中苏关系的发展变化与邓小平国家利益观的形成
2009-03-26周延胜
摘要:邓小平外交思想中的国家利益观,是在中苏关系发展变化的曲折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在对苏(俄)关系上,邓小平超越了传统的意识形态原则,发展和完善了毛泽东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的理论,逐步形成了具有特色的国家利益观,即超越意识形态、超越反对霸权主义、国家利益的基础是发展和提高实力、原则性与灵活性统一、国家利益与国际利益一致等,这对我国外交方针和外交政策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
关键词:中苏关系;邓小平;国家利益观
中图分类号:D8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1-0075-03
中苏关系对中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纵观苏联与新中国近半个世纪的恩怨,十年蜜月(1949—1959),十年论战(1959—1969),十年对抗(1969—1979),十年谈判(1979—1989),这期间的风风雨雨,既是对两国决策者智慧和胆略的考验,也是对两国外交政策的检验。作为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的重要成员和中共第二代领导集体的核心,邓小平参与了中苏关系史上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特别是,邓小平政治命运的起落与一波三折的中苏关系相映照——他是中苏关系“蜜月阶段”外交决策的参与者和执行人;他是中苏论战的主持者;中苏关系破裂,“文化大革命”随之开始,他在政治上被否定,在外交方面难有作为;他第三次复出主政,积极改善中苏关系,揭开了中苏关系的新篇章,成为推动中苏关系正常化当然的决策者,并确定了日后中俄关系的基本走向。他外交思想中的国家利益观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孕育发展并成熟起来的。
一、邓小平国家利益观的孕育
邓小平最先涉足外交事务就是从中苏关系开始的。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天,他就当选为中苏友好协会总会理事。作为中国党政代表团的领导成员,他先后七次访问苏联,期间许多次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因此,在所谓的中苏关系“蜜月时期”及随后的中苏论战中,邓小平都是重要的主持者或执行者。由于历史条件所限,邓小平在毛泽东外交思路的主导下,当时还没有一个成熟的国家利益观,他的外交理念经历了一个逐步定型的过程。
毛泽东具有诗人般的浪漫气质,在内政和外交上也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加之意识形态局限以及阶级分析的观点和方法,特别是以社会主义原则作为分析国际问题出发点的传统思维,在对苏关系上坚持了一些非理性的外交原则。在新中国建立后的一段时间里,毛泽东从意识形态来看中苏关系较多,经常强调苏联和中国都是社会主义大国,应当团结一致,这种一致首先表现为以苏联为首,苏联是社会主义阵营的领导者和中心,中国应当维护苏联的威信,有时为此牺牲了一些国家尊严甚至国家利益。在一定时期内,意识形态高于中国的国家利益,加之新中国在军事和经济等方面迫切需要现实的外援,于是选择了“一边倒”的外交方针,与苏联建立了友好同盟关系。在当时,这种同盟关系貌似友好而实则不平等,1950年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在很多方面严重损害了中国的国家利益,使苏联在1945年雅尔塔协定中得到的利益得以延续,还有四大公司、严重不平等的贸易关系、卢布与人民币的不合理比率(1比6)、东北和新疆不让第三国势力进入、蒙古独立等等,很多是帝俄时代一直争取而未得到的利益。
终于,不平等导致了中苏两党的分裂。所以中苏关系是分裂在前而论战在后,或者说,是分裂导致了论战而不是论战导致了分裂。中苏论战的实质是国家利益之争,两国涉及国家利益的矛盾和争执与此前蜜月时期相比,不仅数量大增,而且性质也严重多了,矛盾和争执已发展为严重的冲突,内部的争论已演变成公开的争吵。中苏论战期间,邓小平坚决维护中国共产党的形象和中国的国家利益,这是他国家利益观孕育的重要时期。
邓小平参与了中共中央处理中苏两党关系的重大决策和中苏论战文稿的起草。中央讨论中苏两党、两国关系问题的重要会议,他都是主要参加者,并且有些会议,如 1961年的八届九中全会、1961年底和1963年初的中央工作会议等,都是由邓小平就中苏关系问题作系统汇报或总结发言。中共批驳苏共的主要文件都是由邓小平主持起草和修订的,如 1956年《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1960年纪念列宁诞辰的三篇文章和中共中央对《苏共中央致中共中央通知书》的《答复书》、1961年周恩来在苏共大会上的致词、1963年《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等。随着中苏论战的逐步升级,中共中央决定正式成立一个反修文稿起草小组,该小组实际上是由邓小平主持的。1963年至1964年,中共中央发表了著名的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社论,九篇社论都是由邓小平领导中央反修文稿起草小组根据中央中央政治局及其常委会的决定而起草、修改和定稿的。邓小平后来成为中苏面对面论战的中方主要代表,他还是中国共产党同兄弟党协商对苏政策的主要负责人。
邓小平也亲眼目睹了毛泽东为维护国家主权和利益与赫鲁晓夫进行的面对面的交锋。在中苏斗争中,邓小平的爱国主义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他没有屈服于苏共的压力,始终坚持和维护中国的主权和民族尊严,理直气壮地对苏联做出的有损中国主权和利益的行为予以坚决的抵制,始终坚持原则,维护了中国共产党的独立性。在多种外交场合,邓小平都严正地指出了苏联的错误立场。1960年9月17—23日,邓小平率领中共代表团赴莫斯科与苏共代表团会谈,就两国关系和国际共运等问题阐述了自己的原则立场,殷切希望消除分歧,团结一致,特别是,中国共产党永远不会接受父子党关系,不应当将党的原则分歧扩大到国家关系上①。由此可见,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在这里是明确区分的。1963年7月5—21日,邓小平率领中共代表团前往莫斯科与苏共会谈。他严正指出,各国共产党的关系应实行联合的原则,相互支持和支援的原则,独立自主和平等的原则,通过协商达成一致的原则。他强调,处理党际关系的准则应该是“完全平等,尊重领土完整,尊重国家主权和独立,不干涉内政”②。
邓小平对苏斗争的态度无疑是受到了毛泽东思想关于坚持独立自主与和平外交原则的巨大影响,并与其一脉相承。由于在中苏论战时的出色表现,邓小平得到了毛泽东的进一步赏识和信任,为他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复出并接替周恩来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和外交事务奠定了基础。
二、邓小平国家利益观的成熟
中苏关系的不健康发展给中国的内政外交政策造成了严重后果。中苏两党实际上一直存在着微妙的攀比情绪,毛泽东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过程中,为了摆脱苏联模式的影响,一开始就出现了急躁冒进的势头,苏联领导人赶超英美的思想和赶超目标也深深影响了毛泽东。中苏矛盾的加剧,更刺激了中国生产领域急躁冒进态势的发展,而苏联领导人对“大跃进”运动的指责反而更坚定了中共领导人坚持“大跃进”的决心,在此问题上的攻击与反攻击,成为两党斗争的焦点之一,对两党两国关系起到了破坏性影响,也不可避免地激化了中共党内的政治生活。当彭德怀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向毛泽东阐述自己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的合理看法时,毛泽东将其与赫鲁晓夫的攻击联系起来,加上林彪指责彭德怀里通外国(指苏联),最后被自然地指控为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毛泽东对国内外形势严重估计,发起了大规模的反右倾运动,使国民经济和社会政治生活受到严重损失,这是因外交而造成国家利益损失的沉痛教训。
但是事情并没有终止。中苏在论战过程中,将国家利益的争执同意识形态的争论混杂在一起,其结果不仅使问题复杂化,而且使思想发生混乱,掩盖了问题的实质,无助于问题的解决,终于分道扬镳。中苏的“笔墨官司”结束了,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也中断了。
邓小平在检讨中苏论战时坦承“讲了很多空话”③。具有戏剧色彩的是,邓小平在中苏论战时创造的许多言论和战斗性很强的口号,在“文化大革命”时被别人利用来攻击自己,所有这些,都不能不引起邓小平对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的反思,引起他对毛泽东与苏联关系随意性的反思。从“一边倒”到“一条线”战略,就当时的历史环境和政治氛围来说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党内没有正常的民主生活,决策机制不健全,缺乏必要的立法程序,毛泽东的个人决定轻易地上升为集体意志,这种决策层的共识,实际上缺乏必要的论证和科学性,存在着因个人情绪好恶而影响国家关系的现象,在外交政策和外交方针上缺乏必要的延续性和稳定性。可以说,中苏关系的教训是邓小平反思中国外交政策的典型的教材。
邓小平的国家利益观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日渐成熟起来,他明确提出了国家利益概念。他强调中国的国家利益,不搞国家间的意识形态争论,把国家间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敌对、对立、分歧与现实的国家间关系区分开来,一切外交活动都围绕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总目标。所以,邓小平在对苏联关系上,继承了毛泽东的反霸权主义原则又有超越,即反对霸权主义是坚持和维护中国国家利益的一个手段,不是中国的最高利益所在,不能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不能承担过多甚至不必要的义务和负担。反对霸权主义的外交原则必须服从于经济建设。在邓小平看来,中国最高的国家利益可以概括为中国的发展或中国的现代化。他明确提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是我们当前最大的政治,因为它代表着人民的最大利益、最根本的利益。”④ 邓小平的外交实力论,体现了国家利益观的基础是发展和提高综合国力。再者,中国反对霸权主义的方法可以采取多种方式,如1978年越南对柬埔寨的侵略被中国视为地区霸权主义行径,中国采取了最坚决最强硬的手段,以军事和战争的方式直接打击越南。1979年苏联出兵阿富汗,被中国视为赤裸裸的霸权主义行为,中国与国际社会一道对苏联实行了经济制裁,并抵制了1980年在莫斯科举行的奥运会,从政治上和道义上进行谴责。1978年以后,邓小平虽然一直提反对霸权主义,但一次也没有重复谁搞霸权就反对谁的观点。他语重心长地指出,我们力量不够,不能锋芒太露,中国永远不称霸,也永远不当头。
为此,中国果断放弃70年代提出的“一条线”战略,因为它与“一边倒”战略一样,以战略关系划线,不利于中国独立自主原则的贯彻,使中国外交活动失去了一些必要的灵活性和主动性,以苏划线的偏向使中国同很多国家的关系长期僵化,也有损中国的外交形象。对于一切国际事务,都根据本身的是非曲直,从国家根本利益出发,独立判断和决定态度政策。中共十二大开幕词宣布:“任何外国不要指望中国做他们的附庸,不要指望中国会吞下损害我国利益的苦果。”⑤中国毅然终止了同苏联名存实亡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在团结亚、非、拉国家反霸问题上,改变了过去“以苏划线”的做法,尊重各国自己的选择;经济上也改变了单纯援助的做法,除给予力所能及的援助外,按照“平等互利、讲求实效、形式多样、共同发展”原则,大力发展了平等互利的经济合作,既推动了世界经济的发展,又维护了中国的国家利益。
同时,邓小平对苏关系上的超越意识形态原则还正确地对待了国际主义的问题。在以苏联为中心时期,国际主义成为苏联干涉别国内政的一个借口,成为苏联利己主义、大国沙文主义、俄罗斯民族主义的一种幌子。根据这样的历史教训,邓小平提出国家利益与国际利益一致的原则,认为中国把维护和平与促进同各国的友好合作、实现共同发展和繁荣作为自己外交的根本目标“不仅是符合中国人民的利益,也是符合世界人民利益的一件大事”⑥。在国际事务中,中国继续坚持独立自主,反对任何形式的霸权主义和种种干涉别国内政的强权行为,直接有利于维护世界和平,有利于各国的发展和繁荣。
三、邓小平国家利益观的深远影响
邓小平基于对世界和平发展大趋势的宏观把握以及在外交上对国家利益内涵的准确定位,开始了中国现实主义外交的新阶段,避免了与苏联和美国两个超级大国处于敌对状态,重新确定了中苏之间的国家利益关系,改善和推动了中苏关系,实现了中苏关系的正常化。这有利于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
邓小平在反对苏联霸权主义的同时,积极倡导国际裁军,呼吁苏美停止军备竞赛,大幅度裁减军备,并且决定中国率先裁减100万军队员额,把大量军工生产改为民用生产,把军用铁路、港口、机场转为民用或军民合用。实践证明,邓小平在裁军方面的看法和做法,一方面为制止战争、维护和平作出了表率,特别有利于苏联放弃对华戒备心理,有利于改善中苏关系;另一方面,更有利于中国的国家利益,减少了军备开支,推动了经济建设。这种灵活的维护国家利益的策略取得了双赢的效果,是推动中苏关系正常化进程中的重要步骤,也发展和完善了毛泽东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的理论。
邓小平把国家主权、国家安全作为国家利益的重要组成部分,鲜明地指出,国家的主权、国家的安全要始终放在第一位,当国家主权面临外来威胁时,中国必须采取非常手段,以保证不受外来干涉,维护国家主权。所以,实现中苏关系正常化的关键和前提是消除严重威胁中国安全的三大障碍,即苏联支持越南入侵柬埔寨、在中苏边境和蒙古驻扎重兵、武装占领阿富汗。为此,双方共举行了十二轮磋商。邓小平指导着谈判的每个细节,在重大原则上毫不放松。经过长期的艰苦努力,双方打破坚冰,1989年5月,苏共中央总书记、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戈尔巴乔夫如期对中国进行了正式访问。对戈尔巴乔夫的接待礼仪,邓小平要求在安排上讲究适度,见面时“只握手,不拥抱”。这言简意赅的六个字,“表达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礼仪问题,而是准确地概括了当时中苏关系的性质,形象地勾勒出两国未来关系的定位” ⑦。至于双方会晤的主题,邓小平提出了思想深邃、语言明晰的八个字:结束过去,开辟未来。
中苏关系实现了正常化以后,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世界进入了一个动荡多变的非常时期,中苏关系面临向中俄关系的过渡。此前,在认识到苏联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情况下,邓小平提出了进一步保持和发展来之不易的中苏友好关系的基本原则:“不管苏联怎么变化,我们都要同它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从容地发展关系,包括政治关系,不搞意识形态的争论。”⑧ 其后的中俄关系,没有因为俄方社会制度的剧变而出现困难和对抗,而是得到了发展。俄罗斯宣布独立后,中国政府立即宣布承认俄联邦及其继承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后来又通过一系列的外交接触,中俄关系不但继承了戈尔巴乔夫时期中苏关系已经取得的成果,而且继续平稳发展,顺利地实现了从中苏关系向中俄关系的过渡。中共领导集体也顺利地由第二代向第三代过渡,并继承了邓小平的国家利益观。所以,中俄关系并没有因为苏联的解体而出现停滞,而是在中苏关系的基础上向前发展了。以邓小平当年确立的中苏关系正常化的框架为基础,中俄迅速建立起超越意识形态的睦邻友好关系,进而发展为面向21世纪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对世界政治格局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新中国的领导人中,邓小平第一个明确地提出了以国家利益作为外交的出发点,第一次基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观察中国的外交战略。在邓小平的和平外交战略体系中,国家利益是最高准则,其核心是国家主权、国家安全、民族尊严和独立性,这些都是我国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应该坚持的原则。
注释:
①② 外交部档案馆:《伟人的足迹——邓小平外交活动大事记》,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年版,第30、41页。
③⑧《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1、353页。
④⑥《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3、241页。
⑤ 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
⑦钱其琛:《外交十记》,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页。
作者简介:周延胜,男,1968年生,安徽六安人,中共江苏省委党校党史党建教研部讲师,江苏南京,210004。
(责任编辑 刘龙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