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张江男
2009-03-25小转铃
小转铃
我记得香港知名书评人梁文道说过他很讨厌选美,因为选美的女孩子个个长得都差不多,训练出一模一样的猫步和标准微笑,再想尽办法拼个你死我活,就为了把自己装进男人设计的一套套格子里。这种对工业化产物的本能厌恶,相信也是许多人的共同体认。当我最初听到“张江男”这种说法,在失笑之余,也不自禁感到厌烦可悲。张江男,又被称为“张江难”,大龄单身困难男青年是也。在这一次的都市新传说中,张江男是一群大学毕业后就在张江园区内工作,乏味枯燥,毫无情趣,只知道埋头做事的男人们,在每天上下班的地铁二号线里,张江男们就像脸上贴着标签一样容易辨认,他们总是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大多戴眼镜,配上一个黑色公文包,神情呆滞地打着PSP。这样仿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男人,又怎么会和“有魅力”搭上边?
当张江仍然是上海川沙县张江乡的时候,谁都想不到日后这里会成为一个全国性医药、电子、软件工程的高新科技基地。稍稍留意时事的人都会对“聚焦张江”战略很熟悉,报端电视也隔三差五就看到“张江有轨电车一期工程五月份试通车”“张江高科技平台新药孵化平台正式成立”“张江创新学院启动‘大学生就业助跑计划”等等的新闻,可是这个“全国性人才高地”中的“人才”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却总是没人提及,直到“张江难”成为对大龄男青年的一句调侃,张江人,尤其是从其他城市移民到张江园区内工作的年轻人的真实生活才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据恋爱中的张江男自己介绍,他们的恋爱程式是周一至周四从来不打电话,周五晚上八九点钟打电话约女朋友周六上午见面,至于约会的内容,永远是上午逛徐家汇数码广场,中午吃匹萨,下午逛徐家汇服装店,星巴克喝下午茶,晚上送女朋友回家,然后自己回家睡觉。每周一次,周而复始。如果女朋友希望换个地方约会,他们就会立刻变得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平时上班时脑子里都是代码数据,下了班也用同样的逻辑对付爱情,据说张江的IT男在挑水果的时候都试图用查BUG的穷举法一一检验……可惜爱情并不是一道逻辑题,被忍无可忍的女孩子抛弃也就成了常理常情。
我开始对张江男的传说感兴趣,跑到张江社区去翻找了一些张江男的征婚征友启事,可翻找的结果却让我啼笑皆非:第一条就写着“诚征女友,希望明年可以结婚的”,如同项目计划书一般列明了事项和目标,在自我介绍中则写着“不浪漫,对感情有点被动。适合作老公而不适合作BF那种”——不仅没有写出自己的优点,还自爆其短,显得十分幼稚(试问不做BF又怎么会成为老公)。真不如干脆在胸前挂了一块大牌子,漆上四个大字:游客止步。其他的更是让人无语,贫乏者如“单身男硕真诚寻找优秀的女友”,直白者如“找一个比我大5岁以上的女人做女朋友”,其表达能力之差,对异性的尊重之少,令人叹为观止。
张江男的困境,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单一群体的困境,还是我们教育制度以及城市规划的困境。张江是全国性的科技人才高地,自然大多数都是由外地来沪工作定居的应届大学生或者IT人组成。可以想见,他们从小读书用功,在“重理轻文”“分数为王”的环境下长大,及至一跃考进名校,虽然个个数理优异,在表达能力上却落下同龄人一大截。等到大学毕业,又顺顺利利地进了张江高科技园区中的某个知名企业做了高薪的白领,接触的人无非从同学变成了同事,接触的工作无非从作业变成了项目,在待人接物,应对未知世界这一层,却完全没有锻炼的机会。还记得我大学刚毕业去张江某企业面试,一下地铁二号线就觉得好生亲切,不仅这里的路名全以科学家的名字命名,仿佛是城市里的一块飞地,在建筑风格,功能分布上,又同我母校上海交大左近的紫竹科学园区十分相似。设若我毕业后就在张江工作,几乎就像是从未离开过校园。其实,浦东之于上海,并非一种上下隶属包含的关系,而融入张江,也完全不等于就融入了上海。一个始终没有融入所在城市的人,又怎么可能和这个城市的市民形成互动,怎么可能体会到这个城市的好好坏坏,怎么可能有真正刻骨的爱恨,怎么可能找到相守一生的伴侣?
我本来对张江男颇不以为然,想及这一层便难免有些触动。前不久又在报上看到浦东软件园有限公司和新民周刊等共同举办了“约会张江男”活动,一百名张江男在官方的安排下和一百名女孩进行了二十次的“三分钟沟通”:每三分钟主持人击鼓一下,男士起立顺移到下一个位子,双方在交谈过后,各自填写配对卡,填写的结果意味着是否愿意再次见面,在活动的最后工作人员将卡片收回。在官方的新闻通稿中写道:“主办方在活动现场随机选出10男10女,当场宣布速配结果,2位优秀的男士分别获得了在场7位女士的投票,而2位美女则掠获了8位男士的心,现场速配的成功率高达90%。”我不明白这所谓90%的成功率是如何算出来的,我只知道这20个抽样中起码有8位男生和8位女生几无所获。这种以“第一眼感觉”为准的沟通,必然会因外貌差异而导致极大的分布不均,而“集体相亲”这种形式,则继续使张江男们陷落在“流水线制造”或“工业化生产”的困境里。
不知为何,每次想到张江男,我却会想起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里的一段:
“有谁,若是我呼唤,
会从天使的班列中听到我?
而且即便是,
有一位突然把我抓到胸口;
我也会自他更强大的存在中消逝。”
难道每一个张江男真的千篇一律,毫无血肉生气?难道每个张江男都是本雅明所说的“单向度的人”?有谁,若是他呼唤,会从天使的班列中听到他?还是因为他们都已消逝在一种“更强大的存在”之中?这种“更强大的存在”,或许是全世界都正在承受的现代化和全球化副作用,也或许是他们对自己心灵的固步自封。诚如哈耶克在《个人主义的起源》中所说,如果人类的行为要取得某种价值,它必须要有顺其意愿的自由。当张江男们在工作的八小时之外找到层次更丰富的心灵生活,当张江男们不再认定自己就是不擅言辞不懂女人,当张江男们不再为大龄单身遭致亲友责难而感到慌乱,当张江男们不再指望靠集体相亲这种可笑的形式找到一生的爱侣,我想,那便是“张江男”这个特殊称号从我们视野中消失的时候,而张江园区这个刚满18岁的青年园区,也将会焕发出初成年时的勇敢和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