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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布斯咒语(Ⅰ)

2009-03-21

当代 2009年1期
关键词:徐行

王 刚

我知道我不是知识分子,我很清楚。根据我的理解,什么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知识多于体验和经验。我要举个例子,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说过一句名言,无论我写什么或者说什么,我的目的不在于增加写作对象或者说话对象的知识,而在于增强他们对于人生的感受。我们知道的太多了,我们的知识成为了我们的一种包袱。

马丁·瓦尔泽

第一章

1

这就是在今天你们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女人姜青。那时她二十九岁,正是急于结婚嫁人生孩子的年龄。是那种把眼睛放得很明亮很夸张地状态搜索男人的年龄。姜青的眼睛像是一个真正的互联网上的搜索引擎,与她的大脑结合之后,会有许多男人在她的思想和意念点击之后成排地列出来。姜青在面对1999年时,最大的困惑是想结束自己过去的生活,她想变得正常。她刚从国外回来,还装着对中国的情况不太了解。她说的话语中总是有个别词汇是英文的,比如她如果说我们这个团队,就一定会说成:我们这个TEAM。挂在墙上的照片显示出她的嘴唇美丽厚实,微微有些上翘,使第一次见到她的冯石像当时其他的好色之徒一样。忍不住地想吻她。性感这个词对于冯石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只要随便使用都会深刻地感到害臊,可是在那个晚上冯石忍不住地对自己说:老天爷呀,她的嘴唇可太性感了。

2

1999年对于冯石而言是灾难性的,他的资金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其实,对于冯石这样的有钱人来说,他的资金情况就从来没有好过。他总是被朋友逼债,被银行逼债,他也通过种种关系借了利率高达20%的钱,所有的钱他都得还,可是他却没有钱还。他在深更半夜里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的脖子被绳索一圈圈地绕起来,每一道都是一百万,它们紧紧地卡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内心深处跟穷人一样地仇恨这个世界。可是,聪明的冯石更知道,那些穷人就像恨这个世界一样地恨他。如果有可能他们一定会把他跟这个世界一起砸碎。

冯石盼着这一年赶快过去。尽管那不是他的本命年。冯石坐在不太舒服的沙发上,看着对面的女人,心情在刹那间好了起来。

冯石见到姜青的那个晚上,真正的春天已经来到了北京。

那是在他开完政协会之后的几天里。他很重视自己是全国政协委员,他认为对于自己这样的有着深深原罪感的富人来说,那是一个保护伞。

那天他喝得有点多,他对姜青说:开政协会报到时,他很早就去了大会堂,他想成为第一个签字报到的全国政协委员。可是,他还是去晚了,在他签到时,发现牟其中已经在他之前签了自己的名字。

牟其中是谁?

姜青问冯石,她当时感觉周围的烟雾有点呛,问完这句话她就开始咳嗽。

你不知道牟其中是谁?

冯石好像是被别人打了一样,你不知道牟其中是谁,那你肯定更不知道冯石是谁了,他当时的感觉是自己突然变得有些渺小,有些缺少依靠,他的声音提高了些:

你真的不知道牟其中,还是假不知道?

冯石的这种问法让姜青的脸微微有些红了,她从国外刚回来,她喜欢这样表达,别人都知道的人,她说她不知道,她认为这很正常,这才是有那种刚回来的感觉。

她说:我仅仅是在提出问题呀。

但是姜青显然是聪明的,她很快地越过了牟其中这个话题,对冯石说:你还没有说完呢,你不是第一个报到的政协委员。

冯石立刻又笑起来,他说:

我真的很遗憾,我没有成为第一个报到的全国政协委员。那时候春天刚来,北京还冷呢。

冯石对姜青说着,突然高声笑起来,他的笑声显得有些怪异,姜青听出了他的幸灾乐祸。冯石说:幸亏我没有成为第一个报到的人,牟其中前两天被抓了。如果,我是第一个,我也被抓了。

姜青没有笑,她当时对面前的这个大人物充满好奇。

3

那是一家蒙古人开的酒吧,在中戏旁边,灯光昏黄,冯石多喝了些酒,老是在心里把酒吧和鸡巴念混。为了不出这样的低级错误,冯石渐渐变得沉默,深夜的感觉渐渐浓了,像西米连科配器丰满的音乐一样向他袭来,让冯石身上有了凉意,他昏昏欲睡。

突然,周围像是出了太阳一样,红色的阳光照亮了这家小小的房间,冯石睁开眼睛的一瞬看见了那个嘴唇上翘的姑娘,她就坐在冯石的面前,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香水味使冯石开始咳嗽起来,他甚至于变得不像平时那么敏感,他分不清那是Christian Dior还是chanel的味道。

冯石在几分钟之后又重新品味了自己睁开眼猛地看见姜青的那一刻:仿佛灯光突然亮了,一个女人端坐在他的面前,那时春天正有股鱼腥味,骚得要命。

姜青正看着冯石,冯石知道自己是被她看醒的。周围安静下来,冯石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个女人身上。

冯石总是试图接近姜青,可是比冯石小许多的姜青总是拒这个男人千里之外,她没有更多地说什么,只是他知道,他与她,眼前这个厚嘴唇的小妞,在年龄上有很大的差距,他如果真的亲吻这样的嘴唇,那周围的人或许会说,他以为自己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就以为谁都会跟他那么轻浮。

但是,酒精起了作用,冯石不要脸起来,他开始变得像个嘴角上抹了糖的喜鹊,为了吸引姜青,他的语言像是滔滔的洪水,挡也挡不住。当他意识到对面这个女人对他并不反感时,他甚至于坐到了她的身边。

4

让我算算我比你大多少?

喝得有些多的冯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理会放在桌前不断地响着的手机,他看着姜青问她。

姜青显然这时变得轻松起来,她知道冯石的紧张,她比眼前这个男人小了很多,青春的力量远远大过金钱。

那你得告诉我你多大?你是哪一年生的?姜青含笑地看着他。

冯石若在正常情况下,可能不会回答这类问题,他看着姜青,说:伟大的人物是没有年龄的,他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姜青笑了,说:求你告诉我嘛。

冯石看着她,借着酒劲说:1960年8月28号。我比你大得太多了吧?有20岁吗?

你比我大100岁。

冯石有些愣了。酒后的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看着姜青,内心突然感觉有些绝望:一个比你小许多的女孩儿,一个从哪个方面看,都已经不稀奇的女海归,你想干什么呢?这样的女孩子你过去见得少吗?她真的有不平凡的气质?

冯石显出了沮丧,他反复地说着:100岁,呀,100岁。

冯石沉默了下来,他跟着大家一起喝酒,就好像他也是一个普通的文化人,或者说是一个与姜青们可以完全打成一片的人一样。就这样又喝了几瓶啤酒之后,冯石完全疯了,他被酒精驱逐着乱跑。这种状态让他忘记了现实,他的手机在那个夜晚无数次响起,可是,他坚决不接。有什么好接的?除了那些要钱的人而外,不会有其他人给他打电话了。电话里永远不会有好事。好事也总是很早就知道了。永远不需要电话。他的手机发出的声音是大型史诗《东方红》的音乐,吵得满屋子人都忍不住地皱眉头。

终于他忍不住地再次坐到了姜青身边的长

沙发扶手上,先是关掉了手机,然后神情专注地开始对姜青滔滔不绝了:

你很美,不要怪我这么看着你。请你别以为我是喝酒喝多了。的确,我是喝了些酒。但是,这不是主要的。知道吗?不要怪我话多。你的话就是多。而且,显得那么虚。其实,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一切的原因,就是你长得太美。不对。这样说不好。是你给我的感觉太好了。我没有办法说得更多。你已经说得更多了。是是。可是,不是我的错。因为,你所有的感觉让我没有办法不激动。你可能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的激动意味着什么。你真的不知道。

姜青认为男人赞美女人有三种。第一种是明明说真话,听着却假。一种是明明说着假话,听着也假。一种是明明说着假话,却听着像真的。姜青说冯石是第三种人。但是,冯石用了感动这个词分明也感动了姜青。在姜青那个时代,真正缺少的东西除了最重要的金钱以外,还有纯净的空气,水,汽油,当然——那个时代也缺少的是感动。是那种让心中产生无限乡愁的感动。

姜青被感动了。在那个晚上。

但是这种感动还并不足以鼓励她跟冯石这样的人上床。应该说姜青是一个清醒的女孩儿,她分析男人时,有一种淡定和从容,她了解自己,也了解世界。但是,姜青毕竟是一个女孩儿,她听着冯石的赞美,竟然发现自己有些湿了。以后,这句话终于成了她与冯石的口头语:真是羞耻,它总是湿的。冯石就会趁机说:你是说你吗?

5

那天没有那么露骨,那天是一个含蓄的日子。那天是四月吧?艾略特说四月是死亡的季节,他显然错了,不过也许艾略特说的是五月,而不是四月,那就对了。四月的一切都充满成长。很多让人感动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侍者小伙子走到了冯石身边,说,冯总,您是冯石总裁吗?外边有个高先生找您,他让我给您一张条子。

冯石接过纸条,上边写着冯总栽。是栽跟头的栽。他的司机小高把总裁写成总栽了。冯总栽。你说的一点已经到了,我要把车开到门口来吗?冯石边看,边把纸条递给姜青,笑起来,说:看我的司机都想把我方死呢。

姜青一看,也忍不住地笑起来。

冯石说总裁变成总裁,凤凰变成乌鸦,女孩儿变成妓女,美国变成中国,北京变成乌鲁木齐。

姜青只是笑,没有说话。

冯石问她:你迷信吗?

姜青摇头,说:不过,我相信星座。

冯石说:你相信咒语吗?

姜青说:你相信什么咒语?

冯石说:福布斯也是咒语,只要是上了福布斯的,过不了多久就得完蛋。

姜青笑了,说:冯总栽。你刚才说过,第一个报到的政协委员也是咒语。

6

终于到了酒吧必须关门的时候了,冯石的激情还没有过去,他的语言像是莱茵河一样浩瀚,也许是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吧。为了继续跟姜青多呆一会儿,冯石提出来要送姜青。

姜青答应了,她坐在了冯石的车上。

冯石与姜青并排坐在后边,他一直没有理会司机小高,因为他想起了咒语。

车内沉默,冯石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姜青坐在冯石的车里,竟然有些不自在了。姜青不承认是因为这车的豪华,她说她不在乎这些豪华的事情。她说她只在乎冯石。冯石说。可是离开了钱,我冯石还是冯石吗?

车静静地走在北京的夜色里,路边的灯光很暗,几乎没有行人了。这车的底盘很重,偶然过个坎,一点也不颠簸,有些像是船行走在海上。太安静了,车内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这甚至让冯石都不自在起来。就好像他坐在了别人的车上。

这时,姜青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姜青看了一下自己的电话,显得有些犹豫,接与不接让她有些不安。终于她还是接听了。她说:Hello。

然后,姜青用英语跟电话中的男人说着。

冯石在一边听,他听不太懂英语,他的英语能力有限,但是姜青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这个男人与她的关系不同。他从她的话里,能听到Infatuation,Fidelity,Candy之类的词语,甚至于还听到了The Chemical Feeling这样的句子。

姜青很快地打完了电话,柔和地对那个男人说了再见。

当她放下电话后,冯石说:外国男人的声音就是好听。姜青没有吭气。冯石又说:外国男人的声音就是好听,连我都喜欢他们。

姜青勉强笑了,还是没有说什么。

冯石说:如果我们男人当着另外的女人给一个女人打电话,我们会紧张,可是我发现女人不是这样,她们就不紧张,你说这是为什么?

姜青沉默着,突然说:其实我刚才真的很紧张。

冯石听姜青这么说,心里突然又高兴起来。他觉得这个晚上是一个有意义的晚上。

第二章

1

姜青没穿晚礼服,在连续节食了一个半月之后,终于勇敢地在圣诞的晚上穿上了牛仔裤。餐厅很热,她不得不在洗手间重新化妆,并脱去了毛衣,而只穿一件白底印花的衬衫面对冯石那种充满色情的眼神。姜青对他说,那天我妈把我一生下来,我就对这个世界有记忆。而且印象不好。是灰的。东四的那个医院灰灰的。而且我知道会碰上你,也是灰的,跟老鼠的颜色一样。我有预感。

姜青的回忆总是富有女人的色彩和优雅:灯光下的人影像浮动在河水之中,欢声笑语是飞跃在天空中的子弹。冯石就不那样说,他说只记得眼前有男人的屁股和女人的屁股把大厅塞得很满。姜青说他们的脸上在节日的夜晚充满青春的朝气,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冯石说他们的眼睛也充满朝气,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的脖子也充满朝气,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太阳照耀太阳。屁股照耀屁股。眼睛照耀眼睛。脖子照耀脖子。

姜青和冯石共同说:旧世纪将要结束了,新世纪就要来临。世纪照耀世纪。

2

冯石和姜青端庄地坐在中国大饭店一层的餐厅里,互相看着。

从那次在酒吧之后,他们有十天没有见面了。他们也通过两次电话,在电话里他们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姜青总是沉默。冯石总是太忙,他给她造成的印像是他对自己不感兴趣。那天晚上在酒吧的热情不过是因为醉酒了。冯石却发现自己每天都会想起她。而那时他的内心都会涌起阵阵忧伤。他总是想告诉她自己的这种感受,可是每当她打电话时,他都忘了说这种感觉。直到前天他突然约她过圣诞,她还在电话里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姜青的话让冯石感觉舒服,女人在这个阶段为什么总是那么谦虚。

她在餐桌这边看着他,把一个阻挡自己视线的高脚杯推开,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回来,我都特别讨厌狂欢这种事,有什么好狂欢的?都在装呢。

冯石显然被姜青的语言打动,姜青说出了他的心里话。狂欢这样的词汇让他愤怒,可是眼下人人都在狂欢。他怀疑人们狂欢的真诚,姜青的这句话无限地增加了她在冯石心中的分量。

然后,就是沉默。照理说冯石也应该就狂欢的问题说几句,因为那个时候中国的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们在冯石的眼中一钱不值,他们身上可以被批判的东西太多,随便抓几点出来,就

可以开一个论坛。可是冯石选择了在那个时候的沉默。他们再次互相看着,他们听着音乐。

他突然说:我在上边包了房间。

她像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话一样,眼睛看着前方,神情有些忧郁。他意识到她的遥远,就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她又说:其实,我发现他们一点也不高兴。跟我一样。

他朝着她看的那个方向望过去,他的目光穿过声音,越过灯光,落在那女人的头发上。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哭泣,那是这个狂欢夜的尾声,这高个儿女人像晚霞一样的懦弱和恐惧。

“我们上楼吧。”

她说完再次用餐巾纸沾了沾流泪的眼睛。

3

在电梯里他们没有看对方,旁边的镜子让他们感到自己的目光没有地方搁置。他有意识地不朝她看,是为了仔细地体会是不是有那种幸福感,或者性冲动。结果是没有。

像鸟儿一样地有了翅膀,然后他们奢侈地利用了自己能够腾云驾雾的能力,高处似乎有着无限的诱惑,他们说不出话,他们有些窒息了。

终于到了28层,走向天堂的路似乎无穷无尽,当电梯的门打开时,他被大量涌进来的新鲜空气呛得先是咳嗽起来,然后就是阵阵晕眩。

她走在前边,他跟在她的后边。他没有告诉她是在2817号房间。但是她好像真的知道一切,丝毫没有犹豫地朝着那个房间走去。

他跟在她的身后走得很慢,似乎是为了提醒她自己并不着急。

她对他的犹豫毫无感觉,只是走在前方,就好像她是一个走向白云深处的飘浮物,在茫茫的天空里她的头发来回晃动,把夜晚摇晃得有些像是海浪一样地哼鸣起来。

走到2817门口时。姜青站住了。这让冯石惊讶不已。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从来没有告诉她就是这间房,当她站在门口没有回头时,他在身后仔细地盯着她的屁股看了一下,那是饱满的屁股,尽管不向上翘,可是生动地反映出了她此时的内心世界,就像是一篇散文的主题,它在告诉你。淫荡和至纯至洁有时没有界线。

冯石把左手伸进西装右边的口袋里拿门卡,却没有,他不得不伸出右手在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了门卡。他内心有些疑惑着开门,刹那间,很热的风朝着他们的脸上刮来,就像是沙漠上疯狂吹过的蓝调音乐,乐器和乐器的碰撞就把他们淹没了。

站在门口时。冯石仍然在思索着,似乎要给姜青充分的时间让她考虑着是不是进去,免得让她在多年之后仍有权力对他说:知道吗?那天晚上你几乎是诱骗了我。然后,又强奸了我。

4

她走进去,就像是走进了自己熟悉的老屋。她脸上的平静就像是她在童年时,就在这间套房里度过。那里有她数不清的玩具,还有她在做梦时,呢喃出的许多话语,盘旋在屋子的中央,就如同麦浪闪耀在阳光下。

冯石轻轻地关上了门,发出的声响有些像是他刚买的那辆奥迪A8车门关上时的动静。看着她那种委屈的,有些像是走向刑场的烈士一样的冷静,他又一次感到了自己对于女人永远有些缺少认识。几年来,由于过分地沉迷于妓女的简单之中,他已经对于如何勾引一般的女人上床非常陌生了。就好像那些将军在和平时期很久没有打仗,他们早已感觉不到战争的气味,他们迟钝无比了。

灯光猛地亮了,房间的大厅里像是产生了爆炸,所有的东西都腾空而起,在姜青的眼前来回晃动着。这是一个布置成法国王宫风格的客厅,金色和象牙自在四面闪光。他并不感到奇怪,因为这是他经常住的房间,对他而言,只要是有重要妓女,只要是这个女人他真的有兴趣,那他一定要在这儿把她干掉。

灯光是姜青打开的,然后,她就像是主妇那样的挑衅地看着他。

那是一种无声的牵引,使冯石忍不住地朝她走去。

5

那些动人的调情场面,总是让他们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对于冯石和姜青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可以记载的爱情。他们彼此间是不是当时真的相爱了?这很让人怀疑,冯石显然是浅薄的,他不过是又一次寻欢作乐而已,他对妓女厌烦了,他想谈谈恋爱。他老是说自己的皮肤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女人透彻的抚摸。无论在酒店的桑拿里,还是在套房巨大的浴盆里,他总是感觉浑身上下的皮肤干燥,就像是那些得了皮肤病的人,他们总是首先从皮肤上感觉内心饥渴。

姜青也是那种寻找机会的女孩儿。她当时的身份是从国外刚回来的,留过学的,也有几年工作经验的女性,那时叫海归,也叫女白领。冯石和姜青最不同的地方是:他看起来真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他粗俗激情,在他的表达里充满了宣泄的快感。而姜青呢,她把爱情看得很重。她说就像你们男人追求尊严一样,我追求完美而永恒的爱情。我可以为了爱情去死,我喜欢精卫填海的故事。

他先是用手搂住了她的腰,然后又用右手伸向了她的屁股。即使在做着这样常规的动作时,他也仍然在观察着她,想看看她面对这样的房间是怎么反应的。只要她略有一点不自然都会让他不快。什么叫不自然?就是她在装。明明惊奇,却装着不惊奇。明明充满羡艳,却装着无所谓。明明对财富充满欲望,却显得不那么贪婪。她们都在装逼,所以她们不值钱。这是他经常的结论。

财富让冯石有些居高临下,能包得起这样的房间让他变得有些轻浮起来,剩下的事情就看姜青的表现了。

他们四目对视,就好像最后一次地进行一下自我分析,她的目光始终被他的目光吸引,她的眼睛总是照耀在他的眼睛之中,这让他的内心充满疑云。她果真是与众不同,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房间的主人身上。这种思维简洁,并且有效率,她的全部表情都固定在男人的身上。这使她注意不到他以外的任何东西,这让她显得那么无辜:问题不是她对于财富是否注意,问题是她除了他之外,还顾不上其它东西。有了这样表现的女人是什么人?难道还能仅仅用贪婪或者不贪婪,自然或者不自然去要求吗?他的内心舒服多了。男人究竟有多复杂,其实很简单。他对自己说:其实很简单。然后,他们再次彼此看着对方,就像当年的莎士比亚一样:上床还是不上床?做爱还是不做爱?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的呼吸有些不平稳,刚才喝过的红酒散发出像是森林里吹出的阵阵香气。这让他产生了性欲,他把自己停在她屁股上的手抽回来,缓缓地伸进了她的衬衣里。她的个子真是有些高。做这事他并不轻松。在手滑动的时候。他朝着她的脸看,有些像是小男孩儿看着他的女老师,也有些像是小丑看着他美丽的女主角。

然后,他把她推向里边的卧室,她终于躺在了床上,他终于坐在了她的身边。他开始抽烟。她开始朝着天花板看。

他抽着抽着,决定吸灭,突然,他问她:你为什么从美国回来?那儿不好?

她看看他,判断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想听,她把他手里的烟拿过来,轻轻吸了一口,极其熟练地吐出来,说:在美国我过得不快乐,内心很难受。在别人的国家生活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姜青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说:没有当家做主人的感觉。

冯石看着她:在哪儿都想做主人呀?

姜青没有看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你对自己的感觉不重视,而只是在乎别人怎么说,

那么你会留在那儿,其实那样也不坏。不过,我总是觉得,那样做是对自己不够尊重,对自己不认真。这样做,你可能赚了很多钱……

冯石的眼神中很快地掠过了几分不信任,他喃喃道:钱?赚很多钱?那可不容易。

他的声音太小,没有对她的倾诉造成障碍,所以她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语言之中:你在那儿买了房子,买了车,结婚了,生孩子了,小孩子长大了念了哈佛了,但到头来,你会问你自己,我得到了什么?

冯石笑了,又点燃了一支烟,说:哈佛也没那么好上。

姜青看着自己手中渐渐熄灭的烟头,又说:当时我离开北京时,北京不像现在这样发达,连高速公路都很少,当你开着美国车,在美国的公路上行驶时,你怎么能不崇拜美国,而对中国失望?但你是中国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能在这个社会上有信心地活着?如果在美国的每一个华人真正地问问自己,过得痛快不痛快。可能他说痛快,那他可能是麻木的,其实,我回国的决定做得很轻易,我有一天对自己说:必须回国。

冯石对于姜青说的话似乎很熟悉。许多从国外回来的人。都跟她说得差不多。他觉得很没趣,后悔不该在上了床之后,该脱衣服了,又问她这些废话。他坚持着抽了一会烟,就把烟放在了烟灰缸里,开始解她的腰带。

在那一刻,他感到她浑身颤动了一下。

6

冯石和姜青就是这样上床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是这样上床的。

开始冯石和姜青真的以为会有某种仪式。就像一个民族对于另一个民族彻底的征服一样,会有史诗般的赞美,然后就是民歌对于民歌的浸泡。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终于以这种姿式把一个男人固定在自己的肚腹上,或者是身后,她是悲壮的,还是窃喜的?她真的应该伤心,还是应该幸福得像和平鸽一样?

他以后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当他沉湎于自己的思索中时,听到她说的话让他吃了一惊:我在最近的一期福布斯排名上,没有看到你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名字。

他一怔,像是被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覆盖了,周身冰冷,看起来她真的一直在注意我。这么有心的女人是为了什么呢?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内心深处对我最本质的要求是什么?

他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咒语,当时有些开玩笑,现在不了,现在有些沉重,有些当真了。

然后,福布斯三个字像是黑暗中的月光一样让他把头抬起来,朝天空看了一下,他甚至于走到了窗前,拉开了窗户,看着月亮。他说,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福布斯。我真的那么需要在上边有我的名字吗?也许还是不上福布斯好。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把睡衣拢得更紧一些,拉开窗帘他有些凉,才三十九岁,就很虚弱,这是不是自己成功之后最大的特征呢?

她说:其实,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他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冯石其实曾经想过去找找胡润,他一是有些好奇,这个国外来的小伙子,是怎么把大群的中国富人弄到手的。另外,他也想跟胡澜谈谈条件,看看这件事值多少钱,他总是以为面对胡润,就像面对许多女人,你总是可以开出合适的价格来。

胡润有段时间真的让冯石着迷,因为那是一个很好的广告,你在那个榜单上边,就意味着你是有实力的人。冯石确实需要自己在别人的眼睛里是一个有实力的人,那样他的资金就会多一些,他的睡眠就会好一些。

姜青看着冯石似乎在思考,就说:我感觉你的东西开始顺着我的腿流下来,真多呀。你射了多少?

冯石笑了:也许我并不是国内最成功的开发商,但我是目前国内精液最多的男人。

第三章

1

门被突然砸响。而且一下比一下更急,如同狂风吹过海浪,一浪高过一浪。里边有焦虑,也有仇恨。

那时他正在抽第三根烟,做完爱之后,他突然感觉到与她无话可说,他不想再跟她坐在这儿,他有许多事要做,当然,按照过去,对于别的那些女人,他总是把她们叫做“那些女人”,他可以马上让她们走。

有的人是当场给钱,有的人是已经给过钱了。

可是对于她,他却有些说不出口,她跟别的那些女人不一样。

一个男人在他的一生中,总会碰见完全不一样的女人。他坚信这点,有时他认为这就是他的信仰。

西方人信基督教,而我相信碰见我一生中的那个女人。这是冯石喜欢挂在嘴边上的话,每当他与一个女人初次见面,在餐桌上,在咖啡厅,在酒店大堂,只要他看见的那个女人不让他讨厌,他就会重复这句话。

他是一个在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让女人高兴的男人。他看着她,压低自己的嗓子,说:你就一点也不怕吗?万一外边是黑社会呢?

她笑了,并没有跟他一样压低自己的声音,说:那我也不怕。

冯石说:国内的黑社会可是要杀人的。

姜青仍然在笑,她笑得很轻松。

冯石又说:我得罪了黑社会,他们来杀我,你正好赶上了,成了陪我一起死的人。看你还笑。

姜青不笑了,她说:那我就是你们国内黑社会派来的狐狸精,先让你上床,然后……

姜青又笑起来。冯石当时仔细地看着她,几乎是在欣赏着她了。

她的情绪竟然让他内心突然稳定下来,这是过去没有的。女人的沉着果然能让男人好受一些吗?他把声音稍稍放开点,说:然后,你就碰见了真正的黑社会。我让你你糊里糊涂地跟我上了床,而又陷进了一个大坑里呢?开始看是一个房地产的大坑,接着仔细看,那里边全是罪恶。

她装出被吓着的样子,捂上耳朵,说:我求你了,能不能不要再吓我?我去帮你开门吧?我对外边的人很好奇。

他眼光直视着她,就像走夜路的人在唱歌一样。说:你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敲门声更重了,几乎是在砸了。

他看看她,再一次地发现她没有任何惊慌的感觉。她丝毫也没有想躲起来的意思。她只是看看他,又说:要不要我去开门?

他却用手势阻止她继续说话,挤着眼睛说:也许是公安局抓嫖,扫黄呀。然后冯石踮着脚尖像个真正的嫖客那样悄悄地走到了门口,他从猫眼里朝外看,想知道究竟是谁来了?假如真的有上帝,或者如同他们所说祖宗真的是神灵,那这砸门的在今天这样美好的节日里,就应该不是捉奸的,而是祝福的,不是逼债的,而是送钱来的。

过道里有些暗,他一时看不清楚。正有些犹豫着,想离开,不开门时,外边喊起来:看什么呢?知道你在猫眼里看。我是徐行长,徐知先。徐知先。

说着,外边的人用手指把那个猫眼堵上了,冯石眼中立即阵阵发黑,像是被扔进了深渊一样,绝望感由心里往外滋生,耳边开始有异响。紧张笼罩了他的内心。

冯石不想为他开门,他没有钱还他,起码今天没有钱还他。

而且,他感到奇怪的是徐行长为什么知道他此时此刻就在这儿?是谁告诉他的?他在那一刻意识到是自己的亲信把自己出卖了。他的亲信并不多。也许他并没有亲信,只能说是自己身边的人。可是,身边的谁会出卖自己呢?他感到有些迷惘。

徐行长开始踢门。他的劲很大。

冯石终于决定打开门,他回头对姜青说:你

去里边的那间屋,把门关上。

她摇摇头,说:我不去,我就在这儿,跟你在一起。

他叹了口气,说:也不瞒你,门外是来逼债的。我欠着别人的钱呢,我还不上别人的钱。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先进去,我需要你进去。

姜青当时有些愣了,开始她都带着开玩笑的心情,与他逗乐,那是调情。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善于调情。她有时认为女人生来是为了调情的,可是现在冯石已经不是在跟她调情了,他分明已经告诉她,他的颜色突然变黑了,也许他刚才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是一个大坑呢。

她想不通的是像冯石这么有钱的人,在外边传说他是亿万富翁呀,怎么会被别人吓成这样呢?

姜青犹豫着,她看看冯石,突然意识到了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刚才还爬在自己身上喘气的男人,也许跟她过去的想象完全不同。阴影从她的脚边渐渐扩散开来,就如同舞台上专门释放的雾气那样,把冯石跟她彻底融化成了夜幕中的两盏凄凉的灯,彼此发出的光对于对方来说,都十分遥远。

姜青点点头,听话地朝屋走去,她穿衣服的背影有些像是一个日本女人,她们总是踮着脚。翘着屁股,身体修长,给战场上带来一片和平气息。

冯石看着她把里屋的门完全关上了,就走到了大门口,默默地站了一小会儿。猛地把门拉开。一个穿着不整齐的男人站在门前,他的脸很灰,头发有些乱,额上的皱纹让他像是一只在笑的杂毛狗,他的眼睛里有疲倦还有焦虑。

冯石的脸上做出了笑嘻嘻的表情:徐行长。正想去找你。

2

徐行长的头发永远也梳不平,前边有一绺总是搭下来,后边有一络总翘起来。把他弄得行长不像行长。他显然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眼睛里充满血丝,就像他真的在夜间梦游并吃了人血馒头或者直接就去海淀医院的太平间吃了死人肉。

冯石把他拉进房间,正想对他说什么,给他递过来一支烟。

突然,徐行长猛地跪在了冯石的面前,说:冯总,冯总呀,冯石呀,把钱给我吧。

他的举动使冯石难过,他不愿意这样,他真的想当一个诚信的人。

如果有人说骗子是天生的,冯石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没有那样的人,没有人愿意天生就当骗子,就像没有哪个女孩儿天生就愿意当妓女一样,全都是被社会逼的,应该去控诉时代。而不是可怜的她们自己。

冯石站在那儿,笑容还没有从他脸上消失,他没有去拉徐行长,而是径自走进客人屋的卫生间去撒尿。他不小心把尿滴到了外边,心中又开始怜惜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得了前列腺炎呢?

以后生活一定要规律,不能纵欲过度。

然后,他边洗手,边对徐行长说:起来吧。别装得那么可怜。

徐行长笑起来,说:都说杨白劳比黄世仁厉害,我现在算是领教了。

冯石板起了面孔,说:徐行长,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也是这个国家的堂堂银行行长,怎么能拿自己和黄世仁比呢?看起来,文化领域和金融领域一样,也要好好整整了。几天不收拾他们,马上就会有毒草泛滥。

徐行长再次笑起来,但他这次什么都没有说。

冯石又说:你笑什么?我真看不出我刚才的话有什么可笑的。

徐行长看看冯石,立刻止住了自己的笑,不知道冯石是真是假,他脸上的肌肉完全僵硬了。

我就不喜欢你们这样。明明不想笑,又装着要笑,多累。

徐行长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欣欣向荣,他明显地被激怒了。他的眼睛里有了火光,像是黑夜里闪烁的理想。黑夜给了徐行长黑色的眼睛,他要用来寻找尊严。

行长为什么没有尊严?

这是中国人民在二十一世纪最应该反省的问题。

徐行长的眼睛引起了冯石的注意,他紧盯着他。冯石拿出烟,先是自己拿出一根,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给徐行长递了一支,徐行长没有接那烟,只是有些急促地在西装里边的口袋里摸着。

冯石想,徐行长在掏什么呢?他口袋里是不是有枪。最起码也有可能是刀子。他现在与徐行长的关系是阶级矛盾吗?

冯石仔细地盯着他,稍稍侧过身,做好准备,说:你别紧张。慢慢拿。

徐行长眼光闪烁着,还在摸着,终于他拿出来了。竟是一把电动剃须刀。包装极其精美。徐行长脸上突然冒出了笑容,就好像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也没有卷起过仇恨风暴,说:这刀不错,是我从德国带来的。

冯石接过来,放松了一些,说:哟,真不错,我还正没有刮胡刀呢。说着,他拆开了包装,拿出了灰色的剃须刀,按了开关,并不慌不忙地开始刮起了胡须。

徐行长说:德国人严谨,做得讲究。

冯石说:我也喜欢德国的东西,我的车都是德国车。

徐行长看着冯石,突然眼泪就出来了。与一般人丑陋的哭嚎不一样,徐行长是无声地流泪,这让一个男人的哭泣变得有了几分美感。

冯石看着他,一直不说话,就让他哭。他感到自己在这个银行行长面前,就像是一个残酷的神父一样,那么居高临下,充满了大人物对于小人物的怜悯。在那一刻,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悲悯,那就是自己对于一个银行行长的态度。

徐行长低着头,像是一个受难的孩子,肩膀都伤心地抽动起来。他似乎在等待,冯石也许会来安慰自己一下,那样他会像饥饿的婴儿见到母亲时大口地吃起奶来。

冯石看着张开大口的徐行长,就忍不住地像法西斯一样地笑起来。他再次拿出烟来,开始深深地吸了一口,渐渐地,他的内心开始沉重起来了。他想起刚认识徐行长那个时候,他在徐行长面前完全是丧失尊严的。他总是晚上等在徐行长的家门口,期待着徐知先从外边花天酒地之后归来。那时的冯石只恨不得自己就是行长的独生子,儿子,或者孙子,应该是亲孙子。可是,他对于徐行长来说什么都不是。巴结行长的人太多,他们任何人都打算为徐行长献出自己宝贵而又年轻的生命。他总是那样站着,或者是在徐行长的办公楼门外,或者是在他家的楼梯间。记得有一次,在为行长请老家人吃饭买了单之后,行长对他说:快,说说那个笑话。冯石当立即当着整桌人的面,对他说:行长,只要你一句话。你让我当张思德我就去烧木炭,你让我当白求恩我就去当医生,上抗日前线,您让我当老愚公我就每天挖山不止,移走太行山,王屋山。冯石清楚徐行长的趣味,因为他记得行长曾经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当过崇文区的学习毛选积极分子。他喜欢对别人说自己的思想有些左。

那天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徐行长更是快活得要去唱歌。

他们的友谊起自于徐行长的宝贝儿子。那次徐行长去了欧洲,他的儿子半夜病了。是徐行长的老婆给冯石打了电话。冯石连夜带着手下,把他儿子送进了医院,并一直守候。那天晚上冯石突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儿子,他生下来之后,冯石就没有怎么管过。以后离了婚,就更是很难想起来。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你不配有家,你不配有儿子。那个医院的晚上,冯石想,人是有差别的。人怎么会是平等的呢?一个人他在欧洲玩,他的儿子却让我来伺候,一个人他在伺候别人的儿子,而他自己的儿子,却远在天边,没有人去管。想到这儿,他的内心有些

疼痛,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并暗暗下决心,要用自己成功之后的一生来补偿可怜的儿子。这时。冯石突然发现了徐行长的妻子没有穿厚衣服,冻得有些发抖,他立即脱下了自己的西装,给她披在了肩上。他知道她是不缺少讨好的,但是他也知道任何寒冷的女人都不会拒绝一个男人为她披上的西装。即使她是一位行长夫人。女人毕竟是女人,她对冯石说:你也会冷的。冯石说:我年轻,身上的火大。任何付出都是有效的,徐行长的太太在行长回来之后,对他说:这人可交。

想起这些,冯石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柔情。仿佛徐行长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人,他让他的内心有了渴望施舍的仁慈的冲动。他走过去,伸出右手拧在徐行长的脸上,他的动作有点粗鲁,因为在他伸出手的一刹那,内心的狠毒突然又占了上风,于是同情和残忍就各占一半。他拧得有点狠,徐行长感到了疼痛,他皱起了眉头,像所有有个性的孙子一样,徐行长的眼神里露出了丰富多彩的光芒。

徐行长疼得要命,整个一张黄脸像是跑气的轮胎一样渐渐地缩起来。尽管还是想笑,眼泪却又一次地流出来:冯总,我的祖宗,把钱还给我吧,再有几天上边真的要来调查组,他们就是对着你那笔钱来的,小冯呀,你让我继续当这个行长对你也有好处,这笔钱你还了,我下笔还借给你嘛。

冯石只笑,不说话。

徐行长像疯了一样,他坐立不安,被恐惧和焦虑折磨得已经窒息了。冯石递过去一支烟,徐行长接过来,冯石为他点着后,他贪婪而心乱地抽起来。

冯石说:我没有钱还你。你还要再借给我最少五千万。

徐行长睁大了眼睛,就像是头一次看见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你欠了那么多钱,一直还不上,几年了,现在连利息都不还了,,你在银行的眼里,不说是声名狼藉,也是口碑极差,我没有办法再给你钱了。别的不说,行务会上也通不过。

冯石笑着,就像是行长讲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情况,他说:我有一个办法,大家都能得救。

徐行长期待地看着他。

冯石说:大象轴承不是在你那儿存了一个亿吗?先拿出他的八千万再说。

徐知先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冯石又说:把他的八千万给我先用着。

徐行长愣了一下,说:那,那手续不好做。

冯石说:你只要把大象轴承的财务章和法人名章的样本给我就行了。

徐行长突然像狼嚎那样地叫起来:不!!不——他几乎是在哭泣着叫着吼着:不,不,不,不,我不想跟着你一起犯罪。我的儿子大学才刚毕业,我的老伴有糖尿病,我的心脏不好,这你早都知道。我只是想平稳地生活。不,不,求你了,饶了我。放过我吧。

冯石内心也是阵阵紧缩,他不愿意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了快二十岁的老人这样,更何况这个老人曾经是他的恩人,可是,他仍然强迫自己继续把徐行长朝死里逼,就像是月亮逼迫太阳消失,冬天逼迫夏天消失。

徐知先因为丧失了最后的力气,他渐渐缩在了沙发旁的角落里。有些像是退潮之后海滩上留下的死螃蟹。

冯石说:管他们帐户的业务员我来做工作。你只要把现在那个死板的家伙给我换掉就行了,让老钱坐到一楼来吧,专门管帐户。你呀,别紧张,到时候你只要装着不知道就行了。

那时,徐行长沉默得就像是一个石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冯石又说:其实,这很简单,我最多十个月就把钱全还回来。既不用上行务会,也没有那么多手续。

徐知先抬头看着冯石,翻着白眼。冯石把他拉起来,搀扶着,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说:回去想想。我们都想想办法。

徐知先像是一个听话的小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再看看自己的主人,就跌撞着朝电梯走去。

冯石尾随着他走到了电梯间,当门打开时,徐行长低着头朝里走,门就要关上时,徐行长突然回头说:你不会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吧?

这话吓了冯石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贪官竟然在今天说出了灵魂这个词。行长本人是学经济的,算是文科,对于一个文科知识分子来说,灵魂这个词不应该陌生。可是,由他的嘴里发出这样的音节,冯石的感觉还是怪怪的。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徐行长在缓缓堕落,从28层朝一层堕落。

冯石回到了房间,关上门,喊道:出来吧。

他相信刚才姜青一定在偷偷地听他跟徐行长的对话。她的动作轻盈,有些像是嫦娥,但是她的耳朵异常亢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女人都是好奇的。更何况她,今天刚跟自己上床。她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她要为自己付出的代价得到安全感,不,应该说是幸福感。

里屋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无边的沉静。

冯石走到门口,轻轻拧着锁,推开门,朝里小心地看着。那情景无论如何都让他有些意外:

姜青躺在床上,穿着睡衣,没有盖被子,平静地睡着了,她被墨绿色的睡衣包裹着,就像是一朵浮在河上的莲花。

他走到她跟前,没有叫她,而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观察着她,想分辨出她是真的在睡还是像女演员那样地摆出了姿势。

她像婴儿一样地睡着,平静的呼吸让他诧异,她在这间让徐行长都害怕的屋子里竟然那么享受着安全感,这说明她没有把他冯石当作一个坏人。这让冯石感动不已,他猛然感到鼻子有些酸,不是想哭,而是有些无奈。

冯石悄悄地退回到客厅,他想尽可能地让她多睡一会儿,他喜欢她睡觉的姿态,他喜欢她的头发搭在脸上,他喜欢她脸上皮肤的颜色。

他回到了沙发上,坐在那儿发愣,他一支支地抽烟,总是抽几口,就捻灭,然后再点一支,再捻灭,就像是那烟草是劣质的,他受不了那味道。

已经是深夜了,他感到无比兴奋。他认为自己不太关心徐知先最后的决定,行长早已不是法官。法官是他冯石自己。他的命运永远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冯石把一盒烟捻完了,他知道自己有些下意识,就开始在屋子里转悠,像是困兽一样,突然,他充满好奇地打开电视,想看看有什么新闻。

夜深了。只有几个台在播。

他先是看着新闻:焦点公司的总裁宁朝又在上边露出了他天真的笑容。说自己的网站已经有了超过三千万的赢利。为了这个幸福时刻,他决定要去一次新疆。而且,还要有一次壮举,不过现在不能对媒体和公众说。他说新疆很神秘,他的这次行动更神秘。

冯石厌恶地看着宁朝那充满朝气的眼睛,他承认自己嫉妒这个优秀的男人,所以他像躲避苍蝇一样地狠狠地按动了遥控钮。《动物世界》在另一个台刚刚开始。他专心地看着。讲述的是豹子的故事。

深夜像是无边的大雾一样浓重地行走在房间里,屏幕里的树林似乎在和冯石的屋内的空气相互影响,草丛如同室内的地毯,或者地毯如同草丛,使冯石的脚跟阵阵发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虚飘,浮在沙发和电视之间,就像宇航员摇动在太空里,无着无落,患得患失。

突然,冯石的眼睛十分极端地被控制在画面上,那时豹子正跟羚羊赛跑,它们都跟得很快,它们都比人类最优秀的运动员要快许多。两只动物的速度和命运让人揪心。当看到残酷的豹子最终追上了羚羊并把它抓住又扑倒时,他

感到自己心痛无比。冯石眼看着那个豹子一口咬断了羚羊的喉管,而无力去帮它,他几乎伤心落泪。他坐在那儿难以自持,眼睛开始有些模糊。渐渐地,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许多委屈和伤心事从他的情感深处涌出来,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

这时。姜青静静地从里屋出来,她的行走几乎没有引起冯石的任何注意,只是她像一只猫一样地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跟前。

冯石扭过头去,不愿意让姜青看见自己的脸,他仍然沉浸在对于羚羊的怜悯之中,一直没有看姜青。

姜青体会着一个男人的软弱,似乎有些欣赏一个男人在这时的美感。

他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回头。

她于是很乖地坐在了他的身边。过了一会儿,才抱着冯石的头,扭向了自己面前,结果让她好吃惊:冯石的脸上像孩子那样充满泪水。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姜青的诧异丝毫没有减轻,一个这样泪流满面的男人果真是坏人吗?也许自己过去所有的经验都是错的,最少也是不全面的。

姜青说她那天晚上无比心疼冯石。

冯石觉得从那一刻起他再也不会放弃这个女人,在以后他们互相争吵的时日里,每当他想把她像是一床棉被一样地甩掉,他都会记起那个晚上:他紧紧地搂着一个女人,睡在那张近三米宽的大床上,他彻夜不放她的手,不是为了性欲,而是因为对于羚羊的怜悯。他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豹子咬断喉管的羚羊,面对强大的力量,他可怜而无助。

她的呼吸让他的内心产生了温暖,她的皮肤让他的皮肤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并受到了无限的保护。

姜青一直没有睡,她看着窗户渐渐变白,听着身边这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她发现他在睡着之后对自己是那么依赖,真的像是孩子需要母亲,姜青有时会把他抱得更紧,在她的怀里他睡得实在安详,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金钱,只有平静的睡眠,姜青终生都记住了冯石紧紧搂着她时说的一句话:

我就是那只可怜的羚羊。

第四章

1

关树的照片一直保留在冯石的日记本里。冯石在北京召开奥运会那年的最后一个月里,尽管他那时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而且真有了想跳楼的念头,他还是翻到有照片的那页,看着那个叫关树的男人发呆,眼神痴迷得像是在看一个女人。周围的人看他这样总是以为冯石可能是个双性恋。再说,1999年的同性恋是那么的时尚。

关树和冯石当然不是同性恋。冯石一生虽然阅女人无数,可是他深深地热爱着姜青,这是全人类都知道的事情。冯石喜欢搞女人,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事业之一。可是,看看冯石的眼神吧,他望着关树,有时竟然会流出眼泪。那里有着非常慈爱的东西,就像是老猎人望着自己的枪,也像老股民望着自己保存一生的股票。

由于冯石对于关树的这种神奇的态度,家里的客厅之中总是弥漫出香气,就像那个西装革履的瘦瘦的男人,会从照片中走出来,把身上的香水洒落在家中的每一寸地板上。阳光照在关树的脸上,让他显得非常年轻。

关树死后成了冯石家血缘关系之外唯一的亲人。在所有那些悲惨的事情渐渐展现在网络之前,关树一直是个谜。

2

一切都要回到过去,回到那次冯石走向银行的路上。这条路冯石已经走得极其熟悉了,就像是阳光总是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样,冯石总是出现在去银行的路上。可是,他仍然感到内心紧张。就像是那种早已适应了舞台的演员,每天上台前仍然会感到紧张一样,冯石心中总是产生出阵阵紧缩,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连续给徐行长打了几天的电话他都不接。冯石为此都对关树发了火,说就是走到天边的窑子铺里,都要把徐行长给我抓回来。但最后,他还是要亲自去银行。

那天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在冯石的头发上,头一次落下了飞鸟留下的粪便。他从新世纪饭店出来,穿着已经连续三天都穿着的那套西装,出门时他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深彩条的丝巾,与他的白衬衫相辉映,如同阳光照在青青的草地上。司机小高为他把皮鞋擦得很亮。冯石走得很快,刚出酒店时,他突然感受到了强烈的阳光和蓝色的天空,这让他心情好起来。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姜青,他甚至有些喜悦,就好像他今天出门不是去银行,而是谈恋爱。

冯石像是哲学家那样望着远方天空。说:北京市政府越来越注重环保了。明年春天开全国政协会时,我要表扬他们。我要直接给总理交提案,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表扬北京市政府在环保问题上所做的努力。不容易呀。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千头万绪,各种利益矛盾难以调和,可是,你看今天的天……冯石突然停下来不说了,他那时看见了天空中有一只喜鹊飞来。冯石说:哟,喜鹊!!!司机小高也跟着抬起头来,看见了喜鹊在蓝天里飞着。冯石笑起来,说:这说明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定是个好日子。那姓徐的狗日的,一定会把钱老老实实地给咱们。冯石说着,又抬头看天空,恰在这时,鸟粪从天而降,落在了冯石的头发上。

小高想笑却没敢笑,连忙从包里给他拿出餐巾纸。

冯石接过纸巾,想自己擦,却不知道那鸟粪的具体位置。

小高慌忙过来,拿着纸巾为他擦掉了头上‘的鸟粪。

冯石一直不说话了,很快地走着,到了车跟前,他开始后悔。刚才应该让小高把车开过来,不要走这么几步路,就不会这么丧气了。

车开了,冯石心里隐约有些害怕。不是吉兆。为什么天上的东西这样对待自己?

在车里沉默了一会儿,他渐渐缓过来。又一次要面对银行的敌人时,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写的一首散文诗,那是他过去写进日记的(他常常惊异于自己竟然能坚持写日记,难道你是一个三好学生吗?):我走向银行,内心紧张。一个年轻人,—个来自外省的野心家。

好多年过去了,还是个野心家,还是内心紧张,只是早已不是年轻人。他额头上的毛发已经开始脱落,这让他显得有些像是自己当年崇拜的智者。列宁,恩格斯,邱吉尔,对了,就是这个邱吉尔,他曾说过,我们都是微小的虫子,但是,我希望我是一只萤火虫。冯石当年在大学里很为这话感动。他认为自己也应该是一只萤火虫。萤火虫这个形象让他着迷,激发起了他对于黑夜的想象,黑夜给了他寻找光明的机会和热情。

现在萤火虫走在阳光下,这是他无数次走向银行的又一次重复。一个人不能两次步入同一条河流。我可是无数次地走向银行。他经常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不再走向银行了,那就得救了。那他的人生就会变得有色彩了。能够有一天不去银行,这想法让他无比忧伤,让他欲哭无泪,让他心酸无比。

3

冯石坐在车里深深地陷入了自恋之中,他从小就是一个自恋的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他变得无比自恋。以至于大学里的很多女孩儿都在后边嘲笑他,她们不说他是诗人气质,而是说他自恋。

车是他新买的奥迪A8,三个月前,他把自己过去的那辆宝马送给了徐行长的儿子。为什么这么困难还要买新车,当然是为了做秀。你说你是一个有钱人,可是,你开的车却是老款的宝马,别人会怎么看你?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那

就是党政的要员们一般都坐奥迪。那他也必须拿奥迪说事。可是,又能拿奥迪说什么事呢?你坐了一辆奥迪你就是党政要员了?你就是中央委员了?你就是常委了?冯石自己也觉得可笑。

A8还是好,一眼就能看出来跟别的车不一样!他记得去年见过有一辆挂着部队牌子的A8,里边坐着很年轻的小伙子,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军人,有一个在电视上经常见,是唱歌的。冯石当时自己开着宝马与他们并排,看着他们寻欢做乐的样子,心想:钱都被这些特权人物给糟蹋啦!劳动人民的血汗钱都被他们这样给花啦!

德国的A8是眼下冯石最喜欢的车,他比较含蓄,不张扬,它的车体不是太大,不是太宽,比奔驰窄点,不像宝马那么狭长,内饰讲究却不太炫耀,而且是德国原产。坐奥迪踏实。我和他们坐着一样的车。而且,比他们的还好。比省委书记坐的奥迪还好。他们还要装,我不用装。我有没有钱都要坐好车,而且是最好的车。

但是,冯石的运气不太好,他元月十号提的车,开回来第二天,无钥匙启动就坏了,司机小高开着去修了四次,也没修好。最后又说要换开关,可是又没有可换的开关,说要进货,可直到现在,还是说货没到。小高抱怨说:假如一直不到货,一百多万的车就一直这样开下去?

冯石看着自己的司机。心想,这车更多是为他买的。听他的口气,这好像是他小高生命财产的一部分。究竟是谁为谁打工呢?冯石又想起这个问题。老是说为老板打工,老板又能享受多少?再好吃的东西也只有一个胃,再多的房子也只能睡一张床。再多的女人一次也只能打一炮。再多的钱,也不能带进棺材。比如这辆车,是冯石享受得多,还是他小高呢?他得出的最后结论是:小高身心都在享受,却又写在他冯石韵名下。

所有权真是扯蛋。

享受权才是最真实的。

小高仍在抱怨:这车吧,后视镜有严重缺陷,前行、倒车都不方便,下边的车身加宽了,而镜子却还是那么小,这奥迪就是不如宝马。奥迪应该重新设计一个又宽又大的后视镜。采用召回的办法,为咱们免费更换。

冯石看着窗外,更多的人在挤公共汽车,他们站在车站,焦虑地张望着,盼望从西边开来他们的大通道公共汽车。喊了多少年要把公共交通建设放在重要位置,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人们还是那么可怜。

来车了,人们像冯石当年一样地冲过去,渴望抢到一个座位。冯石看到一个小伙子,冲在最前边,在车还没有进站时,突然跳起来,登上了车门的高台阶。他像铁道游击队的大队长那样,站在上边,紧紧扒着车门,随着汽车一起进站。

冯石突然有些心酸,他有些自恋地看着小伙子,那不就是当年的我吗?在高中时期,在大学时期,在流浪时期,在故乡乌鲁木齐,西安,北京,海南,北海……他永远是这样的。很多人害怕在车的行进中登上车门,可当时强有力的冯石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不会失手。直到有一天,他真的从车门上掉下来,被人群踩了几脚。幸亏是被人踩了几下。如果是被车踩几下,看你怎么样?他爬起来,自嘲地笑着。就好像那是很好玩的事情。现在,他看着小伙子,更加心疼当年的自己。他发现自己比过去更自恋了,人们是不是因为有了地位,就会变得自恋呢?

你的自恋与你的地位与金钱成正比。

小高又说:冯总,奥迪A8这车真不怎么样。你看嘛,气管悬挂有问题,那天我正常行驶,突然排气管自己掉下来了。对了。冷却液下降太快,每次加到正常使用不到两个月,就降下来了,我真纳闷。

冯石终于从回忆中拉回思维,看着小高,他在后边把音响的声音开大了。他讨厌小高这样唠叨,他想听听音乐。他知道小高的意思,司机永远是要靠修车去贪老板的钱。如果这车没有毛病,那司机家的生活质量将会大大下降。水至清则无鱼。让他们贪吧。贪得多点,我就安全点。

冯总,上哪儿?

小高的习惯很好,他从来不在出发前问冯石今天去哪儿,这或许是小高能跟在他身边六年的最重要的原因。冯石讨厌别人提前问他的目的地。尽管自己不是个什么大人物,不是中央委员,不是党政要员,但是,随着名声和财富的增长(也许是负增长),他变得一天天恐惧周围的世界。所以,他喜欢神出鬼没,危险或许会少一些。

他没有马上回答小高。而是看看小高。高志大。这名字有意思,他的父母渴望他志大些。高志大聪明过人,为人机灵,守口如瓶。一个奴才应该有的优点他全有。当然,一个奴才不该有的缺点他也全有。比如小的贪污。也许今后能让他多做些事。

小高见他不说话,就沿着二环一直朝南走。快到阜成门时,冯石突然说,上铺路,朝西走。

4

他让小高把车停在了路边的停车位,自己走了近两百米来到了一幢公寓旁。冯石看着公寓的破旧,心想,她住在这儿,怎么可能有所谓的国际背景呢?她说她曾经在华尔街那么著名的雷曼兄弟公司打工,以后又在欧洲。在香港和马来西亚都工作过,她说她的年薪有二十万美金,她之所以回国是因为需要更大的平台和空间,是想找着一个中国人的感觉。是想呼吸故乡的新鲜空气。

冯石听瞬了这类的胡扯八道。

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就像别人说自己是亿万富翁一样。

冯石有些沮丧,自己似乎永远是个骗子,没有办法走出来,这是一个怪圈吗?要不为什么这么美好的女孩儿也在骗人呢?她的骗法跟自己的骗法有什么差别吗?

冯石笑了,女孩子永远是女孩子,她们可以撒些这样的谎,而仍然保持美丽,这是她们的权力。

从那天上床之后,他们就一直没有见面。他不知道她每天都在于什么: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地给他打过电话。她真的不像是那些女孩子,只要是上了床,就会对他提出要求,种种要求。她没有。如果他不给她打个电话,那她就好像是消失了一样。

他有些想念她了,这让他感到奇怪。在想象中,她的眼睛像天空一样蓝,她的声音像阿尔泰的湖水一样清澈,还有她的皮肤,如同他家乡的雪山一样洁白。特别是经历了那个压抑恐惧的夜晚之后,他对她甚至于有些依恋了。他等着她第二天晚上给他打电话,她没有打。他于是等着她第三天晚上给他打电话,她还是没有打。结果,还是他给她打了电话。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她的明亮,直接和干净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冯石百思不得其解。从国外回来的女人多了,为什么只有她给他不同的感觉?

冯石开始给她打电话,他知道她住在这儿。头一次见面之后,他就是把她送到这儿。

第二次见面做爱之后,当早晨来临,她说她要回家,然后他也是把她送到这儿。

冯石一直拿着电话,里边呼叫音长长地响着,她就是一直不接。

冯石再次拨她的号码,他有些焦急地等待,电话那头有了她的声音:Hello.噢,是你呀。

他说:我在你的楼下。

她说:我最近没有住那儿,我住在东边。

冯石回到了车上。小高开始朝东三环开。路上有些堵,冯石心情却不堵。他们停在了一个新建的公寓里,冯石看看那房子,对小高说:这还有点像是从华尔街回来的女孩儿住的地儿。

小高说:这儿的房价最少也得两万多美金。

冯石下了车,独自走在小区里。她来了,远远看上去,她的脸是红色的,就像是燃烧了一团火。当她看见了他时,就忍不住地朝他这儿跑过来,就像是一个高挑的长跑运动员一样,她的腿长得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青春和弹性让她的动作很怪,像是飞翔一样地她朝他滑过来,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冯石愉快地看着她,他渴望把她搂在怀里。可这是在大街上,他不能这样。

她来到了他的跟前,有些气喘嘘嘘,就好像她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来,在漫长的时光里,她经历了千山万水。

他看着她,就像是一个小伙子一样地盯着她。让她感觉上有些奇怪,就说:去哪儿?

他说:动物园。

她有些兴奋,说:好呀,看动物。

他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说:有好多事。

他说:我是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说:忘了。

冯石愉快地看着她,他认为这又是一句假话,但是为什么激不起他的反感?这个女孩儿已经让他忘了刚才落在自己的头上的鸟粪。而且,显然他在享受女孩儿的气息。

坐进车里时,冯石看着小高对姜青笑,姜青也对小高笑笑。

冯石简单地对小高说:走。回到二环。

北京的太阳总是那么好。就像姜青的眼睛一样。

冯石与她并排坐在后边,他有些来劲,渴望表演。就说:我真的喜欢北京。现在的中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譬如说北京,每个星期,道路向前延伸四公里,无数的道路在进行着改造;每个星期,四百个饭馆和三百个超市开业,同时,又有相当数量的饭馆和超市停业。

姜青静静地听着,从她的脸上,冯石看不出她的内心。

但是,冯石仍然坚持着说着自己的那番话:每个星期,三百多万中外游客涌进北京,同时,二百万人来京出差或求职;每个星期,六百家公司敲锣打鼓开张大吉,同时,五百多家公司销声匿迹……北京是一个机会最多的城市,北京是世界上最宜居的城市。你从国外回到北京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姜青脸上明显地露出了笑容,她说: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说过这番话了。

冯石一愣,也笑起来,对小高说:去银行。

小高犹豫了一下,说:哪个行?

冯石:徐行长那儿。

姜青看着窗外,一直不说话。

冯石突然问:你怎么会住到那公寓里?什么时候搬的家?

姜青看看他,说:以后再告诉你。

5

银行到了。

冯石看着这幢庞大的建筑。突然感到自己的脚步无比沉重。

停车场里全是好车,冯石说:鲁迅当年说,中国人在地底下。我现在想说,腐败者在银行。你看看,这里简直就是世界汽车博览会。

冯石抬头看看天空,阳光明媚,每个玻璃窗都反射出灿烂的光,很像是领袖人物站在主席台上的光辉思想。

他朝车下挪动自己身体的时候,姜青竟也跟着他一起朝下走。

他回头看看她,说:你干什么?

她说:跟你一起去。

他说:不用了。

她说:为什么?我想去。

冯石突然笑了。说:人家想去嘛,人家偏要去,不让人家去,人家受不了嘛。

姜青皱着眉,但还是勉强地笑了,说:我是这样说话吗?人家就是要去。国内的女孩儿也不这样说话了吧?反正,今天你走到哪儿,我也走到哪儿。

冯石心中立刻有了某种温暖,他感到阴冷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女孩子与他共同承担,这让他不那么害怕,紧张,就如同舞台上的独唱变成了重唱,独奏的小提琴变成了弦乐重奏。舞台不再空旷,聚光灯下又多了一个身影。

这时,一辆奥迪A6猛地急刹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把冯石吓了一跳,说:关树,他妈的关树,你这个冒失的王八蛋。

姜青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她只是笑笑,看着冯石受到惊吓的样子,说:我发现你的胆子其实挺小的。

冯石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那车。

奥迪的车窗缓缓下来,里边一个瘦瘦的小白脸探出头来。哈哈地笑着,头发和领带都在颤动。

冯石说:关树,这么好的车也不爱惜。刹车这么猛,那都是钱呀。

关树笑:魂都被吓飞了?

关树高兴得有些摇头晃脑,他边下车边说:冯总,这车不错。就是北京这破路开不起来。

冯石轻声对关树说:举报信准备好了吗?

关树愣了一下,看看四周,也压低了声音,说:徐行长是朋友,我们真的搞他呀?

冯石说:朋友?我昨天晚上思考了一夜,两件事:第一就是举报信;另外,你今天就去找他那个混蛋儿子,叫个徐什么?

关树说:徐绅,绅士的绅。不过,冯总,徐行长现在已经被我们逼得够可怜的了。他可能真的没办法了。

冯石看看关树,心里想,那天晚上告诉徐行长自己在酒店那间房与姜青过夜的一定是关树,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关树知道公司没有钱,他为什么要告诉徐知先呢?这对他关树没有什么好处,冯石看着关树的眼睛,又说:要把他徐行长朝死里逼,懂吗?你想,他是一个行长,如果不把他逼上绝路,他会为你冒险吗?唉,我要是黑社会就好了。

冯石站在原地,抽出一支烟,关树连忙过来,为他把烟点上。冯石深吸一口,又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头对姜青说:“我们没有什么背景,也不是黑社会。一切都要脚踏实地。”

姜青已经下车,她饶有兴味地听着冯石的声音,就像是在听鸟叫。

冯石说完抬头看着明媚的阳光,就像是树木在春天里长大一样,使劲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仿佛念悼词一般地说:把他儿子约出来,然后,给我打电话。

关树没有立即回答。

冯石又说:你脑子有问题?他徐知先可怜?可怜的是我们!

说着,冯石把自己的声音变得深沉起来,像纯正的男中音一样朗读起来:徐知先同志的追悼会在今日举行。徐知先同志,生于1956年1月1日,是我党,我行的好干部,他终生热爱家庭,以行为家,以家为行,以妻为妓,以妓为妻,他一生热爱女人无数,却从不背叛家庭,他把自己的爱洒向海陆空三军还有武警文艺女兵,并为她们成为明星做出杰出贡献……

关树笑着点头,把车钥匙交给了走过来的小高。又说:信倒是弄好了,就是签名还没有开始填,我呆会儿就给徐绅打电话。

姜青笑得更厉害,说:你还会学这些呢?小时候天天听广播都是这种腔调。现在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还这样吗?

冯石说:那就看是谁死了。

姜青望着冯石的脸,觉得他突然变得很陌生。

冯石不再说话,他像大战前夕的将军一样朝前走去,由于身后跟了三个人,所以他的自我感觉真的像演正面人物的角色一样。

跟随在冯石身后的姜青看了看关树。关树也看了看她。两人互相都没有多看对方一下,就都把目光重新放在了冯石身上。三个人朝银行大厦里边走去。当意识到这个女人竞也跟着他们一起进银行的时候,关树明显有些不快,他悄悄对冯石说:她也去?

冯石没有理他,只是自己继续朝前走。

关树上前拍拍他的肩,说:要不,让她跟小高一起在车里休息?

冯石笑了,说:你首长我首长?

关树不吭气,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冯石的前边。

冯石笑着说:你警卫我警卫?

冯石这话出自于一个典故,是说中央首长与警卫员的故事。可是,今天关树没有笑。姜青也听不明白,她只是有些难堪,她能够感觉到关树很不喜欢自己。这就更让她坚定了要跟着进去的决心。

冯石看看她,又看看关树。主子永远喜欢下边的人互不服气。他不知道姜青究竟在想什么?她这么顽强地跟着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什么都不要?没有这样的女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而且永远没有。可是,她紧跟着我,又能得到什么?

女人跟在后边的时候多了,她们大多数都是几天之后就受不了了。最长的好像能跟个几个月,有的还每天为他洗脚(那是一个军艺的女孩儿,为了唱歌,她可以连命都不要,她为冯石带来家乡的碧螺春,冯石当时对她已经厌倦,就说那是逼罗春)。

所有女人都会发现跟着冯石是一个大错误。

冯石几年来看到了许多女人的眼泪,还听到了她们竭尽才智说的那些个玩弄情感的绝交话,冯石知道,也许她们说的那些话对于一般的男人来说是会起作用的,但是对于自己这样的混世魔王来说,就像是把一小碗脏水倒进了沙漠里。

银行的过道里很热,暖风开得太足。在朝徐行长办公室走的过程中,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

姜青笑了,对着他耳朵悄悄说:我怎么感觉这银行就像你们家开的一样?

冯石没有笑,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上了拳击台的赛手,一场血淋淋的搏斗就要开始了。

她看着他,又说:你的脸色,突然有些苍白,你不舒服吗?

冯石摇头,仍然没有说话。

关树终于忍不住了,他对她小声说:你能不能不要说那么多话?这儿是银行。

她没有看关树,而是本能地把自己的身体尽可能靠得离冯石近一些,说:你的眼神真可怕,就像是要去杀人。

冯石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

6

徐行长显得有些紧张,他没有想到冯石会亲自来自己的办公室。

徐行长感觉到自己的眼光没有地方搁,就看看姜青。

冯石指指姜青,说:我老婆。我的新老婆。

姜青的脸一下就红了。她没有想到冯石会这样说。

徐行长只是勉强地对姜青笑笑,说了句:幸会。冯总最近脸色很好。原来是因为你呀。

姜青看着徐行长,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冯石对徐长说:她原来在华尔街干过,以后我们公司就要开始花外国人的钱了。

姜青的脸再次红了。

徐行长的眼神很快地在姜青的身上扫描了一下,就像早晨的光线掠过湖面一样。湖水开始荡漾,波光闪烁着,整个房间变得暖和了。

冯石对行长说:相信我,徐行长,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她让我头一次有了对于家庭的渴望。你信不信?

徐行长看看对面这三个人,笑起来,说:也信,也不信。你会结婚?这我不信。不过,遇见了像姜青这样的女孩子也说不定。

关树在一边说:什么女孩子,女人就是女人。

徐行长愣了一下,他看看关树,又看着姜青,说:冯总可是个好人,又是单身,这机会不要说是在国内,就是在全世界也是千载难逢的。彼尔盖茨好不好?好。当然好。可是,他是有家的人呀。而且,他跟我一样,那么热爱自己的家庭。我经常对刚分到行里来的女孩子说,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与一个适合自己的男人相遇。

姜青说:徐行长,那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呢?才适合自己呢?

徐行长一愣,说:当然是冯总这样的呀。

冯石马上抢过话头,说:当然是徐行长这样的,热爱家庭,位置又高,年富力强,谈吐不凡。

徐行长高声笑起来,场面显然轻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徐行长也放松了,可以谈正事了,可是,徐行长却把脸突然一变,看看表,说:不行了,没有时间了。我得走,你们先回去,我今天要去总行。

冯石上前挡住了徐知先的路,他与他的脸挨得很近,说:徐行长,你想好了没有?我就要你最后一句话。

徐行长不看冯石,他因为紧张,额头上的汗在瞬间就出来了,他故意再次看表,说:今天晚上不行,明天晚上我有事,后天也够呛。这样吧,下个星期你们等我的电话。让我好好想想。好吗?

冯石说:你能跑到哪儿去?说着,他示意关树把门关紧。

冯石一直看着愣神的关树,姜青那时却反应很快地走在了关树的前头,她像树叶一样轻轻飘到门口,静静地把门关上。她回头看看冯石的眼色。然后又悄悄地把保险锁上了。

冯石那会儿特别舒服,他想不到姜青有这种素质。

徐行长眼光一闪:你们关门干什么?反正我们全都跑不了。这时,电话铃响了,徐行长接电话。显然,这个电话是在帮他,让他从冯石的威胁里走出来,缓解一下他像衰败稻草一样的神经。

那时,从窗外飞来几只麻雀,它们像伞兵一样地降落在了窗台上,拼命朝里看着,就像他们也是为了贷款,渴望知道行长的秘密。

冯石起身,走上前去,轻轻压掉电话,然后猛地抓住徐行长的双肩,显得有些暴躁,那是上午十一点十五分,他的攻击开始了:你为什么要躲我?有意义吗?告诉你,那些钱我肯定不会还你,连利息也不会还你。

徐行长肩膀上的肉被他抓疼了,他皱着眉头:小冯,冯总,咱们改天再说这事,今天真的要去见总行的领导,他们在等我汇报。

冯石一把抓住了徐知先的前襟。说:知道你儿子去新疆倒石油,用了我多少钱吗?

徐知先看着冯石。

冯石:一千万。

徐行长说:你撒谎。

冯石说:对,你可能在心里说,不就是二百多万吗?对吗?可是你儿子当时为了多拿二十万,给我打着条呢,就是一千万。

冯石说着,对关树说:把那张欠条拿出来,让我徐大叔,让我徐爸爸看看。

关树从包里拿出条子,正要递给冯石。

冯石突然说:算了,别让他撕破了。我们得有证据。

徐行长的脸更白了,他像是一只死鱼一样,看看冯石,又看看关树,再看看姜青,说:你们真的想逼死我?告诉你,你们的钱还不上,让国家来处理。我这个行长不当了,我以后跟家里人天天喝粥,我们吃糠咽菜,也不是犯罪。可是,你们这样逼我,你们真的以后不需要钱了?

冯石说:我们要钱,现在就想要。我们想从大象轴承那儿把钱直接取出来。我保证不会让你为难。到时候一定还上。

徐知先急了,声音虽然低,却在像鲁迅一样地呐喊着:我不干,最多也就是鱼——死——网——破——

冯石残忍地笑了,他边笑边看看姜青。

姜青那时正紧张地看着他。冯石又把目光移到了徐行长脸上。

关树一脸冷漠,他抽出一根烟,正要点着。冯石说:别抽,我们尊重徐行长的习惯,决不在他办公室里抽烟。不做任何违背他意愿的事情。

然后冯石的手把徐行长的衣襟来回拨弄着,又说:鱼死网破?鱼死网不破。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徐行长突然也急了,他一把打掉冯石的手,说:别逼我,告诉你,到死我也不会干那事。违规可以,犯法不干。冯石,你他妈的,你去死吧!我受够了。你知道吗?我真的受够了,我豁出去了,这

个行长不当了,也不干那种事。

冯石沉默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色,他的眼神也从冷漠和残酷变得渐渐暖和了一些,他说:

徐爸爸,我的徐爹,我的老朋友,我真的无所谓,我的公司可以破产。我可以到大学去教金融学。

冯石的话让姜青忍不住地想笑。

冯石又说:你呢?你能干什么?

徐行长突然咳嗽起来,他不停地咳着,就像是一台粗鲁的搅拌机,他咳的眼泪都出来了,冯石不理他,关树也不理他,他们都残忍地看着他,就像是看一个将要被装进棺材的死人。

姜青却站起来,她端起了行长的杯子,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并端到了他的面前。

徐行长抬起头来,两眼充满泪水,当然,他不是哭泣,而是咳嗽让他流出了眼泪。他看着姜青,泪光闪闪,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缓缓下咽。咳嗽似乎得到了平息,徐行长又接过来姜青递过去的纸巾,擦擦泪,说:他妈的,憋死我了。

冯石和关树两人都沉默着。屋里的氛围很无奈。

徐行长休息了一会儿,把姜青为他倒的水都喝完了,才说:你们回去吧,想办法把钱还上,我再借给你们。这是唯一的办法。冯石,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还是那句话,我不怕。我徐知先是入党三十年的人,我他妈的逼的上大学时就入党了,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我不怕。

7

离开银行之后,冯石姜青关树小高四个人共同坐在一辆车里不说话,车内极其压抑。姜青看着窗外,冯石却在静静地听着小提琴。关树想说话,却被冯石打断了,他说:你让我把这曲子听完。

小提琴的声音穿着灰色的衣服朝着冯石缓缓爬过来,冯石想抽烟,想了想,车的密封太好,犹豫了一下。又把拿出来的一支烟塞了回去。小高开得很快。冯石说:开慢点。

格鲁克充满愁绪的旋律像水一样注满了车内的每一个空间。

大家都不说话,就好像这是一场专门音乐会。

冯石听了一会儿,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就转头对关树说:今天你有什么想法?

关树说:冯总,我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不应该对徐行长这种态度,我们来硬的不行。

冯石说:我来硬的了吗?我对他很柔和呀,就像对待女人一样。

关树苦笑了一下,说:现在弄僵了,以后怎么办?

冯石说:还要吓他,让他感觉到我们是真正的亡命徒。

关树说:问题是我们不是亡命徒,我们是正经的生意人。

冯石笑了,说:也许我错了,我最近对徐知先是厉害些,我生气,我不理智,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本质,本质是今天再说什么,你对他就是再柔和,他也不会把钱再借给你。更不会为我们犯罪。

冯石开始抽烟了。

关树说:下边怎么办?

冯石说:既然已经开始威胁他了,就威胁到底。

关树点头。

冯石对关树和小高说,你们先走吧,车留给我。

关树和小高正要下车关门,冯石突然拉住关树,故意悄悄地对关树说:把那封举报信尽快弄出来,一份是签名的,一份是没有签名的。晚上就在徐行长家小院集合。你再去找找徐绅,让他吓他爸爸。

关树说:让徐绅把举报信交给他爸爸?也许他看着儿子会更害怕一些?

冯石想了想,又无意识地看了一下姜青,说:还是我亲自交给他。

关树和小高下车了,他关车门的时候,看了看姜青,然后对冯石说:老板开车小心点。

冯石听着车门关上后,一直看着关树和小高朝前方的停车场走,当关树消失在他自己车里的时候,冯石才转身对姜青说:他跟了我五年了。别看叫我老板,他是我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任何事都做不成。

姜青那天跟冯石一起望着远去的关树。就像在看着日落一样,她从冯石的口气中能听出来男人之间很深的情感。她不知道以后会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发生那么多事情。

第五章

1

你有事吗?陪陪我?

冯石坐在驾驶坐前,双臂伏在方向盘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他问她时,并没有特别的语气,甚至于有些推她走的意思。

姜青犹豫着。经历了刚才的场面她真的很犹豫了,而且内心有无限的失望。她本来以为那次在酒吧,认识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从此可以上一个很高的平台,她可以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管理者。可是看到的却是赤裸裸的犯罪。尽管她还是没有太听清楚,这几个人跟银行究竟做的是一桩什么事。但是,恐怖的感觉已经明显地在她内心升起。她望着车窗外,北京一片片正在兴建的高楼,心想,总不会在所有高楼的背后,演出的都是这样的故事吧。

那天在酒店的大套房里,他让她感觉到了豪华,第一次见到徐行长怕冯石,她觉得好玩。但是,她觉得自己玩够了。

冯石看姜青不说话,就又说:你总不会像那些女人一样对我说,你十点半在意大利使馆有会见,下午一点在藏酷有一个发布会,三点在摩托罗拉销售总代表的办公室有约会,五点要去英国使馆见二秘,然后,在六点四十五分要去一个德国胖子家里参加晚宴,然后,你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去美国使馆……

姜青没有笑,她有些严肃地说:我就是有许多事情,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去德国使馆,我真的要去。是你让我改变了计划。

冯石猛踩油门,那车在停车场外像失控的野兽一样朝前冲起来,宣泄着他对前途的担忧。他满腔仇恨。他知道自己不该仇恨了,是他对不起这个社会,他是蛀虫,最起码也应该是颗蛀牙,可是,他就是仇恨。他经常不理解,他仇恨谁呢?有时他知道,自己其实仅仅是对于自己不满。

他显得急躁,上了二环之后,就开始疯狂地超车,然后对姜青说,相信吗?这车买来之后,我还是头一次开。

姜青看看他,打开天窗,风的呼啸声像气球的爆炸一样从车顶涌进来,把她吓了一跳。阳光也在刹那间泼洒进车内,北京的天空很蓝,那是2000年1月8日阳光灿烂的北京天空。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说:毛主席死的那天,你多大?你们家吃的什么?

姜青没有回答他,她看着前方。

他开始专注地开着车,他说:开车感觉真不错,其实,我就当一个普通的司机,为什么人服务,多好。现在我自己给自己任命了个董事局主席,自己把自己给架上去下不来了。

当车终于停在了一片树丛之中时,姜青说:那天我五岁,我们家吃的饺子。

他说:我十六岁,吃的什么忘了。不过,对于那天的哀乐印象深,其实你发现了没有?哀乐挺好听的。

冯石忽然被某种说不清的压抑困扰,怀旧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像井水那样泛出。

二十年前的那个上午他在蓝色的天空下听到了哀乐,优美的旋律无边无尽,像云雀孤独地飞过雪山。

姜青认真地看着冯石,说:你就这样走下去?你会出问题吗?你有后退的路吗?

冯石笑了,说:退路就是死路。

姜青说:我对你感觉特别好奇。我在一边看着你这样,会跟你一起犯罪吗?

冯石说:你不过是在看戏,随时都可以走。而我,无法离开了。我就是想逃到国外也不可能。我宁愿在国内进监狱,也不会像赖昌星那样,呆在加拿大,整天无所事事。我就是无聊,也要无聊在我亲爱的祖国。

姜青笑笑。

冯石说:你刚才跟着我,挺受罪的吧?

姜青说:挺好玩的,我对国内的很多东西都好奇。

冯石说:我知道跟徐行长来硬的,会伤感情。可是,在我和他之间哪里有真的感情?今天我是孙子,明天他是孙子。后天又我是孙子……可是,不管谁当孙子,就是没有钱。他不给我钱了。你说如果是黑社会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会答应我吗?

姜青说:你不会的,你是一个胆小的人。

冯石笑了,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你把我看得很透。

姜青说:我看过很多美国的黑帮片。他们吓人的方式跟你不一样。他说吓人的时候。说话声音都特别小,不像你刚才,那么大的声音。

冯石说:显得我很虚弱?

姜青点头。冯石说: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姜青说:想呀,想回家呀,等你送呢。

冯石说:好的,我休息一会儿再送你。要不你开车?

姜青说:我在国内不会开,太乱。

冯石说:女孩儿跟我时间都很短,她们很快就被吓跑了。

姜青看看他,说:我可能很快也要去德国了,我跟着你,真的有进了动物园的感觉。

冯石说:你很失望?

姜青说:是很失望,不过好在我们,我们还没有更多的关系。你很诚实地对我,让我看到了你最惨的一面。

冯石说:是最残酷的一面。

2

冯石打开车门,下车,打开后车门,上车,他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只是很快地躺在了后车座上,他来回地在上边动了几下,让自己躺得更舒适一些,然后闭上了眼睛。只用了很短时间,竟然睡着了。

姜青把音乐声调得小一点,她看着他,听着他匀称的呼吸,感觉到冯石还是一个年轻人。他们曾经度过夜晚,有平静或疯狂的亲昵,但彼此再见面时,竟然很陌生。

节奏真是快了,以至于一夜情真的变成了一夜了,情都没有了。

冯石睡得很香,完全不像是一个被人逼债逼到发疯的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个大集团的董事长,那个能说会道的著名的全国政协委员,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那个有时会在电视新闻上露面的人。

他似乎在说梦话,但是她听不清楚。突然,他把手伸出来,她知道他的意思,就把自己的手也伸过去,抓住他的手。他抓着她的手,并示意她坐到后排去。她缓慢地起身下车,并拉开后车门,关上后车门。

她坐在了他的身边。

冯石不知道姜青那时的心态。他一动不动地睡着。似乎没有她的存在。每当她要把手抽回来时,他却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只好安静地坐着,并与他手拉着手。

冯石开始把她的手朝自己的大腿之间拉着,姜青明白他的意思,她开始本能地想拒绝。她今天感觉不好,她对这个男人的好奇正在渐渐减弱。她甚至感觉有些疲倦。她发现他的手上明显有了恳请的意愿,男人们在表达内心,从他们的手上可以透露出他们对于女人的依赖和柔情。姜青还是想把手抽回来,但也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顺从地把自己的手伸向了他的裤子。姜青以后自己也奇怪,她跟他在一起睡过,做爱的感觉一般,那个晚上是一次还是两次?大概是两次吧。人真怪,只要有一次,就会有许多次。

姜青的手渐渐变得软弱了,她体会了他的意愿,为他拉开了拉链。当她开始轻轻揉动时,他竟然开始脸红,像个少年那样地产生了羞愧感,这让她的内心产生了几分柔情。

冯石一直像睡着了一样,感受着她的抚摸。可是,他内心很焦虑,一直射不出来,这让他更加烦乱。每当她想把手抽回去时,他都会用力把她的手仍然控制在那儿。

终于,她感到累了,说:你现在不行,晚上吧,好吗?

冯石的手轻轻松开了,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看她:一个人如果没有钱了,就什么都完了,那个东西也完了,全线崩溃。

她笑了,说:你今天就没有别的工作?就这样一直呆在车里?

他说:除了徐行长,徐知先这个大傻帽儿。见任何人都没有用。

其实,在那天晚上之后,我曾经去找过你,在你们那个饭店32层的商务酒廊,那儿好像有一屋子的人都是做资金的,他们好像都在等你。我听他们都在说着资金,资金,每个人都在说,当时觉得特别好玩。

冯石笑了,说:国内是不是很厉害?人人都在做资金?

她说:我不懂,真的不懂。

他说:等你全弄清楚了,就会跑了,你最终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她说:为什么不能做正常的生意呢?整天这样担惊受怕,好吗?

他说:傻瓜姜青,谁愿意天天这样?谁不想正常?

她问:那你下边想做什么?

他说:收购国营的一个工厂,那个北京人叫老酱油的,那是个大企业,在他们的地上盖房子。楼盘名字早就想好了,叫摩登世界。

姜青兴奋起来了,说:不如就用英文:MODERN。这挺好玩的。

冯石笑了,说:今天真的有效率,我们俩对于公司的未来,进行了最有价值的策划。

姜青兴奋了一下,脸色又开始沉重起来:你想逼迫徐行长给你钱,却没有能真正制约他的东西,是这样吗?

他说:我今天去威胁他,很失败,他看透了我没有撒手锏。我要是黑社会就好了,什么话都不用说,他就会把钱放到我的桌子上。

姜青仍然看着窗外。冯石想想,又说:也许制约他的就是他的独生儿子,只是我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姜青没有说话。冯石又说:看见了?国内的亿万富翁就是这样活着。

姜青说:你累了。

冯石说:我不累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委屈。我这个人,除了意淫,不会别的。连打人都不会,只能做梦。在想像中杀个人。

姜青不想说话了,她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比身边这个男人还要沉重。又听冯石说:你会跑吗?许多女人都从我身边跑了,她们开始以为找着我,就找上大款了,可以天天躺在床上睡觉,可以天天在商场花几万。可是,她们很快发现,我比一个中学老师还穷。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属于别人,我真是不愿意回酒店,那儿的人虽然都在对我笑,叫我冯总,其实他们都是想来杀我的。

姜青说:银行给了那么多钱,都去哪儿了?

你会跑吗?冯石问她,又像是问自己,然后,又说:徐行长看起来挺喜欢你,他是个老色鬼。你也懂事。刚才在他办公室那杯水倒的很及时,他很感动。其他女孩儿没有你这种心计。不过,你不要想入非非。

冯石的手机响了,他自己不接,却让姜青接听。姜青有些犹豫地看看他,又看看手机,说:我说什么?

冯石:你就说,喂,你好,我是冯总秘书。冯总现在没有时间,他正在接待蒙古国的客人,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谢谢。什么?您问我他跟蒙古国的人谈什么,噢,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对方是蒙古国的石油部长吧,他们正在谈合作采集蒙古石油的问题。不好意思,谢谢。冯石还想说下去,电话停了,姜青笑笑,说:这说明我无缘当你的秘书。

电话又响,姜青的脸上露出好奇和喜悦,她接过电话,刚说了句“我是冯总秘书”,关树在电话里就喊起来:什么冯总秘书,我是关树,快把电话给冯总。

冯石接过电话。

关树说:我现正和徐绅在一起,他上个星期

撞车了,修车花了三万多,他想让咱们给他报了。

冯石说给他。就狠狠把电话挂了。

冯石开始抽烟,自言自语说: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他看看姜青,最怕别人找我要钱。这些年从我手上经过的资金很多,花在我身上的很少。我倒霉,整天都是为别人活着的。有时想,那么多钱干什么?钱再多,饭也得一口口地吃,晚上也只能睡一张床。真正爱你的。也就一个女人。也许还一个都没有。钱,全都是数字,都是概念。他们总是喜欢叫我老板,其实,我才是真正的打工者。老板是他们,我是为人民服务,我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这时,电话又响,姜青接听:喂,你好,我是冯总秘书,他现在正开会,有什么事请对我说,我转告他。

冯石闭着眼睛,听着姜青打电话。

姜青竟然也兴高采烈地接听了许多电话,直到她感觉累了,说:不当你的秘书了。

3

漫长的一天比诉说的时候更加漫长。

冯石和姜青呆在车里,期间只去附近的小餐馆坐了一会儿。冯石没有任何胃口,他只是坐在那儿抽烟,偶尔喝几口茶。冯石对待食物的态度让姜青也不好意思吃饭,其实她很饿,可是当一个男人就坐在你身边,他表现出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有几分懒散和高贵,感受不到饥饿,吃饭缓慢的人总是有几份优雅,姜青直到这时,才感受到了痛苦。

太阳显得疲倦了,晚霞闪闪烁烁有些像是关树在看冯石时的眼神。姜青真的希望身边坐着的这个男人能狼吞虎咽,但是,这个男人无法吃饭,他被巨大的财政压力折磨得只有一口气而已。

当他们走出小餐厅时,开始起风了,风的流动有些像溪水汇成河流那样,从四面八方聚拢,先是很小的一绺绺地相互致敬,然后变得放肆起来。树枝开始摇动,声音如同孩子们在“六一”时的合唱。

风声让姜青感到了寒冷。她说我们能回酒店吗?

冯石说刚才在小餐厅我是有意不让你多吃。我知道你饿。我是一个知道女人什么时候会饿的男人。我是一个能让她们高高兴兴吃饭的男人。可是,你不能在这儿吃。因为不干净,我怕你会闹肚子。

姜青没有说话,她的内心瞬息之间竟然和冯石一样难过。无边的压力和黑夜也朝着她压过来,就好像是她也成了负债累累的人。他是负债累累的男人,她是负债累累的女人。当关上车门之后,她说:我们能回酒店了吗?我真冷,我想泡个热水澡。

冯石突然问:你去德国干什么?

姜青说:嫁人。

冯石说:他是德国人?大鼻子?

姜青说:你才是大鼻子呢。

冯石:从那天晚上之后,你一直不给我打电话,就是因为跟他在一起?

姜青点头。

冯石:你住的新公寓,就是跟他在一起?

姜青点头。

冯石:他在国内吗?

姜青:他在西门子公司。

冯石突然显得很好奇,说:你叫他什么?他们德国人有小名吗?

姜青:我叫他白求恩。

冯石:他去哪儿了?

姜青:去欧洲出差了。

冯石:那你今天跟我出来?

姜青:寻求刺激。

冯石叹口气,有些惋惜地笑了,说:好。那我就好好刺激刺激你。

4

冯石拉着她上了车。然后,他开着车,缓慢地毫无目的地在郊外的路上走着。两边高高的青杨树显得很挺拔,上边挂着的云彩在飘,上边挂着的风筝也在飘,上边挂着的电线也在飘,树一直延续着朝道路的尽头跑着,就好像那是一个个跳动的灵魂。闪闪烁烁,不知疲倦。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究竟想让徐行长怎么样?姜青平静地说,他借给你钱,你还不了,他很有压力,求你还钱。这已经是你的不对了,现在你还对他这么狠,你凭什么这样对人家?真是不明白。

跟了我一天,还说这种话?

我看你在他面前一会儿厉害。一会儿又可怜,有必要吗?

其实,我那也是控制不住自己,我还是想让他给钱,他是唯一能给我钱的人了。

你知道,他害怕犯罪。

他早就犯罪了,还要等到今天才说害怕。

那他为什么还害怕?

其实我也害怕。

你们究竟想怎么弄钱?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们说得太专业了。

冯石停顿了一下,说:你真的想听?

她点头。

他说:你真的听了,就会立即离开我,连酒店也不跟我去了。

她说;那也想听。

冯石开始抽烟,想了想,才说:你们女孩子。还是谈谈恋爱吧。最近遇到许多女孩儿,她们都对我说她们想谈恋爱,她们渴望爱情。

她没有吭气。

他又说:那德国人白求恩的名字是什么?威廉?或者是施罗德,前些时候德国总理来中国访问,那天在国贸的一个高峰论坛,我也在。

她说:我经常发不准他名字的那个音。有时叫他班的,有时干脆就叫他邦德。

冯石突然有些酸溜溜的,就说:为什么中国女孩儿都那么喜欢找外国男人呢?是不是因为他们那东西长得大?还是因为他们对女人周道,他们老是会为女孩儿开车门?

姜青笑起来,说:别老是故意问我这些东西,其实你都知道,不就是想跟我吵吵架吗?还是说说你们弄钱,具体怎么操作吧,好吗?我真的想听,真的挺刺激的。

姜青说着拉拉冯石的胳膊。

冯石看看她,说:其实很简单,某大公司,最好是国营的,他们把一个亿存在徐行长那儿。为期一年,本来,我可以走正常手续,用高利息把钱拿出来。到时候还上就行了。可是,现在我的名声在银行界不好,已经无法走正常手续贷款了,哪怕是银行的高利贷。怎么办呢?我还是想要那一个亿。我就只好让徐行长手下的那个管帐号的人把公司名章和财务章的大样为我偷出来,我照着刻一个,然后,再用支票盖上那个假章,直接到银行把钱取出来。我要取八千万。这必须要徐行长批,因为数额太大。

看着姜青惊讶,诧异的眼神,冯石内心十分满足。他感到自己这个时候果然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仅仅是要跟那些外国男人小白老白的比鸡巴谁的大,那肯定是他们的大,重要的是要有英雄的感觉。冯石为自己只用轻声细语就把一个女人吓成这样而有些自豪,那感觉真是太快乐了,简直就是幸福。幸福是什么?就是你一点也不要虚张声势,只要平和宽容大度含蓄地说说话就能把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吓个半死。

冯石现在就在体验着这种幸福。

5

徐行长家的小院在一棵大槐树下,从院门外朝西边看,能看到不远处的西山。这儿车很少,人也不多。只有在秋天看红叶的时候才会热闹。

当冯石把车停在了院门口时,院内显得很安静,没有一点动静,就如同它刚刚经历了一次洗劫。

冯石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槐树,发现月亮正在头顶的枝杈间移动,天空透明而纯净,让他想起了小孩儿的脸和少女的脸。

冯石看看姜青,发现她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姜青也看看冯石,发现他又显得比刚才亢奋。他意识到了姜青的紧张,说:你也可以不进去,就等在车里,我最多也就三十分钟。我不会杀他的,我不是那种杀人的人,我只是想最后一次跟他好好谈谈。我相信徐知先应该是个讲理的人。

姜青看看四周,阴暗模糊压抑恐惧。她说:

我还是跟着你一起进去吧。

冯石笑了,说:我从你的眼睛里边看到了你对我的依赖。是你自己要往井里跳的,没有任何人逼你。

姜青没有说话,她只是本能的拉住了冯石的胳膊。就像拉住了绝壁上的护栏。

冯石看看她的手,说:唉,要是小白在就好了。

那时月亮好像往下堕落了很长的距离,离他们两个人更近了,把冯石的脸照耀得惨白无比。他的头发因为喷了太多的定型水而坚硬,就如同他的信念。

冯石开始按门铃,姜青本能地抓着他的胳膊。冯石被他抓得有些痒,就笑起来,说:你摸摸我的胸口装着什么?是举报信,还有他儿子签名的一千万的借条。

有人走过来为他们开门。是徐行长家的保姆。

小女孩儿似乎认识冯石,说:我以为是叔叔回来了呢。

冯石问:徐行长不在?

小女孩儿说:马上回来。

冯石说:阿姨呢?

小女孩儿说:在医院。

冯石随着小女孩儿走进院内。小女孩儿听到了动静,突然紧张起来,她吓得大声说:忘了拴住盼盼了!!!

说着,她跑过去,企图阻挡。

这时,只见有一团大黑影猛地朝姜青和冯石冲过来。是一只巨大狗,很凶悍的警犬。在保姆略微有些绝望的叫声中,它看到了冯石和姜青就不顾一切地狂叫着扑过来。

姜青已经被吓得惨叫起来。冯石不怕狗,可是也被它的来势吓得慌乱起来。姜青本能地躲在了他的身后。冯石带着姜青朝里屋走,当他们快走到屋门口时,那狗因为他们要进主人的房间而变得更加疯狂,它再一次向冯石扑过来。姜青再次吓得惨叫,就像是被强暴的女人又掉进了水里那样,她紧紧地拉着冯石的衣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冯石用胳膊再一次挡住了那狗的猛扑。姜青也尾随着冯石上了台阶。冯石快速地拉开了门,只要是进屋就会安全。那狗再次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冯石把姜青朝里推去,自己刚想进去,却被那狗咬住了西装的下摆,并拉了回去。然后,那狗松开冯石的衣服,又朝屋内冲过去。姜青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冯石反应很快。他也朝屋门冲过去,并狠狠关上了门,姜青被关在了屋内,而冯石却留在了外面。那狗吠着,试图打开门,但是被冯石紧紧顶着,它就再次向冯石扑来。冯石侧身,那狗就朝他的腿上咬了一口。冯石大叫一声,感到腿上有一种很凉爽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受伤了,而且是被狗咬的。那时,他好像又看到了月亮在朝下滑落,那凄凉的光芒再次洒落在他的头发上,让他感到眼前十分明亮,就像是他在春天的湖边奔跑。小保姆这时冲过来,把一根铁棍递到了冯石的手里。冯石抡起来,朝那狗的腰打过去。冯石从小就知道,狗是铜头,铁脖子,豆腐腰。就是说,狗的腰是最软的部分。

铁棍似乎从黑暗的高处砸下来,里边蕴含着无限的仇恨,那里有着某种像合唱声部一样复杂的共鸣,它狠狠地落在了那狗的腰上。狗像刚才的姜青那样惨叫一声,趴了下去,伏在了地上。挣扎着想再次爬起来时,却又伏在了地上。

姜青一直躲在门里,她透过玻璃看到了一切。她打开门,让冯石和保姆进屋,当小保姆按开了大灯时,屋内像阳光照耀一样辉煌,冯石说:我被狗咬伤了。

姜青是看见了那狗如何咬冯石的,她看着冯石的腿上血迹斑斑,就说:快去医院吧。

冯石冷冷地看着她,说:等徐行长回来,把举报信给他。

血止不住,保姆拿来了创可贴,姜青说:不要随便用这些东西,还是去医院。

冯石摆手,同时坐在了沙发上。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血不停地从伤口流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姜青焦虑地站在他的身边。过了几分钟,姜青终于忍不住了,她眼泪流了出来,也不说话,想把冯石拉起来,

冯石看看她,发现了她眼中的泪水,有些感到意外,于是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眼睛,想看看这个女人流的是不是真实的眼泪。冯石从她的脸上意识到了她对自己真正的关切。以后,有许多次他都在重新思考什么叫作所谓的真正的关切,那就是她在抓着他的手时,从她的手上传来了从未有的柔情,那里拥有宽广无边的性欲。

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声音,徐行长回来了。姜青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迎出去。

冯石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儿,任血继续流。

徐行长一进院子,就看见了被打伤在地的那只狗,他叫一声盼盼,然后,无比心疼地蹲在地上,抚摸着狗,然后,他大喊,王八蛋,谁打的?

姜青和小保姆一起打开门,徐行长抬眼越过她们,看见了坐在屋内的冯石。他立即像看见:了鬼那样的一惊,嘴张着,忘了合拢。然后,他慢慢起身,放开了握在手中的狗腿,朝冯石走过来。他看见了冯石被咬伤的腿,冯石仍然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

徐行长走到了他的跟前,看着他,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冯石缓缓地从西装里边的口袋里拿出了那两张举报信和欠条,说:来给你送这个。

徐行长接过来一看,脸色立即变得发白,他说:这是哪里来的?我儿子用了你们一千万?!

冯石说:白纸黑字。

徐行长看看冯石流血的腿,说:我喂你用了几千万,我喂它才用了不到两万,你真是连狗都不如。

冯石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对姜青说:咱们去医院吧。

徐行长说:你是不是已经得狂犬病了?

冯石笑,说:徐行长,我等着用您的钱呢。

说完,他拉着姜青朝外走,到了门口,徐行长的声音乌黑发亮地传来,有些像是黑管的音阶:狂犬病会让你死的。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冯石边朝外走,边对姜青说:有一天,我会用更大的狗去咬他。

姜青扶着他,走到了院内。两人的目光同时都集中在了那条被打垮的大狗身上。那狗看着冯石,显然有些害怕。冯石看着那狗,竟也感到有些害怕。

冯石走到了自己庞大的车跟前时,竟也有些害怕。就好像这不是车,而是一只更大的猛兽,他感觉自己有些晕眩。

姜青拉开车门,她坚持要开车,冯石无奈地坐在了她旁边。姜青发动了车后,猛地踩了油门,那车瞬间冲了出去。冯石感到后背似乎被狠狠地推动着,他被吓了一跳。说:女人怕狗,却不怕开快车。

姜青飞快地开着,她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地赶到医院。冯石从来没有体验过奥迪竟能开得这么快。他感到女人真是不可思议。面对狗,她们会发出那样的惨叫。可是,而对一辆高贵的汽车,她们却能这样勇敢。冯石说:刚才看见你哭了,我觉得我好光荣,就像小时候上了光荣榜一样。你小时候上过光荣榜吗?

姜青的眼泪再次流出,她说:你比我想像的要好。你能保护我,你不是坏人。

可是,冯石那时已经变得有些迷糊。他就像是一个饥饿的人经过了一次过饱的宴会一样,由于贪吃,而大脑缺血,虽然身处在黑暗之中,眼前却阳光明媚。仿佛他在一个秋天的早晨,走进了圆明园,一不小心踏进了水里,把裤子和脚都打湿了……

第六章

1

欧米茄是一只很瘦的狗。

冯石那时还不知道欧米茄叫欧米茄,欧米茄是它以后的名字。

他只是看到了那只狗,它身上的毛有些卷曲,灰色中夹杂着一些棕色的绒毛和总是含着

泪光的眼泪让冯石忍不住地把车停了下来,他专注地看了这只狗一会儿,然后对关树说,下去看看。

冯石刚被徐行长的大狗咬过,算算已经十天。

从那天开始他老是被对于狂犬病的恐惧折磨着。睡梦中出现了许多狗,各式各样的狗。有的来自于徐行长家,有的来自于童年时的故乡。冯石在睡梦中仔细地一只只的审视着那些狗。他发现自己真的被狗包围了。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远离一切狗,无论是睡梦中,还是现实里。可是,事实是他又不得不来到狗市,他要寻找一只狗,他很无奈,并对自己说:金钱果真有那么大的威力吗?把我的目光再一次逼迫到狗的身上?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从那天起,他没有再见过姜青。

他盼着姜青来,就像是他盼着徐行长的钱一样。结果是,钱没有来。姜青也没有来。

这个女孩儿的名字在他心里一出现,就让他内心深处产生柔情。

冯石有些奇怪。那天晚上他们是在医院分开的。当时,谁也没有再约见面的日期。

冯石想,她已经被吓坏了。她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儿。她要求自己的一切都正常。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她需要的是身边的男人正常。对于女人来说,一个不正常的男人,就意味着完全不正常的婚姻,最终会有彻底扭曲的生命。所以,从那天起,他们没有再见面。

冯石觉得无所谓。一个女孩儿,她跟你已经上床了。这是在真正的床上。然后,她为你手淫了,这是在车上。她为你擦汗了,这是在医院。她甚至还为你哭了,这是在你跟她对着看的时候。

那天分手的时候,你对她已经疲倦了,你的鸡巴在想着她的时候。并没有马上硬起来。你的身体一点也没有为她而狂躁。那么,她想跑,她已经做完了这些事,她开始对你无所谓。她没有再来找你。甚至于没有给你打一个电话。那说明什么呢?

你这个男人已经占了便宜了。你没有为她花太多的钱,仅仅是一顿饭而已。她就已经从你视线中消失了,那你还有什么不高兴呢?这些年冯石遇见了好几个死死抓着他不放的女孩子。她们有的是舞蹈演员,有的是歌唱演员,有的是党员,有的不是党员。有的是上海人,有的是北京人。有的是沿海地区来的,有的是西部地区来的。她们缠在冯石的身边,都在哭泣,她们流泪时,冯石总是不看,他最终总是让她们找不着自己。

女孩子又不是徐行长,徐行长他冯石永远需要,而女孩儿呢?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把她们从床上踢下去了。

可是,这个姜青竟然让他内心生出了阵阵紧缩。

冯石无比诧异。就像是他在天安门前突然看见了活的毛泽东向他走来一样,姜青也从天际的地平线一次次地向他走来。

他现在对狗是仇恨的。他对养狗的人仇恨,对土地仇恨,对金钱仇恨,对国有企业的掌权者仇恨。他意识到自己仇恨真多,就笑起来,说:其实我只是恨我自己,被什么咬了不好,被他妈的狗咬了。

欧米茄的目光一直冲着冯石,这让他心里一颤,他再次仔细地看着这只狗,并朝它走过去。欧米茄当时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两只长长的耳朵耷下来。冯石当时就有些奇怪,那个卖狗的女人并没有看他,而这只狗却一直盯着他,而且,充满柔情,这让冯石的内心深处像是下起了小雨,湿淋淋的。他是一个热爱小动物的人,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充满怜悯心。他热爱女人和小动物。他得出结论。

而且,冯石忽然委屈地想,我也就是一只小动物呀。那时天空很蓝,跟他故乡的天空一样,那儿有天山,这儿有小动物。

他从女人手中接过欧米茄。他看着那只狗的眼睛,总是觉得它们似曾相识,肯定最近见过。可是,在哪儿见过呢?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西装的老男人走过来,他一只眼睛很大,另一只的眼皮却耷拉下来,他看着冯石却对女人说,电话。

女人朝屋内走去。男人留在了冯石身边。他看看冯石,又看看那狗。他对冯石说:你这狗可是好狗。

冯石以为他在说自己呢,就说:你这狗真不错呀。

老男人觉得冯石喜欢那狗,有生意了,就戴上挂在胸前的眼镜。那眼镜缺了条腿,用绳子拴着。他西装上五个纽扣掉了四个,是上边的还留着,他就真的系上了这最上边的纽扣。

关树看着他的衣服,忍不住地笑起来。

老男人看他一眼,表情明显地严肃起来。

冯石问:好狗和坏狗的区别是什么?

男人说:好狗不咬人,坏狗咬人。

冯石笑了,心中有些舒服。

冯石说:大叔是养狗专业?

男人说:你才是养狗专业呢。我他妈下岗了。

站在旁边的关树听他这么说,就不高兴地搭话:是你他妈下岗了,还是你本人下岗了。

冯石拉了关树一下,还是在看那只狗。

男人说:不会听人话呀?刚才你嘲笑我穿的衣服,知道吗?那是老子当年出国,专门在红都定做的。

冯石推了一下朝前冲过来的关树,笑着说:大叔,我这兄弟今天心情不好。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头说:我跟他没什么,我是跟你,你说我是养狗专业。

冯石看着老头,又看看关树,说:那您老人家是什么专业?

老人说:不告诉你。

冯石笑起来,关树也笑了。

女人回来了,对男人说:爸,你别在这儿了,你回家去吧,你老是坏我的生意。你卖狗不是养狗专业,又是什么?

关树对冯石说:老板,走。不买他的。这儿狗他妈的多着呐。

冯石问女人:多少钱?

女人说:八千。

冯石望着老头的背影,说:这么大年纪了,火气还挺大的。

女人:我爸爸原来是工会主席,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跟狗发疯了一样。

冯石说:能便宜些吗?五千吧。我这人干脆,一口价。行就行,不行我就走了。

女人同意了。

2

冯石与关树回到了车内。小高发动车时,看着关树怀抱里的狗说,这狗的眼神好熟悉,看它的眼睛像不像姜青的眼睛?

冯石仔细地看了看,内心突然沉重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想念着那个女孩子。

关树说:这狗真瘦。不过种还不错。现在就送吗?

冯石点头,对小高说:去国都酱油厂。

3

在北京东面,离国贸大约两千八百米处,总是弥漫着强烈的发酵出的酸腐味。人们从那儿经过时,都会习惯性地用手把鼻子捂起来。那是因为这儿有一个很古老,又很大型的酱油厂。北京人不叫酱油厂,那样不顺,他们喜欢叫“老酱油”。

老酱油周边充满了肮脏和落后。人们从来没有认为这儿有一天会成为全部北京人关注的焦点地区。冯石也因为改变老酱油而成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人物。人们更不会意识到老酱油会让冯石成为一个二十一世纪中国最具品牌效应的人,然后,又成为那时中国最著名的罪犯。

4

那天冯石与关树头一次走进了老酱油。发现每一个遇见的人脸上都是灰颜色。冯石开始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他问关树和小高,说:是我的眼睛出毛病了吗?为什么他们的脸上都是灰的。就像是土的颜色。小高笑了,说:就是灰的。国有企业的人,现在都是这样。

关树哈哈大笑:你看天了吗?天空也是土的颜色。

冯石看看天空,果然很灰了,完全没有了刚

才看到小狗时的色彩。

车内的音乐响起来。车内充满了欢乐。

关树说:不知道毕石章在不在家,打电话他也不接。

冯石说:今天星期天,撞撞再说。

小高说:不接电话?是不是出事了。

冯石沉默着。关树说:他出事无所谓,只要这片地不出事就行。

他们的车开进了家属区。那是一片广阔的地带。老式的六七层楼排列整齐,垃圾在楼外四处乱堆着,孩子们在楼中间空场上踢足球,高声欢叫着。

他们寻找着四号楼,从东一直朝西开,终于看见了一栋只有三层的砖混结构的小楼。外边甚至还有一点绿化,栽了几棵泡桐树。毕石章家就在这个单元。关树指着中间那个门对冯石说。

冯石下了车,关树抱着小狗跟在他的身后。冯石仔细地看着这幢破楼,心想,如果毕石章就住在这儿,那他真还是个穷厂长,不是个暴发户。也许他真是一个廉洁奉公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把一个工厂搞垮。冯石信奉这样的句子:腐败,只有腐败,才是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狗,说:都说他老婆喜欢狗,但愿她喜欢狗,也喜欢我。

5

冯石在关树后边。关树在敲门。小高在最后,抱着那只狗。

里边没有动静。冯石示意关树再敲。里边还是没有动静。

这时,楼道里走过来一个男人,说:找厂长呀,他不在,他在友谊医院呢,他被工人打了。

冯石问:为什么要打他?

男人说:为什么?他把我们交三险的钱,都干别的事了,我们现在都没有保险。找上边,还没有人管,你说,该不该打?该不该打?

冯石还想问什么,那男人却头也不回走了。当关树再敲时,从后边传来了声音,说:敲什么,别敲。

冯石回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他们身后,脸很宽,很黑,穿一件格子外衣,眼睛里充满排斥。

冯石笑起来,说:大姐,您是毕厂长的太太吗?

女人说:有事吗?

冯石说:想看看毕厂长。

女人说:不在家。

冯石说:我们知道他在医院,我们是专门来看望您的。

女人说:我又不认识你们。看我干什么?

冯石与关树对视一下。关树说:要不,我们到医院看看去。

冯石示意小高把狗抱过来。冯石对女人说:大姐,这只狗很名贵。是我专门从欧洲带回来的。在比利时,当他们的副总统太太把狗亲手送给我时,我很感动,我就想把它带回国,送给自己的最好的朋友。

女人说:谁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不是。我怕这些事。

冯石说:大姐,听许多人都说你喜欢狗,家里养了不少好狗。这是专门送给你的。

女人连门都不让他们进,说:我不要。不要。你们拿回去吧。全厂都盯着我们,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老毕昨天刚被工人打了。你还送狗,你这不是毁我们吗?不要不要。我们是老实人,你说的那比利时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老了,就想图个太平。

冯石说:大姐看看这狗,真是好狗。

女人说:不看,不看。

冯石一时无语。关树说:大姐,这只狗比一般的狗要好多了,它有贵族血统。

女人:走吧你们。

说完,她开了门自己进去,然后把门紧紧关上了。

冯石与关树互相看着,小高低着头,似乎在笑。冯石问:笑他妈什么?

小高说:比利时的大门关上了。

冯石说:哟,小高,很机智嘛,看起来应该给你更重要的职务了。这样吧,春节一过,你就是咱们董事局的董事,还可以兼个办公厅。还是叫外联部吧,外联部副主任,行吧?

小高连连摇头,说:不要,不要,我就给您开车。冯总,我就是个开车的。

冯石看看关树,说:看看,公司不行了,连官儿都没人要。走,医院。

6

冯石站在友谊医院面前时,突然有些头晕,他看着头顶蓝色的天空,感觉内心无比空虚。冯石知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感觉,死人活人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你面对晴朗的阳光,你内心充满了爱情,可是你却到了医院。你心里想的是一个女孩儿,不是为了操她,而是想她,是想抱一抱她的感觉,可是你却要去看一个你不认识的病人。你要给他送钱,你要贿赂他,你亲吻他的屁股。他的呼吸你无法忍受,你却还要在病房里大口呼吸。就好像在全是病人的地方,充满了最新鲜的空气。

委屈让冯石几乎窒息,他后悔亲自去买狗,亲自去老酱油,亲自来医院了。在别人看来,冯石是那么坚定而顽强,他没有灵魂,只有力量。可是,我真的没有灵魂吗?

冯石对关树说:兄弟,我先走了,不进去了。你进去。看看这个逼(毕)厂长到底想要什么?

关树笑起来,男人喜欢逼厂长这样的发音,他说:老板,本来就没想让你来,你偏要来。

冯石:小高,抱着狗,跟我走。

7

车内的色彩比医院好多了,冯石清醒过来,就像是猛地从黑暗中浮出来一样,他在像雪花一样的空气中,感受着凉爽和宁静。

小高问他去哪儿。他不吭气。小高从头顶的后视镜中看看他,就主动地朝东三环走去。冯石对小高的聪明很满意,但他仍然什么也不说,看着窗外,当他意识到已经是东三环时。就拿起车载电话,给姜青拨号。

他内心紧张,他怕那个女孩儿不理他。并说些很冷淡的话。

电话通了,是姜青的声音。

冯石说:我已经快到你那儿了。

姜青说:可是我不在家。

冯石说:你在哪儿?

姜青说:德国大使馆。

冯石说:我找你有事。

姜青说:可是,我回不去。

冯石说:那我就在你家楼下等你。我可以等你一天。

姜青说:不要,不要,我现在回不去的。

冯石说:我等着。就在你家楼下。

说完,他很快地挂上了电话。

8

那个叫作冯石的男人现在就站在姜青的楼下,在他怀里抱着一只当时还不叫欧米茄的狗。他面前是一座贴着深红色的德国辟开砖的公寓。在长时间的等待中,他的想象力变得像星光一样闪耀,他意识到了一个关于女人和男人的真理:等人是一种最美好的自虐方式。如果你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那你就去长时间地等待一个女孩儿吧;如果你是一个残酷的人,那你就无奈她去等待一个女孩儿吧;如果你对于金钱和爱情都渴望,那你就去等待一个女孩儿吧。记住,一定要长时间的等待。你那时想象的不是你的性欲,而是柔情。那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自我教育,是在无限的忧伤中听音乐。

下雨了,冯石把小狗放进西装怀里,他自己很想淋淋,他觉得让自己的衣服像女人下体那样的湿透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他站在雨里,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感动。他想起了联想集团一个工程师,为了等一个客户见面,在雨中站了四个小时。他是一个自己任命的董事长,现在为了跟一个女孩儿见面,也在雨中站了很久。历史最终会记得谁呢?是那个一心为了客户的工程师,还是从医院跑出来,狂乱的呼吸爱情的大骗子冯石?

我跟他究竟谁创造历史?

一辆车停在了他的身边,姜青的脸从车窗中露出来。她的眼光中充满了询问和惊讶,没有丝毫的感激。

但冯石却刹那间感觉到委屈,他知道自己等了两个小时,他怀里的狗都感觉到了寒冷,正

在打哆嗦。

她说:今天是周末,你也不闲着?

冯石说:我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周末了,也没有节假日。我觉得不停地工作才是幸福。

姜青下车,把钱给了出租汽车司机,然后看着冯石胸前的小狗,说:他在家。

冯石像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样,继续说:我常对公司的中层干部说,别人可以休息,我们不行。别人每天干八个小时,我们不行。知道吗?我才四十岁,就走完了别人八十年才走完的路。

姜青看着湿透的冯石,说:他在家。

冯石说:我早已经习惯了节假日和周末都工作,否则我的公司不会这么快地发展,我不会做得这么大。

姜青说:你为什么要淋雨,你会病倒的。

冯石笑起来,说:我来给你送只小狗,我专门为你买的。

姜青看着那狗,说:你这人真的挺怪。

冯石说:不让我上你家坐坐?我跟德国人交交朋友。施米特跟我都是朋友,上回在国贸,他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冯石总栽,注意,是栽跟头的栽,不是裁员的裁,我说总理先生,您的中文真好呀。

姜青说:你回去吧,我今天真的有事。真的有事。

冯石看看她,说:那你跟我走。

姜青摇头,说:我先上去了。那狗下次再带来,好吗?今天有些突然。

冯石点头。他摇摇晃晃地朝回走,雨水让他浑身上下的感觉像是自己尿了裤子一样,他觉得自己的西服外边忽然有了尿的味道。他以为是幻觉呢,仔细地一嗅,才意识到那狗在他身上尿了。什么他妈的欧洲纯种狗,,不过是一只尿在人身上的狗而已。

这时,突然手机响了,他犹豫一下,没有看号码,就接听了。

竟然是姜青,她在电话里有些紧张地喘着气,她说:他今天下午就出差,你晚上来我这儿,好吗?

冯石回头朝公寓楼看去,发现姜青站在一楼的大堂里,她的皮肤洁白,她的腿长无比,她的声音高贵。

冯石感觉周围暗了,天黑了,大堂突然无比明亮。姜青站在耀眼的灯光下,她像女神一样,唯一不像女神的地方是她正拿着手机打电话。

冯石压抑住自己的亢奋,他想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身体唤起性欲的反射,可是没有办法,他觉得自己已经急不可耐了,但是说出的话让他自己都吃惊,冯石说:我害怕走进你家。你想想,我会多么紧张?

姜青似乎没有听完他说的话,就挂上了电话。

轰的一声,冯石突然感觉到天又亮了,周围的亮光像是海浪一样朝他呼喊起来,那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对着他和那只小狗狂欢而来。

9

我就叫它欧米茄吧。

姜青与冯石走在过道里,当他们到了16层从电梯里走出来时,姜青对冯石说。

冯石看看那公寓的屋门,感觉到这个开发商做事是认真的,电梯厅里都是石材,而且是不错的石材。进口的,米黄色夹杂着深棕色,是那时候中国的富人们喜欢的质感。

冯石一眼就看见了在门口放着的一双很大的运动鞋。那鞋真大呀,外国人的脚就是大。邦德的脚就是大。他身上别的东西也一定很大。这鞋让冯石感觉到了压抑。

冯石想起自己去阿姆斯特丹,下了飞机,上了高速路。在加油站的洗手间里,他上厕所,发现小便器都那么高,他有些费劲。他想踮起脚来,可是弄得自己很紧张。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们要把它安装得那么高。看看两边的外国人,他们很轻松,很自如,他们不觉得高。

这让冯石感觉到真的很矮,一米七二的个儿就像是从小人国来的。回到了车上,冯石对翻译说了自己的困惑。翻译笑着说:知道吗?这个国家的男人平均身高是一米八一。

姜青似乎没有注意冯石和那双鞋,她轻松而愉快地开了门。冯石很奇怪,姜青为什么一点也不紧张。她在自己的家里带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她肯定要上床。他们会不停地像动物一样地做事。她为什么不紧张?

姜青在包里找钥匙,她来回掏着包里,并对狗说:就叫你欧米茄了,好吗?

冯石看着姜青,说:欧米茄,为什么要叫它欧米茄。

姜青眼光闪了闪,故意不告诉冯石,她说:我就想这么叫。没有理由的。

姜青显得很轻松,很高兴,她对于小狗的喜欢让冯石轻松,似乎还有些感动。

姜青没有再怎么看冯石,她的目光完全被小狗吸引了。她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叫:欧米茄。欧米茄。终于,她一只手抱着欧米茄,一只手掏出了钥匙,并且递给冯石,让他开门。

冯石把门一推开时,那种他熟悉的香水气味扑面而来,像热带雨林气候一样,瞬间包围了他的全身。无论他的脖子,眼睛,还有头发上,都在那一刻被香水淹没了。

10

冯石以后多次地回忆起那天香水带给他的冲击力,成千上万的蜜蜂向他飞过来,发出的声音嘈杂而有力量,从那天开始冯石就相信了,香水尤其是意大利品牌的香水,不仅仅是有味道,最重要的是有颜色,还有无边无际的声音,是那种让你无法摆脱的,让你晕眩的声音。香水就像是女人轻柔的手,可以让你在一分钟之内达到高潮。

他坐在沙发上,犹豫着是否抽烟。这是一个外国人的房间,里边也摆着中国女孩子的物品,冯石从酒店出来,一头扎进这里,突然感觉有些神秘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刺激。

他从来只是注意女人的身体,确切地说,他从来注意的就是女人的颜色,还有她们说话时的眼睛,她们张嘴时的牙齿。他所认识的女人从来都只是在他的床上呆一会儿,他不愿意。也没有想过要去一个女孩子的房间。他今天走进姜青和邦德的房间,他坐在那里,屋内的氛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竟然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一样,紧张地呆在沙发的一个边角上,看着姜青快活地摆弄着那只狗。

姜青管它叫欧米茄的那只狗。

姜青甚至没有问他想喝什么,她沉浸在对于狗的快乐之中,她甚至有些渲染着这种快乐。她似乎忘了冯石在这儿,她的头顶上充满了午后浓浓的下午茶的味道。

冯石说:我渴了,我想喝水。

姜青没有看他,只是说:冰箱里有。

冯石说:可以抽烟吗?

姜青说:不可以。

然后,她走到阳台前推开阳台。又走到窗户前,拉开窗户,才笑了,说:抽吧。就是别熏着我的欧米茄。

冯石抽烟,并看着她。

她说:你刚才进小区的时候,我在窗户上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从外边进来,跟小区的保安说话,我还看见你进了小区后,沿着那条小路走过来,你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看那些灌木和石头。然后,你走到了一个果皮箱那儿。犹豫了一下,把口香糖从嘴里取出来,包在一片纸里。扔进去。然后你站在门口,忘了应该按的号码,直到保安来问你,我就下去接你了。

他欣赏着她,十天不见,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把她的裤子脱下来过,他已经忘了她屁股的颜色。他看到的是一双穿着裤子的长长的腿。冯石有些兴奋,他觉得自己那个东西有些硬了。

为了缓解自己,冯石起身在屋子里四面走起来,他先是看到了一套小小的音响,冯石仔细地看着那品牌,他不认识,心想,是德国的,人是德国的,一切就都是德国的。

他朝卧室里边看着,忍不住地走过去。想看看她跟他的大床。

他站在客厅与卧室的交界处,首先看到了更衣问,不小的更衣间,比他在新世纪酒店的要大得多。里边似乎没有姜青的衣服,只有那德国男人的,几套深色的西装,烫得很体贴的衬衣,地上摆着一双浅棕色皮鞋,还有鞋楦撑着,一切都很欧,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欧。

姜青没有意识到他的感受,她打开了冰箱,想给欧米茄找些吃的东西。她在看着冰箱时,突然对冯石说:你把衣服脱了吧。

冯石愣了,他看看她,即使自己身上的衣服湿了,她的话也让他觉得有些暖昧。或者说是冯石自己受到了挑逗。

她抬眼认真地看着冯石说:谢谢你这只狗。

冯石又像被子弹射中了一样,这句话让冯石感觉好笑,句子是有歧意的,他于是说:我这只狗。

她笑起来,回头再次把目光投向了蹲在那儿,正看着这对男女的欧米茄。

冯石显得很听话的样子脱着衣服,这句话让他的紧张消失了。他先是脱了外套,然后,他又脱了衬衣。当露出了胸膛时,他绷紧了自己的肌肉,说我早年的梦想是当一名模特,然后,他开始脱裤子。

姜青紧张起来,说:哎——

冯石笑了,他把解开的皮带又重新系上,朝她走过去。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他说:你去德国使馆干什么?

姜青:又想出去了,在国内呆着没劲。我过去在高盛做过,我有在国外的工作经历,我能找着工作的。

冯石笑了。说:我舍不得你走。留下来吧;我们共同为祖国做些事情。趁我们现在还年轻。

姜青也笑了,说:这儿没有我的平台。没有任何正常的秩序。我习惯于在秩序下做事。

冯石开始脱她的衣服,说:我真的喜欢北京。现在的中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譬如说北京,每个星期,道路向前延伸四公里,无数的道路在进行着改造——

冯石把她的外衣扔在了地板上,继续说:每个星期,四百个饭馆和三百个超市开业,同时,又有相当数量的饭馆和超市停业一

姜青想挣脱冯石,可是他把她抓得很紧,让她无法跑开,这时欧米茄叫起来。冯石停下说话,看着欧米茄,说:别叫。听话。你是一只好狗。

欧米茄静下来,冯石又说:每个星期,三百多万中外游客涌进北京,同时,二百万人来京出差或求职;每个星期,六百家公司敲锣打鼓开张大吉——

当冯石开始脱她的裤子时,她用手轻轻抓了他一下,说:别这样。

冯石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她的皮带,又开始脱她的裤子,他蹲下,把她的裤子脱到她的脚面时,她抬起了腿配合着他。冯石感觉温暖,他把她的裤子扔在了一边,又说:同时,五百多家公司销声匿迹。北京是一个机会最多的城市。

冯石把姜青脱光了,并把她缓缓推进了卧室。嘴里还在说:北京是世界上最宜居的城市。你从国外回到北京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你为什么要走呢?

姜青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冯石甚至有些奇怪,这么快就把她的裤衩彻底脱掉了。他像是在下午的咖啡厅里看到了阳光一样,他再次看到了她长长的双腿,以及在小腹下部松软,蓬勃生长的毛发。他开始亲吻她的长腿,强烈地感觉到有一股下午茶的味道。

姜青不说话,她只是闭着眼睛在等待着。

冯石望着这个在身下躺着的女孩儿,看着她的下体,他知道自己跟她是一种自愿的行为,甚至于可以说是一种享受。但是,他想把这一切做得不慌不忙。他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严格要求自己,要像成年以后的保尔·柯察金那样,做任何事都要不慌不忙。

冯石开始抚摸她,他想保持轻柔,要让她尽可能湿一些。

突然,他的电话响了,声音很大,把冯石吓了一跳。冯石看着自己的手机,知道那是关树打来的。关树没有急事,是不会在这时打电话的,是什么事呢?与老酱油有关吗?是那个毕厂长的事情吗?还是徐行长的钱有可能了?冯石刚硬起来,立即软了。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她在下边睁开眼睛,像看一个非常陌生的人那样看着他,说:接吧。

冯石犹豫着说:我太委屈了,我每天工作时间太长了。我会死在职场上的。我是老板,又是职业经理人。我是白领,又是蓝领,甚至还是黑领。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白色衬衫上的脖领处,说:今天为了专门给人买狗,所以忘了换衬衣。

姜青笑起来,说:我跟你一样委屈。

11

冯石在北京召开奥运会开幕式的那天,坐在离布什不远的地方,望着来自世界不同种族的健壮的男男女女走在自己的国旗后边时,还会突然想起自己在那个有雨的日子里,爬在姜青身上时。接过的那个关键性的电话。那是他一个人的遵义会议,是他和姜青两个人的庐山会议。不对,那样说都不对,应该说那是他一个人的奥运会。

在他的回忆中,那是一个无比蔚蓝的北京城,阴雨和蔚蓝本是矛盾的,但是在冯石充满想象力的头脑里,完全不会,就跟和谐社会一样,什么都能和谐。

富人和穷人能和谐。文化和政治能和谐。地产商和银行能和谐。德国人和中国人能和谐。海龟和乌龟能和谐……

那时的他本身是绝望而变态的。

他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他记得亲自去买了一只小狗,想贿赂别人,却被无情的拒绝了,只感觉到走出那个老酱油时,眼前充满了红旗的颜色,鲜血染红了许多东西,也包括他的心脏和感情……

但是,那个由关树打来的电话改变了一切,让他找着了方向。

关树在电话里对他说,老板,快来吧。毕厂长有话对你说。他说他要见你。他比我们着急。

冯石急切地想知道他们想对自己说些什么。让关树立即告诉自己。冯石记得在他与关树通电话时,窗外有了阳光,雨过天晴,姜青的腿在那一刻从灰色变成白色,然后又变成了红太阳的红色。姜青的脸也因为太阳而充满活力,充满少女的亮泽。

他当时没有过多地去思考姜青的感受,他没有去想,姜青为什么要让他来她跟邦德的住处。在这儿她成了一个偷情的女人,她与他就在邦德的照片面前睡在床上。而他也有一些男人对于男人的报复欲。其实,这并不公平,邦德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邦德。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把他们两个男人联系在了一起。

冯石起身的时候想对姜青说:你就跟白求恩一样,是国际共产主义战士。

可是他没有说,他怕伤着她,大家都没有高潮的时候,大家都容易受伤。

冯石是倒退着走的,他边退着边穿衣服。出门时,一直是看着姜青的,她那时还是光着身子,她的腿暴露在室内的光线里,她腹部的肌肉有些像美国运动员身上的闪亮,她的阴毛有些像是运动场边上的修剪不彻底的草丛,冯石清楚地记得那天姜青没有患得患失的样子。

只是冯石对自己感觉奇怪:

你是为了爱情而来的,你认为一个女人胜过千言万语。你冒着雨等待她,尽管你在控制自己,而且,你的自控能力不错。你想操她,你渴望射在她的体内,可是,你却没有射,可是现在一切都朝后推了,仅仅是因为一个理由:逼厂长要见你了。

12

你先给我四千万吧,什么都好说。

说话的人头上缠着绷带,在病房充足的光线下,显得脸有些歪,他的眼睛很大,有些像是新世纪饭店在晚上看到的巨大窗户,也像冯石

在大西洋航行深夜中在海面上看到过的轮船。他说话显得有些吃力,看来被工人打得不轻。冯石在想工人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仇恨。又想工人们为什么只是把他打得住院,而没有把他打死。

这个病人说的话从嘴里发出,却像从窗洞里反射出阳光一样,冯石觉得这个人的嘴不像是嘴,牙齿间的缝隙很大。

你先给我四千万吧,什么都好说。

他想说什么呢?当时冯石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清楚。他好像是被这句话袭击了一样。他内心一下就充满了种种矛盾,他又一次地感觉到了医院的窒息。

关树在2008年秋天曾经帮着冯石回忆,他对南方周末的记者说:当时的细节是这样的:他走进病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毕厂长也看着他,脸上没有笑容。

冯石在关树的引领下,对毕厂长说了第一句话:没有想到这病房那么拥挤。冯石转头对关树说:换病房,不行就去301。找林博士去,不杲在他这儿了。

毕厂长显得有些不太耐烦,他丝毫也没有注意冯石讨好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只是小声地说:你坐下。

冯石看看他,满腹的激情都从医院的病床下溜走了,他犹豫着,但还是显得听话的样子坐下了。

毕厂长要抽烟,他显得焦躁,他的头在来回摆动,就像个挂在树上的摇篮一样。他提高了声音,对身边的小伙子说给我烟。

小伙子有些犹豫着,冯石把烟递过去。

毕厂长摇头,说:我就抽中南海。

小伙子说:医生说你应该戒烟了。大姨妈也不让你再抽了。

毕厂长皱着眉头,推开小伙子,拿过来冯石的烟。关树为他点着,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听关总说。你们集团想并购我们老酱油?

冯石想说什么,被毕厂长用手堵住嘴。他继续说:我现在需要四千万。把欠工人社保医保的钱补上,你先给我四千万吧,什么都好说。

冯石顿时有点紧张。他看着毕厂长,想感觉一下对方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国有企业的大骗子。

我真是对不起我们厂的广大职工呀——

房间里充满了一个老男人的哭声,白色的纱布和痛悔的声音绕在一起,让人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怖。屋内立即暗了下来,黄昏和傍晚都在瞬间来临了,冯石像是走进了童年时的地窖一样,只要是向前,就越走越黑了。

冯石看看关树,关树那时正在拼命忍住不要笑出来。他不敢看冯石,只是在用牙拼命咬自己的嘴唇,就好像是他真的想吃自己的那块肉。

冯石却一点也不想笑,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今天终于遇上了一个比自己更需要钱的人。

13

冯石与关树离开医院时,已经很晚了。他突然又想到酒吧去坐。关树说,你不给姜青打个电话?

冯石摇头,说:你觉得这个逼厂长是他妈个骗子吗?

关树说:不是。他就是缺钱。跟咱们一样。

冯石说:不一样。我们没有钱,一无所有。他们没有钱,有的是土地。知道吗?他们有土地。大片的土地。

当时,土地这个新鲜的词一说出口,冯石就像被雨夜中的雷声猛激了一样,感觉中北京的夜空突然变得华光四射。

关树笑了,说:他们那是烂摊子。你看看那些在楼下晒太阳的工人,对了还有那些踢球的孩子,那是真正的穷人,没人管的穷人,你敢沾他们?

冯石正色道:不是烂摊子,谁会给你呀。趁着国家要扔包袱,这是个大好时机。不就是安排几个下岗工人吗?

关树:那群烂人。麻烦死你。

冯石看着关树有些心不在焉了,就说:你想去哪儿?

关树说:军区那个女孩子,就那个跳舞的,今天晚上一直在等我。

冯石说:谁呀?就那个谁呀?看你那点出息,不就这么点小乳房吗?

冯石说着用右手的小拇指比划着,让关树看:就这么点儿,这么点儿。

关树反身照着后边就来了一个后空翻,灵活而稳健,就如同一个聪明政府的财政政策一样。

冯石看着关树翻跟头,说:滚吧。知道你不老实。

关树开上车就走了,那辆奥迪在晚上显得比平时大许多。A6就像A8一样。

冯石独自走在大街上,他犹豫了一下,就给姜青打了电话。

姜青说:我都睡了。

冯石说:我有地了。知道吗?土地。

姜青说:什么土地?

冯石说:盖房子的土地呀。

姜青说:不信,谁给你的?

冯石说:政府呀。

姜青在那头笑起来了。

冯石说:我去接你。

14

冯石和姜青一起坐在出租车上,当他们经过老酱油那片厂区时,一股臭味涌了过来。

冯石看着那片像废墟一样空旷的工厂区,说:上回你说什么?MODERN。

姜青忍不住地捂着鼻子,说:真臭。你把窗户关上吧。

冯石笑了,那时北京的夜空变得灿烂无边,好像他和姜青的脸上都被打了灯光。

冯石说:我从小就喜欢亮,西安比乌鲁木齐亮,北京比西安亮;第一次去香港,香港比北京亮:纽约又比香港亮。我总是渴望亮光。那是谁说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看着吧,有一天,我要在北京建立起自己真正的帝国,我要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要让老酱油这片成为北京最亮的地方。

姜青没有笑,她怕这时拿冯石的激情和理想开玩笑,会激怒了正在抒情的冯董事长。可是,她心里想笑,因为他感觉冯石这时真像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书呆子。

姜青喜欢书呆子,更喜欢有着远大抱负的书呆子。冯石的夸大其词,吹牛抒情都让她内心有了激情,她突然觉得回到中国就是为了寻找这种激情的。现在好像是突然找到了。

姜青并没有表现出来自己的内心感受,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冯石,并且忘了从老酱油那儿不断冒出的臭气。

冯石又说:有一天,当我死了,我们的楼盘为了悼念我,把灯熄灭,那时你一看,北京市全黑了。全北京的楼盘都是我的。那天正在召开奥运会,全世界的人都会说:北京为什么今天那么黑暗?中国真的电力不足吗?他们不是建了三峡大坝了吗?是不是世界末日真的到来了。预言是不是真的应验了。其实,什么也不是,仅仅是因为冯董事长死了。

第七章

1

银行。银行。银行。

对于一九九九年的冯石来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词汇呢?假如冯石还是一个婴儿,如果,只让他说出一个人生中最重要的词汇,那是什么呢?母亲?爸爸?不。是银行。

假如他是一个大人,那么这个词汇应该是什么?

太阳?阳光?女人?阴道?天空?忧伤?不,都不是,只能是银行。就像对2007年的杨惠妍来说,只有一个词汇,土地。就像对2007年的潘石屹来说,H股是最重要的词汇。

对于冯石来说,他在1999年的时候,只知道一个词汇,银行。

冯石很为此悲哀。为什么永远是银行呢?什么时候能够超越银行?他为银行这个词老是从自己的头脑和口中显现而深感羞愧。

但是,他又约徐行长见面了。

冯石感觉自己真的很无奈,也很无赖。姜青那天说得对,人家徐行长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他把钱借给你,多次借给你,你却还不了,这让他很可能会失去一切。你不但不为别人承担苦难,还要继续从他那儿拿钱。而且,还是用那种

可怕的方式,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你说你冯石究竟是什么什么人?对,你在跟徐行长开始打交道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你当孙子,当儿子,当婊子……你有一种报复,委屈,你想起来就心酸,可是那你也不应该做那种无赖,或者成了一个蠢货,做那种完全没有用的事情。

可是,你怎么就知道完全没有用呢?万一徐行长真的受到了威吓,并害怕了,就范了,愿意帮着我做完那事情呢?

那是在一个叫做邦德客的咖啡厅里。

有些昏暗,冯石过去从来都是在酒店里跟客户见面,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敢在白天呆在新世纪饭店里了,因为那儿几乎一大早就坐满了来逼债的人。他们来自祖国各地,四面八方,他们只要是一坐在新世纪饭店的商务酒廊里。就盼着冯石能出现。

冯石怕见他们,他像不良少年一样离家出走,他像逃学的孩子一样,来到大街上,躲进了这些充满小白领臭气的咖啡厅里,冯石进去时因为没有看到台阶,差一点摔一跤。

徐行长进来时,也明显地表现出不满,他怀疑地看看四周,像是进了危险的地盘一样,看看里边的每一个人,又看看冯石:你是为了泡妞吗?来这样臭气熏天的地方。

看着冯石冷漠的表情,他又讨好着说:你从我这儿拿了那么多钱,一事无成。你们不善于经营,你们想的不是钱生钱,你们只想着贷款。你们永远只会把旧贷款挥霍一空,然后,又用我给你的更大一笔新贷款还旧贷款。

徐行长;我没有挥霍,那些关于我的传说全是胡扯,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我自己平时是很节俭的。我买的大厦,买的酒店,虽然现在情况不好,把我拖得很痛苦,但谁都知道,那是暂时的,现在一切都在渐渐改变。我的恩人,我的大哥,冯石在徐行长的面前显得真诚而又很不好意思,他说:你看你,我腿上的伤还没好,别老是说这些伤心的话,知道吗?我的情况有了转机,我今天约你是为了报恩的。我不找你要钱,我是为了还钱的。

徐行长听说冯石要还钱,眼睛一亮,甚至有些湿润了,他透过泪光,仔细地看看冯石,叹了口气,语气里明显增加了撒娇的成分,他说:

你们让我掉进深渊。你们是混蛋。

徐行长说到这儿时,停下了讲话,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跟关树正朝这边走来。

你让他来干什么?徐行长的嗓子突然像是塞满了秋天的树叶。

他提高了声音,说:你们让徐绅来干什么?

冯石笑起来。说:我们又不是黑社会,你真的怕我在骗你,以为我约你,是为了绑架你和你儿子?

徐行长显示出了机警,他四面看看,最后眼睛落在了左前侧的一个红色的门上。

冯石也随着他看看那门,笑起来。又说:我真的不是黑社会,您是了解我的。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中国知识分子?

徐行长摇头,说:小冯,不兄弟,不,冯总,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不过我今天晚上确实还有别的事,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那时,关树和徐绅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冯石走到徐行长身后,抱着他的腰,亲热地使劲压迫他重新坐下去,然后,悄悄说,让我们听听他会对你说些什么。

冯石立即又提高了声音,高声笑着对徐绅说,看看你爸爸,他老多了,你也应该尽快成长起来了。

关树也笑了,说:对你爸说,给他养老的,不是共产党,而是你。

徐绅笑了,他说:不但养我爸,也养你们。我身上最让我骄傲的资本,就是我的年龄。说着,他像是摔倒了那样地坐在了沙发上,两腿掀得老高。

徐行长愣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如同他们真的被绑架一样,眼睛里一下子就充满了恐惧。

冯石笑起来,对徐绅说:年轻人,看看我们三个,多像黑社会,我们联合起来绑架了银行的徐行长。

儿子大声笑起来,然后,他把头凑到了徐行长面前,充满神秘感地悄悄说:爸,不,徐行长,冯叔叔说了,他们给我10%的公司股份。按照三个亿算,我就有了三千万,我会有自己的制片公司,我的创业就能真的开始了。而且……

徐行长突然抬起手来,朝着儿子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徐绅的话音戛然而止,由于父亲的手下得太狠。他的鼻孑L里瞬间就流出了鲜血。

冯石和关树都愣了,他们没想到徐行长竞比他们更像是黑社会。

徐绅的眼泪和鲜血一起流出来,他委屈地对自己的父亲说:你去看看他们那块地,那可是在国贸旁边呀,寸土寸金呀,你有眼光吗?他们公司的股份将来很他妈的值钱!!你为什么不往更远处想想呢?你以为我就是想占点小便宜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懂?你想解套也得有胆儿呀。你打我干什么?

徐行长站起身来,看着冯石说:冯总,我请求你,不要把我的儿子拉进来,他还是个孩子。又转身面向儿子:我曾经多次说过,不能和任何爸爸的客户打交道。你为什么不听?!!徐行长几乎吼叫起来,其他桌的人都朝他们这边看着。

徐绅平静地擦着鼻血和眼泪,他拒绝了关树的帮助,说: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上高中时,病得厉害,是冯叔叔把我送进的医院。当时你在哪儿?你还跟自己的情人在深圳吧?然后,是我上电影学院,是谁帮我办的?你吗?还是冯叔叔。我上那电视剧,对,就算那仅仅是个配角,可是得花钱呀,谁出的钱?还是冯叔叔。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为我想过?你对谁都比对我好。

徐绅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徐行长听儿子这么说,竟愣住了。

徐绅又说,我知道,冯石叔叔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是我也是为了我的利益才跟他们混呀。他毕竟是我们家的朋友。是老朋友。爸爸,你不是睡不着觉吗?你只要帮他们把这块地拿到手,你就睡着了。我要那些股份,我在乎股份。我的起点就在这些股份上,我要自己投资当男主角。

徐行长猛地起身,朝咖啡厅大门口走去。

关树想要拦他,冯石示意他不必,他们三个人看着徐行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屋内的空气很差,灯光也过于暗淡,冯石看着关树扶着徐绅去洗手间。他开始抽烟,他感觉难过。他觉得自己有时真像小孩儿,明明知道徐行长不会对自己的股份感兴趣,却还要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明明知道这个傻儿子不会对父亲产生影响,却还要试试。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

这时,徐绅回来了,他对发愣的冯石说: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他他妈的才是个孩子呢。

冯石说:你的确还是个孩子,你不该那么跟你爸爸讲话。

2

冯石像个瘫痪病人一样被关树搀扶着从咖啡厅里走出来。

冯石在员工大会上非常喜欢说,人和人要互相搀扶着走。善良的人们总是会走在一起的。现在关树搀扶着他,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徐行长就那样走了,徐绅还要继续花钱维持。

他问关树说:我们花在徐绅身上的钱,已经有多少了?

关树苦笑一下,说:两三百万?

冯石看看关树,说:恐怕不止,这个徐绅,还真他妈的像个徐绅士,比英国人还英国人。我记得那年过圣诞,带他去买礼物,他挑的都是让我心疼无比的东西,我真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

关树笑了,说:我们节省惯了,我们是苦出来的,他可不一样。

冯石说:别的不说,他换了三个女朋友,我们就为他买了三辆车。

关树说:说到他的女朋友,我还奇怪呢,徐绅买的那三辆车,都挺男性的。一辆A4,一辆帕萨特……

冯石没有仔细听关树的话,他打断他,说:看起来徐行长是不会怕咱们再威胁他了。

关树笑了,说:他现在反倒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早知道,那些钱真没必要花在徐绅身,上。

北京的夜空显得很透亮,灯光和月光一起朝他洒下来。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北京这个城市对于他来说,非常陌生。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当时在上学时,他曾经恨北京,觉得这个城市太冷漠了。他也在类似于这样的晚上,骑着自行车走在北京的楼群之中,他恨那一扇扇窗户透出的灯光,因为那些灯光太温暖了,而所有那些温暖都跟他没有关系。所以,冯石那时就知道,所有的美好都是冷漠的,只除非这种美好跟你有了某种关系。即使电影里的美好也要与你有了交流,感动了的内心。真是的,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一直对别人说着北京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因为他在这个城市中找着了自己的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他放纵在这儿。他得逞在这儿,他成功在这儿,成功这个词让他先是感动,接着,又让他开始觉得有些勉强,他的内心像当年一样又在挣扎。在有些人,不,许多人眼里他当然是一个大人物,不是小人物,是大人物,是富豪,是成功人士。这难道还不是成功吗?一时间,成功这个词像是前方的突然照耀过来的亮光一样,让他有些晕眩。几秒钟之后,亮光渐渐暗淡下来。他对自己说,当然,你也曾经在这儿受到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伤心和绝望。但是,今天的感觉为什么这么不好?是真的没有任何出路了吗?

关树一直没说话,他知道冯石的心情,他扶着冯石,就如同他们真的是从协和医院出来。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冯石说好久没有走过路了,这样走走还挺舒服。关树说,如果现在你坐公共汽车,感觉会更加舒服。

冯石听了之后,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他沉默地看着远方,就像前方是无边无际的草原一样。他说:那块地太重要了,说实在的,现在人人都在趁国家甩包袱时占便宜,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能让毕厂长跑了,一个月之内要把钱到位,唉,到哪儿去找这四千万呢?

关树说:老板,上个月那笔钱。不还给农行就好了。

冯石说:没有信誉我们就完,信誉高于一切呀。这不是骗人的话。我们这些年之所以走到现在,就是因为我们很讲信誉。不然,早完了。还记得借交行的第一笔三百万最后怎么还的吗?

关树点头,表示记得。冯石说:唉。现在银行的钱越来越难拿了。

关树说:农行的李正当时对我说,只要把那一千万给他,他回头就再给咱们一千五百万,奶奶的,说话不算话。

冯石说:他也得稍微稳一稳,听说他那儿最近刚换了行长。他一副的怎么也得观察一下吧。

关树说:可是,我们现在连起码的流动资金都没有了。

冯石说:今天问财务了吗?帐上究竟还有多少?

关树说:不到十万了。咱们这么大个集团,这么多人,财务说,已经有五个月了,连利息都没有给银行还了。

我那天跟姓毕的是说,一个月之内就给他四千万吗?

关树点头。冯石说:如果能抢银行就好了。如果,我是女明星,跟他妈的谁睡一晚上,别人给我四千万就好了。

关树笑起来:老板,哪个女人值四千万呀。

冯石没有笑,说:得想出一个办法,只给姓毕的个人一点钱,就能充分利用他的土地。

电话突然响起来,声音在晚上显得很大,把冯石吓了一跳,他接听,竟是姜青打来的。

冯石的声音立即高了起来,像个年轻人的嗓音那样说:姜青,还没睡?

姜青说:我一直在看着那小狗,我真的想叫它欧米茄。

冯石说:你在哪儿?

姜青说:在家呀。

冯石说:他不在?

姜青故意问:谁呀?

冯石说:你那个德国老公呀,他在吗?

姜青说:在呀。

冯石说:在你还打电话?还那么放松,就好像你还真的是一个单身女人?

姜青说:我就是想跟你说说欧米茄。

冯石有些不愉快,也有些不解,说:为什么?要这样叫它?欧米茄?是表吗?

姜青摇头,说:是一个物理符号,它长得就像那个符号。

冯石说:太晚了,早睡吧。他会搂着你睡吗?在我见过的那个大床上?

姜青说: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小狗太可爱了。谢谢你。

冯石把电话放回西装内的兜里,再次沉默下来。他的内心更加难过。姜青跟外国人在一起,更加重了他的占有欲。

他对自己说:让她们操得更猛烈些吧。

关树没有吭声,他知道这时候冯石心中很难受。

路边的店里传来了歌声,是一首充满蒙古包味道的歌曲。唱歌女人的声音让冯石感觉到已经很晚很晚了。冯石问关树,几点了。说着,他看看自己腕上的表。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对关树说,明天再去医院看看毕厂长,他说着把自己的表摘下来,递给关树说:姜青管那狗叫欧米茄让我想起了这块表,把这表送给他吧。你先去找个地方把它清理好,包装盒好像还在。让他们擦擦。

关树说,你这块可是真伯爵呀,当时买的时候有四十万吧?你不给我,给他。

冯石没有理会关树的调侃,表情严肃地说只能送给他这块了。再让我买块新的。我也买不起了。

关树说,送他块假的吧,我明天去趟天津洋货市场。

冯石认真地看了看关树,笑了,说;如果他们反腐败,送他的表也成了证据,最后一验,是他妈个假的。

关树说:说不定陈希同的那块也是假表呢。

两人笑着,冯石感觉身上也有力气了。又说:你还是把这块表拿去,完全按照这块的标准买,真的得一比一。

关树的眼睛一闪,说:别,冯总,咱们还是一块去,到时候连我都搞错了,把真的送给他了,把假的拿回来了。

冯石的眼睛也一闪,说:我就会想是你把真的给拿走了,对吧?

两人都变得格外高兴起来。这时,一辆奥迪A8停在了他们面前,小高从玻璃后伸出头,笑着。

冯石突然来了情绪,对关树说,走,现在就上天津。

关树说:洋货市场现在也不开呀。

冯石说:走吧。

3

两天后的下午,当冯石与关树再次来到毕厂长的病房门口时,他突然感觉紧张。人家需要的是四千万,而你却带了块假表就来了。一块假表果真能创造奇迹吗?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就站住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关树见他这样,也停下来,屏住呼吸,那时病房外的过道很安静,似乎是太平间的感觉。本来医院就是专门死人的地方,笼罩在周围的一切,都透出了药味和死尸的味道。冯石几乎是同时听到了两种声音,自己恐惧的心跳声和从病房里传来的毕厂长跟老婆的吵架声。

他与关树站在门口,像间谍那样地偷听着,就好像他们到这儿来是弄情报的,他们回到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们在背景极其复杂的大城市里,所有无关的线索都变得重要无比。

这个月的工资究竟给谁了?你说呀。女人的声音。显然是老婆的。

你声音小点好不好?男人的声音,显然是毕石章的。

家里本来就没有钱,你还把工资给别人!

别人?!毕石章突然吼叫起来,那是我妈。是生我养我,送我读书的人。

你妈?那我和三个孩子呢?

我平常从来没有给她过钱,就是这次,就是这次。

关树悄悄说:看不出来,这个逼厂长还真是两袖清风呀。

冯石示意他别吭声。他想多听听。女人的哭声从屋里传来。两人又站了半分钟,冯石用目光示意关树与他离开。当他们重新回到了医院门口的大厅时,关树说:不送表了?

冯石说:财务还有多少钱?

关树说:十万。

冯石:都拿来,存在一个卡上,直接送给老毕,就说是他的私房钱。

4

我看你们两个也是实在人。我也真需要钱。可是。我不能呀。我把企业弄成这个样子,大家的退休金,医疗费,都让我赔了。本想赚些钱,让大家生活得好一些。可是,我们与采玉葡萄园联合生产的葡萄酒根本卖不出去。工人为什么打我?就是因为他们住院没有人报销,他们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嫂子她又是个直肠子人,把别人说急了,别人就打了我。心里有愧呀。连案都没有报。不想报。

冯石看看关树。关树上前,硬是把存折塞进了毕石章的病号服口袋里。

毕厂长像是被吓着一样,说:不,不行。绝对不行。

冯石看着毕石章放在桌上的存折,说:毕厂长,你想得太多了,这钱跟那四千万没有关系。这是给你个人的一点私房钱,咱们都是男人,应该有一点自己的秘密。

关树也说:那天嫂子对我说,她活得冤枉,说她这辈子跟你只是吃苦,从来没有享过福。我当时,就想,毕厂长真是太不易了。嫂子说的可是心里话呀。

毕石章低下了头。

冯石看看他,也说:那四千万我会尽快到位的,咱们的合作会非常成功。我知道,你是担心那些工人,那些与你一起共事多年的穷哥们弟兄。你放心,我给他们的安家费一定会比周围的那些企业高得多,我会把这块地东南角留给企业的老职工,让他们今后能住回这片北京的富人区,要让这些老人说你好。

毕厂长看看冯石,说:那四千万你能尽快吗?要安抚民心呀。

冯石把存折再次拿起来,塞到毕厂长口袋里。然后,他握着毕厂长的手说,大哥,第一,你要真的拿我当你的亲兄弟;第二,那四千万我最多两个星期就到位。昨天,我已经跟徐行长说了,今年我们的贷款指标还没怎么用呢。我一直在寻找新项目,一直没有最后下决定。看见你们厂这块位置之后,我才真正有了想法。大哥,我们集团信誉好,银行总是找上门来要给我贷款,可是。我不要。我又没有什么大事,自有资金完全够了,我要贷款干什么?没用呀。我不像那些人,什么都要靠银行,我不行,让我借钱,我心里不踏实,晚上睡不着觉。不过,这次我跟徐行长打招呼了,我冯石这个人做事,不干就不干,干就得扎扎实实。

毕厂长没有看冯石,只是说:我们厂负担太重,我就怕你们承担不起,受不了,最后也被我们厂压趴下了。

冯石摇头说:国家抓大放小,我知道国家有困难。我也知道你们厂的难处,天下兴亡,匹夫还有责呢,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实业的人,我们兼并你们厂,首先是为国家,当然,在商言商,我们也必须为自己。毕厂长,我也听说了,有不少公司也都跟你们打过交道,就我所知,南实德,中鸿广都来过,最后他们都感觉负担太重,而且,他们不看好你们厂的后劲。我不是这样的。这样吧,毕厂长,咱们朋友慢慢交,事情慢慢做。你累了,先休息吧。

说着,冯石看看关树,两人告辞离开了毕厂长的病房。

出门时,冯石仔细地看了看毕石章,想判断一下他的反应,发现他有些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于冯石都怀疑他有没有听见自己刚才的肺腑之言。

冯石出了医院大门,关树独自在门外像小偷那样朝里看着。在阳光下冯石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一时不知道朝哪儿走,他内心一片空虚,又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这时,关树喘着气追上他,笑得灿烂,如同一个放牧的孩子一样大声说:咱们一出门,毕傻逼就起来了,他拿着那存折犹豫不决,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他把存折放进了枕头下的褥子中间,看我晚上再把它偷回来。

冯石笑了,说:唉,阳光多么明媚,企业家多么清廉。

关树突然从怀里拿出了那块表,说:送给谁?

冯石看着那块表,又看看自己腕上的表,说:比真伯爵还像伯爵。

5

冯石回忆自己过去的时候,像很多人一样,总是会出错。

像1999年那样火红的年代,每天都要经历许多许多事。相比其它的题材,冯石更愿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像是一个情种,一个内心丰富而性格感伤的人,他渴望女人。懂得女人的内心,对女人仔细温存还有几分调皮。

可是事实上,他跟女人呆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少。

别人说他对于女人的兴趣最多只有半个小时,当把女人一脚从床上踢下去之后,他想的永远都是商务,商务,还是商务。

这让冯石委屈,他对此不跟别人争辩,但心里总是会挣扎着说:我的内心充满了美丽而智慧的女人和柔弱情感。你们难道不知道吗?那些天,每当他稍稍空闲一点时,姜青就会在他的眼前出现。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午后。

他对她说,我需要你,就像你们英国人需要下午茶一样。

她总是会说:你们才英国人和下午茶呢。

冯石不笑,他就会接着问,你说。你当我的老婆合适吗?

她就会故意睁大眼睛,看着他:疯了?你找我做老婆。

冯石说我看你挺合适。

那些天,这类对话总是会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重复。就像是北京的风一样,总是要在适合的季节重复。冯石总是觉得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其实有什么与众不同呢?以他丰富的经历,女人最终都会归为一类,可是这个女人真的不一样呵。

冯石认为神话终于产生了,它产生于这个夏季,而且绵延不绝,他与这个女人不同一般的情感一定会进入历史的。在1999年的时候。有些人还是喜欢用历史这样的词,冯石就是这样,每当他对一个事物的判定是认真而严肃时,他就会说:相信我吧,它会进人历史的。

相信我吧,这块假伯爵表会进入中国历史的。

冯石在1999年一定说过这类话,可是,他在以后竟然会想不起来那块假的伯爵表究竟给谁了?他曾经问过姜青,她会说:不就是那个老爱穿着中山装的人嘛。尽管姜青提示了标准答案,可冯石仍然不能充分确定。那块号称是四十多万买的伯爵表,能够象征着一个人无限的尊严,也是一个彻底的玩笑,调侃着二十世纪末中国人渴望尊贵和富足的想象力。是呀。那块表最后戴在谁的手上了?现在还戴在某一个贪官的身上吗?是给了魏主任吧?姓魏的叫什么名字?北京市真的有一个魏主任吧,这个走路有些晃的,老是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人真的在1999年拿了冯石的一块假伯爵表吗?或者说是他受贿了冯石给他的一块表吗?魏主任叫什么呢?是叫魏碑吗?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名字是不是给所有的人最终带来了背运呢?是谁让

冯石认识了魏碑呢?冯石想不起来那个介绍人了。

想想看,魏碑坐在自己明亮的办公室里,跟他过去认识的那些人说话,办公,有时还开开玩笑,甚至于谈谈科技创新什么的。可是,他就在那个1999年的秋天的晚上坐在了冯石的饭桌上。

冯石记得很清楚,那顿饭是在潮江春吃的。新世纪饭店下边的潮江春,里边终日缭绕着丝竹管弦。吃饭前,他跟关树在酒店的房间里,从柜子的最里边摸出了那块真表的包装。那是个看起来很朴实的盒子,它朴实的就像是小狗欧米茄的眼睛。

冯石仔细地看着发票,像是一个前线指挥员看着宝贵的地图一样。他犹豫着把这张发票给不给魏碑主任。

关树说:给他吧。要不他不知道这假表的价值是四十多万。冯石笑了,说:我还真舍不得这张发票。我们真东西不多,这张发票还真他妈的是真的。

然后,冯石又拿起保修卡和收藏证,看了看上边的号码,对关树说:你把这号抄下来。回头咱们再仿着做一个。

当把所有这些东西连同那块假表一起装好后,冯石对关树说:谁会相信我冯石会给别人送假东西呢?在他们身上真的也像是假的,在我身上,假的也像真的。

冯石要的包房不是太大,因为魏碑是专门负责管理兼并事宜的主任,几乎当时全北京的富豪们都在请他吃饭,所以吃饭不是重点。

冯石像是所有那些资本家们一样,对于国有资产垂涎三尺,就像是闯进了森林的大型食肉动物一样,他们看着国家多年积累的一切东西有些眼晕。他们太兴奋了,这是多少年没有的好事情,一定是他们祖上积了大德,才让自己的后代在那个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遇上了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森林里鲜花盛开,绵羊和小兔子还有小小的鹿都在欢快地跑着,他们似乎在等待着这些新型的资本家来吃自己。国有企业处处流着油水,他们带着笑脸,期待着被资本吃掉。他们厌烦了过去的一切,渴望着发生变化。冯石当时深深地责怪自己下手已经太晚了,他听说别人都早已经拿上了很大的地块,开始大吃起来了。

6

姜青比魏碑来得早些,她进入新世纪饭店3012时,路过酒廊时朝里边看了一下,那时关树正在酒廊里应付那些讨债的人。关树一眼看见了她,但是眼睛里没有任何反应。这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为什么关树总是对自己很敌视。

姜青当时的心情是不希望与关树不和的。

3012房门紧闭着,如同一大块挡住前方阳光的大门板,过道很暗。姜青有些不太适应这儿的灯光。她按了门铃。

里边似乎有了脚步声,但是很弱,像是钢琴的低音区一样,缓慢而深刻。然后,姜青感觉到那个门上的猫眼里似乎有了阴影。

她本能地想用手挡住那个猫眼。因为她知道肯定是冯石正站在里边往外看。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女人的尊严感让她没有用手去堵那猫眼。

她为了解除冯石的紧张,所以没有跟他开玩笑,她说:是我。

冯石在里边沉默。

她说:是我,姜青。

门突然就开了,明亮的光线像大雨一样,哗啦啦地洒遍了姜青的全身。姜青不得不眯上眼睛。

冯石笑了,他看着她说:快进来。为什么今天穿得这么漂亮。

姜青进了屋,望着冯石,没有说话。冯石说:真的,衣服真的很漂亮。你穿衣服就是挺有品的,以后教教我。

姜青走到沙发跟前,没有坐下,突然说:我跟他吵架了。

冯石故意说:跟谁呀,好好的吵什么架呀。

姜青说:我真的有些受不了。

冯石说:尽快结婚,女人一结婚就好了。

姜青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想搬出来住。

冯石突然紧张起来,她知道姜青是在等待冯石的决定。

姜青又说:听见了吗?我想搬出来。

冯石看看她,然后才显得很严肃地说:我想知道,你们吵架用什么吵?中国话?还是外国话?

姜青竟然也笑了,她说:当然是外国话。他中文很差,现在每天早上还都是七点半就离开家,八点多他的中文老师来给他补中文。

冯石:难怪你在他跟前给我打电话那么放肆。那你们吵架是用德语了?

姜青又笑:我的德语别提了,所以,告诉你,我们用英语吵。

冯石内心的嫉妒再次涌上来,说:连吵架都不能用自己的母语,那个词是母语吗?唉。我真痛心。

姜青对冯石说:你同意我从那儿搬出来吗?

这时,关树在外边按门铃了,他说:老板,该,下去了。

冯石看看姜青,说:今天晚上来的是那个狗日的魏碑,他可以把那块地给我们。也可以不给。今天晚上很重要。你跟我一起参加,让你来,就是这事。你呀,今天说话一定要几个字中文,几个字英文。还要多说说你在华尔街的事情,给他介绍一下,你那个什么兄弟,雷曼兄弟。让他感觉到咱们很国际化,很有国际背景。

姜青的脸当时就红了。

冯石不明白她的脸为什么会红,他以后一直不明白,姜青的脸为什么会红。

7

魏碑进来的时候,冯石站起来,他心里并不太紧张,只是由于屋子太热,所以他的脑子在那会儿一片空白。因为,他在把姜青介绍给魏碑时,竟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他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姜青在看着他笑,可是,他还是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冯石又觉得自己这次的记忆也错了。想不起来姜青的名字是另一次,是跟一个国务院副总理见面的那一次,那应该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他那次可能真的有些紧张。为什么要请国务院的副总理呢?是春天,开政协会的时候,会议要结束了,一个晚上,他请几个政协委员吃饭,先是要开一个高端峰会,探讨房地产的走势。冯石就是在那天提出来,北京的房地产价格将会大幅上涨。全国一线城市,和总价经济发展较快的二线城市也将大幅上涨。冯石甚至会说:北戴河河黄金海岸的地价也会有大的涨幅。结果被媒体大肆炒作之后,冯石成了买不起住房的中国人民的敌人。他们在2003年北京非典的时候都认为房价太贵,渴望大降。可是,现在中国的裤裆烂了,露出了这个叫做冯石的人。人们对于他的仇恨远远超过了蒋介石。蒋介石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他干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可是冯石不同,他让人中国人民没有房子住。本来那个副总理是不想来的,可是,一说是高端峰会关于房价,他就来了。这足以说明我们的领导们完全继承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传统。冯石就是在对副总理介绍姜青的那一刻,突然失忆,脑子进了水,留出了无限透明和有限的空白,他看着姜青笑,姜青也看着她笑。但是,冯石就是不知道她叫什么。他说:她是我们集团的高管之一,是总裁助理。可是,他还是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姜青渐渐显得有些着急,似乎有好几秒钟就那样过去了。最后还是姜青主动介绍了自己和自己的海归身份。这以后许多年都构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玩笑,你就是见一个副总理,也用不着那么紧张。姜青嘲笑冯石的时候,总是说:一个副总理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魏碑好像还坐在那里,他吃饭的时候老是用一只眼看着鱼翅,又用另一只眼看着姜青。

冯石当时有些尴尬,也有些不高兴。

姜青是自己的情人,是一个从海外归来,渴望为国效力的女人。她不是坐在这儿陪吃的三

陪小姐。但魏碑看她的眼神真是有些露骨。

8

为了表示尊重,冯石和关树都特意穿上了西装,还戴上了袖扣。可是,看见魏碑的长相之后,冯石觉得应该穿得稍稍随意一些。

魏碑一走进来,几乎没有跟冯石寒暄,就热衷地谈起了经济。他坐在桌旁的大沙发上。就如同是自己家的客厅,或者自己的办公室。他喝了一口茶,由于太急,竟被烫了一下。他皱着眉头说:现在机会不错,国家银根比较松,只要真有实力,只要项目好,拿钱相对容易。

冯石说:是呀,我们公司要发展,说句大话吧,我们也想为国家甩包袱尽点力。不过,魏主任,我们——

叫我魏碑就行了。魏主任打断他,继续说:我听说,你们在银行的口碑不是太好呀。

冯石一愣,说:这不对,您可能听错了。我们一直是3A级企业。魏——冯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魏主任,如果你现在去我办公室,我的锦旗还在墙上挂着呢。再说了,我们做这件事,主要靠的是自有资金,而不是银行。

魏碑笑了,笑得很狡黠,黑黑的眼球里透出了明显不信任的光彩。他说:我不管银行,也不管钱,但是,到我这儿来,你就得有钱。你们可千万别老想着机会的方面,还要知道,这说不定是个陷阱。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哈地笑起来。又说:我这个人喜欢说实话。

冯石和关树也跟着他笑,就好像这个魏主任真的非常幽默。只有姜青,她看看冯石,眼神的意思是:这有什么好笑的?

冯石点头,看着魏碑,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说:对了,我刚从香港回来,买了块不错的表。我看魏主任手腕上是空的,反正这儿没有外人,都是公司的高管,我现在就给你戴上吧。

冯石说着,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了那个包装盒。打开。

魏碑突然大声说:不戴,不戴。

把冯石和关树都吓了一跳。以为这个清廉的人生气了。

魏碑说:我平时不喜欢戴带。麻烦。

姜青像没有听见魏碑的话一样,对冯石说:什么表?这么漂亮,让我看看。

在关树对于姜青的极度不满中,姜青从冯石的手中拿过来那块表,像真的是一个傻丫头那样,口气十分无所谓地说:这表好吗?魏碑看着她笑了。

冯石也松了一口气,笑起来,说:我也不太懂,是香港朋友帮着挑的,说是世界上一共只有五十块。

姜青拿起了那块表,并把盒子无意地推到了魏碑跟前,她边看边说:钻石真精美,像夏天夜空里的星星一样。

这时,魏碑无意课地拿起了那张发票看起来。当看到了四十八万港币时,他的眼睛猛然一亮。但接着他的脸却沉下来,说:冯石总裁。

冯石连连摆手。

魏碑仍然说:冯石总裁,其实,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搞老酱油呢?他们包袱太重了,而且,地点也不理想,在东三环外边,说是离国贸近,咳,你去看看,外边那叫一个脏乱差。我看呀,别的不说,光是那些小公共你就整不了。你们完全可以并购京华铜件厂,他们人不太多,位置就在市中心,本身离二号线地铁又近,唯一的缺点就是土地面积小了一些。胃口嘛,不要太大嘛。

冯石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他明显感觉到了魏主任是真心在为自己着想。这时,奇迹发生了,真的发生了,冯石和关树竟然看着姜青为魏碑把那块表戴到了左手的腕上。

魏碑的心情明显地好起来,他对姜青笑笑,说:一看你就很有文化,在美国哪家公司?

姜青固定着他的手说;别动,这个扣有点紧。又说:高盛。

唉。魏碑说:我女儿在英国,就是不好好学。整天和那些中国留学生在一起,英语都不长进。他们天天上网,还是中文网。

姜青说:魏主任,对于网络的掌握很重要。现在中国还不太普及,但过不了几年,中国会有上千万网民的,一定是网络一代的天下。

魏碑更高兴了,他没看那表戴在腕上的效果。也不看冯石,只是对姜青说:你们收购老酱油,好好算过账没有?

在冯石与其他人的注视中,魏碑开始算起了老酱油的账,他有些微略得意地说:冯石总裁,你们一定比我更熟悉,老酱油嘛,怎么说呢,这家企业历史很长了,始建于1929年。魏碑在说到“始”字时,特别强调,语气很重,就好像那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字一样,又说:隶属于北京市轻工业局。1998年底有职工441人,不对,481人,离退休人员267人,曾经是咱北京市的利税大户呀,解放后,四十多年上缴利税接近1个亿。不过,从1993年起,这个厂的经济效益逐年下降。企业连续出现亏损。他们几次想翻身,市里也支持过,可是赔得更惨,把职工的劳保,医疗费用全搭进去了,你们听说了吗?前不久,那毕厂长被工人打了。他曾找过我,可怜呀,在我办公室哭起来了。前几年还不这样呢,前几年还是什么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呢。

冯石说:为什么这些年中国的GDP这么高?为什么北京发展这么快?都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领导,都是因为你们是真正为国家为企业着想的人。冯石对姜青和关树说:看看魏主任,对于数字记得多清楚。中国现在从上到下的领导人,都在靠数字说话,每当想到这点,我就特别感动。

姜青笑了,她为冯石明显的拍马而忍不住地想笑,姜青开始还想控制自己的笑,但是,她却真的笑出来。弄得冯石有些尴尬起来。

魏碑像是没有听到冯石一样,他又开始一只眼看着自己的手腕,一只眼看着姜青,继续说:我看你们都是一个毛病,对接管国有企业的复杂性认识不足。魏碑突然想抽烟,他把手猛地伸向冯石这边,就像要打冯石一样。冯石吓得一躲,他看看姜青,发现她又笑起来。魏碑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抓起了冯石的烟,关树忙为他点上,魏碑沉浸在自己对业务熟悉之中,又说:你们有没有认真核实国有企业的资产和负债?我可是对老酱油认真地调研过。我最后才发现他们说很多国有企业的净资产为零的评估结果是错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魏碑突然提问。

冯石却没有在听魏碑说什么,他感觉有些疲于奔命,他累了。他只是在心里说:傻逼。这个傻逼。一群傻逼。绝对的傻逼。所以,当魏碑突然问他时,他竟然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吧?魏碑又问,然后,他转向关树,说:你知道吗?又问姜青:你知道吗?最后,他又看着自己的手腕,说:老酱油现在光是负资产547万元、欠增值税和所得税264万元、呆坏帐600多万元,欠社保,医保基金近千万元,合计2000多万元负债?这都会成为你们沉重的负担,我都替你们发愁。

冯石努力让自己专注地听魏碑这些话,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命令自己不要再在脑子里“傻逼傻逼”响个不停。他听完了魏主任最后一句话,又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真的说完了,才说:魏主任,我们再认真的研究一下,我知道你是为我们着想,

魏碑说:不,我不仅仅是为你们着想。我是想把每一件事都尽可能落到实处,不要有任何后遗症。

冯石这时显得非常诚挚地看着魏碑,就像望着海面渐渐驶来的白色的大帆船一样,说:我希望你能成全我拿下老酱油,我相信未来。

魏碑看着他,说:我当然想成全你。我还想

成全任何人。可是,我们要算账,不能光是热情。你的资金情况,我确实听说不太好。我听说你们酒店经营得也不太理想。

冯石说:他们说得不准确,要不明天欢迎魏主任上我们酒店视察?

魏碑笑了,他看着姜青,说:你说呢?还有什么事情比资金更重要吗?

姜青说:依我看,资金永远都不会是问题,重要是管理。我在国外呆过,他们告诉我的经验是,如果资金是血液,那管理就是心脏和大脑。

魏碑边摇头,边笑起来。大家都陪着他一起笑了。

鱼翅上来时,谈话稍稍停了一下,每个人都在吃着自己面前的鱼翅。魏碑主任发出了口唇碰撞的声响。只有冯石只是看了看那碗翅,他没有胃口,好几年了,他的舌头在白天几乎失效,只有在夜晚,当他突然饿了的时候,他会浑身上下发麻。那时他会强烈地渴望吃一碗面,或者去吃他在台湾吃过的永和豆浆,用热腾腾的豆浆泡泡更烫的油条。他把眼睛转过来,看看姜青,想看看她是怎么享用这碗鱼翅的,却没想到姜青正细细地看着他,让冯石竟有些莫明其妙的无所适从。

9

冯石和姜青,还有关树三人把魏碑送上自己的奥迪A8时,在他将要上车的刹那,突然,他转身,把头凑向冯石,并像耳语一样神秘地对冯石说:记住,只要是把职工安顿好,不影响安定团结,土地出让金可以免。

几年以后,魏碑翻着白眼说:我说过这话吗?我不可能说这话。我是国资委,不是国土局,我有什么权力给人免土地出让金?再说,国家怎么可能不要土地出让金呢,国家财政靠什么?就是土地呀,怎么可能不收钱?

冯石在那时就清楚,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了事,这些官场上的人,不管职位多高,是不会真正帮他的。他们给你添锦上的花,永远不会送雪中的炭。那就让锦上的花,像暴风雨一样猛烈地生长吧。

魏碑坐上了车之后,玻璃窗降下来,他主动伸出手,跟姜青握手,说:有我的名片了,给我打电话。

当魏碑跟冯石握手的时候,冯石认真地说:你的话我已经牢牢记住了。我知道国家的困难中就有商机,中央领导人思考的难点问题中就有商机,但我更知道,只有安顿好职工,我们才能安稳。

魏碑虽然点头,但并不看说着高谈阔论的冯石,他的眼睛一直在姜青身上。

车渐渐走远了,大家松了一口气。

关树说:这个老滑头。

冯石对关树说:你现在分别去找西四支行的李松。海淀分部的周冰雪,东单办事处的杨——杨什么来着,关树说:杨开会。

冯石点头,继续说:农行的沈小阳,对了,还有徐行长,让他们明天一早来我这儿,32层酒廊开会,时间定在10点半吧。

关树望着冯石,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说:让这些银行行长们来咱们这儿开会?他们都怕我们了,他们不会来的。

冯石把姜青拉得离自己近点,他明显地感觉到姜青的身体是顺从自己的,他看着关树,说:告诉他们,明天开的是还钱的会,不是借钱的会。

在关树惊讶不解的注视中,冯石提高自己的嗓音,说:老子要还钱了。

10

冯石跟姜青慢慢朝酒店走着。天已经黑了,姜青说:我回家了。冯石看着她,说:那个叫魏碑的家伙对你不怀好意。真的吗?姜青极其吃惊,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冯石在那一刻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女人,她们真的是另一种动物。

你真的没有看出来?

真的没有。

冯石看着姜青,就像是看着以前的任何女孩儿一样,发现她是那么认真,完全没有撒谎的意味。

姜青对冯石说:你们怎么想起来给魏碑送块表呢?

冯石没有吭气。

姜青又说:不过我挺喜欢那表的,挺精美。以后我有钱了,也买一块,送给我爸爸。

冯石突然说:那是块假表。

姜青愣了,她像听错了那样,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假表?

冯石点头,并冷冷地说:关树在天津洋货市场买的。

姜青愣了半天,笑起来,先是小声笑,接着大声笑起来。

两人进了新世纪饭店,电梯把他们送到了32层,冯石跟姜青走在浅乳色的地毯上,朝酒廊走着。突然,听到了前方似乎喧闹起来。冯石停下脚步,对姜青小声说:你先到酒廊去,看看人还多不多,然后回来告诉我。

姜青有些困惑地看看他,然后自己朝前走了十多米,进了酒廊,她一看,里边坐着满满的人。大家都在等着冯石。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那种焦躁和渴望让姜青浑身发冷。她缓缓退了出去。

姜青回到了电梯口,对冯石说里边全是人,而且,脾气都不好。

冯石笑了,说:都是来找我逼债的,看,这就是我的生活,都快十二点了,我还在工作。你说钱不重要,管理才重要,说得很好,可是对于我来说,我得先有钱,才能管理。

姜青说: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注重管理,而且,就像欧美的那些公司一样,有着优秀的管理,那你就不会进入现在这种状态。

冯石眼睛一亮,他看着姜青说:你上我这儿来吧,帮着我管理,陪着我度过难关。

电梯来了,冯石拉着姜青走了进去。当电梯的门关上时,冯石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疲倦的面容,这时,姜青也正看着他。

他们在镜子里互相注视了一会儿,姜青伸了右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她说:我对国内的企业没有经验。

冯石拍拍她的屁股说:我对国外的企业没有经验。

11

冯石跟姜青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国贸。

姜青不解地:你不是说送我回家吗?

冯石说去咱们的王国看看。

出租车拉着他们走在北京的夜色里。两边的灯光晃着他们的双眼,当经过建国门桥时。冯石说:其实,我很喜欢赛特这块地方,可是谁会给我呀。我在北京市没有那么多关系。

车经过赛特时,冯石望着窗外,显得很煽情的样子,说:外边的灯光多亮,我就喜欢亮光。只要亮,就温暖。这儿是北京市晚上最亮的地方。越往前走,就越黑。过了东三环,国贸,就乌黑一片。我想,我今后一定是那个把北京东三环和东四环照耀得最亮的人。姜青,你相信吗?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姜青轻轻捏了一下冯石的手,没有说话。

他们从国贸的楼下走过去,瞬间就进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当到了老酱油门口时,一股腐烂变质的酸味扑面而来。

冯石问她:你还觉得这儿臭吗?

姜青皱起了眉头,笑了笑,她说:还是很臭。

冯石:你仔细感觉一下。

姜青:臭。

冯石对她说:你现在心里肯定想的是,这儿行吗?

姜青点头。

冯石:我看见了一个聚宝盆,就在这儿的地下。里边的钱都不是人民币,是美元,是欧元,是澳元,是英镑……然后才是人民币。

姜青笑着说:你这么瞧不起我们的人民币,说不定哪天人民币升值了,比那些钱都坚挺。

冯石说:就像是我身上那家伙?

姜青这次没有笑,她只是跟冯石靠得更紧了。

冯石突然把姜青狠狠地搂在自己怀里,开始亲吻她,他的动作很硬,很重,姜青有些吃惊,她从来没有觉得冯石有这种激情。他像什么呢?姜青想着,她觉得他今天的表现像是一个小伙

子。她也把冯石抱得很紧,就像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恋人那样,亲吻起来。

有好一会儿,他们才停下来。

冯石看着那片破烂的厂区,对姜青说:等我拿下这儿一百万平米的土地之后,我就下个命令,让北京市把市中心东移,迁到这儿来。看着吧,以后北京的中心,不是天安门,不是中南海,不是王府井,而是东三环和四环这片。我还要下道命令,让全世界的富人都上这儿来报到。

这时,姜青的电话响了,她还没有看电话,就显得紧张起来,她看看电话,又看看冯石,转身打电话。

冯石听见姜青开始说英语,他还是偶尔能听懂一个单词,他突然意识到姜青今天晚上跟魏碑在一起时,没有特别多地在一句话里多加几个英语单词,也没有像前段时间一样,见缝插针地多说说她们的华尔街。他觉得这个花瓶今天晚上用得还不够理想。如果姜青真的显出了高不可攀,那这些浑蛋男人的邪念会少得多。

姜青还在那儿打电话,她意识到,了冯石的冷寂,就走过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对他笑起来。她看着冯石的眼睛,对电话里的邦德说完了再见。

冯石没有看姜青,而是继续看着那片土地。

他一直不说话。姜青也没有说。北京的夜空里有些光线在像子弹那样飞舞,从国贸那边穿来了车流的声音。

姜青突然说;我想从那儿搬出来。

姜青说那话时没有看冯石,她像是自言自语。冯石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姜青又说:你听见了吗?

冯石这才说:为什么?

姜青说:你并不是真的想听,你除了这块地以外,对别的事情没有兴趣。

冯石笑起来,说:你刚才打电话时,我一直在听,我很有兴趣,我听懂了三个词。一个是FARK,另一个是FARK,最后一个还是FARK。

姜青笑了。

冯石没有笑,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甚至有几分狰狞。

第八章

1

我跟邦德是在德国认识的,那次我去欧洲玩,我在美国失业了,我去了一个朋友家,他们带着我去赴一个晚宴,在桌上认识了邦德,他挺帅的,我们聊天很舒服。我们在慕尼黑见了几次面,他一直很绅士,让我感觉跟他在一起特别舒服。他从来没有那种匆忙的性要求,没有,非常尊重我。不像你,刚见面就从后边动手动脚的。然后我们去了意大利,我们是在威尼斯有的第一个晚上,那时我对于他的感觉真好。我真觉得欧洲人比美国人要好。他来中国也是因为我才来的,一方面觉得中国有机会,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他是从一家在德国挺有影响的杂志辞职的。是因为我。他真的想跟我结婚,他是一个认真的男人。可是,现在我变心了,因为我认识了你。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有活力,有兴奋感。我的心一会上天,一会儿人地,其实,我喜欢你的冒险,喜欢你的犯罪。你总是问我,晚上在家里做什么。我告诉你。他在那边的桌子,你见过的,靠近阳台门那个,我在这边,靠近厨房这边,他总是在工作。他压力很大,他刚来中国不久,他要适应。我在这边想你,我甚至于喜欢他对中国的不熟悉。那样我的心很静,我可以上上网,可以想你,甚至可以给你打电话。屋子里太压抑了,邦德让我觉得空气中总是很凉。知道吗?很凉。我并没有想依靠你,你其实不用害怕。我知道你是一个混世魔王。你是一个靠不住的男人,你比邦德差远了,可我还是想搬出来。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怎么觉得你根本没有听,我其实无所谓,我只是想说说……

冯石的耳边一直有蚊蝇的叫声,这让他感觉厌烦,那似乎是姜青的声音。她不停地说着她与邦德的过去,仿佛国贸那边的车流涌入了房间,天空中有子弹和亮光一起刺激着他的眼睛,还有老酱油那儿随着阵阵晚风飘浮过来的臭味,真是把内心填得太满了。那是星期一早晨吗?照在我面前的是北京的阳光吗?很好,真的很好。让她回到那个德国人身边吧,她已经不处女了,他没有必要再去为她重新制作一片处女膜。这种感觉为什么让我内心痛苦,有一阵阵的抽搐?

2

冯石就是在那种疼痛中睁开了眼睛,姜青在那时消失了,她像老娘们一样的叙述消失了,这让冯石产生了一种幸福感。摆脱一个女人,成功地摆脱了一个女人,那是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感情?也许应该加上之一?对,之一,是幸福之一。

冯石光着全身从床上起来,他幸福地跳下床后。走向大的落地窗。昨天晚上因为懒惰,他没有拉上窗帘,现在那儿真的是阳光灿烂。他走到了窗前,尽管人们一再说空气污染让北京已经成为最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城市之一,可是你在许多天的早晨,仍然能看到世界上最蓝的天空和最明媚的阳光。人们也许都忘了1999年那个星期一的灿烂的感觉,新世纪饭店的窗户很早就被耀眼的阳光涂抹得像是冯石在童年里幻想的透明色彩。

女人退却了,孤独朝他走过来。抱住了他,让他内心缓缓地暗下来。他再次想起小时候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可是,在这样的光线里,他却总是想,自己什么时候会自杀。

他往往是这样问自己的:你什么时候自杀?

在哪儿?

在新世纪饭店。

要死也应该是两年前了。那时比现在困难多了。

怎么死?

从32层跳下去,就从东方升起的太阳里跳下去。

跳下去,就从这儿跳下去。跳到下边的车流里。

冯石突然感觉有些恐高,就又回到了床上。他赤裸着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死尸,跳楼的感觉真是不好。他又想,谁会跟自己一起跳下去呢?没有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陪着自己一起跳楼的。每当这时,他躺在床上,就感觉特别懒,浑身没有力气,就像是一个深重的包袱,朝下坠落。每天他都是挣扎着起来,他坚强不屈的意志力在起着巨大作用。可是,阳光让他那么绝望,姜青再次漂浮过来。在这种时刻,总是女人柔情地进入了他的内心,这些年总是这样,自杀这个词出现的时候,女人就如同一片阴云一样弥撒在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在充满绝望的同时,又充满柔情。姜青飘过来了,他看着她说:如果我跳楼,你会跟着跳吗?

姜青说:什么时候?在哪儿?

冯石说:现在,今天,就是现在,我不想活了。就从这儿,32层,我的战争失败了。我的淮海战役失败了。

姜青说: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过好日子的,是为了实现理想的,不是想着跟你死的。再说,你晚上在国贸那儿不是刚吹过牛吗?你不是充满理想和渴望吗?你的眼睛里全都是野心家才有的光芒。我喜欢你的野心,我喜欢极了,你的野心让我想起来在美国跟朋友常说的中国的野心,回来以后,看见你,我就想,原来幻想里中国的野心就是这样被落实的,中国的野心变得具体了。冯石你好,你知道我最热爱你身上的什么吗?钱?其实你没有钱,对吗?我热爱你的野心。

可是,我真的绝望了,你看你看,阳光明媚,我总是在这种时候就想到死。

姜青说:你都快40岁了,我连30岁都不到。我真的不想死。再说,我还没有结婚呢。

“结婚”这个字触动了冯石的内心。让他对于男女关系失望并起身,去穿衣服。

他犹豫不决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姜青消

失了。

他不能确定要不要洗澡。今天是应该洗澡的,昨天晚上就没有洗,他昨天太累了,回到酒店,几乎连衣服都没有脱完,就睡着了。

冯石运足了力气,打开了水管,他决定洗澡了。他让水冲刷着自己,感觉自己真的像是暴风雨中的一棵枯树,热气在四散开来,有种蒸蒸日上的感觉。他的手机在外边狂响起来。他懒得去接,除了要钱的,还是要钱的。人们借了钱,为什么一定要还呢?是谁规定了借钱要还的法则,这让他痛苦,让他无比受难。

冯石缓慢地穿上第一条裤子,当他穿第二条裤子时候,突然,在他身后出现了一个人,把冯石吓得几乎喊叫起来。定睛一看,是关树。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像猫一样,没有一点动静。冯石感觉到浑身更加瘫软了。他看着关树,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贴身的人,说: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关树看着他被吓成这样,也显出了惊讶。说:那些银行的人都来了。关树想了想,又说:你怎么了,连我都害怕?

冯石的心跳才缓下来,他缓缓地穿上了另一条裤腿,在系皮带的时候走到了关树对面。他仔细地看着关树,似乎也想弄清为什么今天他会这么毫无动静地闯进自己的里屋,如果他带了枪,或者仅仅是带了把刀,想杀自己会怎么样呢?他知道关树是让打扫卫生的给自己开了房门,而且,好几年了,关树都是这样进自己的门。因为自己起得晚,关树起得早。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也没有起过疑心,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他看着关树,有好长时间,关树有些紧张,也看着他,他说:你说,我今天穿西装,还是穿台湾买的那件中式服装?

关树问:是那件黑色的吗?

冯石点头,说:对,就是那黑色的,中式的。

关树笑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得轻松了许多,说:那黑衣服有点像丧服。

冯石也笑了,说:好,我就穿上丧服。咱们和国营大中型企业一起为国家银行送葬:你去看看他们都来了没有?

关树:是殉葬还是送葬?

说着走了出去。

冯石独自再次在镜子里审视自己,就像导演在观察着演员一样,他看着他的脸还有那件黑色的丧服。他觉得这件衣服很好看,尤其是配上那件大领子的白衬衣,把他的脸显得干净而苍白,这让他又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圣徒。也许自己记错了,这衣服可能是在上海买的,是那家老牌子的,专门为女人做旗袍的老店,民国时就有的老店,叫什么,他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力出现了这么大的问题,是不是说明他有些未老先衰?

关树进来了,这次他有意识地敲了敲门,说:你刚才那么恐惧,把我也吓着了。

冯石没有说话,他还是望着自己。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关树,想分析一下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害怕。

关树还是过去的关树,平静,狡猾,一对小眼睛里总是闪出警觉的亮光,甚至于光芒万丈。可是,他对自己忠诚,而且,想得很周到。自己不应该怕他呀。

冯石说:行长们都来了?

关树说:基本都来了,只有中关村的周冰雪行长还没到,这小子就是挺傲慢的。

冯石:周冰雪没来?这家伙总是迟到,他妈的扣他的资金。

关树笑起来,然后,又也仔细地看着冯石身上的这件中式衣服。笑得很开心,他眯着眼说:又要表演了。

冯石故做高深,严肃认真地回答,关总,演出开始了。

3

32层商务酒廊里已经坐满了人,像是一场极度成功的男人们的聚会,又像是某个专题的高峰论坛,或者说峰会。那时,峰会这个词还不是太普遍,不像以后海归们大举进攻中国之后,你在每个垃圾堆里都能看到的高峰论坛的字样。阳光洒在这些男人们的身上,他们都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就好像这是一次极重要的会议。他们坐在四面,把中间的位置留给了冯石,美丽的女服务员小文在给他们倒饮料。

西四支行的李松,方庄分部的王力,海淀支行的周冰雪,东单办事处杨开会。大兴支行的李基层,石景山的柯庆丰,东城的于国涛,崇外大街的邢建军,交通银行的高宇光,世行的徐小明,中农信的陶义,八大处的沈小阳,还有坐在角落里不太说话的徐行长……

冯石在那一刻竟有些感动,这些人,差不多都是银行的行长呀,最小的也是副主任,一般的信贷员冯石是不需要打交道的,他们在冯石的召集下,来到了这儿,就好像国务院在新世纪饭店召开了一次金融工作会议。最重要的事项就是为冯石冯老板解决资金问题。冯石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说了要还钱,这些人八辈子也都不愿意再见到自己了。难道这就是召唤力吗?

如果,你现在缩在家里,当一个中学老师,你面对的是一些什么人呢?如果你当年没有闯北京,而是呆在乌鲁木齐,你在像今天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你能对谁说话,并说什么话呢?你一定还在乌鲁木齐八一中学的校园里,看着那些老榆树感叹吧?你会又一次地念着树上挂着的牌,分辨着它们属于哪个树种,哪个科目,并感叹自己的记忆力已经不太好了。然后,阳光灿烂得让你心酸,还让你感觉到很饿很饿,你会发现自己特别对不起自己,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日子,生命为什么如此悲惨?

冯石带着极大的快感这样一遍遍地问自己。他召集这些人来,甚至于都没有更实际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高兴,是和大家来一次欢快的,充分表现出自信的游戏而已。他完全可以分别和他们谈话,把自己的核心目的说出来。可是,他已经没有了那个耐心,反正都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就在今天一次性摊牌呢。没什么冒险的,也没有什么思考不周的,你只是想把一桩自己的决定告诉大家,你对结果并不期待,那么开会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他们来了,这些银行家们来了,他们是被你骗来的,他们以为你要还钱,尽管他们将信将疑,可是他们还是来了。这说明了他们的期待,以及他们内心的恐惧。好几年了,在他把银行一笔笔的钱弄到自己的帐上,并开始花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成功,他那时以为自己可能挣上很多钱,并把借来的钱还给人家,他知道借钱要还的道理,可是,他没有挣更多的钱,他只能借更多的钱。然后,他看着那些一次次来找他的银行行长们,还有他们跟农行徐行长一样苦难的脸。

他知道他们被套牢了。

冯石以后在日记里已经查不出来那天到场的银行行长究竟是几个,是十一个,还是十二个。因为,他不能确定交通银行的高宇光行长究竟来了没有。那是他的朋友,可是,他们都已经怕他了。凭着记忆,他知道他没来。可是,记忆力怎么能靠得住呢?他对自己说又不是写小说,可以瞎编,记忆永远是无所谓的。交朋友就不同了,交朋友,你的记忆力出了问题,那你在朋友的印象中,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坏人。

冯石坐稳后,先望着大家笑着,就像一个三军的统帅看着由自己训练并带领多年的兵一样,他就像慈父一样地看着大家笑着。他就这样猖狂地微笑着,几乎有一分钟,然后,他抽口烟,长舒了一口烟气,又笑起来。

终于,刚走进来的交通银行的高宇光大声说,冯总,你笑什么?你以为这儿是电影学院的教室,大家是来学表演的?

冯石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好事。为什么

不笑。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说:是呀,冯石拖了我们那么久,今天终于能还钱了,还要开大会,当众还钱,是不是想让媒体炒一把呀。

石景山的柯行长说:我昨天看北京晚报,上边好像说你要进军房地产了?

冯石说:我真是不喜欢媒体,他们说话总是很过分,你想说的,他们不写出来,你不想说的,他们乱说。什么叫进军房地产?我从来都在搞房地产呀。

人家说你要在东边圈一大片土地,要当大地主呀。

这时,关树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跟着秘书黎罗,他们手里抱着厚厚的文件,给每一个行长发一份。

封面极其讲究,上边写着关于“时尚国际城”的具体资金安排。

冯石说:本来想请我的CFO林小林先生为大家专门讲解这个文件,说起融资后的决策分析他可是比我内行。我们公司的确比别的一般的公司更注重人材,我的CFO是美国麻省工学院经济学博士出身,也曾在美国、加拿大,马来西亚等地从事多年经济研究和金融实务工作,他一会儿就到,我也想让他把还钱计划具体告诉你们。可是,有些来不及了,各位都是中国金融界的精英人士,拿毛主席的话说,你们就是中国银行业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呀。

冯石自己笑起来。阳光这时正好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牙齿显得很白,让他的眼睛有一种奇特的深邃。

下边没有笑声,不少人在看手里的文件,眉头普遍都皱起来了。大家似乎都在突然之间意识到了这个冯石又把他们骗了,他今天不是给大家还钱的,而是再一次要钱的。

冯石说: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欠着大家的钱。现在虽然你们各银行间还没有联网,我今天让大家来就是想让你们互相之间联联网。如果不自信。我会悄悄分别找你们每个人,其实没有必要那样。古人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不会跑,也跑不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冯石我真的要进军房地产了。这个文件很简单,我现在已经有了20万平米的地,我分两次用地作抵押,把欠你们的钱一笔勾销,然后,你们再给我贷出两个亿。

大家都沉默了。有的人看着冯石,嘴张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西四支行的李松说:唉,你先别说那么大,我也知道你困难,可是,你先把这半年的利息给我吧。就是做短期也要还利息呀。

方庄分部的王力笑了,说:冯总咱们都是朋友,大家今天来是给你面子,你怎么样也得先还钱,再张口呀。

东单办事处杨开会说:好呀,冯总,你有土地证吗?老酱油那儿离国贸不远,以后会有前景。我过两天可以去看看。

突然,一个穿西装显得极其讲究的高个儿男人走了进来,他是海淀支行的周冰雪,他显得很体面,身上的香水味瞬间就让整个屋子充满了。他走到冯石跟前,说:我外边就听到了老酱油,哈,我已经嗅到了老酱油的臭味了,比当年的臭老九还臭。你就是擦半瓶纪梵希,也还是臭。回想当年在英国,谁会在那样的地方搞开发?

冯石看着周冰雪,心里想着外界对他的传说。说他有一口好英语,在华尔街干过,网球打得极好,但是不喜欢女人。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同性恋。

冯石起身,与周冰雪握手,然后,让他坐在自己的旁边。

周冰雪笑着继续说:那儿有坟茔,周围一大片泥地,后面是一条淤泥腐臭的河。在那上边盖房子,能卖出去吗?兄弟当年在英国的时候,就对房地产有过研究。我们那儿也有一条河,River Trent,怎么讲,里边的天鹅像音乐一样。”

冯石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们至少在一年以后做。京通快速路已经通车,复八线地铁马上要通车,这儿已经是长安街了,谁说长安街仅仅是天安门,长安街是我们那儿,是国贸外。那儿不是长安街的延伸。就是他妈的长安街,就是他妈的天安门。对,通惠河两岸现在长着芦苇,臭得不得了,可是你们去看看北京市规划,高碑店污水处理厂二期工程最多两年就要通过验收,这河就变成清河。等变成清河之后,我也在里边放一些天鹅,让它跟你们英国的河流一样。你们好好想想,我冯石的20多万平米土地,能值多少钱?何况,我的总量是100万平方米。

我当年在英国的时候……

周行长,别老是英国了,现在是在中国,是在臭气熏天的北京。

徐行长说:冯总,我同意你的判断,我那儿还有指标,可以给你再给五千万,你明天派人来吧。

大家都看着徐行长,似乎在推测他说的是不是人话。

冯石也很惊奇,尽管他没有显示出来,他只是走到徐行长面前,仔细地看着他憔悴的脸和失望的眼神,然后像地下党一样,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他说:徐行长同志。我代表北京人民感谢你。

同志这个词竟有些刺激周冰雪,他严肃地看着冯石,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忍住了。

冯石对周冰雪说:你那儿宽松些,指标也多。怎么样,带头支持一下咱北京的建设?如果,你不放心,那我把我的酒店抵押给你?冯石想了想,又说:干脆这次把发票也给你算了。

周冰雪说:发票?你的发票早就在我那儿了。你忘了?当时我照顾你们,没要房产证,只要了发票。我当年在英国的时候,老师教的第一节课,就说Never overpromise,if promise lust follow it strictly。

冯石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不听周冰雪说的英语,却故意把头凑得离周冰雪很近,说:那些发票都是假的,真的都放在大兴了。

大兴支行的李基层先笑起来。

冯石也笑了,说:李行长,你先别笑,你那儿也是假的,真的在我老婆手里,不,在我小老婆手里呢。

大家都笑起来。

最后,冯石说:今天让大家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必须每人给我一千万。不多吧?

大家都看着冯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周冰雪说:冯总,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兄弟我从英国回到北京,总是遇上你这样的人。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冯石说:不是我要威胁你们,我冯石真的完蛋了,你们的官也就都当不长了,你们见死不救,我也要拉几个殉葬的。冯石说着用眼睛来回扫视着这些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银行家,凡是被他看着的人都突然显得紧张起来。殉葬这个词,让他们提前想到了自己未来的死亡。

4

那天的会最终不欢而散。当大家都走了以后,冯石给徐行长打电话,说:徐行长。五千万能马上给我吗?

徐行长在电话里喊起来,说:我是在帮你蒙他们,你看不出呀?我会给你钱?脑子进水了。

电话挂断了。冯石有些发愣,他朝厕所走去。刚才因为紧张,连尿都没有撒。

在厕所里,冯石正站在那儿,关树进来了。冯石忍不住地看看关树的家伙,笑了。关树说:我的有什么好看的。我倒是真想看看周冰雪的,他们同性恋的家伙,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冯石似乎受到了某种启发,他说:人们常说在那些有弱点的人身上总是能找到突破口。你说这周冰雪他同性恋,他喜欢小伙子,这算不算他的突破口呢?

关树愣了,说:我还没有经验。

冯石习惯性地浑身哆嗦了一下,突然问关

树:你撒完尿,浑身也会哆嗦吗?

关树这时,也哆嗦了一下,笑起来,说:那还用问。

冯石说:这是快感吗?

关树说:是高潮。

5

冯石从大厦里走出来,他被阳光明媚推动着,继续朝远处走去。当停下来时,看到身边有一个书报亭。他毫无目的地走过去。一本畅销书进入了他的视野,他拿起来,翻着。卖书人说,昨天刚上市,特别火,我这儿一天就卖了快五十本。里边那个小男孩儿的形象,让许多女孩儿都哭了,她们为他着迷。

冯石饶有兴趣地翻着,真的写得不错。他认真地看了几页,又翻了翻结尾。他有很久没有看小说了,中国的作家竟然有那么高的水平,这是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他决定买这本书。掏出钱来。在交钱的最后时候,他说:你这儿一共有几本?

还有六本。

冯石思索了一下,说:我全要了。

这时,关树喘着气,跑过来,说:毕厂长刚才突然来了,现在在酒廊,他要你马上回去,他说有心里话要对你说。哟,你买这么多破书干什么?

冯石说:这书有意思。我看了几页,觉得徐绅可以当主角。你想呀,小说里这人单眼皮男孩儿,是不是有点像徐绅?咱们平时不注意这些事情,可是,你想,如果今后让那些小女白领看到徐绅演的戏,没准又是一个大明星。对了,你今天就让他们去成立一个文化公司,马上去出版社,找到作者,买下版权。再让徐绅去逼徐行长。我就不信,他不愿意为儿子做些事情。

关树愣在那儿,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被动地从卖书人手中接过他包好的书,跟着冯石。

冯石又说,我们出几百万,拍这部电视剧,看他徐行长给不给钱。

关树突然说。说:老板,你说让周冰雪见见徐绅,好不好?

冯石开始专注了,他看看关树,在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猎人的警惕和喜悦。他仔细地盯着关树的头顶,似乎在数着这个助手的头发,说:把徐绅介绍给周冰雪?

我听说了,周冰雪就喜欢这样的单眼皮的男孩儿。

冯石乐了,今天晚上就把他们约出来吃饭。让我也好好看一看,同性恋是怎样调情的。

6

32层商务酒廊的窗户都打开了,原因是刚才这些银行行长们抽了太多的烟。该吃饭了,冯石却没有一点胃口,如果自己有钱就好了。如果自己饥饿就好了。如果自己能有非常闲散的心情就好了。如果每天不见那么多人就好了。

毕厂长坐在那儿,抽着烟。他抽烟很怪,他总是把两根烟接在一起,显得那烟很长,比他的脸还长,比他的苦难还长。

冯总裁呀,那钱什么时候才能到位呀。

毕厂长起身拉起了冯石的手。冯石笑了,说:先吃饭。先吃饭。

毕石章摇头,说:我们家门口又坐满了人。昨天。厂里一个老职工,原来的工会副主席,他现在是一个卖狗专业户,他把几十只大狗,都牵到我们家门口。

关树笑了,说:嫂子不是喜欢狗吗?

毕石章严肃地说:她喜欢小狗。唉,工人是真恨我,我看见工人都害怕。我身上的伤刚好,我怕他们又打我,怎么吃得下饭。

冯石说:你看我公司很大,但是,大有大的难处。我现在正在筹集关于你们厂的专项资金。很快就会到位了。

实在不行,先别四千万了,就是先有一千万也行。

给你一千万能先把土地证办下来吗?

我先把部分职工的保险和医疗交上去。他们真闹起来,会杀人呀。

土地证多久能办下来?

那容易。只要钱到位了,很快,就是个手续。

毕大哥,咱们能不能这样。咱们先签协议书,就说我的钱已经到位了,等局里市里都批了,把土地证办下来,我马上给银行,钱很快就能放。我马上就把钱给你汇过去。你看这样好吗?

毕石章叫起来:不行。绝对不行。

你看,你们老酱油其实是个烂摊子,其它公司都不敢碰,连魏碑都让我别收购你们。他的意思是你们的包袱太重。现在也只有我,真的看重你那儿的地。我要是走了,不会有别人对你感兴趣。你信吗?

毕厂长的眼睛里露出的担忧,他说:冯总,你不会又丢下我不管吧?就像其他人一样?

冯石从毕厂长的脸上看出了真正的忧愁,他说:骗你我是你儿子。魏碑魏主任真的说你们负担太重。

毕厂长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看着冯石,说:只要魏碑主任有批字,咱们先走手续也行。

冯石说:你傻呀,魏碑怎么会先签这个字呢?他是官。他是上级,他们最讲程序,最死板,只有咱们下边的人,才能灵活一些。

毕厂长拼命摇头,就像是突然屋子里刮起了风。把他的脑袋像树叶样吹动着,他的眼眶里闪动着的漫天尘埃,里边有压力委屈和对于冯石的无限希望。

冯石能够感觉到这个可怜虫已经垮了,不是被自己骗垮的,而是被他自己现实中的境遇摧残的。冯石说:我们是三A级的,在银行信誉好。所有银行行长都是我的朋友。说句实话,那银行就像是咱自个儿家开的。咱只要是想拿钱,随时都行。我最近战线拉得比较大,到处都需要钱,其实,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我兄弟一场,第一次共事,你相信我一回,你出去打听一下,我冯石的信誉。你肯定就放心了。只要土地证下来了,你也就别在厂里呆了,上我这儿来,当执行总裁。你问关树,房子和办公室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在我们自己酒店的办公区,明天让关总带你看看。你的家也安排了,就在东二环,你也离开那儿吧,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嫂子想想。她跟着你,真的不容易。

毕石章看着冯石,有一会眼睛里突然渗出的一点像眼泪一样的东西,但马上又消失了。他低下头,使劲地抽烟,然后,他摇头,说:我一定要对得起那些工人兄弟们。我说了,最少一千万。就是让那些工人把我打死了,也不能再低了。

毕石章起身告辞了,冯石没有起来送他,只是看着他朝酒廊门口走去。他的背有些驼,腰也直不起来,突然冯石大声叫一声:毕厂长。

毕石章就像被冯石用枪打中了一样。脖子猛地一缩,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着冯石。

冯石说:除了魏碑告诉我以外,我也真的打听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对你那个老酱油感兴趣。

毕石章看着他,然后转身出去了。

冯石慢慢起身,他突然感觉有些饿了,他知道,这个可怜的国营企业的厂长已经心里崩溃了。崩溃,崩溃,彻底崩溃了。冯石心里在笑,这个世界上真是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比如这种国营企业的人。

7

冯石与关树,姜青一起在潮江春等着周冰雪和徐绅。虽然才是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潮江春就已经灯火通明了。冯石喜欢潮江春,是因为在这儿能驱散他内心的恐惧感。看着许多人在这儿高高兴兴地吃东西,他总是觉得愉快,那让他内心产生温暖。就像是树丛之间刮起了热风,灯光下人们的皮肤上反映着滋润和柔和。紧张感可以松弛。他害怕什么呢?他自己说不清。他说不清为什么内心总是有某种深刻的东西庄得他难受。其实,细细想想,他为什么要害怕呢?灯光让冯石内心放松,烦躁和激动消失了,他的心情甚至愉快起来。没有理由害怕。就算他欠了国家银行那么多钱,他还不清。他这辈子也还不

清,那又能怎样?大不了一走了之。去加拿大温哥华,跟赖昌星一样,或者去一个更让人不关注的地方。国家查走私,可是国家不会查那些违规的贷款。人人都在贷款,人人都在违规,要知道人人都跟我冯石一样呀。更何况银行的人为了自己保官,也要保护我冯石。看起来,我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我忧国忧民呀,冯石被自己感动了。

徐绅进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领子是竖起来的。身上充满了比姜青还重的香水味。冯石在朝阳公园西门见过这种打扮,他们是鸭子,鸭子就是男妓。可是,徐绅,徐行长的宝贝公子他是男妓吗?冯石看着这小伙子,头一次注意到了他的皮肤真好。而且,眼光里有某种特殊的温存,他意识到姜青也在注意着徐绅。

徐绅对姜青笑笑。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微笑,却让姜青那么愉快。姜青明显地挺起了身子,有几分兴奋。这是不是说明了徐绅眼睛的动情因素让姜青兴奋起了呢?冯石这时真的很希望自己能摸摸姜青那儿。看看湿了没有。

冯石说:这是徐绅,这是姜青。

姜青看着徐绅,说:在上电影学院?

徐绅点头:您呢?

姜青笑笑,说:上学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冯石说:姜青是海归,归来的归,不是乌龟的龟。

徐绅没有笑,他只是很单纯地看着姜青,就好像那是他的一个熟悉的人。

姜青皱着眉头,他不喜欢冯石开的玩笑,她忍着没有更多地表示出对冯石的不满。她注意到徐绅明朗而宁静的眼神。她被他看得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们电影学院的男生都是这样看女生的吗?

徐绅说:我觉得你身上有种特殊的东西,我不好意思用美这个词,但是我真的找不出别的词来。这种美是我们学校的女生所没有的。

姜青真的笑起来,那么开心的样子。

关树看看表,说:周冰雪怎么了。他说着要打电话。

冯石制止了他,说:没事,别打。

冯石看着有些焦急的关树,想起好几年前他就对自己说过,徐行长的宝贝儿子是个GAY,自己当时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真是太粗心了。

这时,关树从包里拿出了那本叫《三里屯往事》的小说,他递给徐绅,说:看过吗?

徐绅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说:当然,故事太好了。我们班的女生尤其喜欢。

冯石说:我觉得里边那个小男孩儿长得像你。

徐绅脸红了,说:我可没有他那么讨女孩儿喜欢。

姜青兴奋起来,她从关树手中拿过那本书,说:真的吗?这书那么吸引你,我很好奇。

冯石说:关总昨天已经买下了这本书的版权,我们想让你演。

姜青很吃惊地看了看冯石,说:你们要投资影视?

冯石说:我是被这个角色吸引了。我一直喜欢影视,我过去是文学青年,差一点成为作家。我几乎觉得这本书就是我自己写的。

大家都笑起来。

冯石又说:我想为你投资。

姜青有些发愣,她是真的,彻底的糊涂了。

徐绅说:我就怕自己演不好,我的经历太浅,理解不好十年前的中国,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呢。他们真是那样吗?一夜暴富,一夜彻底垮台,那个时代真好玩。

姜青说:我也没有经历过。因为我不爱钱。

冯石看看姜青,想了想才又说:我就爱钱,所以我喜欢这小说。

周冰雪终于走了进来。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道竟与徐绅的极其相似。在周冰雪与徐绅握手的时候,徐绅的脸突然有些红,他问周冰雪:您也用GEVENCHE吗?

周冰雪笑了,说:这重要吗?

徐绅说:我也用它。

周冰雪并没有看徐绅,他对冯石说:你怎么选这么个破地儿,堵车太厉害了,非得从南边掉头。说着,他看见在姜青手里的那本书,他又说:《三里屯往事》?三里屯有什么往事?才几年呀,现在我经常碰见这样的导演,他们总是喜欢拍个什么往事,中国往事,北京往事,深圳往事,上海往事,哪里有那么多往事?我在英国的时候,经常看电影。有部片子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中国人翻译成《美国往事》,那还真有些往事的感觉,可是这些中国人,动不动就往事,你们说,可笑吧?还来让我投资,我才不会为他们投呢。

冯石说:周行长,今天找你来,还真的就是想让你投资,我们买了这本书的影视版权,其实,任何人投资都是银行投资,你是知道的。

周冰雪笑起来,说:少打我的主意。你欠我那么多钱,还不还,给你办展期,你也不去,现在又打我的主意。

冯石指着徐绅,说:主要是这孩子太有才能了,他是一天生的电影天才,现在在电影学院上大三,我跟他爸爸是好朋友,我觉得应该支持,再说,这书写得好极了。

周冰雪的目光很快地扫了徐绅一下。眼睛里没有任何提示,他接过姜青手中的书,说:冯总看上了电影学院哪个小姑娘了?周冰雪说着又看了看姜青,似乎想搞清她跟冯石之间的人物关系。

冯石说:就是为了他。

周冰雪再次看看徐绅。

徐绅在那一刻脸红了,他看着周冰雪,眼睛里有紧张,害怕,羞怯,还有几分小男生的柔情。

周冰雪无意识地看看姜青,又看看徐绅,然后从包里拿出雪茄烟点着,缓缓地抽起来。

冯石观察着两个人,发现他们彼此并没有他想像的男同性恋们在一起的那些感觉。传说中的感觉。

关树这时说:难怪别人都说周行长是洋派人物,抽烟都跟我们不一样。

周冰雪说:我在英国的时候,还不抽雪茄呢,回来之后,朋友送的,那时,我在英国,一个穷学生,哪里抽得起,你以为我真的是邱吉尔呢?

姜青有些兴奋,说:你也在英国呆过?我也在英国呆过。我在剑桥,你呢?

周冰雪看着姜青,说:我在一个小地方,诺丁汉。

姜青没有听清楚,她仔细地问:在哪儿?

周冰雪说:Nottingham,The University 0fNottingham.

姜青高兴了,说:真的?太好了。难怪周先生这么有艺术气质呢,我也在Djanogly看过画展。那儿的商科一般。我本来也想去那儿的,因为一个机会,就去剑桥了。

周冰雪说:骑车去过High Pavement吗?

姜青说:当然,我忘了,St.Mary教堂是15世纪的吧?

周冰雪笑了,说:你的记性很好呀。

姜青更来劲了,说:Castle Rock,The Trip to Jerusalem,我那天晚上还喝醉了呢。

周冰雪显得兴趣十足,他几乎忘了冯石,只是对姜青说:我那时周末老是坐火车去伦敦,在火车上,两个小时总是读一本有趣的小说。我也到你们剑桥去过。我在英国的时候,男生女生都很friendless.

姜青也提高了声音,因为周围的广东音乐让她觉得别人也许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她说:其实,英国的学校很淳朴很亲切也很,怎么说呢,很magnanimous,没有一点点名校那样的张扬,傲慢。都说英国人overbearing,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周冰雪轻轻放下了雪茄烟,好像因为看见了姜青,就让他回到了英国的绅士时代。他突然变得彬彬有礼了,他柔和地说:中国人总是在这

样的问题上犯错误。说完他耸耸肩。又说:你是在酒吧喝醉的吗?

姜青笑了,说:那次是跟两个英国小伙子一起,他们是我的同学,他们也醉了,我也醉了。第二天上大课,十五个学生才来了六个。不知道头一天晚上大家都干什么了。大课完全成了Seminar,其实就是Tutorial,我们六个人像是开圆桌会议。可是头一天,我并没有很好地准备,喝醉了嘛。当时,Philo老师那么温和地看着我,让我更加不好意思,你想呀,当时,头都是晕的。

周冰雪哈哈大笑,我听说过这个PHILO。他是一个好人,对中国很了解。可是更多的英国人对中国没有太多的印象。当然,这只能怪我们自己,不能怪他们。

关树看看冯石,目光里充满了鄙视。冯石却一直微笑着,就好像他也是刚从英国回来一样。徐绅兴奋地看着周冰雪和姜青。就好像他们的,语言里充满了美味多汁的冰激凌。

姜青似乎忘了所有其他人的存在,继续说:呀,说起英国真是有许多回忆呢。我租的房间,在桌上摆着一台恐怕比我妈还老的电视机,仅仅能看五个频道。那时候喜欢看看BBC的娱乐节目,有时听BBC的流行音乐广播,在一次聚会上竟然遇见了BBC的那个主持人,就是说话老是不说全的那个。他对我一直看着,说:日本人?我告诉他,中国。他当时也跟其他人一样,说,cool。然后,他开始尽力尽力回忆起他脑子里可怜的一点关于遥远的中国的记忆。他还真的来过中国呢。他说他在和平门吃过烤鸭呢。

周冰雪点点头,笑着,不停地笑着,就好像他真的觉得姜青说的都很好玩,他每点一次头,就会说:brilliant.

周冰雪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过于冷落了冯石,就对他说:那块地,你们有什么打算?对于楼盘的规划有想法吗?

冯石说:我想,就叫“时尚城”,或者国际时尚城。我想让它充满波希米亚味道。我跟加拿大的设计师说了,我们就要波西米亚建筑风格。

当他刚说完,就意识到周冰雪和姜青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周冰雪想笑又压住了。冯石顷刻间就知道自己肯定说错话了。他没有在国外的经历,青春时曾经是一个艺术青年?有一部意大利歌剧叫做《波希米亚人》,所以,在冯石的感觉里,波西米亚就是艺术的另一种说法。他曾经把自己定义成为一个渴望成功的热爱文明的人。可是,冯石知道自己跟千千万万的国内的小资白领一样,爱的是人家的文明。所以,他不得不重视姜青和周冰雪的目光对视。他知道在他们那种对视里充满对于自己的否定,可是波西米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不是在说艺术吗?冯石试探地看着姜青,又看看周冰雪:我错了?

周冰雪狡黠地笑笑,说:时尚?还国际?究竟时尚还是国际?中国人不知道怎么了?我在英国的时候,也注意到他们起的各种名字,大都朴素,自然。不像国内这样。

冯石说:现在经济全球化,国际当然有意思,北京到处都是追求风雅的小白领,现代和时尚正好跟他们的理想一致。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叫现代城算了?周冰雪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对于这类名字的嘲讽让他非常开心:现代城。现代人,现代人住现代城,相比较而言,我们这样的人,应该算是落伍者,应该住进古代城里边了……

周冰雪甚至于笑得咳嗽起来。他想想突然说:冯总,我觉得你真的应该叫古代城,对,这个名字好。我在英国的时候,总是发现他们喜欢古老的东西。

姜青看着周冰雪说:现代城这个名字已经有人叫了,潘石屹,那是个甘肃来的,据说是个地主的后代。

周冰雪看看姜青,摇头说:不懂了,真的不懂了。

这时,冯石起身去洗手间,他保持着微笑,看着愉快的周冰雪,内心压力重重地走进了厕所,这时关树跟了进来。

他太不要脸了,在马来西亚混了几天,就动不动说我在英国的时候,我在英国的时候。关树大声说着。

冯石回头看看门外,怕真的被周冰雪听到,他说:你怎么知道他只是去了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有个英国大学的分校,我听说他们人总行曾经派过一些人去那儿,现在还回来冒充英国人了。

冯石笑起来,说:殖民地的人民翻身得解放呀。

冯石想了想,又说:除了他那身臭香水味,好像看不出周冰雪是个同性恋,他好像对徐绅没兴趣,又对姜青感觉不错。没看到吗?他们俩打得火热,关树说:老板,没准你把姜青送到周冰雪手上了。你辛苦半天,把自己的女人送给了殖民地人民的银行家。

冯石说:那样也好,只要他给我钱。把谁送到他手里,别说手里,就是床上都行呀。

两人笑了。

回到桌前时。冯石见姜青正跟周冰雪愉快地聊天,她在介绍自己在美国华尔街的经历。冯石坐下后,忍不住地看了一下手表,他突然想起了毕石章,想起那块还根本没有拿上的地,内心的压力像黑夜的雾气那样袭来。

8

离开剑桥后,我到了美国,那是95年,我当时读了John Hull的《期权、期货和其他证券衍生产品》。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书在我当时的感觉里,比一般的小说,还有类似于《Seventeen,Oversea》这样的杂志好看多了。甚至于让我充满幻想。

姜青说得很认真,就好像她回国之后,才第一次找着了一个可以真正倾诉的对象,她语气平淡地说:我只是个硕士,找工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尽管我当时常把剑桥褂在嘴边。那时我也是刚知道了些新词,宏观对冲基金,Moore Capital Management,定量模型对冲基金,Millennium Partners,我渴望做一个研究员和交易员。姜青渐渐显得兴奋起来:我不记得那次面试,那个叫Stan Paris的老美真是一个好人,他当时对我非常满意,面谈之后,当天下午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签约,第二周就上班,年薪7.5万美元,还有年终奖金。我当时心都要跳出来了,还假装着跟他说我还要考虑三天,他说最多给你一天。姜青学着那人的腔调,又用英语重新说了一遍,然后,她像一个在爱情上有重大收获的女孩儿那样,眼光里充满了明媚的光泽,说:那些也来美国混的同学听说我的年薪是7.5万美元,就四舍五入,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青8万”。以后,我的年薪涨到了20万时,他们干脆叫我“青百万”了。

周冰雪对冯石说:你这儿人才很优秀呀。姜青是难得的。

冯石说:当然。她是我新上任的CFO。她在国外的经历,可能比你还丰富。

姜青有些不愉快,冯石这种即兴式的,张口胡说八道的风格让她很害羞。在这之前,冯石从来没有说过要让自己当他的CFO,现在张口就来了。姜青望着冯石,目光里有复杂的成分。

冯石知道姜青正在研究着自己,可是,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这顿饭究竟达到了什么目的呢?什么也没有。只是听这个周冰雪的胡扯,而且还是用英格力士胡他妈的扯。他有些懊恼,他本以为周冰雪一看到徐绅这样的小男孩儿,就会色迷迷的,可是,那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冯石开始后悔,为了掩饰这种对自己的不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并在内心盼着

周冰雪赶快告辞滚蛋。

可是,周冰雪根本没有注意冯石的内心变化,他的注意力在冯石深感绝望的时候已经明显地转到了徐绅身上。而徐绅也在胆怯地看着周冰雪。冯石以后想起来那种两个男人互相对视的目光,就会头皮发麻,甚至于想呕吐,他不喜欢男人同性恋这是肯定的,如果给他无上的权力,他会充分表现对于同性恋人的歧视。尽管他在公开场合里不敢这样说,因为他那样会显得他有问题,而不是同性恋们。他用余光侧目看着他们,知道他们正在用某种他不熟悉的语言说话。他当时感觉到他们并不淫荡,也不是色情,而且一点也不轻浮,可是冯石就是觉得头皮发麻了。想吐了。而且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好奇,他对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今后会干什么,几乎不愿意做任何想象。

周冰雪的脸色渐渐地回复到沉重,徐绅却还是兴奋得脸上泛出红晕,就像是冯石从小对于那本少女之心的想像,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喜悦而羞怯地看着别人调情。周冰雪并没有对徐绅说什么。两个男人调情是不用说话的吗?冯石这样问自己,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那是一个他可能永远无法正视的领域,他不愿意看,甚至于不敢看。他觉得自己没有底线,唯一的底线就是不能跟男人搞。然而,他又是多么盼望他们两个好好搞呀,那对于冯石意味着金钱,摆脱危机,振作起来,把那块地彻底拿到手,让那片楼照亮北京城。让自己真正拥有自己赚来的钱,而不是银行的钱。现在这个梦就要变成现实了,周冰雪跟徐绅,他们会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富人和贵族的。

姜青似乎意识到周冰雪对于英国的兴趣已经结束,她坐在那儿不再说话。周冰雪起身告辞,冯石说让徐绅和关树一起送他。周冰雪警惕地看看冯石,勉强答应了。冯石知道关树会在半路下车,而把晚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这对刚刚开始有感觉的同志。

周冰雪仅仅喝了一点啤酒,可是他有点漂浮。徐绅滴酒不沾,却如同一片青青草地,而且有阳光照耀在上边。他们俩一起坐在了后排,冯石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理解同性恋,他甚至于发现自己说不定也是个同志呢。那时冯石体会:到在自己的前方充满了高贵的香水味道,不是周冰雪和徐绅身上那样的,而是在香味中有点苦,好像姜青身上的,又不全是,反正他的感觉美好起来。

冯石就像是在灰色的天空里,猛然看到了一丝透过云层的阳光一样,他内心突然涌动着喜悦,他看看关树,内心里说:看起来,今晚没有白听周冰雪说英语。冯石激动得甚至有些想唱英语歌。他如同一个失去母亲,又复得母亲的孩子,又像是一个政治家,踌躇满志时,遇上了强烈的民主或者民族风暴,浪潮,运动,呐喊。他像鲁迅先生在小房间里突然感觉到了穿堂风:又像老舍先生在湖中生命垂危之时,一只手突然碰上了一棵稻草;又像冰心在八十岁的时候。突然做了一个有关于少女的春梦。冯石体验的是无比的幸福感觉和感动。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冯石那时听不清身边这个同志说的话了,他只是想自己这个红娘当的真精彩,他把这两个好同志拉到一起,说不定能从此改变北京房地产界的历史。历史一定是英雄创造的,而他冯石,不是别的,就是英雄。

那辆奥迪A8在冯石与姜青共同的注视下开走了,为了表示对于周冰雪的尊重,冯石专门让小高送他们。关树坐在前边。他们坐在后边,车身启动的刹那,冯石突然有些惆怅起来,他眼前刚才的五光十色随着车灯亮起来而忽然消失了。现实重新回到他的面前,自己对于这件事的寄托真是没有道理呀。关树在替周冰雪关上车门的瞬间,看了看冯石。冯石与他的目光相对起来,时间一点也不比周冰雪与徐绅的短。那里边似乎也有着千言万语。

车渐渐走远了,冯石回头看姜青,发现姜青的脸上竟然充满了疲倦和几分不愉快。

你很累了吧?

只是觉得无聊。这样的谈话。

可是,你跟周冰雪谈起你们在英国的时候,很来劲呀。

姜青说:我一听周冰雪在英国就没有呆多长时间,他的语言没有过关。

真的?冯石的好奇心被无限地激动起来。

他总是在该用magnificent的时候,还不停地brilliant。还动不动就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

冯石奇怪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说: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会跟他打得火热?我当时真的觉得奇怪。我不认为他是那种有吸引力的男人。

姜青突然显得委屈,说:还不是为了你!

冯石有些愣了,他想不到姜青会这样说,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姜青,想判断她究竟有几分真诚。

姜青想了想,又说:我不喜欢这些国家的公职人员,他们不会给你更多的。

冯石说:可是,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姜青说:我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建造起一座大厦。它属于我们。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些。

冯石有些吃惊,也有些感动,他想不到这个从来没有称自己为女孩子的女人,竟有着这样的野心,这么说,她跟我完全是一样的人?

姜青说: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冯石看着她,等待着她说出来。

姜青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而且,低着头,当她抬起头来时,让冯石无比惊讶,姜青竟然满眼泪水,她说:我永远忘不了你在国贸东边那片土地边的晚上,你在黑夜里说的疯话,那里边有让我特别感动的野心。

冯石看着身边这个女人,头一次感觉到来自她身上的压力。

第九章

1

冯石以后总是在记忆里凝神着姜青的画像,那是他自己画的。他认为自己不但比那些诗人强。也比一般的画家强。他内心曾经拥有过的对于文字和对于色彩的迷恋让他非常骄傲,他看不上任何那些舞笔弄墨的人,特别是当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有钱人之后。他出版了自己的日记。甚至还出版了自己的画册。他在序言中肯定地写道:如果不是因为很忙,那中国一定会多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他在序言中没有说,中国会多一个真正的画家。是因为画家对于技艺的要求比文字要高多了吗?他也没有在那篇序中说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太忙,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作曲家,或者音乐家。是不是因为他不会弹钢琴,甚至于都不认识简谱或者五线谱呢?所以,在冯石的眼睛里,那些中国作家是不值一提的,人人都会写字,人人都有观点或者思想,仅仅是用文字把这些东西输入电脑,那真是太方便了。而且出版一本书的费用又是那么低。冯石用文字为姜青画了肖像,像所有人一样,他也对自己的文字那么自恋,他有时会沉浸在自己的语言里,感受着自己的天才。显然,那幅挂在墙上的姜青的画像是他自己想像出来的。他没有画过油画,他曾经为她画过素描,他有这种聪明劲,那时他的天才彻底展示。他把她的脸有意识地画得很长,很长,一直长到了从复兴门到建国门的长安街上。中间有劳动人民的天安门还有李嘉诚的东方广场。姜青脸长的时候,就是她生气的时候。冯石从一开始就发现她可能是一个爱争论的女人。只是还没有到时候。她是一个有见识的,熟悉英国和美国的女人。她语速很快的时候,说过的很多话,他都很难懂。姜青生气的时候。就是她渴望讨论问题的时候。冯石在日记里

曾经多次描写过姜青的形象,他也曾经多次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孤独和恐惧,才让他舍不得离开(或者一脚踢开)这个有些自我中心(也许是极端自我中心)的女孩儿?于是那个形象越来越清楚。最终成了一幅油画。

2

你应该重视管理了,我觉得这个公司最最欠缺的是优秀的管理人材。

我缺的是钱,不是管理。

现在这样,就是以后有了钱,也会跟没有钱一样。

有了钱,什么都有,没有钱,什么都没有。

你会有钱的,可是那些钱,最终还会失去。因为你不管理。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冯石与姜青之间,角色分明,不用说明了。任何人一看到,就知道哪是姜青的,哪是冯石的。

就在这样的语言后边。姜青的面目有了光彩,如同那个时候很多优秀的女人一样,她渐渐成了一个被众人注视的,最终也变得神秘的女人。

姜青天天跟冯石在一起,她占有冯石的时间,甚至于超过了关树。

冯石有几次想问姜青,她的邦德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些天她能那么自由?冯石没问。他不想问,也懒得问。他像是一个真正的懒汉一样,不去思考,不去追问。他只是糊涂地跟姜青在一起,就好像那是一次夜间的散步,除了月亮陪着他们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可以想象邦德出差了,或者他们吵架了。他也想象姜青忍受不了邦德,独自搬出来了。是她自己要搬出来的,而不是我冯石让她搬了来的。我可以不必为她承担责任。也许她也真的跟许多别的女人一样。在他身边嗡嗡几声,就又飞远了。就像是一只蜻蜓。

关树在白天跟冯石走在一起,而姜青是在晚上,关树与冯石共同淹没在人群中,而姜青与冯石总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漂浮在床上。他们就像是在泥泞的沼泽里挣扎着那样,喘着气,彼此抚摸对方,并想把对方吃进去。他们像是两条孤独的鱼,浑身潮湿,温热,粘在一起,把新世纪饭店的床单都弄湿了。外边星光灿烂照耀着姜青的脸,她叫床的声音越来越大,穿过酒店的窗帘,一直传到了一公里以外的北京动物园。让被饲养多年的狼都羞愧难当。姜青叫床的声音,超过了任何妓女,无论她们是俄罗斯的,还是法国的,还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她叫床的声音,超过了任何别的女孩儿,无论她们是陆军歌舞团的,还是海军的,还是空军的,无论是跳舞的,还是演戏的,还是唱歌的,无论她们唱过《绣花女》还是《江姐》。在冯石贪恋着与姜青在一起的晚上,总是有两句歌词打扰他,一句来自《茶花女》的乔治·欧,一句出自王菲的《天空》,声音里充满了上一个世纪末的希望。姜青叫床的声音之大,超过了任何其他人,是不是说明了她最放肆,也最适合于做自己的老婆呢?她在失控的时候,叫他“鸡巴哥哥”,她在冷静的时候说“我们要共同拥有一座大厦”,冯石不知道那座金山银山是不是真的会从海上漂过来,但是他知道姜青已经进入了角色。她把冯石当做了自己的战利品,不,不是这样的,她把冯石当做了一个可以跟王菲共同渴望天空的平台。站在这个平台上,从新世纪饭店望过去。可以一直看到景山和国贸。

姜青在白天,当她在冯石的3210房间洗去了沾在身上的汗水之后,她总是跟冯石走在一起,她凭着自己的聪明,立刻就弄清了冯石的全部家当。从那时起,冯石真的不再神秘。

3

问题是姜青无法闭上眼睛,面对冯石每天的所做所为,她不能装做不知道。也许如她所说,她每天都在权衡,离去还是留下来。

难道说,我那天那么热情地跟周冰雪谈论关于英国,就是为了给两个同性恋男人拉皮条?

冯石点头。

我所学的所有知识,都是为了在这一天,当一个这么不光彩的人?

还不知道这个皮条能不能真的拉上。我每天都在等待着从周冰雪和徐绅那儿传来消息。两个男人怎么做爱我不管,我需要的是周行长因为爱徐绅而给我钱。

姜青又一次后悔自己跟他讨论这个。她本来完全可以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现在,她无法面对自己,她不能自己骗自己了。她因为把这件事讨论得过于清楚,而把自己也装进去了。

她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儿,她是他的一个同谋。她不是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普通海归,而是一个在腐败之河中涌动的身体,而在她的身体上还沾满了冯石疲倦的汗水。

而且,姜青还有好奇心,她关心着徐绅的命运,她甚至于像其他的女人一样,对于电视剧本身产生了兴趣。比如,如果真的拍摄那天,他们会选择哪一个女演员和徐绅这样的单眼皮男孩儿搭戏呢。

姜青在第二天下午问冯石:如果,周冰雪肯为徐绅花钱,那他把银行的钱能直接给徐绅吗?

那是在新世纪饭店的酒廊里,那是在下午三点半左右,竟然没有人来要债,冯石感觉到出奇的安静。他说:如果没有人来找我逼债,我真的会觉得寂寞无比。有时想想很怪,毛泽东他老人家,在晚年,当他八十岁的时候,为什么会孤独,寂寞,会感觉到人生无聊,会哭泣?那是因为他没有对手,没有朋友,没有情人,只有一个充满野心的太太,可是,他们年龄都大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钱的概念,他不欠人家的钱,他用不着找人借钱花。

冯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眼皮有些沉重,他揉了揉,然后,找新来的服务员小崔要了杯橙汁,他没有马上喝它,而是开始欣赏,就像他会在极度无聊的时候欣赏姜青的皮肤一样。他开始喝,小崔仍然站在他的身边,她是新世纪的女服务员,她穿着饭店的服装,屁股显得挺拔。冯石扫了一眼这个女孩子的身体,突然想,为什么晚上不把这个女孩儿弄到自己的床上去?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换女孩儿了,确切地说。自从他认识了姜青以后,他的床上,就再也没有上过别的女人。

他是因为怕姜青吗?

冯石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为自己竟然会总是守着一个女人而感觉委屈。如果,姜青有一天,也变得像江青一样老,而且一样霸道呢?那他对她付出的所有那些复杂的东西不都像东去的江水一样吗?

姜青这时从宽大的落地窗走回冯石身边,说:那小说我看了看,挺好玩的,国内的作家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是,他们毕竟写的是本土的东西,这是你在西方作家那儿体会不到的愉快。其实,我过去从来不看中国小说,我有时间可能会看看《纽约客》。

冯石把姜青拉到自己跟前,故意小声对她说:你想呀,周冰雪为徐绅投资,一集就三十万,三十集也要九百万。然后,他额外还要给我一千万,就算他一共给我两千万吧,也许这区区两千万就是我的新起点。就救了老子的命。

姜青看看小崔,她似乎很怕小崔听到冯石说的话,她的眼神里有种责怪冯石说话不注意的成分。而且,她也不喜欢冯石用“老子”这样的词汇,她总觉得那里有粗鲁的成分。

冯石觉得可笑,女人们总是这样,他看着姜青,又说:两千万远远不够。那毕石章毕厂长说,企业里光是六十多岁的老职工就有一百个,他们欠了别人一年的工资,每人就算四百块钱,一年也有五千多,一百多人补齐了,就有五百多万,还有他们没有福利、医疗保险那些保障,又要一大笔钱,两千万差得远了。还有土地出让

金,厂里其他人的好处,职工的搬迁费,新厂区的建设,难怪魏碑提醒我,说这个厂负担太重呢。我真的能摆平所有这一切吗?

冯石看着姜青。

姜青说:你也可以在国际上融资呀。我们可以找找国外的投资公司。

冯石眼睛一亮,从姜青的话里,他猛然发现了新的希望。他说:你在华尔街做过,我听说那儿遍地黄金。要不你找个国外的公司,华尔街的,把我这个恒石公司收购了算了。我不要多,十个亿就让他们控股。

姜青的脸阴沉下来,她说:我不善于做这些,我只是给你提出一个方向。

冯石说:你不认识那儿的人吗?有没有关系,他们弄钱是怎么操作的?

那天让冯石无比失望的是,姜青听了冯石的这番急切的言语之后,竟然脸红了。她的脸红得就像是花园开放的玫瑰,她的脸红得就像是天边闪烁的晚霞,她的脸红得让冯石头一次怀疑她在海外所拥有的那些经历。

姜青可能看出了冯石的失望,就又说:其实,国外有很多投资机构,他们也许正在中国寻找自己的伙伴。

冯石说:那就把他们找来吧,我在酒廊接见他们一下。

姜青不愉快地看看冯石,却也无奈地笑了,说:我的确写过几篇分析报告,我当过助理策略师。我在一篇报告里,专门对他们说过中国市场的巨大和无限的投资潜力,我也分析了优秀的中国知性女人应该在合资公司中所占比例对于公司管理产生的不同影响。我也在另一篇报告里说过,中国最重要的企业应该到美国上市,因为……

冯石已经没有心思听姜青说的这些话了,这些事与他无关,仅仅是另一个世界里,人们玩的游戏。但是冯石对于姜青抱着欣赏的态度,她说的故事遥远,但却有趣。总比那些今天让你帮她买个车,明天让你帮她开个店的女人强。而且,她说每一句话,都会夹杂着一个或者两个英文单词,也让冯石高兴。他希望身边有这样的女人,别人说不定会因为姜青而觉得冯石都充满国际化。

“国际化视野”在那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词语,他让所有人兴奋,就像在茫茫沙漠里看到了救命的飞机,他可以把冯石这样的人带到天上去。

关树来了,他昨天晚上显然没有睡好,眼神疲惫,脸色很黄。他看看姜青,连招呼都懒得跟她打。

姜青的脸又有些红了,但是从眼里看不出生气。

冯石对关树说:昨天晚上又赌了?输了?

关树笑了,说:哪还有钱赌?咱们穷成这样。

冯石:我听财务老张头说,你又支了三万。

关树嘿嘿地笑了,露出了洁白而细小的牙齿。他边笑,边拿出一张支票,说:你看,怎么样?

冯石仔细地看了看上边有意没有盖清楚的财务章和自己的名章,说:还应该再模糊一点就好了,行了,就这样吧。

姜青有些奇怪为什么盖章还不盖清楚。

冯石对姜青说:你就在酒廊呆着吧,我们出去办事。

姜青看看关树,说:我也去。

冯石:这些事,你去不合适。别吓着你。

关树又嘿嘿笑起来。姜青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她声音提高了一点,说:什么事嘛,对我还这么神秘。

冯石把姜青拉到了窗口,他看看小崔,说你先出去。他看着小崔离开后,对姜青说:你以为我出去是谈恋爱呢?我是把这张空头支票,送给毕厂长,让他以为拿到了钱,然后,再拉着他上魏碑那儿,拿批文,然后中午跟批地的人一起吃个饭。等过几天,银行会把这张支票退回来的,因为财务章不清楚。再过几天,等毕厂长知道了这是张是空头支票了,也许魏碑和国土局都把土地证给我了。

姜青惊讶地看着冯石,她真的又被吓了一跳。

冯石再次得意地说:我就喜欢看你被吓的样子。如果你今天有空,就给我当一回策略师,帮我分析一下,面对现在的大好形势,我应该收购几个国营企业。

说完,冯石把房间的钥匙卡递到姜青的手上,摸摸她的头发,然后,跟关树快速地朝电梯走去。

过道里,冯石觉出了浓烈的香水味道,熟悉而亲切,暗淡的灯影中,冯石似乎又感觉到了姜青的体香,她昨晚洗了澡后,在上床之前,就喷了这种香水,直到现在都充满了新世纪饭店漫长的过道。就如同岁月和云雾共同朝着他的面i部涌来,把他的头发都吹动了,而且,他的耳膜上有种颤动的感觉,让他觉得没有带着姜青一起出去,就让一切事情都变得更加沉重。他的双腿瞬间就被注满了沙子。

两人进了电梯,面对清晰的镜子,冯石有意识地做了一个怪相,说罗中立画的《父亲》,就像他现在这样。他在镜子里拼命坚持着自己脸上的怪像。

关树看着冯石,又开始不怀好意地嘿嘿笑起来,而且,在电梯下行过程中,他一直在笑,他想用这种态度引起冯石的注意,并询问他。

果然,冯石开始问了,说:你不停地坏笑,笑什么?

关树说:我笑昨天在车上周冰雪说姜青的话。

冯石充满兴趣了,他看着关树,说:周同志说姜青什么?

关树冷冷地说:他说一听姜青说话,就知道她从来没有在华尔街干过,而且,像她这种资历,也不可能挣到十多万美金。

4

那座四层小楼是砖混结构的,你从外边看它,很有些古典建筑的味道了。八十年代是建筑师们最白痴的时代,他们把中国的楼房都设计成这样,竟然也成了一种强烈的风格。远远望去,如同一段丢弃的车箱,又像一个个依靠在白杨树下的棺材。红色的砖墙在阳光下,清晰地反映出国家基层组织的容颜。

冯石让小高把车停在离那4号楼有一百米的地方,楼外似乎正在集会,这让他想起了六四,四五,五四,还有文化大革命。关树说:老板,这么多人,今天可能来得不是时候。逼厂长家是不是又被围攻了。

冯石没有说话,沉默着下车,朝楼跟前走。关树跟在后边。

冯石快走到门口时,说:工人阶级力量大呀。让我们的毕厂长越来越难当了。

门口的工人在喊着,大叫着,让毕石章出来,跟他们对话。其中领头的老头,看着挺面熟,冯石觉得一定在哪儿见过,可是却想不起来。他显得有些神气活现,高声说着:兄弟们,大家不要太激动,要冷静,要解决问题,今天必须要让厂长把钱拿出来,让他给我们个交待。

冯石微笑着,他喜欢今天的太阳,也喜欢工人的力量。他从小就会唱一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那工人有力量。他看着这些面色灰黄的工人,发现他们穿的衣服挺时尚的,丝毫没有破烂的感觉,有的人甚至还穿着西装。看着群情鼎沸的场面,冯石内心充满运动感,他在天安门广场曾经感受过这样的震动。在足球场上,他听到了这些穷工人的呼吁,听见他们说的意思是要医药费,要工资,要生活的权利,要厂长滚出来。冯石对于这种声音很有好感,他并不是职业革命家,他是反革命的人,但是,今天不同,今天跟过去不同,今天他赶上工人闹事,是否意味着他手中的空头支票也会成为毕石章的救命稻草呢?人群里还有说说笑笑的女职工,基本都画了妆,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蓬蓬勃勃,似乎她们就是工厂大院里盛开的牡丹,是老酱油的厂花。冯石看着她们,对关树说:这些娘们儿今后还不好安排呢。

关树说:开个妓院,叫她们多挣点儿。让那

个老头当老鸨,看着他面熟呢。关树开始背诵四言绝句:小姐地位多重要,银行行长最知道;要是小姐都回家,金融危机要爆发。

冯石笑,关树又说:谁说妇女没地位,那是万恶旧社会:如今已是新社会,市长书记一起睡。关树丝毫不顾及已经走进了像烈火一样的人群之中,继续说:下岗姐妹别流泪,挺身走进夜总会;一无所有缺自尊,唯一资源是青春……

关树正起劲,忽然听到冯石一声呵斥:闭嘴。

看冯石脸色,不像是玩笑,就真闭嘴了。冯石的情绪常常这样急转弯,关树虽然已经习惯了,却还是常常忘记他这个老大心底的水跟表面溅起的浪花不一样色彩。

冯石预言家那样地眯着眼,先看天空,再看土地,把关树拉过来说:今天赶上好时间了,毕厂长会拿咱们当亲人的。

关树说:这些工人不是省油的灯,今后会很讨厌。不过女工除外。

冯石说: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地拿下来再说。《飘》里说,土地,只有土地。是呀,只有土地,你说它值多少,就多少。

两人说着,从人群里走过,进了过道,到了毕石章家门口。过道里也是充满了人,大家喊着:毕石章出来,出来。

冯石跟关树交换一下目光,摇头说:太乱了,太乱了,我不喜欢混乱,我喜欢秩序,我要安定团结。

关树笑了,又说:说归说来笑归笑,黄色经济最可靠;不亏损来不破产,男人下岗咱来管……

毕厂长家的门紧闭着,他的妻子站在门口,对大家反复说着:求你们大家了,他病得很厉害,他天天都在想办法,你们回去吧。他病得很厉害。他天天都在为你们操劳呀。女人哭起来,她的脸色显然不如外边那些女人。她们在阳光下,而她却在阴影里。当她看见了冯石与关树时,眼睛里一下子就亮了,说:你们找老毕?

冯石面带愧色的说:我们来晚了,我们是来送钱的。

女人上来就抓住了冯石的手,好像怕他会马上跑掉。说:老毕天天都在数着日子等你呀。她哭起来,声音尖锐,穿过了所有嘈杂的声响,嘶哑无比。冯石笑了,他紧紧地拉着女人的手,说:大姐,我就是你的亲人,比亲人还亲,我是带着支票来的。

过道里静下来了,大家似乎迫切需要知道这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衫衣那么洁白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冯石看着女人,故意大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把所有工人都安排好,我家祖孙三代都是工人,我最了解工人的情感。我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我冯石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我来到老酱油,就是为了解决好这里一切问题的。

工人们沉默着,他们不知道这个突然高声说话的是谁,他们冷冷地盯着他,就好像他是一个皮影戏里的男主角,他跳来跳去,说话空空荡荡。

女人开始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对自己屋内喊起来:冯总来了,冯总来了。

门开了,毕厂长站在门口,头上仍然缠着纱布。一幅恐怖的样子。冯石与关树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大片的,黑压压的工人们。毕石章期待地望着冯石。

冯石显得平静,他回头像绅士那样地对着工人笑笑,然后,示意毕夫人在屋外关上了门。

屋内突然很安静,从开着的窗户里吹来了暖风,窗帘是黄色的,跟房屋主人的脸融为一体。冯石对关树使个眼色。关树从包里,庄重地拿出了那张支票。

毕石章的手颤抖了,他说:真的吗?我现在是在我家里吗?

冯石从关树手里拿过支票,他显得更加正式,像是在电视里看到的递交国书那样地把支票双手交到了毕石章手里。

毕石章接过来,浑身开始颤抖,他仔细地看着上边的数额。突然,他对冯石说:你们先在家里坐着,我出去跟他们开个会,我要解决问题。

毕石章打开门,他拿着支票,朝人群走去,他妻子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像是国母跟着国父那样,他们走向了工人阶级。毕石章走出单元门,就高声喊起来,大家听着,我今天召开全厂大会。

5

冯石看着毕石章激昂的姿态,然后轻轻关上门。他发现自己很兴奋,如果别人像他这样带着一张假支票来到了这群气疯了的工人中间,可能会害怕,最少也是深深地担忧吧,可是,冯石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兴奋。

他如同坐上了过山车,正在等待着最高潮的来临。

他如同正在听一场高水平乐团演奏的音乐会,正等待着高潮的来临。

他如同正在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做爱,正等待着高潮的来临。

冯石跟关树坐在了毕家的沙发上,冯石说:有些累,看看他冰箱里有什么喝的?

关树打开冰箱门,仔细看了看,说:什么也没有,就是有几瓶酱油。你说,老板,这国营企业的头真就这么可怜?很廉洁自律呀,我为我过去说过的一切对不起共产党的话道歉。

冯石笑起来,他开始抽烟,突然,他对关树说:你说,咱们给毕厂长那十万块私房钱,他会藏在哪儿呢?

关树也突然兴奋起来了,说:对呀,这些个贪官究竟会把钱放在哪儿?

关树说着,开始在屋里找起来。

从屋外传来阵阵人群轰乱的声音,那里有毕厂长的喊声,也有其他人的质问,此起彼伏,有些像是舞台上的轮唱,又像轮奸一样,你听到的是不同的喘气声。

冯石也站起来,他也开始在屋内四处打量起来。

关树说,这儿没有探头吧。

冯石显得像个孩子那样欢快地笑起来,说:你猜,这个逼厂长会把私房钱藏在什么地方?咱俩比看谁猜得对。

关树说:打赌吧。五十万。

冯石表情严肃起来,说:赌,赌,就知道个赌。

关树说:不赌没意思。

冯石说:你在大学就开始赌了,是吧?

关树说:当时学政治经济学,实在无聊,就玩呗。

冯石说:好,你说,在哪儿?

关树提高声音说:五十万?

冯石说:你发现了,那私房钱归你,我发现了,归我。

关树一愣,说:就等于说给他的钱又拿回来。

冯石:这毕先生这么大岁数了,整天光守着这么个老女人,要钱也没用。

两个开始像侦探那样地用锐利的目光检查起房子的每一处。

外边的声浪像海浪一样地传过来,冯石说你听,你听,多好听。

关树说:是在暖气罩里,在暖气后边。

说着,关树像只猫那样地溜到了暖气旁,他小心地拉开装修过的木栏,朝暖气里边摸过去。没有。什么也没有。奶奶的。关树又进了卧室,又朝暖气后边摸过去,还是没有。

冯石说;该我猜了,我说是在书架上,在一本书里。

关树说:先说为什么?

冯石说:当年我还有老婆的时候,就把私房钱藏到书架上,读书人嘛,最信任的就是书了。

关树看着书架上满满的书,说:哪本?

冯石认真地看着,就好像他一生的命运都压在这个答案上了,他指着一本《战争与和平》,说:看起来这逼还是个知识分子干部呢,就是这本吧。

关树上去拿下,打开一看,果然有东西,是张照片,女人的照片,关树拿过来,给冯石看,说:看,厂长的情人,这么个黑丫头。挺面熟的呀。

冯石点头,是见过,见过。

关树说对了,是那个女的,那卖狗的女的。他看冯石没想起来,就说:上次买欧米茄,你忘了,那卖狗的女的。

冯石点头,在他面前出现了那天买欧米茄

的情景,是姜青给那狗起名叫欧米茄的。他也想起了与姜青在她租的房间里做爱时,被欧米茄凝视着的自己和姜青的身体。他看看关树,说:你的记性还真不错。我也想起来了,刚才门口那老头也是卖狗的老头,女的也许是他的儿媳妇。那老头那天还差点跟你吵起来。

关树说:我听别人管老头叫主席,是不是工会主席?他为工人争权力。他为工人谋幸福呢。

冯石说:厂长把主席的儿媳妇给弄了,是个好故事。咱们提前把这个版权也买下来。他说着把照片放回了书中,搁在了原位,说:必要时把这件事告诉他老婆吧。

两人又笑起来,冯石说:在这本书里,他说着拿起了那本很旧的毛泽东选集。打开一看,里边什么也没有。

冯石又说:工会主席去卖狗,说起来他们真是很惨。让我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

关树故意抚慰着一本本书的封面,说: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呀。

两人就这样说笑着,愉快地猜着,共打开了五六本书。终于,关树拿起了一本《甘地传》,打开时,那张暗红色的工商银行的存折掉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有马上去捡,而是站在那儿看着存折,突然产生了很大的成就感。存折在地上被阳光照着,显得比平时更加红了,上边镀银的字体清晰无比,它像一座雕像那样,让冯石不得不严肃地盯着看在眼里,他喃喃地说:我热爱我们的银行,但我更热爱我们的存折。

6

外边的喧闹声像退潮一样,渐渐地远去了,工厂就是一个动物乐园,人群的温度把北京东部的天空涂抹得像是一张支票那样发烫。远处的臭水河阵阵吹来刺鼻的味道,从窗口望出去杨树在老酱油的空气中摇摆。工厂的感觉让冯石回忆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在工厂当工人曾经是他最美好的理想。八个小时以外,我的自由。工厂的人们走在街上,往往都挺着胸,女工人们的乳房挺得高高,男工人的下巴也挺得高高。他们走在路上,像是跳高一样,就像当年他看了许多的新闻简报一样,在灰色的胶片上充满了工人红色的脸,谁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呢?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了?工人们成了这样?那个卖狗的老头,那个卖狗的女人,欧米茄眼睛里的泪水和悲伤,那张夹在书里的黑皮肤女人的照片,还有工人们刚才的吼声,冯石总觉得所有这些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样。一点现实根据都没有,他们是眼前这片树叶讲的故事,照片也不过是黄段子,仿佛只有河水的臭味,才是眼前真正的现实。还有他冯石突然变得有些压抑的心情。电话响了,是冯石自己的手机。是姜青。她说,她突然有些为他担心。冯石说我也正在为自己担心呢。也在为你担心。你别饿着了,小丫头。姜青说商务酒廊坐满了人。他们说都是你的朋友,他们互相在讲述着你这几年分别找他借钱的过程。冯石突然感觉到有些晕眩,就说晚上回去再说吧。他关上手机后,走过去拉开门,过道里很安静。刚才的人群没有留下任何足迹。连一片纸都没有。

关树把要跟老酱油签的协议书从皮包里拿出来,说:老板,要不要再看看。

冯石摇头。他看着那合同,说:今天一定要跟傻逼签了。

关树说: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冯石制止他,说:等等,让他找我们。

电话突然响起来,把冯石又吓了一跳,说:你电话不把声音调得小一点呀?

关树接听,是毕石章打来的,他说你们还在我家吧?别走呀。中午一起吃饭。

工人阶级的情绪怎么样了?冯石拿过关树的电话问。

永远记住,有希望就有安定。你们出来吧,我在厂大门外等你们。毕石章挂了电话。

两人有些兴奋,战斗又要开始了,合同是所有经济活动的基础,他们就要签合同了,是走向刑场还是战场,都不是,是一个饭局,是喝些酒,吃些海鲜,是兄弟之间的情感交融。

正要关门时,关树突然看着那张扔在桌上的存折,说:狗日的私房钱怎么办?是带走,还是留下?

冯石笑了,他站在那儿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先给留下了吧,带上你今晚赌钱一输,又没了。

关树听话地拿起深红色的存折,从书架上再次抽出《战争与和平》,冯石说:不是那本,是这本《甘地传》。

关树小心翼翼地把存折放进书里,然后把书放回书架上,说:我的感觉真的是自己的钱放在别人家一样。

7

这是一家不太大的湘菜馆。毕石章要了问包房。他对冯石说:看见那老头了没有?他最坏。原来是我们工会的副主席。他现在是工人领袖,就跟当年去安源组织工人罢工的刘少奇一样。

冯石认真地说:关键是我们要把问题解决好。安排好这些工人,让他们把心彻底放下来。

关树说:那老头现在是不是养狗呢?

毕石章警觉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关树看看冯石,说:我有一次去买狗,见到他了,卖狗那儿,有一个女的,长得很有味道。

冯石笑了,说:连卖狗的人你都记得住。冯石看着毕厂长,说:我们共同把工人安排好,让他们老有所养,有所依。要让他们永远感激你。

毕石章眼睛亮闪闪的,他拿起酒杯跟冯石碰了一下,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关树说:我们老板把你的办公桌都安排好了。就在我的隔壁。

毕石章说:现在就等着钱入帐了,你们不会空头支票吧?

冯石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毕石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缘分呀。

冯石再次拿起酒杯,对毕石章说:与时俱进。与时俱进嘛。

8

毕石章办公室里也有一个大书架,上边摆满了各类书籍。像所有办公室一样,这里面也充满了锦旗,有局里,甚至有北京市委的。毕石章走在锦旗大红色的背景中,很像是焦裕禄走在兰考县城外洒满阳光的土地上。

冯石装着在浏览他的书,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时代。

毕石章也走过来,像个读书人那样深情地看着那些书,说: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故事,每一本书都是我的一段经历。多么想回到八十年代初,那时我最大的想法,就是成为一个作家。

关树说:每一本书里都有一个女主人公,这是我在东北师大时,最大的体会。

毕石章再次警觉地看了看关树,说:女主人公?你喜欢把女人的照片夹在书里吗?

冯石说:每一本书里,都夹着我的一个情人。

毕石章突然像鸭子叫那样高调地笑起来,把冯石和关树都吓了一跳,他笑得那么猛烈,开心,像乔冠华在联合国那样地笑着,就好像他们说了世界上最富幽默感的事情。

关树看看冯石,他们俩又静默地看着毕厂长。直到笑累了,平静下来,心如止水时,关树从包里拿出了合同,对毕石章说:合同你也看过了,钱,你也收了,咱们签吧。

毕石章像吞咽了一大块冰似的,突然,就显出了恐惧,他的肩膀有些颤抖,说:什么,合,合同?

关树说:合同。

冯石那时也看着他,他就如同一个审判长一样,在法庭上,静静地观察着自己眼前的罪犯。

毕石章说:为什么不再等几天?我们不慌。

关树说:你不慌,我们慌,我们把这么多钱一次性给你,你还等什么?

毕石章有些绝望地看看冯石,说:可是,钱还没有到帐呀,我得等着钱到帐了。

冯石说:没有问题,可以等。

关树说:不行,老板,那我们宁愿和轴承厂去签了,他们可是在二环里边。不像你们这样,臭烘烘的,我的头都快晕了。

关树说:我们还是把支票带回去吧。

冯石看看毕石章,说:要不,就按关总说的做吧。支票我们带走。

毕石章没有回答他们两个,而是拿起那合同愣起神,他就像天下所有那些在油灯下慈祥无比的母亲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亲切的东西。烛光映照着他,如同一个泥巴的雕塑,脸上的皱纹充满了泪水和辛酸,那里有许多苦难和对于丰收的渴望:他看着合同,眼神呆滞。

关树说:毕老兄,我们还有事呢,已经等了你一上午了,你再等,工人一会儿又来了,别把我们也当成你们厂领导班子的人,给一块儿揍了。我可是瘦,经不起打呀。

显然,这话对毕石章有了激励作用,他起身走到保险柜跟前,再次站在那儿犹豫起来。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终于打开了保险箱。

冯石朝里一看。全是红色的公章。

毕石章挑着,当他连续仔细地看了六七个公章之后,才最终拿起了一个,当他回头时,冯石发现在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眼泪。

他像是在电视台演播厅里一样,面对着灯光和观众,充满感情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对这个厂是多么有感情呵。我从大学毕业就在这儿,一晃快三十年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我的手里把这个厂卖了?老酱油这么多年上百个厂长,为什么要在这上边签上我毕石章的名字。我有愧呀。

毕厂长说着,竟然号啕大哭。

冯石也被他的哭声吓着了,他就像是在小的时候,唯一一次听见自己的父亲哭那样,感到恐惧而且怪异,关树想说什么,被他用手制止了,他们默契地等待着哭声的一次次起伏,像南方高低不平的山路一样,蜿蜒而漫长。

突然,毕石章停止了哭泣,他像运动员那样,朝着桌上的合同冲过去,然后,把红色的公章伸到嘴边,拼命地呵着气。他的呼吸急促,在他的气息里充满了水分,那湿润和温暖将会给他们老酱油带来营养和幸福。毕石章就那样地站着,他长时间地呵着气,当他停止呵气时,就开始把公章渐渐地伸向了合同,猛地他又把公章放在了一边,然后,从怀里拿出娴,开始抽起来。

冯石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关树想站起来,被冯石再次制止。

毕石章的烟抽了一半,就被他拧灭了。他再次拿起公章,伸到嘴边呵起来,他的嘴张得很大,像面对牙医那样,一直大张着,脸上所有曲线都已经变形,他急促的呼吸声再次响起来。

冯石和关树都想笑,但是他们忍住了。

毕石章呵着,呵着。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向了红色政权,突然,他像扔手榴弹的上尉一样,把公章举得很高,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砸向了合同,一声巨响之后,冯石看到了合同上清楚的红色印迹。那合同上的图章真的很清晰,像艺术一样完美无比,比他们在支票上盖的要清楚美丽得多。

毕石章愣着神,像射精之后的男人一样,他疲惫之极,当冯石和关树共同扶他坐在沙发上之后,他抬起头来,说:你们公司能成立一个党委吗?

冯石愣了,他看着毕石章。

毕石章说:我们厂许多老党员都需要按月交纳党费。

9

冯石极度疲倦地回到了新世纪饭店,在路上时,他睡着了。而且,还做了梦。随着车身运动的节奏,他梦见了自己去欧洲游历。他走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个小镇叫阿孔多。多么熟悉的名字,阿孔多。这不是在南美的一个国家吗,怎么会跑到了法国南部?草地平坦开阔,上边有成群的奶牛一边吃草,一边悠闲地晒太阳。这些牛为什么那么舒服?它们生命的境界真高呀。下辈子如果变成一只牛,也要是一只法国牛。或者,不当人当牛也要生活在法国。冯石醒的时候。饭店已经到了。回到房间时,他趴在了床上,空头支票带来的为什么不会是空头合同呢?

这种想法让他心疼。

财务部送来了报表,帐上已经完全没有钱了。就是说他冯石晚上想出去,带点现金,哪怕是一万块钱,也都不可能了。潮江春也来了帐单,催他去结帐。已经欠了别人五十多万元。所有员工的工资也都欠了三个月。冯石起身。在镜子跟前看着自己脸,苍白而焦虑,他认为那张脸仍然是高贵的,只是里边有着深深的愁绪。

冯石给关树打电话,说:召集中层以上的干部开会。集资。

关树说:半年没有发工资,再集资,只怕他们不干。

冯石提高了声音,说:两个小时以后,在新世纪饭店的宴会大厅,一定要开。由你主持。

10

傍晚,天已经有些黑了,冯石缓慢地走进宴会大厅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脸的严肃。在坐的近百号人看见冯石进来,就更是显出了紧张与恐惧。冯石清楚,集资的事情,显然已经是僵局了。冯石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发火。他看着这些中高级的员工,认真地体会着他们的心情。显然,几个月没有发工资,而这个月超过发工资的日子又已经是十天了。对于员工来说,不但没有工资,而且,还要向他们集资,从他们的口袋里掏钱,这意味着什么呢?

世界末日来了。

冯石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吭气。大家也都望着他,等待着他们的老板说话。冯石沉默了一会儿,问关树:跟大家说清楚了吗?这次是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三个月期限。

关树点头,说:说清楚了。

冯石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四周,那一张张可怜的脸,就像是冬天在雪地里还没有冻死的最后几只鸡一样。他默默地看着,感觉到屋子里静默得可怕。如果自己感觉可怕,员工一定觉得更可怕。他开始说话了,他说:我对不起大家。

冯石说话声音很小,几乎像是蚊子在叫。可是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冯石想了想,又说:不愿意集就算了。现在集团有些困难,希望大家支持。可是,大家也许比集团还要难,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尽快给大家发工资。而且,不再向大家集资了。

冯石说完,看着大家还是紧张而沉默不语就说,我现在又有一个新的提议,让关树,关总

带领大家笑一笑,首先,让关总先学着高声笑

笑。

关树低着头,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

冯石说:关树,你高声笑笑。

关树脸上显出了明显的不快。但是,他想试

着笑,却笑不起来,于是他说:我提议,让冯董事

长带领大家笑笑。

会场明显变得轻松了。冯石说:好呀,把球踢给我了。你小子。

说完,冯石故意像电影演员那样,先是高声

哈哈。然后又更高声哈哈哈。

最后,他看着窗方的西山,说:哈哈哈哈。

他的动作有些夸张,表情有些作做,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

气氛一下子变和很轻松,所有的人都变得欢快起来。大家暂时忘了痛苦,似乎冯石开的这个玩笑已经挽救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命运。

冯石说散会吧,大家回家。

说完,他自己带着小高走了出来。他走得很

急,出了酒店大门,匆匆忙忙地进了自己的车。

当小高关上门后,问他:老板,去哪儿?

冯石没有理会小高,而是拿出手机,对关树说:让普通骨干走,让中层以上的人留下来。高

层集五万。中层三万。谁不掏钱,今天就让他滚。

11

冯石上了车,沉默着,他看看窗外,远处西山的轮廓有些暗淡的红,路上车已经很多了。他想起了台湾管这叫游车河。他们的车也随着所有的人缓慢地开着,小高没有问他,只是朝东二环走去。上了二环,小高看看他。冯石仍然低头沉思。小高说:加油站已经不让加油了。说我们欠了他们十多万块钱。这时,车上的电话响起来,冯石一听,是姜青。

姜青说我在家。你呢?

冯石说:我在工作

姜青笑了。冯石说:你笑什么?

姜青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想你。

冯石:你作风不好呀,有老公还想别人。

姜青说:我最近也老是想这个问题,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缺少贞洁观的女人。

冯石说:我现在有时觉得邦德跟我的亲人一样。

姜青突然说:好了,不跟你说了,我晚点再跟你打电话。

冯石让小高回酒店,他的内心突然有些失落,他本来出去想干什么?没有目的。他朝东边走,是不是想去找姜青,如果她的德国白人在家呢?他知道自己还没有那么冒失。

又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孩儿,荷尔蒙过剩,在回到酒店下边时,他对自己说。

当车停在酒店门口,冯石正要下来时,他看见了从里边出来的徐绅。徐绅的脸很红,像是画了妆一样,有着无限的青春意义。

徐绅也看见了冯石。走过来,说:叔叔,冯总。

冯石说:找我的?

徐绅含糊地摇头,眼光有点闪烁,说:有别的事情。

说着,徐绅匆匆忙忙地走了。冯石望着徐绅的背影,想起了徐行长,想起了周冰雪行长,想起了许多银行的行长。他穿过大堂,正要进电梯,从电梯里边出来个人,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冯石一看,是周冰雪。

冯石说:来找我?

周冰雪说:来开个会。这个酒店真烂。我在英国的时候,住过温莎公爵酒店,中国跟他们比相差最少一百年。说着,周冰雪快步朝外边走去,走了几步,又回来对冯石说:你们说的那小说我看了,有点意思。哪天聊聊。

冯石看着周冰雪快步如飞地出了酒店大门之后,才进了电梯,他突然感觉徐绅和周冰雪都在这儿,是不是他们幽会了?他给关树打了电话,竟然不接。

冯石摇头。

冯石路过商务酒廊门口时,服务员小崔站在门口。对他挤眼,示意他里边有来要债的人。冯石只好朝回走,又进了电梯,到了一楼大堂,想了想,进了咖啡厅。

他坐在18号台,看着灯光,听着音乐,这音乐他听了无数次了。这咖啡厅里似乎只有这一张盘,几年如一日,反复地放着,就跟冯石的日子一样,也是几年不变,借钱,躲债,他究竟哪儿错了。很多人都批评他不善于经营。真的是他不善于经营吗?

所有的事情他都反复地研讨,请来了各路专家,比如买酒店,买写字楼,买土地……每一件事都是经过调研,认证的,可是,都出问题,是我的运气不好吗?冯石内心有些灰暗。

他要了一壶红茶,喝着,然后对身边的侍者说:能不能把这曲子换了。

侍者跟他已经很熟悉了,说:好的。

过了一会儿,侍者回来,说:对不起,冯石,我们这儿就这一张盘。

冯石笑了,说:加点水。

就在那时,电话响了,冯石一看,又是姜青。

姜青说:你能上我这儿来吗?

冯石一愣:不好吧……

姜青:今天你一定要来,我等你。

电话断了,冯石内心突然有了艳阳天,色彩绚丽起来。

他没有叫司机,只是在门口打了车,然后朝东驶去。在进入那个小区大门时,冯石有些紧张。万一碰上了邦德呢?其实,他跟这个白人德国佬从没有见过面,只是从他的鞋上能感觉到德人的人种特点。

冯石正要进小区大门,被保安拦住了。问他去几号楼。

冯石忘了几号楼,他说不清楚。保安不让进。冯石只好给姜青打电话,让她下来接自己。姜青让他把手机给保安,她跟保安说了几句,冯石这才进去。

冯石检讨自己为什么内心惶惶时,发现自己还是有那种偷情的兴奋。

偷情为什么会兴奋?酒店那么多房间,北京处处是房间,为什么自己非要来这儿?是为了那种兴奋吗?而且,姜青是为什么?她分明可能去我那儿,没有任何紧张感,她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想让自己上这儿来?

他沿着小路朝里走,到了果皮筒边上,他再次把口香糖丢了进去,然后下意识地朝十八层上的玻璃看了看,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他还是感觉到姜青正在看着自己。

进电梯时,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发现自己显得很苍老,似乎跟本不应该偷情了。

出了电梯时,他在过道里闻到了一股咖喱昧,很香,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晚饭,有些饿了。

他轻轻敲门,门没关,他轻轻推开,一只腿进去,另一只腿在外边,恐惧让他有那种随时想朝外跑的感觉。

冯石知道,如果女人做了这种安排,那一定是很安全的。可是,女人也有傻的时候。而且,她们一旦傻起来,就没有个边呀。

冯石小心地走了进去,那时客厅,他朝里看着,没有看见姜青,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

他朝里边走了几步,进了内室之后,才看见姜青穿着裙子,正在镜子对面看着自己。

上回来,好像还没有这面镜子,这说明他们俩还往这个家里买新东西,过得不错嘛。哪里有什么姜青说的那些个痛苦?唉,女人的痛苦。

姜青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她似乎还化有淡妆,有些像是马上要出嫁的新娘子。

冯石说:这么漂亮,要嫁给谁了?

姜青说:嫁给英国首相。

这时,座机响了,姜青看看他,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就去接了电话。

姜青还是用英语,她说:我在家呀。我当然在家。我不喜欢出去。

冯石感觉有些无聊,就以极轻的脚步朝那镜子走去,他听着姜青说英语,然后在镜子里看自己:一个中年人了,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中年人了,衣着得体,甚至有几分奢华。脸部消瘦,苍白还有点泛青,略略有点浮肿,眼睛里边还残留着野心。就是这点野心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残留的那点青春活力,就像春天的树上残留的那几朵最后的桃花。他对自己还挺满意,不能过于强求了,四十岁的男人当然不能跟二十七八岁比。一个男人二十七八岁的野心是激动而优美的,而四十岁呢,是挣扎的,甚至于是狰狞的。

冯石开始对着镜子里的男人微笑,就好像他们是初次见面,就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人真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权贵,可以让银行的人给他钱,要多少给多少。

姜青打电话时显得很欢快,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跟对方说,就这样说了大约有十分钟,姜青放下了电话。

冯石走过去,搂着她,在她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说:英国首相吧。

姜青有些不解地:什么英国首相?

冯石:你不是说你要嫁英国首相吗?嗯,好香,你换香水了?

姜青说:你猜,是什么牌子?

冯石突然感觉疲倦了,他看着姜青,说:我累了,想躺一会儿。我现在就能躺在这张床上吗?说着,他像被砍伐的树那样,倒在了床上。

然后,冯石说:你让我上这儿来,就是为了他打电话时,你在家,对吗?

姜青上前,伏身趴在了他的身上,冯石看着她,她也看着冯石。她说:你猜,我让你来干什么?

冯石:操你。

冯石也意识到自己口气里有种挺硬的成分。

姜青摇头,说:不是。不仅仅是。

冯石:他呢?又出差了?回德国了?

姜青:他去深圳了。

冯石:万一他现在回来了,进来了呢?

姜青:不会的,我们不是刚通了电话吗?

冯石说:我有一次晚点,从深圳回来,坐上飞机时,已经半夜一点了。

姜青说:那就让他好好看看咱们,让他以为自己走错门了。

冯石放松了,他闭上了眼睛,说:你们的过道里全是咖喱味,挺香的。

姜青说:对面住着巴基斯坦人,他们家那女的可能干了,天天做好吃的。

冯石说:是呀,找个好女人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姜青:得了吧,是谁说的半个小时,最多半个小时以后,就把任何女人都从床上踢下来?

冯石笑了,说:我有些饿了。咱们出去吃饭吧。

姜青:你真还没吃东西?

冯石:没有。

姜青:我是自己出去吃了点东西。

冯石再次注意到,姜青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把吃饭非要说成是吃东西的女人。

他说:你为什么非要把吃饭说成是吃东西呢?

姜青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可笑的问题,她感觉实在无聊。就说:

今天让你来,是想送给你礼物。

冯石真的感觉到疲倦了,他没有心思跟她玩礼物。

姜青:你猜,我给你什么礼物?

冯石不说话,慢慢闭上眼睛。姜青把一张白色的纸放在了他的脸上。冯石拿开一看,竟是一张存折。上边写着二十万美金。冯石以为自己看错了,就仔细地看了看,仍然是二十万美金。

姜青说:这是真的,不像你那张支票,是假的。

冯石愣着。说:这是你的钱?

姜青点头,说:这是我全部的积蓄。

冯石说:为什么会给我?

姜青说:你需要。你是一个干事的人。

冯石说:你还是收起来吧,我有可能彻底垮掉,你会血本无归的。

姜青说:算我入了股,拥有了公司的股份。

冯石说:你想拥有多少?

姜青调皮地说:我这个人可贪了,我想拥有你的全部。

冯石的内心突然有些湿润,似乎心灵深处最软弱的地方,被姜青抚摸了。他感觉眼睛有些模糊,他知道那不是眼泪,那仅仅是自己的软弱而已。他闭着眼睛,感觉眼前渐渐地黑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感动之中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候,周围已经完全黑了,他竟然没有穿任何衣服,旁边躺着姜青,也是光着身子。

冯石把姜青搂到自己的怀里,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儿。

什么样的女孩儿?

不爱钱的女孩儿。

女孩儿都爱钱吗?

冯石点头,说:无一例外。

姜青说:我也爱钱,我不爱小钱,爱大钱。

冯石说:我这一生就是找人借钱了,我借了钱,总是还不了。我运气不好,我不愿意这样。你是我这一生中,头一个,我没有借,却主动把钱给我的人。

姜青叹口气:可惜太少了,如果是八千万就好了。

冯石看着姜青,即使在暗影中,他也知道她兴奋得脸红了,她脸上有些烧。冯石伸手,把床边的灯打开了,他想看看姜青的脸是不是红的。

他能感觉到姜青身体的润泽,还有她的体温和她像树叶那样微微的颤动。他把手放在她还有些冰凉的屁股上,说,你没有盖好被子,你比原来胖了。我看你穿牛仔裤时,能感觉到你的屁股比原来大多了。

她说自己已经在极力控制了,有时都感觉到绝望呢。被子上充满了淡雅的香味,那是姜青惯用的香水气息。那被子显得很轻,搭在上边显得过于轻松,就好像他们的生命突然失去了目标,只有空渺的天际和无边的草原。他闭着眼睛,不看姜青,但手还是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腰,大腿和肚腹。当他摸到她的毛发时,她也回应地抓住了他的阳具。她立即意识到他内心并没有冲动,而且,他显得极其疲倦。姜青说:关灯吗?他摇摇头。

她说:你现在还感觉恐惧吗?

他想了想,点头。姜青默默看着他。他还是闭着眼睛。姜青躺下,把他抱得更紧些。冯石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感觉,他爬在了她的身上。当他与她开始动作时,感觉到那床头在不停地响,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冯石有些紧张,他不愿意让邻居们感觉到这儿发生的事情。

可是,那响声真的让他心烦。姜青一直闭着眼睛,感受着,突然,她睁开眼睛看着冯石说:你把床头柜上的那个铜瓶拿开就行了,就不会这样响了。

冯石伸过手去,搬开了那个铜器,果然他再使劲也不响了。可是,冯石却突然内心很不舒服,他想象着姜青跟德国人,跟老外在这床上的感觉,他们不止一次地把铜瓶拿开,然后,又放回原处。

冯石忽然软了,他苦笑着说:我想歇会儿了。

姜青看看他,知道他的感受,她有些扫兴,躺了一会儿,她起身,赤裸着浑身白色的肌肤去拿烟。

他还是闭眼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一个衰老的瘦马。

姜青坐在他身边,点着了烟。她抽一口之后,又开始观察他。为了看他看得更清楚些,她把灯开得更亮一些。她用手抚弄他的头发,她发现他的头上,又出现了一绺白发。她用手仔细地分开那络白发,说:你最近累坏了。

他闭着眼点头。

她说:这儿又多了一绺白头发,最少有十几根,你知道吗?

他点头,又点点头。

她看着他的身体,又把手伸过去,摸着他的身体,说:人老了以后阴毛也会白吗?

他睁开眼,看看自己,又看看她说:我也会,你也会,我们都会白。

第十章

1

每当我看到杂志封面上有那种英俊漂亮的男人时,就会心里激动,感动,甚至冲动。那时走到大街上,内心空虚凄凉,有种说不清的紧张感。高中时,我们同班有个男孩儿,他体育好,脸色苍白,高个儿,眼睛很亮,我总是在他练习跳高的时候注意他,以后,我弄来了一本男人爱看的杂志,有意地让他看,他真的喜欢。我不喜欢女孩儿,从小我就不喜欢。不是说她们任性,而是她们没感觉,我对她们没感觉。你们可能想不到,我觉得只有男人才有性感的皮肤和妩媚的头发,我是从高中时,就知道这些了……

屋内烟雾茫茫,咖啡厅里总是呈现绿色的光,就像是他们一直呆在树荫下,被绿叶染过阳光和蒸汽包围一样。两个男人在听着一个小小的男同志动人的倾诉时,几乎都忘了自己本身那么强烈的目的性。尤其是冯石,他甚至感觉到了刺激,在过去,他总是以为自己会厌恶同性恋们,他会受不了他们的姿势,以及腔调,可是,当徐绅在眼前那么平常,而且真实地讲述自己的情感时,冯石被感染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乌鲁术齐,那时在歌舞团里有两个男人鸡奸,那时真的是管男人们的性爱叫鸡奸,那个大的判了二十年徒刑,小的判了五年。两个在《沂蒙颂》里跳芭蕾舞的男演员从此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看着眼前的徐绅,冯石知道时代变了,他自己可以盖大楼,他们也能公开地同性恋。而且,冯石甚至觉得同性恋们变得如此时尚,人人都在争

当同性恋。他真的见过好几个女孩儿,都告诉!他,她在中学时曾经因为跟班里的女同学好,而度过了那么压抑而刺激的时光。总之,许多女孩儿都诉说了她们自己的同性恋经历。冯石不停地抽烟,他不想打断徐绅的诉说。只是关树有些受不了,他对徐绅突然说:小说版权我们已经买断了,影视公司也是专门为你成立的。现在就看你的了。周冰雪行长过几天又要去英国,你应该让他明天就把投资划过来。

徐绅眼睛充满紧张地说:可是,我怕我的功力不够,把握不了这个角色。而且,周大哥,周行长他总是关心导演是谁,他特别喜欢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希望你们能请姜文来导,如果能让王朔来编剧就更好了。关树说:这都没有问题,不就是钱嘛。没有问题。必要的时候,老板可以亲自跟姜文谈,你放心吧。其实,导演我们都可以自己当。

冯石说:如果不是因为忙,我都想亲自当编剧。

徐绅有些忧伤地看看冯石和关树,说:我觉得你们对待电影的态度太随便了。而且,而且,周大哥也不希望你们知道我跟他的关系。他甚至想找别的,更专业的影视公司来拍。

关树笑了,说:周冰雪真是过河拆桥。小说的影视版权已经在我们手里了。银行又没有拍摄权,他总得以别的名义把资金划出来呀。

冯石摇头,严肃地说:应该尊重周行长的隐私,我是最反对不尊重他人的隐私权了。这样吧,你再跟周行长把这事最后敲定,把所有的要求都提出来,用笔写下来。我们认真落实。然后,你给关总打电话,我再单独约周冰雪行长。

徐绅点头,又说:我就怕我的功力不够。

那时屋内的音响正在放着一首缓慢的曲子,冯石听着有些熟悉,但是他想不起来,是哪部电影中的呢。是美国电影,是老片子,可是他除了觉得好听以外,想不起来任何更多的背景了。他内心高兴,却又紧张,是那种钱还没有最后到手的紧张。他当时想的是,钱到了手,一定真的拍好这部电影,或者电视剧。而且,幸亏自己提前只花了十万块钱,就买了版权。他看看徐绅,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徐行长,一个男人的儿子不像这个男人,这总是令人觉得可疑。一个矮个子男人,有一个很高个儿的儿子,那他老婆说不定就有问题。一个双眼皮的男人。有了一个单眼皮的儿子,那他老婆可能有问题。一个百米跑步总是要十五秒的男人,有了一个跑百米能进入十二秒的儿子,那他老婆可能有问题。一个长得像徐绅这样的儿子,他的爸爸竟是徐行长,那他老婆肯定有问题。

冯石说:徐绅,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能演好。你爸爸也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我那么早买了版权,就是相信你,就是因为感激你爸爸,所以早就想为你投资。

徐绅点头。

2

冯石是2000年的5月15号接到了周冰雪的电话,那时他正从秘书赵阳那里要来了自己每天的日程记录,他翻看着,自己很为自己感动。他是那么忙,一个星期里,竟然跟那么多人吃过饭。市长助理林肖肖,国资委冷喜,商业局大明局长,劳动局秦汉副局长,总工会时主任,土地局长助理王明善……所有这些人都从北京的不同地方走进了新世纪饭店,又走进了潮江春。在潮江春里冯石深感疲倦,以后有很多年他都对这个餐厅非常害怕,他怕闻到里边的味。他希望自己能饿一点。他甚至渴望如果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山村里,让他吃不上任何东西,能产生伟大的食欲就好了。冯石对自己说,如果你不是一个超人,那你起码也是一个伟大的人。

周冰雪的电话就是那时打来的,他说:冯石总裁,你就把你们卫星大厦的产权证拿过来,抵押给我,我马上放款。不过,咱们是君子,我有言在先,你一定要组织最好的人,把戏拍好。我这人真的喜欢文化,我没有才能,但是喜欢有才能的人。我在英国时,最喜欢看的不是别的,就是电影。

冯石笑说:我的房本可是假的。真的早弄丢了。

周冰雪很严肃地说:我不管你真假,你如果犯法,你去坐牢,我可不会陪着。说完,周行长傲慢地放下了电话。

冯石拿着记录继续看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从书柜的底部翻出了一摞假造的卫星大厦的房本,仔细地看着,自言自语地说;又要抵押一次了。他就像是那种卖儿卖女的人一样,看红色的房产证,竟有几分依依不舍。

也许幸福降临了,但是为什么一点也感觉不到幸福?冯石这样问自己。周冰雪当然无所谓,他不知道我的产权证是真是假,他不会去调查,任何人都分不清产权证的真假,更何况是他周冰雪呢?他从英国回来,那儿是一个透明的,有信誉制度的国家,那儿的人是不会跟冯石一样弄虚做假的。周冰雪没有影视业务,他不可能把资金直接给那些著名的文化公司,他的职责不允许他这样,他把钱给冯石很正常,冯石投资影视也很正常。周冰雪爱徐绅也正常,那是他的私生活。他不会因为犯了鸡奸罪而被判二十年的。只有冯石自己不正常,他又一次地用假证进行抵押,在他的脖子上又勒了一条新的绳索。他隐约地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勒死的。但是,明天死总比今天死要好。更何况当一切正常了,那明天还死不了呢?

“正常”这个词又一次让冯石伤心,谁不渴望正常呢?谁愿意说假话,办假事呢?谁不希望没有压力地活着?谁不渴望每天都是蓝天,白云,没有任何空气污染呢?可是自己又一化次地把假证拿出去了。记得当时让关树一次性地做了十二个假证,现在数数还有五个了。他已经用假证做了七次抵押了,如果一个假证枪毙一次的话,那他应该被枪毙七次了,再加这次就是八次。“8”是个吉利的数字。会给他带来好运气的。这时,冯石内心又产生了一些幸福感,有时幸福和不幸就相差几分钟,是个时间概念吧。任何东西都属于时间。时间让你成为好人。也让你成为坏人。让你成为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又会让你成为罪犯。时间让你谈情说爱,又让你设计阴谋。时间让你温情脉脉,又让你阴狠无比。

他突然想见到姜青,想跟她谈谈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姜青把自己的钱都给了我,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一个好人呢?要不就是说明她跟我一样是个坏人。

让时间最终去证明吧。

3

周冰雪的声音老是在耳边回落,而且一直持续,像是耳鸣那样持续,这让冯石的眼前不断地闪现出红色的光芒。他从房间里出来,在关上门的时候竟有些犹豫,真的关上门吗?钥匙带了没有?他仔细地摸摸西装里边。然后,他重重地关上了门,就仿佛那是车门一样,当他试验一辆车是好车还是不好的车时,他总是反复地关着它们的门。就像那是女人的腰带,你从她们的腰带上,能够发现她们的性格。冯石走在饭店过道里,感觉到有些压抑。他路过酒廊时,有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他怕被里边来要钱的人看见。这时,有电话响,冯石没有接,他只是很快地从酒廊门前走过。进了电梯时,他才看看手机,发现是毕厂长打来的。这让他更加感觉不好过。

上了车,冯石没有抬头看天空,他对小高说:去姜青家。

在进门时,冯石突然意识到了没有给姜青买东西。他对小高说,去买些水果。小高不动,只是看着他笑。冯石大声说:去呀。

小高仍然站在那儿,像毛主席的警卫员一样,看着自己眼前的领袖,就是笑。冯石说:你不去,光他妈笑什么?

小高说:冯总,已经两个月都没有发工资了。你也一直没有给我钱。

冯石一愣,才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几百块钱,说:拿着吧,买点,随便买点。

小高刚转身,冯石突然又大声喊他,然后对回到跟前的小高说:那边有一家意大利餐厅,旁边是花店,你还是买束花吧。

小高说:老板,你不怕邻居看见?大白天给她送花?

冯石看看小高,说:那,那还是买点水果吧。

4

姜青正抱着欧米茄玩,她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她没有特别理会进来的冯石,只是显得很开心地逗着欧米茄。

女人们有意识地冷落男人,总是为了从他们那儿得到更多的温暖?冯石问自己。

他走到姜青跟前,像是一个性欲很强的男人一样,从后腰搂住她,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睡衣里,朝她的肚腹下边摸去。

姜青说:你洗手了吗?

冯石说:就在里边洗吧。

姜青甩开他,说: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冯石一愣,问自己:昨天晚上我去哪儿了?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在哪儿。在夜总会?太阳城?在北展?在碧里宫?他想不起来了。

姜青说:你也没有接我的电话。

这时,冯石的电话响了。姜青看着他。他说:是毕厂长的,你说我接吗?

姜青说:躲是躲不过去的。接吧。

冯石看着,犹豫着,还是接了。

你为什么要给我假支票,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吗?厂里乱了,全乱套了。工人们要杀我呀。我骗了他们。你骗了我,我又骗了他们。冯总呀,你没有骗我吧?你是不是故意让财务章看不清呀。你没有拿我开玩笑吧?

冯石笑了,说:我冯石不会开出假支票的,我的人格不允许我这样做。一定是银行弄错了。你们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我们都跑了十次了。

银行怎么说?支票是假的?我明天就起诉他们。中国是个法制国家。

银行说财务章不清楚。

那你把支票拿回来,我让财务重新盖。这回一定盖清楚。

毕厂长说:现在我度日如年,你知道吗?

冯石说:别啰嗦,快把支票拿来,我也需要你快些。

冯石放下电话,开始哼着歌,并对姜青说:你说怪不怪,我在见到你之前,心情沉重,我在见到你之后,心情放松。

冯石看看姜青,又说:邦德又出差了?

姜青:没有。

冯石:那你还同意我上这儿来?

姜青:撞上正好,我还真的想看看那场面。

冯石从沙发上起身,有些紧张,说:为什么?你跟那白种人又怎么了?

姜青没有理会冯石的话语,她仍看着那狗,说:周冰雪电话来了吗?

冯石看看她,又坐回了沙发,然后,他透过客厅西面的门朝里看着,他感觉到似乎能看到老外从里边出来,在他身上还沾着卧室的气息,在他的头上是德国人那种亚麻色的头发,他很平静地对冯石说:二战的时候,我们不应该迫害犹太人,应该迫害你们中国人。

冯石心里有些慌,他感觉到这次的国家与民族的仇恨都是因为他而引起的。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中国人民。

姜青问:周冰雪来电话了吗?徐绅跟他是不是正如胶似漆?

冯石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还是紧张,他那时就下了个决心,以后不再到姜青这儿来了,这种游戏他玩儿够了。

没有快感,没有了偷情的激动,没有新鲜感。

冯石的脑子清晰起来,他这时从客厅西墙上通卧室的门再看时,只是看到了里边的更衣间,挂着德国人的西服和衫衣。就如同商场里的衣柜一样,颜色搭配得很漂亮,这让冯石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渴望穿穿德国人的西装。

冯石在姜青的不满和疑惑中起身,拉着姜青朝卧室走去。

姜青有些紧张,说:想干什么?他真的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冯石仍然拉着姜青,一进那门,就看见了更衣间的木地板上摆放着一又皮鞋,冯石没有仔细地看品牌,他只是再次被那双大脚吓了一跳。好大的皮鞋呀,那不是人跟人的区别,也不是野牛跟奶牛的区别,更不是猿人跟人类的区别,而是大象跟兔子的区别。

冯石的冷汗出来了,他已经没有心情去试那西装了,他只是不断地点头,并说:周冰雪与徐绅太美好了,我都想成为一个GAY,关树已经把酒店的产权证给他送过去了,应该在路上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明天肯定放款。今天是好日子,五这个数字是我的幸运数。你的幸运数是几?

姜青想了想,说:你。

冯石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欧米茄,发现它正在咬着那个沙发的腿,想把一块木头啃下来。就走过去,把狗抱了起来,说:我要是这只狗就好了。容易满足。不需要精神生活,对物质的要求也不大。

姜青说:如果有一天,你很有钱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冯石认真的说:先把你的钱还给你。你要多少利息?百分之三千?

姜青摇头。说:你以为我真的是放高利贷的?说着,她搂着他,又问,有一天,我们资金充裕。上市成功,在全国的地产界有很高的位置了,你最想做的事情会是什么?

冯石笑了,他用最调侃的语调说:慈善。

姜青看看欧米茄,点头说:说实在的,在偷情中说慈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冯石没有理会姜青的话,他显得很认真,又说: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病人,老人,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像狗一样活着。

而应该像贵族那样活着。姜青补充说。

冯石笑了,说:贵族?

姜青认真地说:贵族。

冯石没有再笑,他只是看着姜青。

姜青:体面,尊严,优雅,放松。也许没有传承,但是许多年后,中国有许多贵族。他们就是从我们身上产生的。

冯石又想开玩笑,他说:那你得为我生很多孩子才行。我们天天在床上搞。为未来的中国贵族播种。

姜青皱起了眉头,眼神中甚至有了许多忧伤。

冯石还是第一次在姜青的眼中看到了忧伤。就在那时,他的头脑中产生了幻觉。一个可怕的声音总是打搅他。贵族。贵族。

那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是一个形而上的日子,是一个让冯石充满了思考和对未来期待的日子,他渴望尽量地大胆地面对自己的未来。也许真的有一天成为慈善家。他突然感动,他内心也有些湿润了。自己面对世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商人?儒商?实业家,地产商?酒店总经理……他发现所有的都不是。也许,别人在说:大骗子冯石。投机商,或者说是一个罪犯。

他内心难过起来。自己的理想——慈善家,与自己的现实距离甚远。可是,慈善,这个词汇是一个多么好的庞然大物呀。

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而且,他决定今天就是不在老外这儿,也不跟她做爱,就因为她皱着眉头。更因为她说出了一个特别巨大的词汇:

贵族。

但是,他的内心暖洋洋的,因为钱就要进帐了,世界上钱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他预感到这次的钱,确切地说,是周冰雪同志的钱,可以为他一生带来转机,让他重新成为一个平常的人,一个走在外边听见警车叫不害怕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

人民的人。

5

关树的电话突然打来,不是打在冯吞的手机上,而是打在姜青的座机上。这让冯石心惊肉跳。他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就是自己这一生都不顺。

冯石拿着话筒,说:周冰雪同志死了吗?

关树像致悼辞那样地说:周冰雪已经去了英国,他没有给下边交待咱们的事。房产证他们不收,下边办事的人甚至也不知道。

冯石的脑子就是在那一刻突然轰的响了一下,就好像解放战争的炮声在前线打响了,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说:噢,周冰雪没死,看起来是我要死了。

关树又说:我想找徐绅,可是他还没有开机,是不是他也跟周冰雪去英国了?

冯石说:你先找着徐绅吧。

关树:可是找他又有什么用呢。周冰雪说不定几天就对徐绅腻了,这个老色鬼。

冯石:不找他找谁呢?还是听徐绅怎么说吧。

姜青听出了冯石语无伦次,她沉默着,这时欧米茄又叫起来。姜青上前抱住它,她和狗一起看着冯石。

冯石放下了电话。他说:多么希望他们对我慈善些。让我这样的人也别死得那么早。

6

冯石和关树在两天后找着了徐绅。这个男孩子始终不说一句话,他默默地坐在深色的沙发上抽烟。他像所有那些失恋的人一样,眼光是散着的。但是,冯石有耐心,他等着徐绅说话。那些爱情故事跟他没有关系,可是,冯石很有好奇心。

徐绅突然说:就是在那天下午,我们吵架了。

关树说:他不是很爱你吗?周行长。

徐绅不再说话,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冯石看着他,心想,你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一对他妈的同性恋的身上。你看你,真的遭报应了吧。

电话又响了,是毕石章打的。冯石不接。又打在了关树的手机上,关树问:接吗?

冯石没有理他。他们就那样坐着,一直听着电话响,就像是广场上的背景音乐一样,透露出开发商的品质。

徐绅突然说:我不想活了,我想自杀。

关树说:别这样想,徐绅,你这样,你爸爸多伤心。把你养大,培养到现在不容易。

冯石的手机又开始嘹亮地响起来。那是一个国家企业从工人到厂长对于一个不守信誉的资本家的愤怒的抗议。

徐绅突然问冯石:你说,死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冯石说:不知道,我只是听说那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徐绅说:我要是死了,现在死了,就会永远活在博二十五岁。

冯石也想了想,笑了,说:我要是现在死了,就会永远活在三十九岁。

7

还是那个酒吧吗?还是那晚上的灯光,好像也醉了,却没有那种激动和对于一个女孩儿向往的力量。音乐都好像在重复,这是酒吧里每天必放的音乐,人们都熟悉了,所以人们说重复让人亲切,人们都听烦了,人们又说重复让人心烦。

冯石心烦,在那些天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没有任何想法。他躲在外边,跟姜青在一起。他甚至于连关树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他知道,没有好消息。不会有好消息的。

姜青很关心徐绅的心情和感受。她说:他不会真的自杀吧。

冯石心想,女人永远是这样的。

那时,他们还坐在第一次见面的蒙古人酒吧里,由于天气不好,今天里边没有人。他们坐在那里,很有点家的感觉。

家是一个有意思的词汇,它无非说明了,你对那个女人已经没有兴趣了。除此之外,家还代表别的意义吗?没有,根本没有。别的意义都是模糊的,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看看姜青,她正在发愣。她一定在思考自己的未来吧?在她的未来中有我冯石的一片天空吗?

冯石突然有些愤怒。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愤怒,就只好认真的听着音乐。

姜青坐在那儿很冷静,她完全不像冯石那样失魂落魄,她面色红润,甚至像涂抹了润滑油一样比平时更红润。女人们真的坚强,当然,前提是我冯石更坚强。天空掉下来了,压在我的身上。可是,她的钱,她一生也就那点钱,她已经给我了,她不会觉得后悔吗?操蛋的北京人说话,她把肠子都悔青了。这话真脏,可是她肯定后悔。她的脸是红的,她的心却在流血。她的心在流泪。她的身体内部已经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打击了。可是,她为什么面色红润呢?这是不是说明她早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明天?她似乎没有听音乐,她开始看那本杂志,那上边有一个男孩儿,有点像徐绅,也是单眼皮的。徐绅自杀了没有?他真的会寻死吗?冯石有点可怜徐行长,这个苍老的父亲,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是这样的。

这男孩子有点像徐绅。姜青说。

冯石没有抬头看她,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对姜青说:你的钱不会没有的。姜青,别担心,我在西山角下,还有十栋别墅。其中有一栋永远是你的。

姜青伸出手,她摸摸冯石的额头,说:你要不要去医院,我觉得你很烫。

冯石笑了,说:其实,我知道你很担心。为自己的钱担心。

姜青停止了对于冯石的抚摸,冯石就是在那一刹那,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他把姜青搂过来,想抚慰她的心灵,却还是忍不住地给周冰雪拨了电话。

这次周冰雪接了电话,他冷淡地对冯石说:我在英国。

冯石说:你给我的钱呢。

周冰雪说:那电视剧我不打算拍了。

冯石说:为什么?

周冰雪说:结论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为什么。

冯石说:徐绅说他想自杀。

电话那头周冰雪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谁是徐绅?

冯石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放下电话,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对姜青说:周冰雪说,谁是徐绅?

姜青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说:我觉得现在比天黑的时候还要黑。

8

于是天就真的黑了。

酒吧里的歌声变得和灯光一样,昏暗无边。他们还坐在那里,不肯离去。冯石没有看姜青,他只是看着那边的吧台,他开始数着吧台上的酒杯。姜青也并不想走,她有时会看看冯石,但更多的时候,她在看着自己的手。

冯石说:你为什么喜欢看着自己的手。

姜青没有说话。这时,旁边不远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人声音很大地在说话,他们喝酒的样子很振奋,如同那些喜欢励志的青年革命者。他们争论的问题冯石总是听不清楚。但是,他们声音太大了。

这时,冯石忍不住地起身,‘走到了他们身边,像个绅士一样地看着他们,然后轻声对他们说,是不是说话声音可以小一些。

那些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冯石,只是继续地喝自己的酒,并且,大声说话。

冯石又说:你们应该说话声音小一点。毕竟还有别的人坐着。

姜青开始不知道冯石要干什么,现在她也起身,来到了冯石跟前,并把他拉到自己的桌前。冯石对姜青说,他们的声音太大了,他们不该这么吵。这儿是酒吧,不是天安门。然后,冯石把一直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酒吧老板叫过来,对他说:让他们说话声音小点。他想了想,又说:另外,他们那桌的酒钱,我来结。你让他们闭嘴就行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那张桌上的四个男青年,都齐刷刷地朝冯石看过来。他们的表情有些严肃。

冯石觉得自己已经安排完了,就又坐下来,

并坐得更舒服些,然后开始抽烟。他对姜青说:其实,我一直在听这首歌,有些没落的感觉,我想起来你说的贵族,我们恐怕很难了,越来越远了,歌里的英文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姜青笑了,说:我听中国歌也经常听不清楚歌词。

冯石说:那你在英国和美国都干什么了?

姜青正想说什么,但是她停住了,因为她看见那四个男孩儿正朝冯石这边走来。冯石没有理会姜青的紧张,他说:这歌挺慢的,歌词应该不难听瞳吧?

姜青似乎显得更加紧张起来,她已经明显地注意到了那四个男生的眼睛。这时,冯石又拿起了啤酒,缓缓地喝了一口,然后,把小小的柯罗娜酒瓶放在了桌子上。

那几个男孩子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他们看着他。

冯石似乎有了预感,但是,他仍然懒洋洋地靠在那儿,他看看他们,说:你们的帐我已经结了,你们要是想走,可以走了。

其中一个稍稍瘦点的男生,突然从桌上拿起那个冯石刚放下的酒瓶朝他的头砸下去。冯石侧身一躲,那瓶打在了他的肩膀上。男孩儿又举起酒瓶,再次砸他的头。这次冯石没有躲过去,只听见一声响,如同一个少女心碎那样的声音从四面的音箱里发出来。冯石就觉得头脑在那一刻突然变得特别清楚,似乎在五年级一直没有做出来的那道数学题在刹那间有些隐约的答案,而且天也亮了。

四个男孩儿一起朝冯石打过来,就好像他是一个被扔在河边洗涮的花衣裳。他们打得很迅速,积极,有着人们一眼就能看见的青春朝气。

姜青开始愣了,紧接着,她像疯狂了的女人一样,去保护冯石,她没有胆怯,冲过去夺下了那个少年手中的酒瓶。她大声地说着话,里边夹杂着英文和中文。她用中英文呼喊报警的声音很尖锐,对这几个男孩儿产生着威慑作用。尤其是她呼叫着的英语话,让几个听不懂的少年会停顿下来并发愣。

老板也叫了人冲了过来。他们拉开了少年,并报了警。

冯石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在那一刻首先想起了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的父亲,还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跟他认真说过话的儿子。儿子在哪儿?他在跑吗?跟自己的童年一样,在北山坡的一炮成功下边奔跑,跑得不太快,有些笨。

屋里的气息渐渐变得压抑起来,警察来到时,冯石已经没有看见那几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了。他觉得自己的手一直被紧紧抓着,手与手的体温让他感动,甚至想做爱。那是姜青的手,拉着他,一直没有放开。

在迷幻中,他出了门,周围的人都有些变形,有些像河边弯曲的老榆树。他看见了白色的车子,车门上有上帝的脸,那好像是黑色的十字架。

冯石在看见月亮那一会儿,对姜青说:刚才你喊叫的时候真美好,像个留学生的样子。

姜青没有吭气,她只是冷静地看着冯石,就像是在观察着中国跌宕起伏的股市一样。

冯石说:真的,你真的像是一个留学生了,我今天才相信你真的在国外呆过多年。原来我一直不相信。

冯石说完,故意睁大眼睛,说: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睁得很大,你看,你看。

姜青还没有看清楚时,冯石就疼痛得晕了过去。他没有呻吟,没有任何动静,就像是一把被人丢弃的法国号那样无声无息。

第十一章

1

从他的目光中映照出的天空是晴朗无比的,北京的云彩像姜青穿着的衬衫一样,下摆的细碎花边比春光明媚时的榆树叶更灵活,聪明,跳跃。她的头发与那天偶尔断线的风筝一样。在楼与楼之间飘来飘去,把湿润的空气抚摸得如同风一样轻微地响动起来。姜青的皮肤和目光总是从窗口的上方若隐若现,窗户下方的那片草地被雨水浸过之后,开始大口呼吸,就像姜青回到了他的身边正跟他讲述一段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故事。那里有华尔街投行的准则,有她在拐角处遇到的真正的华尔街的大人物,还有他们跟北京天空一样的智慧。衬衫是蓝色的,深蓝让人想像出一切美好的声音,还有皮肤的亲密,有他抚弄过的肚子,脖子,扣子,鼻子,还有眼泪。在草上是一丛丛灌木,零星的小碎花让姜青的咳嗽声和走路声完全混合在了一起,使疼痛感时陷时现,反反复复。

冯石的眼睛睁开了,他在医院躺到第十一天的时候,终于决定要出院了。。

其实,他的伤没有那么重,他可以不在医院呆那么多天。可是,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只能呆在医院里。姜青来过几次,他本以为姜青会天天陪着他,可是她没有来。冯石内心里充满着对于女人的怀疑与不满,他渴望姜青能天天来,他依赖她,他想她,他需要与她皮肤的接触和抚摸。

2

姜青是上午十一点来的,那时刚查完房,连何教授都在笑嘻嘻地问他:冯石,你什么时候出院?

冯石就装腔作势起来。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瓜子,说:我这儿疼。然后,他又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这儿也疼。然后,他又指着自己的心脏说:这儿特别疼。

病房里充满了欢乐,跟在何教授身后的那些实习的博士生们都高兴无比,一个像冯石这样的富人的疼痛,让他们体会到了人间真正的欢乐。

何教授乐得有点失态,他说:冯总,你真的应该改行了,应该去说相声。

冯石说:何教授,再让我多住几天吧我呀,天天在这儿看着太平间。

冯石说着,起身走到窗户跟前,指指对面说:那太平间天天有哭声,我觉得就跟听音乐一样。

这次没有人笑了,大家透过窗户,看着太平间,那儿果然有人站在门口号啕不已。

何教授说:想住就住吧。我们医院最喜欢像你这样的病人。

姜青就是在那时进来的,大家看见她来了,就结束了查房,独自留下了姜青和冯石。

冯石对姜青说:我以为昨天你会来呢。

姜青苦笑一下。冯石又说:我以为前天你也会来呢。

姜青上前用手堵住冯石的嘴。冯石拉着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说:大前天你来了。

那时,冯石看着姜青的眼睛,一动不动。姜青没有看冯石的眼睛,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冯石把姜青搂在自己的怀里,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对你说,只想这样抱着你。

姜青说:今天早晨又吵架了。

冯石默默地把手松开。看着窗外,说:明天搬到另一个病房去,不看那个太平间了。我发现人的哭声已经不刺激了。

姜青继续说:邦德要求我跟他去德国结婚,他几乎每天,天天都在对我说这事。

冯石这时才回身仔细地看着姜青。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姜青,结婚吧,邦德是个好人。出国吧,德国是个好国家。

姜青说:我都糊涂了,他昨天正式对我说要在北京买房,就在那个小区里,我们现在租房子的小区里,价格还好,不到两千美金。有时。我想,也许跟他结婚最正常,他在西门子做得不错,我以后也找个工作,生个孩子,每年去旅游,过一种普通的,正常的,平庸的生活。

冯石开始忍不住地把手伸到姜青的胸前。轻轻抚慰着,说:是美好,不是平庸。就跟这儿一样,一点也不平。是美好。

姜青又说:他昨天拉着我去看了一套房子,就在我们楼上十八层,户型稍大些。有一千八百尺,格局也是我喜欢的。

冯石说:好呀,姜青,好事情,你应该正常,

对二十万美金,我用了十万了,还有十万,你先拿回去,另外十万我一出院就想法还你。

姜青知道冯石张口就撒谎,只是当冯石把谎撒到自己头上,她才有些啼笑皆非。她知道那钱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给了魏碑主任,因为他的女儿急着要去英国。就连去伦敦机场去接她的人,都还是姜青帮着找的。当时,在他跟冯石之间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她的意思是送十万就行了。而冯石非要一次就送二十万。现在,冯石忘了,他又说还剩十万美金,看来撒谎太多的人跟撒娇太多的人一样,他们都是忘性最大的人。

姜青笑了,说:你忘了,给魏碑送钱是咱们俩一起去的,你忘了?

冯石愣了一下,才笑起来,但是他的脸一点也没有红。

姜青说: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邦德在一起挺没意思的。每天晚上,你以为我们总是会匆匆上床,操个不停,其实不是,他的压力很大,他总是在那头打电话,上网。我在这头上网,我们有时整个晚上都难说一句话。你信吗?

冯石说:我不信。

姜青说:而且,邦德是个穷人,他来中国时间不长,在国外就是一个杂志的一般编辑,一般的中产阶级吧,现在根本没有什么积蓄。

冯石突然说:那我是穷人还是富人?

姜青不想回答他,可是冯石不停地摇动着她的肩膀,又说:告诉我,我是什么阶级?

姜青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穷的人。

冯石笑了,说:你们想买房,可以贷款呀,首付我帮你想办法。

姜青说:邦德说在北京买房,可以回德国贷款,他说可以做得通。

冯石说:首付我有办法了,关总这些天打牌赢了不少钱,好像有个百十万,他跟我说的,我从他那儿先要过来,你们交首付。这我总没骗你吧?

姜青感觉到要崩溃了,她看着他,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混世魔王,从他的嘴里边永远分不清真假。姜青知道那关树打牌总是输,几乎没有赚过,而他竟然把她买房的钱摊到了那个运气最差的赌徒身上。姜青心里有说不完的悲哀,看起来冯石真的山穷水尽了,他彻底完了。

姜青拉着冯石的手,说:我今天不想谈钱,我是想对你说,我很伤心。

冯石只是很快地扫了一下她的眼睛,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了,那一瞬间,姜青真切地感受到了冯石的羞愧感。她说:我真的很伤心。

这时,病房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声音很响,冯石和姜青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着了,她松开了冯石的手,浑身无力地坐在了病床上。

徐知先徐行长站在门口,他的脸有些红,他的头发仍然蓬乱,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焦虑,他的声音还是沙哑:你住在这个医院?关树这个混蛋还不老老实实告诉我。

冯石内心一下子就被恐惧感吞噬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头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可是,他意识到自己内心已经垮了。

他不想见徐行长,他害:怕见任何银行行长,他疲倦极了,他想对他说:你让我睡会儿觉吧,求求你了,我困了。

冯石看着徐行长,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看着他走过来,走到了自己身边,面对着自己的脸。

徐行长拉着冯石的手,说:我儿子呢?徐绅呢?告诉我,他在哪儿?

冯石真的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徐行长下边该做出什么动作,就说:徐行长,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在住院吗?

冯石怕徐行长猛地出手袭击自己,就站起来,侧过身,浑身僵硬。可是他渐渐地又意识到自己的腿是软的,他几乎有些站不直了。

那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随着这欢快的鼓点,太平间的哭声像暴雨一样涌进来。

冯石诧异着推开徐行长,跑到了窗台前,看着敲锣打鼓的人群和那些哭泣的亲人们。有人死了,另一些人高兴地来祝贺。鞭炮声响起来,哭声和笑声像水流进水里。突然,哭泣的人中有一个男人朝着敲鼓的人跑过去,与他大打出手。

冯石总算明白了,大人物死了,小人物来为他贺喜。他在那一刻似乎忘了徐行长和姜青。他只是渴望认真思考一下严肃的社会问题。

他站在窗前,像柏拉图一样凝神着前方,那里有太平间,死人和活人,有穷人对于富人的仇恨,还有北京春光明媚的温暖。

这时,一桩让冯石永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徐行长走到了冯石跟前,嗵的一声跪下了,他说:求你了,冯石,让我的儿子回来。

冯石看着他,充满迷惑,他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徐行长又说:让他去演那个男主角。让他的神经正常些,让他实现理想,让他成为一个男明星。

冯石觉得自己更糊涂了,但是他始终没有拉徐行长起身,就让这个银行行长,不是支行,而是分行的行长一直跪着。

徐行长又说:我给你五千万,给你五千万。

冯石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当他第二次听到徐行长说“给你五千万”时,他把徐行长拉了起来,说:徐绅是我最亲的人,我看着这孩子长大,我对他的感情比你还深。

冯石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他强忍着自己的晕头转向说完了那句正常人该说的话,就彻底不行了。

狂风暴雨一样的喜悦一下冲麻了他的头脑,他看看徐行长,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穿着病号服就跑了出去,把姜青和徐行长丢在了病房内。

冯石在过道里跑着,大声喊着:我要出院,我要出院了。

冯石的声音让许多人觉得不正常,他们纷纷从自己的病房里出来,站在漫长的,比冬季还难捱的过道里看着那个欢快的男人。

冯石还在笑着,他穿的脱鞋掉下来,他又重新穿好,身上的病号服是竖条的,晃动时有些像是假日里的标语,闪烁着,像是一大群色彩斑斓的兔子在跳动,又像是乌鲁木齐河流动的冰水,里边夹杂着透明的沙石和冰块。

何教授与大批的医生护士被惊动了。他们惊讶地跑出来,当看见是冯石站在那儿喊时,都笑起来。他们真的以为冯总又跟他们逗,他开玩笑,冯总裁可好玩了。

姜青从病房里追出来,她很快地跑到了过道的那头,用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冯石。

冯石严肃地看着她,声音哽咽地说:姜青。我终于可以出院了。

姜青就是在那一刻哭的,哭得比太平间门口的人还要凄厉。

3

有钱以后是什么感觉?有了五千万是什么感觉?

那钱是借的,是银行的钱,终归是要还的。可是,在冯石的脑袋里,没有这种概念,那钱只要是借上了,就是自己的钱了。

冯石多年来就是这种感觉。

五千万能做什么?如果意大利皮鞋是五千块一双,能买多少双呢?冯石有时会算算这个帐,一万双吧。才一万双呀,还就是皮鞋,他的内心会产生一点阴影。

如果让新世纪饭店楼下的碧丽宫的女孩儿上来,一晚上两千块,那五千万能找多少个女孩儿呢?两万五千个不同的女孩儿。

这个数字让冯石满意。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中国女孩子应该比意大利皮鞋贵一些。

冯石在从徐行长那儿拿回了这五千万的时候,首先算的不是彻底把老酱油的地拿回来,需要多少钱,缺口有多大。冯石也没有真的去算算为徐绅做主角拍一部充满青春期荷尔蒙的戏,需要多少钱。

他为自己竟然先算起了那个帐。而有些不好意思。

拿下老酱油需要多少钱呢?冯石知道那是

一个无底洞。既然是无底洞,为什么还要拿呢?姜青问他,而且,人人都问他。在一般人的概念中,像冯石这样的人,那么精明,做什么事情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能赚多少钱。,不要说像冯石这样的人了,就是一个普通人,他也应该考虑赚钱的问题,对于经营者而言,那是起码的。

可是,冯石不能想那些事情,他的资金链条断了,他手里没有现金了,他就要死了,一条大鱼在泥里爬着,河里的水都干了,它干渴地看着周围的人,还有远方的道路。

冯石手中一定要有现金,这是他活着的唯一证据。在徐行长来医院之前,他是死人,应该进对面的那个太平间。在徐行长来医院之后。他是活人,应该重回酒店或者他自己的公司28层总裁办公室里。

公司里有那么多的人,正等着,盼着他回去,给大家发工资呢,他欠了他们那么多,他是一个该杀的人。

冯石甚至于也没有去想应该立刻给姜青还钱,对于姜青来说,五千万太意外了,跟冯石的感觉一样意外。她已经对于冯石还自己的钱不抱希望了,冯石绝望了,她的积蓄没有了,她不了解中国,昏了头,白在美国混了。而且,她真的在华尔街那么智慧的地方呆过呀。冯石天天都跟姜青见面,他看着她,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对她说:五千万就像泼进沙漠中的一碗水,几天之后就会没有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你的钱先还给你,我才安心。

姜青看他的眼神有些矛盾,你在那一瞬间可以感觉到一个近三十岁的女孩子对于金钱的态度,精明而又愚蠢,复杂而又直接。人类只要是面对金钱,就永远进化得不够。

姜青说:我现在不需要。

冯石明白,姜青这句话里包含深意,里边有爱情,婚姻,以及她对于未来自己事业的设想。

冯石让财务真的按着一比八点五的比例取了钱,在徐行长的钱到帐的第三天,当姜青走进了自己在新世纪饭店的房间后,他把一张现金支票交到了姜青的手里,说:怎么样?够意思吧。

你说什么?

冯石看着姜青,她的眼神有些让他紧张,就说:我是说,够意思吧。

姜青当时看着冯石,然后,她像许多女人在这个时候的表现一样,她把那支票撕了。

4

北京人以后都知道那个地方叫摩登城,外语稍微好些的女孩儿也都学着姜青一样说:MODEM。她们念英语时的口型大都学着美国人,有儿化,嘴里像是吃了糖果,那味道是不是跟华尔街完全一样?

冯石不知道,他这时发现自己真是朴素,他从不说英语,即使是跟外国人说到摩登城的时候,他也只是说中文,而且,还有意识地把字咬死,一点也不像美国英语那样儿化。

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摩登城里的那块中心广场,它差不多已经是北京市除了天安门之外的第二个地标性的建筑。

其实,中心广场的材料是特别一般的石材,这充分看出了冯石的聪明和吝啬,那种现代与和谐也能让人意识到姜青的高品味以及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审美情趣。

没有好材料,却有极好的效果,在那种几乎人人都追求所谓欧式古典的年代,他们却以简洁和现代感躲开了维多利亚式的,巴罗克式的,洛克克式的,达·芬奇式的噩梦。中心广场上甚至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白色的近乎透明的色彩在阳光下让人觉得必须尊重这个地方。

金属的造型物像纯银子一样地闪光,铺路的岩石有意识地暴露出粗砺的效果,更多的地方连草坪都省了,石头的质感坚硬无比,不怕任何人踩上去。冯石知道还没有像美国人一样养成良好习惯,他们是中国人,他们想踩就踩吧。

一切关于现代性的梦想都是从坚硬中透出的,北京人,中国人,年轻人,有追求的人渴望走向现代已经很久了,他们一刻也不愿意再等了,他们要尽快地在一个地方发现,是在北京的一个地方发现,而不是在国外的华尔街和第五大道,北京人这种愿望很快地就得到了满足,因为冯石和姜青的摩登城不远,就在东四环,在老酱油,离国贸很近很近。

可是,冯石每次走到了这个中心广场时,都会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的眼前出现的场面一点也不现代,而是落后,是血雨腥风。

就在那片广场的中心,有一块巨大的,造型独特的石头,它像纪念碑一样地立在那儿,已经好几年了,还要一直立下去,它就是那天的主席台,是领导以及贵宾们坐着的地方,在它身后是过去的毕石章的四层办公楼,在它前方是大片激动的人群和无边的喧闹声。他们是工人,是老酱油的工人,他们贫穷,愤怒,充满了对抗的情绪。

他们在那天开会时终于爆发了。

冯石开始以为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让关树收买了一些职工代表。然后冯石取了两百万现金亲自提着去了毕厂长家。

在家里的灯光下,毕厂长看到了一个登喜路皮箱里装着钞票,他紧张地说:冯总,不是假钞吧?你的东西可都是假的呀。

冯石乐得跟孩子一样,他不会生气,他有了钱以后就再也不会生气了,他说:比真钱还真。

毕石章说:我就怕是假的,我怕了。

冯石让关树去专门买了台验钞机回来。让毕厂长亲自检查,真东西怎么会怕检查呢?

毕厂长那天虽然高兴,但是疑心让他发了昏,他又让自己的司机去叫来了总会计师,从财务那儿拿来了自己的验钞机,极为仔细地抽出了几捆钱,当检查过后确认是真的时,毕石章才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抽烟时,忍不住地笑着,对冯石说:

一定要等着四千万都落实了,我才能真的放心。

5

北京东边当时天空很蓝,不远处的臭水河总是有阵降陉味随着微风飘来,把冯石和姜青他们内心的喜悦和这种臭气联接在一起。当他们到达会场的时候,一切都很宁静,没有发生冲突的一点迹象。

冯石、姜青、关树刚到两分钟,被称为市领导的林肖肖的车就到了。他下来,看见了冯石和姜青,就过来与他们握手。

冯石和姜青也连忙迎上去,他对于这几年上来的领导有一个印象,他们公开场合总是显得很有热情,他们真的没有架子。

那时候,已经到场的人有:国资委的魏碑副主任,市委于副秘书长,土地局的王明善副局长,朝阳区的周副书记,轻工业局的哈副局长,银行的徐行长……

其实那场混乱本来完全可以避免,只是毕石章昏了头,当他发现那一千万是真钱之后,就昏了头。

他毕石章以为自己是还乡团,可以像胡汉三那样趾高气扬了。

冯石在那之前曾专门给他打过电话,说:毕厂长。你完全可以去新世纪饭店或者我的酒店里去开这个会,选一些代表参加就行了。

毕厂长不同意,他说自己做任何事情都绝不会瞒着工人,而且是全体工人。

大会隆重开幕,老酱油从此将要天翻地覆了。

主持会议的是毕厂长,他先是请市领导林肖肖讲话。

林肖肖满面春风,他几个月前跟冯石在潮江春吃饭时,表情正相反,是眉头紧锁。饭后,他跟冯石一起去了太阳城,就是在那儿,他也没有唱歌,他对冯石说:不舒服。我不舒服。然后,他们去蒸桑拿,可是冯石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现金快没有了,就只好让林肖肖先进去,自己在外边等着。那时姜青正好打了电话,冯石说:你能

过来吗?姜青说:你陪着市领导花天酒地,当一个男人真幸福,我就不去了。冯石说:你一定要来,来看看我这样的男人是怎么花天酒地的。姜青过了一会儿真的来了,她看见冯石独自坐在门厅的沙发;已经睡着了。冯石睡得很香,他显得有些冷,身子缩着。姜青走过去,拍醒他。冯石有些迷茫,半天才认出来眼前是姜青。姜青问他:你为什么不进去?冯石笑笑,说:我身上的现金恐怕不够了。你身上还有现钱吗?姜青摸索了一下,拿出来八百块钱,说:就这些。要不我帮你去取。冯石说:我卡上也没有钱了。我在这儿等着,打算让林肖肖先走,然后,我把自己当成钱,放在这儿。姜青笑了,说:开玩笑。冯石说:真的,我问过财务,今天真的帐上没有钱了。明天,他们酒店会有些现金收入,他们明天下午会给我的。今天我就在这儿当人质了。姜青说:我的卡上还有钱,我先取回来,给你。姜青说着,就要出去。冯石感动地拉着姜青,说:别去了,骗你呢,今天够了,不过就够他一人的。姜青看着冯石,渐渐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坐在了他的旁边。

那时。冯石说:我这个幸福的男人,就是这样花天酒地的。那时,林肖肖正在按摩房里面放松。

现在,主席台上的林肖肖精神焕发,他讲话很平静,但很清楚。他说,老酱油有过它光辉的历史,曾经为北京市人民做出过贡献。这些年效益不好,市政府一直在想办法解决,我们市政府为了给老酱油这家中型国企找到出路,企业及其主管部门千方百计想尽各种方法,合资、寻求兼并,做了无数的努力,各种尝试都试过了,我们失败了一次又一次,谈判了一家又一家。我们也走过弯路,开始总是想找有实力兼并老酱油这个企业的国有企业,我们跟首钢,首汽,国贸,中信……许多公司都谈过,但都功败垂成,都因为这老酱油企业历史包袱大,欠帐多,负担过重打了退堂鼓。

林肖肖喝了一口水,那时风吹过来,河边的臭气更重了,他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又说:我这人喜欢说实话,办实事儿。本来,冯石总他们那什么公司,那个……

林肖肖想不起冯石他们公司的名称了,显得有些着急。

这时,毕石章,冯石还有关树三个人一起说:恒石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

林肖肖笑了,说:恒石公司,也就是冯石公司吧,他们开始找我时,我还有顾虑,我的思想不够解放。他们这家民营企业有意兼并国企,说心里话,我觉着别扭。我也是工人的后代,解放初期,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说句糙话,那时工人多牛呀,现在要让资本来兼并,我想不通。思想不够解放,人们对民营企业还不是十分了解;怕出问题。市里的职能部门对……这个,这个,这个冯石公司,专门进行了了解,知道他们是一家有实力的公司,西边有写字楼,东二环内有酒店,而且,他们在西山那儿有高科技项目,据说跟国家科委,总参在联合开发,还对我们保密。

林肖肖咳嗽起来,边咳嗽边说:

冯总的公司是明星企业,冯总本人也是明星企业家,政协委员。大家有没有见过冯总在电视镜头前讲演?很有风采嘛。一会儿让冯总给大家展示一番他的个人魅力,也展望我们老酱油的未来,也是北京东区的未来。

冯石那时看了姜青一眼,他内心很是得意,没有意识到即将来到的暴风雨。

姜青也在看他,那眼神里有着一个女孩子对于这种场面的厌恶,同时那眼神里也有着她对于冯石的依恋。

冯石心里高兴,由林肖肖公开说出自己的公司有实力,这比任何广告都强。林肖肖的话,无疑是给在座的几个银行行长打强心剂。但谁都能听出来,关于冯石公司实力的注解,不着边际。

然后是魏碑说话,他的主题是:要相信资本的力量,不要过多地去考虑信资还是信社。

那时,林肖肖有事,他今天上午还要赶几个场,所以告辞先走了。冯石去送林肖肖时说:请市领导放心,我们一定做好工作。

林肖肖说:有事找我,但是,一定要安定好工人。不能出事。最近北京要开几个重要的会,你们一定要安定好工人。

林肖肖的离开,让魏碑说话突然没有了情绪。

那时,现场还很安静,只是隐约地有阵阵风吹过来,不是从南边吹来的风,而是从北边,这让冯石感觉奇怪。那不断弥漫过来的凉爽的气息竟然不臭了,渐渐变得有些让他紧张起来。在冯石的内心里,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他关掉自己面前的麦克风,又关掉身边姜青面前的麦克风,悄悄对她的耳边说:我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姜青说:那中午就不要在这儿吃饭了,那么臭。

冯石说:你仔细地闻闻,不臭了,现在刮的是北风。

姜青笑了,说:我突然开始喜欢北京东边了。

那时,轻工业局的哈副局长正讲话,从刮北风那边的白杨树林后传来了喧哗声,黑压压的一群工人向现场这边涌来。看不清他们任何一张脸,冯石乘机对姜青幽默了一把。冯石说:踊跃参加庆典来了。

但是,人群的呼声传到了会场,听不清喊叫的是什么,感觉得到群情激昂。毕厂长的脸色变了,他大声喊叫着,没宣布散会,就请各位领导赶紧退场。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慌张。他们在厂办工作人员的护卫下,急急忙忙向主席台后方撤退。他们听见毕厂长高声喊道:直接送停车场!

一行人跌跌撞撞下台去。冯石突然走神,想到“下台”这个词,感觉不太吉利。他的脚下就出现了犹豫,于是,他就看见了逃在他前面的各位领导的狼狈身影,也就是看见了自己的狼狈身影。

冯石站住了。

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冯石说:你要是像这帮贪官一样逃离这个地方。你就不用回来了,你再也没有资格拿下这片地再也没有资格做你的梦了!

他听出来了,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冯石自己。

冯石站得稳稳当当。

姜青和关树愣了,他们赶紧推他,冯石反手把他们推开。冯石转身向后,面向主席台,也面向蜂拥而来的工人群众。毕厂长急了,使劲推他,他把毕厂长推开,迈步向主席台走回去。很多双手在拉拽他,其中有关树和姜青的手,都被他随手抡开了。事后,姜青说他真有劲。冯石说,那不是劲,那是气势,那是胸有成竹临危不惧一往无前气定神闲。他用了很多形容词自夸,姜青也没有嘲笑他,因为在所有领导都慌不择路狼狈不堪的时候,冯石的确显得与众不同。

冯石走回了主席台,他没有坐回自己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市领导林肖肖的位置上。冯石对发愣的服务员说:小同志,换杯茶,好吗?

冯石又对跟回来的姜青和关树说:二位请坐。

这时候,人群已经拥上了主席台,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包围了他们,关树挺身而出,站在冯石前面,隔在冯石和人群中间,被冯石叫住了。冯石说:关总你坐下!

6

狼狈逃窜到停车场的一群领导并没有逃脱,早有工人群众堵死了出口,还有人躺在了轿车轮子下,叫嚷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于是。一行衣冠楚楚的大人物又灰溜溜回到主席台,当他们看见冯石镇定自若地向他们微笑时,都感觉到了和这个他们根本就瞧不起的像骗子

又像流氓的家伙心中的藐视。

所有人都坐会回到主席台上,直面愤怒的工人。

领头的就是那个卖狗的工会副主席,他抢过话筒,招呼工人们安静,然后说:各位领导,我们是来讲理的。

在工会主席的唾沫星子喷向各位领导的同时,还有一些杂物和垃圾从主席台下扔向各位领导。吵闹声响成一片,麦克风时时地发出刺耳的啸叫。

麦克风在不同的人手中颠簸着,不同的大嘴张合着,发出相同的愤怒。他们谴责工厂领导是败家子、蛀虫,平常贪污腐败,掏空了工厂,又勾结奸商,狼狈为奸,出卖工人利益,贱卖国有资产。说到伤心处,大手一把一把推向毕厂长惊惶的脸。

与此同时,没有抢到话筒的工人也不甘落后。他们的愤怒被点燃了,他们的委屈被引爆了,他们控制不住,也没必要控制。他们把唾沫星子喷向其他的领导。他们分不清谁是银行行长,谁是国资委主任,谁是办公厅秘书长,但知道他们都是领导,是政府的代表,出卖工人阶级利益,贱卖国有资产的罪魁祸首也有他们!

一根根手指头指向几张领导惊慌的脸,争先恐后的人们挤倒了桌子,压倒了领导。毕厂长奋不顾身扑过来,高声吼道:你们有气冲我撒,不准侵犯领导。你们骂我打我都行,就求你们千万不要侵犯领导!

这时候的冯石忽然感到了失落,因为那些愤怒的工人居然没有冲击他,他们冲击工厂领导,冲击政府领导,偏偏就放过了他这个“奸商”。

冯石左看关树。他在关树脸上没有看到恐惧,他这个兄弟有的是胆量,轻易是不会害怕的。但他在关树的目光里看到了期待,他明白,那是一个小兄弟对大哥的期待。

冯石右看姜青,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惊恐,还有迷茫。她该想念邦德了吧?还有平静的欧洲,平静的德国,华尔街就是喧闹也不会打人吧。人家是一百多年的公司,劳资纠纷早就解决了,而且人家有程序,有文本,有法律细化的原则,有一次次的法庭判决案例。这样严重的阶级对抗闻所未闻吧?

冯石笑了,他感到了优越。工人们的血泪控诉丝毫不会给他带来惊慌,反倒带给他痛快。是的,很痛快,就好像他冯石不是主席台上受攻击的一员,那些血泪控诉就好像发出的是他冯石的心声。

冯石很奇怪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还能够走神,他想起在自己小的时候,姑姑曾经对他说过:你要像你爸爸那样,平时不要惹事,但有事不能怕事。

这是多么简单,幼稚的逻辑,冯石从小就不相信:人怎么会不怕事呢?人怎么会不惹事呢?而且,父亲真的是一个不怕事的人吗?父亲面对比他更大的官时,脸上所透出来的笑容是谄媚的,父亲在红卫兵面前也像今天的毕厂长一样发抖。那些批斗父亲的红卫兵背诵的毛主席语录冯石终生都记得住:有些人如果活得不耐烦了,搞官僚主义,见了群众一句好话没有,就是骂人,群众有问题不去解决,那就一定要被打倒。

冯石有些想念父亲,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见他了,就是这个人,在他还没有被打倒时候,全家也为年小的冯石营造了一个能避风雨的家。

7

场面更加混乱了,几个工人把毕石章紧紧抓着,就好像是他们怕他跑掉一样,有的工人甚至还拿来了绳子,想把毕石章绑起来,却被那工会主席制止了。

这时,一个老工人,突然冲过去,朝着毕石章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毕石章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感觉,相反,他真的像是将要上刑场的烈士一样,昂着头,对工会主席说:建忠哥,你不能这样。我大学毕业刚来的时候,你就是我师傅。我们曾经共同……

工会主席周建忠打断他说:你好意思跟我们讲过去?你出国的时候,我在卖狗。你喝酒的时候,王师傅在捡垃圾。你买了新车,我们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

毕石章说:整个国有企业都成了烂摊子,国家不管我们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想尽一切办法,就是要改变现状。你们恨我,光恨我,这是不公平的。

那个打他的工人再次冲上来,说:别人腐败,我们没有看见,你在我们眼皮底下腐败,把工厂毁了,为什么不打你?

周建忠架住工人的手,高叫道:“邢师傅你过来。”

一个老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头发灰白,周建忠上前拉着他,说:邢师傅今年五十八岁了,1999年我们厂倒闭,他也跟我们一样下岗,单位没有为他交纳养老和医疗保险金,那些钱全都被毕石章他们挥霍了,国家是有养老保险的,是要为下岗职工提供的优惠政策的,可是我们没有。邢师傅在下岗前,已经在单位干了二十一年,他眼看就到了法定退休年龄了,可是,现在他以后的养老保险金呢?有吗?全泡汤了。

邢师傅说:以前我和同事们都寻找过出路,没有用,我现在在一家私人公司值夜班守门。一个月才领五百元。我连家里吃饭都不够。

周建忠扬手又喊:朱大姐,你来,来呀。

那老太太不愿意上台来,只是在下边看着,眼里噙着泪水。

周建忠挥着大手,说:她六十多岁了,过去朱大姐一直在厂里工作,她退休后每月只能领i到四百元的退休金。毕石章经营不善,工厂连年亏损,他照样挥金如土,桑塔纳还嫌不够档次,还换成了帕萨特。害得朱大姐连四百块退休金也领不到了。光是99年到2001年,毕石章就拖欠朱大姐个人的退休金总计四千多元,更别说福利、医疗保险这些个保障。和朱大姐一样的人,厂里还有一百多名,他们都是这么惨。

我们多次找到厂里,局里,要求解决,都没有结果。我们工人没有办法呀,也想找法院,我们想要劳动仲裁,起诉他们狗日的,多少钱呀,我们连工资都没有,哪能交得起那些费用,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判回钱来,我们一直不敢上法院呀。

工人们再次激愤起来。

于哥,于殿喜,你来,来呀。周建忠上前把一个老人拉了过来。他又说:他天天去臭河边捡垃圾,他每月六百元的退休金从去年没了,老两口吃了上顿没下顿啊。没有医保,他腿摔坏了,也不能好好看,眼瞧着就残了。你们看看他的腿。

于殿喜老人却没有向各位领导展示他的残腿,他突然要过话筒,大声说:同志们,我很不安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们,咱们厂破产了,兼并了,党组织解散了,我没有地方交党费,我已经快两年没有交党费了,这可是党员的义务啊。半年不交纳党费将被视为自动退党,你们说,我怎么办?我们连交党费都没有人收了。共产党从此就没有了吗?

全场静了,突然静了,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老人的呼吸声。

那工会主席周建忠保持着一份清醒,他从老人手里拿过话筒,同时把话题拉回到生活上来。他问老人:老哥,于老哥,如果你得了大病怎么办?

老人接过话筒,想了一下,说:还能咋办?去安乐死,总不能给党增添负担吧。

喧哗声再次响起,老人悲惨的命运把工人们无限地激怒了。有人领着喊口号,有的女工开始哭泣。

冯石就是在那个时候站了起来,从老工人手中拿过话筒,开始了他的表演。后来姜青问他哪来的勇气,他也说,哪来的勇气,也就是良心突然不安,情不自禁而已。姜青笑话他也讲起良心来。他说,我也觉得奇怪。

码。这是很丢人的群体事件,不就地平息,让高层知道了,会有很大的麻烦,被人利用一深究,说不定就刨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来。

但是,领导们再着急,也不可能给工人承诺。在这个主席台上,唯一能够给工人承诺的,就只有这个冯石。他们知道冯石心里想的是什么,是相关手续,是更多的贷款,是土地使用证,等等等等。现在这个冯石把球踢给他们,也就把炸药包踢给了他们,他们要是再装聋做哑,今天怕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这时候,有手机铃响,很多人都伸手去口袋里掏,最终接听电话的是于副秘书长。他很严肃地打个手势,示意安静,然后退到角落里通话片刻,收线之后,脸色更严肃了。

于副秘书长低声说:肖肖同志的电话。肖肖同志希望我们立即把事件处理好。冯总您就放心,利国利民,符合政策,那是我们在座各位的职责所在,大家一定责无旁贷,是不是?各位?

各位都点头。

冯石又对着话筒开讲,他说:我说了,没有领导的支持,我冯石就是一条虫,有了领导的支持,我冯石就是一条龙。现在领导们都点头了,我冯石就放心了,大家也都可以放心了。要是以后有哪位领导忘性大,我可就领着老酱油厂的工人兄弟上你们家要饭去。

冯石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主席台上下也都有了稀稀拉拉的笑声。接下来。冯石开始了他那番慷慨激昂的讲演。

11

冯石的讲演从新疆开始,从那个对老酱油厂的工人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地方开始。他讲述他的童年的梦,说他最爱唱的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最向往的地方就是首都北京。他说当他孤身一人漂泊到北京的时候,是北京以它博大的胸怀接受了他并包容了他。他甚至说出早已倒闭的一条小胡同里一家小饭馆的名字。说那个不知名的北京老板娘向他免费提供了一个星期的炸酱面,才使得他没被饿死在西风凛冽的冬天。

冯石不时以沉默延续自己的情感,别人有没有听感动他不知道,他自己是被感动了,尽管他张口就来的故事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他的眼睛还是湿润了。而且,他湿润的目光还看见了姜青眼睛里的湿润,他知道,起码她被感动了。

总之,他对北京怀有很深的感情,就像是他的第二故乡,回报北京建设北京就成了他人生最大的目标最高的理想。

接着,冯石讲到也是从西部甘肃漂流到京的家喻户晓的穷小子潘石屹和他的现代城。他说,他和小潘臭味相投,简直就是一丘之貉。当他的酱油厂理想实现之后,现代城就成小儿科了。

然后冯石才描绘他的宏伟蓝图,他说:我的任务是要把这儿改造成北京最好的地方,北京老话说:东富西贵,北贱南贫。东富呀,那是人家东二环内的大宅门,咱们这儿是一点也不富,你们现在看见了,北京东边是贫民窟,你们这么多年住在这儿,知道这儿有多脏,多乱,多差。可是,你们相信我,我会把我全部的心血和全部的力量和全部的资金——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个亿统统砸在这片土地上,不出几年,整个东四环,在我的带动下,将会变成北京真正的富人区。那时候,北京经过我们的努力,已经不是今天的北京,那是真正的国际化现代化的大都市,巴黎纽约东京都不能跟咱们北京比。有一天,咱北京还要举办奥运会,全世界跳得最高跑得最快的男男女女都到北京来欢聚一堂,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北京,吸引到我们老酱油这地方来。现在,老酱油因北京而自豪,那时候,北京因老酱油而自豪。那时候,你们打着出租车回来看看,你们的眼里会满含热泪,你们的心中,会充满自豪,不仅因为你们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工作过,更因为你们为现代化的新北京和繁荣昌盛的新中国付出过,牺牲过。很多年以后,你们的儿女、你们的孙子孙女领着他们的朋友和同事还有情侣到这里来参观,他们会自豪地告诉别人说:没有我爹妈我爷爷我奶奶的奉献,就没有新北京和新中国的今天!

12

有人带头鼓掌,引发掌声一片。事后关树说,是姜青带头鼓掌。冯石问姜青:被感动了吧?姜青说:是没想到你骗人能有这么高的水平。

掌声过后,冯石立即回到现实中。他先说,领导们都工作忙,日理万机,就请他们先退场。然后他带头鼓掌欢送各位领导。然后他又把工人带回到现实中,他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仗一仗打,万丈高楼也要平地起。老酱油厂的历史旧账不是一天欠下的,指望一天就能解决也是不现实的。

然后,他说了一通绕口令:

我们的原则是问题要解决,事业要发展:问题不解决,事业就不能发展;事业不发展,问题也不可能彻底解决;小平同志说,发展是硬道理,就是要我们边解决边发展,以发展促解决,以解决促发展;也就是在发展中解决,在解决中发展;最终实现彻底解决,全面发展!

然后,他把关树叫起来,他说:关总,从明天起,你就带着人住进厂子里来,和毕厂长、周主席他们一起,把所有的情况摸清楚,尤其是工人师傅的困难,一丁一点都不要遗漏。然后再制定一套详细的解决方案,分期分批有计划有步骤地解决,最终实现全部解决。但是,首先,你要让所有的退休老工人,得到他们应得的退休金,一分钱也不能少。你还要报销所有工人的医疗单据,一张也不能落下!而且,要尽快,一天也不要耽误!

没有人带头,掌声由衷地响成一片。

这时候,冯石该光荣地退场了。但是工人的掌声让他留恋,他说:至于我,就不能到工厂来和大家一起商讨大计了。下星期我要出趟国,去美国的华尔街一趟,说着,他看了看姜青,说:在座的这位美丽的女士,就是华尔街的BANKER,大家常说的银行家。本来想让她先说几句,可是她因为常年呆在国外,尽说英语,中国话反而说不太好了……

有的工人开始笑起来。

姜青的脸却开始发红。

冯石说:现在我想请从华尔街来的银行家,姜青女士说几句。

姜青没有想到冯石会这样,她的身体和头脑刹那间就僵住了,她似乎已经没有了感觉。姜青本能地站起来了,她头脑中有些乱哄哄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代表华尔街了,她是一个海归,她说的任何话代表着西方世界。

姜青让自己沉静了一下,就开始用英语说话了,她跟平时不一样,平时她还总是在说中文时,每一句话里都要加上两个到四个英文单词,可是,今天她没有这样,今天她完全用英语讲话。那似乎成了她的信念,也让她有了某种报复的快感。她固执地在这个场合说英语,她使自己渐渐放松了。

为了驱逐恐惧,她时时地用手势,为了让自己的英语显得更完美一些,她会略微停顿一些,然后迅速地选择了一个更恰当的词汇。

姜青的英语流利,看起来在英国,美国,香港,以及天天跟邦德在一起的经历没有完全浪费,姜青这时完全像是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女人,恒石公司的确有着不一般的国际背景,眼前的这个只用英语表达的女人就说明了一切。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不懂英语,只有说话者姜青除外。

冯石满意地看着姜青,因为那是他的战利品,是他打了胜仗之后从美帝国主义,英帝国主义,德帝国主义手里缴获来的。

姜青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地拖长了讲演的时间,她为了这个目的,甚至于总是有意重复某一个句子,以作为强调。可是,当她讲完了那段话,也不过是两分多钟。

姜青重新坐下后,场内更安静了,一个女性,用英语,在这种时候,说了一些他们听不懂的东西,她的声音动听,她的表情柔和,她的风度横跨东西方两种文化,她的头发在随风飘扬。

13

冯石他们离开老酱油厂时,已经是傍晚了。

车到了建国门桥时,冯石突然问关树和姜青:我对工人说的那番话怎么样?

关树淡淡一笑。五年来冯石一直是这样的。他在人民大会堂讲完话,要问:怎么样?我讲的怎么样?他在新世纪三十二层讲完话,也会问:怎么样?我讲的怎么样?他就是跟一个军艺的小丫头说完话,也会说:大哥说的还是有点思想吧?

姜青却很惊讶,冯石真的是一个自恋的男人,他还在迷恋自己讲话的才气和力度?还在迷恋于自己的抑扬顿挫?

姜青说:您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你说我冯石今后自己可以没有房子住,但是,我以自己的全部财产和生命做保障,你们这些老酱油的工人,肯定都会有一个温暖的家,我会让你们未来的党支部活动天天在美丽的花园里,要给他们安空调,要让他们从每一个窗户望出去,都能看见鲜花和绿树……

冯石笑了,他说:那的确是我的真实愿望。不过,他说这话时自己都感到了羞涩。冯石转换话题问姜青:你用英语说了些什么,最重要意思是什么?

姜青说:真想知道?那你别生气。

冯石说:当然,想知道我的姜青,今天帮着我说了些什么话呢。

姜青说:我说的是,冯石先生是一个混世魔王,我见过吹牛的,可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吹牛的。我又说,我见过胆儿大的,可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胆大的。我见过不要脸的,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不要脸的。我还见过不要命的,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不要命的。

冯石有些尴尬,说:有道理,就这些?你说了足足有两分钟呀。而且,你说到后边,还真的激动起来了。

姜青不说话。冯石看着窗外,天开始变暗,太阳正从西边降下去,那边的云雾有些蒸蒸日上的感觉,天边已经更加地红了,光线闪烁着,照亮了他们这辆奥迪车,然后又猛地照亮了他们三个人的脸。就在那时,冯石的眼睛里也反射出了阳光,他忍不住地拉着姜青的手,对她轻轻地,几乎跟耳语一样地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说你的抱负是要打造一个王国,可在华尔街都是王国,轮不到你去打造,所以你要回到祖国来。你说老酱油厂有地,政府有权,银行有钱,但都只能荒废着。只有冯石这个两手空空的骗子们才能把它们纠集在一起。产生改天换地的力量。我猜对了吧?

姜青说:错了,不是骗子的力量,是资本的力量。不是纠集在一起,是整合在一起。

第十二章

1

冯石没有出国,更没有去华尔街。

其实,他对于姜青是不是曾经做过华尔街的Banker也深表怀疑。哪里有那么多Banker?满华尔街跑的人也不全都是Banker呀,肯定是为Banker提鞋的多,那儿也是各色人等,有上等人,有下等人。那么姜青在华尔街是上等人还是下等人呢?他对于姜青的感觉,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感觉。他实在无法把她想得过高,但是他也不愿意去丑化她。而且,就算姜青真的是那条街上的Banker,那这个Banker能跟徐行长一样,也从自己的银行里往外拿钱给冯石吗?

一晃两周过去了,冯石天天在为土地证而奋斗。他早已经忘了那些老酱油的工人,他也忘记了自己曾经许的那些愿。

冯石只打算给土地局交一千一百万元,就渴望在很短的时间里拿到所有那四百亩地的土地证。为此他想探探副局长王明善的口风。

冯石连续约了两次这个王副局长,可是都约不上。冯石对姜青说:仅从这点,你就应该知道哪个局最腐败了。你就应该知道谁最该枪毙了。

他与姜青一起去了土地局王明善副局长的办公室,他想当面与他聊聊,他渴望尽快拿到土地证。

他知道对于这么大片的土地来说,这点钱太少了。可是,冯石理直气壮,他是在为政府排忧解难,他为政府啃了谁也不愿意啃的骨头。

王明善说:冯总,不是我不支持你,你的首款太少了,我们虽然在政策上可以支持,但是,也得有个基本的要求,太少了,太少了。

冯石说:我现在困难,我把钱全都投进了那个工厂的无底洞了。那天你也看到了,工人们闹事,他们动不动就威胁我,要去市里,我是怕影响安定团结。怕领导在这块儿为我操心。

王明善说:按照规定,怎么样也需要个百分之十呀。

姜青陪着冯石,她一直没说话,王明善说着,看看姜青,又说:如果这在你们美国,那就更不行,对吧?人家是法制社会。

出来之后,姜青说:我们得给这个王局长多少钱,才能让他同意呢?

冯石说:给他两百万吧,不,再加上二十万,听关树说他的前妻和孩子很需要钱。他现在的老婆是个演员,把他管得很严。关树已经把那二十万给他送去了。

姜青吃惊了,说:这么多,二百万,如果这二百万咱们给那些可怜的工人交社保,医保欠费,那有多少工人就有活路了?

冯石说:那是你的美国式的想法,华尔街的人有这么大方吗?

姜青不高兴了,说:华尔街有规则。

冯石说:好,那我就告诉你我的规则。我们现在一共还有四千多万。要把公司员工的工资补上,公司不能乱。要把供电局的电费交上,电不能停,知道吗?我喜欢光。还有水,暖气。徐绅那个戏,肯定不能先上马,给他们五十万,先弄着剧本再说。还要有些钱管这么大的公司人吃马喂的,然后,还要象征性地交上一笔土地出让金。

冯石说到这儿,开始把声音放小了,他像讲鬼故事那样地故意憋着嗓子说:剩下那两千万,是送给那些当官的,给林肖肖四百万,还不知道够不够。给魏碑两百万,给王明善二百万,不,给魏碑一百万就够了,把那一百万也给这个王明善,这次不能送假表了,这次也不是假钞,这次可是真金白银,轻工局的头给二十万就行了,意思一下。那朝阳区的头,我看也不是好打发的,少说也得一百万。姜青,你仔细算算,我还能剩多少钱?我还有钱为工人看病,付社保费吗?其实,我拿回来的钱你也看到了,自己不花什么,我身上穿的这条裤子,还是两年前春节,徐绅给我买的。再看这双皮鞋,是意大利的,可是你看这儿,重新缝过吧?有时我想,我们这些有钱人,实际上在干一件傻事,把别人的钱想法聚集在自己手上,又为别人重新分配,显示自己的公平,对吧?

姜青看着冯石,说:我以为你为市里解决了问题,大家都会感激你呢。我以为资本的力量是无限的呢。

冯石说:资本的力量当然大,可是人性力量更大。

2

冯石显得很委屈,那天晚上他跟姜青在潮江春请林肖肖吃饭时,说到激动处。冯石的眼泪竟然出来了。

当时,林肖肖说:市里知道你的艰难,你为我们分了忧。来,我敬你一杯。

冯石先是喝了那杯酒,然后,他的眼泪就是在那会儿流下来的,边流边说:林市长。谢谢你们理解我的苦心。

林肖肖忙说:别,别这么叫,我可不是市长,我就是个助理。

冯石点头,然后,又说:我们这些民族企业家,很难的。我知道,现在外资已经在进军北京楼市了,听说他们正在疯狂圈地,趁着北京的地价便宜,我是真的不希望北京也成了他们的殖民地,更不希望北京最高的楼,是由外国人盖的。我希望北京最高的楼,是南我,或者我这样的民族实业家,我们这样的民族品牌盖的。

冯石在说这番话时,心里老是不踏实,他时时地碰碰自己的口袋,想再感觉一下那张早已经准备好的支票在不在,他今天的目的是要把钱送出去。林肖肖觉得够吗?冯石没有把握,他紧张得不得了。

林肖肖说:哟,没有听说你们房地产有什么民族品牌呀。

姜青就是在那时忍不住地笑了。

林肖肖见姜青笑,就有些喜悦,他很为自己的智慧而得意。

冯石看看姜青,然后,转过脸看着林肖肖,说:我们一定努力。今后北京的地产界会有我们民族品牌的。

林肖肖说:工人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冯石说:都在做,天天都在往前赶呢。我现在的钱真是大把地投在了安抚工人上,所以,林市长……

不要叫我林市长。我不是说过了吗?

好的,好的,冯石接着说:我现在需要拿到土地证。

林肖肖仔细地看着冯石,似乎在审视着一个嫌疑人一样,他说:我可以帮你做做工作。

姜青不失时机地说:能帮我们给周冰雪行长打个电话吗?

林肖肖笑了,说:我听冯石说,你从华尔街回来,在国内还习惯吗?

姜青说:这儿的机会多,让人有兴奋感,再加上冯总很有激情,像当年的五四青年一样,他总是能让人热血沸腾。

林肖肖看看表,点头,说:我已经给周冰雪打过电话了,行,我跟周冰雪再说说。

这时,冯石示意姜青先去结帐,等她走出包房之后,冯石觉得这里突然变得有些空空荡荡,因为这么大的包房里,只有他和林肖肖两个人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万的支票,他递给了林肖肖,说:不好意思,这是二百万,过些天,想再给您送去二百万。

林肖肖看看冯石,又看看那支票,说:钱可真的是好东西。不过,你不要给我,你拿回去,去为那些工人做些事情,他们真的需要呀。

林肖肖说着拍拍冯石的肩膀,说:听说你那天对那些工人吹了牛了,不要让他们对我失望,也不要对你失望。

冯石说:要不,林市长,不,林助理,要不,我给你现金,今天有些来不及了,我明天让人取完,自己亲自送过去。

林肖肖说:我知道你手头很紧张,我们了解你这样的资本家,去吧,去干正事吧。

冯石还要说什么,被林肖肖止住了,说:我呢,还不到四十岁,我不想毁在钱手里,更不想毁在你手里。你呢,刚才还说是民族资本家,那你就好好地代表我们民族。

林肖肖说完,朝外走,冯石也紧跟着他出了包房。

姜青看着冯石和林肖肖从包房出来,她发现冯石的脸有些红,眼睛里有点湿润的感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有些异样。

冯石和姜青要把林肖肖送上车,被他拒绝了,他说:我想走走路。

与林肖肖分手之后,冯石与姜青坐上了小高的车,姜青看着冯石说:你怎么了?我刚才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冯石看着前房的车窗,那儿有一片片的灯光在闪,车流密集,北京的街道上全是奔跑的男男女女,这个晚上为什么这么喧闹。冯石感觉到有些热了,就把领带拉下来,他解开扣子,让自己的脖子变得舒服一些,然后,他突然对姜青说:林肖肖以后的政治前途是无限的。

3

他们来到了中国大饭店,他们坐在大堂里等待着周冰雪。

姜青对冯石说:你刚才是真哭,还是假哭?

冯石:我刚才哭了吗?

姜青嘲笑冯石:跟真的似的,搞得我都挺感动。你们民族企业家真不容易。

冯石一下就来劲了,说:我说的是件大事,对于中国来说,大事。投资地产,带动经济,让GDP有个大的增长。现在中央已经提出来了,三驾马车中地产排老大。那天我见总理的时候,我跟总理说,我说总理呀,要让民族资本有个大发展,房地产肯定要打冲锋,我对总理说,你想呀,总理,中国人永远舍不得花钱,他们有钱就存起来,但有两件事除外,一个是孩子的教育,一个就是买房。我当时对总理说:只要把人们买房的积极性调动起来,那一切别的事情都不要管了。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房子是个纲,纲举目张。当时总理看着我,他很亲切,他对我说……

姜青伸出手来,摸摸冯石的额头,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总理了?做梦呢吧?我怎么不知道你见过总理?

冯石说:我见不见什么人,你哪里知道?

姜青说:如果你真的见过总理,那你还不闹得满城风雨?

冯石沮丧起来,他的面容变得灰暗了,他说:如果我没有见过总理,那我也不知道刚才跟林肖肖那儿,是真哭,还是他妈的假哭。

姜青说:不过,刚才你跟林肖肖从包房里出来时,我觉得你真感动了。

冯石说:你以为我想把钱送给别人?我是最渴望有公平的,我比任何人都需要法制社会。我的钱,每一分都有专用,我要让东边亮起来。

冯石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大了,这是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里,他压低声音,又说:只要不贪钱的人,我都尊重。而且,我忽然有些不敢给他们其他人送钱了,万一他们都拒绝,怎么办?

姜青又伸出手来,去摸他的脸,说:你现在可能更烧了……

冯石突然像受到惊吓一样,看着大门那边,对姜青说:看,邦德来了,好几个德国人!!

姜青的手一下子就抽了回去,她真的受到了惊吓。她朝大门望去,当意识到冯石是在骗自己时,她的心跳速度才降下来。然后,她苦笑一下,说:我不喜欢这儿,我更喜欢香格里拉。我在香格里拉更放松。

那时,冯石已经站了起来,周冰雪来了,他在很远就笑眯眯地对姜青点点头,然后走过来,冲着冯石说:兄弟从英国回来以后,一直想约你。可是,我听说,你的土地证还一直没有拿上。为什么?林肖肖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你们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姜青抢在冯石之前说:缺钱的人总是抱着美好的希望。

周冰雪看着姜青,一乐,说:Hope for the best and prepare for the worst.

姜青冲周冰雪笑笑,不过她不打算跟他说英语,她说:最坏的打算就是还回到国外去。

冯石没有听懂周冰雪说的英语,他只是按着自己的目的行事,他说:周行长。我那个电视剧很快就要上马了。我是听徐绅说的,你想见见我。

周冰雪一愣,他还是不愿意当着别人说徐绅,他说:林肖肖给我打电话,是呀,我是想见你,可是,你怎么样都应该拿上土地证,我才好说话。

冯石说:我那酒店有房产证,上次不是给你送去了吗?

周冰雪狡黠地一笑,说:土地证。

姜青说:林肖肖说您会支持我们的。

周冰雪的脸上又露出坏笑,他整整自己考

究的西装,说:Behind every successful man.there is a woman.And behind everymnsuccessful man,there are two.

姜青对冯石说:周行长说,每个失败的男人背后总有两个女人。你身边有两个女人吗?

周冰雪说:可我还说了,每人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呀。

周冰雪自己哈哈笑着,就好像是他真的触动了最幽默地方,他自己笑个不停。

冯石没有接周冰雪的俏皮话,他说:我下周就把土地证给你。

与周冰雪分手后,冯石不想坐车,他与姜青走在长安街上,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从明亮的地方来到了黑暗的地方,他对姜青说:这个地方很快也要亮起来了。

姜青说:周冰雪还动不动就来几句格言什么的,真可笑,他把prepare的音念成那样。

冯石说:关键是他跟徐绅又好起来了,我听关树说,他们最近非常甜美。

姜青没有说话,她朝远处望去,那儿一片黑暗,她说:北京的东边真黑呀。这儿行吗?

冯石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有价值的。

为了说清这个价值,冯石开始给姜青算账。他说:四百亩土地,你算算值多少钱?不要多算,这个位置一亩三百万吧,算算。

姜青算了一下,说:一亿二。

冯石大声说:一亿?算错了吧,是十二亿。你想想,姜青,如果我们把值十二亿的土地证拿到银行去抵押,能拿回来多少钱?我说在那块地方投几十个亿,真的吹牛了吗?我不是在胡说八道,空穴来风,我是有根据的。我说话已经是太留有余地了,它反映了我这个人的谨慎和保守。我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文化上都是一个保守主义者。

姜青也笑了,说:我这人数字概念不强。

冯石紧跟着说:华尔街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姜青不高兴了,说:你以后不要老是提华尔街,我讨厌你老说这三个字。

冯石笑笑,说:已经开不起玩笑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要拿下这块地,最少应该先给土地局交一亿二。你算对了,一亿二。可是,我们到哪儿去找这一亿二?

姜青叹了口气,说:是呀,完全不可能,今天看到土地局那人,我都绝望了。

冯石:其实,很多时候我比你还绝望。

姜青说:哎,你不能绝望。我才可以。

冯石说:为什么?

姜青说:我是女的,你是男的。

冯石说:老舍还是男的呢。

姜青不吭气了,她忍了半天,终于没有去问:老舍是谁?

沉默了一会儿,冯石说:我们有办法。

姜青说:有什么办法?你又不能印假钞。

冯石说:可是,我手里有工人,他们就是我的假钞。

姜青看着他,轻轻摸摸他的脸,有几分喜欢地说:

你现在有点像黑社会了。

冯石说:我要到老酱油去发动群众,我要让工人跟我一条心。

姜青说:太可怕了,那些工人,我怕你再去,他们打的就不是毕石章,而是你了。

冯石严肃而狰狞地说:总得有人抛头颅洒热血。

4

冯石在进老酱油这座老工厂时。有意识地没穿西装。他对坐在身边的姜青说:让你别来,害怕了吗?

姜青不说话。冯石的车开进大门后,还没有到厂区,他就让小高停下来。这时,姜青突然拉住他。说:太可怕了。我不想让你去。

冯石笑了,说:我从小就在工厂玩大的,跟这儿有感情。

姜青说:你疯了,他们会打死你的。

冯石笑:不会的,他们还指望着我养他们一辈子呢。然后,他摸摸姜青的脸,说:你的眼睛有些肿。在车里睡会儿吧,或者让小高先送你回去。

姜青说:反正我不进去。

冯石下车了,沿着小路朝南走着,时时地闻到一些炒菜的香味,是那种炒肉的香味。快吃中午饭了。冯石总是没有饿的感觉,现在突然有些饿了。

冯石走在厂区的路上,他觉得姜青在注视着自己。内心里产生了一点英雄的感觉。看见了那个很大的烟囱。冯石抬起头来,朝它的最顶端望去,真的很高,这是旧时代最光辉的东西了。冯石想,这东西跟火葬场的感觉一样,很不吉利,他们老酱油的几代工人都是从这个烟筒里随着阵阵青烟升天的。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不祥的想法,想什么不好,偏偏想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冯石摇头,决定开工时,第一件事就是拆这个烟筒,而且,要在媒体上大做文章。要搞定向爆破,要在报纸上大谈定向的意义。就如同我们当年的解放军为什么要和平解放北京。

他不打算去找毕石章,签了合同,开了会之后,这个逼厂长就已经成了一只死狗了。

他一个人走在这儿,内心一点也不孤独,因为有四百亩地躺在他的脚下,那是他的土地。冯石感觉自己突然像是一个地主走在自己的庄园一样,他走在自己的领地上。那些欧洲的贵族之所以被叫做贵族,就是因为他们有地呀。

关树为什么还没有来?他给关树打了个电话。

关树接电话,说:老板,把那个工会主席约出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去工厂呢?那不是找打吗?

冯石说:我就让工人打一顿,让他们出出气,也算是为北京的安定团结做贡献呀。

关树笑了,说:我还是先去老酱油陪着你吧,要不你该说我跟姜青一样胆儿小了。

冯石说:别他妈的胡说,姜青可不胆小。她就在这几,在老酱油呢。

冯石走着,看了看天空中正在经过的飞机,那声音很吵,他停顿了片刻,才又说:那你去见徐绅吧,让他再给周同志做做工作。钱呀,关总,有时我真的讨厌钱。

5

冯石走进这个工厂时,还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走进来。的确有些冒险,工人们昨天恨的是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可是现在他们如果要恨,就是恨他这种复辟的资本家了。

他走在两排高高的白杨树下,内心突然怀念毛主席,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首文革的歌:

麦浪滚滚闪金光/十里歌声十里香/丰收的喜讯到处传/人民心向共产党/心向共产党/稻浪滚滚闪金光/机器隆隆打谷忙/丰收的喜讯到处传/家家户户喜洋洋/喜洋洋

这首歌还是姑姑家的表姐教他唱的,天空那么晴朗的文化大革命呀。冯石内心充满了抒情的感伤和自豪。表姐很多年没有见了,她长得很美丽,单眼皮,跟徐绅一样,善良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在今天见到的女孩里找不到了。表姐穿着个小裙子,腿总是被晒得很黑。那时他们在工厂玩。周围的高音喇叭里总是放着这首歌,家家户户喜洋洋,喜洋洋。

那真是一个好时代,没有焦虑的好时代。

6

这首回忆中的歌让冯石渐渐清楚他来工厂的目的了。他是来找工会主席和那些工人的,他想亲自来收买他们,他想让他们多少做些让步,等到自己翻过身来,再彻底为他们解决社保和医保。买断工龄的钱也分三次给。如果他冯石这样做,真的激化了一些矛盾,那也不一定是坏事,也正好让可怜的工人们给市里增加压力。

但是。任何聪明都会有它的反面,万一他捅了一个马蜂窝呢?他因为自己的赌棍本性(冯石极不愿意承认这点、他宁愿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儒商,而不认为自己是赌徒),而坏了自己一生的大事呢?

冯石摇摇头,他的目的明确,他算计好了,他的钱不够,他喜欢混乱,只要这个过程不断变化,他就有机会。

那周建忠住在离厂长不远的地方。他们隔了一栋破砖楼。冯石一敲他家的门,就听见了一片狗叫声,心想:当你的养狗专业户多好,搞什么工人运动。

门开了,就是周建忠本人,他看着冯石愣了一下,才认出他来,说:噢,你呀,你找我?

冯石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明显的不友好,他说:老主席,我专门来看看你。

周建忠往后看看就冯石一个人,他有些惊奇,就说:你一个人来的?

冯石说:我们不像国营企业,我们不养闲人,就我一个人。

周建忠说:进来吧,我家又脏又臭。

冯石进去之后,被一种强烈的臭味呛得差点昏倒在地,许多围在栏里的狗都向他盯着看,表情很不友好。

冯石怕狗,有些紧张。周建忠说:没事,这些狗不咬好人。

然后,周建忠为他倒了杯茶,端到他跟前时,他几乎想要吐出来了,他说:就你一个人在家?

周建忠说:在狗市,不是在卖狗嘛。上回你在我那儿买了那狗,咋样了?

冯石说:好狗,现在养在一个德国人家。

冯石说这话时,内心涌起了伤感,他有些后悔没有拉着姜青一起进来,她现在干什么呢?还在门口等着我吗?她是不是又在接听邦德的电话?

周建忠说:那天在主席台上,我就认出是你了。还有你们那个关总,太没有教养了。

冯石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说:这是十万,小意思,如果你用支票不方便,我可以让关总给你送现金来。

周建忠仔细地看看了那支票,说:你今天来,是想贿赂我吗?那你可真找错人了。

冯石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么穷的人,也会拒绝自己。

周建忠说:我承认,在当这个老酱油工会主席的十多年里,我看到了很多次毕石章他们的违规,违法,我现在想想很难过,我那个时候,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坏了良心呀。有时候就是很违心,我就是充当了毕石章他们这些人的傀儡。我明明知道,自己装傻是对工人的背叛,我很操蛋,我面对他们的的权力,我也是很无奈。老酱油被弄成这样,我周建忠也有一份,我他妈活该,这一次我带动大家起来,为什么?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如果我再不站出来,那我就要成为工人的罪人。你以为这光是个钱的事吗?

冯石听着老头的诉说,有些后悔给他钱,他觉得老头不像是装的,老头说话充满了真诚。

周建忠又说:你想,我要是拿了你的钱,被他们知道了,那会是什么结果?

冯石说:我是想您也老了,拿些钱放在家里,总会有用的。要不,我再加十万?

周建忠听冯石这么说,突然就提高了声音,说:你要是再说这钱,再侮辱我,那我把这一屋子的狗放出来咬你。咬死你,你信不信?

冯石忙说:我信,我信。我最怕的就是狗了。狗最恨的就是我了。

周建忠说:你先走吧,我不愿意跟你这样的人单独在一起。

冯石说:周主席,如果你觉得不够,咱们还能商量。

周建忠上前一步,摸摸冯石的脑袋,说:孩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糖多,你们这些六十年代长大的人,都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你们真的以为你们吃过苦吗?

冯石的脸红了,就是在那刹那间红的。他站了起来,朝外走着,他猛然觉得有些不甘心,内心挣扎起来。他说:现在工人情绪怎么样?

周建忠说:不好。挺不好的。你们说了一周解决,现在已经过了两周半了,大家眼巴巴地盼着,都对你们有些失望。昨天,他们又围在了石章家门外,把石章吓得没有办法。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周建忠看看冯石,又说:你呀,为什么老是喜欢耍小聪明,我们已经搞了一辈子政治运动了,文革时,我就是老酱油的一号勤务员了。我曾经组织过武斗,你知道什么是武斗吗?

冯石羞怯地笑笑,说: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的。我们公司太大,大也有大的难处。但是,我真的跟工人阶级有感情。

周建忠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巨大,吓了冯石一跳。

这时,有人很急地敲门,周建忠开门一看,是毕厂长。

冯石在你这儿吗?

毕石章很急地走进来,看见冯石,就跪在了地下,说:冯总呀,求你了。上回那二百万,现在又没有了。都花在工人身上了,你不是说让关总带钱先住进厂里来吗?两周都过去了,关总的人影也没见到哇!

这时,周建忠家的门被猛的一脚踢开了,走进来两个中年工人,都喝得有些醉。他们是来找毕石章的,一看冯石在,没有说话,上来就一把抓住了冯石的领子,说:你说话不算数,你骗我们,那天开会,你他妈的说的比骗的都好听。你说什么,你忘了没有?

冯石看着两个喝多了的人,真的紧张起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中一个大声问:钱呢?你说的钱在哪儿?

冯石说:你们能不能先坐下?

那个工人说:去你妈的,坐他妈什么?老子家里锅都揭不开了。

冯石说:有话好好说,别骂人。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那工人说:你就是个骗子,你解决你妈的问题去吧。

冯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被侮骂激怒了,他也提高了声音。说出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没有水平,也是最重要的话,他说:有钱买酒,喝这么多,还没有钱吃饭吗?我又不是你爹,你妈,去找他们去。

那两个工人听他这么说,一愣,反而说不出什么了。

冯石又说: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个亿,我是说过,那是搞建设的,是投资的,我一分也不会给你们。看你们这样,我就知道你们这老酱油是怎么垮的。有本事,去找市政府,找区政府,让他们去解决吧。

毕石章愣了。周建忠也愣了。

冯石回头看着那个骂他的工人说:你这种人,饿死活该。

两个工人气得跳了起来,其中一个人从腰里掏出了刀,他拿着刀向冯石扑过来。

冯石害怕了,他没有想到工人带着刀,或许工人本来是想用刀吓唬毕石章的,可是他们现在冲我来了。他本指望着那周建忠和毕石章能帮他拉拉,可是那两个老头都迟钝无比,他们显得慌乱,却没有行动。

冯石转身就朝里屋跑,没跑两下,就被那工人一把抓住,然后朝冯石的屁股上给了一刀。冯石感觉被划了一下,像是衣服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有股凉气涌进来,非常清澈,如沐晨风。他顺势抓起了床上的大棉被往那工人的头上一盖,那工人本来就喝醉了,大棉被盖在了他的头上,身上,一时找不着北,竟然晕车一样地坐在了地上。

冯石慌忙地跑回了外屋,他想跟周建忠说什么,还没有说出来,另外一个工人竟然把狗笼子的大门一下子就拉开了,里边七八只狗一起朝外扑来。还真是奇怪,它们不咬任何人,都冲着冯石涌过来。

冯石被吓疯了,他猛地扑出大门,跑进过道,冲出了单元门,来到了院子里,后边七八只狗在追他。

冯石凭借着院里的那些大青杨树来回躲着,当他发现实在没有人来救自己了,就拼命朝厂门口跑去。

冯石在前跑,那七八条狗在后边追。

工厂里来回路过的人们都停下来,欣赏这有趣的情景。其中有人认出了冯石,就喊:快快,

咬死他,咬死他。就那个吹牛逼的。

冯石觉得自己跑不动了,他想停下来了,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那可不是一只狗,那可是八只狗,那可是全工厂的狗。

这时,一直在等着冯石的姜青他们开车来到了工厂里边。朝着家属区缓缓开着。

小高忽然擦擦眼睛,说:你看,那是冯总裁吗?

姜青仔细一看,说:是呀。快。

冯石也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自己的车和车上坐着的亲人们。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狼狈地朝姜青跑过来。

姜青在车里看清楚了冯石被狗追赶的情景,她忍不住地高声笑起来。她边笑边打开了车门,朝着冯石靠拢。当离冯石很近时,她把门推开了。冯石一下子就跳了上来,连声说:我当年跑百米,可是十一秒呀。

姜青这时看见了冯石裤子上的血,说:血,血。

冯石一摸自己,说:他们用刀扎了我的屁股。

姜青又忍不住地笑起来,边笑边说:报,报案吗?

冯石摇头,说:报他妈什么案,我们永远是说不清楚的。哎哟,他扎得不深。

姜青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她喘着气儿,说:高,送医院,送,送医院。

冯石自己也忍不住地笑起来,说:现在屁股有些疼了,你还他妈的笑。

姜青笑得更厉害了,冯石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开心过。

7

第二天上午,老酱油的工人们冲出工厂大门,在长安街延长线以北的街上打出了大标语:我们要活,我们要吃饭。

先是派出所所长接到报警后带着一队警察赶到现场,他想劝周建忠和工人通过合法途径,选派代表一步步协商着去反映问题。

周建忠说:我们已经不愿意再等待了,我们冲出工厂,就是觉着政府对我们不负责任,他们永远在拖延,永远没有钱,我们要求马上解决问题。

然后,周建忠带着几个老工人拿出报纸垫在地上,开始盘腿坐在道路中间,过往车辆都被阻止了。

被堵的车流很快扩散,长安街也开始堵了,天安门也开始堵了。然后,冯石最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整个北京东城的交通几乎瘫痪。

周建忠与老酱油的工人们坐在他们厂的门口,开始唱起了《国际歌》,然后,又开始唱《国歌》。

警方出动了,他们调来了防暴队。他们戴着防暴头盔、手里拿着盾牌和丁字警棍,和老酱油的工人形成了对峙。防暴队显得很有现代性,他们穿的衣服引起了过往人群的赞扬,大家都说防暴队的衣服帅。他们听从着口令,还敲打着盾牌,威慑游行的工人们,并阻住工人前进。现场的指挥长对周建忠身后的工人们喊话,主要内容是对他们进行法律宣讲,但老酱油的职工不听,并用矿泉水瓶等投掷防暴队队员。

冯石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不过不是在现场,而是老酱油对面的大楼上,当被关树收买的职工代表给他们打了电话之后,他们就朝这边赶。在离这儿还有一公里多的小路上,他们停车走路,然后他们爬上了这幢楼的露台。冯石躲在日本松下的巨幅广告牌后边,先是说:我们控制这片地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狗日的小日本的广告牌去掉,我看见他们的东西,心里就不舒服。我很讨厌日本人,你们呢?

姜青和关树都没有说话,他们一直看着那些躁动的工人们。

冯石又说:我以后要在这儿挂我们本民族的广告。

姜青仍旧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说:哪个是周建忠,我怎么看不见那老头?

关树用手指指说:那个,就是那个。

冯石赞叹着,说: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天天都是这样。然后,冯石拍拍关树,说:给《北青报》《北京晚报》打电话了吗?

关树说:刚才你不是自己亲自打的吗?

冯石笑了,说:我一高兴,就把什么事都忘了。对了,还有个《为您服务报》,快,快打。跟他们说,这儿有全世界最好的新闻。

关树开始打电话。

姜青有些担心了,看着混乱的人群,长长的车流,轰轰烈烈的场面,她说:这也太过分了。

冯石说:不是我们过分,我们什么也没做。是他们过分。

姜青说:我有些害怕。

冯石只是紧张地看着,没有理会姜青说的话。姜青又说: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冯石这时开始大声朗诵了:“现在再搞大民主,我也赞成。你们怕群众上街,我不怕,来他几十万也不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冯石停下来,问姜青:你知道这是谁说的话吗?看看毛选第五卷吧,你们都应该好好学习,我可是背着老三篇长大的,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讲的话,我是红卫兵,我们从小就会战斗。

关树说:老板,就你这年龄,也想当红卫兵?我姐是红卫兵,她都五十了,她说她当年用皮带抽他们老师,她说那老师在她三年级时曾经猥亵她。

冯石说:那我从小就是个红小兵,我有红小兵情节。然后,冯石又开始背诵:有些人如果活得不耐烦了,搞官僚主义,见了群众一句好话没有,就是骂人,群众有问题不去解决,那就一定要被打倒。现在,这个危险是存在的。如果脱离群众,不去解决群众的问题,群众就要打扁担,工人就要上街示威,学生就要闹事。凡是出了这样的事,第一要说是好事,我是这样看的。

关树看着冯石背诵,他就笑起来,说:老板,你为什么背得那么熟?

冯石说:我爸爸背的,是你姐那样的红卫兵逼他背的,我能不熟吗?

关树又笑,他的笑声中能明显地听到“嘿嘿嘿”的声音,他笑得时候头发乱抖,就像内蒙古自治区草原上的野草一样,在风中不停地颤动着。

8

我不干了。

这是冯石再见到林肖肖时,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在新世纪饭店的商务酒廊里,当冯石第一次说出这话时,姜青和关树首先呆住了。因为在这之前,冯石没有对他们透露一点点这方面的想法。

林肖肖也愣了一下,他在工人闹事的当天晚上主动约冯石见面,他走进32层商务酒廊时,显得有些急躁,有些气喘。当感觉到灯光有些暗时,林肖肖说能不能亮些,太压抑了。

林肖肖穿的西装很得体,他没有像冯石那样动不动就扎上领带,他只是把白色的衬衣领口解开,这让他显示出骄傲,还有几分潇洒和贵气。

冯石问他想喝什么时,他也没有回答,就好像他没有听见一样。

林肖肖坐在那儿,显得很有架子,他表示出对冯石不满意,说老酱油的事情上边几乎都知道了。他还说为这事他很不安。因为影响太大了。最后,他有些沉重地说,昨天,副总理把他跟另一个副市长找去了,他们亲自过问这件事情,唉,这些工人闹得太大了。

冯石没有对林肖肖说自己被刀扎,被狗追的事情,他只是说:我不干了,这老酱油的事情,我不干了。麻烦你们转告市领导,我冯石就是不挣这钱,也不干了。

林肖肖没有想到冯石会这样,他一时有些不明白,他本来是想批评冯石几句,想让他多掏钱,快掏钱的,却没有想到冯石说出了这种话。他问冯石,说:你说什么?

冯石说:我不干了。

林肖肖说:把事闹得这么大,我已经向市委汇报过老酱油的事,我在副总理面前也提到了你和你的公司,大家都对你冯石有很好的期待,可是,你却不干了。

冯石叹了口气,说:没有人实实在在的支持

我,全都跟我打官腔,为了把老酱油的事情办好,我已经操碎了心。

林肖肖听懂了冯石说话的意思之后,脸上露出了讥讽的表情,他不光是听懂了,而且也看透了冯石的心思,他说:你真不干,我也不勉强,我如果找了别人,你千万不要后悔。

冯石上前一把拉住了林肖肖的手,看着林肖肖,脸上的表情充满诚意,他的嘴颤抖着,可是话却一直说不出来。

姜青和关树紧张了,他们看着冯石,不知道他这个戏该怎么演下去。

林肖肖说:你究竟怎么想的?告诉我。

冯石的嘴颤动了半天,然后,缓缓地吐出了那几个字:我不干了。

林肖肖说:好吧,那你就先回去吧。

冯石坐着没动。林肖肖又说:好吧,那你回去吧,走吧。

冯石仍然没有动。林肖肖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昏头了,他这不是在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在冯石的地盘新世纪饭店,该走的不是冯石,是自己,就更显生气,他起身就朝外走,边走边说:冯石,你还民族资本家呢,你还品牌呢,你可别后悔。

姜青想说什么,却不敢说了,关树想上前拉住林肖肖,却也僵在那儿。

冯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林肖肖出门的刹那,冯石突然起来,上前抓住林肖肖。

大家都以为冯石会改口,他会在瞬间认识到的错误。可是,冯石没有那样,他只是在林肖肖复杂的眼光中,慢慢地说:请转告各位领导,就说是我冯石说的,中国民族企业家的生存环境,很差,很差,很差。

说完,冯石放开了林肖肖的手,就像是要把一个良家女人推向窑子一样地,无奈而又有力地撒开了手。

林肖肖走出去后,即使是脚踏在地毯上,也仍然能听见特特特的声音,那里包含着一个像林肖肖这样的市领导无限的愤怒。

关树听林肖肖上了电梯,就冲到了冯石跟前,说:老板,你怎么了?你糊涂了?他是连钱都不要的人,他可不吃你这套。

姜青没有说话,她望着冯石,说:我去追他,行吗?

冯石没有理她。姜青起身就朝外走。冯石使出浑身的力气,对姜青喊:回来。别去。

姜青仍然顽强地朝外走。冯石站起来,跟着姜青走,他们越走越快,到了电梯口,冯石才抓住姜青:你如果真的去拉林肖肖,那我就把你休了,一辈子也不要你。

姜青摔开冯石的手,蹲在地毯上,像酒店的女服务员那样,突然哭了,说:冯石,你真的错了,他们肯定找别人了。你不该在这件事上打赌呀!!

冯石把姜青拉起来,他们站在电梯口,那儿灯光挺暗,可是冯石在拼命看姜青的脸,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是想看到姜青究竟流出了多少眼泪。

姜青也看着冯石。当冯石发现姜青已经是泪流满面时,他内心突然产生了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巨大柔情,他开始用手为她擦泪。姜青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冯石仍然深情地看着她,只是一丝丝羞愧从他的眼神里透了出来,他仍然抚摸着她的脸,说:我是即兴的。

姜青完全崩溃了,她就像突然不认识冯石了,她体会着眼前这个老男人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后悔的表情,她感觉着他的呼吸,缓缓地说:这么说,你在林肖肖来之前,还没有想对他说这话吗?

冯石点头。

姜青又说:可是你现在后悔了?

冯石又点头。

姜青说:如果我们真的没有机会了呢?

冯石的眼睛里露出了真正的忧伤,他说:其实,我最近一直觉得累,我现在发现我就是累了,我不想干了,我就是不想干了。

姜青瞪大眼睛,长时间地看着冯石,突然,她狠狠抽了冯石一巴掌,声音不大,却让冯石感觉到了强烈的疼痛。

9

那是冯石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星期,他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分析,反省,批判自己。他是那么痛恨自己,他被后悔压得内心疼痛无比,他整夜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无数次地觉得不过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根本没有对林肖肖说那些话,他其实是在对林肖肖表决心的,他说:市长,林市长,我会好好努力的,我要为市政府分忧,我们这些民族企业家就是要为民族分忧的。而且,我已经把他们欠工人的两千多万社保费,医保费还有工资交上了,我还能交一个亿的土地出让金,我还能交买断工人的钱,我还能交工厂欠银行的一千五百万,我还能拿出九百万为老酱油进行设备更新,我把他们搬往大兴的钱也交了,我在大兴为他们已经投资两千万盖好了房子,我还为当地的政府做好了必须的绿化,我要对工人技术培训,我要……林市长,我有的是钱,我们家里就有印钞机,我的钱很多,要多少就能拿出多少来。

这种想法又让冯石轻松了一些,反正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反正有几个坎是过不去的,反正长痛不如短痛,反正自己本身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其实,这样的结果是不错的。姜青说得不对,他不是一个赌徒,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就像是一个绝望的孩子,在继母面前突然撒起娇来,明知道没有任何人会可怜自己,可是他仍然装出了最后的愤怒。他没有权力愤怒,他知道这点,他不过是一个贼,一个贼能讲条件吗?他除了在黑暗中去偷,再去偷,还去偷,他除了能重复这样一个动做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姜青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他曾多次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已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可是。他就是这样葬送了本来可以再坚持一下的事业。

直到姜青有一天半夜,突然来新世纪饭店找冯石。

冯石那时仍然在睁眼望着天花板,他躺在黑暗里,床很大,可是他却只躺了很小的一角,他不断地回忆着自己软弱而可怜的前半生,他很想念故乡。

姜青就是在那时按的门铃。

冯石没有理会。那门铃一直响着,让冯石无法继续躺在床上了,他只好起身,悄悄地朝门口走去。

门铃响得越来越急,冯石全身赤裸着,慢慢地走到门口,从猫眼望外看,当他意识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姜青时,他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有些莫明其妙地被感动了。他想不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他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可是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不想让姜青看见自己的眼泪,所以他就不开门。

冯石的裸体在暗夜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像是雕像,象征着软弱和卑琐。

他们就这样里外站着,过了很久。当冯石终于不哭了,他开开门了,姜青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姜青把门推得大了些,然后挤了进来。

冯石赤身裸体地站在门口,看着姜青。

姜青扬起胳膊说: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冯石说:你敢打我,你又不是我妈。

姜青说:我有时觉得你很像我未来的儿子。

冯石的眼泪又出来了。姜青摸摸他的肩膀,说:你刚才就一直这么光屁股站着?

说着,姜青拉着冯石到了里边,她为冯石披上酒店白色的睡衣,然后说:看你的小弟弟,那么小,真是小弟弟呀。

姜青充分地强调了那“小”字。

冯石没有笑。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热胀冷缩。

姜青笑了,说:有吃的吗?我饿了。

冯石从冰箱里拿出巧克力。说:我给你喂

吧。

然后,冯石和姜青一起坐在沙发上,他给姜青喂巧克力。

姜青说,我有些冷,想泡个澡,你跟我一起泡。

冯石去放水,在放水的过程中,他没有出来,而是一直看着那水流进浴缸,当快满时,他喊姜青。

姜青已经脱光了,她跑进来,很快地跳进浴缸,躺在热气蒸腾的水里,闭上了眼睛。

冯石开始为她轻轻地揉着身上的皮肤,然后,又开始为她梳理头发,冯石觉得做这一切非常自然,有种享受。他说:姜青,可惜没有音乐。

姜青睁开眼睛,扫了他一下,说:大了。它大了。

冯石翻身进了浴缸,他开始掰开姜青的两条长腿,姜青配合着他。他们融化在一起时,热水已经把整个浴室都充满了漫漫白雾一样的蒸汽,冯石那时的动作很慢,姜青说:我想让你快点,再快点。

冯石开始加快,但是他才快了几下,就挺不住了,那时姜青睁开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对于冯石的责问。

回到床上,姜青突然问:你说,那林肖肖他为什么不要你的钱?

冯石对姜青说:二百万他都不要,我确实想不通。

姜青说:那就说明他不是个一般的人。

冯石说:省下的这二百万你说咱们干什么?应该用到什么最有意义的地方?

姜青说:我想,林肖肖不是个昏官,他肯定会以最本质的方式思考,解决问题。

冯石说:要不就把那二百万为你跟邦德买房交首付吧,娘家出钱呀。

姜青说:林肖肖不会放过你。

冯石说:我们中国的娘家出二百万,他们德国的婆家能出多少?邦德在中国挣上钱了吗?

姜青一把推开冯石,说:你就那么想把我推出去呀?

冯石突然说:姜青,要不你跟我跑吧,咱们出国,帐上的钱给关树留点,其余全带走。

姜青说:那我何必回来?

冯石看着姜青,那时她也正看着冯石,他俩互相看着,都有些害怕对方。冯石清了清嗓子,说;姜青,我发现你的野心比我大,可惜没有遇上好人。

姜青说:你是什么人?

冯石想了想,说:一个长着小鸡巴的(和德国人相比),失败的……开发商。

10

北京连续几天阴雨,那是冯石拒绝了林肖肖后的第二个星期。

冯石开始从完全的僵硬状态缓和过来,他总是站在新世纪饭店32层自己房间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北京,他可以看见动物园,可以看见北展还有莫斯科餐厅的楼顶。

他有时会自言自语,说:我要是那只正在飞翔的小鸟就好了。缺少一个翅膀,鸟儿是不可能飞翔的,那我的翅膀是什么?

那时,关树自己开门进来了,他走到冯石身边,说:老板,老板,老板。

冯石没有回头,他仍然看着窗外那只鸟。

关树说:毕厂长来了。

冯石紧张起来,说:我不见他。

关树嘿嘿笑起来,说:是老酱油的工会主席周建忠来了。

冯石开始有了兴趣,说:他来干什么?

但是,冯石没有等关树回答他,自己就朝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在穿衣镜里看看自己,那真的是一个苍老的人。他对关树说:把我的那条花丝巾拿来。

关树从里边的柜子把花丝巾拿来后,冯石仔细地照着镜子把丝巾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雪白的衬衫领口和暗蓝色的丝巾共同衬着他的脸,让他有些像是欧洲疲倦的哲学家。

冯石说:我可以上场了吗?

关树说:可以。

冯石说:这么说,表演真的又开始了?

关树说:等等,让我换一件粉红色的衬衫。

当关树换上之后,冯石说:我看你还真挺骚的。

他们走进商务酒廊里,周建忠首先礼貌地站了起来。

这让冯石有些受到宠爱的感觉,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主席家里养的那群恶狗。想到狗,冯石感觉到自己的屁股又有些疼了。

周建忠说:冯总,我们知道,你不想并购我们了,我也知道,你不管我们的事,你照样有大买卖做,可是,我希望你回来,我们只是想解决问题,能真正关心我们的企业家,几乎没有了。

冯石说:可是,我的能力有限,市里有关部门对我的支持也不够。

周建忠说:冯总,我们支持你,我们工人支持你。

冯石说:为什么?

周建忠: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人愿意兼并我们了。

冯石说:毕厂长呢?他为什么没来?也没有给我电话?

周建忠不解而有些诧异地说:你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报到市里了,他带着你给他的那些钱,听说有好几千万呢,跑了,他出国了。他的老婆也不知去向了。

冯石一惊,汗出来了,他一想到那毕石章是带着自己的钱跑的,他的五脏六腑搅动起来,抽搐着,他感到了钻心的疼。

冯石问关树: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了吧?

关树说:怕影响你休息,我想他反正已经跑了,抓他也是国际刑警的事情。

他缓缓地低下头,又抬起头,对周建忠说: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你先回去,过几天,我再到工厂去看你们。

就在那时,冯石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看,是周冰雪的,就没有接。

然后,电话又响了,他以为还是周冰雪的,又决定接了,说:周行长,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的人说:就认识银行的,不认我们?我是明善呀。

冯石想不起来谁是明善了,他说:明善?哪个明善?

对方说:我是土地局的王明善呀。

冯石这才明白,说:哟,王局长,我真该死。我应该能听出你的声音。

王明善说:冯石总裁,怎么不上我们土地局来了?

冯石兴奋了,他的脸上有了笑容,他甚至于都忘了周建忠在这儿,他转身朝外走,朝房间走,边走边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冯石是在王明善哈哈哈的笑声中挂断电话的,然后,他也开始在房间里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在吃晚饭的时候,魏碑也打来了电话,这让冯石感觉到春天是不是真的来了?要不为什么他的电话总是会像鸟叫一样地响起来,他说:魏主任,你好,我一听你的声音,就感觉到委屈,领导关心我,让我特别感动。

魏碑说:别那么经不起风浪,大企业家,心胸开点,眼光放远点,你为政府排忧解难,政府也会帮助你的。

魏碑在电话里跟冯石聊了一会儿,说:林肖肖同志会亲自给你打电话的,你放心吧。

冯石对魏碑说:魏主任,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主动给肖肖市长打个电话?

魏碑说:那当然更好了。

冯石跟魏碑通完电话后,想了想,还是没有主动给林肖肖打电话,他的沉默让他自己又从白天的好心情中陷入了无边的焦虑之中。

他没有吃晚饭,而是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要了一杯热茶,放了好几片柠檬,他还是觉得没有味儿。他看着窗外发愣,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暗夜让他内心更加焦虑。

他听着音乐,对服务员说:这音乐我听了快五年了,能不能换张碟?

服务员说:好的,冯总,您稍等。

一会儿,那服务员回来了,说:对不起,冯总,我们这儿就一张碟。

冯石笑了,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是多次提过这种要求了。

姜青没有在他身边,他真的觉得很孤独。他现在想念姜青,这一点也不是装的,这是真的。他想对姜青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姜青在香

港。

她说她不是跟邦德一起去香港,她是独自去的,她曾经在香港工作过,她最好的朋友在香港。

冯石忍住了,没有给姜青打电话。他知道:姜青就是跟邦德一起去了香港,他也无法知道,他就是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办法。

冯石是在深夜十二点钟接到林肖肖电话的,当时冯石正泡在浴缸里,他听到林肖肖的声音时。连呼吸都几乎困难了,他不知道林肖肖会对他说什么,他甚至于觉得这是又一次无情的审判。

林肖肖说:明天去到土地局拿证吧。

冯石声音颤抖着,说:是办,还是拿?

林肖肖说:你给我听好了,一分钱都不要给王明善。

冯石说:如果他要呢?

林肖肖说:那你就让他来找我要。

林肖肖停顿一下,又说:你还有什么事吗?

冯石说:老酱油的厂长,毕石章他带着我给他的钱跑了。

林肖肖说:好了,这些小事不要说了,咱们抓大事。

冯石放下电话,开始光着屁股在屋子里打转,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拿出小提琴开始拉起来。

他先是拉了几句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然后,又拉了几句巴拉基列夫的《即兴曲》。才第五小节,他就拉不下去了,三连音变得很难,他做不到平均分配那三个音,练过的东西为什么就拉不下来了呢?

冯石扔下了小提琴,在屋子里继续跳跃着,他知道自己是想控制自己,不要给姜青打电话,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就是想跟姜青说话,他忍不住地拿起了手机,然后,冯石开始打电话了。

姜青开始没有接。但是现在姜青是不是正跟邦德一起在床上,都不会影响冯石幸福的冲动了。

冯石把小提琴又拿起来,又扔在床上,然后就独自在房子里跳着、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裸露着身子跳动的样子。真的很像是一个舞蹈家。

这时,姜青打来了电话,说:这么晚了,什么事?

冯石拿着电话,对姜青说:欧米茄好吗?

姜青说:你怎么会想起我的狗?你变了。

冯石说:如果我现在唱歌,会影响邦德睡觉吗?然后,冯石开始放声歌唱《东方红》。

第十三章

1

拆迁是从三个月之后开始的。

老酱油靠在那条北京最臭的河边。老人们都说那北京过去全是河流,人们走来走去的都是用船,跟江南水乡一样,比江南水乡还江南水乡。可是,以后有了些胡同,再以后人们开始大规模的把河填了修公路,然后北京就只有仅存的几条河了。

老酱油的河是幸运地在北京留下的几条河之一,它的臭气有时候一直可以传到国贸,让那些住在里边的人以为中午饭又要吃臭豆腐,或者真的吃臭老九。

老酱油在河边,让冯石感觉到幸运的是它的厂区紧靠在马路边,人们一般叫一车间,二车间,还有五车间。冯石说那咱们也就一号楼,二号楼,五号楼吧。

家属区在河边,冯石想好了,就在家属区的北边和西边用金属做一道高墙,把那些闹事的工人全都隔在那边,这边是富人区,那边是贫民窟,就像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东德和西德,韩国和朝鲜,让他们永远呆在保留地,一直等到自己挣上钱了,想发善心了。或者说这片东四环的破烂土地值钱了,再想法把他们赶走。

可是。事情偏偏不凑巧,就在五号楼的西边,过去的库房旁,有一棵大柳树,在树下是当年的粮油供应点,那儿有一小排破房子。在那儿住着一批人,要让他们走,就要给他们必须要付的拆迁费。

你要让冯石干别的还行,比如你让他去哪个大学去给学生们做个励志的报告,可是你如果让冯石掏钱,那就跟挖他的心一样,他会疼得死去活来。

冯石把拆迁的事情委托给关树去负责,他专心考虑怎么样不断地把那块地来回抵押,来回变成金钱,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想拆迁的事情了。

关树是一个让他最放心的人,可以这样说,在这个世界上,在他们摩登城建设的初期,他没有任何人可能依赖,他要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做不了,除了自己就是关树了。他对关树交待的很原则:按国家有关规定办。

关树笑了,说:按既定方针办。

冯石想了想,说:你办事,我放心。

关树说:不搬就打断他的腿。

从那天起,冯石就没有再去过问拆迁的事情,直到那个老太太出现。

2

老太太长得很瘦,如果让罗中立画出这样一个朴素的中国妇女,她会跟父亲一样,让全中国人感动的。

老太太那天站在大柳树下,正是黄昏时分,红色的阳光透露着几丝人间的忧愁,从泛着潮气的河面上散漫过来,把老太太白色的头发染成了橙红色,她的面容立刻像个老妖精那样生动起来。

那从明代遗留下来的大柳树以后还是被冯石给砍了,不过那天它还在那儿,成了老太太的背景。大柳树也跟老太太一样,被阳光染色,随臭气摇曳。

老太太的明言是:这棵大柳树能从明代坚持到现在,那老娘我还不能坚持十年,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儿?

老太太就这样与关树对峙着,过了一个月,两个月,直到两个半月时,关树觉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把这事交到了冯石这儿。

那是下午四点左右,冯石记得很清楚,当关树想为老太太专门要一笔钱时,他进了冯石的办公室,并提出了请求。

冯石当时有些吃惊,这不像是关树的风格,他不应该再要钱了,他知道自己永远是没有钱的。

可是,关树来了,开口了,这就说明了一切。

冯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产生了好奇心,他想看看那老太太究竟是什么样儿。

当他跟关树从办公室出来时,正好姜青也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她听冯石说了这个老太太后,竟也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她非要跟他们一起去看看。

3

他们的车离那片房屋还有四百米时,那老太太就像哈萨克人的牧羊狗一样冲了出来,很有气势,也很精干,她的眼睛也跟她的皮肤一样,被阳光染红。

姜青先是看见了那棵大柳树,她说:那树真好,是棵古树吧?咱们一定要保留,英国人和美国人,对于树的情感,真的值得我们认真去学。

关树反感地说:人家有法,我们没有。

姜青说:我是说情感,没有说法律。

然后,姜青看见了老太太,她说:我以为她长得很可怕呢,其实,挺慈祥的。

冯石笑了。关树也笑了。

姜青说:你们笑什么?就是挺慈祥呀。

冯石仔细看了看,也说:是,是挺慈祥的,跟高尔基笔下的母亲一模一样。

姜青说:你过去一定就是个文学青年,看你,光最近就十几次说到了高尔基,那次工人打我们,你也说是高尔基让打的。

车停下了。老太太跟那棵大柳树一样,没有动,等待着冯石他们走到自己的跟前。

关树先上前,对老太太说:我们总裁来了,他要亲自为你解决问题。

老太太没有动,她只是用眼角瞟了冯石和姜青一下。

冯石看着老太太的眼睛,又一次想说高尔基三个字,不过他没有说,只是看着老太太,说:大娘,有话好好说。

老太太:我没话跟你说。

冯石说:大妈,北京现在的建设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样儿……

姜青听到冯石说这个,差点笑出来,但是她忍住了。

老太太这时又瞟了一下姜青,她的目光然

后又回到了姜青的身上,显然姜青的笑容让她感觉到了这个丫头是在嘲笑自己。老太太没再说话,她跟身后的老柳树一样地沉默着。

冯石接着说:咱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今天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然要耽误咱北京搞建设。过去很多年我们都被四人帮耽误了,所以还让您老人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过我保证,你搬走后,可以住上北京最好的房子……

老太太突然要说话了,她看着冯石,说:你是他的领导?

冯石点头,说:是呀。

老太太:那你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冯石一愣,说:为什么?

老太太:他无恶不做,你又能干什么好事?

冯石看看关树,他意识到了关树已经把事情弄僵了。

关树说:老人家,今天我们总裁来一趟不容易,你有事说事,有什么要求提出来,能给你解决就解决了,别动不动就骂人。

老太太:骂人?我问你,你让那些黑社会打人了没有?你们打的人还少吗?你不是要打断我的腿吗?你不是要绑架我的孙子吗?你不是要烧了我的屋子吗?你不是要把我的心掏出来喂狗吗?

冯石意识到了关树与他们的矛盾已经达到了何等的可怕的程度,他相信这绝不是关树的能力问题,这就是阶级矛盾。

姜青在一旁听着,她感觉到了事情的复杂,并意识到了今天不仅仅是钱就可以解决。她再次望着老人微笑,她想用自己美丽的微笑多少缓解一下老人紧张的神经。

老太太再次瞟了姜青一眼,这让姜青一哆嗦,老太太对姜青说:我长得很好笑,对吗?你就是这样嘲笑你妈的吗?

姜青说:大妈,我没有嘲笑您的意思。

老太太对冯石说:你们少废话,说吧,给我多少钱?

冯石说:要不,就答应您的要求,每平米,一万吧。

老太太说:两万。

关树急了,说:昨天说好的,一万呀,你怎么又变了?别人最低的才六千,你从七千,到九千,现在一万了,你又说两万,你没病吧?

老太太:就是两万,你才有病呢,一分也不让。

冯石说:大妈,要不我负责在附近给你买套房子?比你这大,让你天天晒上太阳。

冯石知道旁边的房子还便宜,他能少出一半的钱。

老太太说:两万,一分也不能少。

关树说:大妈,你这不是耍赖吗?你到底想要什么?

老太太看着关树不说话,她的沉默让一切都安静下来。

周围的工地传来了喧嚷声,只有这儿,老柳树和老太太一样地安静。冯石和姜青都没有说话,他们觉得关树这句话挺有水平的:你到底想要什么?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才对冯石说:滚。

冯石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话,他看看姜青,姜青也看看他。他从姜青的眼睛里看出的是,她没有对老太太不满。她只是对关树不满。因为关树做了恶,所以现在这个事情无法处理了。因为关树完全是个流氓,所以老太太也成了无赖。

关树走到了老太太跟前说:怎么给你脸,你不要脸呢?

老太太不说话了,她只是站在那儿,她甚至于都不看关树,只是对着冯石说:快滚。

这时,关树上前就推了老太太一下,冯石还没有反应过来,姜青就上前拉住了关树。

关树说:你他妈拉我干吗?

姜青没有理关树,她上前,再次对老太太露出了她自己认为是很优雅的微笑,说:大妈,您先别……

老太太“呸”的一口就啐到了姜青的脸上,说:我让你一来就嘲笑我。回他妈你们家,笑他妈你妈去。

姜青呆了,她像傻了一样,先是很快地擦了自己的脸,然后,她本能地抬起左手,用食指指着老太太,说:您为什么要这样……

可怕的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在地产界传了多年,被当做一件有趣的事情,让很多人觉得愉快而舒坦。那老太太盯着姜青的食指,把头像闪电一样地伸过来,张开嘴就咬住了姜青伸出的食指,狠狠地咬着。

当姜青反应过来时,她的指头已经快被咬断了。

冯石几乎被吓坏了,他的反应比任何人都慢,他显得那么不知所措。关树冲上去就掐住了老太太的下巴,使出浑身的力气掐下去,老太太的嘴松开了。

冯石这时才上前抱住了几乎要昏厥的姜青,大声喊叫:小高,快,把车开过来,上医院。

冯石小心地抓着姜青的左手,仔细地看着那食指,虽然没有彻底断,却已经血肉模糊了。

冯石记得在他上车后,最后看了老太太一眼,她显得那么平静,就好像咬断一个女孩子的手指是她每天必须要做的功课。

以后,姜青总是避免让人看自己的那个手指,而且新的传说成了另一个版本:她是因为跟冯石的感情冲突,然后独自喝醉了,错误地把自己的手指当成了猪蹄,当成了鸡爪,是她疯狂地把自己咬成这样。她是咬了自己之后去的欧洲。这使她光辉的,像撒切尔夫人一样的经历上蒙了一层灰色的布料。

4

姜青躺在医院里哭泣,冯石坐在她的病床旁。

他看着姜青,听着她不停地哭着,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箫鸣。那是在晚上,医院里很安静,冯石很想抱着她,可是听着她的哭声,他突然也有些伤心,就走到了病房的窗前。姜青的哭声在身后,他透过窗口朝外望,天空显得睡意朦胧,似乎有层透明的纱布从远方的月亮那儿一直挂下来,深深地垂到了医院的草坪上。四周是那么安静,小树丛和暗影中的亭子被亮色罩着,微弱地颤抖着。风好像时时地吹着,随着风的抚摸,那月亮就开始缓缓地变化着表情,就好像它跟眼前的姜青一样虚弱,需要人安慰。她的委屈和不安说不清也道不明。冯石觉得有些燥热,他想打开窗户。但是他回头看看姜青,就忍住了。

姜青的指头被保住了,可是,她被咬得最疼的是内心。她不知道那种仇恨是如何产生的,也许她从理论上知道。可是她却想不到那种仇恨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让她在瞬间就成了受害者。

冯石回到她的身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

姜青的手机就是那时响起来的,姜青犹豫着,最后还是接了。

是邦德,他不知道姜青现在在哪儿,他说他刚回来,家里没有人。

姜青在那时再次哭起来,她用英文说:我在医院。

冯石再次感觉到不知所措。他听着姜青打电话,他听出来了,那邦德要赶到医院来。

冯石看着放下电话后的姜青,沉默了片刻,说:我就不在这儿等邦德了,其实,我真的想见见他,在我的想像中,他是很伟大的,无论在形体上,还是在情感上。

姜青不吭声,听冯石又开始变得饶舌,她内心突然烦躁起来,她说:你走吧,快走。

冯石想起那老太太说的“滚”字,就说:好的,我白天来,现在我滚。

姜青没有笑,也没有看冯石,她只是把被子拉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

5

以后的几天里,姜青一直告诉他,她不想见任何人,她只是想独自呆在医院。

冯石想去看她,却被别的事情忙得没有心情了。

第二个星期二的早晨五点,哥哥突然给他打了电话,说父亲的身体不太好。今天早上起来后,他说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你有没有时间回来?

冯石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父亲,他已经有四年没有回故乡了。尽管很忙,尽管土地证下来后,他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可是,听哥哥的口气,

父亲的情况很不好,所以,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看看了。

去机场的路上,他突然决定去一趟医院,看看姜青。

到了病房跟前时,他突然有些犹豫了,因为护士司马小娟竟然对他很神秘地笑笑。

冯石知道那个老外在,他踌躇了一会儿,就把花放在了护士手里,说:这可是专门为你买的。

他离开医院,坐上小高的车,在车上突然接到了姜青的电话。

她说:你为什么不进来?

冯石说:老外那么高,那么大,我不当陪衬人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他有多高?

冯石说:我的想像从来没有错过。

姜青笑起来,说:我好多了。

冯石说:我爸爸身体不好,我看看他去,一回来就给你电话。还有那个周冰雪,他那儿的钱你帮我盯得紧一些,林肖肖又跟他说过了。

冯石放下电话,内心突然压抑而伤感起来,人们在长途旅行时。或者突然回老家时,心里总会从喧闹变得平静。数不清的记忆会向萤火虫一样朝你飞来,让你的眼前出现朦胧的光线。他朝西边望去,竟有几分感动。这当然是莫名其妙的情绪。他知道,自己从童年时就是这样,多愁善感,有几分情绪化。现在是春天,而且,他站在高处,即使是在机场这样可怕的地方,也能看到地平线。

电话响了,他烦躁地接听。是关树。对方显得有些急躁,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我爸爸身体不太好。我回去看看。

关树一点也没有在意冯石父亲的身体,他只是说:刚才农行徐行长又打电话来了,说你为什么还不尽快建组,为什么还不确定导演?他说徐绅现在状态非常好。

冯石笑起来,说:徐行长?他急什么?急就让他再拿五千万来。我也知道他儿子是个好演员。还是个好同志呢。想出名,就得大制作,出大钱,得上亿的投资才行呢。

关树说:老板,那老太太已经搬了,我告诉你一声。

冯石嗯了一下,然后,还是止不住好奇,又说:为姜青出气了吗?

关树说:老板,不是说好了吗?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

冯石再次嗯了一声,他不想再说话了,就把电话挂了。

6

这时,他才又一次想起了生病的父亲。眼睛看不清楚意味着什么?他不懂。乌鲁木齐的儿子们管父亲叫老爹。老爹这次住院已经有三个月了。前几天还通过电话。父亲那天还为冯石担心,他说你不要总是想做得那么大,差不多就行了。他还说自己一生最大的优点不是别的,就是做人很谨慎。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就不吭气。不是自己要大,是被逼着越来越大的。就像是男人的鸡巴,本不想变大,变硬,经常是被客观环境弄大的。

他的沉默开始起了作用,父亲的激情于是散去,电话再次响起来,是周建忠,他说:冯总,你那三千万什么时候能到?毕石章跑了,我得负责了。你不能总是拖呀,工人可能会再次游行,他们说这次要到市政府大楼去闹,我怕影响我们的进度呀。

冯石沉默地听着,然后,他说:你就说,冯石说的,让他们今天就上市政府。闹得越大越好。其实,你们还可以去中南海呀,那儿好像今天开,会。

他说完,关上了手机。并对自己说:这次回去,多跟老爹说几句话。

头等舱没有坐满,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飞机已经变得平稳了,他看到自己已经是在一万多米的高空上。因为航班太早,周围的人都开始睡觉。还有三个多小时,他有些静不下来。就朝窗外看着,然后他睡着了,故乡的道路真的很宁静呀,他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西边的天际是一种暗淡的红色,就像是一个少年因撒谎而变色的脸。红色闪闪烁烁,不稳定。这让他看见了那个少年的眼睛,这让他内心突然一阵紧缩,就如同他坐在教室里听到了那个脸色苍白、头发淡黄略显营养不良的小男生的笑声和咳嗽声一样。

故乡突然朝他涌过来,故乡是什么?是母亲?是得病的父亲,他现在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这在医学上说明什么呢?故乡是父亲吗?肯定不是。

故乡就是那个小男生的咳嗽声。

少年的目光终于指向了自己,二十年前他们就认识,那就是他自己他本人。那个少年曾经有很多理想,其中之一就是想变成一个富有的人,为此他愿意向上爬,并且横扫一切挡在前边的牛鬼蛇神。你现在真的富有了吗?简单的说,你是富人还是穷人?这么自恋的问题让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不满。

他在对自己的不满中睡着,睡得很香甜,似乎是父亲一次次离开家,上班时关门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父亲就是这样,他走出去,总还会回来的。

突然,飞机开始颠簸起来,就在那时父亲与天山融合在一起,让他醒来了。那时,他真的看见了茫茫的天山。

为什么非要叫天山呢?这个词真是很大,比黄山泰山都要大些,天那么广,天是无边的,天天天天天天……

冯石的脑子里一直响着这个字,直到他走出下飞机。走出那个大门,并来到了候机楼的大厅,他看见了那些故乡的面孔。西北人与别的地方人就是长得不一样,因为长年吃羊肉,所以他们的脸显得很硬,无论男女。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过来。这是父亲单位的同事,好像是工会的什么人。冯石从小就认识他,他来干什么?冯石突然紧张起来,不祥的预感像秋风—样轻轻吹进了他的内心。阳光很好。但是他却在刹那间感到了走回冬天一样的寒冷。那人笑着跟他握手,说:听说你要回来,专门派我来接你的。

三十九岁的冯石应该管这人叫叔叔,他从小就看着这人在院里转,从来走路都是急急匆匆。冯石看着他,说:为什么要来接?

对方回答:你现在是有成就的人,全院的人都知道你们家的事,上次你在政协会上新闻联播报导了你,大家都在说呢。

冯石紧张的心稍稍松了一下,甚至有些得意。他跟着他进了车。心想,今天真是传媒时代,自己算不算是荣归故里呢?要不为什么工会的人能来接自己?

路上,那人不停地说着他对冯石小时候的印象。他说每一次食堂杀猪的时候,都能看到冯石坐在猪圈的围墙的高处,把眼睛睁得很大。

冯石想直接去医院。对方却说让他先回家。

冯石感到有些怪,但是他没有太细想。车内沉默着,大家都没有再说话。

光明路到了。

7

旧楼的过道和楼梯让他再次产生了怀旧的惆怅,小时候全部的记忆猛烈地向他压来。一切都很模糊,只有一种味道,是后山上与土地色调完全一样的野薄荷发出的味道。每年从春天开始就有了,夏天就变得更加强烈。童年的冯石喜欢在一炮成功的坡下捡拾子弹壳,像花朵一样漫山开遍的野薄荷总是模糊着他的视线,那种烈日下炎热的天空发灰的味道,那种乌鸦在寂静中高飞的空旷和少年绝望的思考一起弥漫过来。他加快了步子,朝四楼小跑,就好像过道里是恐怖电影的场景,不断地有背景音乐从每一间屋子里流出来。像血一样粘稠。

他气喘地刚登上楼梯时,就看到了自己家门口站了好几个老人,当看到他时,这些老人就开始哭泣。他已经离婚了四年,这四年他一直没有回来。老人们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了。他们为什么哭?冯石感到了大祸临头。

那种野薄荷味与猪圈里行将死亡的猪的遥

远的喊叫是那么发自内心,强烈无比,就像是天山的雪崩一样朝他狂泄下来。

他有些跌撞着进了家门时,头一眼看见了父亲的照片。被黑色的木框镶着的照片。下边有花。遗像这个字在那个时候就像是解放军进行曲一样地朝他扑过来:

当我刚进家门,家里就已经是灵堂了。

家里就已经是灵堂了。

已经是灵堂了。

灵堂了。

灵堂。灵堂……

8

父亲是一条河流,父亲是一座山脉,父亲是老屋的院墙,父亲是一个男人关于成长的全部回忆,如弓的脊梁背负季节的重量……类似的话还很多,从他上大学时开始就在眼前若隐若现。

又过了漫长的时光,当冯石有一天与父亲无限地拉开了距离之后,他又一次问自己:父亲究竟是什么?这是每一个像他这样的儿子都要回答的问题,但是,他除了以上那些套话之外,却拿不出一句属于自己的,有个性的话。

9

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更多的是不真实感,他还没有亲人死过,他不相信眼下的事情。他先是委屈地跌跌撞撞,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接着他开始变得气急败坏,他指着母亲和哥哥,说,你们,你们……

哥哥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说,是你们没有对爸爸负责,爸爸才死的。哥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走过来,四十岁的男人把他抱在怀里,像个婴儿那样地哭着,无助与软弱全部写在脸上。冯石的内心没有内容,他只是像个比婴儿更小的人一样,顺从着哥哥的拥抱。在那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拥有权力和金钱,只是一个弱小的生命,是弱势群体的一员。此生中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弱者的亲切。

所有的没有丧失父亲的人都是强者。都是幸福的人,只有他们是可怜的孩子。

母亲躺在床上让他不要太伤心,她说:我跟你爸爸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什么都见过了。你们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小了,一个四十三岁,一个三十九岁了。

不知道为什么,冯石多年后一想到母亲说的话,就感到当时母亲的神经已经不正常了,要不她为什么会那么坚强?

冯石挣扎着从哥哥的怀抱里出来,他抓着母亲的手,开始像年少时撒娇那样地哀嚎起来。满耳朵里都是母亲的叫喊声,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终于,他们都安静下来。冯石明白了,其实,父亲上午就死了。永远地死了。是母亲不让别人在路上告诉他,怕他出意外。

他跟哥哥一起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里。当把父亲从一个巨大的金属抽屉里拉出来时,他看到了白色的头发。当抓起了父亲的手时,他才感到死人的手是那么冰凉。

手机又响了,是关树。他说: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徐行长说他家的狗死了。有好事,那徐绅跟周冰雪又好起来了。周冰雪催我们快办手续,他好放款,还有西四的李正可能马上要当主任了……

冯石看着父亲的脸,他边听着关树的像浪花一样的语言,一边轻轻抚摸着父亲的脸。巨大的伤痛几乎要把他吞没,父亲软弱的皮肤让他的眼泪再次流出来。他对关树说:你告诉徐行长,我明天回去。还有,大兴支行那四千万到帐了吗?

关树似乎听出了他声音的颤动,说:还没有,不过李正那儿的五千万到了。你怎么喘了?又搞女人呢?什么民族?哈哈。

冯石挂上电话,他再次把手停留在父亲白色的头发上,那时他发现父亲脸上的表情很轻松,是微笑着的。

10

过道里的花圈很快地多起来,连楼门外都摆着从四面八方送来的花圈。这是不是说明了他跟父亲都是成功的男人?父亲因为成功所以别人才给他送花圈,儿子因为成功所以别人才给他的父亲送这么多的花圈?他站在楼门口,感到自己的头脑渐渐清醒了,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一样,被完全抽空了。

父亲才六十四岁就去世了,父亲的早亡是不是说明了自己的短命?一个短命的家族还值得去做那么大的事业吗?钱是挣给谁的?留给谁的呢?

这时,有个老头朝他走过来,他认识他,那是父亲多年来最要好的朋友。他从小叫叔叔的人。父亲几乎天天跟他在一起。有时,他也会听到父亲跟母亲议论他,说几句他的坏话。少年的他总是在想,大人们天天在一起,是离不开的好朋友。为什么又要彼此说坏话?现在他明白了,人的关系就这样,朋友就是这样,每一代人都是这样。

老头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眼泪就流出来。苍老的脸上很快地就像布满了河流一样。他对冯石说:你爸爸走得早了。

冯石看着老头,内心冰凉,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讨厌别人用“走”这个词,他讨厌这样的含蓄,死就是死。这个词即准确又沉重,而且有着最感人的色彩。为什么要用“走”呢?、中国文化里真是有太多讨厌的东西。他真是希望再次来一场文化大革命,我看你们“走”不“走”。

老头又说:你爸爸走得太早了。

冯石仔细地看着老头,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面对自己哭泣,真的是因为他们那一代人衰老了,没有任何力量了?父亲死了,而同样是老人,他却活着。冯石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现实,看着这个善良的、真心哭泣的老人,冯石真的渴望他也能马上死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仍然能够互相温暖,互相嫉妒,互相吹捧,互相说坏话。把父亲的每一分钟都占得满满的,让他们都不要寂寞。

老人又说:烈士陵园火化厂我就不去了,心脏特别不舒服,那种场面我受不了。

老人们真的是善良的吗?他几乎是盯着老头在看了。

老头似乎也意识到了冯石的眼神,这个强大了的孩子让他止住了哭泣。老头甚至有些哆嗦,是被我的眼神吓着了吗?当老头颤抖着离开他时,他仍在考虑。这样面对父亲的生前好友,你是不是太恶毒了?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之间的友情让冯石感动,他相信他们的。他怀疑成人,尤其是老人。

老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就如同朱自清父亲的背影一样,让他感到难堪。父亲的死亡,又像有人的利齿在咬着他的灵魂。人真的是有灵魂的吗?爸爸的灵魂会漂到哪里去?他知道自己回来了吗?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干的那些事吗?是不是自己作恶太多,才让父亲就那样地死去了呢?这种怀疑让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人还是应该有所禁忌的,对吗?如果人太猖狂了,那他就一定会受到报应。今天的事情就说明了一切。

林肖肖这时突然来了电话,他对冯石说:你就不能一次性利利索索地把该给工人的钱都付完?

冯石说:我这不是在等周冰雪的钱到帐吗?

林肖肖说:还没到吗?

冯石说:他老是拖,我不知道是我得罪他了,还是别的什么人。

林肖肖没有再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冯石把电话放进口袋里,心想:自己最近为了土地证天天搞钱时,父亲正在痛苦地走向另一个世界。也许情况恰恰相反,父亲其实并不痛苦,而他冯石却很痛苦。你活着,做着,却没有真正的快感,这是不是痛苦?但是父亲死了呵,死了就永远永远地不回来了,永远永远,永远。他只有在今天才感觉到了永远这个词的最真实的意义。于是,他又一次地责怪自己犯下的罪过。

因为你的罪过,父亲死了。

耶和华说:看哪,我将生命的路和死亡的路

摆在你们面前。耶和华又说:他已吞灭死亡直到永远。

11

乌拉泊,燕儿窝。

这曾经是他最欢乐的地方。童年时每到春天的清明节,他们都会排着队,唱着歌,装着面包和水,来到这里。清明节就是狂欢节,没有什么节日比这个节日更让他们感到幸福了。当老师那声解散刚一出口,他们就像烈士陵园的风一样,朝着漫山遍野吹去。一时间,野薄荷的气息曲卷在古老的榆树头顶,任阳光和童年抚摸。

可是今天乌拉泊的燕儿窝真的成了埋葬死人的地方。这个死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看起来他们说的是对的,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只要他不是你的亲人。灵堂布置得很气派,来的人很多。这些人都是自己从小就能看见的人,他们围在父亲的遗体前,向他做最后的告别。他要在众人注视之下讲话,他将是今天的中心,是主角,从小他就渴望在这些人中间成为中心,让他们都注视自己。没有想到恰恰是因为父亲的死,他才在故乡成为中心。几年来,他多次梦见自己荣归故里,捐了小学,中学,甚至大学,整个乌鲁木齐都在传颂着他的丰功伟绩。千万张笑脸迎着冯石的目光。可是,他却要面对这些人谈父亲的死亡,还要哭泣。

他面对他们讲着话,同时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婚几年的妻子带着儿子也在伤心地哭着。这让他感动,尽管这个女人曾经与自己的家人闹得不可开交,但是现在,她却在流出眼泪。就算是演戏,那也是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点,他就特别地感动。所有的人都在为父亲默哀低头,这是不是说明了人类还是有希望的?

儿子没有哭,他才八岁,还不善于为爷爷哭,他东张西望着,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压抑而无趣。母亲的哭也没有让他受到感染。他的脸显得有些灰,眼睛长得跟自己一样,不太大,单眼皮,额头上布满了心事。

儿子让他心疼,他能感觉到儿子把目光停在了自己的身上,于是他为自己的哭泣而有些难堪。

就这样,在儿子和自己,以及所有亲人的注视下,父亲被推进去火化了,他清醒地意识到父亲现在已经被烧着了。悲痛再一次席卷了他的内心。

12

海德酒店显然已经有些陈旧了,冯石要在这儿答谢那些帮着他举办葬礼的人。就如同葬礼一样,饭局也要体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大家的面子。席间所有人都在向他敬酒,说有了像他这样的儿子,老父亲的在天之灵也算有了交代。他是咱们整个大院的骄傲。像他这样的人才乌鲁木齐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关键是他能在北京站住脚,前几天的新闻联播大家都看到了。

饭吃得不舒服,冯石客气地对着大家笑,心里却焦虑地在等待着关树的电话。可是,这电话却一直没有来。他心想,我的脸上在笑,而我的内心却在流泪。就跟那些受到欺辱的纯洁少女一样。

总算把他们打发完了,冯石与大家朝外走。这时,关树的电话来了,说:大兴支行的那四千万入帐了。

冯石突然高兴起来,在那一刻,葬礼的气氛猛地变成了婚礼的气氛。冯石突然忍不住地像个诗人一样对那些身边的人说:

我爱我爸爸,我也爱你们。

为父亲挑选墓地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母亲和哥哥都认为要一个普通的就行了。冯石却摇头,他不同意。父亲的墓地不属于父亲,那里有他这个儿子的实力和荣耀。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母亲说这件事,只是在与母亲和哥哥、儿子及家族里其他的亲戚走在烈士陵园的墓群之中时,突然说:我要把那半座山买下来。他说着指了指了高处,说:明年鬼节,就把父亲葬在那儿,让他能够俯瞰所有这些人。

大家都不说话,富人和大老板说话永远是这样的。而在这些人眼中,冯石就是大老板。

冯石看看母亲。母亲脸上没有表情。她说:人都死了,买那么大的墓地有什么用?

哥哥说:能买当然好,给老爹争面子。

冯石激动地看着那片高地,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领袖人物。

冯石带着儿子走在山坡上,这儿古老的榆树把他带回了自己的童年。当走过毛泽东的弟弟毛泽民的墓前时,时光仿佛倒流回来,在他的头脑里充满了欢笑声。

他与儿子静静地走着,就好像他们是为了散步而散步。其实,他内心有着双重的疼痛,一方面是失去父亲,一方面是对未来的担心。有时他也会突然问自己:这两件事哪件让你更痛心?问题太残酷了,他不愿意面对。可是,这个问题就像是童年时的歌声一样,一遍遍地出现,折磨他的内心。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那个问题又出现了,父亲的死与工程的死哪个让你更加心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极力排除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儿子总是很静,他走路像他的母亲,没有声音。

他看看儿子。儿子始终低着头,看着脚前的地。从来不看他。

他说:你妈管你严吗?

儿子说:我妈每天下班后就坐在那儿看着我写作业。一动不动。

他笑着说:母亲经常是伟大的,母亲又是愚蠢的。母亲是最无私的,又是最自私的。

儿子丝毫没有感到有趣。只是孤独而压抑地抬起头,看着前方,像是一个老人。

儿子很像自己。冯石才六岁时,就感到自己有些老了。

他把手伸进自己里边的西装口袋,从里边一掏,就拿出来一千块钱。他递给儿子,说,给,一千块钱。你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儿子看看他。目光中有些犹豫和怀疑,接过钱时,他说:你没有数,怎么就知道这是一千呢?

冯石说:你数数。

儿子数了一下,正好十张。他的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又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千呢?

他也笑了,说:这是特异功能。你是我儿子,你也有。

儿子再次沉默了,特异功能这个词显然让他有些压抑。

冯石看着儿子拿钱的手,心想:自己平时给新世纪饭店的妓女也是两千,给儿子是不是太少了?想着,他再次把手伸进去,一抽,拿出了五百,说:看看,是不是正好五百。

儿子数数,说:五张。

他望着与自己很陌生的儿子,内心产生了特别的疼痛,又把手伸进去,再次摸出了一千,说:数数,这是不是一千。

儿子突然紧张起来,说: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儿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或者说,仅仅是两千五百块钱就把他吓坏了。

他说:跟爸爸去北京吗?

儿子摇头,说:我跟妈妈去。

他说:你是不是想让妈妈跟你一起来北京玩?

儿子点头。

爸爸妈妈离婚,你恨爸爸吗?

儿子没有说话。

等你长大了,爸爸就把公司交给你。中国最大的公司。

儿子又开始看地上,他显然对于公司没有兴趣。儿子看着地下,说:爷爷真的升天了吗?

冯石愣了一下,升天这个词无限地刺激了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他真的渴望在那里看到父亲。

13

冯石坐在母亲身边,母亲躺在床上。

她说:去看看你姑姑吧,她跟我们一样伤心。

冯石说:还在建筑机械大修厂吗?

母亲说:她还能去哪儿?你爸爸离休后也帮不了她们,可怜呀,企业完了,马上要让资本家收购了。这国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四十多年

的工厂,就白白地给那些私人了。我看这就是腐败。你爸爸他们在台上,哪有这样的事情,光是大修厂那片松树林,他当年要回来,从军区要回来,就花费了多少精力呀。那些什么老板,他们最坏了,应该枪毙……

冯石开始静静地听着,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儿子也应该枪毙。

冯石出门时想,母亲真的没有沾上自己的什么好处,所以她一点也不会理解自己的艰难,她完全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要求把他这样的人枪毙掉。

他真的想去看姑姑了。他想起来小时候,自己总是在姑姑家玩,父亲母亲总是很厉害,而姑姑是温柔的。好像是七零年,姑姑曾给他两元钱,那是一张绿色的钱,上边沾满了汗水和尘土,可是十岁的冯石几乎要快乐得发疯了。他省着那钱花,买了山楂片,还买过奶油冰棍。

姑姑与父亲长得像,看见了姑姑,就看见父亲。父亲死了,姑姑还活着,这让他真的感觉到有了见到她的渴望。

14

姑姑住在厂区最北头的那片土平房里,她们的条件还不如老酱油,那房子都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盖的,现在每一间都是危房了。

冯石经过厂区,心里不停地唱着这首表姐当年教他的歌,他看着破烂寒酸的人群和房屋,心想:母亲的仇视是不对的,资本家不该被枪毙,资本家代表资本,他们是应运而生呀。

姑姑家里很暗,黑洞洞的,冯石走进去时,她正靠在床上,姑姑的眼睛看不太清楚,她看着冯石说:你是谁?

冯石说:我是赖瓜子。

姑姑的眼睛亮了,说:冯石呀,赖瓜子,你来了。你妈说你一早就会来,怎么才来呀?

姑姑哭起来,说:真的想你爸爸,他走得太早了,他才不到七十,老天不公……

冯石看着她,觉得她跟父亲更像了,人们说得对,老了以后,兄弟姐妹都是一个模样。

冯石等姑姑平静下来,他问:秋娥呢?

姑姑说:她去厂里了。

冯石:不是破产了吗?还上班?

姑姑叹口气:去那儿偷机器零件,然后卖些钱,买吃的。

冯石说:我表姐一个女人,让别人抓住了怎么办?

姑姑脸上有了愉快的表情,说:尽是女人去偷,男人还不方便。真的碰见那些保安,她们那些老娘们儿就把裤子脱下来,露出屁股。那些保安都是小伙子,不敢抓她们,他们不好意思呀……

姑姑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兴奋让她的脸上有了生气,就像是阳光照进了这间破屋子。

就在姑姑笑的时候,表姐秋娥回来了。冯石跟她说话时,心想:她四十七了吧?应该是四十七。

冯石脑子里老是出现小的时候与她在大修厂里奔跑打闹的情景。

表姐说:那些天还在电视里看见你了。

冯石内心苦涩,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于是他开始在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着,那里装着一万块钱,他犹豫着是给她们五千呢,还是两千。如果想起小时候那张绿色的两元钱钞票,他应该给她们五千,如果想起小时候,秋娥娇小美好的眼睛和梳着小结的头发,也应该给五千,可是冯石还是准确地摸出了两千。

他把两千块钱放到姑姑的手里,就准备告辞了。这儿真是太压抑了,跟葬礼一样压抑。

姑姑不让他走,非要让他留着吃饺子,姑姑说:小娥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去厂里偷铁件卖了钱,买肉为你包饺子,你不能走,一定要吃。

冯石只好再次坐下了,他听着秋娥在忙碌,看着姑姑的脸,他再次想起了父亲,他的内心一阵阵地疼痛起来。

吃饺子的时候,冯石的嘴里没有味道,他看着坐在对面的秋娥,看着她的大屁股,想起来小时候,他与她坐在对面玩纱包。冯石那时胆小,总是表姐保护他。那天秋娥穿着短裤,冯石老是想要从她裤筒的下边往里看进去,他想知道她里边究竟长得什么样。那时他七岁吧?可能刚上学,那天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她的裤筒太紧了。

冯石又夹起一个饺子,吃了一口,突然感觉到了香味,他内心一阵阵潮湿,眼泪竟然出来了。

冯石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哭,他想忍住,可是那眼泪不停地流出来,直到姑姑都意识到了他的哭泣,说:有你这份孝心,你爸爸也该安心了。

秋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光似乎真的又成了少女的眼光,让冯石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

15

冯石从姑姑家出来后,他很想到大修厂去看看,那个他童年时巨大的工厂,宏伟的主车间,高高耸立的烟囱,还有那些轰轰烈烈的声音,那些骄傲的当着男工女工的大人们……都还在吗?

冯石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焦虑战胜了好奇心,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漫无边际地走在乌鲁木齐的街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摇摇晃晃,就像是一个飘散多年的纸片儿,在外面转悠多年,又飘了回来。大街上的人们表情普遍有些呆滞,可是透过他们的表情,冯石总是能够看见那些熟悉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人他都见过,从生下来,直到离开这儿,他见过多少人呢?这座城市里的人都从他的眼前走过,他们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她们有的乳房大,有的皮肤白。

冯石坐上了出租车,过了光明路,他突然要求下来,然后他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开始走走。他穿过了北门的地下通道,他犹豫着朝南走去,那儿有小十字。当他刚出地下通道,看见乌鲁木齐灰色的天空时,他看见了一个灰色的面孔,那是一个苍老的男人,一个比冯石要大近二十岁的男人。冯石知道,这个人自己认识,可是他是谁呢?

这个男人身材挺拔,近六十了吧?走路还是舞蹈家一样地像公鸡那样挺着,冯石突然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当年的同性恋吗?他因为鸡奸而被判了二十年。他的名字,是叫林潮吗?好像是叫林潮的。

冯石想起来了,他为自己的记忆力而自豪,他仔细地,甚至是有些无礼地看着这个人,忽然觉得亲切,这个老男同志让他内心充满感动。

冯石放慢脚步,与他并行,朝前走去。

那个男人并没有意识到冯石的感受,他只是那样挺拔,很像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面带微笑,他走得挺快,有一些走在木地板上的感觉。

冯石是那么渴望跟他聊聊天,可是他忍住了。他只是加快了自己的脚步,默默地走着。

突然,那个老舞蹈家说话了:你就是那个从新疆走出去的,那个成功的人,那个冯总吗?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前两年。

冯石:我在舞台上看见过你。《沂蒙颂》。小时候。

那男人脸红了,他加快了脚步。

冯石也加快了脚步,他跟着他说:那个时候,我特别想在八一剧场里看一场你演的舞剧。现在仍然想。

男人站住了,说:如果你真心想看,就赞助我一次,让我在乌鲁木齐最古老的人民剧场里,再演出一次。知道吗,二十多年来,我每天坚持练功,就是在监狱里也没有停止过。

冯石的脸有些红了,他现在的经济状况是不可能赞助任何人的,可是,他渴望为这个林潮赞助,为这个老同志赞助。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件事要投资,一个是徐行长的儿子徐绅,他是一个小同性恋,一个是面前的老头林潮,他是一个老同性恋,如果有了钱他会赞助谁呢?

冯石想:就让他把自己的舞剧专场完成了,就让他知道自己二十多年天天练功是坚持对

了,就让他知道人类对于优美的东西永远是肯定的,而且,是充分肯定的。

冯石又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西装口袋里,他先是摸了一千,瞬间他又改变了主意,摸出了两千块钱,对老人说:等我的危机过去了,我一定来赞助你,我是一个热爱舞剧的人,我也热爱你,现在,我只能表表心意,这两千块钱,你先拿着。

老人微笑了,他的脸和下巴略略有些上撅,那是一个保持着骄傲的人的姿态。这种骄傲自满的感觉冯石小的时候在工人身上常常看见。老人在摇头,他没有伸出手接钱。

冯石的手拿着钱,停在了半空中。

老人说:我走得快,你走得慢,我先走了。

说完,他仍像舞蹈家那样走路,很快就消失了。

冯石这回没有追赶,因为这个老舞蹈家,老同性恋,他发现自己心里充满了对于故乡的热爱。

冯石这时突然感觉到自己很热爱生命,也很热爱自己,真是莫明其妙,他这种感觉为什么会产生?冯石细细地品味着自己内心的温暖,忽然感到远处的天山上皑皑的白雪又跟当年一样纯净,他拿出电话,拨着姜青的号码,他听到了姜青的声音。

他当时突然感觉到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姜青,能听到我说话吗?

姜青的声音有些压抑:能。

冯石:姜青,我特别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我需要你。

姜青:后事处理完了吗?

冯石:姜青,你从那儿搬出来吧,好吗?我求你,搬出来。

姜青没有吭声,只能听出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冯石提高了声音:姜青,搬出来吧,跟我住在一起。

姜青:你喝多了吗?

冯石:你一定要搬出来,要不我就杀了你。

姜青:你说话可要负责,你要不杀了我,你就是一个混蛋。

冯石:姜青,我想让你天天跟我在一起,

姜青的声音突然大了,她说:我今天就搬。

姜青说完,挂断了电话。

冯石很清楚地听见了姜青最后的话,他内心充满了故乡和女人以及优雅的孤独感共同编织的激情。他在街上愉快地走着,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美好。农行的钱到帐了。大兴支行的钱也到了,西四的李正马上要当正行长了,周冰雪跟徐绅的关系又亲密无间……这—切都是好消息呀。

冯石再次拿出电话,他又给姜青打电话。

姜青接电话,说:我刚才跟他吵架了,他不让我搬出去。

冯石说:还吵什么?抬起你的屁股就走呀。

姜青笑了,说:那你明天见我,会操我吗?

冯石说:只要你今天搬出来,晚上不再住那破房子里。

姜青说:你是一个许了无数愿的人,但我只对你今天许的愿感兴趣。

16

他看见那个金黄头发的外国女孩子。那是在他走进机舱的瞬间。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你出现在我的眼前。当然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在大学里的冯石曾经背过很多诗句。它们温暖了自己饥饿的胃,以及许多孤单的下午。这个洋女孩儿让你想起了诗句。看起来岁月并没有让你变得不骚,相反,你好像比过去更骚情。骚情这个词是他故乡的词汇,小时候男孩们打架时骂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妈的逼。第二句话就是你别骚情。骚情让他又开始不满意自己,并且专注地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只静止在天空不动的鸟。

那个洋女孩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在座位上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有钱人,他认为自己首先应该让这个外国女孩儿知道自己是坐在头等舱。于是他有意识地站在头等舱的入口处,当他意识到女孩儿已经开始注意自己时,才坐回了自己宽敞的座位。

头等舱竟然只有他冯石一个人,他的内心突然感到空荡荡的。

他靠在坐椅上睡着了,刚才分发餐食和饮料的过程都没有让他醒来。他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饮料,直到突然睁开眼睛之后,看看表,还早呢。

他很想跟那个外国女孩子调调情。当然是在飞机上,等到了机场,他就必须跟姜青在一起了。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他站了起来,知道自己永远是这样:在犹豫中前进。

又一次站在头等舱口时,他与那个女孩子的目光相遇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头发金黄的女孩儿是个妓女。不要问为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妓女就是妓女。

是因为她的笑容吗?还是因为她眼角下的阴影。都不是,她无疑是可爱的,脸上的妆画的一点都不浓,目光中还有几分羞怯。她的额头让他想起了一部电影,是一部欧洲片子,说的是一个男中学生跟他的女老师通奸的故事。她的屁股和她的头发让那个中学生和他冯石自己都喘不过气来。那也是在春天里。男孩儿在楼下看着站在顶楼窗口的女老师。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就像是那个女老师。她润泽的皮肤和高贵的鼻子无限地激发起了冯石的性欲。我记得美妙的一瞬,妓女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有些失望,同时,她美丽的笑容让他浑身上下更加燥热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他随便地扫了一下众人,几乎人人都在睡觉。太早了,他们都没有睡够,刚才勉强吃了飞机上的东西之后,他们匆忙地睡着了。

于是他走到了她的身边,像对秘书一样说:来,到头等舱来。

洋女孩儿一愣,接着笑起来。冯石的心于是更踏实了。

女孩起身,跟着冯石来到了头等舱。当坐下之后,他问她:能说中文吗?

女孩子摇头。

他看看头等舱外边,他们都睡得很沉。他于是把手伸向了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那里边放着很厚的一摞钱。他顺手一抽就知道那是一千块钱。今天许多人都知道冯石有这本事,他的确对于一百元一张的人民币有特殊的敏感。他经常想,这是不是他能够从一个读书人变成商人的最根本的品质。

他犹豫着,摸出了两张放回去,先是抓了八百元,拿出来,悄悄地放在了女孩子的腿上,说:认识我们的人民币吗?

女孩子笑了,脸上的笑容幸福的像花朵一样,说:这是在飞机上,得多加二百元。

冯石又摸出了刚才放回去的二百元,然后,他把手伸向她的大腿。在她的笑容中摸着,然后,他把手又伸向了她的大腿之间。尽管她穿着牛仔裤,他还是轻轻摸着。女孩子本能地看看身边那些睡着的人,只是含蓄地笑着,不说任何话。

他坚持着抚弄了一会儿,感到了她仔裤里边的湿热,就指着头等舱的洗手间说:进去。

女孩子似乎很明白,脸又开始红了。她把钱装好,再次看看周围安静的环境,听话的起身,静静地走进了头等舱的卫生间,并没有插门。

冯石在一分钟后也像猫那样安静地起身。他先是看了一下在飞机那头的闭着眼坐着的空中小姐,送完了餐,又送完了饮料,她们累了,起得太早了,她们要睡一会儿了。

冯石在卫生间门口停了一会儿。最后,他开门走了进去。女孩儿正对着镜子看着自己。

他把门插好,说:脱掉。

她开始脱裤子。他突然希望她能脱得慢一点,因为他开始想像她的屁股是什么形状,几年来他见过无数女人的屁股。她是什么样呢?

她没有给他更多期待的享受,很快地就脱了下来。

他仔细地看着她的后边,感到她身上的皮肤没有她脸上白,而且这个屁股没有明显的个性。略显一般。他说:我上当了。

她说:别人都说我的胸长得比屁股好。

冯石犹豫了一下,决定自己不脱了,他只是拉开了拉链,然后让她帮他。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帮他拿出来,她发现他的拉链没有全拉开,就用力拉开了,并熟练地帮他戴上了套。

他开始动作起来,并说:你会说中文,还会说哪国语言?

她随着他的节奏动着,说:法语。俄罗斯语。英语。还会几句意大利语。

他问她:意大利语搞怎么说?

她略微一愣,说:搞?

他说:搞活经济的搞。

她开始呻吟,不再说话。

他于是喘着气说:操,怎么说?

她笑了,说:Fuck。

他说那是英语。不是意大利语。

她说意大利客人从来都爱这么说。

感觉着飞机的震动,他有些分心。好像不太硬。

她似乎意识到了这点,说:别紧张,他们都在睡。

他狠狠地撞了她一下,说:别说话。

就在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虚弱。就如同中国经济增长和人类走向文明的步伐,难道非得喊得那么响亮吗?如果自己,你冯石真的很硬,那你非要撞那么狠吗?强大不是做出来的。强大不说话也让人感觉得到,强大像黑夜一样沉默,却能令人不停地发抖。

突然,他发起抖来,他知道自己射了,还没有真正硬起来,就开始射了。这让他内心深处产生的凄凉。就像是乌鲁木齐一月的冷风。不管你喝多少酒,他都会让你不停地发抖。

存自己身体抽搐时,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地平线上的红包,那几乎就是一张娃娃脸。里边有儿子,父亲和自己的童年。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中,他有些后悔,似乎他人生三十九年的每一次后悔都涌了上来。他想起父亲在他四岁那年带他去和平渠边栽树的情景。河水很急,父亲怕他掉下去,就总是说:掉下去淹死你。在强壮的父亲不断地威胁和恐吓之中,他终于没有走近河边。眼下他再次听到了水声,是她在用温水为他擦着生殖器。她擦拭得很仔细,很轻。这让他有些欣慰,外国妓女就是敬业,俄罗斯女人是好女人。

他问她:你叫什么?

她说:冬尼娅。

他笑了,说:那我就是保尔·柯察金。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在开玩笑,一边帮着他轻轻地放回去,一边说:你们中国男人不是都喜欢冬尼娅吗?

他有些紧张了,就匆忙地示意她先出去。

当他们再次坐在头等舱时,他看着屏幕说:已经到西安了?真快。一千公里都过了。

她看着空中小姐坐在那儿睡觉,用中文说:我渴了,她们光知道睡。

他说:你真的会法语和意大利语吗?

她说:我爸爸是俄语老师,我跟他和妈妈在法国住了五年,然后在意大利住了一年。英语是爸爸教我的。

他看看她,觉得她没有骗人,就说:给我留一个电话。

她说:干什么?

他说:帮你介绍一些客户。说不定我会让你当我的公关部主任,你外语好,有国际化视野,我们是一家国际化公司,你会接受这样的请求吗?

她说:那要快,我在中国最多还呆半年。

他感到有些累了,就闭上了眼睛,心想:职业的,就是职业的。

冬尼娅回到普通舱。他没有再看她,只是叫醒了服务员,要了杯热茶,稍稍喝了点之后,就又睡着了。在朦胧中,他又看见了姜青。他心里有些紧张,她会看见他刚才的举动吗?彻底坦白是一桩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男男女女如果真的没有了各自的隐私,那这个世界还会有文明,文化吗?

17

他看见了站在护栏处的姜青,他觉得她很美丽,知识女人就是美丽,华尔街混过的女人就是美丽,而且北京就是美丽,北京机场以及透过那大玻璃窗看见的云彩也非常的美丽。冯石的眼睛里全是站在那儿的姜青,他朝外走,朝她走,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

这时,冬尼娅走过来,向他说再见。他就像完全没有听见。他也无心再多看一眼她厚厚的牛仔裤里那刚才还被他抚弄过的屁股。

冯石的眼睛里只有姜青了,他那一刻很为自己感动,他真的是一个专一的男人,他有那么多选择,可是,他只想把自己的一生与她放在一起。他对华尔街是陌生而好奇的,他也没有从任何渠道里感受到华尔街给他带来的幸福和金钱。他只是知道那儿的钱非常多,而且,那儿的游戏规则是他不懂的。可是他们一定是诚信的,智慧的,前卫的,充满创新的。可是他不懂,他为什么要懂呢?他只要懂得前方的这个女人就行了,他只要是在每个晚上都能把她吃进去,并且彻底与她融化在一起,他就能融进那些他最感神秘和尊贵的新世界。还有,他已经拥有了那么多土地,他简直就是一个大地主,那些地就是财富,上边盖了房子之后,就是帝国,然后,她与他站在帝国的楼顶上,让全世界的人说,他们代表着最新的东西,他们天天都在创新,因为他们不

是土财主,他们有着强大的国际背景。

他更加快了脚步,像竞走运动员一样地看着她,他思索着第一句话应该对她说什么。

终于,他走到了她的面前,才一个星期,就好像过了一生。他想对她说这话,可是,应该还有更有意思的话。

姜青站在那儿看着他,在机场明亮的光照下,她显得生机盎然,如同一个朝气蓬勃的寡妇。

他与她面对面了,他站在她的面前,他们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了。

冯石还在思索该说点什么才最有意思时,姜青先说了第一句话:把你的拉链拉好。

冯石有些不明白,他看看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姜青看着他,示意他朝自己下边看看。

冯石开始朝自己下边看,那时他终于明白了,在她的目光下,他有些不知道所措。

那时,二十九岁的姜青对三十九岁的冯石再次说:

别在这儿,到洗手间去,把你的大门好好关上。

责任编辑周昌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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