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联络图
2009-03-21匡文立
匡文立
某电视台的一档趣味知识抢答的电视节目录制现场。主持人向选手提问:咱们国家有些什么神?
所有选手都随口举出了一大串:盘古女娲,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托塔李天王,雷公电母龙王爷二郎神,嫦娥织女七仙女铁扇公主牛魔王白蛇青蛇,关帝爷财神爷福禄寿三星,土地城隍门神……无所不有。
主持人抛出第二个问题:请再回答,咱们国家有些什么神?注意,这道题有限制,不许提小说人物,不许提民间故事人物,不许提死后成了神的“人”,像关羽什么的……
台上的选手们多一半傻了眼。少数的几位搜索枯肠后,答出了“盘古、女娲”等寥寥几名。
这个节目是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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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48年,一名3岁孤儿随着年轻的寡母迁居到了鲁国国都曲阜。住在曲阜城阕里街区附近的居民们,很快注意到,街坊中出现了一个举止有些非凡或者说怪异的孩童。这个头顶有些微微凹陷的孩童。没兴趣加入其他孩子的追逐打闹,却经常一身清冷肃穆,独自在那里玩一种庄严的成人化游戏:设俎豆,为礼容。这套游戏说白了就是,郑重地陈列开祭祀器具,模仿大人的样子演练祭祀仪式。
这位非常孩童,后世称为孔子。后来的大儒郑环解说道,童年孔子的独特游戏方式除了表明孔子之为圣人的夙慧,也证实圣人母亲对孩子具有高尚而正确的教育导向。
孩童孔子,不管他爱玩什么,总得先有玩具摆在那里。母亲事先买了“礼器”也即“俎豆”什么的预备着,原是有意要培训孩子的宏大志趣;这一点上,孔子母亲与著名的周文王之母“太任”不谋而合。
那个时候,祭祀是中国社会生活中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祭祀的对象,众多而繁杂。而最关紧的祭祀,属于天地,社稷和祖宗。
孩童孔子在模拟祭祀仪式的时候,他心里是否也有祭祀的明确对象?如果有,那个对象,又是什么?
与此同一时刻,古希腊一名大祭司登上祭坛。他仰首向天,张开双臂,他心里嘴里发出了热切而虔诚的呼唤:我的大神宙斯,我的诸神……
令童年孔子着迷的,仅仅是“仪式”,也即他成年之后以毕生之力呼唤、建设的“礼”,还是他童稚的心目中也曾有上天、社稷和祖宗的模糊影像隐隐浮出?
可以肯定,孔子祭祀的,不是某一位凌驾天地唯我独尊的至上大神。
在后来的中国民间,正如我们所知,尽管还是和孔子年代一样,没有大一统无争议的至上大神,但江湖上到处遍布各种各样的神灵。民国年间的《中华全国风俗志》记载,在京畿顺天府地面,阔绰的士大夫们自家都设有庙堂,富裕程度不达标,建不起私家庙堂的,正房里也要端端正正摆设一龛供奉祖宗神主,“逢节祭拜,朔望焚祝,出入祗告,四时供鲜……”社区普通老百姓们的各种祭祀活动更是密集到了足够人们忙活整整一年。只举几例:(正月)十五至三十里,二泗娘娘庙有庙场香会。二月初二日龙抬头节。人家以石灰引白龙人,入以小灰,引黑龙出。初一至初三,各置土地庙,演戏祭神。三月二十六日,俗称为本地城隍生日,相率赛会奉神像,导以鼓乐旗幡,迎于街,及庙而止;十八日。俗为东岳诞辰,州人诣北阕东岳进香。(五月)初八日。登崆峒山,赛崔府君神;八日,天开娘娘庙会,登五名山,赛圣母会;二十六日,本县城隍生日,赛会;二十七八日,城内外,四处药王庙有庙场香会。十三日,为关帝诞辰,自初一至晦日。王恕园关帝庙有庙场香会。六月六日……农家以土谷神挂于地头;二十三日,赛火神庙……
只“顺天府”这一片,有多少神灵在驻守?这些神灵,今天随便去村野乡间走走,还大有机会遇到他们的旧祠或新庙。
中国民间的神灵如此繁盛,可知所有相信神灵存在的人们,也同时相信另外两条法则:神灵无处不在;随时可能有全新神灵横空出世。
民国距今,去之未远。这些享受着祭祀的民间诸神,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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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词条:天神,引出万物者也。
《说文解字》作者许慎对“神”进行释义时,遇到了老虎吃天的麻烦,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他避实就虚,用拆字法把“神”字硬生生拆解一道来搪塞。
古人所指的神,全名“天神”,而此天神,大体类似通常所说的“造物”。
以这个标准评估,民国年间将百姓民俗活动搞得风生水起的那些神灵,一个都不够资格。他们之中谁也不具备“引出万物”的能为与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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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所有原始人类,全都对世界和生命从哪里来充满了迷惑和探究兴趣,都曾经假想,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不会是“从来如此”。一定应当有个“开头”。而创世之前,什么都不存在,一片虚无。这一想法,暗合宇宙大爆炸学说。
中国古人在考量天地万物来源的时候,也曾怀疑过,最早是出现了爆炸之类巨大的异常事件。盘古开天地就是对这一异常事件的中国化猜测。
那么,这个爆炸或者其他,总不能是完全的无中生有吧?绝对虚无中,导致异常发生的能量是什么?怎么想,没有第一次推动,事情就难圆其说。古人不创造出神灵,然后从神灵身上找到创世解释,天天面对这个神奇又危机四伏的世界,是太焦虑迷惘了。
神的栖息地与落脚点,是神话。
很早很早以前,一个夏初的下午,山洞前面,一群人刚刚饱餐了一顿鲜美的烤肉,愉快地抚摩着肚皮。有手脚勤快的,从火堆里选出进着火星的炭块,小心翼翼带到保存火种的地方,用灰烬将炭块掩埋妥当。其他人舀来泉水将篝火浇灭。这天是个好日子,这群人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和气力就猎杀到了足够的食物,天气在可爱地转暖,离开篝火也不会感到寒冷,太阳给以身体和情绪的感觉,远比从篝火那里得来的饱满舒适。人们各自散开,在阳光下横陈赤裸的肢体,尽情享受生命。他们眼前,是无垠的天空。
天气好,真是好啊!吃饱喝足,真是好啊!全身上下都通泰,没有疼或痒来骚扰,真是好啊!
这群人张着天真的眼睛,久久凝望天宇,思绪漫无边际飘飞而去。天好高,高到最锐利的眼睛也看不透。天时常有云层遮盖,云打算遮盖什么?天的深处,该是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吧?生活在那里的,也许是一些比我们更为强大,也更为自由快乐的生命?
这样的好日子,难得遇到。更多的时候,这群人备受被风云雷电以及灾变、饥饿、病痛、死亡的恐吓与折磨。大家依偎在一起,用体温相互,取暖,以此传递同类的生命支持。这种时刻,他们投射向天空的目光就充满了悲哀与祈望,他们想,住在高天深处的那些人中间,有一个就是我们生死予夺的主宰吧?如果他有权任意拨弄世间众生,他也有责任给众生以保护。我们为什么有时得到保护,有时却遭受无情的拨弄?我的主宰,这是取决于你的高兴或不高兴,还是也取决于我们惹恼了你还是取悦了你么?
这些无解的疑问,让那群生灵体验到迷途的茫然。也许,这就是人类最原始的精神焦虑与痛苦。其中有人偶然将手边一片草叶当做口香糖放进嘴里嚼着,聊以排遣烦忧。忽然之间,他的大脑被一束辉煌的强光击穿,他身体飘然上
升,进入一个无限光明的所在。他被无可描述的狂喜大愉悦温柔包裹,他灵魂深处不禁迸发出一声呼喊:太美了,请停留一下!
这个瞬间。神灵从云端降临到了地面,真实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形态确切,眉目清晰,几乎伸手就可以触摸。人们就这样学会了用那种特殊的草叶安抚心灵,并向它索取现实生命难以企及的极致快乐。
英国科学家近期公布一项最新研究成果,科学家在加勒比海岛上找到的某种古怪人工器皿,已被认定是公元前人类用以享受迷幻剂的专用工具。更早,在5000年以前的石器时代,人类就发现了某些植物对精神与心灵的奇妙作用。
我们诚实面对自己内心就知道,直到今天,纵使我们被现代科技常识与无限浩瀚的认识论学说格式化了每一个思维细胞,有时,我们还是不免会像原始人那样去玄想天外有“神”或者某个主宰。
来去无凭、茫然无助的地球生命,稍微有点意识,都不难想明白,头顶上还是有个无所不能的主宰比较安心啊。羔羊渴望牧人,生命渴望获得解释,心灵渴望安放之所,精神渴望引领与归依……
大约公元前9世纪,盲眼的歌者荷马挎着一件原始乐器,行吟在古欧洲大地。他的歌与诗,为他那个民族的诸神修建起一所永久性的宫殿,大神宙斯率领他的家小与部属,一直在荷马建筑的宫殿里逍遥自在地活到今天。
公元前9世纪。中国是不是也有过一个荷马在中国大地上漫游,且行且歌?中国荷马,是不是也歌吟并记录了人与神共享的史诗?
对于后人来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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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抵达人类公元之前的那两千年间,地球上凡有人迹的地方,人类这种智能生命,都与“神”共生共在。这段时间内,原始图腾里广泛混乱的“神灵”,经过对人心统治权的多轮征战角逐,逐步完成了胜王败寇的历史进步。不同的地域上,都分别有某个主神终于夺得了君临天下的至尊之位,建立起自己的信仰垄断霸权。
这段时间内,犹太人的始祖亚伯拉罕在上帝亲自指挥下,带着他美貌绝伦的妻子,以侠客方式流浪于埃及、腓尼基等多个国家和地区,他一路上历经无数冒险,建立了赫赫战功,最终成功地打造出了麦加圣城。(《旧约·创世记》)
印度的神灵世界也有大动作:
上帝是至高无上的;他创造了一切。这是一个完美的寰宇,无始无终。永恒的主创造了梵天、毗湿奴和湿婆,赏给他们最优越的地位。梵天是天使军长,毗湿奴和湿婆担任辅佐……(印度婆罗门教最古老的文字经典《沙斯陀》)
相比之下,我们那位“引出万物”的天神,未免势单力薄,也太过虚无缥缈。
童年孔子煞有介事为“礼容”的时候。也许他想到过很多,但可以断言,后世遨游在中国广大土地上的各路神灵,无一有幸进入孔子的祭祀范围。
因为,孔子的春秋年代,中国地面上,神不怎么露面,也不怎么被人当回事。
春秋年月,包括孔子在内的诸子们,个个智慧超群,文字娴熟,他们在文章里对天地与社会议论风发,无所不及,给宏伟的中国文化大厦夯打出坚实的地基。然而说到有关“神”,却是他们共同的一大空门。
只有一位叫庄周的先生,无人知道他是否品尝了某种草叶,反正,有一天他在梦里蝴蝶般轻舞飞扬。他突然惊悟,智慧与梦想并非人类所独有。人类之外的其他生命,它们对存在的体验是否比我们更丰富和深刻?物种限制能够超越吗?如果超越,是不是就可以进入某种“生命整体”,拥抱了永恒?
庄子就此冷淡了过眼烟云的社会活动。一门心思为实现人类“等生死齐寿夭”这一生命科学的最高理想而奋斗。他成为孔子同代人中对神仙最有好奇心与描述兴致的一位智者。
有座神山,称为藐姑射之山,神山里住着一位神人。那神人肌肤晶莹,冰雕雪琢,风姿绰约宛若妙龄少女。神人不吃五谷这等浊物,只呼吸清新的山风,饮用洁净的露水。这个美貌俏神人,乘着柔软云气飞翔,其坐骑是矫健的飞龙。随便就能来几趟太空自助游。
有一位叫王倪的老师认为,“至人”也就是所谓的神了!那种“至人”啊,好生奇异,身体有全自动控温功能,湿地茂盛的植被燃起荒火,热不着他,冰期降临大河封冻,冷不着他。“至人”的胆量和定力更是超一流,哪怕霹雳轰塌了山峰、风雨颠翻了大海,也别想惊吓到他一星半点。这样的“至人”哪,飞翔起来,乘的还是云气,其座驾却干脆是太阳或月亮。至于生老病死,“至人”当然早已超脱。
庄子描述的“神仙”,洒脱迷人。但怎么看还是脱不了一个“人”字,都够不上纯自然品种的天界神灵,更像是成仙得道的人类,也就是王倪老师所指的“至人”——将人做到了某种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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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用多半生的时间游走于春秋时代的国际社会,“读万卷书”和“走万里路”作为古人获取知识与见识的任督二脉,全被孔子练透打通。孔老师阅历丰富见闻广阔,但可以断定,他对神灵,所知不多。不仅他本人从未有过与神灵的亲自遭遇,就连他对神灵的关注度也极有限。不好说孔子是无神论者,不过他确实不像个有神论者。不如说,孔老师对鬼神皆持一种谨慎的狐疑心态,“子不语怪力乱神”,说的是孔子给自己的科研划定了严格界限:只问人间是非。拒绝涉足天界与幽冥以及人类前生后世的那趟浑水。
孔子的唯物主义,审慎并有所保留。他不否认神灵存在,但在他深心里,显然不乐意与神灵发生任何实质性的亲密接触。孔子想的大概是:否认世有神灵,缺乏证据,所谓说有容易说无难;若顺应民意轻言相信,苦于自己委实不曾获得与神灵直接过往的经验。万一此生始终和神灵两无谋面之缘,岂不会给后世落个孔子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话柄,大大有损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神灵之于中国古人,很像“天外智能生命”或“超自然力量”之于今人,都是令人着迷又难以忖度更无可掌控的高风险事物,让人既盼着又怕着,因为我们完全摸不清它们的生存规范与行为特征,吃不准它们的心理性格脾气。不巧生为人类的话,应当如何与神灵进行外交沟通,又如何才能与之建立友好和谐的双边关系,这在古代现代都是智慧的迷津,认知的黑洞。
孔子不愧智者中的智者——不了解对手,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相互走得太近,常说的“惹不起躲得起”。
孔门弟子宰我向老师讨教:我曾听别人讲,黄帝活了三百岁,请问这黄帝是人呢,还是非人?这种言论孔子一听就烦,顾左言他,板起脸教训弟子说,禹、汤、文、武、成王、周公这些前代圣王,咱们都研究不过来,何必去扯那么古老的黄帝?
无奈宰我这名弟子,向来顽皮,他坚持追问。没办法了,孔子不能破坏自己无所不知的形象,他只得勉强开口讲解,那个黄帝嘛,他乃是少典的儿子,称为轩辕。这孩子天赋神灵(此神灵作形容词用),长大后具备多种优秀素质,创建了“治五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等卓绝功业。
这中间,孔子也夹杂讲到黄帝一些“疑似非人”的功力,黄帝把熊罴貔貅训练成了军队,用来驱赶老虎。还教化了鸟兽昆虫……
黄帝这些功力,孔子明显说得不靠谱,我们今天所见的鸟兽昆虫,都还是野性十足,纯天然性格,没发现它们乐意随着人类口令“稍息立正”。不过也有可能,孔子是在“驯养”这个意义上使用“教化”一词的,倘若如此,而今我们餐桌上有肉食解馋,怀里有宠物撒娇,原来都是拜黄帝之赐了。
但孔子说了这许多,最后又话锋一转言归正传,强调说,“三百年”一说的真实意思是,黄帝活着,百姓受惠百年;他死后亡灵得到百姓爱戴敬畏百年;再之后,百姓遵循他的教化与法度又是一百年——三百年不是黄帝的寿命实录,是他“不朽”的时间刻度。(《礼记·五帝德》)
孔子如此一说,黄帝就被排除了身属神灵的可能性,改换门庭进入了人间圣王的历史殿堂。一直到今天。
孔子对神的态度,也就是几千年里中国人对神的经典态度。全盘相信的人,永远不多,谁都缺乏对鬼神的第一手证实资料;勇于全盘否定的人,也永远不多。
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智者认为,神灵或许有,或许没有。既然人做不到对他们进行实证,能做的便是,对神灵心存一份适度敬畏就可以。只要人别故意打上门去叫板,无端冒犯人家,神灵即可与人相安无事。人未必需要切实地为神做什么。而这种没有实惠的空洞礼遇,神是愿意接受的,决不至于为此对人撮火翻脸寻衅滋事,开搞恐怖主义袭击。
孔子年代的中国神灵,很像修养深厚的坦荡君子,性情随和,心态淡泊,不多事不矫情,没脾气无要求。
也正是因为太好说话,中国本土的“神灵”,从来都是居无定所漂泊四方的游击队,从没有哪一位能像秦始皇那样虎视群雄哉,完成一统大业。
江山千秋万代香火绵延古今的神灵,就更是一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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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城发生了一桩宫廷丑闻,前来友好访问的特洛伊王子诱惑希腊王后、天下第一美女海伦出轨与他相恋,还勇猛地随他登船私奔而去。皇家无小事,中西一理,宫廷的婚外情事件必然酿发政治危机。希腊国啸聚起所有好汉,劳师袭远,大举出征特洛伊城。
不远处的奥林匹克山上,神仙云集。自从战事开启,神仙们就各自带着对参战英雄的护佑职责与情感倾向,瞪大了眼睛,紧密监护地面上两国英雄每一轮殊死PK。诸神中间,三位面容冷峻的命运女神尤其手忙脚乱,她们得守好自己那架神圣天平,随时决定英雄的胜负,用胜利或是死亡干脆利落地搞定人类的纷争。
战争以希腊人大获全胜告终。此后,诗人荷马弹着琴唱着歌,把神与人的传奇唱遍四方。也唱进历史。
荷马之后四千年,中国灵慧如荷马的人们,关注焦点一律是人间社会与社会人现世今生的是非进退与得失,少有闲心琢磨天之外地之下,包括“彼岸”的问题。虽然对于“生死”玄关,谁都绕不过去,谁都少不了冥想并恐惧,但中国古人对生死问题给出的解决方案,也是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
唯物精神彻底的人,“视死如归”,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至于这个来处或去处究竟是什么所在,等到真死了,自然谜底揭晓,没必要提前费神猜测。孔子严肃地告诫世人:不知生焉知死?
浪漫情怀的人,对“生死”更容易自安。“神人至人”,既然从理论上可以修炼得成,那么只消多多亲近“道”的真谛,并辅以某些身体实践,具体说就是依照一定规则养气养生吐纳服石炼丹等等,达到内外兼修,人人都有登仙得道的希望。老子不就是骑着青牛踏着紫霞,姿态美妙地飞升而去了?
现实主义的一千人,就不免因看透生命的物质大限而堕入虚无颓废一途。汉代古诗云:步出城东门,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既长暮。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说得真是冰冷彻骨,人简直没有理由不以绝望的名义及时行乐,以抓紧享受短促现世为人生第一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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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部奇书《山海经》,虽然主要是一部关于讲述山川地理部族物产等等的专著,并且作者的意趣偏近自然科学,好在他对灵异事物也足够热衷,还很有《国家地理》杂志记者的职业素质,下得采访和考据的功夫。他搜罗到了部分远古神灵的遗踪。人们熟悉的“夸父追日”、“精卫填海”,还有蚩尤作乱等段子,就是《山海经》保留下来的。
不过,《山海经》的作者与成书年代是否真属于先秦,大有争议。夸父、精卫什么,后来的老百姓并不把他们当“神”敬奉。
到了汉代往后,一批读书人弄出一个“纬学”,“纬学”剽悍地越过孔子限定的历史源头,重新开掘出一大帮远古的帝王名号,还上上下下给他们排出了看上去煞是严密详尽的世系家谱。纬学家努力的结果,一个好处是中国的文明史也即帝王史,被前推了好几个世纪,连补天的女娲都归进了帝王家族。一个坏处是,中国神灵也又一次惨遭大幅裁员,许多本是神灵的家伙,步着黄帝后尘被剥夺了神性,委委屈屈变身“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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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最通俗流行,也最受百姓追捧的神灵,有着相当八卦的身世:出自小说家言。这场文学化的造神运动,与中国文明的古老相比,来得很晚。但运动成效卓著,有力证实古今一理,大家爱看的东西才畅销,畅销意味着内容的普及率。
较早有《穆天子传》,据说是晋代人从战国魏襄王的墓里挖出来的,当算古代的考古或者盗墓成果。“战国”、“魏王墓”云云,也就那么一说,古人的造伪意识及技能,与现在的假古董制造商一般无二。《穆天子传》要紧的是正式讲到了西王母与人间帝王周穆王的聚会欢宴等情节,给接下来小说家构造神灵故事开通了思路:原来神与人也不妨打成一片有来有往的。
东晋时有个叫干宝的草根写手,写了一部《搜神记》:这书命运不好,原文失传了,干宝说到了什么神灵,无从闻知。其后,谈神说怪渐渐成了一种流行文体,是所谓“六朝志怪小说”。
谈玄说怪满足的只是阅读需要,对人们的“信仰”基本不构成影响。国人还是不怎么信神,也不怎么把神当回事儿。
原产印度的慈悲我佛,终于率领由垂眉菩萨、怒目金刚、活泼罗汉等组建而成的宗教王朝迁徙来了中土,法轮菩提莲花舍利子等等装备也精良而完备。于是,辉煌庙宇奇崛石窟和虔诚信徒迅速遍地开花。“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大文豪韩愈就是因为一不留神挑起了一场与佛骨(还不是佛本人)的摩擦,才落得发出如此悲怆呼号。
显然,中国本土神灵终归生来薄命,时运也不济。千年等一回,好不容易等来被坊间闲书作者大胆起用的一天,这时候的天下,却已是佛光普照钟磬交鸣不说,名山上和密室里,还盘踞无数土产的道家仙翁——仙翁前得冠一“准”字,暂时也不过肉体凡胎,但既然他们白日飞升鸡犬升天随时有望,也就不愁招引大批狂热粉丝追捧。真正的神灵反倒还是地位暖昧。
明代,一个奇特的朝代。作为王朝,总体上评价不高,乏善可陈。明朝的人类世界比较低潮,春秋战国的狂欢,楚河汉界的豪气,三国的睿智潇洒,大唐的激情与绮丽,大宋的稳健从容,统统黯然收束。上帝死了,就是人的时代。人
的精神萧索委顿了,就是神灵卷土重来的时机。
明朝对中国神灵,堪称有再造之恩,是他们复活的福时福地。一部《封神演义》,假装是历史小说。内里灌满“白日见神”的醇酒。这酒预设的抚慰对象,是人们空前渴望醉眼朦胧飘飘欲仙的时代瘾头。《封神演义》最大的贡献,一是把中国神灵拉下云端,让他们直接干预人间事务;二是慷慨地破格拔擢了成批量的凡人位列仙班,给中国开了“神可以由人来封”的先河。其中部分获封的神仙,此后在民间香火不绝。
同代另一部小说《西游记》,手笔更野,上为中国的天官神仙王国设计了政治体制,下给地面的妖魔帮会组织划分出各自的领地。这个天宫的神灵政权,基本立足于本土道教,因此作者吴承恩客观而严谨地关照到了现实背景:充分尊重佛的至高地位。
《西游记》里那个道家风格的天宫,官僚气息浓重,“今上”玉皇大帝昏庸迟钝,臣下们智商、情商和执政能力一样可疑,武装力量天兵天将,神气活现又不堪一击。一切都显示出无可救药的沦落迹象,天宫就是个白发浪潮滚滚、老眼昏花的老龄社会,并且那里的老人毫不慈祥和蔼,他们思维僵化,欺软怕硬,心理脆弱到触犯不起,力量又衰退到对触犯者制裁不住。于是,天上人间的神灵妖魔们,无论有多高官阶、多深道行,一遇到打架打不赢,都只能去佛的莲台前求助;哪位要想修成正果,更必须千辛万苦去西天佛界的图书馆借阅“真经”。
中国神灵从吴承恩手里分得了天宫这样的超级豪宅,可他们活得还是压抑,无法在中国人心灵深处落地生根为颠扑不破的信仰,更无法与中国人互为精神家园,以结束彼此永无止期的漂泊。
好在有了《西游记》,中国神不仅花名册更为光大,神灵的整体存在、社会组织结构、部分生活方式与行状,也终于第一次变得丰满而详实,有了情节还有了细节。就连天宫大将军涉嫌性骚扰仙女的官司都没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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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年间人们火爆祭祀的一方城隍、土地、娘娘、山神等等,他们中有一少半可以从《封神演义》与《西游记》里找到出身,其余一多半。来历基本无可考,系民间散点式的自发创造。
民间自创的神灵,大部分是地方性的小神,有如地方官吏或政府职能部门基层机构的小主管,其权力与影响力,限于一地或一事。一旦出了所辖地界或特定职守范围,就没人认也管不了事儿了。
还另有一部分民间神灵,是民众自己生生给“封”出来的。像关羽。中国民间,是学到了《封神演义》的真髓,形成了中国“百姓封神”这一奇妙文化传统。理论上说,任何人死后都可能被封神,这也就是后世中国民间大小神灵无穷多的缘故。
10
有神,就有鬼。
敬鬼神而远之,是殷周人总结出来的一种“与神秘事物相处”的明智立场。在后世,凡是聪明人,都拿它当做应对鬼神的最高策略。
“敬鬼神而远之”作为中国某种特殊人文心理,包含着一个非常奥妙的信息:鬼与神。被归为同类项,两者不存在贵贱和等级区别。
鬼与神无尊卑,在中国古人的认识里,还确实如此。
“鬼”是对逝者的特定称谓,有人解释:“鬼者归也。”鬼就是逝者。
逝者对于后人而言,即为祖宗。
祖宗在中国伦理中,地位非同小可,是仅次于“上天”的存在。所谓“社稷宗庙”,对国家来说,社稷是国土,是活人生息栖居的园地。宗庙代表国君的祖宗,也即国家的立国由来与存在理由。国家的祖宗居住在宗庙里。
吴越两国大开战端,老吴王御驾亲征,不幸中了兵刃,一命呜呼。这一来两国的仇可结大了,年轻的新任吴王夫差厉兵秣马,发誓踏平越国弹丸之地。他如愿以偿,活捉了越王勾践。家国生死存亡关头,勾践采纳大臣建议,假意降伏,情愿自己夫妻双双充当人质,奴婢般随身侍奉吴王,以换取对越国宗庙的保留。那夫差少不更事,一时大发妇人之仁,拒纳老臣伍子胥的忠言,竟答应了勾践的请求。勾践卧薪尝胆,与臣子和全体国民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扳回局面,反手打进了夫差的王宫。胜利者勾践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吴王,毁灭其宗庙,从此吴国从历史版图上永远消失。
春秋战国,多国混战吞并。一个国家征服了另一个国家,如打算让其彻底灭亡,“毁其宗庙”是必做的一件事。宗庙完蛋,国家的命脉就等于被赶尽杀绝,即使君主未死,臣子百姓犹在,对复国也只能断念。君王与国民,一旦失去了宗庙也即国家祖宗的象征,连“上天”都帮不了他们什么忙了。
反之,只要保留住宗庙,就算国家只余战后的一地灰烬,也还有振兴国运的希望。
对于个体的老百姓,自家祖宗的“鬼”也是比神更为要紧。这心理很通俗,神管理公众,祖宗则只负责自己后代。子曰:“非其祖而拜之,谄也。”——你拜别人的祖宗,是虚妄的越界讨好。里面还含有一重意思:各人的祖宗各人管,各人的祖宗管各人。
自然地,对于每个“各人”,与其跟着大家一起去讨好那些属于所有人的神,苦苦等着神抽空垂顾到自己头上,明显不如精心伺候好自家的祖宗之鬼,乞灵祖宗随时赐以荫蔽,来得更可靠和实际。
中国民间,最缺德也最能结下深仇大恨的过节,莫过“刨祖坟”。“数典忘祖”是刻薄的讥诮,“祖宗显灵”、“祖坟冒青烟”是对意外幸运最顺畅的解释,“辱没祖宗”是最大的人生羞耻。“光宗耀祖”是人间最显赫的成功指标,“我×你祖宗”是最具挑衅性也最能泄愤的咒骂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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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鬼与神,实在没有理由被归为“同类项”。它们根本不同类。
其他宗教认为天使魔鬼是真正的同类,是一双背对背的连体婴儿,分别指向善与恶、天堂与地狱、救赎与沉沦等。天使魔鬼都立身于上帝麾下,一个在野一个在朝,分别代表上帝的追随能量与叛逆能量。两个能量都跳不出上帝“如来神掌”的控制。它们是同一概念的两个侧面,有着共同血缘来历与共同DNA结构,谁也无法单独存活,少了一个,另一个就失去了存在依据与意义阐释。
用其他宗教中的天使魔鬼套解中国的神与鬼,失之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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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然品种的“天神”与地下生民,是异质存在,相互不构成前生后世的因果延续与必然转换。
中国的鬼也即亡人,埋葬黄泉之下,归宿阴曹地府。
“天界”与“地府”,字面上是一组精确对应。中国古典哲学所谓“天地人”,神居于天,鬼归于地,人在中间,三方各得其所,保证大家不会出现领土争端,更不会发生神、鬼、人抢夺生存资源的冲突与大战。
可是,鬼在中国,概念一直在与时演变。最早,鬼仅仅是“人死亡之后”的称谓,其含义也仅限于此,并不算一种独立存在,甚至不是确定的存在。
到了佛教进入,民间关于“鬼”的观念就转型为佛教模式的,这个观念一直贯穿到“德先生、赛先生”被请来以前的近现代。该观念认为鬼是人类生命轮回的某个中转阶段,某种过渡形态。很多情况下,鬼还直接被认为是人的魂灵。
鬼有如人生命的寄生物,人活着,鬼忠实地
依附人身,这时它被称做魂灵。人死了,魂灵失去家园,不得不告别人体,变成鬼魂。告别人体之后,魂灵的去向悬殊。具体去到哪里,得看活人生前积累有多少“前业”,自己后天又“修”到何等程度。
某个张三,是著名慈善家,一生怜老恤贫。仗义疏财,灾年搭起施粥的棚子,丰年为菩萨重塑金身,他全家常年吃斋,他本人日日口宣佛号……这天他死了,他的魂灵刚刚脱离躯壳,就稳稳飘落在佛祖用来普度众生的船儿甲板上,张三眼前一片光明,满心愉悦,他知道自己将被直接接引去到西方极乐世界,永生在光明与愉悦之中。
某个李四也死了。此公生性愚顽残暴,打劫过路上的客商,撬开过守节寡妇的窗棂,他赌博斗殴,打骂老母,侵扰四邻,缺德事儿无所不为。李四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已经被牛头马面拿钢索子套住脖颈,他的灵魂被推搡踢打,一路趔趄,到得阎罗殿。李四的灵魂将接受严厉清算与判决,地狱是他最合理的归宿。
名叫王五、刘二的那些人,没有张三那么善,也没有李四那般恶。他们的灵魂,还是会去到阎罗面前,阎罗审查过他们生前的善行恶举后,根据情况给以他们下一轮去向的发落,可能投胎转世,或者是人,或者是其他生物,也可能暂时被控制在阴间,服一个阶段的有期徒刑。
还有赵七、陈八、张氏、王氏一干灵魂,因各种偶然机缘,游离出了地府,滞留于人间,以无形形象继续掺和人类生活。
鬼是人类生命结构的固有部分,天神与人类生命毫无血缘关联。人可以修炼成神仙或者被封神,但一经修炼成功或取得封号,他马上就成其为神,不再是人。人与神的段落转换,使用的是干脆的句号。
神与鬼之间,就完全找不出相互串联的链条。人活着,头上悬挂神灵,人死了变成鬼。人与鬼神都是单线联系。至于神、鬼、人三者共同构成什么样的存在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中国的鬼与神,从来没有被整合到同一个逻辑平台上。
不过,“封神”的文化与民俗传统,不管逻辑不逻辑。硬生生给神与鬼之间开通了直接转换的渠道。
建安二十四年冬,江南气候格外阴冷。为大哥刘备多年孤身镇守荆州的关羽。心态越来越刚愎和浮躁。自从他违背诸葛丞相“联吴抗曹”的既定方针、借口儿女亲事与东吴公开决裂,他的荆州也越来越像了滔天洪水中的一带孤岛。而江东那边,江湖后辈吕蒙、陆逊等,不知不觉成长起来,带着一身锋芒与鲜明新生代风格跻身政治中心,这帮年华大好、满腹经纶的“儒将”。格外比衬出“年龄不饶人”以及文化欠缺对于桃园兄弟们的残酷。常胜将军关二爷,力不从心的情况渐次多起来了,竟至于闪避不开一支飞来的毒箭。关羽在与神医华佗合力完成刮骨疗毒人生的最后一个传奇之后,吕蒙那小子,古龙人物似的身着一袭白衣,负手伫立船头,从长江那畔飘飘渡江而来。关羽挫败连连,痛失荆州,败走麦城,终被东吴生擒,和义子关平双双用生命殉了与兄弟的结义之情。首级脱离肢体,被送到曹操面前,不等于关羽生命的终结。他的魂灵一开始也成了鬼,但不是寻常的鬼魂,是“英魂”。关羽英魂不散,一路盲目狂呼着“还我头来”,飘飘荡荡去到当地一座玉泉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的老和尚是个得道高僧。高僧淡淡说道,你被吕蒙杀了,就大叫“还我头来”,当初颜良、文丑和五关六将那众多的青龙偃月刀下之鬼。又将向谁去讨要丢失的脑袋?杀伐一生的关将军顿悟了,向老和尚叩拜皈依。皈依后的关羽英魂,立地成神,徘徊在玉泉山一带,做了“显圣保民”的志愿者。乡民享受到他的保护,很懂感恩地为他修建起神殿,四时祭拜。英魂从此香火缭绕。
关羽是“由鬼封神”的亡灵典范,在中国民间,“关帝爷”的地位,比任何一个天生天长的中国神灵都更为尊崇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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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自孔子以降。对神将信将疑是普遍心理,对神敬畏有限也是普遍心理。但说到鬼。由衷相信“人死而为鬼”的人就比较普遍了,民间对鬼之存在深信不疑的程度也更高。这种轻神重鬼倾向,除了“祖宗在上”文化观念的深刻影响,还由于,神于人而言,是纯粹“外物”,鬼于人而言,却是另一个自我。人生自古谁无死?相信鬼,就是相信自己不仅仅是_副人死灯灭的空虚皮囊;关切鬼,就是关切自己的未来去向;探究鬼事,就是探究自己百年之后的处境与着落。
人们对鬼怀有比对神更强烈的好奇与同样强烈的探索欲望。
有个姓董的官吏。他的官府大概是征用了一块原公共地皮,府堂内居然矗立着两座庙,一座是土地庙,另一座是马神庙。那土地神身边,还供奉有他的漂亮太太。董官员的小儿子被娇惯出衙内习气,率性而为,他看土地爷是糟老头造型,土地太太却是个盛年美妇,对一树梨花压海棠大感不忿,出手援助美妇,把她搬去形象年轻剽悍的马王爷身边,让她离婚再嫁,觉得如此一来婚姻搭配才顺眼。没过几分钟,小衙内就突然昏倒在地。他老爹董官员听说后,赶紧将太太还给了土地爷,并认真祈祷,赔礼道歉。小衙内苏醒,没有留下后遗症。
另一位官员张先生,他的府衙里倒没有神庙,而是长着一棵巨大的老桑树,当地人传说有鬼怪将这树盘踞为住宅。张官员是正宗儒生,对鬼神之说不感兴趣,他讨厌鬼怪和自己住成邻居,命人将老树砍了,严重侵犯了他人物权。,当晚,他的宝贝女儿闺房中就出现一个怪人,凶巴巴地对女孩说,你老爹也太蛮横了,我先来给你一个警告。后来,这女孩儿出嫁,老公不错,也是一名官员。但她没过上几天幸福的生活就莫名地死掉了。
才子纪晓岚记录的这两个故事,说的是同一个世俗生存智慧: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这个常识也加重了国人心理上重鬼轻神的砝码。君子懂得自持自律,其道德底线是“有所不为”,你触犯了君子,他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以此类推,“神”大人大量,就算被人开罪,估计神也不好意思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但若是得罪了鬼,鬼会对人干些什么可就难说了。
谈“鬼”的著述,便从古就有,代代都有。鬼与人关系到底切身,鬼的故事,比神的故事要具体生动并亲切得多,无比地贴近人间,贴近生活。干脆说,鬼事也都是人事。
正常死亡的人,造就正常的鬼。正常的鬼脱离人体后,自觉主动去往规定的去向,三魂悠悠七魄渺渺,飘荡过奈何桥,饮了忘川水,抵达阴曹地府,接受亡灵大主管阎罗王的审判。这种正常鬼,与活着的人天人永隔,彼此没什么机会再相见,也无此必要。正常鬼一如正常人,只有经历,没有传奇。
鬼与人邂逅的传奇,由非正常死亡的鬼演绎,所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这种鬼,死虽死了,与活人的恩怨未能了断,因此不甘心“退出人间”,会想方设法驻留不去。
有个叫秀秀的美丽女孩,是裱糊匠的女儿。她被迫沦为郡望王府的奴隶。秀秀偶然认识了年轻碾玉匠崔宁,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孩子一样,两人眉目传情,偷偷相爱了。王府突然失火,秀秀乘乱与情人私自逃出。可红颜注定薄命。秀秀没能逃出郡王及狗腿子的手心,最终遭受迫害。香消玉殒。死不瞑目的秀秀怨恨难消,变成厉
鬼,报仇雪恨。(宋话本《碾玉观音》)
曹丞相平生杀人太多,他晚年身体出故障,偏偏又多疑杀了唯一能救他的华佗,害得自己沦落到病入膏肓寻医无门的境地。此时,他在宫廷范围内得罪的那些厉鬼,近水楼台,率先接收到“丞相不行了”的信息,来个仇怨总爆发,集体来找曹操算账。丞相昏沉之间,只听得殿中发出惊悚巨响,随之阴风惨惨,愁云弥漫。曾被他消灭在宫廷中的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以及伏完董承等一大群鬼魂,个个身上血腥呼啦地,摆出最恐怖的pose,围定他呼叫“索命”,丞相就自知自己大限当头,无可幸免了。(《三国演义》)
——无辜被害被杀的人,化做厉鬼。厉鬼必须向加害者索了命,才能回到地下安息。
有一赵姓男子,自诩嫉恶如仇,眼里不容沙子。他偶然碰上邻家主妇与一个少年郎说悄悄话,转身就向女子的丈夫打了小报告。丈夫展开秘密调查,证实老婆确有外遇。丈夫醋罐打翻。将那对野鸳鸯杀了,提着脑袋去官府自首。依照当时律法,丈夫杀掉有外遇的妻子,是正当维权,免于追究刑事责任,被当庭开释。也就是说,按人间法律,老婆与少年活该被杀。然而这样死去的亡灵,肯定无法平衡,她仅仅出轨。并未撞车,丈夫都被瞒过了,那个姓赵的凭什么插足他人夫妻私事?半年后,被害女子的鬼魂终于揪住了赵先生,借用他的嘴向围观民众申明自己有索命权利,让赵先生狂抽他自己耳光,最后咬断自己的舌根成功“自杀”。(《阅微草堂笔记》)
——含冤负屈而死的人,怨气不散,化做怨鬼。怨鬼怨气冲天,无可出离,也是最凶猛的一。种鬼。要是哪位怨鬼命逢“冤无头债无主”的尴尬,难以确认冤屈的具体制造者,就会盲目发泄,以“无须理由”的思路与全体活人做对,逮谁灭谁,灭不了你也吓你个半死。怨鬼比厉鬼更危险也更不好防范,人见人怕。
官宦之女杜丽娘,在姹紫嫣红开遍的浪漫春日,去自家后花园看花,忽然的“情思睡昏昏”,打起了盹儿。有所思有所梦,她梦见了一名俊俏书生。杜丽娘正如中国所有闭锁于深闺、无缘接触外男的青春女性,对见到的第一个年轻男子必然一见钟情,何况出现在她梦里的不是小厮或贩夫走卒,据说是最讨小姐喜欢的书生。杜丽娘迅速与书生携手共涉狂热爱河。可惜好梦易醒,醒来的杜丽娘对缱绻梦境追思不已,难以自拔,患上了严重抑郁症。杜丽娘丧失求生意志,临终前绘制了一幅自画像,将自己的青春姿容封存在与梦中情人发生艳遇的现场——个亭子旁边。三年后,书生柳梦梅赴京赶考,机缘巧合,他发现了杜丽娘的画像。杜丽娘的鬼魂找上门来,要求柳梦梅为她掘坟开棺。柳梦梅却不过美女恳请,如言照办。棺材开启,杜丽娘瞬间复活。一对梦中情人终成人间眷属。(明杂剧《牡丹亭》)
——殉情而死,或者爱情不能如愿抑郁而死的人,化为情鬼。情鬼的选择比较多,情深到感天动地处,如杜丽娘,阎罗也会发慈悲,打破地府法纪,放其回归人世,所说的“还阳”,好让其清偿了那笔风月债。感动不了阎王的情鬼,就自行偷偷溜出坟墓,专事勾引一等俊俏又呆气的书生。后一种情鬼,虽然用情不专,情爱对手随便就换,但要圆的仍然是生前情梦,其他万事不萦心,仍然担得起“痴情”、“纯情”。情鬼中心性善良的,向书生要的只是情,而刁钻狠辣些的。也有可能就手儿带走情人的小命,拉他同去幽冥陪伴自己。
自杀而死的人,鬼魂比较凄凉。上天有好生之德,据说自杀鬼魂在阴间拿不到另行投胎转世的签证,必须抓到一个“替死鬼”,才可被阴曹海关放行。人们最畏惧的是吊死鬼、淹死鬼、跳楼鬼等若干类型。这种鬼,港片里我们见到很多俊男美女都乔装出演过。
民间传说中,有一种特殊行业:赶尸。具体业务是对尸体进行长途押运,从业者称“赶尸人”。赶尸的专业技术,一半像气功,一半像巫术。赶尸人领取到尸体后,待到夜色笼罩,就对尸体念动特殊的咒语。只见尸体应声而动,霍然站起。赶尸人上路了,他走在茫茫夜路上,他的前面,尸体就像一队机械构造的开路士兵,懵懂而忠实地遵循赶尸人的指令,或走或停。赶尸人带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将抵达哪里。
横死在战场,或者意外暴亡在异乡的人,其尸身也就是魂灵的宿主;未能回归祖坟“落土为安”,魂灵也就无可归依,成为孤魂野鬼,无法超生。如果没有赶尸人引领尸骨还乡归祖,或者有好心人出钱请高僧念经做法事予以超度,亡灵就永远地流落荒野,在风雨中凄厉哭叫。他们有时也会向过路人显现,吁请活着的人帮助自己摆脱痛苦处境……古诗人在抒发古战场悲怆的时候,都不能不提到这种鬼。诗行是对这种鬼的人道主义祭奠。也是令他们在文字中永生的特别超度。
中国鬼的家族,还应打进一些旁系和远亲,也即精怪。精怪不是人类的亡灵,是自然之物成了精。
《画皮》的那个阴险歹毒的假冒美女,是个精怪。帮助孤老头秋翁打败恶霸地主的善良牡丹仙子,也是精怪。嫁给许仙,与法海殊死斗争保卫婚姻的白娘子及其闺密小青,还是精怪。
有时候,人遭遇到奇异生物,却分辨不清对方究竟是同类之鬼还是异类精怪,就统称其“鬼魅”。
精怪有天生的。如魑魅魍魉。也有借鉴人类成仙得道模式,后夭修炼而成的。一切有生命的自然之物都可以投入修炼。也有人存在物种歧视,傲慢地认为,非人类生命若想修炼,有某些准入的门槛,比如做出过针对人类的善行义举,比如长期居住寺庙之类高尚住宅,濡染到了人类精神文明,比如旁听过高僧的讲座并潜心参悟了,或受过神仙点化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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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人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刘禹锡的年代,中国那些个名山,看来还都曾有神仙们诗意的栖居。神仙难得接见凡俗之辈,有机缘亲眼瞻仰正大仙容,亲身与之过往优游的凡人,可能不多。但云雾缭绕、月影横斜的美妙时辰,遥遥领略到仙人绰约身姿的目击者,定然常有。
今天的名山,有高则名,如珠穆朗玛峰;有景则名,如黄山、庐山、华山、泰山、峨眉山;有寺则名,如嵩山、崆峒山、五台山、武当山。寺与僧是密切相关的意象,得道高僧外部特征为仙风道骨,是与神仙直线距离最近的一种生命存在。不过既然修行是为了解脱六道轮回之苦,道行再深湛,暂时也和我们一样,被皮囊所累。
今天的名山,与神仙彻底脱钩。个别的几座,说是成为了几位菩萨的居住地,也称道场。有首佛教歌曲《晨钟暮钟偈》吟诵: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静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南无清凉山,金色界。大智文殊师利菩萨。
南无峨眉山,银色界。大行普贤王菩萨。
南无普陀山,琉璃界。大悲观世音菩萨。
南无九华山,幽冥界。大愿地藏王菩萨。
菩萨也是神仙,但确定的是,菩萨是外来的神仙,非华裔。
中国本土的所有神仙与所有过往亡灵,请接受我的致敬!
下期将刊出《中国鬼神之三眼二郎神》等。
责任编辑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