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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中“我”的共性特征

2009-03-20施一蓓

文学教育 2009年2期
关键词:祥林嫂知识分子灵魂

“五四”前后一批外国小说涌入中国,他们不但从内容上而且在形式上开拓了中国现代小说的新领域,推动中国小说由近代化向现代化过渡,如风行一时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以第一人称自叙主人公的感情生活和信仰追求,在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震动国人灵魂的同时,新颖的第一人称披露内心的写法迅速得到众多作家的赏识,鲁迅陆续发表的以“我”为线索的小说是此中的集大成者,与其他作品不同的是,鲁迅的“我”始终不曾作为主要人物或核心人物出现。

“我”的设置是作者严于自剖的严肃态度在小说创作中的反映。鲁迅不是天生的革命家,但他一直认真而努力,在小说创作中,他将自己特定时期的思想准确细致地投影在作品人物身上,“我”就是这样一个反映作者真实思想并具有一定概括性的典型形象。“五四”前后,鲁迅接受进化论思想,受到超人哲学影响,信奉爱与自由的人道主义,以开启民智的启蒙主义为己任,在作品中大唱理想与自由,歌颂光明和希望。大革命失败前后,鲁迅从革命高潮中看到落败的必然趋势,对中国社会和中国人心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孤军奋战已然痛苦,这奋战的结果是什么还很难说,鲁迅以“我”写我,对自己曾有的犹豫、畏缩、颓唐作不讳恶的批判,同时,把“我”留给读者,留给别人进行完全的审视与批判,哪怕是非难和指责。从《一件小事》中受到质朴正直车夫启发教育的“我”、《头发的故事》中虽懵懂但不失锐气的“我”、《故乡》中热切期待“希望之路”的“我”到《祝福》中逃遁困境惦念福兴楼鱼翅的“我”、《在酒楼上》看老梅傲雪不绝赧颜的“我”、《孤独者》中拯救无力的“我”,都可以清楚地看出鲁迅的思想演变。

“我”是五四前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支持革命,同情弱小,但革命时犹豫,不坚决,易受挫折,具体表现为以下几方面的共性特征。

一、“我”是立国立人理想的实践者。

五四知识分子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拿来启蒙主义武器,在中国躬行此策,他们开启民智,让人懂得自己,认识自己,尊重自己,反对封建统治,力图建立人人平等的新道德,对“程朱理学”等旧习俗刻意讽刺揭露,希望以斗士的面目毁旧立新。《一件小事》中我哂笑“国家大事”、“文治武功”,《祝福》中“我”对陈传老祖的金科玉律不屑一顾,《头发的故事》中我念念不忘昭示革命的“双十节”,但“我”所处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社会政治经济严重失衡,帝国主义操纵着国家政权军权,国内军阀混战,封建势力虽谄媚外主,对人民依然威风凛凛,文化教育事业极端落后,民族经济、资本主义工商业难成气候,这是一块启蒙思潮难以生根发芽的土地。“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的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妄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一件小事》中,“我”有些“个人的自大”,怀着拯救的理想,受到“负责”、“正直”的车夫的精神感染,审视自己灵魂中的“小”,解剖自己有无资格“抓出一把铜元给车夫”。“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象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知识分子的坏脾气”。这种勇于自剖,认真坦白的精神是“我”格外闪光之处,“我”时时熬了苦痛,增出勇气和希望。《头发的故事》中“我”以N为前辈,却对他的议论很不以为然。不明白革命精神何以遭到冷落,不理会前途上的暗礁,对“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这样尖刻却不乏机警的话不屑去听,是一心推行革命的前行者,“我”与N的隔膜是两代革命者之间的差异。前一代人见惯了冷、看淡了热之后,民寓热于冷,后一代人怀着一腔热情,所遇到的情形不同以往,最终是否流入N一族,还很难说,“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坟·娜拉走后怎样》)中国古代文人济世理想破灭后,随之而来的往往是“避世”——做高人或神仙,或“玩世”——不入地狱,怎见佛性?“我”意识到这两条路都不可取,于是选择另一条“默默前行”的道路,即使在立国立人精神烛照下躬行启蒙主义理想,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依然无法回避失败,面对拯救话语的空缺,“我”充满矛盾,“我”的身上也纠结着传统与反传统的矛盾,当新道德蜕变成旧道德时,“我”也困顿了,所以《祝福》中“我”赶紧逃离是非处,“我”始终忘不了自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身份,也就常常暴露自己的软弱,启蒙主义者认为自己的声音能响彻世界,却没有听到世界各极发出的回声,于是理想与现实有了矛盾,“我”们处于困厄之中。

二、“我”是爱与人道主义的低婉告白者。

“我”为车夫精神所动,受到灵魂深处的震颤,车夫满身灰尘的背影,霎时显得高大,“我”同情孤苦无依的祥林嫂,愿她在自己的幻想中圆上最后一点梦,“我”爱兔憎猫,毫不隐讳,这一切不容置疑地表明,“我”是一个爱与人道的提倡者。“我”遵循“幼者本位,弱者本位原则”,对劳动群众、奋斗过的知识分子给予力所能及的同情和理解。“我”对闰土的留恋、期望与失望,伴随着毁墙找路的求索精神,“我”对闰土的感情当然也就超出私人感情的范围,在更广阔的天地中给予“多子多捐”的中国农民真诚的抚慰,即使对吕纬甫以“苍蝇”自嘲,“我”也没有摆出“道不同,不相与谋”的自命不凡,而是给予发自内心的理解,句句忠告发自肺腑。《社戏》中为读者描摹了一幅水乡观戏、恍若隔世的画面,美好的人性流露,彼此间体贴关爱的精神,充分体现“我”爱与人道的处世原则,成人后,幼时的观戏场景成为此时的审美对象,带着距离感(以情感体验为核心)、假定性(在想象联想中显现)、超越感(摆脱庸俗功利的束缚),“在丑的现实中追忆永远失落的美”。

然而,“我”不是没有尴尬,对农民表现有意识的亲切却造成实际的悲哀,对知识分子更加强烈的批判却流露出惊人的沟通。“我”始终无法超脱自己,对底层劳动者以拯救者自况,不明白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我”即使不配称“老爷”,也依然保留一份优越感,而在与之“同一层面”的知识分子对话时,他看到自己或自己的影子,共鸣由此而生。“我”同样明白,当时的世界需要爱与人道,却不能实行爱与人道。“我”在上下求索的战斗道路上深感爱罗先珂宣扬的“回归自然”、“自食其力”是天真的,“我”可以暂时保护弱小,却免不了别人各自往绝路上走,魏连殳死了,“我”何尝没有替他出谋划策?祥林嫂死了,“我”一句“不知道”又能推卸掉什么?

三、“我”是国民性的见证与思索者。

“我”从旁知角度进行冷面的直观的观察,发掘中国人民的优根性和劣根性,贬恶扬善。有双喜美善的灵魂,爱罗先珂爱的灵魂,吕纬甫送花的真挚灵魂,也有杀死祥林嫂的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的灵魂,有市侩陋俗的大良祖母卑微的灵魂,尖酸势力的杨二嫂刻薄的灵魂。

鲁迅很少在小说中简单设置两个阶级激烈交锋的情景,小说中好人不是完美无瑕的好,坏人也非不近情理的坏,人实在不是简单明了的阶级性所定义得了的,社会归根到底是人的社会,而非阶级斗争的社会。鲁迅看穿了在政治革命之后,还有其不能完成的任务——人的改造,灵魂的荡涤。不加以揭示,当然无法矫正,小说中“我”便是国民性的发现者,“我”在小说中孤独压抑,多以思考者面目出现,“路”的思考包含了对革命道路的思考、对人的改造的思考,对未来的思考。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又成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地满足着,即一天一天地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坟·论睁了眼看》)闰土不幸困苦,造成他悲剧的原因固然有官商盗贼,也怪他心中“神像”作祟,“在闰土身上压着的不光是贫困,比穷困厉害万倍的是那沉重的因袭的负荷”。(《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精神麻木,被穷苦生活和封建礼教压迫得失去旧有的活力。祥林嫂的悲剧固然在于被政权、夫权、族权、神权压迫着,何尝没有被善心然而卫道的人们踹上一脚,奴隶就是奴隶,无理可申,女人就是女人,失节无救,若是奴隶再加上女人的身份,即使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只是遭天谴,活该报应。罪恶完全可能在鲁镇的空气中以善者的面目向人们阴阴地笑,祥林嫂尽其一生,不得其解的问题也只是:“我只想安心伺候人,为什么不能?我千辛万苦地赎罪,为什么总还不清”。她永远不会知道有“压迫”这个字眼的。

“我”在国民性的思考中伴随着对进化论的初步超越。“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孤独者》)“我”虽无力明言打破旧社会的正确途径是不懈的战斗,但已从往日的窠臼中走出,逐步超越进化论,模糊认识到求进步应有更彻底的革命、更坚强的战友、更新的战场。

施一蓓,江苏教院南通分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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