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铁凝小说的女性欲望言说
2009-03-20吕琼
吕 琼
女性主义文学创作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蔚为大观,可是在女作家所谓的“个人化”写作大潮中,对女性生命意识的发掘更多地指涉身体欲望,倾向于个人“性”的解放或性欲的放纵。与此不同,铁凝小说没有对性场面、性行为细节赤裸裸的生理描写,也没有与历史疏离的纯粹躯体欲望言说,更找不到男权话语意欲窥探的欲望对象。铁凝的小说着力在一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生活环境中,表现女性集体无意识的性心理和性行为,以此凸现女性在文化浸淫中的生存百态。通过对女性意识和行为与自身欲望的种种矛盾、冲突聚焦,铁凝小说展示了女性自我性别身份指认的尴尬:女性从角色意识的被男权文化塑造,到传出“恶”性的反叛之声,再到重新塑造自我的角色,性别身份的确立始终受到男权意识形态和社会现实的影响而陷入困境。
一、他塑:客体宿命的轮回
在女性依附男性的传统生存范式中,强大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权力的压迫,让女性的心理和行为已被男权中心文化烙印上深深的性别角色意识——女性是男性泄欲的性工具或生育工具。这种传统的性别角色意识内化为女性的自觉意识后,女性作为自我的种种欲望完全被男性性话语所遮蔽。《棉花垛》里农村女孩小臭子对母亲出卖肉体的效仿和《麦秸垛》中知青沈小凤对端村妇女大芝娘性爱悲剧的的轮回,让我们看到了这种性别角色塑造内化的心理定势是多么的顽固与丑陋。
小臭子和母亲米子年轻时一样,为了轻松地换取物质生活资料,不假思索的钻窝棚挣花;在抗日战争的特殊时代里凭肉体和色相,为抗日阵营探听消息,以获得他人对自己的尊敬和加入革命阵营的权力。她自我欲望实现的一种主要途径就是以“性”取悦男性,获得自身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可是,小臭子最终被革命者肆意玩弄之后,钉死在汉奸的耻辱柱上。沈小凤在麦秸垛边轻率地交出自己的处女之身后,被不负责任的陆野明坚决地“腻歪”了。像当年大芝娘被丈夫抛弃之后一样,提出要为“负心汉”生一个孩子的愚爱要求。通过“性”——大芝娘用生育来实践自己人生的价值,沈小凤则在此基础上,要为自己爱情与处女代价的付出找到某种补偿。沈小凤对大芝娘悲剧的轮回揭示了妇女集体无意识心理积淀中传统文化的巨大堕力,带给女性精神上巨大的痛苦和心灵的异化。将性等同于爱,对爱情无保留的身心绝对奉献,并指向生殖目的的行为隐含着在男权文化布置和现实规定下,女性被逆向强化的悲哀。
不同时代女性性态度和性行为的惊人相似,实际是她们认同于传统性别角色塑造的宿命轮回,是权力压迫中的性文化规范。因此,在男性始终处于经济、政治、文化权力中心的时代社会变迁中,权力对女性性的压迫就无可避免的存在。在商品经济时代以城市为中心的性文化异变中,女性仍摆脱不了性客体的命运。以自身作为性工具来换取物欲满足的十三苓(《青草垛》)和小黄米们(《小黄米的故事》),虽然有着实现自我欲望的主动权,却“情愿拿自己囫囵个儿的黏男人”。在这种性与金钱的交换活动中,我们看到的是为了温饱委身于某个男人的七月(《闰七月》)和花儿(《麦秸垛》)的影子。物质文明发达之后,男权中心文化形态对女性的性压迫在新时代更为隐秘,却给社会带来了新的丑恶:在消除种种性禁忌心理之后,女性的社会解放,让一部分女性因为金钱的极度崇拜,将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商品进行出售。性作为可交易的对象,使女性的性成了某种公开的可以“共享的资源”,这是人类文明进步中的悖谬和女性性别群体的深层悲哀!
二、反叛:恶性膨胀的毁灭
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女性在自我觉醒和自我欲望实现中,往往暴露出其恶性的一面。铁凝的小说生动再现了女性在强烈的生命欲望的召唤下,主体人性意识的觉醒;传达了女性不甘充当男权社会的客体,反叛传统女性角色定位的欲望之声。但这些女性因为自我恶性的膨胀和自身人格意识的模糊,往往试图通过性的方式来获得报复男性和对抗社会的权力。她们在自我意识觉醒的边缘再一次滑向了丧失自我的黑暗之极。
《玫瑰门》中司猗纹扭曲的性格和沉甸甸的人生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司猗纹是一个受西方文明熏染,有着一张被欲望造就的鲜活面庞的女人。传统教育没能桎梏她在少女时代主体生命意识的觉醒,父权威仪下促成的无爱婚姻却给她套上了致命的枷锁。丈夫庄绍俭耳闻她“被人沾过”,对她从肉体到精神上进行了粗暴的性践踏和性虐待。男性本位意识压迫形成的病态畸形文化,让司绮纹得不到一个女性应该得到的人格意义上的性爱尊重和满足。这直接导致了司猗纹对女性性别角色的反叛:她用性袭击年迈的公公,主动与丈夫庄绍俭进行性纠缠,以此发泄自己对丈夫和公公的愤恨,表达自己对男权的蔑视。她甚至试图去把握别人的命运,以此获得自我的被承认和被尊重。文革时期,她设计让小孙女苏眉对儿媳竹西与罗大旗进行捉奸,以此对当权者罗大妈进行威胁,并让竹西当众出丑,更给苏眉心灵造成极大的创伤。她的种种变态、自私、卑劣恰似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然而,性觉醒、性焦虑、性躁动,让司猗纹产生了勃勃的生命力,她邪恶变态的灵魂里透出的是比曹七巧更多的个体生命的欲望。然而,她凭借的力量主要是自己的肉体和其他女性的肉体,注定她成为一个丧失主体的男权社会的受害者乃至帮凶。她的报复更多的伤害了和她一样深受男权压迫的女性。自我恶性的膨胀,让一个女性因自身的偏执和疯狂走向了人性的彻底异化。司猗纹妄图改变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地位,进一步张扬自我主体,固有的权力结构机制对她给予了严重的嘲弄。“权力造成了主体,为主体提供存在的条件,规定主体的欲望的正确轨道”。当社会权力牢牢掌握在男性手中时,它造就的是男性主体的性别身份。女性的悲剧源自于性别,但如果女性的角色反抗只停留在性别的层面,女性必定从人性的觉醒再次回到主体人格丧失的悲剧中。
《大浴女》中唐菲的婚姻和命运悲剧,是铁凝对这一问题在改革开放新时代的注解和强调。美丽出众的唐菲注定成为男性欲望陷阱中的猎物——可供全社会欣赏、把玩的对象。在学校里,她被人诱骗失身甚至流产;在工厂里,她是众多男工人实施意淫的对象。不能忍受她被人“独占”,男工人们肆意地污辱和陷害她,无情地摧毁了她原本可以幸福的婚姻生活。由于仇恨,也由于传统女性角色扮演的不可得,唐菲走上了彻底叛逆的道路:她以性自贱的方式获得快乐。她宣称“我就是病”,把性病传染给所有玩弄她的“爱脸面的臭男人,再让她们传给他们的老婆”。“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躺在窗帘紧闭的黑暗的大床上想象他们被我传染之后的倒霉样儿”。在她“不学无术、醉生梦死”、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支配下,她最终玩弄了自己,孤独的死去。唐菲的悲剧有着社会的丑恶,更多的却是自甘堕落和对自我人格不尊重的结果。在她看似桀骜不驯的外表下,却有着以男权社会标准自我定位为“坏女人”后的自轻自贱。她的性报复和欲望张扬,只会得不偿失,既毁灭自身,又给社会带来更多的丑恶。
唐菲和司猗纹人生悲剧的相同点在于,她们作为男权社会的受害者,缺乏对自身问题的理性思考。她们的反叛行为,是在扮演传统女性角色不可得后,走向情感偏狭的角色错位。她们没有对性别角色的正确认识,也没有摆脱性别弱势的心理阴影。这些使她们在反叛中,成为社会权力碎片的受害者和共谋者,重新跌入男权意识形态的罗网。她们的主体意识在觉醒后,立刻又混乱模糊乃至最后完全失落了。
三、自塑:自我主体建构的困境
中国妇女的解放是在政治解放的同时被赋予的权力,而不是自身要求解放运动的结果。因此,中国女性独立的形象更多地掺杂着国家政治话语塑造的痕迹。如何冲破社会性别秩序的传统樊篱,建立女性自我的主体位置,是女性解放有待进一步解决的问题。铁凝小说透过性的问题真实地反映了一部分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自我角色重塑的生存困境。
《玫瑰门》中竹西的精神苦闷即反映了这种社会问题对女性身份的困扰。成长于新社会的竹西,她的命运似乎在妇女解放中有了较之于司猗纹更多的改变。这种改变集中体现在她性和爱的自由,社会权力赋予女性更多的生存自由空间。她在与庄坦有爱无性的婚姻生活中,用大胆的性爱行为吸引罗大旗和叶龙北。然而在性的渲泄中,找不到爱的理想归宿,竹西陷入了有性无爱的游戏。竹西的性苦闷和精神流浪,透出了深深的自我迷失。竹西的自由偏离了传统性别角色的定位,却带来了性的放逐乃至自我的放逐和重新定位的艰难。
自我性别身份的指认实际上是一种文化身份的指认。女性在摆脱传统男权价值观念的性别角色规约后,性别话语呈现多元而杂乱的状态。这直接造成了女性主体意识觉醒后,某种自我清醒的痛苦和自由选择的艰难。也正因此,性与爱的问题仍然会困扰着女性,甚至让她们迷失自我。铁凝在男权文化系统内对女性主体进行解构以后,似乎陷入了女性主体建构的困境。
《无雨之城》中更为现代的陶又佳和丘晔活得看似潇洒,实则遭遇到一如竹西般的流浪。陶又佳是一个在经济上、事业上、自我意识上都与男性并肩而立的女性,可是她在情感上还是跳不出传统的怪圈。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出婚姻、甩掉前夫,可是她却将全部的自我依附给了一个她疯狂爱恋的男人,并希冀以婚姻的形式作为自己情感的归宿。陶又佳为了追求一份圆满的爱情,有意取悦于普运哲,从一个自立自强的女性不自觉回到了女性自我和主体意识丧失的“第二性”地位,成为任男性书写的客体——固有女性角色的存在,这是自主独立意识强烈的陶又佳始料未及的。男性本位意识让普运哲在权势角逐中,最终放弃爱情,视陶又佳如蔽履。陶又佳“欲返围城而不能”的尴尬处境,代表着事业成功的新时代女性,对人生价值、对自我指认的新一轮迷惑。丘晔是一个经历过文革磨难的女性,曾有着种种性与爱的受辱经历,她比陶又佳更热切的渴望真爱和情感的归宿。可是她与画家杜之的随意性爱,却显出了女性本身对性与爱问题的轻率与肤浅。真爱是不能仅用性的付出和吸引同等置换的,它还需要更多两性情感上的沟通和共鸣。在她无规约的性爱行为中,透出的仍是女性遭遇放逐之后深深的迷惘。她和陶又佳的爱情悲剧是无支点人生价值观下,女性更深层的毁灭性悲哀。
铁凝在男权文化系统内对女性主体进行解构以后,似乎陷入了女性主体建构的困境。女性如何才能摆脱男权文化的阴影,找到自我存在的理想呢?《对面》中的“对面”,《永远有多远》中的西单小六似乎有着更为成熟和更为从容的心态。“对面”是当地市政协常委委员和著名的游泳教练,丈夫是个留洋博士,有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她多次放弃出国陪伴丈夫的机会,坚持留在国内工作。这不仅给她带来了社会的美誉,而且让她在私下里也过着舒展自由的生活,甚至与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保持着密切的性关系。然而这种看似理想的生活,却被一个有着恶俗占有欲的男性偷窥者——“我”所打破。害怕社会舆论压力的封杀,对面在私生活暴露后选择了死亡逃避。男性窥探的目光和舆论的压力甚至剥夺了一名女性的性权利。这种性爱理想的毁灭,是女性生存理想的某种暗喻:它无法真实地存在于现实社会中,否则必遭无情地绞杀。如果说“对面”面对现实有着太多的人性脆弱,那么两单小六似乎在更公开的社会现实中实践着自己“想和谁好就和谁好”的自由境界。她是一个更多地闪现着女性主义光芒的形象。“好”女人白大省和“我”都在潜意识里认可并羡慕这个“坏”女人。她甚至在最后获得了爱情和事业的双丰收,活得异常滋润和饱满。然而,如果没有“美貌”和“风流”的性资本,而是如白大省般相貌、身材平庸、毫无“性感”,她又如何达到“想和谁好就和谁好”这一步呢?而如果女性只能在被男性中心文化认可的条件内,才能张扬女性特有的性权利,岂不是又一次掉进了男权欲望的陷阱?铁凝在描绘她们的生存理想后,让我们看到了这种理想的虚幻。
铁凝小说中女性自我重塑的困境,让我们不得不反思中国社会重新构造性别,重新定位女性的历史尴尬。一方面,社会赋予女性权力,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另一方面又在传统的文化价值观念中剥蚀着女性的权力,在大众传媒和文化市场中,女性形象不仅十分明显地成了男性主体——意义主体和欲望主体的客体形象,而且经历了一次历史的重新安置。难怪作家王蒙曾经感慨:“却原来,作为一种深层次的文化意识,实现男女平等与妇女解放是那么困难,比在法律上制度上社会保障上解决妇女问题困难得多”。也许只要这个社会仍然以男权文化为核心,存在男女两性文化的不平等,铁凝所渴望的女性理想生存境界就只能是她满怀真诚、善意和希望的一种书写!
综上所述,铁凝对女性欲望的言说,是作家超越女性性别立场后对女性形象重塑与构建两性和谐世界的理性思考,这正是她对女性书写的独特价值。
吕琼,女,湖北荆楚理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