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和墙

周海亮

画家之所以成为画家，他认为，首先应该感谢的，是那面墙。

小时候穷，买不起笔，画家去街上捡来旧电池，砸开，取出里面的硬芯，当成素描笔。也没有纸，画家就拿着这种笔到处乱涂。他住在单位的大杂院，几乎所有人家的墙，都留下过画家的作品。当然大多数人家是不允许他乱画的，也包括自己家，尽管那些墙闲着也是闲着。只有一户人家例外，或许是愿意，或许是不计较。总之画家可以放心地在那面墙上乱涂，而不必担心被墙的主人追赶。他画了仙鹤，猪八戒，向日葵，轮船，天安门，机枪……画完了，感觉不尽兴，再加一句：王彩霞大坏蛋。王彩霞是谁？这户人家的女儿，画家的同班同学。

画家把大杂院里所有的墙都画了一遍后，就只把王彩霞家的那面墙当成他固定的速写本和素描本。画家进步神速，几年后他背上了画夹和画板，出了远门。十几年后，画家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画家。他的画非常好卖，一出手就是几万十几万，画家和他的画上了报纸和电视，大杂院里锣鼓喧天。

画家回大杂院住了些日子。大杂院里很多人找他画画。他们说给我画一张吧，画在墙上或者纸上都行。画家说我这次回来不是给你们画画的，我是回来娶王彩霞当媳妇的。人们就糊涂了。人们认为画家有些不太正常。那样的成就和地位，竟然娶一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王彩霞。

画家把王彩霞带到了大城市。他们住进了280平方米的豪宅。豪宅周围有草坪，有牡丹花和冬青丛，有铺着卵石的喷水池和成群的红彤彤的鲤鱼。屋子里有围成一圈的鱼缸，有旋转的楼梯，有一人多高的盆景，有一面巨大且洁白的墙。这是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房子，王彩霞仿佛成了影视剧里光彩照人的女主角。王彩霞说你为什么要娶我？画家说因为你和你的家人，曾经给过我一面墙。王彩霞说你要报恩？画家说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也不全是，我从小就喜欢你呐！王彩霞就嘿嘿地笑，也学美人那样拿手掩了嘴。王彩霞腰身很粗，画家说她是柔道9段。

画家常常出去写生，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王彩霞一个人住着280平方米的豪宅，觉得有些空旷。还好她有牵挂，她可以常常回味画家的体贴和温存。她靠回忆来打发难捱的日子。有時画家也打回来电话，问，柔道9段你好吗？王彩霞说去你的……在哪？画家说在桃林。她说什么时候回来？画家说再过几天……这样的桃林，难得一见。

画家回来了，显得很消瘦。她问怎么了。画家说挺好啊……什么怎么了？仍是心神不宁。心神不宁的画家把家里的那面墙壁画满了桃树，簇簇桃花堆成了霞。画家说这样屋子里是不是更漂亮些？王彩霞说是。可是她心里并不这么看。漂亮吗？她没觉得。倒是屋子里有些杂乱和拥塞，连鱼缸和盆景都显得多余。甚至连她自己，都好像多余了。满墙密密麻麻的桃花，有些喧宾夺主。

夏天的时候，画家又一次去了桃林。他说他去画桃子。画家走后，王彩霞足足发了一天呆。然后她把屋子收拾好，也去了那个桃林。

看到桃林王彩霞就哭了。那明明是家里那面墙上的桃林。连桃林深处那个尖尖的房子都一模一样。王彩霞在山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了半天，他看见画家拥着一位姑娘往这边走。王彩霞急急地躲开。她躲得很快。

一个月以后，画家终于回来。王彩霞说我们离婚吧。画家说为什么要离？王彩霞说我们给过你一面墙，可是你没有必要拿一生的幸福来报答。画家说你全知道了？王彩霞说知道得不多，不过足够了……你需要的不是一墙的桃花，而是一山的桃花。画家说我什么也不要，这房子，这房子里的一切，都给你。王彩霞说好，不过我会把这面墙，变成一个落地窗。画家说这是你的事……你的事，我无权干涉。

画家住进了桃林深处那个尖尖的房子，他认为自己很幸福。世界在画家的面前，只剩下这片桃林和面前的姑娘。他们在桃林深处漫步，在小小的世界里享受生活和爱情。有时天下了雨，姑娘就倚在他怀里给他读海子的诗。姑娘也是诗人。多愁善感的姑娘，本就是桃林深处的一朵桃花。

冬天的时候，画家打算在墙上画一幅画。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画笔了，他怀疑自己还会不会画画。姑娘坐在不远处的炭火旁烤火，给他烤香喷喷的羊肉串冲香喷喷的咖啡。画家在那面墙上不停地画，不停地画。突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发现墙上出现了一栋美丽的宅院，宅院周围有绿油油的草坪，有牡丹花和冬青丛，有铺着卵石的喷水池和红彤彤成群的鲤鱼。画家吓傻了，忙调了白色颜料遮盖。姑娘说别盖了。姑娘递给她一杯咖啡。姑娘说你不可能生活在诗歌里。你还是需要那面墙。画家说怎么可能呢？姑娘说其实我也需要一面墙，我也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诗歌里。画家说怎么可能呢？姑娘说，回去看看吧。

画家回去了一趟。本来他只想回去看看，可最终，他还是留下了。他没有再回那个桃林。屋子里并没有落地窗。那面墙还在。不过没有满山的桃花，那里洁白一片。闲时，画家拿了笔，在墙上尽情涂鸦。他画了仙鹤，猪八戒，向日葵，轮船，天安门，机枪……画完了，感觉不尽兴，再加一句：王彩霞大坏蛋。

王彩霞就笑了。她知道，现在，一切都变得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