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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2009-03-14

海燕 2009年3期
关键词:王姐钟点工草鞋

女 真

女真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在《当代》《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杂志发表过小说、散文多篇。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选刊及一些年度选本选载。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现居沈阳,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王姐是我家钟点工。

五十出头。胖。她大嗓门儿说话时,让我无端想起高尔基的外祖母。

她是中介公司介绍来的。那年我去四川开会兼玩,一走半个月,回来时原来的钟点工已经辞工,到了通常钟点工上班的时间,来敲门的就是她。第一次见面,她给我鞠一躬,管我叫“主人”,叫得我哭笑不得。原来她是头一次到人家里做钟点工。以前干啥呢?工人阶级,力工,装飞机尾巴的。五十岁退休,在家里闲不住,住一楼,开了个小卖店。生意不好做,改做钟点工了。不好意思在家附近做。左邻右舍都是一个单位的,人家退休了在家闲着,或者一伙一伙地打麻将。她看不惯。人要是能劳动挣钱,为什么不去劳动呢?那些打麻将的人对她闲不住干活也看不惯。所以,她找了个离家远的地方。每天到我家院,骑车半个小时。冬天下雪,路不好走,最长的一次她骑了五十分钟。

王姐坦言,出来干活是为了还饥荒。大鹏大学毕业去比利时自费留学,十万块钱是她借的,出来干活就是为了早点儿还上这笔债。大鹏是她儿子,跟我说话的时候她把儿子挂在嘴上,很快我连大鹏小时候爱吃什么都知道了,大鹏现在的一点一滴她也不断跟我讲。大鹏在比利时读管理,业余时间勤工俭学,给一家卖鞋的温州老板打工。姐夫是她同一个厂子的工人,也退休了,晚上不回家,给一个单位打更。“一家三口都干活挣钱!”这是王姐原话。

第一天下班走,我把家里钥匙给她,告诉她怎么开门锁门。她很惊讶:“这就把家交我啦?你放心吗?”

不放心也得放心,谁让咱自己忙不过来呢。那几年我重拾旧业,编杂志,每天看不完的稿子,编务之外,晚上回家还想自己写东西,还想辅导儿子看书学习,忙得心烦身子累,根本没心思做洗洗涮涮的家庭琐事,找钟点工是万不得已。家里多个陌生人,怎么说也不方便呐。

王姐帮了我很多忙。洗洗涮涮煎炒烹炸的事不用说了,让我免去了许多劳作之苦。有很多事情是她自己主动做的。比如,洗衣服的时候,看见孩子袜子漏了,或者衣服开个线什么的,她会找来针线补好。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个多少年前的大茶缸子,收拾衣服的时候,她会装上热水把她认为在外面穿的衣服裤子熨一下。做芹菜,芹菜嫩叶她从来不扔,拌小菜。秋天,看别人家渍酸菜,问我酸菜缸在哪儿。告诉她没缸,我从来没渍过酸菜,但是爱吃。她说那我渍酸菜的时候给你带几棵吧。酸菜好了,隔三岔五她会把酸菜带来。收拾屋子归拢到一起的旧报纸杂志、旧包装盒子,捆得利利索索的,哪天我儿子没上学在家,她会拉着我儿子一起去卖废品。男孩子脚爱出汗,放学回家屋子里一股子汗臭味儿。每天儿子放学回来,王姐会准备好一盆热水,让臭小子泡脚。居然还给他放我洗澡用的浴盐。

王姐到我家没几天就赢得了我儿子的欢心,理由是她做的菜好吃。我吃她做的菜,感觉味道有些重,油也大。但是小孩子爱吃,尤其爱吃她包的烧麦。儿子的晚餐是我的负担之一,他爱吃就行。到后来不用我嘱咐她晚上做什么,她自己就跟孩子掂对好了。我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

王姐力气大。将近二十升的桶装水,她不费力气一只手就能提起来,很轻巧地安到饮水机上。自从她来我家,送水工不用进门了,把水放门口就走。以前她在工厂当力工。女人当力工?是呀,当力工挣钱多,是她自己争取的。

王姐之前,我家也用过几个钟点工。什么事都怕比较,王姐来了,才感觉那几个钟点工都不爱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王姐爱说话,随便一个话题,她能扯出挺老远,她说话的能耐有时候让我都怕了,不是不爱跟她说话,是跟她说话太费时间,说起来没完。咱有时间还得干正事呢。

有王姐这样的钟点工,我很得意。有时候跟朋友交流,居然有人嫉妒,不知道前辈子咋修行来的。

可惜。该转折了。可惜王姐终于还是走了。是她自己要走的。从决定走到最后离开,中间差不多有三个月的时间。王姐来我家是下午,打扫卫生、做晚饭。上午她在我家院里另一家做。那家做药材生意,也是做家务,做一顿中午饭,王姐中午在人家吃饭,下午到我家。退休工人王姐两份工的收入加一起,比她退休金还多。王姐对此很满意。后来不满意了是因为上午那家不知道为什么不用她了。中介答应她在附近再给她找一家。为了挽留她,我也积极帮她找。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王姐是个勤劳的人,上午闲出来的半天让她难受,而我家又没有那么多的活能让她做满全天。做半天只能挣半天的钱,尽管我为了挽留她已经给她加了工钱,毕竟还是没有她做两份工多。能挽留的办法我都用了,实在要走,咱也不好强留。

多留的那三个月,是我儿子的功劳。

王姐对我儿子好。决定要走,她怕我儿子伤心,先试探着告诉孩子,问他阿姨如果走了,你会不会想阿姨。我儿子是个敏感的孩子,当时就问她:“阿姨,你要走啊?”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王姐看孩子哭了,不敢往下说了。我儿子又说了一句话,让她不好意思了。我儿子说:“阿姨,好比一个人搞对象,已经找到一个了,两个人挺好的,后来又看见更好的,就又跟别人好啦?”臭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悟出来的理儿,敢给人做思想工作了。王姐把儿子的话跟我转述完毕,说:“让孩子说的,我不好意思了。我就怕孩子哭,他一掉眼泪,我受不了。那就再说吧。”

再说了三个月。三个月做满的那天,王姐偷偷把钥匙放在窗台上。没跟我说再见。到了楼门口,她摁了进户门的对讲,让我看书房的花盆底下。书房的花盆底下有她写的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能到我家来干活是缘分。因为不能做了,对不起。不敢当面跟你说,怕激动,受不了。

王姐信佛,初一、十五在家里摆供品的。

王姐走了,感觉家里一下子空了许多。因为三个月前就开始下毛毛雨,有思想准备,儿子的情绪波动没有想像的大。

王姐在我家做了将近两年时间,在我最忙碌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让我至今想起来还感激不已。我家用过的几个钟点工,时间有长有短,有的已经忘了姓什么、长什么模样了,唯有王姐,至今还常常让我想起。不但我想,儿子也常提起她。我晚上为了保持体形少吃饭,儿子做我的思想工作:“妈妈,阿姨很胖,可我看她总是笑呵呵的,人家挺乐观的,胖也没啥不好的,妈妈你就吃点饭吧。”

他所说的阿姨,就是王姐。

我认识的一个残疾人

恕我不写出他的名字,在这里以“他”指代。

他是我家小时候的邻居。他家在我家那条街上很有名:父亲瘸,矮胖。母亲哑,高瘦。用时下的话说,是残残联合。万幸,四个下一代,三个是健全人,只有他残疾。不是天生的。得小儿麻痹,留下后遗症了。中国我这个年龄的人,不少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他一条腿瘸,但淘气,跑起来还很快,小时候街头男孩子的游戏少不了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离开了小时候住了十几年的街道,而他还在那条街上讨生活。但听说生活得不错,还挣了不少钱,比他那三个健全的兄妹更富裕。娶了个妻子,是个健全人。生了个女儿,也是个健全人。他其实很聪明。没考上大学不怨他,那时候全社会的孩子不学习,从上小学就没正经上过课,等知道有考大学这码事儿,不学习的习惯已经养下了。况且以他的家境,恐怕除了学校发的课本,再没有别的书。父母是那种情况,也不会有人督促他看书学习。能喂饱他们几个,他的父母比一般的父母要付出得更多!

所以,有一年他辗转到沈阳找到我,听他述说自己的故事,我还是很吃惊。他发财了。捣腾煤。找我的目的是帮他往回要钱。他把一批煤卖给当地的一家供暖公司,供暖公司欠了他一大笔钱不还。找律师打官司,法院判他胜诉,要供暖公司全额赔款,外加利息。但是,法院的判决等于一纸空文,因为执行不了。据说供暖公司的来头很大。他找我的目的,一是让我帮他在北京找人。他要告状。能上焦点访谈最好。我这个老邻居在北京念过书,没准儿能找到关系。还有,就是让我帮他写信。写上告信、申诉信。给当地的政府、人大。他说自己没文化,不会写。

这种事情太复杂。法院执行难的事情听说过,真遇上了,不知道怎么办。一介书生,帮他写信我能做到,帮他到北京找人,也就是瞎碰吧。北京的海水那么深,就凭你在那读过几天书就敢去扑腾?人得有自知之明。幸好有个同学跟他这件事沾点边儿,但不是焦点访谈。死马当活马医吧。给同学打了电话,同学答应帮忙。就让他去了。

后来他回到家乡给我打过电话。说见到了我的同学,但没有什么结果。

这种结局不出意料。在庞大复杂的社会面前,个人永远渺小、无力。

为什么想起他?有两个契机。一是两个月前省台的晚间新闻节目里有一条将近一分钟的报道,新闻主角居然是他。说作为残疾人的他致富后不忘公益事业,几年时间投资几万块钱,修一条路,使当地百姓受益。看完这条新闻我欲哭无泪。新闻里说的那条路,我走过。其实是穿过一条铁路的涵洞。涵洞低洼,长年失修,一到雨天,里面全是泥巴,行人走路很难。冬天结冰,人走上去也是一走一滑。因为涵洞不好走,好多当地居民改为横穿铁路。那段铁轨因为挨近煤场,经常有卸煤的火车停留。正在穿行时被忽然启动的火车碰伤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我小时候不止一次走过那个涵洞,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这么多年,竟然还是那样!

他投资修的其实就是那个涵洞。一个残疾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正常的路都费劲,何况是那样一条正常人走着都费劲的路。但他又必须天天在那里走,因为他的工作跟煤有关,也就是说跟那条铁路有关。那是他谋生的必经之路。

如果有关部门把路修好,他还用自己掏钱去修路吗?虽然我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但还没到拿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去替公家做事的程度吧。一句话,有关部门没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我们的电视拿他做典型,以为自己是在宣扬美德,实际上呢?脑子里多拐个弯儿想想,值得深思的事情多了。

第二个契机,是最近的扶贫活动。我们扶贫对象的致贫原因,生病排在第一位,残疾排在第二位。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他不但不贫,还致了富,比他健全人的兄妹们更富裕。残疾、丧失能力可能是使人致贫的原因,但不会是全部原因。可以他为例。还有,最近刚刚当选为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席的张海迪女士。那是一个残疾程度更高的人。可是她在轮椅上完成了文明教育,成了作家,当上了中国残疾人领导部门的领导,说明了什么?

一晃儿有好几年没跟他联系了。在电视上看到他的形象,看到他做的善事,心情复杂。

写下这段文字,算是对一个同龄人老邻居的怀念吧。希望他活得更好,希望社会为他这样的人提供更好的社会服务,不用他自己掏钱去修路。

担草鞋的男人

现实生活当中的一些人和事,是我这种智商的人理解不了的。

比如,昨天,我在街头走路,迎面过来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在都市里挑担子的人已经稀罕了,这个男人担子里的东西尤其特别:一担子草鞋。绝对是草鞋,我没穿过,但见过。即使是没见过草鞋的人,也能看明白。我在一部反映红军长征的电影中看过这样的鞋,在某个历史博物馆里也见过,是革命者当年起义造反爬雪山过草地时穿过的那种鞋。目测,草鞋都不太大,估计在三十五码至三十八码之间吧。男人个子不高,看面相,像南方人。不吆喝,不左顾右盼,不急不缓地在街上走,不紧不慢地红灯停绿灯行,胜似闲庭信步。装草鞋的担子分量不重,担在他的肩上,像极了舞台上做比成样的道具。给我的感觉,这个人从容、淡定、自然,一点儿都不装。

目送男人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我在心里问自己:他想做什么?

城市里还有人穿草鞋吗?我没见过。如果有,也是拍戏时的道具。或者,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中哪个地方在拍电影?

即使是有人需要草鞋做道具、拍电影,季节也不对。立冬了,在沈阳,人们已经穿上了冬装,脚上穿的是过冬的棉鞋。

心里画着浑儿时,挑草鞋的人已经走远了。

如果他担的草鞋是卖的,这个人的思维跟一般人肯定不一样。别说城市,现在的农村恐怕也很少有人穿草鞋了。这个人,会做草鞋已经罕见,有勇气挑着装满了草鞋的担子进城,在沈阳冬天的大街上自信地走来走去,而不是像那些打零工的民工,站到哪个桥头举着小牌子告诉雇主自己是哪个工种,他是怎么想的呢?

挑草鞋的男人从我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他的草鞋担子却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思来想去,以我的智商,我只能这样理解:这个男人,穿越时空隧道而来。隧道的这头是当下,现在;那头呢?不知道。

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个行为艺术家。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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