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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你就“作”吧

2009-03-14胡殷红

海燕 2009年3期
关键词:张抗抗刀鱼作家

胡殷红

我从来称张抗抗为抗抗姐,和她认识多年,真正熟悉起来却是近几年的事。每次我给她打电话都是假装“闲扯”,然后我作为正式“采访”见报。每次她给我发邮件都已近凌晨,然后我回复是:半夜三更,请暂停“作”息。最近两年,她很少出来参加活动,据说是躲在家里“作”长篇呢。每次想到抗抗姐,就让我想到广大“作女”们最常见的表现:冰冷的嘴,火热的心。

张抗抗嘴冷心热,这一点我是看在眼里的。不说她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每年“两会”总有直击事态要害,为民请命以及发展文化事业的提案;也不说汶川地震那时候,她自觉的公民意识和救助灾民的具体行动;就是她以作家身份多次参加会议的秉直发言和大胆建议,在坊间也早已并非新闻。我曾嘲笑她,以你这热肠热肚、不厌其烦管闲事的超人精力,说你真能“作”不算夸张,而且还是“高龄作女”。

二十年前,有一位在张抗抗邻居家做水暖的青年民工,出出进进认识了她。这个民工酷爱读书,忙里偷闲总爱和这位作家大姐“唠嗑”,把自己肚里早存的、嘴巴里现嚼的、耳朵里刚听的,还有一个小爷们儿,对苦对乐对未来的念想,都向张姐抖落。张抗抗后来以他的故事为原形,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工作人》。这大概可以算得上作家中较早“关注底层”的作品了。在张抗抗的鼓励下,这小子在工友们作梦娶媳妇的时候,生生“划拉”出了一篇又一篇他和周围那些苦哥们儿的生活群像。张抗抗又热心帮他推荐发表。如今,这哥们儿已经回到自己家乡,出版了作品集,开始从事文化工作了。

张抗抗是杭州人,但在北方待久了,说话也京腔京韵,尤其当她发表一些批评意见时,北方人的豪爽之气就会洋溢在眉宇之间,不含蓄委婉,而是针锋相对,毫无虚与委蛇之意。她还没当中国作协副主席前的一次全委会上,有位副主席提出一个话题,张抗抗当时就据理反驳,不管那人在主席台上怎么想,也不管在座的当事人怎么看她,直通通地表明了反对态度。当时很多人误以为她和那位副主席或有芥蒂,所以不留情面。后来听说,他们是鲁院的老同学,个人关系相当好。只是遇上了在她看来是“原则性”的问题,所以不可通融。想必那位学兄早已领教过她的“作”法,出了会场就“泯”了“恩仇”。可见她的“作”是从当年鲁院学习时,甚至更早的文学青年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会后我曾欣喜地对她说:“作姐”,我是从心里佩服你敢“作”。可你也别装傻充愣呀?她一脸正气地回答我说:我不是装傻,是真傻。

张抗抗的成名作是一九七九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爱的权利》,这篇小说对于我们这批长期受到思想桎梏,必须掩饰“心如蝶舞”的一代人来说,像特赦的囚犯得到了自由。记得我特别兴奋地向我妈妈推荐这部小说,说张抗抗给了我们思想、生活、爱情重新开始的权利。我妈立马说,这小说让你什么都换新的啦?哪天你也把你妈换个新的吧?我想了半天冲她说,换你,是老爸的事儿,和我无关。这个回答让我至今想来都窃笑,连我这温良贤淑的妈也跟着张抗抗“作”了一回。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张洁、张抗抗、张辛欣“三张”的作品成为热爱文学的人耳熟能详又争论不休的话题。“三张”用她们特有的敏感和表达方式,展现了女性主义理论尚未被“引进”中国之前的早期“女性立场”。张抗抗小说《北极光》的发表在当时就曾产生广泛影响,引起热烈争论,甚至尖锐批评。女性主义思潮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发展的必然,而作女张抗抗这只出头鸟,被枪打是该着的。

我说张抗抗是只鸟,经常被“枪”瞄着,她却不以为然,照“作”不误。八十年代中期,她又“作”巴出一部长篇——《隐形伴侣》。在这次重要的文本实验中,她几乎全方位试用了现代心理小说的种种技法。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她刚出版了一部严肃悲壮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又迅速一个华丽转身,写出唯美至爱的长篇小说《情爱画廊》,两部作品反差之大,令人咋舌。我曾和朋友聊起,说她是最早尝试进入“市场”的作家,上网一搜,就看到她自己原来早有话在那儿摆着。她说,作家要敢于面对市场,但不能丧失“立场”。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几分:出头的鸟也是先飞起来才被枪打的。

每次得空和她聊天,她都阳光灿烂得跟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似的,也从未见她背后家长里短说人是非。相处时间长了,发现她这人貌似清高,其实特好相处,没有女人通常的那种狭隘心理,为人为友包容性挺强。我终于认识到,原来她是那种只顾埋头“作”自己,没工夫去“作”别人、危害性较小的“作女”。

《张抗抗散文》是她在好几年前的一个“全国读书日”活动中送给我的,也是她获鲁迅文学奖的那一本。那天她和梁晓声被“组委会”生拉硬拽一起朗诵了这部散文集中的一篇小文。朗诵水平一般,可贵的是敢于上台。人家梁晓声顺手把美女献的花献给了我,张抗抗也转手想给我。我说,花,有一束足够。对你这本散文集有两个选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给我,或拱手相送,你择其一。张抗抗立即一手花一手书都给了我,让不知情的记者们以为我是张抗抗呢。

张抗抗的散文文字优美,而她的大量随笔,却是另一种冷峻忧思的风格。散文和随笔并行不悖,无论是取材还是文体,都呈现出一种变化中的丰富性,好看耐读,很受读者喜爱。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是《苏醒的母亲》,更让我感觉到她的“恋母情结”。 张抗抗与母亲的生命血肉相连,娘儿俩都与时代的命运魂魄相关。她为了探望并照顾年迈的母亲,一年总会去杭州跑上几趟。我说,你的日子挂着两头儿,这头儿是“狼”,那头儿是娘。还有前些年她那篇随笔《无法抚慰的岁月》,至今让我想起来就“揪心”。她一系列具有深刻反思意识的“知青”题材作品,之于我而言,很难用来“疗伤”,在我眼里那永远是一把往伤口上撒的盐。

这几年,我们若是赶上一起到外地开会,我总是强烈要求她陪我去逛街。每次她都颇有奉陪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据她说自己平日里没有时间逛街,亟需恶补。几次下来,发现她果然一逛街就“作”性大发,不把各家商店走遍决不罢休,“作”劲十足而收效甚微。一次在某个江南小城,她提议当晚逛了商店可私下去二人晚餐,并神秘兮兮地透露该城盛产清明前长江洄游刀鱼,其味鲜美无比。夜幕之下,我和她走遍半个小城,眼巴巴进出餐馆无数,她不是嫌这家情调不足,便是说那家风味不对,好容易两全其美了,却偏偏没有刀鱼供应。我已经累得两腿抽筋,说咱将就吃碗面条行啦,她仍非要坚持把刀鱼进行到底。兜了一大圈,眼看即将重新回到自己住的宾馆门前,她终于发现一家极简小馆,竟然有清蒸刀鱼,喜出望外扑将进去。待那刀鱼千呼万唤上得桌来,但见两条细短瘦鱼,其味如长满细刺的豆腐。我是被她寻找刀鱼“作”得吃不出啥味道了,而她面露喜色,心满意足而归。从那次,我算领略了“作女”的日常习性:因追求完美而“作”而累,应是她命中注定。因此,我总拿她“作”的事迹当歌儿唱,她反唇相讥说,殷红才是个“作女”呢。我自叹不如,心里倒是生出几分好奇,问她在自己家里该是怎么个“作”法儿?谁敢把“作女”娶回家?她只呵呵一笑说:你真不知道啊?其实我早已在作品里把“作”劲儿都释放完了,平常日子,跟平常人一样平常着过呗。

我原以为“作女”,都是我这种“生猛海鲜”,张牙舞爪。却原来,“作”也分好多种呢。有明“作”的,有暗“作”的,有蔫“作”的,有狂“作”的,有间歇性的,有持续性的。张抗抗在书中让别人“作狂”,自己却是刚柔兼济,从容不迫地“作”并思考着。这不,深更半夜又来邮件了。其实我知道她的新长篇小说初稿早就写完了,估计目前正处于自己作践自己的大修大改阶段。她这种人啊,是在写作中方能苦中“作”乐,期待她的新书能“作”出新的风貌和品质。我回信给她:继续“作”吧,你这样的作家,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作”家。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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