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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走中寻找故乡

2009-03-14裘山山

海燕 2009年3期
关键词:大人物合影西藏

裘山山 著名军旅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西南军事文学》主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到处都是寂寞的心》《春草花开》,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白罂粟》《一路有树》《高原传说》《落花时节》,散文集《女人的心情》《五月的树》《遥远的天空》等二十余种。作品曾获多种国家级奖项,并被改编成电影、戏剧,产生广泛社会影响。

十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随笔,题目叫《热爱出门》,很直白也很由衷的表达了我对旅行的热爱。简单的说,我是个喜欢在路上的人,假如持续一两个月的时间蜗居在家中,我会感到厌倦和慵懒,如蛰伏的虫子,期盼着生命中那个叫做惊蛰的季节。远方一声滚雷响起,春天来了,我便匆匆收拾行装,踏上颠簸不定却又新鲜快乐的旅途生活。我相信这样的热爱,将伴随我的一生。

其实在我说旅行的时候,它的含义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旅行:乘火车汽车飞机轮船去某处观赏景色,人文的或者自然的,置身于山水之间,忘情于天地之内。我说的旅行,它还包括了人生的迁徙。

源于较为复杂的因素,我在出生一百天后就踏上了旅途,当然是由母亲抱着。之后是三岁,之后是五岁,之后是十二岁,之后是十八岁……我一次次地离开故土,一次次地踏上旅途,一次次地走向新的驿站。记得上初中时,我意外得知班上所有同学从未离开过他们居住的小城,顿时大感惊讶,他们怎么会在一个地方长大呢?我一直以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走来走去。从江南到华北,从华北到西南,这样大幅度的迁徙,令我不善任何方言,也没有任何饮食上的偏好,还因此读了两个小学三个中学,拥有了众多记不住名字的同学。

上大学后我更为频繁的踏上旅途。每到假期,我总是班上第一个离开校园的学生,我去杭州看母亲,去长沙看父亲,去西安看姐姐。那时我们一家四口分居在东南西北的四个省会,仅仅为了探亲我就要去四个方向,那时的我,坐火车如家常便饭,在火车上结识朋友,在火车上看书聊天,在火车上过日子,只差没在火车上恋爱了。因为是穷学生,坐火车很辛苦,买不起卧铺,有时连硬坐都没有,几天火车坐下来,我常常眩晕腿肿。但我仍是那么喜欢火车上的感觉,喜欢吃着最简易的食物看着变化多端的风景,喜欢在火车特有的隆隆 声中专心看书,喜欢在热闹的车厢里观察各色人等。这种种欢喜化作深深的愉悦沉淀在心底,滋养着我色彩单一的人生。

大学毕业后,我的人生迁徙似乎停止了。工作、结婚成家都始终在我如今居住的城市成都。有几年我很不甘心,总想再离开,总想再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终因有了家庭和孩子而打消了念头。怀揣一颗动荡不安的心,我尽可能地找机会出门,开会、采访,参观学习,或纯粹游玩儿,无论哪一种,只要出门上路,我都会欣欣然,满腔热情的前往。喜悦往往来自旅途而不是目的地。

我喜欢旅行却不喜欢游记,自己不写,也不爱读他人写的,偶尔读到脚底就会痒痒,心想赶紧找个机会去亲眼看看吧。也许这源于我对旅行的单纯的喜爱,或者更源于我在路上的感受无从表达。

自然,为了孩子我不得不放弃很多出门的机会,但仍给年幼的儿子留下个印象:妈妈喜欢出差。有一次他跟我说,妈妈,等我长大了,你千万不要长小,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出差了。我听着内疚,后来只要有可能,我就带着他一起出门。几年下来他也跑了不少地方。大概在九岁的时候,我听见他和小朋友聊天:我妈妈哪儿都不带我去,到现在为止,我只去过北京,上海,杭州,苏州,西安,重庆,昆明……我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偷笑,那样多的地方,连那些小朋友的妈妈也没去到过啊。

虽然常常出门,常常身在旅途,但翻检一下我跑过的地方,并没有取得“踏遍青山”的骄人业绩,比起许多热爱旅游的朋友来说,我是个菜鸟。网上有一个中国地图软件,如果你每个省市都去了,填空后地图就会变成一片红,我填出来的地图却有很多空白,我还有七个省市没去过。其中包括在人们看来很容易去到的山东,广西、黑龙江等地。出国旅游,就更是稀少了。

究其原因,是我常常去同一个地方。比如杭州,我的年迈的父母和姐姐居住在那里,我每年至少要去看望他们两次;比如北京,有太多的会议和公务必须去那里了却。比如四川和云南,我的工作需要我常常前往那里。

再比如,西藏。

我终于说到了西藏。

我常说,旅行也许丰富了我的阅历,也许增长我的知识,但最重要的,是让我找到了“故乡“。由于家庭的特殊背景,我几乎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漂泊是我的生活状态。虽然各种档案上都写着祖籍浙江嵊县,但那个地方之于我,书面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我一直很羡慕那些有着与生俱来的根基的作家,如福克纳所说的,拥有“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那地方就成了他们创作不竭的源泉。而我,却总是以异乡人的状态,生活在别人的城市。

但旅行让我找到了故乡。

一九八九年我第一次去西藏时,惊喜的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遥远而又陌生,陌生而又亲切,让我产生了由衷的热爱和依恋。很快我又去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一九九二年我在三进西藏后,写下一篇直抒胸臆的散文,《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

“八月,我又去了西藏。

“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那片土地上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我。当我从成都那片常年灰暗阴沉的天空下,忽然飞进高原的阳光里,当我走下飞机,一眼看见那片熟悉的蓝天,呼吸到那缕清冷的、却是无比新鲜的空气时,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与它重逢。我忍不住张开整个身心对它说:你好,西藏!……

“每每行走在渺无人烟、旷达无垠的高原,每每看见旷野中偶尔闪现的绿树和灌木,每每看见牛粪镶嵌在围墙上的藏民院落,每每看见猎猎飘扬在路上,河上,山顶上的五色经幡,甚至每每看见从山上横冲下来漫过公路的泥沙,我都会感到熟悉而又亲切,都会想起那句话: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一个故乡。

“是的,西藏,它是我灵魂的故乡。”

也许在西藏这片神秘的土地上,自然并不只是个客观存在,而是具有神性和灵魂的人的自然。在这里,与自然的对话,就是与灵魂的对话。所以对我来说,每次去高原,都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与老朋友的会晤和交谈。

这样的奇遇,这样的感情,我在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散文里发现了。他在北欧的异国土地上,也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日本著名画家东山魁夷从北欧归来时,画了许许多多的风景画。这些画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都是东山魁夷所作。这位著名画家在北欧与他的大自然邂逅,在那片异邦的土地上产生了一种故乡的感觉,因此找到了一片可以与之对话的自然和风景。他为他自己和那片风景创造出了馥郁的命运。他把他的灵魂溶入风景,又将这些风景绘制成他的画。

我常常从东山魁夷的北欧风景画中,感受到他对那片风景的情感,这是一种对故乡的情感,它令我倍觉亲切。

一个人可以随时去旅行,但很难随时随地发现故乡。说来我也到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风景,但真正能令我产生故乡之情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将我诱惑的,唯有西藏。

赫而曼·黑塞曾经说过:“……乡土、血统和祖先的语言并非一切的一切,在世界上还有超出这一切的东西,那就是人类。这世间有一种使我们一再惊奇而且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发现一个故乡,并对那些似乎极隐秘和最难接近的东西产生热爱。”

我想,西藏,它是我旅行至今的最大收获。

我是一个出生在江南水乡的人,却没来由地喜欢寒冷辽阔的土地,喜欢清朗透彻的天空,喜欢色彩浓烈的经幡,喜欢耀眼冷硬的雪山,甚至喜欢它彻骨寒冷的空气。站在那样的土地上,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如果你看到我在微笑,那一定是遇见了我前世的亲人。

如今,我已经十余次地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了,十余次拜谒遥远神秘的雪域高原了。除了乘坐飞机飞上高原,我也曾从川藏线、青藏线匍匐在大地一步步走上高原。每一次,都让我的内心充满喜悦,仿佛去见久违的朋友,仿佛与相爱的人重逢。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写下了一些关于西藏的文字,写下了两三本关于西藏的书,但始终没有穷尽我对那片土地的热爱,或者说,我还没有找到更为确切的表达方式。那样的感情无以言说。它融进了我的生命里。

自然,融进了生命,就融进了文学。她们,就如同我的有血缘和没有血缘的故乡。

会议合影

曾经看到一个问卷,其中一条,你生活中最小的痛苦是什么,我原来的答案是,开车时丈夫坐在旁边。现在我改了,改成会议合影。

迄今为止,本人已拍过无数的会议合影,且拍照的频率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原来几年拍一次,现在一年拍几次。可能会有人说,你不要那么矫情,合影拍得多,说明你经常外出开会,人家想照都照不了呢。我也知道写这样的东西会被人拍,但最近又一次参加会议合影,实在痛苦,请允许我倾诉一下吧。

凡拍过会议合影的人一定都有体验,其痛苦在于,首先,我等作为背景的非重要人物必须早早站好,不是随便站哦,是按事先排好的名单,站到专门用于拍照的架子上。一般来说,我是站在倒数第一或第二排的位置上,高高在上,仅有立足之地。站稳后,努力从前排的肩膀上露个小脑袋(有时是半个)。其次,站好了就开始等待,等待大人物的光临。最短的也得等十分钟,长的等半小时,最长的一次我等了一小时(在所有修辞手段里我最不擅长的是夸张,所以这一小时肯定是扎扎实实的)。关键是,这一小时里,我们仅有立锥之地,脚酸了,只好用金鸡独立的方式倒腾一下,让两只脚获得短暂休息。像我等女流之辈,还喜欢穿高跟鞋,高跟鞋站在架子上,那不是一般的累。

第三,因为是开会,多数人你还不认识,你的等待是夹在前后左右的陌生人中间。运气不好的时候,你前面的那个脑袋已经很久没洗了,你还得细细感受一个懒人或者工作狂的浓郁的生活气息。运气好的时候,你前面那个脑袋属于讲究生活品位的一类,喜欢用香水,因为出来开会,还额外多喷了不少,你只好免费享用那个杀人的家伙发明出来的化学气息。当然,你也得清醒的意识到,你的脑袋也在别人的鼻子下面,你头上冒出的白发或者难以掩盖的秃顶,都长时间的在别人眼皮下免费展出,供其研究或者窃笑。

我等就在以上三层痛苦中等待着大人物的到来。

大人物终于来了,你要笑容满面热情鼓掌——不过那个时候鼓掌,还真的是充满了喜悦,没准儿心里还在轻轻地深情地欢呼道:啊,你终于来了,你总算来了!

我发誓,我不是抱怨大人物,大人物确实忙,分分秒秒都有重要的事情处理,如果跟我等一起到,耗费二三十分钟来站位置,实在是对国家和人民极大的浪费。不像我等,反正没啥事儿,闲着也是闲着,站在架子上也是工作组成部分。

可是今天,我站得实在是太累了,太痛苦了,天气炎热,运气不好,我站在倒数第二排,前后左右,既有浓郁的香水味儿,也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混合在一起,实在不佳。加上我穿了一双高跟鞋,久站之后酸痛不堪。但无处可逃。

问题是(现在进入深层次探讨):这样忍受痛苦拍出来的合影,多数人(含我)拿回去不会再看第二眼的,扔在柜子里,浪费时间都算了,还浪费钱。一张照片十元至五十元不等,每照一次,加上洗照片,都得花费上千元乃至数千元人民币,成为无法降低的高额会议经费的重要原因。而且还对与影者造成潜在心理伤害。(这个不好论证,姑且提出来再说。)

一般来说重要的会议合影都拍三张,从中选出一张理想的加印给大家,不是你理想哦,是大人物的形象是否理想。所以你多半是难看的,且模糊不清的。大大的一张,里面有个米粒儿似的你。当然,大家都是米粒,大人物也是米粒儿。运气好了,你全头参展,运气不好,你半个脸出席。一般人发现不了你在哪儿。(有一回有人告诉我,发会议合影时要配发放大镜。我信以为真,满心喜悦的想,我们国家以人为本的脚步迈得很快啊。后来才知是和我一样不喜欢会议合影的人调侃。)而且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的会议合影,都超不出那个圈子,我不可能站在科学家中间,不可能站在律师法官中间,不可能站在运动员中间,等等,照来照去就是那个圈子,没啥新花样,看到的只是一张比一张老而已。

可是屁股决定脑袋,我觉得没意思的事情,人家组织召开会议的人肯定认为有意思,而且非常重要。第一,证明确实开过这个会,第二,证明上级领导的重视(亲自出席),也许还有第三和第四。

我只有立足现实找出解除痛苦的方式。

今天我站在架子上苦思冥想,想出以下几点出路,并一一分析:

第一,熬到老资格。不行,我亲眼看见很多资格很老的家伙,今天也站在架子上受刑。第二,争取当官儿坐在前排。也难,你在这个单位是官儿,你一出去开会就被削职为民,谁搭理你啊,非得当到那种走到哪儿都有VIP大道的才行。这个么,嘿嘿,耗尽毕生心血穷尽一生智慧也巴不上边儿哈。

第三,躲。我曾成功地躲掉一次,我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不在场没人会注意的。果然,我躲在会议室喝茶,他们在楼下站架子。等他们拍完上来,我已经喝得很舒服了,颇有成就感。可多数时候是不成功的,总有非常负责的工作人员会把你从房间里揪出来,或者打你的电话,在众人面前大呼小叫“就差你了”云云,以至于你不但得来,还得小跑着来。

第四,心理抚慰。拿到集体照回去后,连续若干天带在身边,见人就给人看,指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并一一指点会上的名人,以示自己和自己所参加的会议之重要,然后再配以镜框找一面墙挂上,作心理弥补。可是可是,很难做到啊,须脸皮较结实者方可。

第五,采用高科技手段。由于拍会议合影的主要痛苦来源于等待,等大人物,我由此想到,各部门可将需要的大人物形象做成电脑软件,拍集体照时空好位置,我等拍好背景,再把大人物的头像一一安放在空好的位置上,省时省力,也免去了大人物的辛劳。

如何?这一条我是很用心才想出来的,含有科研成分。但这个建议我个人无法实现,首先要被大会组织者采纳才行,其次还需懂电脑的人做出相应的软件。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实现不了。

那么就剩最后一招了:改行当那个拍合影的人。

今天我站在架子上,看到最悠然自得的,就是那个等着给我们拍照的摄影师了,在大人物到来之前,他随便打量我们,调度我们,喂,你,站过来一点儿,喂,你,把脑袋露出来,矮的那个,你和你后面那个高的换一下……戴帽子的,你把帽子取了。那个女同志,看不到你了,你站直点儿。等等,然后,开始随便咔嚓,在人群中点杀这个,点杀那个,我等全部束手待擒,或者叫坐以待毙。看得我羡慕不已,心中顿时升起了新的理想和信念,努力争取在后半辈子,做一个拍会议合影的摄影师。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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