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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河

2009-03-13刘仁前

安徽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喜子香河丫头

第一章

这是一条长水,从上游的县城流出来。一路缓缓的流着,淌着,不晓得转了多少个弯子,拐了多少个汊子,那般潺潺地流进香河村。再往下,打个陡弯,水流略微急了一些,汩汩地涌进一大片荡子。水,涌进荡子之后,便绿了许多,悠然了许多。

好大的芦苇荡啊!

满眼尽是芦苇子。碧绿碧绿的一大片,铺向天边,没边没际的样子。阔阔的苇叶在微风里摆动着,“唦唦唦”地作响。小鸟贴着芦苇叶子上下飞舞着,知名儿的,不知名儿的,这儿一群,那儿一趟,追着,逐着,叽叽啾啾的叫,蛮悦耳的。不时,有几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芦荡边的浅滩上,啄些新泥,之后,飞到人家的屋梁上去,辛勤地建造自己的窝。

芦荡里,水浮莲、水花生蛮多的。翠生生的叶子,密密地漾在水面上,与芦苇的碧蛮相容的。偶或,有几只红蜻蜓、灰蜻蜓飞来飞去,蜻蜓们飞累了,便会停在水浮莲、水花生的叶子上歇脚。水浮莲、水花生一多,水底的水草也跟着多起来。这样一来,荡子里的水就肥了。于是乎,野生的鱼虾就多了,野鸡野鸭也因此而多起来。野鸡野鸭与家鸡家鸭颇相似,只是野鸡尾部羽毛较家鸡长,冠较红;野鸭块头一般来说较家鸭小得多,羽毛多光泽,雄野鸭头部有绿亮亮的毛,两翼有蓝色斑点。野鸡善飞,野鸭既善飞,亦善水。乘船傍湖荡而行,常能看到野鸭扑棱着两只翅膀,两腿划水而翔,在荡面上留下长长的波痕,样子蛮潇洒的。

野生的鱼虾一多,背了青篾鱼篓,穿了皮褂子皮裤子的摸鱼的常来;野鸡野鸭一多,打野鸡野鸭的常来。摸鱼的很平常,没得说头。这打野鸡野鸭的关目山(当地人说法,与“名堂”一词之意相近。当地人说起某某人时,若是说,某某关目山可多呢,就是说有名堂;或者说,某某啊,没得什呢关目山,就是说没名堂)可多啦,值得一说。

打野鸡野鸭的进得荡来,先“嗷嗷”地吆喝几声,嗷得野鸡野鸭在水面上、苇丛间扑棱棱地飞,这时才放枪。打野鸡野鸭的用的小船那才叫小呢,两头尖尖的,船身窄长窄长的。不识船性的人一上就翻,可打野鸡野鸭的不会。他们不仅能上船,船上还得放上好几管长长的猎枪,还有吐着长舌头的猎狗。这会子看出这船的关目山了,窄长窄长的船身与长长的猎枪相配,两头尖尖的,行进起来没什么阻力,随时好调头。打野鸡野鸭,行起船来当然是越快越好。钻在芦荡里面,一不小心钻到呆汊子(呆,音ɑí。一头不通的沟汊,当地人叫呆汊子)里去了,打野鸡野鸭的无须费多大神,转身调向划动船桨,船很快就能撤出了。别看打野鸡野鸭的船那么长,船上配的桨却是短得很,小得很。打野鸡野鸭的划起桨来,小船像在水上飞。

打野鸡野鸭,有单个划了小船去打,也有几个联合行动,拉网似的围了芦苇荡打。这多半是在晚上。几个打野鸡野鸭的,白天摸准了野鸡野鸭歇脚地,晓得那里野鸡野鸭成了趟,一杆枪对付不过来,用他们的行话说,容易惊窝。这才联了手。联手后,四面有枪,野鸡野鸭想飞、想逃,则难矣。打野鸡野鸭的,最精贵、最看重的不是枪,不是船,不是猎犬,是“媒鸭”。这“媒鸭”是野生的,特灵。主人放出后,它便满湖荡地飞,寻得鸭群之后,便落下,暗中引着野鸭群向主人火力范围靠,亦或“哑哑”地叫唤几声,给主人报个信。主人枪一响,刚刚起飞的“媒鸭”,须迅疾掉下,假死。否则,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这便是“媒鸭”的绝活了。自然,也有打野鸡野鸭的误击了“媒鸭”,那就可惜了。将一只羽毛未丰的野鸭调驯成一只上好的“媒鸭”,花上三四年工夫,亦不一定满意。

这芦苇荡里,宝贝的东西不止野鸡野鸭,可多呢。在荡里苇丛间飞的,在荡里水底游的,还有在荡里生着长着的,都宝贝得很。单说这荡里的苇叶,哪一年端午节不是抢手货唦。难怪这芦苇荡有个蛮好听的名字:乌金荡。

这条长水流经香河村的一截子,便叫香河。

香河的河面算不得宽,五六条农家小船可并肩穿行。香河两岸的水柳,疏密有致,细长细长的柳条倒垂下来,抚风点水。香河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开着四瓣小白花的菱角,平铺在河面上,随微波起伏不定,样子蛮轻柔的。

大概是香河水质肥美的缘故,这菱蓬长疯了。挤挤簇簇的,一大片,一大片,几丈宽的河面,仅留下了个行船的道儿。白白的菱花落了之后,嫩嫩的毛爪菱便长出来了。香河一带的菱角,种类单一,多为四角菱,当地人叫做“麻雀菱”。是什么理由唦,弄不清。话也不能说死了,间或,也有两角的“凤菱”,红红的皮色,蛮好看的。至于那瘦老、角尖的“野猴子菱”则是野生的,没得人喜欢。“野猴子菱”最大的坏处是菱角刺刺的,吃得不好会戳嘴,常有嘴馋的细小的(当地人对小孩子的一种叫法,别看乡里人识字不多,有时用起词儿来还不得不服。这“细小的”,或许有人会说听不懂。只要仔细品味,用这三个字称呼小孩子蛮贴切的。“细”和“小”强调的是“小”的意思,“的”自然指“什么什么的人”,比方说,当兵的,教书的之类,用法颇见水准。有时还有简省为“细的”,与“细小的”同意)为吃“野猴子菱”,把嘴里戳得血直淌。“野猴子菱”,厉害。

香河一带人种菱,不叫种菱,叫做“下菱”。上年备好的菱种,用稻草缠好,裹好,在朝阳埂子上埋上一冬,早春挖出来,到河面上撒。“撒”的过程,便是“下菱”。下了菱种的水面,在两顶头的堤岸上,得做起两个土墩子,扑上石灰粉子,行船的一看到白石灰墩子,晓得了,这块河里下过菱了。罱泥罱渣的,便不在这块下泥罱子、渣罱子了。

说到翻菱,倒是件蛮要本事的活计。胆子要大,手脚要灵。翻菱多是妇女所为。想来,菱蓬水淋淋的,与女子更相宜吧。香河一带的女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条小木船,前仓横搁上船板,窄窄的,蛮长的,像飞机翅膀似的伸向两边。翻菱人蹲在船板上,墨鸭似的。后艄留个撑船的。这前仓的人上船板要匀。否则,船板一翘便成了落汤鸡。后艄撑船的讲究船篙轻点,不紧不慢。快了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费时。乡里人一年四季没得多少闲工夫,时光金贵着呢。试想,绿绿的河面上,五六个女子簇在一条小船上,定然是色彩斑澜,流水潺潺,菱蓬起落,嬉笑不断。

香河南岸,柳树丛中,水桩码头一处挨着一处,顺岸势排开,离河岸有的远,有的近。

这便是香河村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了。

苏北兴化属水网地带,出门见水,无船不行。河道野藤般乱缠,有河必有村,有村必有河。河是藤,村是瓜。瓜不离藤,藤不离瓜。三步一村,五步一舍,大大小小,瓜儿似的,村舍相挨。一村鸡啼,村村鸡啼;一舍狗叫,舍舍狗叫。村村舍舍,鸡啼狗叫,好不热嘈(热闹的意思)。

香河也是藤,是藤就有瓜。

“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说的就是香河村。说是碗口大,纯粹乡里人通俗的说法。言下之意,村子太小了些个,不大好意思说出嘴呢。逢年过节,乡里人走亲访友,互不相识的碰到一块,交谈起来会问:“某某人,哪个庄上的?”被问者若是来自安丰、戴窑、黄皮、沙沟、中堡之类大庄子上的,便会爽爽快快地应声而答:“安丰的。”亦或:“黄皮的。”总之,是哪块的就说哪块,回话蛮干脆。如若是来自香河这样的村子,自会打个过场:“比不上你们安丰噢,庄子碗口大,不说也罢了,蛮不好意思的。”再三追问,才会说出庄名:“香河村,舍上的。”

香河村真是小。巷子翻来覆去就这么一条:碎砖铺的,上了年岁了,早被踏得滚滑亮光的了。巷子左一弯,右一曲,弯弯曲曲,穿透整个村子。村里人叫它龙巷。这可是有来头的呢。听老辈人说,香河村真龙地,靠活水,风水好着呢!是个出能人的所在。早在清朝,就有个大学士来过香河村。那可是个在朝廷里当了官,著书立说的人物,他的《艺概》,名闻天下呢!他来香河村做什呢唦?认族。他家老祖宗的坟在香河。人家是一片真心,可满村子的人哪个敢认?!罢了罢了,你在朝廷做事,当什么帝师,伴君如伴虎,稍许有一点点子不小心,得罪了皇上,龙颜大怒,降下罪来,那可是要诛灭九族的。大学士族没能认得上,还是留下手书对子一副,叫“蓬莱文章建安骨”什么的,由村子上辈份最高的老人保管着,代代相传。老人晓得,这族是万万不能认的,但人家的心不能拂掉,得让后辈们也晓得。哪个也说不清过了多少年,这副对子传到老人的曾孙子手上,碰上了轰轰烈烈的年代,说是“四旧”留不得,被投进了火海。村民们自然并不怎么舍不得,一张黄巴黄巴的破纸,弄不好惹祸全村,烧就烧了。可那个曾孙,想着自己还是个教书人,觉得对不起祖宗,咬恨丢弃了手中的书本,半路出家,开起了豆腐坊。直到若干年后,对他孙儿提起这事,总还念念有词:“香河村真龙地,是个出能人的地方啊!”

第二章

香河村,一村七个生产队,一百三四十户人家,靠龙巷两边住定。家前屋后,栽上几棵杨树、柳树,间或,也会有几棵榆树、槐树、苦楝树。春来杨柳泛绿,浓荫覆盖,如烟似雾,整个村子全笼在绿荫里,成了个绿色的世界。村子算不得大,扳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自然也就能道得出各家姓什名谁。一家办事,热嘈一村。哪家姑娘出门子,哪家小伙(当地人的习惯叫法,儿子不叫儿子,叫小伙)订亲了,想瞒也瞒不住。就连夫妻间的私房话,弄不好也会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满村皆晓,好不叫人难为情。更有些厚脸皮的小伙与刚过门的新娘子调笑起来,海口夸得更大:“新娘嫂子哎,不怕你新来初到,我也知你的根底。”“你能晓得些什呢唦?”新娘子有些不服。“你家嘛,大门朝南烟囱朝天,新马桶靠铺边,我家大哥哥睡西边,你新娘嫂子睡东边……”没等小伙子说完,有人插话:“怎儿睡反了?”(本地乡俗,一张床,男将儿睡东边,女将儿睡西边,以示男人为一家之主)“我那大哥有点怕婆娘!”小伙子笑嘻嘻地朝新娘子做个鬼脸子,像在问:“你家的情况,我晓得怎么样?!”臊得新娘子粉嘟嘟的脸盘子红得什呢似的。“呸!嚼舌头!”新娘子边骂边赶快挟了给男人做的鞋底,收起针线,抽脚便走。新娘子晓得,这些小伙要是再“荤”起来,话就不能入耳,难听了。这是笑话。不过,村上人知根知底,确实的。

村上有一班豆腐坊,一家代销店。豆腐坊摆在村东头,也就是龙巷的龙头上;代销店位居村西头,自然是龙巷的龙尾上了。乡里人日子过得紧巴紧巴的,平常无事不大往这些地方去的,所谓眼不见,嘴不馋,能省则省,粗茶淡饭惯了。这是说的平常无事,要是家中来了人,到了客,那豆腐坊、代销店还得去。香河村人省归省,当用不可砍(砍,当地人读“kān”,削减,省掉的意思)。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便是如此,哪能不懂礼数呢。于是,到村东龙头上豆腐坊里拾上几帮豆腐。买豆腐,不叫买,叫拾,再现的是买卖双方交易时的场景,店主人多半是从养水的缸里、桶里拾出豆腐,放进买主的瓷盆里,亦或淘米箩里,然后擦擦手上的水,接过几枚铅壳子(硬币的俗称)。很多时候不是现钱交易,手头不便当呢,没关系的,欠账。如此一来,拾倒比买更贴切了。至于“帮”字,跟“块”同意,乡里人叫“帮”叫顺嘴了。再到村西龙尾代销店里打上一斤“大麦烧”(当地人用麦子、杂粮作原料,在自家土窖子里酿造而成的酒,便叫“大麦烧”,其实并不一定全是大麦烧酿的。这种酒质地差得很,味寡如水。即便如此,就算是平日里馋酒的,也只有家中来人到客时才喝得上),有这两样,便可待客了。若是讲究一点的,再到村西龙腰上谭驼子家抓两条活蹦乱跳的刀子鱼,红煮,白烧均可待客。

村东龙头上,是老先生柳安然的坊子。柳安然家属一队。早年间,烧了副对子,半途改道,才开起了豆腐坊。老人家生有两男一女,大儿子柳春耕,二儿子柳春雨,一个女儿柳翠云。柳安然老伴去世早,这三个孩子全靠他既当老子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拉扯成人。原想,孩子们一个个大了,该省省心了。非也。

村西龙尾上,是三奶奶家的代销店。三奶奶家属四队。三奶奶一家四口,二儿子叫“二侉子”,“二侉子”的婆娘叫李鸭子,三儿子叫阿根伙,还有一个丫头叫琴丫头。据说,三奶奶原本有一个大儿子,很小就死掉了。算起来,三奶奶家还是军烈属呢,她家男将是死在部队上的。

与柳安然家一比,三奶奶家没有一个有正正规规的名字的。其实,在香河村,难得有正正规规的名字的。柳安然原本是个教书先生,识文断字自不必说,于是乎给自己的细小的都正儿八经地起上名字。这等要求,摆在一般人家就难矣。做娘老子的,斗大的字识不得半箩筐,哪有能耐给自己养的细小的取名字唦。再说了,乡里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光起个正正规规的名字管什呢用,庄稼地里要能做活计,会过日子才是正儿八经的呢。于是乎,香河一带没结婚成家的男孩子均叫什呢什呢伙,喊起名儿便是“春扣伙”、“鸭根伙”、“狗伙”、“虎伙”五花八门;没过门的姑娘均叫丫头,平日里一喊,“春丫头”、“英丫头”的,甚至“鸭丫头”、“狗丫头”都有。本地乡俗如此。

这几天,柳安然的豆腐坊里可热嘈啦。按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有什呢好热嘈的唦?!有人给柳安然家大伙说媒了。听说,说媒的原是想给老二柳春雨做介绍的。可柳老先生不答应:“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老先生用意很是明了,老大柳春耕二十五六岁了,要不是长个五短身材,早该成家立业了。老二才二十出头,晚个年把不打紧的。这种事情该是老大先,老二后,长幼有序嘛。

香河一带,青年男女先恋爱后结婚的有,恋上了结不成婚的也有。但,先结婚后恋爱的更多。他们的婚事,几乎由媒婆“承包”了。说媒,当地人称之为牵红线,原本是件好事。如若说得好,青年男女之间便能架起座“鹊桥”,两人姻缘一线牵;如若说得不好,那便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误了双方一辈子。在当地说媒的,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三姑六婆”的媒婆,二是成人之美的“红娘”,三是男女双方主动拜托的“月老”。略微有些个社会阅历的都晓得,这“红娘”、“月老”在人们心目中的印像还不坏,均有成就美好姻缘的动人故事。而这“媒婆”,怕是三者中顶叫人憎恨的了。媒婆多数靠三寸不烂之舌做“谎媒”。媒婆们抓住男女双方的心理,一味地甜言蜜语、天花乱坠,把双方均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神气活现的,结果是越往好处巴(盼望之意),越是大失所望,巴来巴去,落得个婚姻不幸,男女双方均大呼上当。因而,媒婆也时常遭到小伙姑娘们的斥骂:

媒婆,媒婆,

牙齿两边磨。

又说男方家中富,

又说姑娘似嫦娥。

臭说香,

死说活。

骗走我家二斤猪肉一斤面,

外带两只大白鹅。

久而久之,为防止说谎媒,当地人会先让媒婆望望主人家神柜上的三样物件:镜子、秤、篾尺。这里头用意十分明了:一为告诉媒婆,主人家心似明镜,家境富裕,有秤称粮食,有尺量布匹;二为暗示媒婆,要以这三样物件去与对方权衡一下,照一照黑白,称一称轻重,量一量长短,是否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里头,双方均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就是从来不去问男女双方对亲事是否愿意。即便如此,媒婆在一对新人成婚前及成婚的喜日,均是受人敬重的。不管男方家境是贫是富,三顿酒是必得请的:请媒酒、待媒酒和谢媒酒。一次都不能少。不仅如此,请媒婆吃饭前,每回都得备好了“礼”。多半有这样几样:二斤猪肉,两条鱼,双份茶食(糕点之意,在那食品单一的年月,茶食多为果子之类)。难怪当地有“好吃做媒”一说。

这刻儿,四队上的媒婆李鸭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柳安然家堂屋里大桌子旁边,边喝着红糖果子茶,边向柳安然介绍邻村杨家庄某个姑娘的情况呢。李鸭子,不就是龙巷西头“二侉子”家婆娘、三奶奶的儿媳妇么?正是。她虽说嫁到香河有几年了,可自己还不曾开怀呢(乡里人的说法,尚未生育),倒蛮喜欢给人家说媒的。正是人们常说的,百人百性子,百人百喜好。

“柳先生,我说的这个丫头,大名杨雪花,今年二十三,高高挑挑的个头,瓜子脸长长的,眼睛大大的,长得一张乖巧的嘴,能说会道。一条乌黑的长辫子,跟翠云丫头的差不多长,蛮讨人喜欢的。”

“二十三,好像岁数不小了嘛,是实足年龄,还是虚岁唦?”柳安然不曾过多听李鸭子说姑娘的长相。他心里有把尺,漂亮不能当饭吃。更何况自家的大伙长得就平常,将来娶个标致婆娘回来,未必压得住,若是压不住,则未必是好事情。

“虚岁,是虚岁。二十三与春耕伙配正巧呢,你没听人家说么,男大三金山靠银山。”媒婆李鸭子身子朝大桌子对面的一家之主抬了抬,连忙说。

“嘴会说不会说倒在其次,不晓得田里农活可拿得出手?”柳安然边问话,边从大桌子上拿起铁壳子热水瓶,举手要往李鸭子的茶缸里加水。李鸭子连忙接过热水瓶:“不客气,不客气,自己来。”给茶缸里增过茶之后,李鸭子喝了一口,才接过老先生的话题,“这个丫头,农活没得话说,栽秧、薅草、收稻、割麦、拔菜籽、挖墒、挑河、上大型,样样活计精得很,在杨家庄的丫头里头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呢。”

柳安然和媒婆李鸭子正说着呢,老大柳春耕、老二柳春雨兄弟俩背着打农药的喷雾器回来了。

在香河一带,像柳春耕这样,二十五六岁还不曾成家的少。村上跟春耕一般岁数的细小的都跟在老子后头溜了呢。一到中饭市、晚饭市(乡里人的说法。细细想来,这“市”字用得蛮巧妙的。市,买卖之意隐含其间。到了饭店卖中饭了,卖晚饭了,自然也就到了吃中饭、晚饭的时候了),龙巷上,大人、细小的一个个捧了个饭碗蹲在一块,边吃饭边说闲话。一望,便可晓得哪个细的是哪家的。大人南说江北说海,细小的也仄头斜脑地听。听的时辰长了,碗里的饭菜没有了,便会到自家大人蓝花大海碗里扒。大人说得正起劲呢,也就没工夫理会细小的了:“去去,自己腿子断了,不能家去盛啊。”一双筷子一该(拨开的意思),细小的手上的筷子该掉下来的有,该得细小的哭声呜啦的也有。从大人碗里扒不到现成饭,细小的只好捧着自己的碗家去。

柳春耕自己也懊恼,老子个子蛮高的,老二个子也不矮,就连翠云丫头身材也是生得高高挑挑的,惟独到自个儿变成了“五大郎”。除了身材矮一点,其它哪块也不差似人啊,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浑身的疙瘩肉劲鼓鼓的,哪样农活拿不起来?!可就是没得姑娘看中,弄得他老子心事重重的,好像自个儿要打光棍了似的。这打光棍可不得了,乡里人讲究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个婆娘都没得,还谈什呢“后”不“后”的唦,自然是“不孝”定了。柳春耕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爬的蚂蚁,又说不出嘴,每日里劳作了一天到家也不多话,吃了夜饭上床,也不高兴和春雨伙说闲话。

柳春耕家正屋三间,朝南向,红砖砌成的空心墙(当地人的独创,砌实心墙费砖,自然也就费钱,乡里人没那个实力,变着法子也要把墙砌起来),大洋瓦盖的屋顶。这在村子上就算上数了。香河村多半是土坯墙,草屋顶。也就是他老子柳安然早年是个教书先生,手头有点儿积蓄。此外,砌得起这样房子的只有村子上的干部了。柳春耕家的正屋背对着香河,前面土坯墙围成个院子,挨西边搭了个小平顶,也是红砖空心墙,顶是水泥浇的。靠正屋砌了个楼步梯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从楼步梯子可上得平顶上。这平顶的好处,一到夏季就望得出来了,其它时候不觉得。

前院墙上开了个大门,正对着正屋的堂屋,门不是木板的,是用柳条和芦苇混编而成。大门一开就是龙巷。院子里靠南院墙,一字排长了三棵苦楝树,树怕是有了年头了,枝枝杈杈都伸到院墙外龙巷上去了。正屋后身并排着还有一进三小间土坯草房。前后两进之间,两顶头用杂树棒子围了起来,也算是个后院了。正屋的堂屋不仅有前门好通前院,也开了个后门通后院。后院的草房与正屋一般格局,也是开着前后门,前门通正屋,后门通香河的水桩码头。

一家之主柳安然,住在正屋的东房间。当地风俗如此,一家之主不住东房间,哪个敢住东房间?!在乡里人眼中,东房间是上手,上手为大。正屋当中一间是堂屋,香河一带的人家都是这样的格局。正屋的西房间住着柳春耕、柳春雨两兄弟。前院西边平顶房里住着柳翠云。按说,一个丫头住在正屋里紧阵些(安全一点的意思),有院门、大门两道门呢。平顶子直通在外头,虽说也有门,总不如正屋紧阵。这里头看得出,柳安然虽然识文断字,教过书,也和香河村人一般,重男轻女呢。在一般香河村人心目中,丫头家在上学读书、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均不大重视。他们自认为,女生外相,不管到哪天终究是人家的人。

后院草房子里是磨豆腐的作坊。东间砌着大锅灶,开三个灶堂口,内边支的一口大江锅,是烧豆浆用的浆锅,其灶堂比平常人家家里的灶堂要大好多。中间和口边两个灶堂均小得多,口边的最小,灶堂上安的铁锅与平常人家的煮饭锅一般。其实,中间、口边的锅就是煮饭为主的,早跟头(凌晨之意)不曾烧早饭呢,中间、口边的锅会用来过浆,把大江锅里的浆往另外两个锅里舀,好给豆浆点卤。当中一间支着一副石磨子。磨盘放在一张不大的桌子上,靠着磨盘有一只不大的缸,经磨盘磨碎的豆浆就淌进缸里,再舀到江锅里烧。磨盘子上支有一个三角形的木架子,一头套着石磨,一头有个横档,人好抓着顺着一个方向用力,石磨就能转动起来。横档上扣着两条绳子,栓在屋梁上方,成水平。这样一来,推磨的要省好多力气呢。西边一间放着长方桌子,还有几只大水缸。长方桌子上堆的是压榨豆腐、百页用的木框子,木框子四周有面,上下无底无盖,但底板、盖板均可外上,活动的,便于脱卸,而不致让豆腐、百页不得成型。豆腐要压,百页要榨。压,说来简单,将点好卤的豆浆倒进装好底板的木框内,盖上盖板,加上几块重物件儿,废弃的磨盘之类最好,干净,压重。榨百页就烦些了,同样得有装好底板的木框子,内底先垫上长长的白粗布,舀一勺浆,放一层布,舀浆要匀,放布要平,要松紧适宜。这样一层一层,一来一回,到了木框口了,盖上盖板,用一根长木棍撬着朝下压,这木棍不用人力,木棍一头别在铁环内,力量自然就到了。压榨多长时间,是有讲究的。做豆腐百页的师傅多半不会说,这牵涉到豆腐百页的好坏呢。几只大水缸是用来养豆腐的,百页只需用湿布裹好,卖出时要多少取多少。好师傅做出来的百页,一斤几张都是有定数的,不用上秤称,数数张数一笃准。柳安然老先生出手就是这样。新做好的豆腐不能干放,得养水存放。粗瓷水缸透气,养豆腐好,不易变味。这草房三间是没有山墙的,间间相通,便于劳作。这新鲜的豆腐百页出得作坊,便可从后门上得水桩码头,再摆到小船上,划到外乡去卖。本村人,一般会上门来拾的。

后院内,靠草房南墙还砌有一个鸡窝,外边一个篾制的鸡笼子。当地人没有不养鸡的,小鸡仔多半养在鸡笼子里,秋收时节,好抬着鸡笼子到割了稻子的稻田里,让正在长身体的鸡们吃上新鲜的稻谷。镰刀下总会有掉落下来的稻穗的。小鸡仔变成老鸡了,变成蛋鸡了,就养在砌的鸡窝里了。再放在外边养野了,不归家,蛋就不会生在家里的鸡窝里了。村上细小的玩躲选蒙子(乡里小孩子的一种游戏,跟捉迷藏类似),时不时的会从人家草堆狭档里找到鸡蛋,就是那些野在外头的蛋鸡生的。所以,老鸡、蛋鸡的窝是砌好的,固定的。当地人家养鸡都是这个样子的,柳安然家也不例外。

紧靠着草房的北墙西边上还砌有一个猪窝,猪窝靠着香河的一面长了两棵高高大大的树木,一棵是榆树,一棵是槐树。树荫正好覆盖着猪窝。窝里有头卡子猪(半大不小的猪子,当地人称之为卡子猪),皮毛白而泛红,望得出来,猪子的食口不丑。家中开个豆腐店,做豆腐的下脚料自然成了喂猪的好饲料。对于大多数乡里人来说,喂头猪子作用大着呢,过年过节,一家老小的晕腥出在猪身上,添置物件、衣裳等大的开销也出在猪身上。乡里人一年到头从田里获得的粮食,上缴了公家之外,剩下的连口粮都不周全呢,哪谈得上用粮食变钱呢?只有搞点儿副业,养些鸡呀、鸭呀、鹅呀,还有猪呀、羊呀……要不然,这日子怎么过啊!

有人给柳春耕介绍姑娘了。“这下子好了。”柳春耕在心头对自己说。

媒婆李鸭子到柳安然家说了没几天,杨家庄便传出话来,人家姑娘要望人。这倒不像从前,从前婚姻大事,信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堂成亲前,男女双方是不得见面的。如今毕竟不同了。女方也大胆提出要望人了。这里的“望”是一方“望”另一方,不是相互“望”。就眼前的事情来说,是把柳春耕送杨雪花“望”,柳春耕在明处,杨雪花在暗处。

即便这个样子,柳春耕也还是掩藏不住心中的兴奋,心口嚯嚯(起伏不定的样子,乡里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嚯劲大呢,都嚯动身了。”)的,静不下来。这几天和春雨伙一块在棉花田里打药水,总想和他说话,可这个死小伙鬼得很,像似猜透了哥哥的心事,爱搭理不搭理的,有一句没一句的,耍猴呢。气得柳春耕呼呼的,柳春雨喷雾器里满桶子药水上肩膀时,他也不高兴帮着捧一下子。一喷雾器打完了,得重新往喷雾器里倒药水,再加上干净的河水稀释,才好用。满满一家伙药水蛮沉的,上肩时有人捧下子省劲得多呢,一个人霸王硬上弓,得有把力气才行。

柳春雨平常做农活就不顶真,他在村小(农村小学中一至五年级齐全的,才叫小学;只有几个复式班,年级不全的便叫村小)做代课教师,一年到头下田有限。再说,他又不及哥哥昆棒(结实、有劲之意),满桶子药水上肩没得人帮忙,还真费点事呢。柳春耕就不同了,长得昆棒不说,个子又矮,这倒讨巧了。身子略微往下蹲一蹲,药水桶子两边背带往膀子上一套,肩膀一窜,便上肩了。这一点,摆在柳春雨就做不到。刚才换药水了,要不是陆根水跑过来,还真把柳春耕难住了,挂相呢。三五个劳力在一块棉田里打药水,有男有女的,为这事还不让人家笑话?!谢天谢地,老大你挂不到我的相,天助我也。不早不晚,陆根水来了,难题一下子解决了。柳春雨别提有多高兴了,重新背起喷雾器时,朝旁边的柳春耕盯了一眼,意思很明了:你不要有事求我!

陆根水是村子上的农技员(乡里人识字少,说简单点方便。农技员说全了该是“农业科学技术员”,够复杂的,还是减省些好)。农技员在村子里还是蛮吃香的。农作物的制种育苗、病虫防治、田间管理,都用得上农技员。庄稼到什呢时候打什呢药水、施什呢肥料,农技员心里全有数着呢。大集体讲究的是步调一致,统一下种,统一施肥,统一打药,统一管理。毛主席老人家不是说了嘛,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眼下,正是棉花田治棉蚜虫的时机,陆根水可忙呢。打棉蚜虫用的是乐果,毒性可大了。不懂药性的,弄不好要中毒。可是怕中毒,不敢用药,这药水打到棉花上等于它抵它(没效果的意思),蚜虫打不死;如若是不上规矩蛮用药,那必然会造成药伤,蚜虫死了,棉花也死了。因而,这乐果与水的配比是有讲究的。陆根水就负责把这套办法教给打药水的。要晓得,村民们不曾像陆根水到公社农科站培训过,不懂原理的,你跟他们讲知识不行。况且,他们识字少得很,你讲多了他们听不懂,也听不进去。也多亏陆根水脑子灵,想出个好主意。他让打药水的用乐果瓶盖子为计量单位,一喷雾器的水配三瓶盖子乐果,蚜虫重的配三盖子半,不能再多,也不要少。一喷雾器的水要满。有人会问,瓶盖子不一样怎儿办?不会不一样的,乐果这样毒性大的药水,队上都是由农技员统一保管的。散在外边,被哪个想不开的喝了,要死人的。就是这样,每年总会听说,某某庄上的妇女为个什呢事情,一时想不开喝了药水,死掉了。存心寻死的在打药的时候,偷偷倒一点,藏了带家去,哪个也不会发觉的。更多时候,倒不是偷药水想寻死的,是想留着自家的小菜地里用的,碰到事情想不开,一性之头,从家里墙旮旯拿出药水,一仰脖子全倒了进去,没得人当时发现,药性很快遍布全身,不死有鬼呢。

香河村原先有七个农技员,一个生产队一个。新支书香元上任之后改了,说是为了减少村里的工分支出,七个农技员一下子减成了一个。香元把七个农技员放在头脑子里反复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盘来盘去,留下了陆根水。在支书香元眼里,根水伙不错,人长得蛮精干不说,做事也麻利,更为要紧的,在七个农技员里头,就数他最懂行。要负责这么一大摊子事呢,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可不行,得有真本事。这一点,陆根水是让香元顶放心的了。这样一来,农技员陆根水就由原先只是个三队的小队农技员,一下子变成香河村的农技员,成了村干部。村上人见陆根水妈妈来娣子都说,祖坟葬得好啊,祖坟上冒青烟啦!来娣子客客气气地和人家点点头,回道:“香元支书器重,香元支书是我家根水的大恩人呢。”

蛮懂事、蛮聪明的陆根水却做下了不懂事、不聪明的混账事。弄得他妈妈来娣子寻死觅活的不说,弄得香元支书脸上无光。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柳春雨发狠要报复哥哥,为在棉花田里打药水差点出洋相。他正寻思呢,机会来了。杨雪花家放出话来要“望”人。柳春耕心里原本“嚯嚯”的,等到真要上场子亮相了,又有点儿五点六点的,不得安神了。这不,今儿在棉田打药水,柳春耕过一会子就跑到兄弟跟前问:“要换水么?”不一会子又跑过来:“要配药不?”柳春雨心想,这些事情你从来也不曾替我做过,做这些事,我也不为难。你这般殷勤,肯定有什呢有求于我。于是,柳春雨拿定主意,先爽爽柳春耕,不睬他。非让他投降,说出求我有什呢事情。这么一想,柳春雨不免有些得意起来,矮冬瓜,下回子你才不出我洋相呢。

矮冬瓜是柳春耕的绰号,村上细小的、大姑娘开起玩笑来都这么喊。柳春耕也不好当真,更不好翻脸。细小的不懂事,你跟他们有什呢计较头,丫头片子(村上人看不起女孩子的一种称谓)没得搭讪,跟她们也顶不起真来。说实在的,这么大的小伙了,哪个心里不发毛,偶尔和丫头们闹闹,心里或多或少也好过些。都是人哎,哪个不想有个婆娘焐在跟前唦。这一点,男将们最有数了。所以,村上的男将们不怎么喊柳春耕的绰号,喊矮冬瓜,伤良心呢,人家就是为这个不曾有婆娘呢。柳春雨自然更不敢喊了,只有和哥哥闹别扭、不痛快的时候,才在心里暗暗地骂几句,杀杀气。

人们常说,求人的事,难呢。哪怕是自家兄弟。柳春耕这会子只好跑到兄弟柳春雨跟前,一五一十地说了,杨雪花要“望”人,他想要柳春雨一块去。兄弟俩一块去,也好壮壮胆。生气归生气,老大的婚姻大事,做兄弟的不能袖手旁观,不能不帮忙的。更何况也不是什呢难事,就是陪老大去站一会儿,当一回电灯泡。经不住做哥哥的求,柳春雨最终答应了,和哥哥一块去把杨雪花“望”。

杨雪花“望”人是专门挑在杨家庄放电影的当口。电影是在杨庄小学的操场上放的。露天电影,片子是《敌后武工队》。按照先前约好的,柳春耕站在靠放影机的大桌子旁边,好让杨雪花一眼就能看得到。这样子,杨雪花心里有个数了,谈与不谈,就有了主动权。

乡里人文化生活单调得很,这当中,露天电影算得上是较为重要的文化生活了。香河一带,整个公社就一个电影放映队,得个把月才能来村上一回。因而,庄上有电影时,本村的老老小小老早就会扛着板凳,搬出自家的桌子,在放映场上排位置。然后,老离不早就吃好夜饭,坐到放映场上等。大伙儿要盯着放映场上那两根篙子中间的大白布(放电影用的幕子),盯上好一阵子呢。因为,一个公社,几十个村子,就这么一个放映队,一台放映机,配两三个放映员,其中明确一人为队长。好不容易轮到了,村干部不热情接待哪成呢。这样一来,村民们只有耐着性子望一会子大白布了。等着吧。

柳春雨一门心思想帮哥哥找人,东张张,西望望。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不但没帮上哥哥的忙,反而惹事了。

媒婆李鸭子拽了杨雪花盯着放映机这边望,“呶,就在放映机大桌旁站着呢。”边说边用手指过去。正巧,换片子了。放映机旁临时竖起的电线杆子上电灯亮了起来。趁着放映员王贵宝换片子的当口,杨雪花循着李鸭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小伙个子蛮高的,生得眉清目秀,蛮精神的。“怎样?”李鸭子问。到底是丫头家,有些不好意思。要杨雪花说出对一男人的印像,还真不好意思开口呢。“不用你说话,摇头不算,中意就点点头。”李鸭子把表态的方法都教给了当事人。杨雪花看到了站在放映机旁的小伙子,便无声的点点头。李鸭子心中想,罢了妈妈,总算好交差了。

第三章

五月一到,端午节就到跟前了。香河一带,家家烫了碧绿的粽箬,忙了裹粽子。说实在的,粽子好不好吃,跟粽箬关系大着呢。粽箬不好,叶面不肥大,包不出好看的粽子;粽箬不新鲜,包不出好吃的粽子。香河村可是个产粽箬的地方,那么一大片乌金荡,长满了芦苇,要打多少粽箬,能包多少粽子,说不清。

天刚麻花亮,一群妇女、丫头就进了乌金荡子了。乌金荡大着呢,一村七个生产队都有份。从哪儿到哪儿是哪个队的,外人不晓得,香河本村人清爽得很。话又说回来,每年在荡子里打粽箬,哪个也不曾过分顶真,粽箬多着呢,只要你有力气,打吧。打了关键是要能卖得掉,卖不掉一个钱不值。说是粽箬能全年用,甚至下年还好用。可一过了端午,粽箬的新鲜劲儿一过,味就差了,吃粽子的兴致就小多了。所以,一到打粽箬便是妇女、丫头们顶开心的时光。清一色女的,妇女们好呐侉(说些平时不方便、不好意思说的荤话),丫头们好说些悄悄话,要好的姐妹不一定在一个生产队,平日里多半一个生产队一个作业区,每个生产队的田是不在一块的。想说话,只有在上工下工在龙巷上碰到时,要么就是中饭市、夜饭市,捧饭碗的时候。

柳翠云和琴丫头就是一对好姐妹,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读小学时又是同班同学,两个人还都是村上文娱宣传队的骨干分子。如此多的相同点,要她俩不成为好姐妹都难。她俩是约好了划同一条小船,随着一群妇女、丫头们一块进荡子的。

乌金荡的芦苇子肥呢,杆儿粗粗的,苇叶儿阔阔的。柳翠云把小船的船桩在土埂上插牢把之后,和琴丫头一起挎着篮子,到荡里的垛子上打粽箬。打粽箬说起来算不上难,可也不是一点儿讲究没得。芦苇上从上到下,叶子多着呢,可以做粽箬的只有那么几片。怎么打就靠各人的眼光了。老了不仅脆,裹粽子没得香味;嫩了叶面小不好裹,叶片韧劲差,粽子裹不紧,没得咬嚼。打粽箬,难不倒柳翠云和琴丫头,她俩两只手极随意的在苇杆上一上一下掰着,芦苇叶一张一张,在她俩手里重叠起来,每到一定量,就招个头,用稻草扎成一把一把的,在篮子里齐整整的放好,适时洒些水,保住粽箬原有的新鲜劲儿。

清晨,乌金荡里雾气蛮大的。打粽箬的隔得略微远些个的,就望得不大清爽了。女人们在苇丛中叽叽喳喳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经意间,惊了停在荡子里的野雀子,扑棱棱地飞起,在乌金荡上空盘旋着,不一会子,又落在了别处芦苇丛中。乌金荡草肥,水清,浮游生物多,野鸡野鸭喜欢来,知名不知名的鸟儿、雀儿也喜欢来,惊不走。

用不着移多大的范围,柳翠云和琴丫头的小篮子都快满了。柳翠云扯下肩头的红方巾,抹抹被雾气湿润了的刘海,再抹抹脸颊,顺手将垂到胸前的辫子轻轻丢到身后。琴丫头在一旁一把拽了翠云的长辫子问:“哎,听说你家春耕、春雨前几天到杨庄相亲了,有这事吗?”“这你还要问我?不是你家二嫂子牵的线,搭的桥么?!”翠云回过头停了下子,反问道。给柳春耕做媒的,正是琴丫头家二嫂子李鸭子。可琴丫头不晓得二嫂子给柳家兄弟俩哪个做媒。翠云没发现琴丫头的心事,一直以来,琴丫头暗暗在喜欢着柳春雨呢。

柳春雨算起来,和妹妹翠云、琴丫头一块上过小学呢。只不过,他们上的是村小的复式班。柳春雨和翠云、琴丫头同班不同级。柳春雨念四年级时,翠云、琴丫头念二年级,他们是二四复式。香河村小,总共两个复式班,一三复式,二四复式。五年级就要到香河村南边的严吴庄去上了。琴丫头人小鬼大,念村小时,就喜欢和春雨伙在一起。碰到人家欺负她,总是拽着翠云去找柳春雨。在丫头们跟前,柳春雨自然要逞能,关自个儿面子的,每每出来,为琴丫头打抱不平。久而久之,琴丫头的心理上倒形成一种依赖了。柳春雨到底的是个小伙,粗气大马猴的,觉察不到琴丫头的变化。

后来,柳春雨到严吴庄读五年级,再后来到城郊严家庄读初中,翠云和琴丫头都没能跟着读下去,小学没读完,她俩都出了学校门,成了家中半个劳力。细心的琴丫头还用篾针打过一副半截头的线手套子,托翠云送给柳春雨。柳春雨当时心中蛮温暖的,别看琴丫头细娇细气的,心还不小呢。柳春雨凭着一个初中生的知识,给琴丫头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柳春雨没舍得通过邮局寄,要花8分钱呢,同样通过妹妹翠云转给了琴丫头。这封信中许多话,柳春雨都不记得了,但他引用的是人家现成的一句话送给琴丫头,表露自己心迹的:

黄金万两容易得,

知心一个也难求。

初中毕业回村的柳春雨,俨然是香河村的回乡知识青年了。在香河村茄瓜大的字认不到一笆斗的男将当中,真是“青桩”(当地的一种野鸟,身子蛮长,腿蛮高,喜欢在秧田做窝)站在了鸡群里,没得比。香元支书很器重呢,柳春雨放下书包没几天,支书就找到他家门上来了。“春雨伙来家啦?”香元自个儿挑开前院子的柳条门,站到天井里问道。柳安然在后院喂鸡呢,听见前院有人问话,是支书的声音,连忙丢下手头装鸡食的葫芦瓢,跨步从堂屋到了前院:“支书登门,天大的面子呢。快到客厅坐了再曰。”柳安然虽说早不教书了,说起话来依旧文绉绉的。全村除了他,没人把堂屋说成客厅的,说话就是说话,他偏要说“曰”。秉性如此,改不了啦。

堂屋里,柳春雨正在磨弯刀子(正规叫法该叫镰刀,因整个刀形是弯的,乡里人就着刀形叫成了弯刀子,收获季节用处可大了)呢,老子叫收拾收拾家中的农具,就到本队的队长“祥大少”那儿报到。年纪轻轻的,心野不得,也废不得。柳安然是不纵容自己细小的的,乡里人家不种田哪成?!柳安然是想让春雨伙先埋下头来到队上做几年农活再说。

柳安然把支书迎进堂屋,两人在靠了家神柜的大桌子旁边相对而坐。“春雨伙蛮勤快的嘛。”香元望着磨弯刀子磨得正起劲的柳春雨,蛮满意的。“不知礼数呢,还不叫人!”柳安然盯了小伙一眼,口声不太好。“支书!”春雨抬头喊了声,手中的活计不曾停。“哎呀,别叫支书,叫大叔吧。你可是大叔手上的一张牌呀,一村人就数你文化高啦。”香元抬头望见家神柜上方的伟大领袖像,面带微笑继续说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是会大有作为的。”“还不听支书的,改口?!”见自己的小伙没反应,柳安然追了一句,紧接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老先生对支书的一番宏论,十分佩服。可他对春雨伙在支书跟前的表现不太满意。“大叔。”柳春雨手中的活计依旧没停。“停下子,停下子。弯刀子不要磨了。这哪是你春雨伙做的活计唦。当着你老子的面,我以香河村党支部书记的身份通知你,明天到大队部报到,到村上当代课教师吧。工分嘛,就不要愁了。”你可别小看了农村里的村干部,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香元才让柳春雨叫他大叔,一转身支书身份又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香元能让春雨伙当代课教师,是柳安然不曾想到的。他跟香元虽说在一个生产队,可人家做支书的满村子跑,哪个生产队没得熟人?!跟你柳安然一不沾亲,二不搭故,能把个代课教师这样的好事给春雨伙做,真是不简单呢。

一不沾亲,二不搭故,那是过去。这是可以改变的嘛,不沾亲可以沾亲,不搭故可以搭故。这是香元心里的想法,柳安然哪里晓得唦。在香元眼里,他只不过是个老书呆子罢了。

香元当村支书也还没几年呢。已经50出头了,不年轻了。用村里人的说法,是个“二须老头子”(半老不老的意思)。别看他细细巧巧的个头,可做事情有力声,杀劲大,说话有人听呢。平日里,他的声音出现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各生产队注意啦,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现在播送一个通知……”村民们一听,立即竖起耳朵,支书又要说什呢大事情?村干部们听到广播之后,多半会到大队部集中开会。香元支书在大喇叭里播送的,绝大多数是农业生产上的东西,什呢时候开始浸种子,什呢时候做秧池,什呢时候打什呢农药……凡此等等。他先在大喇叭里一播,农技员陆根水再按照支书的要求,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地具体指导,抓落实。这样子一说,难不成香元在大喇叭里就不曾播送过大事情么?不是的,香元还的的确确在大喇叭里播送过大事情,非常大,非常大的大事情。对香河村一村人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村民们望见香元支书时,多半他都会披着件蓝粗布中山装,衣袖、衣领口均磨得泛白了,边口有点儿“噱”(同音字借用,意为破得不厉害)通头了。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中山装,在村子里少有。他两只手往身后一背,在龙巷上踱步,不紧不慢,碰到人都会客气的打招呼:“吃过呢?”“吃过了。”你从后头望不见他的手,他的手藏在中山装里头。

这是说的在村子上。香元外出开会有他自个儿的交通工具——“差船子”。香河一带,河汊多得很,河汊上的小船水鸭子似的,便成了趟。小船派用场的落头(地方之意)蛮多的。“差船子”便是专门供村干部开会、公差用的。“差船子”不像一般平常的村民家里头用的敞口小船。“差船子”有顶棚,有两壁,木板做的,上了桐油。考究的也有用白铁皮嵌顶。“差船子”两壁及前头均开有小窗子,船行时,既透气又能望得见两岸景致。“差船子”上多配有一根小竹篙、两把小木桨。平常无事,行船多用小桨,蛮轻快的。如若碰到意外,或河窄,或水浅,一时搁住了,就得用竹篙。“差船子”外形蛮小巧的,望上去顺眼。

“差船子”专门有人划的。香元不划,香元是坐“差船子”的。划“差船子”的多半是家中无牵无挂的角色。因为村干部开会,有事,说上哪块就上哪块,随时随地动身,拖儿带女的哪成?说白了,划“差船子”的多半是光棍汉,一人饱了,全家不受饿。

给香元划“差船子”的叫蔡和尚。人属香河村第三生产队,家住龙巷西半帮,显眼的标志是棵老柳树,树上搭个喜鹊窝。喜鹊窝下,老柳树旁,便是蔡和尚的家。两间小屋是个颠头府儿,一明一暗。暗的是房,只放张柳棒子编的床;明的是堂屋,砌个老虎灶。烟囱钻墙而出,袅袅炊烟飘在香河上,分不出是烟是雾。一家连影子才两口人,两间草屋是风扫地,月点灯,贼都怕来这儿沾上穷气,“铁将军”(乡里人对锁的俗称)也就靠边站了。

村上人并不曾因为蔡和尚穷得叮当响,就看不起他、欺他,香河村人本分、厚道的多,作奸、耍滑的少。“好好过日子,好好做农活。”香河村的祖辈们这样教导父辈。“好好做农活,好好过日子。”父辈们这样教导自己的子辈。乡里人常说,人穷穷不过一世,家富富不过三代;又说,万贯家财要人撑。这话还真不假,在蔡和尚身上应灵了。

打粽箬的妇女、丫头们划着小船,向县城进发了。十几里水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不过在香河村这帮女人眼里,把小船划到县城去,不是什呢难事。老天架势(肯帮忙),这刻儿雾气完完全全散开了。三四条前后而行的小船上,一箩筐一箩筐碧绿的粽箬,水淋淋的,望得清清爽爽。再细望那粽箬把子,一把一把摆得齐整整的,蛮好看的。大伙儿开心呢,天没亮进荡子,有了眼前的劳动成果,多好啊。想着能把这一筐一筐的粽箬变成钱,到年底队上分红也有自家的一份,禁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你听,有人唱开了——

水波粼粼杨柳青,

小河似网鹅鸭成群,

姑娘撑船到柳下呀,

唱起歌儿乐津津。

哎嗨哟——

歌唱丰收好年景,

歌唱眼前好春色,

人唱丰收柳迎春。

杨柳青,杨柳青,

杨柳青青,

杨柳青……

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了,是柳翠云和琴丫头在唱。她们俩在一条船上,柳翠云划着双桨,琴丫头撑着船篙,小船呼呼地朝前拱,不一会儿,就把其它船甩到后头去了。一得意嗓子痒了,张嘴就来。在宣传队上可不是呆了玩的。她们俩有意在妇女、丫头们跟前显摆显摆。这个不服气可不成,柳翠云、琴丫头一张口就成调,就是好听,听了蛮舒服的。“再唱唦。”“来个荤些个的。”有人起哄,有人听得不过瘾,有人想到那个上头去了。柳翠云、琴丫头哪个也不买这帮女人的账,唱就唱。翠云和琴丫头一商量,来了个对唱——

天黑守在妹窗口,

指望半夜把客留;

想翻院墙又不敢啊,

可恨妹家大黄狗。

哥你约妹到地头,

未曾开口先动手,

不是为妹不依你,

可肯跟妹到白头。

柳翠云和琴丫头今儿可显摆够了。小船吃着浪头前行,沿途岸上不时有小伙们停下手上的农活,朝河里张望;水面上不时惊起一两只野鸡野鸭子,“嘎嘎”地叫着,飞到别处去。

眼前望得到县城的房子了,远远的,在水路前头,像浮在水上的样子。望得出来,县城的房子高呢,县城的房子多呢,县城的房子好呢。这有什呢好奇怪的,要不,怎么叫县城呢?!柳翠云和琴丫头在自说自话。早晨的太阳光正直直地照射在县城的上空,让两个年轻姑娘有了某种冲动。

终于,城郊严家庄到了。毕竟是城郊了,水码头跟香河村都不一样呢。这里的水码头大得很。长长的宽宽的用砖头砌成的台阶,一梯矮似一梯,朝河边伸展,靠近水面时,又有水泥预制板直笔笔的,浮水而设,外地来人上下码头,本地人上河边洗洗弄弄,均蛮便当的。香河村的妇女、丫头们先先后后把小船在严家庄宽大而有台阶的水泥码头上停妥,带牢船桩子,再背的背,挑的挑,把一箩筐一箩筐的粽箬运上岸。从严家庄进县城还要走一段乡路,不算远,半个把钟头就能走到了。

香河村的女人们,进了县城的大街上,又是新奇,又是兴奋。脚踩青石板的街面,让原本野惯了的乡妇村姑的脚步子也变得软软的了。尤其是翠云和琴丫头她们这帮子丫头们,挑着青竹扁担,身前身后的箩筐里是翠翠的粽箬,走在青石街上,一溜儿软软的步子,杨柳腰,只见那扁担在肩头直晃悠。“卖——粽箬咯——”“卖——粽箬咯——”(这粽箬,长在芦苇上时叫苇叶,打下之后,一把一把扎好,挑到街上卖时,就不再叫苇叶,而叫粽箬了呢)嗓音儿脆脆的,甜甜的,蛮悠扬的。琴丫头一头齐耳短发,脖子上垫着水红格子方巾,走在一群女人中间蛮显眼的。翠云紧埃着琴丫头,今儿特地换上了琴丫头帮她裁剪的沾料(一种质地软软的布,穿在身上抖抖的,蛮爽身的)小褂子,满身的蓝星小碎花,把翠云苗苗条条的身子裹得线条分明,绵绵的曲线有起有伏,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她身后一条长长的辫子,随着身子左右摆动着。最讨喜的,是翠云长辫子的辫尾子上的蝴蝶结儿,紫红的颜色,翠云走路时,蝴蝶结儿一跳一跳的,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卖粽箬,有这样沿街叫卖的,也有摆地摊卖的。粽箬装在一只木盆子里头,木盆子旁边备个小水桶,卖粽箬的不时给粽箬洒些水,粽箬望上去水淋淋的,青滴滴的。香河村的女人们很快就分成了两拨,妇女们多半选择了摆地摊的卖法,丫头们则走街串巷,沿街叫卖。

确切说来,香河村的妇女、丫头们卖粽箬还不曾进得到城中心呢。她们叫卖的所在,是县城北边一个叫北小街的地方。一眼望去,满眼尽是青砖小瓦的民居,没得一幢高楼大厦。这些平房望上去年代蛮久远了,墙脚根底下长了不少绿青苔,屋顶上,瓦楞子间隙处,野草长得蛮高,蛮大的。一家一户的门口,绝大多数门框上的油漆都翘皮了,不上新油漆有些年头了。

这些并不妨碍北小街上的地摊生意。北小街上的地摊生意摆得红红火火的。地摊上,除了香河村上来卖粽箬的,还有乌金荡北面的官庄村上来卖艾、卖昌蒲的,也有县城南边垛田村上来卖红萝卜的。这艾、昌蒲都得有根,红萝卜得带上绿绿的叶子,蛮好看的。长长的一条龙摆下来,占满了一条北小街,任人挑选。这些天情况有些特殊,没得几天要过端午节了。平日里,还有些当家过日子必需的日杂百货之类,也在北小街上卖。

这一带,端午节除了裹粽子,还要备些艾、昌蒲之类,挂在自家门口两边屋檐底下。讲究的人家还要挂些红萝卜、小粽子。听说这东西既能驱鬼避邪,又能消病祛灾作药用。驱鬼避邪没得哪个见过,作药用倒是常有的事。哪家细小的害了“天疱疮”,便用吹晒干了的艾和昌蒲煮,取其汁给细小的洗澡。洗个几次,细小的身上的“天疱疮”焦头了,结疤子了,好了。至于红萝卜、小粽子挂在门口,望不出有多大用处,怕是习惯而已。卖艾、卖昌蒲、卖红萝卜的虽说女人居多,也有男人卖的。唯其卖粽箬尽是女人。想来,大概是碧绿的粽箬,水淋淋的身子,与女人更相宜吧!

“逢满栽秧,大事无妨”。乡里人多半以种田为业,农时耽误不起呢。开秧门了,盘了田,要上水栽秧了。

天没亮,香河村的女人们就去秧池拔秧苗,几个男将们便照队长的安排给白田(收了麦子,盘过后等着栽秧的田,叫白田。意思是田里没有庄稼了,一片空白)上水。在香河一带,给白田上水,多半用水车。常见的水车有两种,一种风力的,一种人力的。风力水车靠的是风,一有风,只要给水车挂上风帆就成,蛮省事的。因而,当地人叫这种样子的水车为洋车。其“洋”,怕就在这风帆上了。人力水车,顾名思义,便是靠人力了,与洋车相比,无风帆,架子小,构成蛮简单的。人力水车靠支撑的架子、一根转轴、一副翻水用的槽桶组成。那架子多半安置在田头圩堤上,临近河边。两根竖杆在地上固牢了,在适宜的高度绑上根横杆,供踏水车的人伏身子用。竖杆、横杆多半为村树制成,并不考究。只是横杆不宜太粗,粗了担分量,再伏上人,愈显得沉了,竖杆就吃不住劲儿;亦不宜太瘦,瘦了担不了分量,伏上人,杆便会断,人摔下来,弄不好会出大事情。转轴便是安装在这架子的正下方,稍稍离地,能转就行。转轴多半蛮粗大的,虽为木质,却不是村树所制。每制此轴,工匠均得精选既粗且直的上好木料,因为转轴中间要安装钵轴。钵轴比常见的洗脸盆还要大,扁圆形,通常是用陈年大树根段制成,整块的,挺沉。踏过人力水车的都晓得,这钵轴,沉好,转起来有惯性。钵轴上安了一颗颗“齿”,短且粗,恰巧与槽桶里的连轴咬合,将动力转给槽桶里的水斗子。既是人力水车,这动力之源自然是人,但那光杆转轴,人纵有再大的力气,也难以操作。于是,除了中间装有钵轴,在整个转轴上和钵轴的两边,均安有叫“拐”的玩意儿。在转轴杆上凿好了洞口,插上粗短的杆,再在杆子顶头加个档,一个形似小“木榔头”的“拐”便成了。这“拐”在转轴上的分布很有讲究,不是随意安,要对称、均匀,这样踏起来才上圆、协调。因而,给转轴凿洞口,那得工匠事先盘算好了才行。有了“拐”,踏水车的只要脚一踩到上面,转轴便转起来。槽桶在人力水车中,虽说不是至关要紧,但成效是由它来体现的。若是没有那长长的敞口槽伸到河里,没有槽桶尾部小钵轴,没有槽桶里长长的连轴上的块块“佛板”制成的小斗子,定不会有汩汩的河水车上岸,流进干涸的农田。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一切皆齐了,你不会踏这水车亦是白搭,车不了水的。踏这种水车,伏身横杆要轻,脚下踩“拐”要匀,身体重心要随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后移,与众人要默契配合、步调一致。只有如此,方能省力而灵巧转动水车,否则便有洋相出。身子死伏横杆上,脚下显短啦;重心过后,摔成“仰头巴”(一种四肢朝上的斤斗)啦;脚下踩不匀,跟不上“趟”,老被“拐”打啦;实在支持不住,双手紧握,身子一弯,两腿一缩,“吊田鸡”啦……这些,香河村的回乡知识青年柳春雨是有体会的。

这不,他又和几个男将上了水车。越往夏天过,苏北平原上的风越少,能鼓得起水车上风帆的大风,更少得可怜。哪个有三国里的诸葛亮那么大的本事唦,人家能借来东风,哪个人站出试试!祖祖辈辈种田,捧牛屁股,没得这么大的本事。因而,洋车在乡里人看来是不行的,还得靠自个儿的力气,这才实实在在,这才管用。

柳春雨和三五个男将们得赶在女人们秧苗拔好之前,先上一阵子薄薄水,好让她们下手栽秧,这样不耽搁工夫。一大早,力气有的是,几个要强的男将一上水车,脚下便虎虎生风,转轴飞速盘旋,只听得哗哗的河水,翻上来,下了田。几袋烟的工夫,原来黑乎乎的田里变成白茫茫、水汪汪的了,真正是白田了呢。这会儿,男将们才缓了步调,下了水车,啦呱些“荤话”,相互逗趣、笑闹,缓口气之后再上水车,紧起来踏一阵子,拔秧、栽秧的妇女也就到田了。此时,天色已大亮,十几个妇女一字儿在水田里排开,开始栽秧。打了大早工的男人们便一齐下了水车,坐到田埂上,从自家女人或细小的拿来的粥箬子里,取了碗筷,再从粥盆里倒出粥,剥个把过端午剩下的粽子,戳在筷子上,嘴就着粥碗,呼呼地喝起来,吃起来。亦有图省事的,就了小二郎盆,直下喝几口粥,嚼几根苋菜馉,咬几口粽子,有滋有味的样子,似乎皇帝老儿的御膳也不及呢。

填饱了肚子,水田里又多了红红绿绿的花头巾、花衣衫在移动,踏水车的男将们情绪便来了,再上水车,那呼呼的车声更响,槽桶里翻上来的水更涌。这当儿,栽秧号子便在水田上空响起来。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妹栽秧,

要想秧苗儿醒棵早哟,

全凭田里水护养。

啊里咯桑子,啊里咯桑子,

全凭田里水护养。

琴丫头也在这帮拔秧、栽秧的妇女当中,听见有人唱,琴丫头嗓子里钻进毛毛虫,发痒了,亮开喉咙。她望见了水车上和其他男将并排伏着的柳春雨。这三五个男将当中,就数春雨伙肚子里墨水多,于是水车上这帮猴急猴急的男人,鼓动春雨伙唱。柳春雨自然也望见了女人堆里的琴丫头,自从和哥哥去杨庄“望”过一回之后,心里有些个不大安稳呢,猫爪子捣心,痒痒的。你听——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田埂上,

妹妹栽秧在中央,

妹妹心灵手又巧哟,

栽下秧苗一行行,

好像栽在哥的心口上,

啊里咯桑子,啊里咯桑子,

哪天和妹配成双。

他唱着唱着,栽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便笑闹起来。秧田里女人们在喊:“春雨伙。”田埂水车上男将们在喊:“琴丫头。”于是,整个秧田上空,“春雨伙”、“琴丫头”地喊成一条声。平日里,一句话只消半天工夫,便能传遍整个村子的,哪家不知哪家那丁点子事。过耳传言的,说村西头四队三奶奶家琴丫头相上了开豆腐坊的柳先生家老二呢,那些好事的婆娘们一直不曾逮到机会,今儿愿望凑巧,两个人弄在一块,哪能放他俩过身呢。

“琴丫头,快说快说,相上春雨伙真的还是假的?”秧田里,有几个妇女已经直起腰,停下来不栽了。和琴丫头挨得近的更是举着手中的秧把子,泥水滴滴的,要往琴丫头身上扔,“老实坦白,可曾那个过呢,不说不怪人不客气。”琴丫头脸红得什么似的,一时竟没得嘴回了。人家黄花大闺女呢,哪个好意思主动跟春雨哥说唦。顶多不过有时在一起做农活的时候,私下里多望几眼罢了,什呢事不曾有呢。还这个那个呢,亏你们想得出来。

这秧田里一闹,水车上的男将们自然不会安神了。“春雨伙,这么标致的丫头你什呢时候弄到手的?”“行啊,什呢时候成了敌后武工队员了嘛,悄悄地下手,春雨伙算你狠。”“这下子,春雨伙要弄到春耕头里去啰。”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柳春雨自然不会生气的。可是人们一闹,把他的脑子倒闹醒了。“琴丫头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怎么就不曾找个机会谈下子呢?”这么一想,他又有些懊恼,被他们这些人嚼舌头,连琴丫头指头尖儿也不曾碰下子哟。不行,老是闷在心里不顶用。柳春雨心里想着想着,觉着身子轻飘了,走神了。这踏水车的活计,一走神,脚下就跟不上“趟”了。柳春雨走神最直接的结果便是脚被“拐”打得生疼的,只好出洋相,“吊田鸡”了。此刻,柳春雨自然不想“吊田鸡”呀,可这也由不得他了,不抓紧横杆,弯身缩腿,哪个也吃不消那“拐”打的。

这下子好了,在琴丫头面前丢丑呢。“快,快,停,停。”柳春雨疼得直喊。这哪是你说停就停的,其他人一时停不下来,是因为踏水车有惯性呢,转得正上圆。这当儿,有个人踏得比一开始还要带劲。哪个?伏在最边上的陆根水。“根水伙,你耍什呢滑头唦,还不把你狗腿子松下来。”柳春雨“吊”着难看呢,对陆根水的口声不太好了。“开个玩笑都开不起,什呢■啊。”陆根水气呼呼地直接下了水车,索性不踏了。柳春雨哪晓得他不知不觉中得罪了陆根水,成了陆根水的对手。标致的姑娘哪个小伙不喜欢,就你柳春雨命好,到处有姑娘喜欢。不是说香元支书挑你当女婿的唦,现在又把琴丫头弄到手了。陆根水越想越气,他暗地里喜欢琴丫头不止一天了。

就在这嘻笑取闹之中,日头渐渐升高了。阳光下,原本水汪汪的白田里,出生了疏密有致的秧苗儿,竖成线,横成行,绿生生的布满了田,那个鲜活劲儿,活脱脱一群生命呢。望着充满生机的秧田,柳春雨眼中毫不遮掩地生出几许希冀,几许渴求。

第四章

香河村的代销店、大队部、村小均在龙巷西头龙尾上。大队部在当中,东边是代销店,村小在西边,与大队部隔条土路。远远望去,大队部前竖着一根高高的茅篙,茅篙顶上头绑着个大喇叭。望到这大喇叭,就晓得代销店、大队部和村小的方位了。

代销店原本是村上的大仓库,通长有五六间,没得院子,进深蛮阔的。正中开个大门,进得门去,一张长长的大柜台摆在房子中央,把一大间屋子隔成内外两部分。外口放了张小桌子,几张小凳,靠门口有张旧椅子,木条子钉起来的,供来人歇脚的。内口是货架子,仅墙满,整整一面墙被划成若干方格子。方格子里东西算不得多,洋火(火柴),蜡烛,洋碱(肥皂)之类,就散放在方格子里,针、纽子之类细小百货先用盒子装了,再放在架子上。红纸、白纸和烧给死人的矛长纸,大开张、小开张都有,放在架子的底层。架子上不少格子是空的,没得东西。靠架子下口放着几只坛子,有装酱油的,有装“大麦烧”的,也有装洋油(火油,点灯用的燃料)的。这洋油与酱油,与“大麦烧”均要分开放。洋油会“爬”(乡里人的说法,容易消耗,窜味),放得不好,把其它东西都弄成洋油味,没法用,没法吃。酱油、“大麦烧”也得盖好盖子,乡里老鼠多,夜里最喜欢到代销店来了。这一带村民到代销店打酱油,打到死老鼠的事不是不曾有过,一村人去造反,一坛子酱油,哪个晓得老鼠什呢时候掉进去的唦。三奶奶家代销店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

柜台上几个玻璃罐子里,有装白糖的,有装红糖的,有装纸包着的小硬糖果的,有装搽脸用的雪花膏的。柜台顶头放个大盐缸,内装沙白的盐(盐又分成粗盐和细盐,粗盐村民家里腌咸菜时用,细盐平时吃)。盐缸上方悬着一杆秤,绳子拴得好好的,秤斗子、秤砣均挂在秤上,随要随秤,方便顾客。

柜台内,货架子两边均开了门,朝东两间,最东头一小间是三奶奶的房。挨着三奶奶房的是锅灶间,烧饭做菜的地方。一般三奶奶家不在锅灶间吃饭,要做生意呢,中饭市、夜饭市正是村民们到代销店来打个酱油、买个盐啊之类,一家子蹲到内头吃饭照应不到呢。三奶奶家吃饭在柜台外口的小桌子上吃。朝西三间,依次为老二两口子的房,老三阿根伙的房,姑娘琴丫头的房。这个样子的格局,跟香河村一般人家的房屋不一样。因为仓库进深深,所以通长里有个长长的过道,各自的房门通过道,过道再通卖货的大堂,归总出一个大门。

这代销店严格说来,不是三奶奶家的。三奶奶家男将打老蒋时丢了性命的,公家照顾,让她一家子住进了村子上的仓库。三奶奶有过一个大小伙,不曾养得大,是个少年亡。老二子承父业,在东北当过几年兵,转业回来安排进供销系统,就在香河村开起了代销店。反正仓库地方大,“二侉子”就不曾再向村里开口,自己拾顿拾顿,住家,开店,蛮好的。

确切说,代销店是“二侉子”在开。三奶奶平时不大在代销店里的。三奶奶不开店,当然不曾闲着。三奶奶在村上大瓦屋的医院里帮着煮饭,偶尔也帮人带带细小的。

说是医院,其实不过是个医疗点,无医师、护士之分,全院上下总共3个人,负责人姓王,村上人不喊他王医生,而是喊他王先生。三奶奶就是给王先生他们3个人煮饭。每日里,三奶奶为王先生他们洗菜做饭,逸事逸当的,今儿吃什呢,明儿吃什呢,三奶奶总要请教王先生,之后才去置办。三奶奶蛮爱干净的,会调理,不光医院的医生夸,就连来香河村巡诊的院长、主任也都一个劲地夸。

三奶奶男将也姓王,在部队上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打起仗来不要命地朝前冲,几次冲下来,当上了排长,部队首长可器重了。“王排长,好样的,好好干。”王排长倒是想好好干的,可老蒋的枪子儿不让王排长好好干,才30来岁就光荣了。死信传到香河村,传到三奶奶耳头里,三奶奶一下子晕死过去,醒过来哪里相信是真的。哭得死去活来,整个一个泪人似的。村上上了年岁的都晓得,“三丫头,苦呢。”

当时的“三丫头”就是如今的三奶奶。三奶奶嫁到王家是在15岁上,她已经出落得荷花似的,清清秀秀的,脸盘子好,身架子也好。叫一村小伙眼馋。其时,她丈夫8岁。那时,自然没人叫她三奶奶。一村人都晓得,她老子把她卖到王家当童养媳的。王家人多半叫她“三丫头”。“三丫头,领细狗伙到村头去玩。”婆婆这般吩咐。细狗伙便是三奶奶的男人。细狗伙一天到晚鼻涕拉呼的,跟在自个儿媳妇屁股后头,让村子上一帮细小的笑话:

细狗伙,

鼻涕虎,

门口两条大黄狗;

细狗伙,

鼻涕虫,

面前两条大黄龙。

“大黄狗”也好,“大黄龙”也罢,均是笑细狗伙鼻子里的鼻涕黄黄的,长长的,丑煞人。这刻儿,细狗伙鼻子一吹气,鼻孔里冒出两个大气泡泡,手电筒珠子似的,嘴里嗡声嗡气地喊着:“三丫头,三丫头,你跟我哄(同音字借用,清除鼻涕的一种动作,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一用力,其过程即为“哄”)鼻子,下会子,我碗把你舔。”那年月,大人、细小的难得有个饱肚子呢。不过年,不过节,是吃不到米饭、米粥的,大麦■子、青菜打滚,得浮肿病,命丧黄泉的多煞人噢。细狗伙是王家宝贝疙瘩,一家人千省万省,隔三差五的特为他煮点儿米粥。那时的细小的吃不上米粥,想着能喝上米影汤也是好的。碰到喝米粥这样幸福的事总是慢慢喝,慢慢在嘴里过来过去,最后把舌头伸得老长,沿碗边子挨排排舔,舍不得沾在碗边上的米影汤呢。碗舔得滑滴滴的,连洗都可免了。在细狗伙看来,能把沾有米影汤的碗把三丫头舔,实在是件了不得的事。三丫头毕竟大了,晓得怕丑呢,舔男人的碗边子,还被男人在大人、细小的面前显摆,心中自然有点儿不高兴。于是脸沉沉的,伸手给细狗伙哄鼻涕,下手有意重了些,收手时两个指头又一拧,细狗伙直喊疼。这种时候,三丫头又会反过来哄(这里哄用原意)细狗伙,要不然,细狗伙家去一学祸(告状的意思),三丫头轻者换顿骂,弄不好还得挨婆婆几个巴掌。婆婆对三丫头不好。三丫头便会答应细狗伙,夜晚上到王瞎子家听说书、唱戏。

白日里,三丫头煮了,洗了,扫了,一晚便拽丈夫到王瞎子家听书。那王瞎子拖着一把旧二胡子,有说有唱,惹得丫头小伙心痒痒的。

二十岁大姐十岁郎,

夜夜睡觉抱上床;

说他是郎实太小,

说他是儿不太像。”

风吹荷叶沾半边,

姐大郎小不对命;

等郎几年花要谢,

活人睡在死人边。

王瞎子每晚都这么唱,唱得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开了心窍窍,通了灵性,不曾等到王家圆房,便成了一个妇人。这种事有了一回,顺理成章就会有两回、三回……事情败了出来,三丫头挨婆婆好一顿毒打,想让她招出主儿来。三丫头抹抹嘴边的血,拼不开口。婆婆气不过,剥光了她的衣裳,赤条条地拴在石磙子上,让三丫头丢人现眼。

尘世间,生命力的伟大,着实让人赞叹。在屈辱里活着的三丫头,肚子里的小生命在经历了年轻母亲十月怀胎之痛,世事炎凉之寒之后,第二年秋天,顽强降生在了王家的柴房里。婆婆一望,见是个小伙,便丢掉了将三丫头扫地出门的想法。当年春节,王家便给十六岁的童养媳和九岁的细狗伙圆了房。

王家一下子走了两个人,这是香河村哪个也不曾想到的。

别看细狗伙八九岁上鼻涕虎儿似的,在村子上总是拽了三丫头的褂子旯旮,从不敢自个儿往东往西,胆小得扎实。哪个想得到,他长到十七八岁,竟敢瞒着一家老小,一声不吭,跑到部队上去了。王家火上堂屋了,一家人急呀。兵荒马乱的,在家里头安安稳稳的多好!你细狗伙胎毛还不曾干呢,闹什呢革命唦。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还真是祸不单行。三丫头的小伙,在细狗伙投奔部队后辰光不长,得了莫名其妙的病,整日里浑身火炉子似的,吃不下去一粒米,喝不下去一滴茶,嘴里嚷着要找他老子去了。快呢,活蹦乱跳的细小伙,个把月辰光就死掉了。这个小伙一死,三丫头可不想活了。为他,挨了多少人戳脊梁骨,受了多少屈辱、多少冷眼,其间的辛酸,心里的苦楚,个中的滋味,哪个能晓得啊。“你这个讨债鬼呀,来这个世上寻什呢魂的唦?”这么八九年的苦水,真像香河发大水,倒了坝头,决了圩堤。“你就是让我现世报吗,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到这么大,你懂事了,会喊人了,为什呢又走的唦?呜呜——呜呜——”

“乖乖,我的心肝哟——你家来唦,你家来哟——”香河村,龙巷上,三丫头披头散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个疯子没得二样了。她哭着,喊着,指望老天能把她的细小伙送回来。三丫头哪像人过的日子啊,她的心在火炉子上煎,在滚水锅里熬呢。

三丫头的小伙是回不来了,可三丫头的男将家来了。三丫头的事传得蛮广的,蛮快的。在黄桥一带当兵的细狗伙一听说,心里像是被刀子剜去一块肉,再也坐不住了,跟部队上请了假,拔起双腿,就往香河赶。细狗伙隐隐约约地晓得,他跟三丫头圆房的事,家中大人从来不曾说过,他也不曾主动问过。不管怎儿说,他细狗伙是三丫头带大的呢,夜里蛮得不肯睡觉,三丫头只把自个儿的奶子喂到他嘴里,哄他睡。他对三丫头有情意呢。

等到细狗伙赶回家来,三丫头已经神志不清,只剩下半条命了。细狗伙一把抱起摊在铺上的三丫头,号啕大哭,“姐——姐啊——细狗伙家来找你啦——”

心病还得心药医。村上老辈人为细狗伙出主意,三丫头的病因失子而起,只有让三丫头再有个细小的,她这心病才能回转。这下子,轮到细狗伙照料三丫头了。果不其然,当第二年开春,细狗伙当上了老子的时候,三丫头完完全全恢复正常了。村里人望着依然鲜鲜亮的三丫头抱着二伙,边做针线,边和人说话,心头都在说,“细狗伙,到底是部队上的人,跟大伙儿不一样,不简单,真正不简单噢。”

有一阵子,部队到了兴化城。细狗伙家来得更勤繁了,甚至有些恋家呢。恋家的结果,很快就体现出来了。其时,无计划生育一说,三丫头很快成了三个细小的的妈妈,两岁一个,两岁一个,生得猛呢。三丫头自然不会拖自家男将的后腿的,革命光荣呢。这道理也是细狗伙告诉她的。当她领着三个细小的送自家男将上路时,竟然异常平静了。好像自己男将不是去打仗,只是出趟门,两三天就会回的。这个样子五六年了,三丫头自个儿也不晓得,在村口老柳树下,送过几回,接过几回。

终于有一天,三丫头没能从村口老柳树下接回自家男将,而是接回了男将平时穿过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一只旧军用水壶,水壶上有了个枪眼子,已经不能再装水了。公家来的人告诉三丫头,她家男将在战场很英勇,部队上为有这样的同志感到骄傲,血海深仇一定要报。三丫头越听越不对头,最后“哇”地跪倒在老柳树下,不省人事了。

不知什呢时候,有人喊三丫头三奶奶了。有年头了,亏得村上人还记得她在娘家时排行老三。

乡里农忙的时节,三奶奶便替邻居家看细小的。三奶奶常常一边“吃”麻纱(将麻用手指劈成一缕一缕的丝,之后一丝一丝地接起,放到唇边湿一湿,连成一线了,便叫“吃”麻纱。苏北乡间极常见。麻纱织成“夏布”,可卖,可做衣裳。夏日里,乡间女人多穿“夏布”做的衣裳,挺括,透气),一边蹬摇篮哼着小曲子,哄细小的睡觉。

风来啰,

雨来啰,

马虎子要来啰,

宝宝觉觉啰……

不晓得怎么弄的,乡里细小的蛮怕“马虎子”的,一提到,立马规矩了许多。至今,不晓得“马虎子”是个什呢东西。

三奶奶哼着,摇着,细小的睡着了。她反倒不再“吃”麻纱了,望着龙巷上那棵老柳树直愣神,目光幽幽的。

南蛮北侉。“二侉子”是三奶奶家老二,自然不是北方人。

“二侉子”打理着村子上的代销店,平常人来人往,从龙巷西头代销店门口过,总能望见他坐在柜台内口,俨然店老板的样子。碰到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指挥他家婆娘李鸭子帮忙,“帮下子,5分钱酱油。”李鸭子便会接过“二侉子”手上的瓶子,装上注口(一种漏斗形的器具),用长柄小端子,伸进大缸里舀酱油,再支到注口上,灌入人家的瓶子里去。这里买酱油不叫买,叫打。“打”字体现在整个过程之中。打用的是小端子,5分钱两端子,正好。再忙,“二侉子”就会叫妹妹琴丫头一块上。“给称半斤红糖。”真是忙不过来呢,琴丫头便会从里边房间自个的洋机(缝纫机)上起身,来帮二哥的忙。有时也会嘟囔几句,“不把阿根伙叫家来,人家有件小褂子赶得紧呢。”阿根伙是“二侉子”的兄弟,琴丫头的三哥,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在代销店里望不到阿根伙属正常,让你望到,就不正常了。“家作懒,外作勤”说的就阿根伙这个样子的人。别看他望上去细个子没得三尺三,细胳膊、细腿像个瘦蟆蚱,可在香河村,阿根伙腿脚勤快是出了名的。

村上,无论哪家婚丧嫁娶,来人到客,都少不了他。倒不是他尊贵,每家必请。阿根伙跑腿在行。村西头三四十户人家,谁家桌凳齐全,谁家碗盆剩余,他一清二楚。这倒是他早几年练就的本事。他这个人最欢喜凑热嘈、望西洋景儿。哪家有事了,他极自觉地过去,帮主家搬搬凳椅,找找碗盆,做些杂活之后,和主家其他打杂的一块,弄得些剩饭剩菜,吃得有滋有味。回得家中,三奶奶问起,“阿根伙,又混到哪块的?”“巧了,谭驼子家到客,请我去帮忙的。稍微喝了点大麦烧。”谭驼子家住村西龙腰上,是远近有名的“摸鱼鬼子”(摸鱼实在太厉害了,村上人送他个绰号)。

三奶奶望着不争气的三伙,无端地就想起死去的男将。她觉着对不起自家的男将呢,王家出了个不抬嘿(抬嘿,受人抬举,让人得意)的,给英勇的老子脸上抹了黑。

阿根伙不曾觉得自个儿不抬嘿,在村上,他也不是没“红”过。说起来,别人不一定信,阿根伙尽管家在四队,还曾跟在一队队长“祥大少”屁股后混过一阵子呢。“祥大少”真是看中了他腿脚勤快,让他跟在自己后面跑跑腿。

阿根伙蛮乐意的。“祥大少”对阿根伙放手得很,安排农活时,“祥大少”多半让他跟妇女在一起,令其察看各个女人的情形,好认定一天下来给多少工分。其时尚无多劳多得之说,村民们的工分靠评。

阿根伙岁数也不小了,蹲在女人堆里,正顺了他的心。他唱得那一口小调总算派上了用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成了堆,起哄是难免的,活儿干得乏了,闹闹提神。公公跑到媳妇房里,大伯子睡到弟媳妇床上,诸如此类的事儿,都会从这些女人嘴里跑出来。这些女人过了门子,有了孩子,当着男人面也敢撩了衣角,捏着白花花的大奶子往孩子嘴里塞。本地风俗如此,不为过。

自然也有闹阿根伙唱小调的:“阿根伙,来一段!”“对,来段好听的。”阿根伙并不急于开腔,在起哄的这个女人肩头捏上一捏,冷不防,又在那个女人胸前抹上一把,动作极熟练。“喊我一声好听的,便唱!”他得寸进尺。“阿根伙乖乖,唱啊!”“好小伙,唱好了喂奶。”这些女人也不是省油灯,再丑的话也出得了口的。

尽管如此,阿根伙还是挺得意地亮开了他颇有韵味的嗓子:

贫农(嗡)下中农,

一条(啊)心(啦),

天南海北(哎)一家人……

小淮调来了,心野的婆娘吼嚷起来,“来个‘荤点的!”于是,女人们一阵嘻笑。此时,阿根伙的眯细眼极放肆地往丫头、婆娘颈脖子里钻。他自然是应了女人的要求再来一段:

一更(喃)里来,

小尼姑守禅房,

手抱着木鱼儿,

两眼泪汪汪。

……

三更(喃)里来,

小尼姑睡朦胧,

见一个,少年郎走进庵中,

二人(喃)挽手阳台上,

颠鸾倒凤,

鱼水交融。

唱着唱着,他动起手脚来的事也曾有过。尤其是瓜地薅草,丫头婆娘的进得瓜地,嘻嘻哈哈,一群归林鸟,边吃瓜,边听阿根伙的小调,好不自在!贪嘴的婆娘进了瓜地不住嘴,用不了多会子,肚子鼓起来了,尿也憋不住了,找个瓜叶密的垄沟蹲下去。身后,阿根伙早馋猫似的等着了。过了一刻儿,阿根伙丢下一句:“歇着吧,晚上我跟队长说,多给你3分工。”之后,便喘着粗气,离开那垄沟。

代销店真正忙的时候是逢年过节,平时并不忙。因而,“二侉子”一个人打理,绰绰有余。“二侉子”为人和气,加之架子上多是些家家过日子必需的东西,针、线、滚鞋口用的带扁子之类,妇女日常离不了;香烟、“大麦烧”之类,男将们多数都好;雪花膏、百雀灵之类,丫头姑娘喜欢用;洋火、洋油哪家过日子不要?一天都离不了。香河一带,称火柴为洋火,称火油为洋油。家里头,有念过二三年级的细小的,听见家里人喊“洋火”、“洋油”,总是要正式地纠正道:“这叫火柴,不叫洋火。这叫煤油,不叫洋油。说过多少遍了,真是!”当娘老子的淡淡一笑,“是啊,说过多少回了,可那会子都这么叫的。惯啦。”“二侉子”到底是“二侉子”,四十出头的人了,挺跟形势,很快就学会了。碰到小学生来店里:“侉二叔,买两包火柴。”“好咧,两包火柴。”那“火柴”两个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岁的呢,扯着老公调喊:“‘二侉子,拿两包洋火!”“好咧,两包洋火。”“二侉子”笑嘻嘻地把火柴递过去。

“二侉子”在北方当过几年兵,回乡之后,“晓得”到他嘴里变成了“知道”。一村人觉得稀奇。可“二侉子”呢,一样事情说完了,又总爱问一句:“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挂在他嘴上,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有一年,“二侉子”和村上的男将们一起踏水车,一不小心从水车上掉进河里去了,“咕噜咕噜”直往上翻水泡。他头挣扎出水面,喊一声:“救命!”岸上男将见了只是笑:“装得像!”过了一会儿,男将见不对头了,下去把“二侉子”拖上岸。他已灌得像个蛤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冒出一句:“我不会水,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个男将也吓侉了。

“二侉子”不是复员就回乡的。他不当兵以后转到东北一家电厂当了工人。那时他还很年轻,跟厂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一好上,就不可分开,年轻人难免头脑发热。他忘了,家里在他当兵那年,就给他找了一个叫李鸭子的丫头。这一年家里来信,让他家去。老子死得早,妈妈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早点把他的事情办了。到了春节,他不曾家去。三奶奶领着李鸭子到厂子里来了。两个姑娘一见面,抱头大哭一场。人让三奶奶领回去了。厂里那姑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连“二侉子”都不知道),含泪送“二侉子”上了轮船。之后,“二侉子”就再也没能回到厂子里上班,成了家,有了婆娘李鸭子,开了个代销店。东北,在他印象里渐渐模糊了,他再也没提起过。

大队部是香河村的政治中心。因为是政治中心,房屋比一般村民的房子要好。红砖实心墙,红洋瓦屋顶,前后两进(两幢的意思,当地人给小伙寻婆娘,人家访的头一个事,就是家里房子是什呢样子的。问:“家里头房子曾盖呢?”答:“去年刚盖的,前后两进,正屋三间七架梁,下屋也三间五架梁。”“前后两进呢,不丑,不丑。”访亲的很满意。言谈之中,用“进”,不说幢。乡里人识字不多,这“幢”字,识得的没得几个),一个蛮大的院子,院墙也是红砖头砌的,大半截子是实墙,一小半用仄砖拼凑成双菱形图案,一个菱形套一个菱形,样子蛮好看的。大队部前屋紧挨着龙巷,中间开个穿堂门,把前屋一分为二,一边搁个竹床子,由看大队部的人睡的。这一带看大队部的,多半是村上划差船子的。香河村看大队部的便是蔡和尚。另一边,是村上的卫生室。简单几张木头柜子,几张大凳,一张桌子,一张床,供看病用的。村上有个医院,所以卫生室只看些小小不然的毛病,大毛病上王先生那里看,水妹不看。水妹是香河村的赤脚医生,待人接物蛮懂事的,并不曾因为自己是支书的丫头,就扛老子的牌子,就看不起人。水妹没有,她从来不曾这个样子过。村民们蛮欢喜这个丫头的,到卫生室找水妹拿个伤风感冒的药片子,下田不小心,手脚弄破了,包扎一下子,水妹均照应得好好的。

水妹的看病手艺是在县城人民医院学的。尽管村子上王先生他们也带学员。公社也有医院,也办班培训,可香元不让水妹去。“人命关天呢,要想学,老子就送你上大医院学。”那时水妹初中刚毕业,望到别的村子有几个女同学都学了赤脚医生,心头痒痒的,要学。香元没有一下子就答应,他要让自己丫头想清爽了,做赤脚医生并不是什呢好交易,看病,不也是件侍候人的事?

水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学,当老子只好让步,托关系把她送到县城人民医院,进了医疗培训班。哪晓得,进了医疗培训班,一年下来,水妹的手艺学得不错,呱呱叫。可原先的黄花闺女,却挺了个大肚子回来了。

听说,水妹和那人是在县人民医院医疗培训班好上的。授课先生一次放了个什么幻灯片,又讲了那方面的事。羞得女培训生不敢抬头,双手捂了脸,又忍不住叉开手指,从指缝间偷看。那些男生则放肆地笑,四下望别处座位上的女生。班上,安安稳稳听完这节课的,唯有水妹和他。水妹没捂脸,也没低头,听得颇入神,模样挺安然。他也没像其他同伴那般张狂,平静地看幻灯,听讲授,认真笔记。培训班半天一堂大课。下课时,他说是请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没吱声,便出来了。两个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了东郊,便有事了。一切水到渠成。他俩晓得这一刻迟早会来的。那课上得水妹胸子胀胀的,上得他浑身血热热的。一年的培训很快结束了,我会往香河去花轿。他对水妹说。他要堂堂正正娶水妹过门的。水妹点点头。使劲点点头。

水妹回香河后,先在村医院王先生那里实习了几个月,之后村上办了个卫生室,她便在村卫生室做赤脚医生。她白日里,给村人看病,开药,打针,挂水,夜晚躺在床上,轻轻摸着越来越隆起的肚子,盼望那人来。终于那人来信了说,培训结束后,领导找他谈了,有位局长想要他做驸马爷。虽说那姑娘有条腿不大方便,模样还不错。正巧有个去省城深造三年的机会。他说,为了去省城,他答应了。他是乡里孩子,这世上没有一样是乡里孩子的。他要走出去,说什么也要走出去。还说,他心里容不下两个女人的。也许会和别个女人结婚,但不会再爱了。又说,只是苦了水妹了。水妹颤颤地,抹去滴落在信笺上的泪水,回了封信。没怎么责怪他,也不曾告诉他已有了身孕。只是说,水妹也是乡里的孩子,她懂得他的。

水妹这丑出得大了。香元在家里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胆大包天了,没得王法了。”水妹心里自然晓得,这种事情弄出来,日后不好见人了。村上人会说她作风不好,日后的名声也就不会好,甚至会没得人要,嫁不出去。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不让一个人进来,包括她娘老子。她也哭过几回,可真正静下来后,她发觉自己并不怎么伤心。不管怎么说,她真心实意地爱过一回了,他也是爱她的。她自己心里晓得,她水妹不是个坏丫头,不是作风不正。她要好好把事情理一理,弄弄清爽。她肚子里细小的怎么办?这可是她和他爱情的结晶,不能听娘老子说怎么弄就怎么弄,水妹自己要拿主张。这关系到她的一生呢!

香元老婆巧罐子望着丫头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好几天了,生怕她想不开,做糊涂事。“你这个丫头哎,什呢事不好做,你偏偏做了这种糊涂事的唦。”巧罐子又气又恨又担心。气的是自己的丫头不争气,让大人在香河村抬不起头来,更何况她家男将还是支书呢;恨的是那个要挨千刀万割的男人,对自己丫头做出事了,还要当缩头乌龟;担心的是村上人风言风语的,丫头怎样子顶得住,弄不好走到绝路上,怎么办?巧罐子也没得好主意想,坐在家里板凳上,眼泪汪汪的。“你养的好丫头,把穷老子的脸都丢尽了。”香元没得办法从丫头身上出气,他也怕逼急了丫头想不开呢,于是气就往婆娘身上出。“哭个魂,她死了一家省心。”香元发着狠,在堂屋里转圈子,想找个东西掼下子,又没得顺手的。大桌子上倒是有个铁壳子水瓶呢,他哪舍得掼唦,好几块钱的东西,也算样家私呢。

没得东西杀气,香元只得坐在堂屋里头,抽闷烟。吸来吸去,他感觉不到往日“两边分”(一种叫大前门的纸烟)的味道,心思不在呢,抽再好的,没用。巧罐子望望香元,想让他劝劝丫头,商量商量,拼斗拼斗(跟商量一个意思,乡里人的说法),事情出了,又不能把丫头杀了,总要有个法子。可香元坐在堂屋里像个菩萨,跟前全是烟,雾气腾腾的。别看香元这会子静成了一尊佛,内心在不停盘算呢。

接连抽掉两三根“大前门”,香元的主张已经拿定了。

大队部后面一进是正屋,三大间,中间是大队部的会议室,村干部开会,处理事情都在这块地方。西边一间是会计室,几张桌子上均放着算盘。一到年底,会计室就会忙起来,七个生产队,一百三四十户人家要算工分,要“分红”,忙是肯定的。忙不过来怎儿办?开夜工呗,白天不够夜来凑。东边一间,是政治中心里的核心人物、村支书香元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子,一张藤椅子,均半旧不新的样子,靠南窗台口摆着。桌子上放着送话器(也就是麦克风),香元就是坐在这张旧藤椅子上,对着送话器发表重要指示、讲话和通知的。重要指示、讲话的精神多半不是他的,是他鹦鹉学舌从公社、县上学来的。关于农活的通知,倒是他自己几十年种田的经验所得,再加上农技员陆根水的参谋助手作用,村民们蛮听香元支书话的。香元的声音从送话器传出去,经过窗外竖立着的茅篙上的大喇叭,传播到全村每家每户,村民们就有了行动的指南。

香元这间办公室蛮大的,有几个文件柜子一隔,口边成了办公区,内边摆张架子床,成了休息区。香元的这张架子床不简单呢,经的事多,见的人(尤其是女人)也多。村子上嘴嫌的,与香元不投的(有矛盾),编着顺口溜形容他呢——

香元是个花和尚,

裤档里头夹根枪,

见到女的都想上,

人家问他为什呢,

誓把反动派一扫光。

这里的“花和尚”与《水浒传》里的鲁智深没得一点儿联系,乡里男人喜欢“偷嘴尝腥”搞女人的都会被称之为“花和尚”,简言之,花心的男人。至于“誓把反动派一扫光”,是革命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头郭建光的一句唱词。有人开玩笑说,“难怪支书见了女人就想‘斗的唦,在他眼里女人就是反动派呢,不‘斗还真不行,必须一扫光。”“只是辛苦了他那杆‘枪啰。”也有人替古人担忧呢。还有人这样形容香元的“性福”生活——

香元支书好风光,

天天当新郎,

夜夜进洞房,

块块都有丈母娘,

数不清有多少小儿郎。

这些只是背地里,人们过耳传言的,说说罢了,哪个也不敢当着香元的面说上一言半语。哪个也不曾望见香元和哪家女人睡觉,更不曾有哪个逮住过。常言说,捉贼见赃,捉奸拿双。嘴上说的不作数。香元依旧披着半旧不新的中山装在龙巷上踱步,碰到人客气的点头,打招呼:“曾吃过呢?”“吃过了。”

与大队部隔条土路的村小,只有一排教室,总共四间,是那种外走廊的格局。整个村小就两个复式班,一三复式,二四复式。两班加起来,才四十几个学生。四十几个学生,原先公家只派了一个老师来,真是校长兼校工,上课带打钟。一个老师哪教得过来呢,四十几个学生四个年级,上一堂课就得跑两个教室,到每个教室又得给两个年级的学生讲课,“动”与“静”的搭配就蛮麻烦的。不仅一个班上要搭配好,两个复式班之间,也得搭配好才行。教村小的孙老师实在经不起一堂课需如此折腾,跑到大队部找香元支书反映情况,“不给我加个人,我这课实在没法子上了。”孙老师跟香元支书汇报时,气息有些急促,边说边拿手把黑框子眼镜往鼻梁上推。其实,孙老师眼镜不曾往下掉。人一紧张,手就没处放,没处放,就想做点什呢,于是,有人摸下巴,有人摸头,孙老师就推鼻梁上的眼镜子。

香元支书对学校的事重视得要命。孙老师把问题一提出来,香元不曾跟公社中心校商议,决定由村上出一个人到村小当代课老师,年底由村里给工分,不用公社中心校发工资。这样,初中刚毕业的柳春雨被香元看中,到村小当代课老师了。香元看中柳春雨,不仅仅是让他当代课老师。

柳春雨在村小教一三复式班,开头几天,孙老师没让他上讲台。村小的讲台比不上完小的,更比不上县城小学的。村小的讲台不正规,没得正儿八经的讲台,多半在学生的学桌前头摆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上粉笔盒子、黑板擦子。上课的老师往小桌边上一站,便可开讲了。

柳春雨先坐在教室里听孙老师讲了几天课之后,才开始走上讲台的。孙老师夹着书本,拿着摇铃,站在走廊上一摇,“叮当,叮当——”柳春雨便和学生们一块,坐进他即将任课的一三班。他坐教室最后头,望孙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嘴里还时不时训斥班上不守纪律的学生。一三班的细猴子(与细小的意思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层顽皮的意思)发现春雨伙也在他们班上学,觉得蛮好玩的,这么大个人跟细小的一块念书?几个平常熟得很的细猴子,转身想和春雨伙拉呱(说闲话),被孙老师点名站到墙旯旮,鼻子靠墙(罚站)去了。这让柳春雨脸上很没得面子,“我又不曾跟细猴子们拉呱,顶多说下子吧,犯不着这样做。”其实,柳春雨更气的是,孙老师应当跟学生讲一讲,他柳春雨是香河村小新来的代课老师,代课怎么了?不还是老师么!让他这个样子和村子上的一帮细猴子坐在一起听课,蛮难为情的。

好在几天之后,孙老师不要他再坐到教室后边了,而是让他站到讲台上去了。柳春雨给一三班上的第一节课是语数课,这跟一般单年级课的名称就不一样,单班课,语文就是语文,数学就是数学,复式班则不同,柳春雨的语数课,是一年级语文,三年级数学,合在一块,不就成了语数课了?三年级的细猴子大些个呢,自觉性要稍微好些,柳春雨先出几道数学题,让三年级做题目。再给一年级上语文,讲《我爱北京天安门》。开讲之前,他先轻轻地哼唱了一遍,这不是他小的时候唱过的歌么?三年级细猴子听柳老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难听得很,想笑。细猴子们想笑的,还有一层意思,这是语文课,又不是唱歌课(在村小,没有真正音乐课,音乐课就是唱歌),还不好笑么?“三年级安静作业。”柳春雨指了指在偷笑的学生,这句话他本来不会说,跟孙老师后头学的。一年级细猴子仄头斜脑的,听柳老师唱,这让柳春雨很满意,于是,用提问开始了这堂课:“同学们晓不晓得天安门在哪块呀?”“知道。”“在北京。”几个细猴子抢着回答。“我这不是问的废话么,北京天安门当然在北京啰。”柳春雨这样一想,又来了第二个问题:“北京又在哪块呢?”“不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有几个细猴子头摇得拨郎鼓似的,也有聪明的说出了“很远。”说实在的,北京究竟在哪儿,柳春雨也不晓得。他不曾去过哪能晓得唦。

但有一点他是晓得的,毛主席在北京。毛主席经常在天安门上向全国人民发“最高指示”。一个时候,柳春雨想弄清爽“最高指示”究竟有多“高”,站在天安门上就是“最高”?天安门难不成会很高很高?因为,“最高指示”太神奇了。村子上的大喇叭差不多天天都在广播“最高指示”,有时睡得木里木息的,被大喇叭吵醒,“全体社员们请注意,现在广播最高指示,现在广播最高指示。”真是“最高指示”传达不过夜呢。

既然,连你柳春雨都不晓得北京在哪儿,就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子了。给细猴子们介绍介绍天安门,这个好弄,课本上有天安门的画儿。柳春雨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给细猴子们讲着。其时,没有启发式教育一说,柳春雨这样子做,纯粹是他瞎想的。他直观地想,让学生把课文的意思弄清爽些个,再讲生字,一笔一划,细猴子们容易记住,不那么费劲。对于他来说,上课,越省事越好。

若干年后,启发式教育风行,这是一个乡村代课教师所想不到的。

第五章

“各家各户注意啦——起来呃——烧得早饭啦——”

天刚麻花亮,村东龙巷之上,一队队长“祥大少”的脚步子迈得“咔嚓”、“咔嚓”的,紧接着他的吆喝声便传到各家各户的男将女将耳头里。于是,龙巷两边一扇一扇的院门、屋门打开了,香河村的丫头、婆娘们蓬松着头发,虚掩着高高的、耸耸的怀,拎了淘米箩;拿条毛巾,捏支挤好了牙膏的牙刷,三三两两,朝香河边水桩码头走来。

清晨,乌金荡雾气大得很,弄得香河的水面上也是轻烟迷漫的样子。“喔喔——”“喔喔——”村子上的雄鸡啼鸣了,一个啼,个个啼,兴风斜呢(扎堆、凑热闹之意)。整个香河在雾气升腾之中,在雄鸡报晓声里,慢慢睁开了朦朦胧胧的睡眼。

丫头、婆娘们蹲上码头,双手一拼,捧口清滴滴的河水,边漱嘴,边嘻笑,说些个昨个晚上从床头铺边上听来的希奇事。哪家小叔子睡到大嫂子床上啦;哪家公公欢喜往儿媳妇房里跑啦,诸如此类,哪怕夫妻间的私房话,也会从水桩码头上传出,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满村风雨。

水桩码头,成了村民们交流信息的集中地。

“矮冬瓜找了个天仙般的丫头呢,也不晓得他哪块来的福气。”

“听说了,杨家庄的杨雪花呀,真是标致呢,眉清目秀,个子高高的。只可惜,一朵鲜花就要插在狗屎上啰。”

“瞎说什呢唦,人家柳春耕除了个子矮,哪块丑唦?也老大不小了,这下子好啰。”

“哎哎,这么替矮冬瓜说话,你不早点儿把自己嫁把他的呢?省得矮冬瓜多打了这些年光棍子。”

“嚼舌头,嚼到我身上来了,大清早上有好话,我不好说呢。”

“嘘——来人了。”

柳翠云拎着淘米箩上了码头。“刚才说得起劲呢,我一来不吱声啦,莫不是说我坏话吧?”翠云边淘米(说是淘米实际上米少■子多,粮食紧不是一天了),边和码头上的丫头、婆娘搭腔。

“没得影子事,不曾提到你,通事不曾。”

“说哪块去了唦,借我个胆也不敢啊。我怕解放军叔叔拿枪打我呢。”

刚才,几个丫头、婆娘还嘴呱呱的,这会子安逸了。不过,嘴尖女人就是不饶人。这不,明着向柳翠云打招呼,暗地里还刺她一下子。说“解放军叔叔”,是指有人最近给柳翠云介绍了个对像,是个当兵的。

“要怎儿了,还说不曾说我呢,嘴里带刺,话里夹屁。我不在,还指不定怎儿形容法子呢。”柳翠云半开玩笑半当真。其实,她走到河边口,已经听出丫头、婆娘在说哥哥与杨雪花的事。“大哥和杨雪花还真不配呢,唉,这个李鸭子就偏偏把她介绍把了哥哥的唦,以后是祸是福,难说。”柳翠云心中不免为大哥柳春耕担起心来。

“烧得早饭啦——还不曾起的赶快,烧得早饭啦——”“祥大少”把自己管辖的一队挨家挨户喊过了。

“祥大少”喊全了该是“祥大少爷”,可一村人,都喊不全,便喊他“祥大少”。上了年岁的都晓得,他爷爷倒实实在在做过几年少爷。到他父亲手上,家中卖得只剩几间空房子了。倒也好,落得个红根子。然而根红苗不正。子承父业,“祥大少”从父亲那儿学会了玩牌,听戏。“有钱赌,有钱输,没钱买个尺二锅。”说的便是他。冬天一到,破棉袄上拴根麻绳,怀里揣着个半旧不新的收音机,坐到牌桌上,正正经经玩牌。

“祥大少”玩牌,不玩现时的扑克,他玩纸牌——窄长窄长的那种。外行人一看,黑乎乎的,净一个模样。“祥大少”眼尖,看得挺清爽。他玩纸牌,不玩别的花样,只玩“寸符儿”。“寸符儿”只能三人玩,四人当中轮流着歇空。别人歇空就“相斜头”(看另一家的牌,帮着参谋参谋),“祥大少”歇空不“相斜头”,从怀里掏出小半导体,自管听戏。“祥大少”听戏,只听淮戏。他总嫌别的戏不如淮戏够味。可别人都说,那是他别的戏听不懂。这么说,淮戏他真懂了?不见得。“祥大少”听戏,总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小小的,就到耳头根子上听,他听《白蛇传》,听《珍珠塔》,听《合同记》,听《铡美案》……一边听,一边跟着哼。一冬哼下来,也没见他正儿巴经地唱过一段。但,他依旧还哼。

玩牌、听戏,并不影响“祥大少”成为一个好队长。一年到头,“祥大少”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喊各家各户起来烧早饭,之后再喊人上工。在香元支书眼睛里,“祥大少”是队长当中的优秀分子。香河村七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一个队长。香元支书顶中意“祥大少”。

有了支书这个大红伞,“祥大少”做起事来,手脚放得更开了。

小暑头上七天阴。老辈人的话,要听。这不,有几天没得太阳影子了。没得太阳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正好给秧苗薅草、打药,给棉花打公枝、抹赘芽。

被“祥大少”催命鬼似的,琴丫头连忙丢下手上的粥碗,筷子一扔,从桌子上掉下地了,她也不管,出了门。她要跟上队上一帮丫头、婆娘,一齐乘船去垛上棉花田里打公枝、抹赘芽。晚了赶不上趟就麻烦了,垛上四面不通路,自己撑船去蛮费事的,有一段水路呢。

五六个丫头、婆娘坐一条农船,两个男将两把篙子,船行得蛮快的。两个男将,一个是柳春雨,也许有人会问,他不好好在村小给细小的上课,往垛上跑什呢事唦?村小的课实在说来是不正常的,不仅农村大忙时要放假,小忙时也要放,偶尔忙时也放。有一条,缺的课老师想法子补上就成。公社中心校的领导,一年到头难得来,村小老师灵活性大。柳春雨跟孙老师说下子,今儿为哥哥春耕顶个工,来垛上为秧田打药水,“祥大少”特地关照,让阿根伙配合春雨,这阵子秧田里稻飞虱多,二三乳剂的剂量一定要用得准,不准没得效果的。全村就陆根水一个农技员,忙不过来呢。

正好,两个男将为上垛给棉花打公枝、抹赘芽的妇女当苦力,做船夫。垛上,有秧田,也有棉花田,均是一队的。

这么一说,另一个男将自然就是阿根伙了。柳春雨、阿根伙,一前一后,分别站在农船的前舱、后舱,两把船篙一左一右,船篙起起落落,进水出水,农船“呼哧”、“呼哧”沿香河往垛上行。沿岸的红皮水柳,丝儿垂得长长的,在清晨的风中,柔柔的飘拂着,几只绿毛红嘴的鸟儿,扑棱着小翅膀,在柳丝间飞来飞去,发出叽叽啾啾的鸣叫。

“望噢,望噢,雀儿,细雀儿,蛮好看的。”琴丫头到底念过几天书的,偶尔会有些个学生的天真,望见几个鸟儿也高兴得这样子。这让挨着她坐的谭驼子家婆娘香玉很不以为然:“几个野雀子罢了,有什呢望头唦。”香玉嘴里嘟囔着,眼睛皮抬也不曾抬,只顾纳自个儿的鞋底。乡里妇女碰上到远些个的田头做农活,多少不等,均会带样把针线在途中做。这会子,船中舱里的妇女大多都在利用行船的当口,纳鞋底,打毛线,各做各的针线。就是琴丫头不曾做针线,叫香玉这个婆娘一抢白,琴丫头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心中有些不高兴,不免恨起“祥大少”来。要不是“祥大少”催命鬼,她不会急遭火忙的,忘了带针线出来做。她瞟了瞟前舱撑船的柳春雨,心想香玉你个瘟婆娘懂什呢唦,我是想让春雨望望我呢。

撑船的春雨,当然听到了琴丫头和谭驼子婆娘的对话,也猜到琴丫头拿雀儿说话的意思。琴丫头穿的红的确良褂子蛮不错的。你这个丫头呆呢,你以为一说话,我就会盯着你望了,就会望见穿红的确良褂子的琴丫头更标致了,是吧?一上船,我就望见你穿了新衣裳了,不要不高兴了,跟一个婆娘家生什呢气唦,到垛上我会找你的。柳春雨心里头这样想着,笑意竟浮到了脸上。看起来,他自个儿对琴丫头还是蛮满意的。在船上,柳春雨想帮琴丫头都不成,只好由她生闷气。

棉花这东西长起来快得不得了,割大麦搬棉花钵子(棉花的移栽,跟别的农作物不一样。其它农作物,比如秧苗是从秧池上拔上来的,村民家前屋后长的向日葵、茄瓜之类,也是拔秧子栽的,当然也有直接下种子的。棉花移栽是棉花苗生长在钵子里,连苗带钵子一起移进大田,这样棉花苗不易受伤),才几天工夫,眼前的棉花快半人高了,那绿油油的叶子,在晨风里微微颤动着。

好大一块棉田呢,一眼望去满眼绿。来棉花田干活计的妇女,一字儿在棉田里排开,绿绿的棉田里,一下子有了生机。原来,五六个妇女这刻儿都扎起了头巾,红红黄黄的,花俏得很,单看这头巾没得看头,等到妇女们往棉田一站,万绿丛中几点红、几点黄,实在蛮迎人的。

打公枝、抹赘芽,是棉花生长到一定时候,必定得经过的一道程序。公枝不打,棉花长出来净是些公花,望上去开得红红黄黄的,开得热嘈,开花多结果少,要了没得用;赘芽不抹,棉花长得再好,再壮,连个花都不开,要它有什呢用唦。这公枝、赘芽还有个坏处,吸肥。公枝、赘芽留在棉花上,只会把根底下的肥气吸走,这样一来,棉花上结出的棉桃就少。吸肥厉害的,棉桃不仅少而且小,到时候,棉花产量自然就低,影响队上的收入呢。

琴丫头对香玉还有气呢,下棉花田时有意离她远远的,中间隔了两三个人。原本像这样的时候,丫头、婆娘们都会手上农活不停,嘴里说个不停,高兴时唱的也有。琴丫头在这群丫头、婆娘当中,是个能说会唱的,多半时候是领头的。琴丫头不高兴呢,只顾自己干活,并不主动和旁人搭腔。她眼睛一直瞄着与自己相隔一块田远的柳春雨呢。柳春雨和阿根伙打药水的秧田,算是与琴丫头打公枝的棉花田连在一块,只有一块田远,抬头都能望得到的。琴丫头手上有一把没一把的,望着隔壁同样绿绿的秧田,望望秧田里背了喷雾器在打药水的柳春雨,心思早不在手中的农活上了,心发了岔,发了野。

不知不觉快到中饭市了。琴丫头听见有人喊她,细听,是柳春雨,“过来,朝前来。”琴丫头瞟了下子周围,这才躬着身子,悄悄朝前走,到了柳春雨跟前。“什呢时候摸到我前头来了?”“今儿穿得蛮漂亮的嘛,把哪个望啊?”柳春雨并不回答琴丫头的话,只顾自个儿试琴丫头的口风。“还说呢,谭驼子家婆娘太气人了。”“我晓得。”“你晓得什呢东西唦,不懂人家的心。恐怕我的心都要喂狗了呢。”“你说的我是狗,是你说的。”柳春雨边说边伸手拽琴丫头,琴丫头开始用手打,不让柳春雨抓,没过两个回合,琴丫头便败下阵来,依在柳春雨的怀里了。柳春雨的心口上像安了一个马达,“突突”的,跳动得厉害得很。这可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掸手女孩子。“你心口跳得厉害呢。”琴丫头转过身,把一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对着了柳春雨。柳春雨闻到了琴丫头脸上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哦,好闻,好闻。”嘴里说着,不由自主把嘴就凑到了琴丫头的嘴边。琴丫头感受到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她有些紧张,但并不害怕,她晓得自己无法与这股力量抗衡。两个年轻的男女,生平第一次,把自己的舌头伸进了对方的嘴里。这舌头与舌头一接触,便分不开了,像香河里生长的两棵水草,水波一漾,绞在一起了。这会子,两个人都在使劲吮,使劲吸,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有些发焐,春雨先帮琴丫头脱了红的确良褂子,自己也脱了件上衣。索性坐在了棉田的墒沟里,整个人都没在了棉花田里。柳春雨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那个地方在膨胀,琴丫头脸皮子红红的,在眼前这个年轻男性的身体的搓摩下,胸前从来不曾有过的胀。琴丫头有些不好意思,闭着眼睛,喃喃地问,“春雨哥,我要你喜欢我。”“喜欢,原本就喜欢。小琴,我爱你。”柳春雨想控制也没法控制自己了,两只手伸进了琴丫头的胸口上,逮住两只圆滚滚的大奶子,不住气的揉。“春雨哥,我可是你的人了,可不能负我呀。”琴丫头听着柳春雨叫她“小琴,我爱你”,心中从来不曾有过的甜,甜透了。心想,到底做老师了呢,说话就是不一样。村子上,从来不曾有哪个这样叫她,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自个儿名字被春雨换个喊法,蛮好听的,更是生平头一回有人对她说“爱”的话。这会子,春雨的手有些疯,琴丫头也不去管,由他去吧,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在琴丫头看来,自己的奶子都被春雨摸了,难不成还能够不是他的人么?她不能不是他的人,她要做春雨哥的人。这样子一想,就主动和春雨抱得更紧了。两个人整个身体都扭动起来,有了莫名的冲动。

“吃中饭哦,不要再弄啰。”田埂上,几个妇女一齐朝琴丫头这边喊。这一喊,吓了柳春雨和琴丫头一跳。两个人这才云里雾里的,像似从天上回到地下。琴丫头连忙整整自己的衣裳,应声道:“晓得啦。”春雨还想再亲下子,琴丫头用手指戳了下子他的额头:“死相,一天把日子过掉啦!”琴丫头的意思,春雨自然懂的,两个人相好,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琴丫头一回到田埂上,丫头、婆娘们就叽嘈开了。“做活计不要这么拼命,中饭市了。”“喊也喊不到,躬在棉花田做什呢的唦。”琴丫头这回学乖了,一句都不争,一句也不说。常言说得好,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琴丫头上船,从箬子里拿出早上带来的饭盒子,再从饭盒子边上取出筷子,自管吃自己的饭。琴丫头奇怪地感觉,从来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呢。

柳春雨若无其事的,捧着蓝花大海碗,边吃边走到妇女、丫头们这边来,“带什呢好吃的了?”说话间,跟在后头的阿根伙不客气地动起筷子来,到这帮妇女碗上夹菜。妇女们也不怎儿硬拦他,她们晓得,阿根伙晚上会到队长那里打小报告的,她们一天下来得几分工,得靠阿根伙说好话呢。“有什呢好吃的唦,炒茄子,柳老师能看上么?”谭驼子家婆娘香玉凑到柳春雨跟前,讨好地说。柳春雨不曾搭腔,径自跑到琴丫头跟前,“不要没得香玉嫂子大方嘛,共产一块咸鱼。”边说边动筷子。“琴丫头”也用筷子挡,两双筷子噼噼啪啪,又绞到一起了。这样子又让琴丫头一阵脸红。原本做给旁人望的,怎么又想到刚才的事上头去了?两个人均有些个不自然。

下午打农药时,阿根伙不如早上用心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不一会儿,秧田里就望不到他影子了。阿根伙跟柳春雨说,“占小便宜吃大亏。中上吃了妇女们碗里几筷子咸,肚子不大条实呢,我出下子恭。”“去拉你的屎吧,快去拉,拉好了回头,好做事。”柳春雨哪有工夫理睬阿根伙的肚子唦,他满脑子都是上午和琴丫头的事。手抓着喷雾器的操纵杆子,有一下子没一下子的,走神呢。

活该香玉倒霉。中午喝了一大缸子冬瓜汤,肚子发胀憋不住了,离了大伙儿,找个墒沟小解。哪晓得,阿根伙在后头盯着她呢,香玉蹲到墒沟里,裤子还不曾完全褪下来,阿根伙从后头饿狗一样,扑过去,把香玉压在身子下头,香玉被这一扑吓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呢,阿根伙的那根杆子已经插入香玉的下身,没命地抽动着。陷在墒沟里,香玉有劲还使不上,两只手在阿根伙头上乱抓,嘴里骂声不断:“挨千刀的阿根伙,快死下来。”骂归骂,声音还不能大,被这些丫头、婆娘听见那不丑煞人噢,自家男将还不往死里打呀。一泡尿的工夫,香玉感受到下身湿湿的,润润的。凭良心说,这感觉不比在家里和谭驼子做差。这样子一想,竟然有些想动了,身子在阿根伙压迫下扭动起来。可这会子饿狗阿根伙却不行了,蔫了。这让香玉很不满意,“■人,也就这点儿本事。老娘屄叉开了把你弄,你倒不弄了,去死儿滚。”事情后来这个样子,也是阿根伙不曾想到的。他边用棉花叶子揩下身的黏液,边扣裤子,丢下句,“下回狠把你望下子,要弄得你不要不要的。放心,今儿我跟队长说,多记你3分工。”径自走了,连仰儿在墒沟里的香玉他都不曾拉下子。“拔屌无情,不是个东西。”香玉只好自个儿爬起来,恨恨地骂一句。发现裤子上潮了一片,又骂:“弄交易都不好好弄,弄得块块是的。”便拽几张棉花叶子揩,边揩边想刚才一切是怎样子发生的,真是太快了,快得好像什呢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可眼前的一大块潮斑,提醒她,一切都发生过了。回头想着,香玉也还有些兴奋,男人不一样呢。人家骂蠢话的,皮不破,肉不烂,两腿一夹,家去吃夜饭。“阿根伙敢说出去,看我不撕烂他的嘴,把他的嘴撕得血屄儿似的。”香玉发着野狠,离开一场恶战的地方。

谭驼子收工家来,发觉婆娘有点儿不对劲,便问:“今儿打公枝、抹赘芽又不是个费力气的活儿,你怎儿倒没精没神的呢?”“老娘身上来了。”香玉没好气地冲了谭驼子一句。“身上来了”就是城里人说的“月经来了”。这东西来不得,一来人身子就犯困、犯懒。可只要是女人,每月都要来一回,免不了。可来一回大致时间是一定的,不上规矩的少。这东西一不上规矩,就容易有毛病了。谭驼子一个男将,他哪晓得婆娘身上什呢时候来,什呢时候走唦。他从来不曾关心过,在他看来,这种婆婆妈妈的事,说不上嘴。只要他兴致好,上工前下工后,转漕沟、河汊子收获大,摸的鱼儿虾儿多,就开心。一开心,让香玉到村东头柳安然老先生家豆腐坊拾两帮豆腐,再煮上一碗细鱼儿,扳上几两“大麦烧”,身子焐燥燥的,有点想那个了,便早早关了院门,把婆娘摁倒床上,逑。他从不管香玉身上如何,“来”不“来”跟他无关。他只晓得,婆娘是他的,只要婆娘下身有就行,他想逑,就逑。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看起来,香玉今儿夜里又要被谭驼子逑了。谭驼子进门时,香玉发觉男将背后的渔篓子里,“扑剌剌”的,鱼在跳,份量少不了。而且关心她有没得精神,这企图再明不过呢。

谭驼子一家三口,婆娘香玉不要说了,小伙“黑菜瓜”,二十五六岁了,尚未成亲。像他这么大岁数,只养一个的,少。村上人过耳传言的,说是谭驼子家婆娘香玉没得养了。这倒怪呢,人家没得养就一个都养不出来,这才算真正的没得养。香玉这个瘟婆娘,像谭驼子家鸡窝里那只不肯生蛋的芦花鸡,要它生个蛋,挨死儿似的,“嘎”声打个不住气,屁股底下就是没得蛋。又说,香玉这个婆娘是个骚货,村子上男将只要想逑,均逑得到,香玉裤带子松呢。更有嘴嫌的,把这事跟谭驼子只养了个“黑菜瓜”挂上钩了。说什呢香玉被别的男将逑狠了,下身坏了,养不出来了。这些话,自然不能当谭驼子面说的,那弄不好要出人命的。话又说回来,这过耳传言的话,也不一定可信。一阵风刮过去,没了。

谭驼子家住村西龙腰上,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摸鱼鬼子呢。谭驼子背驼驼的,身子向前俯着,与摸鱼的营生挺相宜。平日里,做完了队长指派的农活,便忙里偷闲,穿上摸鱼褂,背上鱼篓,提根短棒,走村串舍,寻塘下沟。谭驼子生来一双鱼鹰眼,识风水,知鱼性。他断好的塘,说是下去抓季花(一种野生鱼),抓上来就不会是“刀子”(一种鱼的俗名),非季花不可。谭驼子摸鱼最叫响的一招叫“柳下取呆子”。家中来客了,急嘈火忙的,没处弄咸(这里人,称菜,不叫菜,叫咸。与咸淡的咸意思不同。为什么叫咸,不叫菜呢,弄不清楚),邻居便会提醒:“到谭驼子家抓两条鱼来,不就得了!”于是,兴冲冲跑到谭驼子家,一望鱼缸,空的,“没得啦?”谭驼子躬着身子,并不回话,只是问:“来客了?”“细小的家二舅舅来了,没咸呢。”“哎哟,舅舅弄不好会掀桌子呢。来,我来想办法。”谭驼子说笑着,跨出门,转到香河边水柳根下。看好了一处,蹲身下水,手一出水,活蹦乱跳的“虎头呆子”(一种鱼的俗名)便进了鱼篓。一根纸烟的工夫,便够了一顿中饭“咸”。谭驼子不无得意地拍着鱼篓,说:“这叫现货现卖,图个新鲜。”

谭驼子的买卖做得活。暂时手头不方便,也不要紧,鱼照样拎走,欠账。谭驼子呢,会擦着刚抓鱼的手,很和气地笑着:“不碍事,不碍事。低头不见,抬头见。乡里乡亲的,还怕跑了不成。”就连村子里来了上头下来的干部,要招待,也要找谭驼子:“有一斤两条的刀子鱼吗?要活的,烧汤用。”“有,有,一斤两条。”谭驼子边应声,边从水缸里抓鱼。鱼一出水,泼刺刺地响,丢进篮子,直跳。来人拎了篮子,丢下一句:“记账!”“好,记账。”谭驼子躬着身子,把来人送出院门。

谭驼子,对上对下都不错。一村人都晓得,谭驼子,人缘好着呢!谭驼子不光摸鱼,他还张网。白日里,寻河塘转漕沟,察看水色。晚上划着一条小船,在白天看好的河里撒下网。第二天,天没亮便又划着小船,行十几里水路到县城街上去卖鱼。

夜阑人寂。

劳作了一天,香河村的男将们,多半挨着灶头,捏着婆娘刚炒上来的花生米子,夹上几筷韭菜炒鸡蛋之类的家常小菜,扳上一小瓶子“二两五”。当地人之于酒,不叫吃,不叫喝,更不叫饮,偏偏叫扳。晚饭后,巷头上碰见,彼此招呼一声:“不曾扳两盅?”“扳得扎实,足足一只手。”一只手,便是个“二两五”的别称。这“一只手”的“猫尿”扳下去,便带了几分酒意,躬进婆娘的热被头,粗手笨脚的,想有所动作。

夏夜,屋后那香河,潺潺的,傍了村子淌个不息,流经水桩码头时,河水便抱了树桩,热烈了许多。之后,生出咕咕的声浪,出村。

这刻儿,“二侉子”家代销店里的灯特别亮。香河村,一年到头,夜里难得有公家的电,村民的电灯多半是个摆设,也就是过年的时候能点个五天年就不错了。平时,想点电灯,万难。天一黑,家家户户点的均是洋油灯,萤火虫儿似的,约莫着儿望见一点点,做不成事的。做不成事怎儿办?到“二侉子”的代销店里拉呱,说闲。所以,代销店里人多起来,不是来买东西的。“二侉子”人和气得很,不买东西,进店坐坐,一个样子欢迎。“三奶奶”上年岁了,睡得早,碰到人多的时候,“二侉子”便会把通往老娘房间的过道门关好,不让村民们闲谈的声音吵了“三奶奶”的觉。这会子,“祥大少”、阿根伙几个人正坐在“二侉子”家店堂的小桌子旁边,说“白茄”(故事)呢,支书香元跨进门来,朝“祥大少”道:“这两天社员上工情况怎儿样呃?”“蛮好的。”原本坐在桌边的“祥大少”起身回话。“这就好,有的队不太正常呢。明个儿还要起早,都早点回吧。”香元关心地对大伙儿说。“祥大少”识相地走了,“祥大少”一走,阿根伙他们也跟着出了代销店。香元又问了“二侉子”店里这阵子东西卖得如何,“二侉子”说还说得过去。之后,香元就转到大队部去了。

“二侉子”代销店的汽油灯一熄,整个大队部、村小就全黑乎乎的了。在这黑乎乎的夜里,还是有个人无法入睡。谁?琴丫头。琴丫头人躺在床上,心早飞到村东柳春雨那儿去了。这是香元不曾想到的。

今儿晚上,蔡和尚也不曾来看大队部。香元支书对蔡和尚说:“不要老看在大队部里,有什呢要你看的唦?也家去,把你的狗窝望望,打扫打扫,人家人家,你个把月不家去,那还叫家?跟狗窝有两样么?”这会子,香元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铺边上,灯也不开,静静地等。他在等来娣子,陆根水的妈妈。白天说好的,天一黑到大队部,这叫外甥子打灯笼——照旧(舅)。你以为陆根水从七个农技员当中能保留下来,容易么?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来娣子自愿献身于香元,在来娣子这样的农村妇女来说,除了用自己的身子,其他还怎儿能报答支书对她家小伙的大恩大德呢?只要香元支书说“想”了,来娣子总不会让他失望的。香元外围工作都做好了,大队部周围人影子没得一个了。来娣子该来了。平时做事一直蛮沉着的香元,碰到这种事情,也有些个沉不住气呢。这也不能怪,哪个叫他是男人呢?!

好不容易有人推开了香元虚掩着的门,香元本就等得有些个急吼吼的了,上去就是又抱又摸,拽了来人就往床上拖。来人蛮温顺地一切听香元的,很快,香元那玩意儿就插进了来人的体内,别看香元也50出头了,做起那事来,一点也不含糊,身体使命抽动着,来回的频率蛮快的。弄得来人哼哼叽叽的,嘴里含含糊糊地问:“我们两个在一块好不好?”“好。”这刻儿,香元正拚命呢,哪有工夫废话。“比起跟你婆娘,怎样?”“讹错大呢,讹错大呢。”香元正在性头子上,那物件进进出出忙得很呢,没得工夫多说。“啪!”被他压在身下的,突然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香元,你个婊子养的,望望我是哪个!”随后,来人点亮了香元桌子上的灯,尽管灯光不如“二侉子”代销店里的汽油灯,但,香元还是看清了,来人不是来娣子,是他自个儿婆娘巧罐子。

原来,巧罐子怀疑自家男将跟来娣子有一阵子了,苦于没得人证、物证。你说哪个会听巧罐子的,帮她捉支书的奸唦?没得日子过了呢。没得人帮巧罐子,自然也就没得人证了。人证没得,物证更不容易弄,除非当场捉住,现场拿到什呢见不得人的东西,否则,想弄物证,也难。巧罐子只有压着心里的恶气,耐着性子等机会。今儿终于来机会了。白天,巧罐子就发觉香元给来娣子打过“哨语”(说些只有两个人听得懂的话,暗示对方),夜饭在家里吃得不如往常逸当。巧罐子也不吱声,香元出门她也不问。很快,目标出现在龙巷上,望得出刻意打扮了的。这让巧罐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今儿我倒要来个捉奸在床呢,看你们这对不要脸的怎儿下台。”这样子一想,巧罐子心里竟有些得意起来。

借着夜色的遮挡,巧罐子尾在目标后面,果然,目标进了大队部的门,巧罐子不曾贸然进去,听着那脚步声往里,约莫着儿进了香元的办公室了,巧罐子这才悄悄进门。如果这刻儿香元进来,也就没得戏了。巧罐子发觉目标进去后一直没得动静,肯定是香元不曾来。想着自家男将马上要在自己跟前和别的婆娘逑交易,巧罐子实在不能容忍。“我哪块比这个婆娘差唦?我不能再给这个屄婆娘机会,我要让香元自个儿打嘴巴子。”主意拿定,巧罐子从香元办公室内间轰走了来娣子,自己躲在大队部门外,望着她家男将进去了,又过了一会子,她这才悄悄摸进刚才进去过的办公室。

一切按巧罐子预先想好的样子发生了。她想不出,和她睡了几十年的男将会如此疯狂,拼命似的,还说出“讹错得大”这样不要脸的话。该是我巧罐子出气的时候了,再憋下去,不把自个儿憋疯,也会憋出病来的。刚才,巧罐子一个巴掌真把香元打懵了。香元还不曾弄得清事情的变故呢,巧罐子一肚子苦水直往外涌了:“香元,你个没良心的畜生,我巧罐子哪块对你差了,你做什呢这个样子对我?你手捂在心口想想看,你在家里哪一顿不是吃现成的,早上洗脸水,晚上洗脚水,哪一天不是我跟你弄得好好的,总指望你当支书忙呢,千万想不到你忙到人家婆娘裤裆里去了。你这个死鬼,多少个周年了呀……”巧罐子连衣裳都不曾整,哭哭说说,说说哭哭。这让香元慌了神。村子上,再大的事,香元都有自己的主张,该拍板,该决断,毫不含糊。这会子,他还真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了婆娘跟前:“姑奶奶要打要罚,随你,不要在大队部哭闹,影响不好,家去全听你的,好不好。”

尽管巧罐子气得心口发闷,手脚发凉,但对于男将这样的举动,心里头也不曾想得到。况且,他再怎儿在外头睡女人,也还是自家男将,也还是一村的支书,这种事闹出去对他还真不好呢,只要他从今往后管住自己裤裆里的“小老二”,不再犯嫌就放他过身。于是,转身搡了一把跪在地上的男将:“死儿起来罢了,你‘小老二再惹事,再犯嫌,我就把它割下来喂狗。”“好好,喂狗,喂狗。”香元磕头作揖,起来,他哪天朝人下过跪的唦,这会子腿脚有些发麻了,巧罐子只好搀扶着,家去。

这一切,被与香元办公室靠得很近的,躺在床上睡不着的琴丫头,听了个七大八(七八成的意思)。琴丫头一个姑娘家,自然不会出去说支书的事。然而,这件事,还是传出去了,弄得满村风雨的,还说出个话语出来,叫什呢“香元支书嫖婆娘”打一歇后语,谜底“讹错得大呢”。这事过后夫妻俩要理下子头绪,哪个想做香元的佛事呢。还真是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祥大少喊人起来烧早饭,喊人上工,一天不间,一年到头,天天如此,除非碰到头疼脑热的,确实起不来,没得办法,这才让跟在他后头跑腿的阿根伙代替他。阿根伙喊起来与祥大少不一样。这不,祥大少怕是害病了,阿根伙在龙巷上神气活现的嚷呢,“队长说啦,各家各户起来啦,烧早饭啦——”“队长说啦,各家各户起来啦,烧早饭啦——”阿根伙学着祥大少一家一家的跑,敲门,敲窗子,嘴上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让人听了,有点像日本鬼子的汉奸进村了似的,不舒服,讨嫌。

讨嫌归讨嫌,阿根伙对队长可说是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忠心保国。这不,队长让他喊到谭驼子家门口时,在他家东窗上敲三下子,他就敲三下子,用了蛮大的劲。被谭驼子婆娘一顿冲,“晓得起了,敲什呢魂呃。”阿根伙也不是“二百五”,队长让敲东窗子,是因为谭驼子跟婆娘睡东房,他家小伙睡西房。一家有一主,一庙有一神。叫人起来烧早饭,只要叫他家为主的就行了,没得必要个个喊到。用不着那样子费事。

挨了谭驼子婆娘香玉的冲,阿根伙心里头老好的不惬意呢,转了一圈子之后,跑到队长跟前告了香玉的状:“香玉这个瘟婆娘,真不是个东西,我按你说的敲她家窗子,挨她一顿冲。清儿大早上,不顺序(当地方言,不吉利的意思)。”“去去,有你穷事去。我现在脑子疼,再听你说脑子都大了。”阿根伙在祥大少跟前不过是个跑腿的,祥大少哪有什呢好脸色朝他唦。更何况,他骂了香玉瘟婆娘,瘟婆娘是你阿根伙骂的么?阿根伙本想能在队长跟前讨个好,不曾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头恨恨的,嘴里头嘟囔着:“哼,下回子不要再在墒沟里让我碰上。”

阿根伙哪里晓得,祥大少让他敲门的意思。说到底,阿根伙还是个“二百五”,队长为什呢特地关照让敲三下子呢?这么多年了,祥大少在喊人起来烧早饭,喊人上工上头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做法。这敲门当中就大有讲究,一般人家就随意在大门上拍下子,有意图的,在窗子上敲。敲几下,意思也不一样。像祥大少今儿让阿根伙在谭驼子家东窗上敲三下,意思就是让香玉到祥大少这块来。今儿是香玉,明儿说不定就是其他婆娘了,这种约定对其他婆娘也一样有效果的。要是敲两下,就是祥大少马上要来,让这家婆娘上工退后一些个。得到暗示的婆娘,自会找个由头,让自家男将先走,然后再跑到镜子跟前招抹下子,整理整理褂子,坐到床边上,等。

祥大少哑巴婆娘回娘家两三天了,说是舅老爷家小伙过周。祥大少三四十岁了,到现在不曾有个一儿半女的,去舅老爷家给他家小伙过周?不去。祥大少死红脸一撒,哑巴婆娘闷吱吱的,拎了个小包裹,回娘家去了。到什呢时候,娘家人不能不要,娘家有事不应承没得道理的。这不仅是祥大少家哑巴婆娘这样子想,香河村妇女大都也是这样子想。正好,哑巴一走,全是祥大少的天。其实,祥大少从来不曾把哑巴放在眼里过,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在外头不顺心,倒霉的是哑巴。他跟别人家婆娘勾三搭四的,哑巴又不是不晓得,哪管得了唦,想想自个儿连话都不会说,能嫁把个队长,这辈子在娘家那边也是脸上有光的,哪个男将不吃腥,不偷嘴唦,再说到现时也不曾给他养个一儿半女的,拿什呢话说他哟,随他去,人总有个老时吧,老了,安逸了,没得人要了,我要,还是我的男将。哑巴心里明镜子似的,清爽着呢,哑巴想得远着呢。

“哑巴呢?”香玉跨进祥大少家房门,见祥大少披着衣裳坐在铺上,屋里几只蛋鸡,在吃糠头子,不曾望见哑巴的影子。香玉倒不是怕哑巴,她又不会说话,当她面跟祥大少逑交易香玉也敢,在香玉眼里,哑巴不算人。祥大少掐熄了抽了一大半的“经济”,烟屁股舍不得扔掉,放在床头跟前的小柜子上,和洋火搁在一块。这才伸手拽香玉,拉她上铺。香玉也不推三阻四的,一拽就上来了。老相好了,又不是新婚头一伙,有什呢好忸忸怩怩的唦,弄就弄下子,弄好了,还得上工呢。迟的工夫大了不好,惹得丫头、婆娘的闲言碎语,没得搭讪呢。用不着祥大少动手,香玉快快的把自己变成了个肉磙子,钻进祥大少怀里,又是揉,又是擦,祥大少裤裆里的东西竖起来了,头昂昂的,找到了它熟悉的地方。“你不是害病了,还这么凶?”香玉满意地掐了一下祥大少的膀子,身子和着祥大少的节奏,一起抽动着。“这两下算什呢唦。头疼就不逑交易,哪不得了。”祥大少说归说,事情一直不曾停。“晓得了,你害假病。哼哼——”香玉话没说完,言下之意祥大少裤裆失火,烧起来了,想逑交易了。“哄你婊子养的,你摸摸额头,烫不烫?”祥大少原本两只手均不曾闲着,这会儿只好腾出一只来,从香玉奶头子上拿开来,抓香玉的手往自己额头上贴。“哎,不要老是你在上头,把我压得扁扁的。今儿让我上来,你在下头,逑下子。”香玉花头经还真不少。“好,你就上来逑下子。有什呢了不起唦。”两个人舍不得抽出来,搂得紧紧的,翻了个身,香玉骑马似的,骑在祥大少身上:“妇女解放啰,妇女解放啰。”香玉光光的身子不停扭着,两个奶子直晃。连祥大少也想不到,香玉会这个样子兴奋,说出这个样子的话来。

想来是太兴奋的缘故,两个人用力均蛮猛的,单架子床铺“吱吱嘎嘎”响得厉害呢,终于承受负荷太大,床铺架子断了一根腿子。两个人在拚命呢,哪管得了这么许多,床铺仄就仄着,继续。不是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么,哪能半途而废呢。当香玉光秃秃地站起身时,嘴里说了句:“我好了。”再望望自个儿,小腿肚子直打颤呢。祥大少有些舍不得:“哪个要你逑得这么狠的唦,床腿子坏了事小,不要命啦。我看今儿就不要上工了,我有数。”“不行,我得走了。哪怕先去,然后喊肚子疼,再家来。”“就依你。”祥大少临了还不忘再抓一下子香玉的大奶子,软绵绵的,舍不得丢手呢。

第六章

自从和杨雪花对上象,柳春耕像似换了一个人,在家里,在队上,什呢事都抢着干。这不,离天亮早着呢,他睡不着了。怕弄醒了春雨伙,也不曾点灯。在床上瞎摸瞎摸地穿衣裳。还好,每天睡觉前,褂子裤子脱了,丢在哪块,是固定的。春耕是春耕的地方,春雨有春雨的地方,不会混。找鞋子更容易,床铺边,靠口边东头是春耕的布鞋子,靠西边自然就是春雨的啰。现时穿的,在床口放,由儿换换脚的,朝里口摆摆。这会子,柳春耕从床铺边大凳上拿了褂子、裤子,摸索着穿好,两脚往床下一伸,脚指头碰到鞋帮子了,两只脚的大拇趾一拱,整个脚便进到鞋子里了,脚后跟一磨,鞋穿好了。柳春雨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老大在做什呢,嘟囔了句:“不睡觉,揉什呢心唦。”继续“■猪头”(当地村民对睡觉呼噜声音大的一种形容)。

柳春耕简单洗了下子,就到后屋豆腐坊里,在浆锅灶头上点了灯,望望昨晚浸泡的黄豆,先捞几个上手碾一下,看下子浸泡的情况。

这黄豆,是做豆腐、百页的原料呢。黄豆,街上人(在香河村民们眼里,县城里的人便是街上人,自己是乡里人)多称之为“毛豆”,乡里人则喊作“王豆”。乡里人从自家田埂、隙地拔了黄豆,摘了,装进箬子里,上街卖黄豆角子,沿街叫起卖来:“王豆角子卖啦……”想买上几斤的街上人,开了门,伸出头,扭着脖子问道:“毛豆几分钱一斤?”卖主自然会给个价,买主必定想压压价,双方讨价还价一阵之后,称去几斤的,有;一斤不称的,也有。

这“毛豆”之称,倒好解释。黄豆未剥壳之前,满壳尽是细细的毛,蛮厚的。至于“王豆”不大好说。左思右想,觉得这“王”怕是“黄”读走了音所至,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尽管乡里人都已晓得“黄”不读“王”了,也没人去纠正,说出嘴,还是王豆什呢什呢的,而不叫黄豆,倒也怪呢。

青黄豆角子刚上市,街上人蛮喜欢的。剥个碗把黄豆米子,或纯烧,或烧豆腐,均是时鲜小菜,蛮下饭的。那黄豆角子,剥出豆米子,以带了豆衣胞的为最佳。煮起来,鲜嫩无比。一老,便没得鲜味了。不过,这黄豆角子,还数乡里人有种吃法,很是诱人。要吃黄豆了,随时到田头,拔了,摘下豆角子,稍作修剪,不必剥成豆米子,连着壳子用清水洗汰干净,之后,倒入锅中,加适量食盐,清煮。再也不必添加其它佐料,煮熟即可享用。软软的黄豆角,嘴唇一抿,豆米粒儿便从壳中挤出,细细咀嚼,嫩,且鲜。这种吃法,纯粹天然,察其豆碧绿的,观其汤清滴滴的,品其味实在没得说的,一个字——鲜。

黄豆枯老之后,去壳,便见其圆溜溜、黄灿灿的模样,与“黄”,与“豆”均相宜。老黄豆,乡里人则用来做豆腐、百页之类了。在乡间,豆腐店较普遍,说是豆腐店,实际豆腐、百页均做。平日里,来人到客,都会到村上豆腐店拾上几帮豆腐,秤上二斤百页,招待人就蛮不错了。每年一进腊月,豆腐店便忙活起来。乡民们多半背了自家地里收的黄豆,让店主家代加工“作”把豆腐、百页。这“作”字,与作坊有关,豆腐店在乡间亦是作坊,以“作”字为计量单位,由来已久,一作,做三五十斤豆子,能吃上一个正月的,把些个加工费,蛮合算的。

这会子,柳春耕望望缸里的黄豆,浸泡的工辰到了,可以上磨了,便从缸里舀些出来,装到磨盘子上靠磨眼的地方。之后,抓起磨架子,由左而右划圆弧,石磨转动起来,发出“哗哧——哗哧——”的摩擦声响,他这是在磨豆浆呢,做豆腐、百页必需的一道工序。柳春耕边推磨边把黄豆朝磨眼子里加,不一会儿,两片磨盘之间,有乳白色的豆浆流淌下来。往常,磨豆浆得两个人,一个推磨,一个从缸里舀浸泡好的黄豆,朝磨眼里加,一次不能加多少,磨眼小装不下太多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装多了磨不匀,浆的质量就差了。浆的质量一差,就全差了。做出来的豆腐、百页就不得好了。这会子,柳春耕一人磨浆,就快不起来,也不能快,反正还早呢,不着急。

柳春耕豆浆磨得差不多的辰光,他父亲躬身进来了:“起这么早作什?”老先生的话,文乎文乎的,家里几个细的均听惯了,能懂。说话间,接过春耕手上舀黄豆的长木头柄勺子,往磨眼里加黄豆。“睡不着。”春耕嗡声嗡气的,像似伤了风了。“睡不着,是因为你想得太多。这不好。只不过才暗访下子,等到正式望亲才晓得成与不成呢。”柳安然给老大打打预防针,村上人过耳传言的,有些话他不是不曾听到。做老子的哪有不希望儿子亲事成功的?他心里头着急呢,不见得比春耕伙差。可,哪个叫他是老子呢,再急也不能急在脸上。春耕伙这向时太兴奋,巴望杨家姑娘能进得柳家门,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哪个不想娶个婆娘家来,心情可以理解,但凡事不能高兴得过了头。不曾听说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句话么?这么一想,柳安然决定给春耕伙泼一泼冷水。“正式望亲日子订在什呢时候啊?”自己的终身大事,春耕不能不急,他问了一句。急归急,手上的磨盘不曾往下停。“前两天,托李鸭子去探口风了,还不曾有回音呢。”“这个李鸭子,我望下来就是好吃,你不请下子,她有得没得回头呢。”春耕说的“回头”就是他老子说的“回音”,一个意思。

东一句,西一句,爷俩儿把豆浆磨好了,天也开始放亮了。柳春耕开始烧浆锅,柳安然则为一会儿给浆锅点卤做准备。说到点卤,可是做豆腐、百页当中的技术活儿。点卤多了,豆腐、百页就老了;卤点不到位,豆腐、百页就没法做。难不成卖豆腐花去唦,会被人家笑话的。用乡里人的说法,做一世的老娘(接生婆),把细小的的脐带掐断掉了。说白了,就是失手了。多少年了,柳安然老先生不曾失过手。他还会在浆锅点卤前,从浆面上挑起一块“膜儿”,这可是豆制品中的上品呢,纯是豆油悬浮在浆面上而成的。一锅浆,柳老先生只挑个张把两张,这“膜儿”金贵得很。店里卖时,是按张数卖的。按说,如此金贵,多挑几张不是多卖钱么?柳安然从来就不是见钱眼开之人,他不做这等事情。他晓得,挑“膜儿”,抽的是豆腐、百页中的精髓,挑多了,豆腐、百页的筋骨就差了。正是因为柳安然做豆腐、百页当回事情,蛮顶真的,因而,他家的豆腐、百页名声在外,行销得很。不仅香河村人,方圆几里下来,都能吃到他家作坊里的豆腐、百页。柳安然家的豆腐、百页不仅在作坊里卖,还划着小船到邻近的村子去卖。

划船卖豆腐、百页,多半是柳翠云去。春耕、春雨把要卖的豆腐、百页弄上船,豆腐在■子里养着,百页用做百页时压榨的白布裹着,一切搬好,弄好,柳翠云划着木桨,一人出去,她的喊声在香河上响起:“拾豆腐——百页咯——”“拾豆腐——百页咯——”

翠云的小船沿着香河水路,边划边卖,不一会儿就到了邻村的水面上,碰到村民在水桩码头上叫,“卖豆腐、百页的,把船拢下子,给我拾两帮豆腐。”“好来,好来。”翠云嘴里应承着,将小船靠到码头边上,从村民手上接过洋瓷钵子,到木头■子拾上几帮豆腐,放到洋瓷钵子里。这拾豆腐倒是个细巧活呢,豆腐这东西不比其它,嫩得很,养在水里,拾的时候手脚要轻,借着水的浮力顺势拾起,豆腐才不易散掉,放在来人自备的家伙里也得养水才好,要不然,人家拾回家也会散的。下回再碰到,人家会说:“上回拾的你家两帮豆腐,拿到家散成了豆腐花呢。”一般说来,养水而拾就没得事了。说是拾“两帮”,是香河一带人的习惯说法罢了,多数时候不止两帮,有四帮,有时会更多,在村民嘴里“两帮”是个概数。翠云在外头划着小船叫卖不是一趟两趟了,自然晓得村民们的意思,船到跟前总会再问下子:“拾几帮?”人家自会报上数目,若是自作主张,拾上两帮,多半会弄错,只会多烦一道手脚。

翠云在外头卖,家里的买卖就交给了柳安然。这豆腐按帮卖,百页则论斤两的,村民们家中有事,来人到客,到柳安然坊子里,拾几帮豆腐,称斤把百页,是常事。柳安然家的豆腐、百页做得好,尤其是百页,蛮薄的,一斤在十二三张的样子,柳老先生心中有数,根据来人要的斤两,手头张数有个大概,往秤盘子里一称,准。来人笑嘻嘻的拿了家去招待客人。一天下来,柳安然家豆腐坊能卖上百斤豆子呢,有时还不够卖。只好跟人家打招呼,“明儿请早。”

李鸭子为柳春耕的亲事,跑来跑去,在香河村与杨家庄之间奔个不住气。用她自个儿的话说,脚板子都跑出老茧来了。看来,这好吃做媒,也不容易呢。

“哎呀,我的乖乖,望亲的日子终于订下来了。”李鸭子坐柳家大堂屋里大桌子边上,依然翘着二郎腿,把喜讯告诉一家之主柳安然和当事人柳家老大春耕伙。“订下来就好,订下来就好。”柳安然头脑子里在盘算来望亲大概多少人,如何招待才能让人家留个好印象。柳春耕真是激动了,听说杨家要上门正式“望”,心口里又开始“嚯嚯”的,嚯动身了。看他给李鸭子端茶时,手有些个不做主呢。“鸭子二嫂子,吃茶。”柳春耕就这么一句,站在一旁不吱声了。这时,翠云从后屋进来,掸掸身上的草屑子,笑嘻嘻的朝李鸭子说:“趁热,鸭子二嫂子为我家大哥的事,费心了。我打蛋茶手艺不行,鸭子二嫂子将就些个。”在香河一带,给人打蛋茶,是把来人当上宾待了。乡里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里养几只老母鸡,生的蛋,多半自家是舍不得吃的。家里日常开销,多半出在这蛋上呢,几只鸡生个十天半月,积攒下来有个斤把头二斤了,拿到“二侉子”家代销店里卖,之后,再从那里买些洋火、洋油,酱油、盐之类。

这会子,李鸭子逸事逸当地吃着蛋茶,嘴里连声道:“蛮不错的。翠云能干呢,听说有人给你说了部队上的,要不,你的事也包在你家鸭子二嫂子我身上。”又转身朝坐在她对过的柳安然叫起苦来,“难说话呢,我可是嘴里说得破了皮,脚板子跑出了老茧呢。”“承情,承情。”柳老先生微笑着朝李鸭子点点头,并不计较李鸭子话里的虚头(水份之意)。接着问,“具体哪天登门呢?”“七月初二,立秋一过没几天又要秋收秋种,人更忙呢。”李鸭子的话口里没得征求柳家意见的意思。这是“女望男”,自然得听女方家的了。

俗话说女配高亲。别看乡里人重男轻女思想重得很,可对丫头姑娘的,也不是一直不重视。给自家丫头姑娘找婆家,对男方家的条件都会提得高高的,自身条件高的,对男方的长相什呢的,都会有要求呢。在香河一带,望亲,多半是在说媒的把男女双方家庭说得均有了意思,有结为亲家的愿望之后才进入的一道程序。早年间,当地人除去指腹为婚、童养媳外,男女双方本身不论是否成年,订婚前是见不得面的,两家之间的往来,靠的是长辈间的轮流互访。乡间常有这样的笑话传出,说是放牛的小伙,不经意间其牛偷吃了打猪草姑娘网兜里的猪草,两人争执起来,被熟识的长辈望见了,赶忙拉扯开来,原来两家已是望了亲的。

望亲,选择哪些人参加蛮有讲究的,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充当望亲的。代表主家去望亲的一般说来在本家族中,算得上有头有脸的,能说会道的,蛮有权威的。不论男方“望”女方,还是女方“望”男方,望亲的大多是当事人的妈妈、嫂嫂、姐姐,或舅母、姑母、姨母,或伯叔婶母,俗称三姨娘六舅母。她们均是过来之人,有亲身体会,懂得关门过节,望时必然极细致,极顶真。细小的或娶或嫁一辈子的事,不细致,不顶真怎能行呢!

望亲涉及的内容蛮广的,一般不外乎以下几种——

纯属于男方或女方当事人自身的有三点,第一,外貌如何,是愈看愈想看,还是看上去还过得去,亦或是一看就恶心;第二,德行如何,在村子上有无恶名,有无劣迹,诸如鸡鸣狗盗之事,特别是有无男女苟且之事。尤其是姑娘家,一旦有,便伤风败俗,亲事自然泡汤;第三,口手如何,对男的而言,要看是否能算会写,肚子里有否墨水;是否能耕会种,身手勤快不是懒汉;切切不能善赌会花,将来成为败家子。对女的来说,要看是否能缝会绣,沾点儿巧气;是否能煮会烧,是个把家的主儿;万不能能打会骂,日后成为恶婆娘。

属于男方或女方及其父母的,有一点,即父母和子女的底子清不清。这话说白了,就是有没有狐臭。你别看乡里人识字断文少,平日里直头棒儿直头戳,关键场合还是蛮顾及人家脸面的,不是直说狐臭,而说底子,显得蛮有修养。说起这狐臭,可说是当地青年男女婚姻之大忌。一旦有狐臭,便是底子不清,俗称“大衣袖”。若如此,仙女似的丫头姑娘,哪个小伙也不见得敢娶;男的即便是富甲一方,丫头姑娘也不会嫁的,说是这狐臭传代的,那还了得。

属双方家庭方面的有两点,一是财产是否丰厚。老辈人颇讲究门当户对,悬殊大了不行。当然有时也不一定的,既是“女配高亲”,因而男方“买猪不买圈”,只要选中姑娘,管她家门槛高低呢。这,或多或少有点阿Q精神,十全十美的事不那么容易,打个倒算盘罢了;二是门风是否正。当地人中,“倒插门”女婿极少,因而男方对女方家门风计较不多。而女方嫁到男方家之后,十分希望能过上上下和睦、夫唱妇随的安稳日子。顶担心的是,婆婆盯这看那像防贼,小姑子算筋算骨占上风,这叫做“三姑夹一嫂,纵好也不好”。

不论内容多少,头绪多少,想望,总能访出个子丑寅卯来。望亲中最难的是望人。若是男望女,那女方家一听说有人来望,被望的是非躲不可的。一来是有意拿拿乔,二来免得被旁人说成厚脸丫头。如若反过来就会容易得多,女望男,男的用不着躲躲藏藏的,除非男的有什呢明显的缺陷。眼前这柳家,巴不得女方来望呢,李鸭子上门报个日子,柳家只有应承下来,准备准备,到时候好招待望亲的。

若是像过去那个样子反而好了,给他个两人不见面,到时候拜堂成亲,生米煮成熟饭,哪个也反悔不成。这不,杨家庄望亲的,浩浩荡荡,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丫头、婆娘,吃了,喝了,热热嘈嘈,客客气气,走了。柳春耕原以为一块石头落地了,接下来,准备八月半中秋节到杨家庄“追节”,正月里过年的当口把婚事办了。趁热打铁,一气呵成,蛮好的。

这里追节,跟平常四时八节看亲不一样,追节意思是准备带人了,要送的礼,也不比平常,得送“通话礼”。这里头还蛮有考究的。通话,实际上是男方家向女方家提出,“要带人啦!”说白了,便是男方想成亲,问女方同不同意,此即为通话。在当地,通话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男方先以礼品暗示;一种是送了礼品再请媒人口头明说。由此看来,这通话礼是少不了的。送通话礼,多半在当年中秋节,除去每年中秋节应备的礼品之外,若想过年时成亲,就非加送一对鹅、一对藕不可,这两样物件皆有讲究。鹅,一为表明女婿为人忠厚老实,二为鹅的叫声“嘎哦嘎哦”,其谐音意为“嫁我”,女方家自然明白其意。

常听人说,村庄挨村庄,乡风不一样。此话不假。同属苏北里下河,也有地方通话礼不送鹅,而送一对鸭子的,其意甚明,鸭子即押子,养了儿子跑不掉。据说,高邮、兴化一带就兴送鸭子。尚未成亲,就想到要押子,是否嫌远了一些,看来当地人蛮看重传宗接代之事的。通话礼中另一样必不可少的藕,一为但愿姑娘出污泥而不染,二为女方不要阻拦这门亲事,能像藕那样路路通畅、丝丝相连。

但凡女方家从毛脚女婿的中秋节礼中见到鹅、藕之后,心中便知姑娘快成了婆家的人了。如若同意姑娘出嫁,女方收下一只鹅(或一只鸭)、一支藕即可,不同意就全部退回。碰上不肯收礼的情形,千万不能轻易放弃。女方不肯收礼,有时不过是一种策略。哪个都晓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挡也挡不住的。不是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么!这当口,得听女方父母丢下的是什么话。有的说:“姑娘还小啊。”有的说:“姑娘一年为家里挣多少多少工分呢。”如此等等,只不过是多要财礼的托辞,有意抬高姑娘身价的,只要请媒人出面,给女方家一个面子,过年办喜事多半不成问题,尽管放心地择佳期,“送日子”。

柳春耕如意算盘打得正美呢,可杨家传出话来,真叫人哭笑不得,杨雪花看中了柳春雨。柳安然急得在堂屋里团团转:“天大的笑话,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柳春耕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柳春雨则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李鸭子站在堂屋里,直跺脚,嘴里嚷着:“瞧我把这事办的,瞧我把这事办的。”这刻儿,她的二郎腿也翘不起来了。倒是翠云一直在打圆场:“鸭子二嫂子,这事不能全怪你。她杨雪花早做什呢的唦,我家老大不是送把她望过了,她才答应正式望亲的。这做的什呢事,又看中我家老二了,要是我家再有个老三呢?”“翠云哎,你不晓得呢,人家杨雪花就是说,送把她望的是老二,到了柳家怎么成了老大,她可一直就认老二的账,要是老大死也不会肯的。”李鸭子这顿数说,把自己的责任差不多推光了。不是她媒做得不好,是柳家兄弟俩的问题。“这又是怎儿一回事?”翠云也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只得转过来问春雨、春耕两个哥哥。柳春雨做梦也不曾想到,跟哥哥一块去望,原本是帮忙的,却被杨雪花看中了。他是断然不会和杨雪花好的,他心里装着琴丫头呢。

杨家庄来人到柳家望亲,结果不曾望中柳春耕,反而望中了柳春雨。这消息很快长了翅膀似的在香河村传开了。这一下,对柳春耕打击蛮大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柳安然再急得团团转也于事无补。在这个事上,翠云也帮不上大哥什呢忙。柳春雨更不好多说什呢,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他生怕再帮倒忙。

不仅如此,还有两个人也弄得紧张兮兮的。怪了,柳家的事情,别的人紧张什呢唦?话说回来,人家紧张,自有人家紧张的道理。琴丫头临晚就约了春雨。村子上人把她说得五点六点的,心里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跟春雨当面谈下子,不放心呢。

天色渐渐黑了,柳春雨和琴丫头如约在村小的空教室里会面了。有了上回子在棉花田里的经验,柳春雨手脚更老练了。没等琴丫头反应过来,一把把琴丫头搂了过来,琴丫头身上特有的香味,让他身体在快速膨胀。柳春雨很快就把舌头伸进了琴丫头的嘴里,两个人的舌头,就像小河里两条小鱼,一条紧贴着另一条,时儿翻转,时儿吮吸,实在是有说不出的美妙。两条小鱼畅游着,彼此的身体都燥热起来,柳春雨拽开了琴丫头原本塞在裤子里的衣裳,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口上,两只翘翘的奶子被强有力地呵护着,柳春雨想象不出,琴丫头的奶子怎么会生得圆滚滚、滑溜溜、软柔柔,摸着,揉着,琴丫头嘴里喃喃地说:“春雨哥,我是你的,是你的。”“是我的,是我的。我要你,要你。”柳春雨把身子跟琴丫头往死里紧贴。“春雨哥,我不许你要别人,只许你要我。”“不会的,我不要别人,哪个也不要,只要你,只要我的小琴。”“说话算数?不许哄人。”“算数,不哄人。”这两个年轻人,边说边亲个不住气,把两个人的身体燥成了干柴禾了。柳春雨明显感到自己身体下部有点蠢蠢欲动,琴丫头呢,两个奶子被揉着胀胀的,身体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渴望。均想动作了,两个人蛮默契地褪下裤子,琴丫头直挺挺的贴在墙壁上,她感受到柳春雨身体压过来的那股力量。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琴丫头有点儿紧张,又蛮兴奋的。柳春雨在黑暗里摸摸索索的,他那绷硬的阳具,高高昂起,急切地寻找着,终于,琴丫头感觉到自己的大腿上湿湿的,热热的,禁不住用手去摸,黏黏的。“春雨哥,是你的么?”琴丫头到底没得经验,她还不能肯定,这一定是春雨的,说不定是她的呢。她这样天真地想,就问了一声。“我也不晓得。”柳春雨这刻儿正要命呢,他感觉找到了目的地,又好像没入门,真是个门外汉。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弄不到位。“再来,再来。”琴丫头两只手抱着春雨哥的屁股,主动把身子朝前拱了拱,她感着到春雨哥第一次没有成功,她要鼓励鼓励她所爱的人,她要帮助他成功,她晓得他是多么渴望成功,她从心里同样希望他能成功。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春雨的阳具终于安静地睡在琴丫头那幸福的港湾里。起初的一点点疼痛,早被琴丫头忘记了,她紧紧搂着心爱的男人,他们两个人的身体结合在了一起,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一种异样的情感在她体内滋生,她感觉两手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她没有了先前的一丝丝慌张,两条大腿间,有热热的黏黏的液体淌下来,她也不想去弄,此刻,她只想让怀里的春雨安静地呆着。她都不晓得,自己的奶子什呢时候跑到春雨哥的嘴里了。柳春雨早没了先前的张狂,在琴丫头的帮助下,他获得了完美的成功。这刻儿,轻轻柔柔地吮吸着他心爱女人的乳房,周身通泰,似醉似仙。几滴泪珠,从他眼眶溢出,滴在琴丫头脸上。“春雨哥,你怎么哭了?”“小琴,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柳春雨流下的是感激的泪,他没有向琴丫头明说。“这下子,我就放心了。人家过耳传言,说杨雪花看中你了,我来的时候心里不放心呢。”琴丫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约春雨出来,想问的事情还不曾问呢。这下子,自然用不着问了。在这个空荡而黑乎乎的教室里,两颗年轻的心显得如此充实,如此光亮,他们的生命在这里迸发出绚丽的光华,得到了升腾。

杨家姑娘看中柳春雨,另一个紧张的人就是香元。当初,柳春雨毕业回来,香元二话没得,就让他到村小当代课教师,不是随随便便作出的决定。在香元看来,春雨伙算得上一表人才,肚子里又有点墨水,当自己的女婿蛮合他意的。他也旁敲侧击跟水妹谈过,水妹对柳春雨还蛮有好感的。于是,香元觉得这事把握性蛮大的了。自己丫头没意见,他春雨伙还好有什呢意见唦,把宝贝丫头嫁给他,是他柳春雨的福气,当我香元支书的女婿,这是到哪块找的美事啊。水妹生得白白净净的,脸盘子、身架子,均没得说的,简直就是个美人坯子,与他春雨伙正般配呢。再说了,没得我香元,他一回来当什呢代课老师唦?

本来碗里抓铃,笃笃定定的事,想不到还黄掉了。香元想不到春雨伙这么不识惯,这么不识抬举,他竟然不是为杨家庄的杨雪花,才不肯当香元家女婿的。不是的,他在香元跟前理直气壮地说,他爱三奶奶家琴丫头。好意思说得出嘴的,谈什呢爱啊爱的,现在看来,这个小伙头脑子肮脏得很,不学好呢。爱是什呢东西唦,狗屁,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用。既然你这么不识惯、这么不识抬举,就不怪我香元不仁义了。老话怎么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想钻。春雨伙,你等着吧,有好果子给你吃,有好药搽你的头。真不相信呢,在香河村有哪个能翻得出我香元的巴掌心。在村小和柳春雨谈过话回来,香元一直坐在堂屋里抽闷烟。巧罐子倒茶把他也不喝,水妹跟他说话也不搭腔。这架势,让她们母女俩都不敢吱声了。香元真生气了,而且是很气。这股气闷在心里,不好跟他眼前的两个女人说,他也说不出口。堂堂的一村支书,被一个毛头小伙黄了,而且是一黄到底。这口气窝在香元心里,很是不舒服。别看他抽闷烟,脑子则在飞速旋转着,一刻都不曾停。想到最后,他在嘴里轻轻哼了一声:“春雨伙,你请我一十,我请你月半。有你受的呢。”这也叫六月来债,还得快。

哪个也想不到,柳春耕竟然跑到东北去了。说起东北,倒是让二侉子心酸的地方。二侉子做梦都想去一趟东北,尽管这想法,他从来不曾流露过,三奶奶不晓得,他婆娘李鸭子也不晓得,琴丫头、阿根伙更不晓得了。真是世事难料,二侉子想啊盼啊,反儿没去成,柳春耕闷吱声就人影子一不见,去了东北,让一村人惊讶。

柳春耕这一走,让杨雪花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呢。她竟然瞒着家里人,从杨家庄的代销店买了两包茶食,跑到柳春雨家门上来了,这真让柳家一家人不知如何面对。毕竟是差不多大的年岁,又都是姑娘家,翠云出面接待了杨雪花。杨雪花坐在大堂屋的大桌子边喝茶。柳安然为这事,气得伤了风,原本好多了。杨雪花一来,他不想见面,就睡在铺上没有起来。柳春雨更觉得对不起大哥,有种负罪感,也不想面对杨雪花。况且,杨雪花已经把话扔在这儿了,她看中的是柳春雨。这让柳春雨更不好意思与她相见了。他连香元支书的千金都回掉了,支书的女婿都不想当,就是为了琴丫头,哪里还轮得到你杨雪花呢?柳春雨打定主意,不见,免得两个人不尴不尬的。因而,柳春雨听说杨雪花要来他家,早就躲到二侉子的代销店里,陪琴丫头打洋机去了。

杨雪花嘴里喝着茶,不时扭转头,朝大门外张望。翠云心里清楚,杨雪花想望一望柳春雨,指望他能回来,和杨雪花说上一两句话。哪怕一句也行啊。杨雪花还真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一个大姑娘家也算是抛头露面的,胆子大了,你柳春雨哪能这么不懂理呢。人家一个姑娘家,都跑到你门上来了,还要怎么样呢?见一面,说几句话,又不会吃了你,有什呢难的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跑到杨家庄寻什呢魂的唦,还送上门把人家望,这会子东躲西藏的,算哪门子事嘛。杨雪花这么想着,有了一阵子工夫了,看样子,柳春雨今儿是见不到了,再赖在他家有什呢用,有什呢意思?不如家去,不相信遇不到你柳春雨,你总不会就此从这个世上消失吧,真的这个样子,倒也死心了。杨雪花跟翠云打个招呼,起身走了。虽然边走边四处张望着,万一这时候柳春雨回来呢?她也真是个痴情的姑娘,一步三回头,叫翠云看了心中不忍呢。

翠云望着杨雪花的身影渐渐从龙巷上消失了,回到家中,心中竟有些伤感起来,这人世间男男女女的事,为什呢就不能顺顺妥妥,和和美美的呢?自己也不算小了,有人介绍过个部队当兵的,只是说说,也不曾正式谈,更不曾正式见过面。不晓得是什呢样子的命运在等着自己,也不晓得将来花落谁家呢。

第七章

老天爷眷顾乡里人呢。今年棉花、水稻长势均好得不得了。香元披了件中山装,在各个生产队的棉花田、水稻田埂上转来转去,心中蛮高兴的。自己接的是公社王主任,在他后面当香河村的支书,可不能给王主任丢脸,再说,王主任不但是香河村的老领导,现在还是公社分工在香河村的蹲点干部呢。望着棉花田里白花花的一片,再望望正在灌浆的水稻,真可以借王主任做报告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长势良好。”

这里头有个小插曲,王主任毕竟是村支书提到公社当革委会副主任的,一到公社就要开许许多多的会,到县城开,在公社开,下到村子里开。一个泥脚子农村干部,哪块适应天天开会的工作唦。天天开会,他王主任就得在县里上台发言,在公社作动员部署,在村子里作重要讲话。对于茄瓜大的字识不到一笆斗的王主任来说,这不是赶鸭子上架,逮住大姑娘割卵子嘛。好在有秘书帮他事先写好稿子,到时他到各种会议上念,照本宣科便罢了。一开始,王主任逢会拿到稿子就念,蛮省事。后来他发觉不对头,其他公社主任们,不像他这样,每回几项工作同时部署,他讲,其他主任也讲。他王主任一五一十,把稿子从头念到尾,完事。其他主任部署到一半时,或者说到起劲时,总要放下手里的稿子,自我发挥一通。结果,大不一样。王主任只有在“我的讲话完了”之后,大家伙儿才鼓掌,其他主任放下稿子自由发挥时,总能赢得掌声。这让王主任心里头不太舒服。他不能比旁人差。于是乎,他有时也放下手中的稿子,脱稿发挥。一次,他在报告里讲到秋季农作物生长情况,秘书给他用了“长势良好”一句。王主任觉得说田里长的东西,他太熟了,简直熟透了。应该好好发挥一下子。于是,王主任放下手的稿子,对着台下的村支书们以及公社各部门的负责人,用纯正的香河口音说道:“今年子,秋季农作物长势良好。什呢叫长势良好唦?不是一般的好,是他娘的好得不得了。”王主任故意停下子,端起主席台自己跟前的茶缸,呷了一口茶。他原以为会有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结果弄得整个会场哄堂大笑。笑得王主任脸上挂不住了,说了句:“散会。”气呼呼地下了主席台,没和一个人打招呼,离开了会场。

香元我这回子可为你王主任争回面子了。香元两只手背在身后,在灌溉渠道上走着,正好一边是棉花田,一边是水稻田。灌溉渠道上长着高高的向日葵,蛮阔大的绿叶子,顶上的向日葵扁子,圆圆大大的,头儿略微有些个往下弯了,向日葵扁子一圈边子上长有黄黄的小花瓣子,齐整整的,蛮好看的。这刻儿太阳蛮好的,向日葵扁子一个一个均朝着阳光。香元满眼望下去,成片的大田,灌溉渠道上向日葵一棵挨着一棵,成排成行了,还真是万朵葵花向阳开呢。

棉田里有人在拾棉花,见香元来了,便讨好地喊一声:“支书在检查工作呢?”“块块转了望望。”香元很谦虚,人家王主任那才叫“检查工作”呢,我香元整日里在田埂上转呢,哪有那么多的工作要检查唦。“伏前桃蛮多的嘛。”这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自然是伏前桃多了,香元他眼睛又不瞎,再和社员说两句,问下子,显得他香元支书蛮关心社员的呢。香元这一问,田里拾棉花的社员连忙答话:“蛮多的,蛮多的,这头二年不曾有过这么多。”棉花的伏前桃是相对秋桃而分的,一般说来,伏前桃丝头长,丝质白亮,到公社棉花站能卖个好价钱;秋桃棉丝短,碰到秋天多雨,棉质受影响,棉花就卖不出好价钱了。“好,好。”香元蛮客气地和社员打了招呼继续沿灌溉渠朝前走。这时,他想到农技员陆根水了,这小伙还真不错呢,人忠厚点儿,做事蛮实在的。这棉花怎儿样子才能多拿伏前桃,香元也只不过对陆根水说说而已,你别看,他还真当作个事情认儿不真地揣摸,从育种到施肥,从整枝到用药,说出一套一套的。原以为是纸上谈兵的,不想今年几个队试下来,情况蛮不错的。香元一想到陆根水,就想到了自己的一块心病。于是折转身,他原打算再选块水稻田望下子的,这刻儿他不想望了,他要找陆根水的妈妈来娣子。香元有事要和来娣子拼斗(商量之意)。

来娣子自从被香元家巧罐子逮个正着以后,脸面上挂不住呢,虽说巧罐子当时并不曾太为难她,可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再脸厚的婆娘,跟人家男将上床,被人家逮到了,总归是件丑事。那天晚上该派呢,香元不晓得有什呢事扯(当地人读cǎ,)住了,要是不扯住了,说不定正在逑交易呢,那当口巧罐子要是进了门……来娣子现在都不敢往下想,有一条是肯定的,她不会走得那么便当。那时,衣衫不整,光秃秃的,吵闹起来,情形肯定不得好。这刻儿,来娣子就光秃秃的,钻在被窝里,等香元上门呢。香元说要来,来娣子只好找个由头,叫根水伙稍微晚些个家来。她孤儿寡母的,要是没得香元支书照应,日子难哟。每年分红救济或多或少都有呢,尤其是根水老子刚不在世的头几年,根水伙上学读书,家里家外靠来娣子一个妇女,家里没得个大劳力,做农活做不过人家,拿工分拿不过人家。在生产队上是个超支户,还谈什呢分红唦。到了根水伙出了书房(学校的另一种叫法)门,这几年才好些个。香元真是蛮讲良心的,把根水伙安排当上了生产队的农技员,农技员调减时,又把根水伙保下来,当上了村里的农技员。就是根水伙老子在世也做不到这个样子呢,来娣子内心对香元满是感激,他香元要来娣子的命也给啊,身子又算什呢唦!来娣子痴痴地想,要是有个机会,能跟巧罐子把心扒出来谈下子,就好了。她要告诉巧罐子,她来娣子不是作风不正,裤带子松的女人,她也不会跟巧罐子争男将的。香元本来就是你巧罐子的,不是哪个想就想得到的,更不是哪个想抢就抢得去的。她更不是狐狸精,会用迷昏药让香元上钩。其实,哪个男将不吃腥,不偷嘴,香元是支书不假,可他毕竟是个男将呀。他到我来娣子这块来,就好比天天吃一样咸,烦了,想换换口,我能不让他换吗?香元有恩于我们母子呢。你我都是做婆娘的,得想开些个才是。

来娣子钻在被窝里正想着呢,香元的咳嗽声到了。“到房间里来吧。根水伙又不晓得野到哪块去了。”香元的咳声来娣子自然懂得的,来娣子这个样子一说,等于告诉香元,没事,家里就来娣子一个人,放心好了。因为没点灯,香元摸摸索索,躬身进入了房间。香元进来后,带进一股酒气。“今儿晚上喝酒啦?不上这块喝的,我老早就想跟你喝下子了。长这么大,不曾晓得喝醉酒是个什呢样子。”“吃了夜饭,到二侉子店里买包‘飞马,被他拽住扳了两盅。”边说边脱,眼一眨,香元浑身也一根纱丝没得,光光滑滑的了。进被窝便来个饿虎扑食。骑在来娣子身上之后,“小老二”没命地拱,一会儿喉气喉气的,对来娣子说:“你真要两个人喝酒那还不容易,哪天我没得应酬,专门陪你不就成了。”来娣子嫌香元逑得过猛,一把逮住香元的小老二握在手里,说:“你可有是把柄在这块呢,不许说话不算数。”香元这会子伸了长长的舌头,在来娣子奶子夹档里不住气舔,舔得来娣子浑身酥酥的,来了情绪。“你歇下子,我来。”两个人快速换位,没得一支烟的工夫,香元经不住,泄了。来娣子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下身有些个湿润了,便身子软软的,伏在香元的上面问:“曾安逸呢?要的话我再来。”“罢了,罢了。”香元好像发现自己老了,在房事上的工夫大不如前了。

这会子,两个人坐起来,点亮了床头柜上的洋油灯,萤火虫似的。微弱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相互一望,衣裳均不曾纽齐整。香元在抽烟,歇把劲。胸口汗毛一抖一抖的,他气息还不曾调匀呢。“逑交易蛮费力的呢。”香元这样一想,忍不住朝来娣子望望,两只奶子白白大大的,吊在来娣子胸口上,跟长在地里的茄子没得两样。被香元望得时辰长了,来娣子掖了掖衣裳,“还新鲜呢,不都被你望烂了。”来娣子说望烂了,是说香元望得太多了,而不是真的烂掉了。这两只白茄子(村民们地里长的茄子是紫色的皮),有皮有肉,肉滚滚的,望自然是望不烂的。再厉害的男人,谅他也没得这个样子的眼光。

想着根水伙大概要家来了,来娣子就主动给香元纽衣裳纽子,边纽边轻声细语地说:“这辈子,能躺在你怀里睡个满夜觉,我也就知足了。”满夜觉是乡里人的说法,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意思。实在说来,这样的要求,并不是什呢过分的要求。但香元不能满足来娣子,香元家里有人在等着呢。

“你说跟我商量个什呢事的唦?”来娣子不想让香元感到为难,就主动把话题岔开了。来娣子一提醒,香元这才想起来,他从家里跑出来,跟巧罐子说的是,找根水伙谈跟水妹的事情呢。水妹的事情急呢,这是巧罐子晓得的,原来想跟春雨伙谈的,哪晓得春雨伙是个不识好歹的主儿。香元跟巧罐子掰着手指头,把香河村子上上格眼(像样子的意思)的小伙一个一个拿出来排,最后觉得根水伙蛮不错的。虽说,为来娣子的事,巧罐子气不曾完全消得掉,但香元主意已定,哪是她巧罐子能改变得了的?只好勉勉强强答应。香元这才出得来的,要不是为自家的丫头,巧罐子是不会把自家男将再往祸坑里送的。乡里人说的祸坑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容易惹祸的地方;二层由头一层意思引伸而来,专指妇女的下身。不是有红颜祸水一说么?乡里人用词很少讲究出处呢。

“对了,对了,有事,有事。”香元急躁火忙的套(穿的意思,没穿来得正规)好衣裳,这才想起来找来娣子还有事不曾谈呢。“把根水伙当我家女婿吧!”“什呢呀?”来娣子以为香元说错了,疑头大惑地问。“把根水伙当我家女婿,我要把水妹嫁给根水伙。”香元说得蛮认真的,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来娣子望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她家根水伙是天大的造化呢。“只要你主意拿定了,根水伙包管没得想法,同意,同意。我会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高香的。”来娣子实在太意外了,有些语无伦次。“烧什呢高香,那是封建迷信的东西。”香元不愧香河村的支书,政治思想觉悟还是蛮高的。“哎呀,你望我,高兴得昏了头了。我们贫下中农不信这一套,不做这一套。”“跟你弄了玩的,你还当真。”香元笑嘻嘻的,丢下句不咸不淡的话,蛮满意地离开来娣子家,家去了。

水妹的婚事,因为来娣子、陆根水母子俩同意,香元家两口子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可接下来,为水妹肚子里细小的是养下来,是打掉,又弄得焦头烂额。

香元、巧罐子两口子,来娣子、陆根水母子,结成一个统一战线,一致要水妹把肚子里细小的打掉。在这件事情上,水妹显得孤立无援。打掉肚子里的细小的,这不是剜水妹的心头肉么?这可是她爱情的结晶哟,她不管怎儿也不肯打掉肚子里的细小的。当她从反锁着的房门出来,已经步子都走不稳当了,几天米粒子不曾进呢。俗话说得好,一米度三光,人哪能几天不进食呢,除非你是铁打的。人称得上铁人的有几个?蛮大蛮大的中国,不就出了个铁人王进喜么?香河村才多大丁点儿?碗口大的村子,筷子长的巷子还想出铁人?说出去也没得人相信。

你还别说,水妹这丫头,平日里望上去文文静静的,识字断文蛮懂礼貌的,一犟起来,真够犟的,三头牛都拉不回头。你要她打掉肚子里细小的,她偏不答应,死都不答应。水妹放出话来,要她跟陆根水结婚也可以,他要接受水妹肚子里细小的,不接受这一条,水妹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如若逼紧了,在家里蹲不下去时,要么离开家,要么跟肚子里细小的一块离开人世。

“这个丫头,心不是野掉了,简直疯掉了。”香元双手背在后头,在自家堂屋里来回转,急得不行了,破口骂起巧罐子:“你屄里怎么养出个变种呢?不曾结婚就养细的,香河村哪块有过的唦,屄脸都不要了。”“你呀,睡不着觉怪床歪。怪我?我还怪你呢,要不是你送她到县城人民医院学什呢倒头医,哪块来的这些个邋遢事唦?我家好好的个黄花大闺女,叫你这个吃屎的老子送去给人家糟蹋了。”巧罐子哭得跺手舞脚的(乡里人说的反话,实际上是跺脚舞手,笑话人的),弄得在场的来娣子母子说什呢都不是的。

“这怎儿好呢,这怎儿好呢。”来娣子万般无奈的样子,事到如今,她也担心呢。当初答应香元两家的亲事,做梦也不曾想到水妹好好的丫头,身上变化这个样子大法。不是黄花大闺女,看在香元的份儿上,也就认了。再把肚子里细小的养下来,叫我家根水伙在村子上怎儿做人唦?

人常说,知子莫如父。其实在来娣子家这话就不通,应该是,知子莫如母。来娣子心里想的,跟根水伙想得一模一样。这些年下来,香元支书给予的关照,他陆根水心里不是没得数,眼下,是他知恩图报的时候了,水妹其他人不要,他陆根水要。只是再带着肚子里的细小的,养下来是叫那人老子,还是叫我老子?往后肯定是刚嗓着气(吵架的意思)的祖宗。总不能就是这么一个细小的唦,两个人不说多,再养一个的话,属正常。可是,这两个细小的“两山夹一水”(异父同母)的关系,能处得好么?俗话说,人不偏心,狗不吃屎。要想我陆根水不向着我家细小的,那是不可能的,想也不要想。与其到时候弄得刚嗓着气、吵吵闹闹,一家子鸡犬不宁的,现在又何苦呢。水妹真是痴鬼拱到肚子里去了,那人爱你,是真的么?我陆根水就不信,真爱你,会把你肚子弄大了,脚一蹬,不要你了呢。你真犯不着为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寻死觅活的,犯不着。这些话,陆根水一句也不敢跟水妹说。不过,他心里确实是这样子想的。

事情总得有个了时。就算是过年为水妹跟陆根水办婚事,也还有好几个月呢。秋收秋种之前,先把他俩的亲事订下来。肚子里的问题,暂且不提。这是香元反反复复考虑,前思后想权衡,之后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水妹、陆根水均闷吱声儿,默认了。

香元毕竟是支书,处理问题的水平就是跟旁人不一样,这不由你不佩服。让水妹跟陆根水先订亲,真是香元的妙招。你想啊,到一定时候,水妹肚子确实大得见不得人了,水妹拚命要养下来,他香元也不会把自己姑娘一直往死路上逼的,只好让步。这时,对陆根水,香元话就好说了,不是他想让水妹养的,水妹犟骨头死都要养下来,你陆根水也只好接受;如若陆根水在这件事情上不让步,对水妹,香元的话也好说了,不是我硬逼着不让你养下来,人家根水伙不同意,你俩订了亲事,往后的日子得一起过呢,你不听他的些个,将来会有亏吃。这个样子一来,香元两边不得罪。“球”到了水妹跟陆根水手上,就看他俩怎儿弄法了。

虽说这只是个缓兵之计,但等到水妹、陆根水正式订了亲,之后,水妹肚子大起来,也好有个遮掩,不至于旁人说起水妹肚子里的细的没得人认账。不知内情的,最多会说陆根水不规矩,“偷嘴”哟。现时,乡里人也比旧时开通得多了,对男女之事,不是像从前一点儿不能接受。在乡里人看来,偷嘴归偷嘴,最后还是自个儿的,只不过动手早了些个,可以原谅。碰到男方不负责任,事情做了,嘴偷了,到最后翻脸不认账,是要被一村人指责的:“做这种缺德事,要遭报应呢。”碰到女方有了这种事情之后还反悔,会被认为:“这个丫头骚得很,作风不正,日后是个给自家男将戴绿帽子的货色。”

按香元的意思,水妹跟陆根水,不曾过几天就把亲订掉了。村子上人见了陆根水,客气地和他打招呼:“根水伙往后不一样了,当上支书的女婿了,平时大番小事带住点儿。”也有的说:“春雨伙呆到家了,送上门的支书女婿不当。还是根水伙你脑瓜子灵,后步宽宏,后步宽宏。”“看说到哪块去了,还不是一个样子,一个样子。”陆根水笑着应承道。细心的一望便知,陆根水笑得不自然,有些个苦。

水妹虽说心里爱的不是陆根水,可她爱的那人这会子又在哪块呢?在水中,在镜子里头,还是在……水妹自己也被弄糊涂了。情爱,在她心里变得虚幻起来。母爱,却在她心里一天一天增长,一天一天,活灵活现在她身体里生长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在提醒水妹,她必须和陆根水结合,不这个样子,小生命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来到这个人世间。水妹心里头清楚得很,订了亲,就等于过年的当口得结婚。不管怎儿简单法子,该忙的嫁妆,还是要忙的。一辈子的大事呢,一个姑娘家,一辈子还数出几件与其相当的大事来唦。再说了,她是支书家的丫头,结婚这桩事办不好,不仅水妹在小姐妹中间没得面子,她娘老子在村子上、在四乡八舍都没得面子呢。

接下来几个月,水妹到村卫生室就不那么正常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水妹在为自己春节结婚做准备,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叫忙嫁。

这一带,青年男女办喜事,多半在正月里头。过年办喜事,喜上加喜,热热嘈嘈。亲戚朋友来个大汇齐,主人家高兴。因而,自小喜送日子,到大喜办婚事,中间隔得算不得长,多也就是百日左右,短则个把月,忙是免不了的。男女双方比较起来,女方家尤忙。

头一桩是忙嫁衣。男方家送来的布料不仅均得裁剪,而且有的还得配上里子。诸如棉衣、小夹袄之类。就拿做棉衣来说,面子布料是大红色,里子也得选配大红色。这可是有讲究的,叫内外一色。新娘子到了婆家,不致被视若路人。里子布需配有图案的话,也不是随便配的。一般来说,各式条纹均可配,说是“条子条子,条条有子”,图个吉祥。配格子的就不成了,“格”与“隔”音谐,格子隔子,从里隔住不能生子,属大忌。

短时间要赶做几十件嫁衣,实在够忙的。然而,不管家中多忙,不管待嫁姑娘如何心灵手巧、能裁会缝,一般是不拿针线的。何故?理由有二,一是当妈的有意让姑娘省心些,这缝补浆洗之类的活计,到了婆家有得做呢;二是待嫁姑娘本人动手赶嫁衣,被邻居姑娘看见,定会笑话的:“熬不住了,生怕嫁衣赶不上误了成亲么,自个儿动起手来了,好没羞噢!”你说,人家大姑娘家家的,哪经得起如此数落。所以,不管多忙,待嫁姑娘总是打定主意,不动手。这当口,平日里知己的亲朋好友会主动帮忙的。值得一提的是,给待嫁姑娘做嫁衣的,一律应是全福之人——夫妻双双,子孙满堂。寡妇鳏夫或是无后的均不够格,嫁衣是经不得他们手的。忙嫁衣再讲究的,便是针线了。无论粗缝、细缝,或是缟边儿,必须一根线做到头,中途不能断,不能接;一根线做到头,不能倒针,不能打结。若不是这样,那意味着婚后夫妻不能和睦地白头到老,不是“断弦”(断线)要接,便是颠颠“倒倒”、“结结”皱皱,日子过得“疙疙瘩瘩”,一辈子难安稳。

第二桩是忙嫁妆。姑娘要“出门”(意即出嫁),当父母的终归得忙。但父亲与母亲忙得不一样。上面说到的嫁衣,全是母亲掌管,父亲不理不问,若无其事。但忙嫁妆,不论是进城挑现成的买,还是购料子请木匠做,均需要父亲做主,操心费神了。母亲顶多从旁查点,一般不怎儿过问。说到陪嫁妆,大致有三种规格,有钱人家“四铺四盖”,殷实人家“两铺两盖”,寻常人家“一铺一盖”。不过,家底再穷,姑娘出门,陪嫁起码也得有马桶、脚盆、灯盏之类。这也图个吉利,马桶俗称子孙桶,脚盆是将来姑娘生孩子分娩用的,灯盏象征着光明,这几个钱是省不掉的,非花不可。

忙好嫁衣、嫁妆之后,嫁期也就近了。这当儿,女方得请全福之人给嫁妆上剪贴大红喜字之类。手巧一点的,还能剪出“喜鹊登梅”、“鸳鸯戏水”、“丹凤朝阳”之类好看喜气的图案。另外,各式嫁妆里还得放上红纸、钱币、糖果、红枣之类。尤其是马桶里得装上枣子、桂圆和七只鸡蛋,像征将来早生贵子、贵中状元、七子团圆之意。这不仅是美好的祝愿,还有实用意义,须到婆家的第二天方才见效。

一家人和亲戚们都在忙嫁,待嫁的姑娘倒是闲着,这倒也罢了,可奇的是,“开脸”前,竟连续三天不吃有渣滓的饭菜,仅用鸡蛋、蜜枣、桂圆代之,这叫“饿嫁”,为的是新娘子上轿之后,到拜堂成亲,直至翌日“开脸”前,都能坚持不用马桶大小解,否则便是晦气。陈年老规矩,祖上传下来的,信与不信,从与不从,均由不得你。

忙嫁的这一套关目,在恪守陈规的古板人家,依旧钉是钉,铆是铆,不能走样的。现时开通一点儿的村民家里,多半没得这个样子讲规矩了,大致忙的过程差不多而已。因而,水妹的大大小小嫁衣,都是她自个儿张罗的,先是送把琴丫头裁剪,之后自己拿家来手工锁边,再送过去把琴丫头用洋机“笃”(同音字借用,做的意思),好了之后,再拿家来自己配纽子,锁纽子洞。一件衣裳从布料到成衣,在琴丫头与水妹之间几个来回,便好了。话说回来,一件衣裳就这个样子烦呢,要做那么多嫁衣,还不够水妹忙的呀。

第八章

柳春雨从村小家去了。他的代课教师做不成了。香元支书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把这事对香河村全体社员都讲了。“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村里的一个重要决定,现在播送村里的一个重要决定,鉴于柳安然家老大柳春耕目无村党支部,目无村领导,私自外流,给香河村抹了黑,给全体社员同志们脸上抹了黑。村里决定外流户柳安然家老二柳春雨不适宜再担任村小代课教师的工作,从广播播送之日起,撤销柳春雨代课教师工作,回生产队务农。”

龙巷上的人们,一听到大喇叭里传出“社员同志”几个字,就个个竖起耳头听,相互之间还不时议论着,“出大事了。”“出什呢大事了?”“听,支书口气不一样了呢。”果不其然,柳安然家成了“外流户”,外流户在乡里人眼里,是被人瞧不起的。生产队、大队都低看你一等,各种待遇也跟一般社员不好比,低人一等自不必说。外流户家还能有代课教师么?当然不能,因而柳春雨不当代课教师是鼻涕往嘴里流,顺理成章的。

柳春雨晓得,香元为什呢要拿掉他代课教师,他心里头已经有了这个准备。其实,有一阵子他对香元家水妹子蛮有好感的。只是那个时候,她不在香河,在县城人民医院呢。而琴丫头,活生生的,天天在他跟前转来转去的,让他心发痒,腿发沉,再后来……离不开了呢。这个样子的情况下,让他为了当支书女婿,离开琴丫头,离开他热恋着的小琴,办不到,他柳春雨办不到。再有就是,水妹也已经有了心爱的人,你香元不是支书么,支书不是很有能耐么,那就该替水妹把那个忘恩负义之人找得来,让他跪在水妹跟前赔罪,让他娶水妹为妻。这才是正理,想找个替死鬼,水妹不高兴,人家也不高兴,倒便宜了那小子。

可柳春雨万万不曾想到,香元会做得这么狠,不仅把他的代课教师拿掉了,而且给他家定了个“外流户”的不光彩的名份,弄得那么名正言顺,那么无可挑剔。为了柳春雨一个人,让一家子都跟在后头受害。真够狠的。他香元为什呢能这个样子霸道,简直是为所欲为,哪个给他这么大的权力的呢?柳春雨心里头既难过,又愤怒,想泼口大骂,但他又好像要骂的不止一个,又好像不晓得究竟该骂哪一个。

柳春雨倒霉了,有人变得幸运了。事物发展的唯物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个幸运儿不是别人,就是谭驼子家小伙“黑菜瓜”。

黑菜瓜自然也姓谭,子承父姓是个常理。跟他老子一个样子,在香河村,没得人喊谭驼子大名的,一开口便谭驼子长,谭驼子短,谭驼子听惯了,从不生气。哪晓得,他家小伙黑菜瓜,也随老子一路,在村子上没得一个喊大名,张嘴闭嘴都是“黑菜瓜”。黑菜瓜也不生气,这一点蛮像他老子的。

黑菜瓜的皮肤实在是黑得怕人,用香河村人的话说,掉进煤炭堆子里头不要想找得到。话虽说有些个夸大,但基本属实。谭驼子家小伙真是个黑遢子。谭驼子到今儿都不曾弄得清爽,他跟香玉两口子长得虽说不算白,但也不曾黑得跟菜瓜似的。怎儿就生了个变种的呢?

这不,今儿夜饭市,酒喝得高兴了,在性头子上呢,谭驼子一把抓住他婆娘的要害处,“说,这小伙黑菜瓜儿似的,是哪个的种?”“‘大麦烧灌多了,发什呢邪儿疯,老娘偷人了,养汉了,你拿来,把我望望看唦。”香玉才不怕谭驼子三冒急诈的呢,吵起架来反而比谭驼子狠。“要老子拿什呢啊?”谭驼子真酒多了,舌头发直了,嘴里逮了个死老鼠,含糊不清了。

“老娘偷人养汉的证据啊。”香玉谅他拿不出什呢东西来。接下来,反而要拿一拿谭驼子的乔,谭驼子把自个儿的鸡巴盘得花蛇似的,火窜窜的,想要跟香玉逑交易,香玉冷冷地屁股朝他,由他搬砖头砸天。

常言说得好,狗子急了还会跳墙呢,何况谭驼子是个大男将。谭驼子真急了,学起了狗子来。只见他,把香玉扳了扒在床上,自个儿将鸡巴从香玉屁股后面插进去,身子不停朝前拱,跟村子上“儿狗”(公狗的别称)和“草狗”(母狗的又一种说法)过窝(授精)差不多呢。

哪个也不晓得,当年谭驼子跟香玉是什呢样子的姿势才有了黑菜瓜的。黑菜瓜虽说不及柳春雨个头高,可跟柳春雨一样,均读过二年初中。黑菜瓜上衣口袋里总是别一支钢笔,挺神气,可自己的婆娘却一直没着落。前些年,乡里娃娃亲蛮多的,小伙子二十出头还没说上亲,那就踏上了光棍的边缘了。多不说,每个村里,五六个光棍闭着眼都能找到。谭驼子家黑菜瓜,又矮又黑,都二十四五了。还不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一回,柳春雨代课教师被撤职了,谭驼子说什呢也要逮住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于是,找到同宗大伯门上,拎了两条头二斤的大“季花”(一种野生鱼,又叫桂鱼。肉质白而细腻,做汤,清蒸,其鲜无比。在乡间三五两的季花蛮常见的,上斤两的,头二斤的,就少了,金贵呢。当地人有“贵人来了吃桂鱼”之说,算是对来客的礼数吧),满脸堆笑道:“他大伯,帮小伙个忙呢。”门上大伯在村上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担着村上的大队会计呢,谭驼子想来想去只有请他跟香元说得上话。哪晓得,门上大伯竟然说:“这事,用不着找我说,你家婆娘去说下子,一准笃定的。到时候,开会研究时,我从中多说两句,给香元帮衬下子就行了。”“他大伯,说玩笑话呢。”“听我的没得错的。叫你家婆娘今儿晚上去,白天人多嘴杂,不好弄。记住了,晚上。”大队会计拍拍同宗兄弟的驼背,又叮嘱了一句,送谭驼子出门。

一到晚上,谭驼子便把门上大伯的话跟香玉一说,香玉把谭驼子骂得鬼儿似的:“听他的话,大盐都能卖馊了呢,要我一个丫头婆娘的,上人家门,要你个大男将做什呢唦?老娘不去。”谭驼子拎着三五斤“大麦烧”,挟着一条“大前门”准备自个儿去。常言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他谭驼子背驼,又不是没得腿子。走出堂屋没几步,正要出院子,被香玉一把拽了回来:“他大伯真是这个样子说的,不是嚼我的舌头?”谭驼子真要自己去送礼,香玉这才定下神来,想想大队会计还沾上是门上同宗呢,不会把苦给谭驼子跟香玉吃的,倒是自个儿做贼防人,多心了。谭驼子肯定的点点头。“那还是我去吧,刀山火海我怕他个屌。”说香元那些顺口溜,香玉也不是不曾听到过,耳头里也听说过香元好扒人家婆娘的裤子。她倒要让香元望望,香玉可不是别的婆娘,不好玩呢。

香玉把自个儿男将的东西接过手,来到香元家门口,大大方方敲门:“支书在家吗?”“哪个啊?”“摸鱼的谭驼子家的。”“噢,进来,进来。”香玉进了堂屋,见香元在房里头洗脚,就说了句:“支书倒要睡了啦?怪我来得不是时候。”转身要走。“不关,不关,不曾睡呢。水妹跟她妈妈上婆奶奶家去了,说是年纪大的身体不太好,我哪走得开唦,让她娘儿俩去望下子。”香元边说边抬脚,拿起搁在铺边上的布揩脚,又把脚桶朝边上推。香玉到底是个女人家,心细。想着有事求人家呢,就低三下四一回。闷吱声儿上去端了香元的洗脚桶,跑到院子里,倒了。“这哪能要你来呢,你这个香玉。”香元真感到意外,这才朝眼前的婆娘望望,头梳得蛮伏帖的,一个不小的发髻盘在脑后,两只大大的眼睛,眼角翘翘的,有些个会勾人呢。上身的褂子像是嫌小了,把胸子捏得鼓鼓的。“今儿登门,有事求支书帮忙呢。”香玉把脚桶靠墙边放好,说起了正题。“哦,什呢事唦?”“求支书让我家小伙顶春雨伙的代课老师。”香玉一边说一边把带来的东西往香元家床铺边的灯柜上放。香元也不拦,只是拿了“大前门”在手里望了望,“我可吃不长这么好的烟,吃上瘾怎儿办?”这刻儿,香元眼睛里已经开始发光了。香玉完全能感受得到。对这种男人,她太熟悉了。这时一个念头从她脑子里冒出来:“村子上这个婆娘跟支书好,那个婆娘也跟支书好,我香玉哪块比她们这些个骚屄差?”香玉迎着香元的目光,并不躲闪,“只要支书把我家小伙的事办了,上瘾我香玉来。”“这可是你说的,说一不二。”“说了不算,嘴不如丫头婆娘裤裆里的屄。”话一出口,香玉意识到这个咒发得不好,自个儿就是丫头婆娘呢。

香玉会望香元这样的男人,香元自然也会望香玉这样的女人。这会子,香元也从香玉眼光望出了那个意思,心想果然是个骚货。“你家驼子也太小气了吧,想让自个儿小伙顶村上的代课老师,就送这么点儿东西?”“没得说头呢,那个死鬼,不会办事。支书多担着些个,有情后补,有情后补。”香玉心想,你个色鬼,想要什呢我心里清爽得很呢,哪能让你这么容易就得手,爽爽你再说。“没得东西,不要了,以后也不要了。只要人!”香元脚上的布鞋趿着,上前一把抱起香玉就往床上摁。“一直说支书蛮讲理的,今儿望起来,也是个蛮不让(不讲理),当干部的收人家礼正常,哪块有要人家人的?”香玉真是个骚婆娘,嘴头硬得铁块子似的,身子早软成烂泥巴了,四躺八岔的仰在香元家床上。香元心里熬得急猴猴的,就是不下手,香玉不晓得他想玩什呢花样经,忍不住问:“还不上来的,上来逑唦。”香元不听她的,两只手抓住香玉两只肥■■的奶子,不住气地盘,揉,一会儿之后,又盯着香玉的下身望,还不停把香玉两条腿往两边掰,毛绒绒一片,中间红彤彤的,已经有黏液往外淌了。香玉哪里经得住这番折腾,嘴里喊道:“好工夫海儿(全部之意)由你迁掉(浪费的意思)了,要日,快日,我还要家去呢。”这当儿,香玉下身燥得不行了,忍不住往上一抬。这一抬弄出笑话来了,香元整个脸都送到香玉那个上头,来了个亲密接触。“老子倒不相信日不了你。”香元气呼呼地,把绷得急急的鸡巴送进香玉裤裆里,怕是送得劲嫌大了些个,香玉喊了声:“哎哟喂,我的亲娘亲老子,你不要这个样子莽唦。我这个也是肉长的。”“看你还骚不骚,弄得我一脸的晦气。”香元才不睬身下的婆娘呢,送上门的货,不日白不日。这刻儿,香元就是这样想的。此时不拿出点功夫,更待何时?一阵近乎疯狂的抽动,香玉看骑在自个儿身上的男人,脸都变形了,样子很难看。想想刚才一幕,她忍不住想笑:“人家送个金元宝把你,你还不承情。”“日你个金元宝,日你个金元宝。”“来唦,来唦,不日就是狗日的。”“你家驼子才是狗日的呢,我就要日你这条母狗,骚母狗。”两个房事高手,只弄得快活乐堂,已经口无遮拦,什呢话都说得出嘴了。这会子,哪个也不计较说了什呢,骂了什呢,他俩都晓得,完事之后,刚才嘴上的一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真的记不得。那时的话,只不过为了调动情绪,没得实质意思的。

等到香玉家来,谭驼子、黑菜瓜均不曾睡呢。没得回音,爷俩儿个哪块睡得着觉唦。谭驼子眼睛紧着呢,到底是一双鱼鹰眼。他望见自个儿婆娘进门时一脸满足的样子,之后,什呢也不说,坐在堂屋大桌子边上,让黑菜瓜给她倒口水喝时,谭驼子晓得,事情成了。便讨好地问:“支书怎儿说的?”“明儿去大队部香元跟前报到。”香玉接过小伙的水碗,一边说。她心里暗自吃了一惊,平日里没得支书不开口的,今儿直呼其名了呢。人啊,怪呢。

也真该黑菜瓜交了桃花运,捧上书本没几天,李鸭子便踏上门槛了。好吃做媒,真不假呢。李鸭子并不曾因为给柳春耕做媒没做成而收手,望到黑菜瓜从一个跟在谭驼子后头取鱼摸虾打下手的主儿,摇身一变成了村小的代课老师,身份立马不同了呢。于是,主动上门,说媒来了。“香玉弟媳妇在家么?”李鸭子家男将二侉子比谭驼子大几岁,李鸭子顺着这一层关系喊,显得亲切,好说话。在香河一带,女人的辈份,都是跟着自家男人来的。“噢哟,是鸭子二嫂子,哪阵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到我家来门上来的?”香玉笑嘻嘻的,可话里带刺呢。李鸭子自然晓得,当初给柳春耕说媒的时候,香玉就曾拜托过她:“鸭子二嫂子也帮我家细的张张眼唦。”李鸭子嘴上答应得好,一直不曾出力。心里自有主张:“想得起来的,黑菜瓜细摸鱼鬼子,哪家丫头望得上他唦?”这种无用功,李鸭子当然不会去费嘴皮子的,唾沫星子哪不是人身上的元气啊?

现时的黑菜瓜可不同了,你香玉不请我,我李鸭子也得来呢。这么一想,李鸭子并不计较香玉的气话,连忙三陪不是,打招呼:“嗨,都怪我做嫂子的做得不周,香玉弟媳妇别计较,这回我将功补过,给你家小伙介绍个好丫头。包你满意。”“你不晓得,做娘老子的心急呢,小伙二十五六了,没得人,能不急么?说句把气话,鸭子二嫂子别往心里去。”香玉边说边把红糖茶递到李鸭子跟前。两个婆娘谦让下子,双双在香玉家堂屋的大桌子边坐定。“我家小伙的事,还要鸭子二嫂子多费嘴皮子,多费心呢。”“香玉弟媳妇说哪去了,我吃的什呢饭唦,什呢时候怕费嘴皮子的,乡里乡亲的,没得事的。”李鸭子嘴里渍着红糖,怕是水倒得急,不曾化得开。香玉发觉了,赶紧拿根筷子在李鸭子红糖碗里搅了搅。“这下子好了,香玉弟媳妇太客气了。”香玉帮着搅的当口,李鸭子欠了欠身子,有些不好意思。

黑菜瓜的亲事很快就订下来了。女方也是杨家庄的,也姓杨,只不过不是杨雪花,叫杨阿桂。见过那姑娘的人都说,杨阿桂,模样挺秀气,一双杏眼蛮水灵的。

杨阿桂没念完小学就下地了。在娘老子眼里是个听话的丫头,就说跟黑菜瓜订亲的事,她也只有一句:“全凭父母作主。”其实,她耳头里还是听大人们谈起这事时,提到男方是个当老师的。这蛮让阿桂满意的。当老师可不容易呢,肚子里没得些个墨水,当不了。阿桂最佩服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了。

于是,家里就给她把亲事订了。订了亲,在杨阿桂看来,跟以前不曾有什呢两样,只是婆家给她打了副银手镯子,挺小巧的模样,给阿桂带蛮相配的。阿桂戴着手镯下地,做活儿时,手镯在纤细的手腕上一窜一窜的,痒痒的。阿桂总觉着有人摸自己的手腕子,挺撩人的。想着要到那人家去,一块儿过日子,还得做人妻子,阿桂有说不出的慌张。

“这个样子过一辈子么?”阿桂在心里问自己。

柳春雨不当代课老师后,琴丫头往他家跑得更勤了。三奶奶也不怎儿拦,哪个不曾从年轻时过来的,只要是动了凡心,想拦也拦不住呢。只是她不想琴丫头将来有不好的结局,年轻时受的苦,三奶奶到死也忘不了的。只不过,她不会再跟哪个提起了,哪怕自家的丫头。但她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劝琴丫头,千万不能到最后苦了自己。

“这么早上哪去?”三奶奶见琴丫头早饭碗一丢,拔腿就往门外跑,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粥碗搁到饭桌子上,问了琴丫头一句。“到春雨家,帮他出去卖豆腐。”琴丫头一只脚已经跨出代销店大堂的门槛了。“队上活计不去做啦?”“昨儿跟队长请了假的,说我有事出趟村子,不过没说是去卖豆腐。”琴丫头说的队长不是祥大少。祥大少是一队队长,琴丫头家属四队,四队队长另有其人。“你慢忙着走,听我说两句。”“有什呢好说的,卖豆腐得赶早市呢。”“不要嘴犟,让你慢忙走,你就慢忙走。”见琴丫头没得听三奶奶说的意思,三奶奶口气有些重了。琴丫头晓得,这下子非坐下来不可了。老娘跟家里的细的,难得有个高声的。对老二家两口子不谈,就是对整日里到处野混的阿根伙,也不怎儿斥责。惯(疼爱之意)琴丫头,那些是全村人都晓得的。今儿老娘肯定有话要说,不听不行了。

琴丫头尽管心早飞到春雨哥身边了,但还不得不坐回桌子边上来,“好,好好,听你老人家说。”琴丫头边说边帮妈妈把粥碗端起,递到她妈妈手上。“你也不算小了,丫头家,不能总是蹲不稳,马叉丫头没得人家要呢。再有,你跟春雨伙好,妈妈不反对。春雨伙人品不错,他不当老师做妈妈的也还是这个看法。但凡事情总有规矩,哪个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如若不按规矩来,到头来是要吃亏的。”说到这儿,三奶奶顿了顿,她不好说出早年自己亲身吃的亏来。三奶奶说得语重心长的,琴丫头却走神了。三奶奶用筷子轻轻敲了下子碗边子,“眼睛朝我这块望。”琴丫头被妈妈喊得不好意思了。“人家听着呢。”“鬼丫头,妈妈还不晓得你脑子里想什呢?妈妈也是为你好。你可不要跟春雨伙好得过了头,到时候想收就晚啦。”“你家丫头不痴不呆的,哪个也吃不掉呢。把心放到肚子里,我走了,真走了。”琴丫头起身,把头就到妈妈肩膀旁擦了下子,转身走了。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三奶奶在嘴里喃喃念叨着。她要跟柳安然当面谈一次,关于两细小的婚事,宜早不宜迟。

“拾豆腐、百页咯——”“豆腐、百页拾咯——”香河上,早晨的雾气还不曾完全散去,柳春雨、琴丫头划着小船,沿途叫卖起来。

柳春雨自从离开村小,回家也不大到队上出工。柳安然也不逼他,就让他帮着打理豆腐坊。原本让翠云外出卖豆腐、百页的,现在调给春雨了。翠云和她老子在家,应付本村的生意。翠云想想也好,把二哥憋在家里,让他天天望着那些人,心里头肯定不舒服。再说,让老头子一个人应付本村生意,也稍许紧了些个,毕竟上了年岁的人了。翠云不止一次发现,她老子给上门拾豆腐、百页的,把账弄错了。没得人来时,一个人闷吱声抽烟,不言不语的。其实,翠云晓得,老大一走,好些时日了,一丁点儿音讯都没得,做老子的能心安么。这样长久下来,会想出病来的。翠云在家就能陪他说说话,或多或少会好些个。队上的活计,她还是尽可能去做的。尽管她家不是太在乎工分,但没工分,年终就分不到口粮呢。这样一来,她也不能天天和她老子一起呆在家里头,变得既忙里又忙外,跟村子上的姐妹拉呱少了。

柳春雨上船卖豆腐、百页,他还是蛮感激翠云的,翠云在成全他跟琴丫头呢。这会儿,柳春雨站在小船的后舱划着木桨,边划边喊:“拾豆腐、百页咯——”坐在船头上的琴丫头,接着喊一句:“豆腐、百页拾咯——”“哎哎,你跟我唱对台戏呢?”“就唱对台戏,就唱,你有什呢法子唦?”跟心爱的人一块出去,琴丫头心里开心得什呢似的,故意和春雨逗嘴呢。也不知怎儿弄的,自打和春雨好上之后,琴丫头感到自己的心里头滋滋润润的,看天天是蓝的,望水水是碧的。就连见了平日里比较讨嫌的阿根伙,也会主动跟他打声招呼:“三哥又要到哪块忙唦?”阿根伙蛮意外的,他晓得自己没得个人样子,也不争较妹妹喊个一声半声的,可他毕竟是琴丫头的三哥呢,能把他当回子人,心里头当然高兴啦。“咦咦,这个丫头,一下子变了个人呢,舌头上抹了蜜了,嘴甜起来了。”高兴归高兴,阿根伙无法弄清爽妹妹为什呢变了。他哪晓得丫头家的心事唦。

琴丫头从船头站起身来,往船后来。“你能不能安稳一会子,动来动去的,难怪属兔子的。”春雨想让琴丫头蹲在前舱,船小,均到后头不大好站人。“哎,你还说对了,我就属兔子的,要动,动得你烦了才高兴呢。”琴丫头把头一歪,脸上一脸儿笑,调皮地望着春雨哥,言下之意,你有什呢办法唦?春雨还真拿眼前这个丫头没得一点法子。“你怎儿又像是拾到笑笑本子了,老是合不拢嘴。”笑笑本子是乡里人对笑话书的一种叫法。春雨自然晓得琴丫头为什呢开心的,只是故意一问,看琴丫头怎儿答法。“把支桨给我划下子。”琴丫头站在春雨旁边,伸手要。“先说我的问话。说得好了就给你划。”“就要,就不说。”“不行,不说不行。”“给了再说。好不好,给了再说。”“绝对不行,你不说也行,还坐回去。”“你要人家说什呢唦,想笑不行啊,我就想笑,望见你就想笑,想着你也想笑,梦到你也想笑。这下子满意了吧?”说着说着,琴丫头已经偎在春雨身上了。“哎哎,划船呢,规矩点儿,没得大人形。”春雨只好停下手中的木桨,用手轻轻捏了下子琴丫头小蒜头鼻子。“就不把你划,不把你划,又怎儿啦?”琴丫头索性抱着春雨不放了,整个脸都贴在春雨的耳根子上。柳春雨明显感到琴丫头的呼气有些喘,便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这可不是村小的教室里呢。”琴丫头猛一下子抬起头:“你坏,你坏。”举手便打。“噢,有人脸红了,脸红了。”春雨像是个得胜的将军,直挺着胸膛,任心爱姑娘的小拳头捶打在自己的心上。他的浑身从来不曾有过的舒坦。那永恒的一幕,他死也不会忘记的。那在别的人望起来,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教室,甚至有些个破旧,在柳春雨心目中,却是一座巍峨的宫殿,是他和自己心爱的姑娘生命升华的圣地。

“春雨哥,你亲我一下子。”“把人家望见,会笑话我们的。”“我才不怕呢,亲一下子嘛。”“好,犟不过你这个小丫头。”最后,让步的肯定是柳春雨。他便轻轻在琴丫头额头上亲了一口。“不行,不行。哄细小的呢?”琴丫头头摇得像个拨郎鼓儿似的,嘴翘得能挂油瓶了呢。柳春雨自然是逗琴丫头的。“你不怕我把你舌头咬下来?”“不怕,我才不怕呢。我还要咬你舌头呢,哼。”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身子靠紧了,两条“小鱼”又游到一起了,时儿前后尾随,时儿上下翻转,那样子欢畅,那样子依恋。“小琴,你嘴里吃了什呢唦,怎儿这样子好闻的。”“春雨哥,我要你,我要你,你说怎儿弄。”这时,春雨发现琴丫头脸、脖子都有些个涨,红红的。

柳春雨二话没得,重新拿起双桨,没命地划,直朝前划。水桩码头上有人喊,“拾两帮豆腐哦!”小船上也没得人回应。那人眼看着柳春雨的小船,箭也似的朝乌金荡划去。

好大的一个荡子噢!满眼都是灰白灰白的芦絮,在秋风里飞着,舞着。苇叶儿泛枯了,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柳春雨的小船进得芦荡之后,来不及插上船桩子,就抱着琴丫头,嘴里喃喃的,“小琴,我来了。小琴,我来了。”琴丫头,乖乖巧巧地躺在后舱里,渴望着和心爱男人的交融。

小船随着两个年轻生命的节奏,在湖荡上一漾一漾的,一道一道的涟漪,从小船边扩散开来,化成舒缓的水波,平入荡中。早晨的阳光,温暖地照着琴丫头洁白的身子,熠熠发光。春雨忍不住把琴丫头全身都亲了个遍,他怎儿也想不到,琴丫头的体肤这样子细腻,光滑,有些地方柔柔的,软软的,叫春雨着迷,叫春雨流连忘返。有些地方温暖如春,似一个舒适的港湾,给春雨家的感觉。“春雨哥,春雨哥。”琴丫头在柳春雨耳边呻吟着,舌头不停地舔着春雨的耳根子,春雨浑身都酥了。

“小琴,我们结婚吧。”“好,结婚。春雨哥,我听你的。”琴丫头这刻儿变得温驯而娇美,像只小白兔安静地躺在春雨的怀里,任芦絮从身边飞过。有朵芦絮低低地飞着,悠悠荡荡的样子,惹得琴丫头伸手去捉。芦絮不听话呢,琴丫头抓了几回,没抓到,飘浮到水面上去了。又来了,这回春雨帮着抓,这飘飘悠悠的芦絮,竟粘在了琴丫头红红的,圆圆的,润润的乳头上了。“这可是我的,不许你个坏东西碰。”春雨用两个指头,从琴丫头乳头上捏起毛绒绒的芦絮,嘴里还骂个不停,好像他爱的女人被人家占了便宜。这下子弄得琴丫头满脸羞涩,她赶紧打岔,伸出光洁的膀子,朝天空指了指,“荡子上面的天真蓝哦,春雨哥你望唦。”柳春雨这才发觉,还真是的,从来不曾注意过呢。有几朵白云飘过,衬得天更蓝了。秋风让湖荡里的水,在船底“哗哗”有了些许声浪。时不时的,有几只不知名儿的小鸟叽叽啾啾的叫着,从芦苇丛中飞过。

柳安然晓得,三奶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亲自上柳家门上来,肯定有要紧的事要曰。“大兄弟可曾在家?”三奶奶见柳家前院子上的笆门子(不是木头的,树棒子、柳条子、芦苇子之类编成的,乡里人均这样叫)不曾关,便停在院门口朝内喊了一声。三奶奶喊的“大兄弟”,不是别人,就是柳安然。三奶奶家男将要是在世的话,比柳安然岁数大得多,三奶奶依着男将这头叫,本地乡俗如此。

“噢哟哟,老嫂子登门,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柳安然飘着白胡须,从后院作坊跑出前院来,把三奶奶迎进门。“你个大男将,把个家调理得蛮不错的呢。”三奶奶站在前院四处略微打量了下子。院子里靠南墙几棵楝树笔直的,枝枝杈杈蛮繁茂的,一串一串的楝树果子,密得很。这树顶用了,能打家具了。三奶奶边望边点头,“不错,不错。”她不是随便望望的。再望墙根旁边,几塘扁豆、架豇爬满了院墙,长长的藤,缠上了树。墨绿色的叶丛之中,青扁豆,紫架豇,丁丁挂挂,蛮多的。有的都长老了,枯了,能做种了呢。

“让老嫂子见笑,让老嫂子见笑。安然也就是瞎操持,不在行,更不得章法。请老嫂子客厅坐下,边喝茶边曰,可好?”柳安然把三奶奶安顿在堂屋家神柜下口的大桌子边上首位子上入座。“不知老嫂子何事要曰?”“这一阵子不曾望见你,怎儿一下子头发、胡子均花白了呢?”三奶奶不曾马上接柳安然的话茬子,而是对柳安然短时间里的变化有些疑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柳安然感慨万分,他自己晓得,这头发,这胡须,都是为几个细的操心操的,尤其老大春耕伙,到如今音讯全无,做上人(家长)的能不操心么。“不瞒你老嫂子,春耕伙至今尚未曾给家中带过一回口信呢,更别提一纸半纸的家书了。”说到家中几个细的,两个上了年岁的感慨一下子多起来。“这些个讨债鬼,不把你心肝五脏掏空了,不得放你过身呢。”三奶奶家的情况也不见得就比柳家好到哪块去,二媳妇一天到晚只顾做媒,三十出头了,也不开怀(生养)。老三是个不抬嘿的主儿,整日里东游西晃,跟在祥大少屁股后混,能混出个什呢名堂唦。剩下就是琴丫头,生得倒是聪明灵巧的样子,待人接物蛮在谱子上的,可这一阵子有点儿蹲不稳(疯疯傻傻的样子,不够稳重),跟春雨伙粘得太紧,弄不好被人家望笑话呢,年轻人难免头脑发热。三奶奶这么一想,才跟柳安然道出正题:“你家春雨伙跟我家琴丫头好了有一阵子了,不晓得大兄弟对这事怎儿打算的?”“琴丫头这丫头生得蛮抬嘿的呢,我家上上下下均蛮喜欢的,她跟我家翠云相处得也好。前几天翠云还提醒我,上你家府上一趟,听听老嫂子的意思,要是没得意见,就找个人出来,牵个线,把他俩的亲事订了,正月里就把事情办了。”“既是大兄弟这样想,我也就直说了吧,你要跟春雨伙多咬咬耳头边子,在一块无妨,我家也不是老封建,千万千万不能出格。春雨伙还好说,琴丫头到时名声就难听啦,我这老脸也没处搁呢。我今儿来就是和大兄弟商量商量,正月里热热嘈嘈把这两个细的大事办了,了一个手为(事情做结束的意思,乡里人叫了手为),少牵肠挂肚的。我们做上人也省心。大兄弟你说呢?”“老嫂子曰得在理,曰得在理。”两个一家之主,没在财礼上多作纠缠,都是开通人家,想来不成问题的。三奶奶也就用不着小家伙气的了,再说到时找个牵线的,一切自然就解决了。

原以为,柳春雨跟琴丫头的婚事正月里办,板上钉钉子,没得更改了呢。事情的变化,哪个也不曾想得到,真是世事难料呢。

杨家庄来人了,说杨雪花病得只剩下个人架子了,哭得死去活来,非要再见柳春雨一面,说她的心从他到杨家庄望《敌后武工队》那晚起,就跟着他走了,拽也拽不回头了。又说,她晓得柳春雨有心爱的姑娘,这辈子是无缘了,但求来世吧。老天不会总是这个样子不长眼的,也会可怜可怜她杨雪花一片痴心的,下辈子她不会给任何人机会的,她要爱柳春雨,也要柳春雨爱她,要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天翻地覆,她不管别人怎儿说,怎儿笑话她不守女子本份,她要把这辈子的爱收起来,等到下辈子一块儿用在柳春雨身上。再见自己心爱的男人一面,这是她离开这个人世的最后一点点要求,望柳春雨看在一个女子真心爱他的份儿上,千万千万给她这个机会,好让她死也瞑目。

来人说得动情,把柳家上上下下弄得不知所措了。来人说,因为杨雪花病情急得很,所以大清早上就赶来了,跟柳家非亲非故的,说一个将要死的人的话,不大好,万望能够谅解,实在是顾及不了这些个旧时的规矩礼了。正准备和春雨哥一块外出卖豆腐的琴丫头,听着听着,泪流满面,放声痛哭起来,说杨雪花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她想和春雨哥一起去望下子这个可怜的姑娘。想不到琴丫头这样子通情达理,这样子重情重意,柳春雨蛮感动的。当着一家人的面,把哭得泪人儿似的琴丫头搂在怀里,“傻丫头,不哭,不哭。或许人家说得重了,人还不曾死呢,总有办法的。”琴丫头哪块止得住唦,泪珠子还是“叭哒”“叭哒”往下掉。

琴丫头没能跟春雨哥一起去杨家庄望杨雪花。来人说,琴姑娘有这份心,杨雪花晓得了会万分感激的。但,杨雪花只想见下子柳春雨,不想见其他什呢人了。琴丫头心里头掠过一丝丝不高兴,这点不高兴就像是被蚂蚁咬了下子。咬就是咬了,不能装着不曾被咬的样子;这样子被咬下子,也可以忽略不算的,没得必要太在乎。很快,琴丫头就催春雨哥快些个跟来人走,到杨家庄去,杨雪花正眼巴巴地望着呢。琴丫头心里头已经盘算好了,今儿的豆腐由她和翠云一块去卖。

柳春雨从二侉子家代销店里买了两包茶食,一包果屑子,一包桃酥饼。既是望病人,哪能空手两拳的唦。这是柳安然的意思,柳春雨自然照办了。之后,拎了两包茶食,跟在来人后头,走了。边走边对琴丫头说:“我去望下子就家来,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走几步,又回头说几句,“别担心,我望下子就回头。”对琴丫头的依恋被一家老小望得明明白白。琴丫头跟在柳春雨后头走了好一阵子,出村口了,柳春雨对琴丫头说:“回吧,再跑就远了。我望下子就家来。”“春雨哥,我等你。”原本平常的一句话,这刻儿,琴丫头竟然说得眼泪滴滴的了。春雨心里晓得,琴丫头还是有些个担心呢,又回转身把心爱的姑娘搂在怀里,“放心,等着我。”“嗯。”琴丫头伏在春雨哥怀里,点点头,使劲点点头。

柳春雨做梦也不曾想到,他跟来人到了杨家庄,进了杨雪花家大门之后,望见的是个美貌如花,活灵活现的大姑娘,这个大姑娘不是旁人,就是杨雪花本人。本来,柳春雨心里头蛮为难的,跟杨雪花见了面,怎儿开口呢。他心里曾经想过,如若不是已经跟琴丫头好上了,或者说即使好上了,不是好到今儿这种地步,他柳春雨都愿意跟杨雪花好。杨雪花生得一个美人坯子,细细的柳叶眉下面,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瓜子形的脸盘子,一点儿不像天天经风经雨的,白白净净的,叫人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似乎能咬出水来,太嫩了;个头高高挑挑的,该鼓起的地方鼓得大大的,那样丰盈;该收起来的地方收得紧紧的,那样波俏。这个杨雪花真是迷煞人了,可以说是人见人爱。柳春雨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能不动心,能不心猿意马么?

尽管到现在柳春雨还不曾跟杨雪花说上一句话,只是在杨家来人到他家望亲的时候,众人在一块见过一回面。那时,他真心实意为老大柳春耕祈祷,愿春耕早成姻缘,也好了却他老子的一桩心事。他根本不会想到杨雪花会望上自己。等到杨家人望亲过后,传出话来,说杨雪花相中了他柳春雨,他无端地排斥她,可坦白说来,他的头脑子里也是经常会两个人影子打架。现在望起来,那一阵子他对琴丫头的暗示迟迟没得反应,有杨雪花在他头脑子里打架的因素呢。琴丫头打败杨雪花,完完全全可以理解。琴丫头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天天出现在柳春雨跟前,而杨雪花只是个影子,天天出现在柳春雨的梦里。时间一长,琴丫头占了上风,杨雪花只成了个影子。有时,杨雪花从柳春雨脑子里跳出来时,柳春雨也会问:“跟你好了,又会怎儿呢?”

想归想,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柳春雨自己晓得,他已经离不开琴丫头了,琴丫头也已经离不开他柳春雨了。他俩已经到了如痴如醉、如胶似漆的地步,一天不见都会心疼,都会魂不守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甚至身体的某些部位都会有反应。要不是今儿大早上,杨家庄来人给柳春雨送来这么不好的消息,让柳春雨好像做了什呢对不起杨雪花的事情,柳春雨决定要把杨雪花忘掉的。他之所以来,是人家一个姑娘家有这样子的要求,并且是临离开这个人世的最后一个要求,他柳春雨能不满足么,能不来么?显然不能。他跟着那人来了,到了杨雪花家中。可这刻儿,杨雪花活灵活现地站在他跟前,把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呢。望着柳春雨傻傻的,愣在堂屋中间,杨雪花直想笑。

等到柳春雨反应过来,自己带着一片真心来的,反而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柳春雨觉得自己的感情被玩弄了,一股无名火直往脑门子上冲。“你怎儿这样子把自己不当人呢?”说这话时已经很光火了,边说边抬脚往门外头跑。哪晓得杨雪花“扑通”一声,跪在了柳春雨跟前,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你怎儿看我,都不要紧了。你心里有人,不可能再有我了,我晓得的。听我说两句,你再走,我扣也扣不住你个大活人。”“还有什呢好说的唦?”柳春雨又一个想不到,他想不到杨雪花会对自己下跪。嘴里这么说,脚步还是停下来了。“我哪要这样子作践自己唦,你可晓得我心里头有多苦啊。”杨雪花的眼泪已经往下直淌了。“你来杨家庄影下子不要紧,把我的心勾走了。这几个月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曾吃过一顿开心饭,多少回站在你的学校外,听你上课,一站就是一堂课,还怕你望见了笑话。自己闷吱声儿往回走,边走边哭,这个男人就有多好,我杨雪花就有多差,为什呢这样子喜欢他,他又不喜欢你,这不是作践自己么?你不在村小了,望见你和你心爱的姑娘一块划船卖豆腐,总是痴心妄想,要是他身边的那个人是我该多好啊。我一个姑娘家脸皮子都不要了,跑到你家门上找你,只不过想望望你,心里头好过些个,你可曾有一回见过我的,生怕我吃了你似的。我又不是母老虎,你这么怕我做什呢唦,我不晓得喜欢一个人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老天这么不长眼,这个样子惩罚我。你来告诉我,你说给我听唦。我满肚子的酸楚,跟哪个也不能说,人人有面,树树有皮,我只有在你面前不在乎脸面了。你把我看成什呢样子,我都不在乎,我只晓得我喜欢你,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杨雪花哭着,诉说着,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柳春雨这下子真的懵掉了。望着跟前的泪人儿,不知该说什呢好了。柳春雨走到杨雪花跟前,双手扶她起来,一把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了。柳春雨这辈子从来不曾听过有哪个女子对他作如此动情的诉说,不曾有过。他刚才的火,早被杨雪花的泪水浇灭了。心中原本沉睡了一块,开始活动起来,内心对杨雪花有种从未有过的爱怜。这刻儿,杨雪花把柳春雨搂得更紧,更紧。她的脸在柳春雨的肩头挲娑着,渐渐的,她的唇在柳春雨的唇上停了下来,当柳春雨再也忍不住,掉下几滴泪珠在她脸上之后,她没命地吮吸起来,“春雨,我喜欢你,这辈子只会喜欢你。无论你喜不喜欢我,都不会改变。”

柳春雨浑身的血奔腾起来,“不是的,雪花,你听我说,你长得那样好看,哪个小伙望了都会着迷的。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喜欢你。当时,我也没得办法,你是李鸭子介绍把我大哥的,我做兄弟的,怎儿好做这种没良心的混账事呢,跟老大抢婆娘,传出去还不被人家万人笑唦。”兴化水乡,识水性的居多。这水,哪怕再大,围在一个坝头里边,不会出事情。一但坝头口子倒掉了,事情就大了,少则上百亩粮田被淹,弄不好还会出人命呢。这刻儿,杨雪花、柳春雨的坝头均倒了,不是缺口的问题,是坝头倒了精光了。这下子事情出下来,怎能小得了呢?

当琴丫头一个晚上不曾合眼之后,在村口老榆树下,望见柳春雨时,急切地奔过去,搂着他亲个不停,在琴丫头看来,这一夜比一年还难过,太折磨人了呢。可柳春雨竟木木的,一点儿感觉都没得了。柳春雨大脑迷糊了,有些恍惚,弄不清自己怎儿离开杨家的。“春雨哥,你怎儿啦?杨雪花病情严重么?你不能太伤心了。”琴丫头不住气劝慰着柳春雨。柳春雨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被琴丫头半架着朝家里走着,他脑子里头,架打得厉害呢,一会儿是琴丫头,一会儿是杨雪花。走着,走着,他对琴丫头说了句:“我心里堵得慌。真的难受呢。”

第九章

秋天的苏北平原,一片金黄,一片银白。

金黄和银白主宰着广袤的田野,金黄和银白成了这个时候苏北平原上的主色调。金黄的,是垂头弯腰的水稻;银白的,是开满枝头的棉花。这是苏北平原上最成熟的季节,最丰盈的季节。乡里人忙起来,收稻,拾棉花。人忙是忙,忙得劲抖抖的,脸上掩饰不住收获的笑意。

对于棉花来说,伏前桃是金贵的,大量的是秋桃。这时候,棉花叶子不再像摘伏前桃时那样子绿了,有些个泛枯色。但,这不能够影响村民们对棉花的喜爱。望着一朵一朵张开的棉桃,吐出银白银白的棉絮,伸手去摘,软绒绒的,蛮养手的呢。摘棉花的农活多半是妇女来做的。在秋季大忙的当口,这属于轻巧活儿了。摘棉花的妇女面前围个布兜子,布兜子上头有缝好了的带子,好往脖子上挂,布兜子两旁边钉有两根带子,好往腰间系。摘棉花的只要从棉花枝张开的棉桃上把银白的棉絮采摘下来,放到布兜子里去。到一定数量,解开身上的布兜子,把采摘下来的棉絮倒进放在棉花田埂上的大麻袋里,如此往返之间,原本空瘪瘪的大麻袋绷得鼓鼓的了,净是银白的棉絮。捆扎实之后抬走,路近的两人一根杠子,别着麻袋口,往生产队场上抬,“杭唷”,“杭唷”,边抬边打号子。乡里人做农活时,蛮喜欢打号子的,想来,这也是村民们聪明之处。做农活原本是个苦交易,打几声号子一来可以调节调节气氛,二来几个人同做一样活计时,好调节各人的步调。就说这抬棉花,两个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打了号子,两个人脚步子就能协调起来,走起来就少费力气,省劲。运送棉花,路远的多半用船,把大麻袋抬到船上,之后,再撑船送到生产队的场上去。

摘棉花,当地人都叫拾棉花。龙巷上捧个早饭碗,彼此交谈起来,“今儿队长派的什呢活计?”“拾棉花。”一个“拾”字,足见这农活轻巧。棉花桃子张得开开的,只需手去拾呢,根本不用费力。通常是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指头拢起来,轻轻一捏,棉絮便离了棉桃,容易得很。再加之棉絮本身轻得很,手臂不住气运动,也不觉着要去多大劲。轻巧的农活自然哪个都抢着去做,队长派工的作用就有了。队长会考虑一个时期各家各户出工的情况,重活、脏活、苦活,多半轮流做,轻巧的活计当然也要分派均匀,不然,是要刚嗓吵架的。当然绝对公平合理哪块有唦,有个把妇女跟队长好的,派活儿上沾点光属正常。也有些妇女碰到特殊情况,诸如自己“身上来了”(月经来了),脚头泛软,没得什呢劲,队长也会分派个轻巧活计的。于是,扎了花花绿绿的头巾的丫头、婆娘们,散在银白银白的棉田里,色彩斑斓的样子,远远的,一大片,一大片,蛮壮观的。不时有妇女们的嘻笑声从田野上传出,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这秋季,真是乡里人一年当中少有的开心时光呢。

与摘棉花相比,割稻的场面更为壮阔。秋天的苏北兴化,多为睛好天气,太阳光暖和和的,照在沉甸甸的稻穗上,把原本金黄色的稻子照射得金灿灿的,叫人合不拢嘴。对于乡里人来说,有个好收成比什呢都开心。一季一季在忙,不就是盼望这一天么。这一带,稻田要比棉田多得多,整片,整片,种的都是同一品种的稻子,一眼望不到头的样子。秋风一吹,漾起股股稻浪。开镰了,收割的男女劳力一字儿在稻田埂上排开,每个人相隔的距离大致相当,每张弯刀子(镰刀的别称,因其刀形状弯曲而得名)管几棵稻,做惯了这种活计的心中有数得很;割起稻来,左手捋稻的秸杆,收拢,握紧,同时右手握着弯刀子插进去,在根子上下刀,稻割下来之后,转身放在身后的田里,齐整整的平铺着,到一定的量,再用小把稻,稻穗对稻穗打成结,把平铺着的稻捆成一个稻把一个稻把的,散在田里,等挑把的来挑;挑到河边后,再往运把船上装。堆满一船,便可运回生产队的场头上,开夜工,或是用人力在大石磙子上打,或是靠牛拖着小石磙子碾。这两种方式都能把稻谷从秸杆上打下来,只不过,人打的穰草齐整整的,直挺挺的,将来盖屋顶,做草帘子护墙,均有用场;牛打的穰草是乱的,秸杆也软了,只可烧锅做饭,还有就是做牛冬天的饲料。

通常,来割稻的男女劳力都是队长上手选的。割稻,真是个既费力,又不光靠蛮力的农活呢。在行的,左右手配合起来,只听得“唰唰”的声音,那是弯刀子割稻的秸杆发出的声响。在一片“唰唰”声中,原本长在田里的稻子倒下了,一排一排,平铺在地上,等人来捆。后边捆把、挑把的,比割稻的人要少,几个割稻的后面跟一个捆把、挑把的。割稻的躬着身子,低着头,割不到几个把,就要直直腰,跟左邻右舍打打招呼,“不能这个样子拚命,歇下子,腰吃不消呢。”一块下田开镰的,一帮人又都是队长点的将,心里头总想比个先后。不是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么。这些淳朴的村民们,不怕淌再多的汗,得到队长、支书的一句表扬,比吃大碗肉还高兴呢。家中稻结子堆到屋梁,抵不到大会上表扬。这个道理村民们自然是懂的。要是割稻的当中有几个顶场的,较量起来,那就热嘈了。一个不让一个,一个不服一个,其他人还会起哄,无疑会大大提高劳动效率。队长这时顶开心,丢下句:“晚上开夜工时,吃夜顿子,哪个胜了多吃两碗饭。”

跟在割稻的后头捆把、挑把的,把散在田里的稻子捆成一个稻把一个稻把,再用叉子一边一个戳好,提到肩膀上。边挑,边打号子:“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一个号子出口,另一个就会自动自觉跟上,“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挑把,一般一趟挑两个,力气大的,也有一趟挑四个的。一头两个稻把,蛮沉的呢,叉子上肩要注意,不能硬上,弄得不好,会扭伤腰呢。

一块稻田里几十个男女劳力,割稻,捆把,挑把,一片稻田里的人就更多,远远望去,真是蚂蚁似的,密密麻麻的,只望见红红绿绿的花方巾在田野里来来回回,穿梭不停,好一派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热嘈场面呢。

你还别说,哪个也不曾想到,瘦里巴叽的黑菜瓜竟敢跟柳春雨较起劲来了。一块田几丈长,哪个先割到头,赢一包“飞马”。这可是香元支书吃的烟呢,做社员的,过年也只不过吃包把“经济”、“勇士”之类,平常多半闷旱烟袋子。这赌的也够刺激的了,惹得几个挑把的围着他俩起哄,一会子喊:“春雨伙快快。”一会儿又到黑菜瓜跟前骚,“别看春雨伙块头比你大些个,平时农活做得没得你多,不要怕。”这些站闲的(自己不用出力,站在一旁说些个闲话的人),说的还真是实话,柳春雨一直做代课教师,体力活做得很少。从村小回掉之后,在家卖豆腐卖得多,生产队的农活本身就做得少,体力活就更少了。而黑菜瓜就不一样了,当代课教师没得多长时间,之前一直在生产队上做,尽管跟在谭驼子后头摸摸鱼,取取虾,体力劳动一直不曾丢。俗话说,瘦虽瘦,巴骨肉,有劲呢。

这会子,两个人一刀抵一刀,均在拚命往前赶呢。柳春雨块头比黑菜瓜大得多,割起稻来,一把接一把,有板有眼的,一刀下来的范围蛮大的,他想先从气势上把黑菜瓜压下去。不是说,大个子门前站,不做也好看么。通常人的心理就是这个样子的。可黑菜瓜也不是个亚家(亚,第二是也,亚家,第二家的意思,这里有不想当第二家,不服输的意味),手中的弯刀子割个不住气。柳春雨割的幅度大,黑菜瓜用刀频率快,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望不出哪个胜,哪个负,两个小伙咬在一块,不相上下。

捆把、挑把的,其他割稻的,望着柳春雨跟黑菜瓜离割到头还早呢,就没了看的兴致了。于是,有好事的,又惹出别的话来。

“鸭子,鸭子,你究竟是只母鸭,还是只公鸭唦?”问这话的是农技员陆根水。陆根水和黑菜瓜一样,被香元支书指派到一队劳动的。香元当支书后,做出一条规定,只要是大忙,村干部、村里公职人员,都得下到生产队和社员一起劳动,收割是个大事情,赶季节呢。眼下割稻子还好些个,要是到了麦场头上,长在地里的麦子,一天一个颜色,生产队上多一个劳力好一个,早一天收割好了,早一天颗粒归仓,也好早一天缴公粮呢。

今儿正巧一队和四队的稻田紧埃着。李鸭子原本只顾低头割稻,连隔壁田里打赌的事,也不曾怎儿关注。这会子倒把话扯到她头上来了。她李鸭子一张媒婆嘴,靠的就是说功,还不曾怕哪个呢。“母的怎儿,不是母的又怎儿?”李鸭子听出陆根水的喉咙(声音),头也不抬,只是手上的速度慢下来了。“我看是个公的,要不怎儿到今儿还不曾下蛋呢。”陆根水是说李鸭子结婚嫁到香河村也好几年了,至今不曾开怀,不曾养宝宝呢。“老娘下不下蛋关你屁事?难不成你想送把我当小伙呃家!”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一句来一句去的,挑把路过的祥大少插话了,“根水伙还是个搞科技的呢,这点儿事情还不简单,把鸭屁股扒下来望下子不就晓得了嘛。”“我跟我家根水伙谈心,你个跌断流儿骨的祥大少扯什呢淡唦。”“说不定二侉子那个东西不中用呢,不能乱怪人家鸭子。”有站闲的了。“早说唦,鸭子,要真是侉二哥没得用,我祥大少借个种把他不就得了。”几个男将把李鸭子弄火起来了。李鸭子丢下手里的弯刀子,从四队田头奔到一队田里,一把抓紧祥大少的裤裆,“我倒要望望,你裤裆里长的是什呢三头六臂的玩意儿。”祥大少想不到李鸭子会来这一手,不曾防备,这下被李鸭子抓住把柄了,滑都滑不掉。“你来(乡里人的口语,你们的意思)望哦,二侉子家婆娘耍流氓了,抓住男将屌子就想往屄里放噢。”祥大少一喊,稻田里男将女将吼起一条声了,“望哦。”“望哦。”“快来望哦。”“想不想望?”李鸭子转身问一帮妇女。“想。”这些个女人净是些脚大脸厚不怕丑的主儿。“真想,还是假想?”李鸭子进一步做发动工作。“真想。”“好办,姐妹们,上!”李鸭子嘴一歪,上来几个妇女,把个祥大少手儿脚的一拽,来了个五马分尸,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了。祥大少有劲也发不出,只得不住气扭动腿脚,嘴里不停嚷着,“你们这些瘟婆娘,家去不把你的屄撕烂了。”“你就差点红了,还嘴硬。我倒要望望,到底哪个撕哪个。”李鸭子始终不放手,另一只手开始解祥大少的裤子。她说的点红,是乡里人杀猪时,最后给猪子致命一刀,直插进喉咙,鲜血汩汩涌出。像李鸭子这样子嘴侉的婆娘侉起来,厉害的多呢。

祥大少毕竟是个大男将,被一个女人抓住鸡巴工夫长了,有反应了,直绷绷的,翘上天了。李鸭子索性扒开了祥大少的裤子,用手来回搓了几搓,“不抬嘿哟,■都淌出来了。”李鸭子添油加醋,弄得祥大少脸上挂不住了:“阿根伙,你还不来帮下子。我日你嫂子前屁眼后瘪屌子。”一头是自个儿的嫂子,一头是自个儿天天跟屁虫子似的跟着的祥大少,这下子让阿根伙难煞了。两个人,一个不能得罪,帮一个不帮一个都没得好果子吃。没办法,平日里顶欢喜起哄的阿根伙这会子只好像只老鼠似的,从笑闹的人群中躲开去,乖乖巧巧的站到船上堆稻把。香玉混在站闲的人当中,望着李鸭子一帮婆娘把个祥大少当猴子耍,并且把猴屁股都耍露出来了,那个东西都竖起来了。香玉不经意间,脸有些个发烫,那个在李鸭子手里玩具儿似的,香玉眼熟呢。祥大少发觉喊阿根伙没得用,眼睛就在人群里转,想找个人出来打圆场,玩笑开也开了,不能把他祥大少老这个样子爽着唦。香玉感觉到祥大少在望自己,刚准备开口,只听得有人喊起来:“没得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稻田里的人们不晓得出什呢事情了,一下子涌了过去。几个和祥大少打闹的妇女,听见喊声,手一松,把祥大少重重的摔在田里,跟着跑到喊出事的稻田去了。祥大少光屁股被稻桩子扎得“嗷嗷”直叫,从地上爬起来,系好裤子赶过来一望。只见黑菜瓜左小腿肚子鲜红鲜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涌,止都止不住。“让下子,让下子。”水妹从人群中挤到黑菜瓜跟前,“你别动,躺下来,躺下来。”水妹边说边拿找来的麻绳在黑菜瓜淌血的小腿肚子上下各扎了一道,再用白布条子一层一层裹紧伤口。这下子血才止住了。旁人奇怪,水妹又不曾带药箱子,哪来的白布条子的唦?后来才晓得,那是水妹从自己褂子上撕下来的。

原来,柳春雨跟黑菜瓜比着割到快到头的当儿,一直割在前头的柳春雨有些个吃不消,耐力不够了,反被黑菜瓜超了。黑菜瓜一超,就想赢了。于是,仗着自己有些耐力,拿弯刀子的手开始发力,频率更快了。他想还剩下不到篙子把长,输了就可惜了。事情往往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开始没得想法,能发挥得很好,一但有了想法,就容易出这样那样的问题。黑菜瓜只顾往前割的时候,不曾注意,弯刀子戳到左小腿肚子上了。那个力气是小不下来的,他正铆足了劲头比呢。黑菜瓜一声惨叫,“哎呀妈妈。”左腿已经变成血淋淋的。一边毫不相让的柳春雨,这才发觉不好,黑菜瓜腿子受伤了。连忙叫喊起来:“没得命,出事了,出大事了。”

几个男将把黑菜瓜抬到村卫生室,水妹先给他打了针防破伤风的针,之后,清洗伤口,上消炎药,又给他挂水,说是消炎快。还好,弯刀子戳得不算深,不曾伤到骨头,真是万幸。

站在一旁的陆根水,望着自己的未婚妻忙得团团转,有些个心疼,舍不得。他心里头晓得,水妹双身人(怀有身孕的人),做事自然不怎儿方便、利索,可他又插不上手。水妹把他该(同音字借用,推开去的意思——作者注)得远远的。对于陆根水,水妹自然是不满意的,没得办法,父命难违。况且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肚子里的细的不能一出世就没得老子唦。陆根水自然也不想一结婚当继父老子(后爸),在水妹跟前也不曾松口说,同意正月里让水妹怀着身孕跟自己结婚。但不管怎儿说法,水妹没得几个月就是他陆根水的婆娘了,陆根水对找到水妹这个样子标致的丫头,心里头蛮满意的,不满意的是她肚子里的细小的。话又说回来,要是没得肚子里的细小的,他根本没得娶这样子婆娘的机会。陆根水有时候心里头也蛮矛盾的,想做出让步,又怕日后被村子上人晓得了,笑他烂死无用,婆娘不曾进门,就送了顶绿帽子给他戴了,他还乐得屁颠屁颠的呢,一个大男将,脸往哪块搁?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陆根水在正月里不曾和水妹拜堂成亲。陆根水娶了另外一个姑娘。

“上场开夜工啊——”祥大少的喊声在香河村龙巷上响起来,比平常多了一个时段,晚上生产队开夜工多了,祥大少们,早晚均要喊人上工了呢。

这时的土场上,马灯,汽油灯,一盏又一盏,把原本黑乎乎的土场照得灯火通明的样子。上夜工的,熙熙攘攘的,到土场上会合,由生产队长分派各自的工种。从船上叉稻把上场头子上,得专门有人;从场头子把稻把运到场中间,好让用牛的拖了石磙子碾,或者用石磙子掼,也得有专人。这运输的方式,或挑,或拖。挑,用杈子一头戳几个稻把,放在肩膀上挑到场中心。拖,则是用杈子带杈头的一端,戳着稻把,无须离地,拖了就走,比挑省劲得多。因而,挑把的多半力气较大,拖把的多半力气较小。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土场,一下子热嘈起来。

打场,是这阵子村村队队都会有的活计。牛的身后拖个石磙子,在场上来回转,用牛的扬着牛鞭子在牛后头赶,铺在场上的稻谷便会碾下来,这便叫打场。牛跟石磙子之间,用个叫“格头”的物件相连。这格头,是木头的,三角形的样子,一边活动的,靠绳子拴。格头架在牛脖子上,连上犁铧便能耕地,连上犁钯便能破垡。在打谷场上,连上石磙子就能打场碾稻谷了。

用牛的跟被用的牛多半是固定的。哪个用牛的打场时用哪头牛,一般不随便换。牛与牛的脾性不一样呢,常在一块的用牛的自然晓得牛的脾性,打场时,跟牛配合得自然要好些。碰到犟牛,用牛的没得办法,只好用牛鞭子说话,用牛的光了火,牛吃了苦,活计也做不好。

香河村,七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用牛的。一队就有三头牛,一头花水牛,母的;另外两头黑犍牛。三头牛自然得有三个用牛的。一队的三个用牛的当中,顶数用花水牛的瘌扣伙用得好。打场时,别的用牛的牛鞭子甩得“噼噼啪啪”的,瘌扣伙手中的鞭子难得落下来,更不要说落到花水牛身上了。瘌扣伙用得好,花水牛转得挺上道。瘌扣伙来劲了,亮开嗓门,打起牛号子:“噢——嗬——噢嗬——嗬——”很是响亮,很是悠扬。

瘌扣伙极丑。大鼻子,眯细眼,嘴角有点豁,三十好几,光棍一条。

香河南岸,临河的土场上,有个草屋,土坯墙。墙上贴着成排成排的牛屎饼子,黑黄黑黄的,极整齐。在乡里,牛屎饼子是上好的燃物,乡里人用它烧火做饭,蛮耐烧的。一顿饭,三四块便够了,且灶膛里没得多少灰。草屋共三间,口边两间相通,靠东墙用树棒子拦成槽,给牛喂稻草。里边一间,搁了张土坯茅竹床——土坯作墩子,茅竹作床板,窄窄的,供看牛的用。乡里人称这种屋子为牛舍。

瘌扣伙便是长年住在这牛舍里的。用当地人的话说,他是个捧牛屁股的。一队上三条水牛,全归他一人调理。每年村里分红,他便能拿到百十块钱的报酬。乡里人四季离不开地,瘌扣伙离不了牛。痢扣伙闲了没事时,便坐在牛舍前,做牛屎饼子,往墙上贴。待风吹日晒,干了之后,堆到牛舍里,可烧饭,也可给牛舍升温。这主要是在冬季,雪花,鹅毛似的,漫天飘。牛自然也怕冷的。瘌扣伙做完牛屎饼子之后,便在挂了绳锤的架子上,打草帘子。他打的草帘子不卖,给牛披在身上,御寒用的。冬夜,要牵牛起来“哨尿”(吹着一种奇特的口哨,让牛撒尿。这一带牛倌均在行),便给牛披上草帘子。之后,亮开嗓门吆喝:“噢——尿——”其声很是悠远。村人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心里说:“瘌扣伙,不易呢。”

大凡到过瘌扣伙牛舍的,都说:“瘌扣伙,头脏兮兮的,三头牛调理得倒是很干净,健壮。”平日里,瘌扣伙戴着斗蓬,骑着花水牛,赶着两头犍牛,极自得地离开牛舍,外出放牛。尖嘴的丫头、快嘴的婆娘撞上了,便拿他开心:“瘌扣伙,你咋尽骑这花水牛呀?”“花水牛叫阿花!瘌扣伙,大嫂子我不曾叫错吧?”“还用问,阿花母的呗!”“怪不得呢,母的,哈哈哈……”瘌扣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话在粗鼻孔里哼哼,出不来,赶紧给花水牛一鞭,离开这群丫头、婆娘。

常言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帮丫头、婆娘无意当中戳到瘌扣伙的疼处了。有一回,其他队里的几个细小的,跟瘌扣伙一块放牛。瘌扣伙向细小的显摆自个儿骑牛的本事,用不着拿脚蹬住牛前腿夹档,而是从牛的后身,两只手往牛屁股上一摁,一用力,身子就上了牛背。瘌扣伙这手绝活让一帮细小的望得嘴里“啧啧”的,羡慕得不得了。“再弄下子,瘌扣伙再弄下子。”瘌扣伙蛮得意的,重复一回。细小的发觉有些个不对头了,瘌扣伙从阿花身上下来时,总是伏着身子慢慢地往后滑,滑到阿花屁股上的时候,身子还要扭下子,再滑下地。重复的回数多了,瘌扣伙裤裆里的“小二伙”从裤头子里拱出来,伸到阿花尾巴下面去了。“噢,噢,瘌扣伙日牛屄了。”几个细小的一“嘘”,把瘌扣伙黄得不轻,又不好下来,“小二伙”正在里边呢。“去,去,不弄把你来望了。”瘌扣伙边说边给了阿花狠狠一巴掌,阿花驮着瘌扣伙,“的笃”“的笃”地离开了起哄的细小的。阿花跑动的过程中,尾部自然扭动起来,瘌扣伙无所顾忌了,身体的欲望强烈了许多,两只手死命抱住阿花的屁股,抽动起来。一袋子旱烟的工夫,瘌扣伙便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埂上,直喘粗气。在瘌扣伙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快活的时候。这是他无意中弄出来的好处。

瘌扣伙哪晓得,他这一弄,就上瘾了,竟离不掉了。后来,阿花不在了,瘌扣伙竟疯了。此是后话。

“噢——嗬——噢嗬——嗬——”一队的场头子上,瘌扣伙的牛号子打得正欢呢。上场的稻谷打过一遍之后,有人上来翻场,把穰草用杈子活活松,再打。通常打过两遍之后,稻谷就会从秸杆子上脱离开来了。这时候,自然有人把穰草叉走,场上剩下的便是金黄色的稻谷了。新打下来的稻谷,先是堆在场上,也不遮盖什呢东西,等着第二天铺到场上晒呢。也许有人会问,“就这个样子露天堆放,难不成没得人偷么?”要是绝对说没得人偷,那是假话。但一般人想偷,也不是那么容易。这当中有两道关,一道关是稻谷成堆之后,由队长在稻堆子上盖上白石灰印子,哪个一动这稻子,石灰印子就会破坏了,少不少稻一望这石灰印子就晓得了;还有一道,只要稻谷上了场头子,队里就安排男劳力轮流看场了。在土场上临时搭个棚子,供看场的睡觉。看场的要醒睡,不能睡死觉,场头上只要有一点儿动静均要发觉得了。这样一来,做贼行窃的,晓得场上有人看呢,就不怎儿敢了。做这种事,万一被看场的逮到,那才叫偷鸡不成赔把米呢,丢死人了。要是碰上看场的武叉,不问三七二十一,逮住就是一顿死打。这皮肉之苦,就免不了呢。这一带乡风淳朴,对鸡鸣狗盗之徒很是看不起。就是打得重了,村民也不会责怪的。

新稻子,在场上晒上几个太阳之后,便可堆进生产队仓库,等忙过这阵子之后,装运到县城南门粮库去,卖给国家。

开夜工打场的,均有个盼头,就是生产队管一顿夜顿子呢。不管大人、细的,不管男将妇女,海儿去吃,一吃胡子一抹(并不是真的每个人都抹胡子,意思是白吃,吃白大)。其时,乡里人的日子过得蛮艰巨的(苦的意思,到村民嘴里倒成“艰巨”,乡里人用词少有这么文的呢),夜顿子也没得什呢好吃食。了不得,到柳家豆腐坊拾几帮豆腐,称几斤百页,再到二侉子家代销店里打几斤大麦烧,从哪家自留地上弄些架豇、茄儿,挖些芋头、山芋之类,要是队长特别开恩,再从哪家逮只把大雄鸡或者说鸭子、鹅子,就要让开夜工的吃得高兴上儿天了。这样子的夜工,一年难得碰上几回。通常开夜工,多半是以芋头、扁豆之类打发。

这时的村民家自留地上,长得多的就是架豇、茄子,芋头、山芋之类。架豇、茄子长在地上,芋头、山芋长在地下。架豇与扁豆差不多,多半借树啊,高杆庄稼(如向日葵)盘藤,也有专给搭架子的。那扁豆、架豇的藤蔓到处爬,绿绿的叶丛之中,有串串紫色的花开出来,淡淡的,蛮好看的。扁豆、架豇结起来凶得很,丁丁挂挂的,微风一吹,晃来晃去的,弱不禁风的样子。茄子虽说也是长在地上,就没得扁豆、架豇烦神。茄子前翻后起的,结起来,快得很。茄子浑身紫紫的。不曾摘下来的时候,挂在秸杆上,叶儿紫紫的,杆儿、茎儿紫紫的,看上去蛮顺眼。乡里人吃茄子,简便得很。多半是大早出去,给自家种的各式小菜浇水时,从自留地上摘上几个茄子,丢给细小的煮饭时蒸上。洗削茄子,一般细小的都会做。茄子滑溜溜的,好洗,不费难。去了小梗子之后,劈成十字形,一分为二,便可放在饭锅里蒸。蒸,是在饭干汤之后,不是与水、米一起下锅。蒸时,劈成两半的茄子,得让切开的一面贴饭而蒸。用不了几把稻草,饭好了,茄子也蒸好了。开饭时,先用筷子,将茄子夹起,放到大碗里,或小瓷盆子里,配上油、盐、味精,再将茄子捣烂。上桌子之前,拌上几瓣蒜头子,一道咸便成了。其味鲜,口感爽,蛮下饭的呢。

芋头、山芋虽说均长在地下,两者还是不大一样。芋头的叶子阔阔大大的,跟河藕叶子类似,是上好的猪饲料。香河一带人家多种子棵芋。做咸,做饭,用的均是芋头子儿。从地里挖出来的芋头,成棵成棵的,去土,掰芋头子儿,再把芋头根放到朝阳的地方,让太阳晒。头疼的是给芋头子儿去皮。家中大人临下田,拾个半篮子芋头子儿,说一声,刮好了,烧芋头青菜汤。细小的乖乖的从墙旯旮找出破碗片子,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刮,蛮费时的,一个早上都费在上头了,什呢老鹰抓小鸡呀,什呢打玻璃球呀,泡汤,这也罢了。讨嫌的是,芋头汁痒人。略微不注意,有一两滴汁蹦到手上,手立时会痒起来,越抓越痒,往肉里抠。想偷懒的,一个子儿也不刮,洗洗干净和着青菜、米之类一块煮,煮成一锅毛芋头青菜粥,加些盐,烧得咸咸的,吃起来蛮有味的。

山芋不像芋头那样子长在平地上,得筑垄子,一垄一垄的,在垄子上栽山芋头儿,入土后山芋头儿自会生根的。山芋泼皮得很,少用肥,多浇水,活棵后藤迁得蛮快的。眼看着山芋藤爬到垄子上去了,就得翻藤了。把山芋藤拉向原先相反的方向,叫翻藤。个把月光景,便可挖山芋了。刚从垄子里挖出来的山芋,皮红肉白,形态万千,随便拿一个,在手上揩下子,咬在嘴里,脆嫩,鲜甜,既解渴,又充饥。

这些均是自家地里长的,不值几个钱。不值钱归不值钱,无端被人偷了,还是让人光火的。打场开夜工,有些个男将喜欢闹笑,队上本来安排哪家送些扁豆、芋头之类过来,他们非要到人家自留地上偷。黑灯瞎火的,望不清爽呢,结果第二天婆娘上自留地浇水,发觉芋头、山芋被偷了,张口就骂:“哪个偷我家的芋头、山芋,吃下去害疔,长疮。”男将下地走到这儿一望,坏了,昨晚不就挖的这块落头么?赶紧上前捂住婆娘的嘴。婆娘哪管这么多,只晓得自家的东西被人偷了,骂得更起劲:“偷我家长的东西,吃下去叫他不得好死。”“闭上吃屎的嘴!”男将只好泼口大骂,把婆娘骂得愣住了。这才晓得,偷自家自留地上东西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家男将。“嗨,你不早说的,又不值几个钱的东西,瞧我这张臭嘴,呸呸呸。”她哪晓得骂了半天恶毒的话,原来骂到自己家里头了。这刻儿,跺手舞脚的,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子。

夜顿子多半在生产队会计家里烧。这生产队会计家,平日里招待上头来人比较多,会计娘子下锅练手艺的趟数多,日子一长,手艺不一样了,烧出几样咸,舌口(咸淡之意)把握得准,火候也掌握得好。开夜工的大劳力能吃上会计娘子的手艺,蛮开心的,“大麦烧”又要多扳几盅呢。话说回来,真正坐到会计家桌子上吃的,多半是男将。妇女、姑娘不太会坐到桌子上吃,而是用钵子、缸子,把自己应得的一份饭啊咸啊盛了,带家去。乡里的女人,不抬嘿的少,多半蛮顾家的。这带家去的饭咸,晚上还舍不得吃,留到明天中饭市,才上桌子,一家老小吃起来,又少了一顿开销呢。

这时候,祥大少多半会箍(约好的意思)几个人,在酒足饭饱之后,躲到哪家去玩会儿牌。碰到不乐意的,祥大少死红脸一丢,“叽嘈什呢唦,明儿上半天你们几个歇气,工分照记。”队长话已摆在这儿,哪能这样子不识抬举呢?只好坐下来陪着玩。这几个均晓得,队长别的牌不玩,只玩纸牌,玩“寸符儿”。

寸符儿,在香河一带俗称十一张,就是玩牌的每个人手里头抓十一张纸牌,头一个抓牌的抓十二张,因为他要先出,故而得多一张,要不然没得办法成“符”。这寸符儿成符大致有三种,素符(不碰人家的牌,手上没得一张花牌,成下来净是一道户儿一道户儿的),一条龙(跟素符类似,只是那一道一道的户儿有讲究呢,得是“123”、“456”、“789”这个样子前后相连的),对对符(又叫碰符,手中有对子,旁家打出第三张牌时就可以碰,把牌从手上放到牌桌子上自己跟前。也叫鲲子,相对素符的叫法,有花牌,没得花牌不要紧,只要碰得到就行,碰到最后一对即可成符,当然也可以自己摸,摸到三张一样的跟碰下来的同效力。有花牌成下来多半符数要多,叫大鲲子,没得花牌的成下来符数要少,叫小鲲子)。

四个人坐下来,上首不要说是祥大少的,哪个不识趣,跟队长争上首唦。一年到头,队长手中记工分的笔头子略微松下子,够你家里外头有得奔呢,那要多吃多少苦呢。所以,可别小看了这一队之长,连个芝麻绿豆大的官都算不上。不是么,七品芝麻官,从县令到小队长,这当中相隔的级别太大了。县令才是个芝麻官,小队长该小到什呢样子呢。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句话么,县官不如现管。这样子来说,小队长的优势就十分明显了。这些个村民,哪辈子祖宗积德,让他见一回县里的领导?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说不定领导体恤民情,就下到你跟前了,说不定这辈子你连领导的影子都望不到。这队长就不同啦,天天跟村民们打交道,每日里派工,记工分,全是队长忙着呢。不买队长的账,有你什呢好果子吃唦?

坐了上首的祥大少感觉就是不一样,手气好,牌顺,想什呢牌抓什呢牌,想碰什呢牌碰什呢牌,成起来都是“一条龙”、“对对符”之类,小牌他不成,没得什呢意思,那才几毛钱唦。这当中有一个人忙前忙后,功不可没。此人是哪个?其实,不说大伙儿也该晓得,说的就是阿根伙。这刻儿,阿根伙正在望着旁人的牌,指指戳戳的,被指的自然晓得是什呢意思,一出牌,“碰。”祥大少笑眯眯的,从手中拿下两张相同的,放在自己跟前。等到其他人再出牌时,“成了。又是个对对符。”祥大少手上的牌无需再拿,一块放到桌子上,数一数“符”数。“乖乖,又是个大鲲子。”阿根伙看到自己的劳动有了成果,比成牌的队长还高兴,笑嘻嘻地,跑到队长跟前,从队长跟前的烟盒子里抽出一根,划根洋火,给队长点上。这时,祥大少嘴里吸着烟,对阿根伙道:“跟大伙儿都发根,都点上。”之后,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烟柱子。

祥大少心情好着呢,玩牌在他看来,只不过玩而已,太当真就没得意思了。这寸符儿有个好,四个人只需三个人玩,到祥大少轮空时,他便逸事逸当地从怀里掏出半旧不新的收音机,依然把旋钮调得细细的,找出老淮调来,就到耳头根子上听。听他欢喜的《秦香莲》之类。再轮到抓牌,收音机也不关,依旧就到耳根子上听。之后,悠然地伸出两个指头放在舌头上湿一湿,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酒,他倒是留了一手。跟前这几个开夜工的,大都上了酒,然而队长情面难却,只得伸出手去,颤歪歪地摸牌。

这样,一醒对三醉,再加上阿根伙的功劳,祥大少自然是赢家。钱,不需现给(村民们多半拿不出),由队长从各人的工分中扣除。年终结账,扣多少,凭队长的良心。因为,哪个也记不清那天晚上的输项了。

第十章

谭驼子在杨家庄偷鱼,被人家抓起来了。

几个人到二侉子代销店里买东西时,闲拉呱,二侉子才晓得的。谭驼子平日里蛮和气,蛮厚道的,怎会想得起来去偷人家养鱼塘里的鱼呢?这话要只是过耳传言的,二侉子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他跟谭驼子可算是老兄老弟了,尽管谭驼子从岁数上要比二侉子大一转,可从辈份上却是平辈。谭驼子家小伙黑菜瓜只要望见二侉子,都要喊一声“侉二叔”,或者是“老叔子”。平日里,家中来人到客,二侉子让鸭子到谭驼子家称个斤把刀子鱼,带钱不带钱均没得事,谭驼子从来不曾回过,即使家中没得也要弄个来。村上人都晓得,谭驼子顶拿手的一招叫“柳下取呆子”。其实,谭驼子把香河一带的沟沟汊汊均摸得透熟的了,哪块水里什呢样子的鱼多,一清二楚,只要他真心帮你的忙,想要什呢样子的鱼,他出去转一圈,一准不得空手。这叫做,谭驼子出手不着黄人的。黄人,不是黄种人,是不给人面子的意思。谭驼子出手就能逮到你想要的鱼,自然不会黄人啰。

谭驼子家来人到客,也会到二侉子家代销店里打上二斤“大麦烧”。谭驼子有时候弯腰驼背的自己跑上门,二侉子老远就会迎上去,“要买什呢东西叫小伙带家去,用不着你跑来跑去的。东西经我的手,你还有什呢不放心的唦?二侉子说的小伙就是黑菜瓜,是谭驼子家小伙,不是二侉子家小伙,二侉子家小伙还不晓得在哪块打更呢(不曾出世的意思)。二侉子这样喊,说明跟谭驼子亲着呢,把他家小伙当成自己的小伙呢。二侉子说的倒是实在话,黑菜瓜在代销店隔壁村小上课,要买东西由他带家去方便得很。凡是谭驼子要的“大麦烧”,二侉子从来不在柜台口边大酒缸里打,而是拿了空酒瓶子到里面柜脚底下的小坛子里打,打得满满的。这“大麦烧”好的是中间段子,一作大麦做下来,中间段子没得几斤,所以,二侉子进货时,就把中间段子的“大麦烧”另用坛子放好,村子上来了有头有面的人物了,香元支书也好,大队会计也罢,进店自然打好的,再有就是像谭驼子这个样子的,平日里处得来的,有交情的,也打好酒。有一条,二侉子好酒从来不曾说留着自己喝的,他开店,好的就得紧来客。用香河村民的话,哪能紧自个八篙子半呢?意思是说,不能只想着满足自己的愿望和需求,要多替别人想想,要不怎儿说,香河村民风淳朴呢。

可就是民风如此淳朴的香河村,出了个偷鱼的谭驼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二侉子已经从黑菜瓜那儿得到证实了。原来,前一天晚上,谭驼子划着小船,说是到乌金荡里去张网,其实不曾去乌金荡,而是去了杨家庄。到集体养鱼塘里张网,那是很快的,用不了多长辰光,谭驼子的小船里已经白花花一大堆了。秋高气爽,凉月子又好,谭驼子张网爽手得很。这一墙丝网张下去,另一墙丝网上就“扑通”“扑通”有鱼上网了。几墙网颠倒翻,忙得谭驼子解裤子尿尿的工夫都没得。就在谭驼子收网,停下尿泡尿的当口,岸上有人发觉鱼塘里有人,再借着亮晃晃的凉月子朝小船上一望,吓一个跟头呢,船中舱满满的,都是鱼。

那人原本是到生产队场头子上看场的,不想还不曾上场呢,到碰上个偷鱼的。赶紧闷吱声儿上庄,一刻儿工夫,喊了七八个壮劳力。返回塘边时,张网的船还不曾划多远呢。“偷鱼的,你溜不掉啦。”“还不老实些个,停下来,免受皮肉之苦。”身后众人高一声,低一声,喊起来的时候,谭驼子这才发觉有人追过来了,望望架势,走是走不了了。“妈妈的,怪不得出门的当口,眼皮子跳个不歇气呢,惹祸了呢。”谭驼子果真停下手中的桨,不再划了。乡里人,哪个不晓得,跑起来比划船要快得多,再大的力气划个船,怎儿好跟单手人比唦?划船想溜,纯粹白费力气,没用的。

小船靠边之后,几个气喘吁吁的男将,上船一把叉住谭驼子的衣裳领子,拽上岸来。“众位,众位,谭驼子给众位磕头了,有话好好说。”当场,谭驼子给众人下了一跪。大家伙儿这才定了定神,发觉是香河村有名的摸鱼鬼子谭驼子。“这不是杨阿桂家公公么?”杨家庄的人认出了谭驼子。还好,免除了一顿皮肉之苦。“说起来,你谭驼子人蛮厚道的,怎儿想得起来的唦,你网一张,我们一家老小到年底还指望分什呢鱼,过什呢年啊。”“这下子,只好撕破脸皮子了,你谭驼子不仁,不要怪我们不义。”七嘴八舌的,你一句,他一句,推了谭驼子往村子上去。张网的船由杨家庄的人划回头。返回来经过鱼塘时,几个男将一块朝看鱼塘的舍子喊,“老不死的,睡死过去了?有人偷鱼都不晓得,看的什呢鱼塘。”看鱼塘的老头儿这才眯乌马乌地跑出来,“哪块有偷鱼的,偷鱼的在哪块呢?”老头儿一望是谭驼子,嘴里喊一声,“哎呀,妈妈哟,这下子完了。”

原来,谭驼子到杨家庄鱼塘张网头二年了,村里干部跟他说好的,每年张个四五百斤鱼,不要多,也不要少。张多了,年底干鱼塘,社员分的鱼太少了,会露馅的;张少了,几个村干部分不到什呢好处,不够油。每回张网,看鱼塘的过下子目便妥了。四五百斤鱼,谭驼子按七折算钱给村干部,剩余的归自己。鱼价是涨是跌,跟村干部无关。村干部按说好的价钱说好数量跟谭驼子拿钱。其它事情由谭驼子一个人做。还有一条是说好的,谭驼子张网看鱼塘的把风,万一被发现就说村里有急用。实在蒙混不过去时,谭驼子只好自认倒霉,承认偷鱼,千万不能说出事情的内幕,即使谭驼子说出来,也不会有哪个村干部承认的。所有这些都是口头交易,君子协定,没得一样证据在哪块。

还真是做一世的老娘(接生婆)把细的脐带掐断了。谭驼子哪想得到,头二年不曾出事,一个晚上毁了他一世的英名。哪个也不晓得,他做得多巧妙了,平日里张网得来的鱼,都用尼龙网子分别养在附近的河汊里,只有他自己晓得,哪块有他个养鱼的网子,哪块网子里养的什呢鱼。这样一来,村子上人到谭驼子家称鱼,谭驼子出去一转,便能抓回人家想要的鱼回来。

杨家庄的几个男将发觉事情牵扯到村干部头上了,心想找村干部肯定不能解决问题的,一下子把谭驼子带到公社,交到公社王主任那里。王主任派了两个人到香河村、杨家庄来调查处理。前后几年的事情一查,王主任来了个秋后算总账,谭驼子的纰漏出大发了。几个穿制服的朝谭驼子家门口一站,两边不许走一个人,谭驼子出来时,两只手上就多了个亮光亮光的东西,村民们哪天子望见过这种玩意儿的,自然不晓得这就是洋铐子(手铐),犯法之人才戴呢。谭驼子的罪名是挖社会主义墙脚。

有人兴许会问,那杨家庄的村干部呢,就不犯法么?这个你就不懂了。公社王主任头脑清爽得很呢。你怎儿能听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说的话呢,怎儿能信以为真呢?难道这一点革命觉悟都没有么?谭驼子完全是别有用心,给我们的干部脸上抹黑的。倒是看鱼塘的,革命警惕性太差,不能看护社会主义鱼塘。于是,整个事情以谭驼子被抓,看鱼塘的撤换而圆满结束。据说,事情结束之后,王主任亲自去了一趟杨家庄,慰问两个办案人员,当场给予表扬,说:“年轻人不错嘛,工作能力强,政治觉悟高,有组织观念,前途大大的。”王主任一高兴,说了句日本话。王主任接着要求杨家庄在酒桌子上的全体村干部,要认真做好村里的工作,在公社各村当中要争当先进。“我在大会上讲过五个赶先进,逢年过节赶先进、起风落雨赶先进、起早带晚赶先进,还有,还有…… ”王主任左望望,右望望,希望有人把他的“五个赶先进”说全了。他自己的发明创造,自个儿都说不全了,其他人哪可能说全唦。

谭驼子人真的被带走了。香玉哭得要死要活的,平日里,再不把他当人,跟别的男将上床,到这时候,他毕竟是自家的男将,再驼再丑,在家里总是好的唦,一下子没得了,说带走就带走了。这公家怎儿这个样子不讲理呢?为老子偷鱼的事,黑菜瓜老大的不高兴,你想啊,自家老子丢人丢到老丈人家门口去了。这叫黑菜瓜这个新女婿今年怎儿上门唦?可谭驼子抓走了,黑菜瓜心里头也不好受。有些个埋怨老子,凭手艺取鱼摸虾,日子一样得过身。他哪块晓得,自己的代课教师,谭驼子求张三拜李四的,钱哪块来唦,还不是张网张的。谭驼子的心思,他还要尽可能快积攒起一笔钱,好让黑菜瓜正月里把大事情给办了。老大不小了,不成家总是个心思。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人常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这香河村进入秋季,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呢。这不,刚出了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谭驼子,才过了没得几天呢,眼下又出了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细辫子。

细辫子本名叫什么,村子上大人细小的能说得上来的,不多。细辫子四五十岁了,生就一副长茄子脸,鼻大、眼细、嘴尖。茄瓜头上梳了个辫子,不长,细细的。平日里多半盘在顶上。一个大男将,竟有此等玩意,在香河全村找不出第二个来。一村人以为奇。

于是乎,有人便喊他“细辫子”,给起了个绰号。当地村民,不论男将女将、老老少少,有绰号者十有八九。只要稍微沾上点儿边,这绰号便上了身,怎么辩解均没得用。有了绰号,一经叫起,一村人立马全都晓得了,传播起来蛮快的。不是说,“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么,有什么事,一阵风似的,还不容易。细辫子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细辫子了。村上没人追究其本名了。细辫子整日挂在村民们嘴上,细辫子本人亦不在意。符号罢了,叫什呢都是一个样子。细辫子的话不曾说出嘴。

细辫子是个扎匠。扎匠是乡里人叫法。其实,就细辫子从事的营生而言,称之为篾匠方为准确。因为,细辫子手中盘来弄去的,均是些篾器物件。怎儿就叫扎匠,而不叫篾匠的呢?根子通在手艺人自己身上,怪不得村民。在香河村,根子自然便是通在细辫子身上。全村就他这么个扎匠。你听,细辫子来了——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在乡里,明明干的是篾匠活计,一开口,却是“××、××扎啦——”。天长日久,村民们头脑中的篾匠,便喊成了扎匠。其实,乡里的扎匠,真正给人家扎东西的极少。正儿八经扎一样东西,或小一点的淘米箩,或大一点的笆斗,费工夫不算,考手艺呢。走村串巷的扎匠是不接这类活计的。在这里,扎匠可做的,多半是修补篾器、竹器之类。

吆喝声渐近,便望见细辫子的影子了,接着细辫子便出现在村民们跟前了。但见他头盘小辫子,肩挑扎匠担子。这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另一头是材料架。挂工具箱的一头蛮简洁的,四根算不得粗的麻绳,拴在一只工具箱上。四根麻绳,拴的方位不同,分布蛮匀称的。那工具箱,木质结构,椭圆形状,小脸盆一般大小,尺把高,有底有帮,上口用木板封了一半,留有半圆形的敞口。工具箱,装劈竹子用的劈刀,刮篾条子用的刮刀,撬需修物件上环扣之类的撬刀,以及扎眼用的锥子之类。不仅如此,工具箱还是主人做工时的蹲身之处。作用似一张小爬爬凳子。难怪工具箱上口封一半,留一半呢,是有用意的。担子材料架的一头,望上去要繁乱一些。担头系着跟担箕差不多的物件。只不过,担箕是绳系的,这里是靠一根宽竹片子,中间火熏至弯,与担箕连成一体,固定好了的。中部依托竹片子钉有一圈一圈的篾环。懂行的一望便知,这是放竹片子、竹篾子之类器材用的,可说是敞开着的材料架呢。这材料架仅底是实的,不至掉东西,四周有篾环,材料可依可靠,且取时方便。主人一伸手,抽而取之,不费难。

细辫子靠这副扎匠担子糊口。别看细辫子鼻大、眼细、嘴尖,可细辫子的一双手特巧。谁家淘米箩坏了,淘米时漏米了。细想起来,其时的淘米箩也是枉担个虚名呢。村民们三天两头难得米下锅。谁家篾匾子被老鼠咬破了,谁家笆斗丢在墙角里被潮湿气烂了几根筋,扛稻扛麦用不上了。细辫子没二话,全管。那副宝贝担子往龙巷头上一搁,家中坏的、损的、烂的物件,一样样,全拿了来,细辫子会一样一样给收拾得包你满意。给细辫子收拾过东西的,都说细辫子手艺真好,会收拾。

细辫子的手艺据说是祖传的。细辫子干扎匠也几十年了。细辫子给那些有损伤的竹器、篾器动手术前,均先行诊断一番,找着了修补的关键处,方肯动手。细辫子刀用得极好。进回来的篾料,用起来不一定都就手,总有要现做现改的。或劈成薄薄的篾条子,或刮成筋骨架子。讲究选料要准,取料要省,不能太浪费。小本手艺,赚不了几个钱的,料子废多了,划不来呢。细辫子用刀,刀贴篾料,随心所欲,或厚或薄,行止自如。他所面对的似乎空无一物,叫人惊叹用刀之功夫。

若是碰上仅需篾条插补的器具,但见那篾条在他手指间,缠来绕去,在器具上或插入,或拽出,也是出入自如,真好像姑娘家做女红一般,轻快,娴熟。如此一来,他修补过的东西,不仅比先前好用,且结实、耐用了许多。但凡村民们夸他手艺比外村过来的扎匠精时,细辫子则摇摇头,“错矣。错矣。”继而细细道出这当中的原委,这小修小补之类,之于一个长时间以此为生的手艺人,算不得什么。关键看他是否肯给你用工夫,肯给你用好料子。肯用工夫,自然就不会马马虎虎,应付了事,手上必然细致些,周密些。活计出手就中看;肯用好料,主人家用起来,不至于三天用不到晚,便又得找扎匠,自然结实、耐用。尤其是篾制物件,或插或补,用篾青与用篾黄,则大不一样。篾青为竹子取篾藤时的第一道,属表皮,柔性、韧性均好。篾黄则是取了篾青之后的第二道,属内层,柔性,韧性与第一道篾青相比,差了很多。可用之处是有限制的,不能随便用。篾黄用在不恰当的地方,自然会影响篾器的质量。细辫子尖嘴角边,说得生起白沫了。围了担子听他讲经的,一个劲儿“啧啧啧”地直夸,细辫子肚子里名堂大呢!

细辫子呢,说归说,有一样是忘不了的,取东西,收钱。其实,给村民们收拾东西,真正给钱的极少,多半是两只鸡蛋,或是半碗米之类。细辫子靠这活呢。

细辫子纯纯粹粹一个手艺人,是个扎匠。村子上,整日都会飘荡着细辫子的叫喊声——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祥嫂子,淘箩子放下来,手上篾匾子插好,就跟你扎。放心,快得很。”细辫子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这祥嫂子不是旁人,就是祥大少家哑巴婆娘。严格说来,祥大少家哑巴婆娘,不是全哑,是半哑。她说话慢些个也还是能听懂的。可别看不起这哑巴婆娘哟,心灵巧着呢,什呢事情她都心知肚明的,清爽得很,人哑不能言语,并不糊涂。尤其做起针线活计来,村子上赶得上她的婆娘,不多。

“细辫子,才扎了头二十天的竹箬子,把子又断掉了。想不到你细辫子做一世的老娘,倒把脐带掐断了,也有失手的时候。看唦!”

“侉老二,莫火莫火,前些天篾青用完了,跟你家李鸭子说,等下子,她说不扎没得用,还说篾黄就篾黄。这刻儿,给你换篾青,不收工钱,行不?!”细辫子的担子挑到哪块,生意就做到哪块。这不,路过二侉子家代销店,被二侉子拽住了。

每日里,细辫子挑着扎匠担子走村串巷,干自个儿的营生。上学下学的孩子,望见细辫子头顶上晃悠悠的细辫子,总要希奇地簇上去,“咦,细辫子,细辫子。”细辫子呢,以为是在叫他,便会应声而答。结果,引来一阵大笑。小孩子相互指点着,是在看他的宝贝辫子,并不曾跟他打招呼。这时候,脑瓜子活的孩子便会向细辫子询问:“细辫子,长它做什呢唦,丑煞人了。”“长了几年了?有什呢说法么?”细辫子自然是不会去理睬这群细小的。依旧挑着扎匠担子,细辫子在顶上晃悠悠的,离开这群细的,做自个儿的事去。

细辫子一副扎匠担子,整日在肩上挑着。细辫子的名字,整日在村民嘴上喊着。细辫子的日子跟村庄后边那条香河水没得两个样子,缓缓的,平平静静的,流着,淌着……一切似乎都这么淡淡的,用不着多说什么了。可,就在这当口,细辫子竟出事了。细辫子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那日,细辫子照例挑了扎匠担子,在巷子吆喝——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细辫子,跟我把淘米箩望下子!”喊细辫子望淘米箩的是三奶奶。三奶奶在村子上的医疗点煮饭,淘米箩坏了,没得办法淘米呢。老话不是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么。淘不出米来,饭也自然没得办法做呢。

细辫子见是三奶奶喊,便将扎匠担子挑进医疗点大瓦屋的院门里头。“三奶奶淘米箩呢?”细辫子搁下担子,起身子问道。“在厨房里头的灶壳上呢,细辫子你帮个忙,拿下子。我手里几把菠菜拣下子。”三奶奶身子坐在小板凳子上,手指着厨房。“不费事。”细辫子躬身进得厨房。不曾等到细辫子出厨房门,只听得“咣当”一声。“细辫子,当点儿心。别把灶壳上的油瓶子碰倒下来。”三奶奶在门外关照道。厨房内,细辫子没得回应。“什呢东西碰掉下来呃啦?果真油瓶子打倒也不要紧的,王先生人好,我去跟他们打招呼,赔不是。”三奶奶边说,边丢下手里拣的菠菜,进厨房望下子情况。三奶奶嘴上这个样子说,是在宽细辫子的心呢。果真把油瓶子打了,还真得跟王先生好好赔不是呢。说起来,人家也许不会相信,香河村粮食、菜籽都丰收,可村民们就是没得像样子的口粮,更没得够烧菜做饭用的菜油。粮油金贵呢。

三奶奶不曾从地上望见油瓶子玻璃,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还真以为你把灶壳上的油瓶子打掉了呢。”三奶奶这个样子一说,细辫子倒要哭了,拖着哭腔说道:“三奶奶,真是打了油瓶子倒好啦,这下子我闯大祸了呢。”三奶奶是替人家烧饭的,油多金贵当然晓得,所以眼睛里头只有油瓶。听细辫子这么一说,才发觉地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跌得身首异处,碎了。再看细辫子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傻了。

原来,这医院里的王先生也太革命了,不仅给病人看病的大堂里挂了巨幅毛主席画像,厨房的灶壳上也请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三奶奶倒是跟王先生说过,灶壳上就不要放毛主席的石膏像了,这是灶王爷蹲的地方!她三奶奶不曾望到有哪家灶壳上也摆的呢。王先生不仅不采纳三奶奶的意见,还把三奶奶好好地批评了一通。说三奶奶是封建主义思想在作怪,要不得的。又说,他把毛主席的石膏像摆在灶壳上是有深刻含义的。这灶壳是什呢地方?做菜煮饭的地方。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没得毛主席领导穷苦人民打江山,哪有今天的幸福日子?哪来的粥啊,饭啊的,还不是吃糠咽菜,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这不,三奶奶望着碎在地上的石膏像,急得直跺那三寸金莲:“这可怎儿办,这可怎儿办呢?”就在细辫子和三奶奶都不晓得如何是好的当儿,村上民兵营长从门前路过,听见三奶奶的叹息声,便躬身进了厨房。

其后的事情,无须一一细说了。村子上的大喇叭响了起来,香元在大喇叭里喊得劲抖抖的:“广大社员同志们,广大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香河村阶级斗争新动向,现在播送香河村阶级斗争新动向。”细辫子的大名第一次在大喇叭里向全村广播了。听了广播的村民们个个义愤填膺,细辫子如此对待我们的伟大领袖,香河村人民自然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给细辫子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再恰当不过。

于是乎,公社王主任亲临视察,重视起香河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了。不仅王主任来了,他还带来了一帮人,深入调查,深刻分析,终于发现,细辫子梦想复古之心,一直不死。这从他一直留着那条细辫子,便能得到佐证。辫子是什么,是封建迷信,是封建遗老遗少所欣赏的!上头下来的,毕竟是上头下来的。看问题就是深刻。香河村的干部们(包括香元在内)在自叹弗如之后,还得作一次深刻的检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够紧,竟让细辫子这样的封建遗老遗少,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在村上自由自在地当扎匠。香元带头表态,一定吸取教训,深入揭批!

细辫子那又短又细的辫子,既没剃掉,也没像从前那样盘曲着,而是被梳得直直的,糊上了高帽子,上书“打倒封建遗老遗少”的标语。细辫子肩上的扎匠担子不见了,脖子上挂了一块大黑板,上书“现行反革命分子”七个粉笔字,蛮大的,醒目得很。细辫子身后簇拥着一群红卫兵,手持红缨枪,高呼着口号:“打倒封建遗老遗少!”“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揭批封建遗老遗少、现行反革命分子细辫子的斗争在进行着。可没有多少时日,正当香河村的阶级斗争高潮越发高涨的时候,细辫子趁红卫兵小将不注意,在一天夜里,将自己悬在了大队部的屋梁上。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龙巷上,重新响起扎匠叫喊声的时候,细辫子的吆喝永远地消失了。

第十一章

秋季大忙过后,村民们腾出手来料理自家的自留地了。原先长着的芋头、山芋之类要挖,要扒。当地人,对于芋头叫挖,几个扛了锹儿筐儿之类的东西下地,相互之间打招呼:“挖芋头去啊?”“哎,挖芋头。”“也是挖芋头么?”见是扛着同样的锹儿筐儿之类的东西,挖芋头的便主动一问,带猜测的意思在里头呢。“不是的,去扒山芋。”“噢,扒山芋。”其实,这两样活计差不多,为什呢芋头叫挖,而对于山芋则叫“扒”呢?你还别说,乡里人平日里粗话连篇,不事雕饰,偶尔咬文嚼字起来,倒也是蛮见水准的。这挖与扒虽说就农活来说,都是把生长的东西(这里指芋头、山芋)从地里挖出来,确实差不多。但只要是熟悉农村的就能晓得,芋头长在平地上,芋头根在地下,得挖。山芋长在垄子上,垄子是高出平地的,无需向下深挖,用锹翻开垄子,山芋便露身了,这时,手都能从土里扒出山芋来,用扒贴切得很。

挖了芋头,扒了山芋,这时的自留地多半长腌菜。

一家一户的,在各自的自留地上精耕细作,描龙绣凤呢。各家均有各家的想法,自家的几分地都弄不好,会被旁人说:“这家人家不抬嘿呢,几分菜地长得像狗啃了的。”说出去也丢人哟。家里大的丢人就丢人了,还会影响到家中的细的,小伙不曾说亲事(找对象),丫头不曾把人家(找婆家),旁人就会说:“这家人家的小伙不能把,丫头不能要。”“不能把”就是有姑娘不能嫁把他的意思。不晓得情况的兴许会问,为什呢唦?这还不明了得很,乡里人家,一年到头离不了种地,做农活,讲究的是样样拿得起,件件放得下,没得这一手,不能算是个合格的种田的,在乡里人看来是个半吊子,没得出息呢。丫头嫁把这样子的小伙,小伙娶了这种人家的姑娘,均是要吃苦受穷的。

地上露水不曾干,柳春雨、柳翠云兄妹就上了河北自家的自留地上了,栽腌菜。春雨一个人打菜塘子,翠云栽。翠云毕竟是姑娘家,做事细,嫌哥哥打的菜塘子不好,塘里的垡头破得不细,不匀。“哥,不要图快,慢工出细活。”翠云蹲在地上,头也不抬,自顾从箬子里拿菜秧子,用短柄的小锹往塘子里栽。边栽,边用小锹把塘子里的土垡头剁剁碎。“你以为是描花样子,绣花呢。栽你菜吧。”柳春雨对妹妹的口声不好。翠云感到蛮奇怪的,二哥从杨家庄望了趟杨雪花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闷闷的,总是阴沉着脸,对琴丫头也有些个不冷不热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翠云心里头正想着琴丫头呢,琴丫头老远地往这边来了。翠云最先望见的是田埂上有个穿红褂子的,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跑。细细一望,真是琴丫头。不用说,是从豆腐坊找得来的。这刻儿,太阳已经升上来篙子把了,太阳光照在琴丫头的红褂子上蛮好看的。“快来,快来,正想你呢。”翠云想着琴丫头一过年就是自己嫂子了,一家人了呢,心里头就有种亲切感。“要不要我帮忙唦?”琴丫头这话是说给柳春雨听的。“要,自然是要啦。我跟二哥话不投机,你来了正好和我边说话,边栽菜。”翠云站起身来拉琴丫头,正好直下子腰。别看栽菜不是什呢重活计,蹲的辰光长了,腰吃不消呢。

“来啦。”琴丫头人已经站到跟前了,柳春雨才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手上的洋锹并不曾停,在挖塘子。“嗯。”琴丫头声音变得低低的,轻轻的。琴丫头晓得春雨哥为杨雪花的事心情不好呢。好好的一个大姑娘,一朵花刚开呢,命不得长了,叫哪个望了也会心疼难过的。况且,杨雪花还望中了春雨哥,春雨哥又多了一份心疼和难过。不要紧的,过了这一阵子,春雨哥肯定会心情好起来的,没得几个月她就要跟春雨哥成亲了,到时候有她在春雨哥身边,安慰他,照料他,服侍他,一定不让他心里难过。琴丫头想着跟春雨哥在一起的那些事,不禁有些脸红了。心想,只要一结婚,怎儿做哪个也管不了,也不犯法。琴丫头质朴地觉得,两个人不曾结婚就做那些事,尽管蛮开心的,还是不怎儿好。结了婚,怎儿做都合法。这个样子一想,假装从箬子里拿菜秧子,瞟了柳春雨一下子,她的春雨哥木头呆子似的,一洋锹,一洋锹的重复着,眼睛里一点儿神都没得,心根本不在打菜塘子上。难怪翠云说他菜塘子打得不好,塘子里垡头都不曾破呢。

柳春雨这向时一直心情不好。望着眼前的琴丫头,他内心愧疚得很,觉得对不起她。从杨雪花家出来,见到站在村口等候他的琴丫头,柳春雨就有些个后悔,自己在杨雪花家不该那个样子,不该跟在杨雪花后头瞎冲动。你冲动什呢唦,冲动了是要受惩罚的。这才叫冲动的惩罚呢。可不是,这些日子,柳春雨自己在惩罚自己呢,心里头矛盾得很。琴丫头蛮可爱的,柳春雨觉得跟琴丫头在一块,蛮好的,想起来都有种莫名的冲动,是琴丫头让柳春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一辈子,他不会把琴丫头忘掉的,这是一个让他生命升腾的女人。

杨雪花呢,他柳春雨也已经把人家拥入怀中了呀。面对这个样子痴情的姑娘,哪个小伙不动情唦?杨雪花当着柳春雨的面,说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泪流满面了,只不过是告诉柳春雨,杨雪花非常爱他。柳春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姑娘如此的痴情呢?更何况,杨雪花真是个美人坯子呢,哪个小伙望见漂亮姑娘不心里头痒痒的唦?

柳春雨明显地消瘦下来了,夜里经常做恶梦,一会儿梦见杨雪花真的病死了。杨雪花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对柳春雨说,你不肯娶我,太让我伤心了,你望望看,我的心在流血啊。一会儿梦见琴丫头披头散发的,舌头伸多长的,变成吊死鬼了。找着他,不让他走。说是柳春雨不是东西,跟我琴丫头好了,整个身子都把了你了,背地里你又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我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了。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呢意思唦,我不如死了成全你吧。急得柳春雨浑身虚汗,睁开眼睛使劲掐掐自己,才晓得原来一切均发生在梦中。

又该派缴公粮了。香河一带缴公粮,一年集中在夏秋两季:夏季缴麦子,秋季缴稻子。一般说来,种稻子的面积要比种麦子面积大得多,因而,秋季缴稻子的量要大,各个生产队安排缴公粮的船就多,船一多,上船的劳力就自然多起来。

缴公粮的船,多半是木头大船,船舱蛮宽大,蛮深的,装个千儿八百斤粮食不会有事(乡里人避讳蛮多的,这里“有事”暗指沉船,明说不吉利),如若再加簧板、结子,那就没得数了。木头船,有个好处,浮力大,吃得重。因而,这秋季香河上望到的缴公粮的船,大多堆得高高的,簧板一块一块夹在船舱边上,结子一圈套一圈,往上盘。稻子早堆得出了船帮子了。这个样子的一条船,没得几个壮劳力,是行不起来的。算起来,一条船上,得有两把篙子,两把桨,一把橹,这就得四五个人了,有的船上还有一根纤,又得一个人。如若篙子、桨、橹、纤一样不差,五六个大劳力一齐用劲,那粮船便“呼呼”地吃着浪头向前,快得很呢。一般说来,配不到这么全。缴公粮的船一多,哪块有这么些顶场的劳力唦。于是,双篙换单篙,双桨换单桨,上船的也只好马虎些个,将就着开船。如若是离县城粮库远的,只好在水路半途中过一宿,第二天天亮继续开船。这样一来,缴公粮的船头上均砌有锅腔子(当地一种土灶),基本的锅盆碗筷也是备好了的。因为即使不过宿,多半也有一天来回呢,中饭非要在外头吃的。乡里人,少有人进城上馆子的,多半自带粮食在船上煮了吃,舍不得花那个冤枉钱呢。

上船的大劳力,尽管都是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但撑船,划桨,摇橹,拉纤,均有讲究,几十里水路,粮船吃水又深,没得一把耐力,是不行的。行这样的船,最怕程咬金的三斧头,三下五除二,开头船行得呼呼的,没得多远的路,歇气了。这是行粮船所忌讳的。用乡里人挂在嘴边子上的话,乡里人屙屎头子上硬,不行。

香河村大劳力不少,缴公粮上船样样拿得出手的不算多。柳春耕算一个,矮冬瓜,不仅有把膀劲,还会用巧劲,有耐力。他一跑到今儿都没得影子呢,眼下卖秋粮肯定指望不上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三狗子,摇橹、拉纤均是一把好手。

三狗子身高个大,三十来岁的壮汉子,浑身疙瘩肉鼓鼓的,块块是劲。手指粗的纤绳往他厚实的肩头一搭,腮帮子鼓起道道肉棱来。纤,绷得紧紧的,急急的,不再打弯了。被拉的粮船“哗啦哗啦”吃着浪头,轻快地前行。这时候,摇橹的往往变橹为舵,把把方向;撑船的变成了打水的(正规运输船上的一种职业),站在船头用船篙试试水的深浅,不致让船搁浅。这刻儿,一船人均停下来了,沾沾三狗子的光,不再费力气了呢。三狗子自然不去计较。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力气是个财,日里去了夜里来。他三狗子有的是力气,总该派用场的。所以,生产队上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争着跟三狗子同船——那等于享清福!跟三狗子同船顶多的,要数香元支书。

这不,村上头一回卖秋粮,香元直接点三狗子的将:“老三,今儿夜饭后要祥大少早点到仓库提稻子,要上街交公粮了。几个队一齐去,村上我亲自带队。老规矩,你跟我上头条船,这个头可要带好呢。一不能让其他人望你的笑话,二不能让其他村望我香元的笑话。明儿一大早开船。”三狗子晓得,支书说的均是蛮实在的,缴公粮的,不只是他们一队,全村七个队呢;也不只他们香河村,整个公社几十个村子呢。三狗子自然是想好好表现下子的,不让自个儿丢脸事小,为支书争面子事大,那可是香河村的面子呢。“支书,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下定决心也要完成任务。”老实巴交的三狗子还从来不曾向香元表过忠心呢。

第二天一早,三狗子跟往常一个样子,拎个自家婆娘早扎好的蓝得发白的旧方巾兜,方巾兜里包着采(同音字借用)子饼,硬硬的,不好嚼,蛮熬饥的。上了平日里卖粮常蹲的船。三狗子上船之后,没多晚同船的也到了。他们几个男将拾掇拾掇篙儿桨儿之类,三狗子则从船舱里头拿出拉纤的绳子,理一理,只等香元一到就开船。

香元呢,这会子再挨着场头子巡查下子,七八条船头一回卖秋粮,要放上个响炮仗,得过细下子,不能出事。巡查妥当了,只见他大步跨上三狗子他们的船,喊一声:“开船。”紧接着有人放声高喊:“开——船——啦——”于是,每条缴公粮的船上都行动起来,拿篙子的拿篙子,划桨的划桨,摇橹的摇橹,均忙活起来。

头条船带着香河村卖秋粮的船队,沿香河水路向县城粮库进发。七八条堆得高高的粮船,行驶在香河里,蜿蜒绵长,好像一条大蟒蛇在水里奋力向上游着。一袋烟的工夫,卖粮的船队出了村庄了。这时候,三狗子丢下手中的船篙,背了一圈纤绳,一跃上了河岸。只见他把纤绳抖撒开来,把带圈子的一头往肩膀上一套,快跑几步,纤绳子紧绷了,便躬下身子,拉起纤来。三狗子一人拉纤,撑船篙的,拿舵(也是以橹代舵)的社员均在船上歇下来了。毕竟是秋天了,岸边的杨柳被纤绳子一刮,叶片飘飘的,飘到河里去,浮在水面上,很快就甩到船后头去了。香元这刻儿掏出根“飞马”含在嘴上,只觉得河岸上的树一棵接一棵,不住气地后退。三狗子拉纤卖力,粮船行得快呢。香元蛮满意的。

过河汊的工夫,三狗子回到船上,一只腿半跪在船头,两只蒲扇般的粗手一拼,捧几口清滴滴的河水,润润嗓子。随后撩起白粗布褂子的旯旮,抹了抹嘴脸,从口袋摸出支8分钱一包的“经济”——说实在的三狗子平时是不抽这种烟的,多半是卷烟叶子。这回跟支书出来,抽烟叶子不大像话呢,昨儿晚上才到二侉子代销店里买的。再掏出洋火,点上,有滋有味地吸起来,松一口气。

“来,我这块有好烟,抽一根!”香元从口袋里掏出根“飞马”。三狗子并不谦让,接过来,用自个儿的烟头过着了火,轻轻地“叭嗒”了两口,滋味实在是两样。他不信似地扭头望了望支书,支书正双目微闭,倚在稻堆上吞云吐雾。“哎,老三,支书给了好烟,可要拉到南门啰。”其他劳力蛮眼馋三狗子嘴上的“飞马”的。三狗子听归听,并不曾答腔。他正细心地品着“飞马”的味道呢。要晓得,乡里人家一般是吃自家种的烟草,很少买纸烟,抽好一点的纸烟更少。

船过了河汊,香元大概以示自己的恩德,竟毫不吝啬地又掏了一根递到三狗子手上:“今儿是费力了,工分嘛……不要犯愁。”

三狗子依旧接了过来,极小心地放在衣兜里,跨上岸,嘴里的烟屁股还舍不得丢,又卖力地放开脚步,船似乎更快些了。没行多会子,船慢了些个。原来,三狗子嘴上的烟屁股有些烫嘴了。三狗子右手捏住,左手在衣兜里摸烟嘴子。不巧得很,一阵风起,烟屁股刮到河里去了。三狗子眼巴巴地望着它在水面上下波动,眼巴巴地望着它沉下去。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将烟嘴子放回衣兜,又叹了一口气,才低下头去,迈开脚步……

渐渐地,香河村甩到后头望不见了,县城的影子便出现了。粮船上的人们兴奋起来:“望见了,望见了。”“大家伙儿加把劲,前头就是兴化城了。”香元站起身来,手朝后边的其它船舞了舞。“哦,上街了,上街了。”有个把男将把细的带了来的,细小的无聊了老半天了,望来望去就是水啊,树啊,还有就是芦苇荡啊,没得什呢好玩的。这下子好了,望到街了,街上一定好玩得很呢,能不高兴么,出生出世头一回呢。乡里细小的,哪有什呢机会进城上街唦,一天到晚围了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转,不曾见过什呢世面呢。兴化城,在香河村细小的想象当中,就跟天堂差不多了。

香河村的粮船,终于到了城南大码头。在香河一带,村民们说起来,城不叫城,叫街;进城不叫进城,叫上街。村民们这个样子说,并不是完全没得道理。兴化城,算不得大,东西只有一条街。街便是城,城便是街。这样一来,叫街倒显得更为贴切了。

兴化城四面环水,东西南北各有城门,早年间新四军浴血奋战时留下的见证。据说,三奶奶家男将王排长在攻打兴化城时,抢占城墙,被鬼子砍掉双手之后打死的。那场战斗蛮惨烈的,死人无数,血流成河了。不过,现时的东西南北四城门,各派上各自的用场了。东门是猪行,乡里人,草绳子结的网兜往肩膀上一搭,抓苗猪,就要到东门。抓回去的苗猪,在自家猪圈里喂养个一年八月,划条小船卖肥猪,也到东门;南门粮库,四乡八村,缴公粮都到这块来,不论是夏粮还是秋粮;西门开设了一个班船的站点。这班船站点,不同于国营的轮船公司,只有几条机班船,往返于城乡水上,送人上街,接人下乡,来回船费三四角、四五角,按路程远近各不相等;北门火葬场,场子不小,生意蛮清淡的。这一带,多为土葬,骨肉亲人,不忍去烧。一般上了年岁的,在世就叫儿孙做好了杉木棺材,这叫喜材。老话说,入土为安,成了这一带人处理这等事情的信条。

眼下,热嘈的是南门。各乡缴公粮的船鲤鱼咬子儿似的,首尾相衔,一直拖出里把路长,填满了南门大码头的水面。

几十里水路,三狗子一纤拉到尽头,不曾歇下子,叫人佩服他拉纤的功夫。船到了南门大码头的粮库。这儿的水面,果真尽是粮船,香元看一时半会轮不到他们上稻子,就吩咐三狗子看船:“老三,仓里有我带的粥,饿了就喝。我到街上办点事。”说完便和另一社员跨上人家的船,上岸了。在三狗子看来,支书叫他看船是看得起他,相信他手脚老实。而他也只配看船,天经地义。虽说他上街的次数不算少,可每回都是看船。至于街上的模样,保准他说不上来。三狗子也蛮情愿看船的。街上有什呢看头唦?有钱才有看头呢。三狗子自个儿坐在船头这个样子想。没得事的时候,反到觉着肚皮松软了,有些饿了。他从仓里找出粥盆,拎出旧方巾兜,也顾不得拿碗筷,嚼一块采子饼,喝一会儿粥。这粥是薄,尽是汤。但终究比那带刺的麦■子强多了。“咕噜咕噜”,薄汤泡采子饼,把个三狗子的肚皮撑得饱鼓鼓的。旧方巾空了,进了三狗子的衣兜。粥盆也露出了幽黑发红的底子。三狗子还不放手,端着空盆,用右手两个手指在盆里来回刮着,放到嘴里。等他挨个儿将空盆刮了一遍,手指裂缝里也卡满了粥粒。三狗子用舌尖使劲舔了几下,之后,半跪在船边,把盆洗荡干净,抹了嘴角,躺到麦堆上,闭目养神。用不了一根烟的工夫,粮船上便传出“呼噜、呼噜”打雷般的鼾声。

香元自然不曾想到,他亲自带队卖了头一回秋粮之后,竟从村支书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香元不曾想到,香河村一村人哪个也不曾想到。在香河村村民的眼睛里头,香元是个蛮负责任的支书,做事情蛮实在的,对社员的事情还算得上用心。至于过耳传言说他“小二伙”蛮犯嫌的,村民们均不是怎儿太在意,要是让你当支书,说不定比香元还犯嫌呢,哪个晓得唦。反正只要自家婆娘裤带子扎扎紧,他香元有本事把鸡巴往哪家婆娘裤裆里头送?老话说得才有理呢,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村子上丫头、婆娘多了去了,有本事你睡去,嫖去,不就得了,看不得人家香元做什呢,眼红没得用。香河村的男将蛮厚道的,话说不出嘴,心里想法均差不多。他们哪个也不敢保证自家的婆娘不曾把香元睡过。这种事情,除非捉奸在场,裤子一穿,哪个也不好说。有什呢证据唦,婆娘那个东西上头又不能做个记号,更不能上锁,大门才好上锁呢。

公社王主任来香河村宣布了,香元严重抵触公社革委会的决定,不执行村庄调整规划,在社员中产生很坏的影响,为此,公社革委会作出决定,香元停职检查,村支书一职由大队会计代理。

公社对香河村的宅基地重新作了调整,说是现在香河村庄子拉得太长,东头四个生产队,全部搬迁到西头五队、六队的庄基后身,新填的庄基上。村民们晓得,新庄基,从农田扛上来的,土不曾实呢,虚得很,不过个几个月,不能砌房子的,地基一下沉,房子就会走动身,墙根脚就不牢,墙壁弄不好会裂缝呢。乡里人,盖房子也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呢,哪能对房基不考究呢?

在这件事情上,香元完全站在村民立场上,他不同意把东头的四个生产队搬迁到新庄基上。不经过一冬,让庄基上的土实下子,肯定不能砌房子的。当然,这几十户人家当中,也有他家呢。香元家房子已经拆了,打算在原地翻建。一家子全都搬到大队部去了,指望很快能把房子盖好,再搬回去的。公社王主任工作细呢,从个别人的“人民来信”当中,发现了香元的问题,明确指示香元不好在原地建房,必须上新规划。香元心里头清楚得很呢,上新规划不会有好结果的。其他事情,香元完全可以听领导的,这建房可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呢,来不得半点儿马虎。王主任的指示头一回在他的老根据地——香河村没得用。香元依旧在原地砌房子了。这让王主任感到很没面子。于是,荡差船子的蔡和尚送信来了,说是让香元房子先停工,立即到公社去做检查。

时令已经是霜降,早上田野上的霜重得很,田埂上的野草被白霜裹得蛮严实的,望上去白绒绒的。香元在大队部跟巧罐子招呼了下子,“不要为我担心,没得多大的事,我心里有底。现在让停工,不要硬顶。等我家来再说。”巧罐子跟水妹望着香元渐渐离去的背影,在霜地上慢慢远成了一个黑点,霜地上留下一行香元的脚印。

香河村各个生产队开始看场了。土场上,生产队仓库里堆满了粮食,仅靠大门上的锁是不行的。上千、上万斤的粮食没得专人看管,肯定不行的。还有就是,这一带,生产队的仓库均不足,仓库存放不下的粮食,多半打了结子,盖上稻草,露天堆放。尽管封了石灰印,但还是时常会少掉些个,让人偷了。于是,各队的队长便将生产队的劳力排一排,把看场的顺序排出来,再由队长通知,每晚是哪两个住到土场上去看,这便叫看场。其实,看场是看场上堆放的东西,主要是粮食,并非看那光秃秃的土场。

苏北兴化,四季分明。寒露、霜降一到,就有些个冬天的意思了,紧接着一年二十四节气当中的“立冬”就在眼前了。这天气说来也怪呢,几场西北风一刮,天气就开始冷了。这个时候,香河村的村民们多半扛上棉袄了——这“扛”字,只有本地人懂。天冷了,飘雪花了,穿上棉袄,出门遇到,彼此招呼一声:“扛上棉袄啦?”“扛啦!”回答蛮简便的,就是不喊“穿”字。

照理说,看场的得住在场上的小棚子里头的。小棚子多半是木头架子的,四四方方的,不大。上面的顶跟村民家屋顶没得二样,人字形的架子上,钉了一根一根杂树棒子,铺上油毛毡,外头再盖上齐头子稻草;下口离地尺把高钉上木板,既是小棚子的底,又是看场人的床铺。四周钉上薄薄的木板子,透气得很,夏天时节还好些个,一到冬天,寒气直往棚子里钻。因而,入冬之后,小棚子的四周多半蒙上一层塑料布,外头挂上草帘子,目的只有一个,防寒。话说回来,即便是这个样子弄了,也还是不如坐在屋子里暖和,让人感到冷丝丝的。这不,轮到阿根伙、三狗子看场,两人不曾睡在看场的棚子里去,而是钻进牛舍,跟瘌扣伙打伙儿了。

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前两天的一场大雪,下得白了天,白了地,白了树杈,白了村庄。看场的草棚子挡不了寒气,阿根伙、三狗子便钻进了瘌扣伙的牛舍。三个男将,挤在一张树棒子床上,南说江,北说海。荤的,素的,丫头、婆娘不离嘴,痛快了一气,肚子“咕咕咕”叫起来。乡里人,四季忙得不同,平日里,饭食也不同。夏插,秋收,人得拚了命地做,吃不饱哪成。早上,粥锅里总要挖上几个疙瘩,碎米采子做的,吃下去熬饥;中午,饭一律干的,多半是一子饭,蓝花大海碗,尽满,堆上“苋菜馉”,咀嚼起来,蛮有滋有味的呢;晚上,家里细的吃粥,做活计的劳力,则先将中午的几碗剩饭,匀了塞下肚子,之后,喝上几碗粥,潮口。这叫半干半湿。一到寒冬腊月,身子用不了担太重的活,嘴也就没得忙时的好口食了,多半一天三顿薄粥。有的人家,早上硬是赖在床上不起,肚子里头叫得实在厉害了,也快到中饭市了。于是,起来烧饭,两顿拼做一顿,一天只吃两顿,混过去。晚上,各家差不多净是■子粥。几泡尿一尿,只剩下空肚皮子了。

“能找点吃的,就好了。”三狗子是个出了名的大肚子,一顿扒个三四碗■子饭,喝个一两盆■子粥,才算是混个大半饱呢。对于他来说,麦子上了场,他才有命呢。怎儿的唦?家中细的不怎儿欢喜刺闹闹的■子,糙得很,卡喉咙嗓子呢。三狗子正好,不客气地尽饱吃,顿顿都有个饱肚子,心里头别提多惬意了。这会子,肚子的问题又十分重要地摆在了眼前。三狗子透着牛舍的草帘子,朝窗子外头望了望,不晓得什呢辰光,老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满天飞。

“这辰光,莫说地里找不出东西,就是有,去弄也要冻得半死不活的。”瘌扣伙这说话的时候,把自个儿的身子往被头里缩了缩。夏秋时节,生产队上集体开夜工,瘌扣伙他们时常干些顺手牵羊的勾当。这家自留地上挖两棵芋头,又到那家挖半垄山芋,烧夜顿子吃。

“要是有填肚子的,冻死,我也去。”阿根伙肚子里头“咕咕咕”地一直叫个不停。

“吹什呢牛屄唦,我出一斤果子,丢在雪地上,让你剥光衣裳,去吃光了回牛舍,干不干?”瘌扣伙不服气,想刺刺阿根伙。

“人口说人话,赌就赌。……妈妈的,一斤果子太少,冻死也得是个饱鬼啊。老三,你说呢?”阿根伙朝三狗子望望,有些回软。

“没得说的,阿根伙呃,你真赌,我再出一斤果子。”三狗子成心想让阿根伙吃点苦。收晚稻时,三狗子挑把,跟二侉子没开怀的婆娘嘻闹了一回,也就不过在那婆娘屁股上揪了一下。李鸭子倒不曾翻脸,他竟当了众人充起嫂子来了。说是家去告诉二侉子,打断李鸭子流儿骨呢。还充能,拿脸色给哪个看唦,三狗子又不是二百五。

“赌。”阿根伙口气硬似铁。二斤果子太馋人了。

一切按说定的进行。瘌扣伙披上破棉袄,敲开二侉子家代销店的门,欠回了二斤果子。三狗子动手将阿根伙剥得剩个裤头子之后,领他在场头的西北角,没遮没挡的地方,丢下了二斤果子,自己赶忙缩回牛舍。

“阿根伙这回要冻断流儿骨了。”三狗子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连忙躬到被头里。

“老三,你真够狠的。一斤果子就够他在雪地里嚼的了,还加码,真要了阿根伙的命呢,可不闹着玩的。”瘌扣伙有些担心。

“他死了倒好,省得像个跟屁虫子似的,跟在祥大少后头,你说烦不烦。”三狗子只晓得凭自个儿力气挣工分,从来不曾像阿根伙,这块混混,那块转转,到人家吃点剩饭剩菜,让祥大少照顾个几分工。三狗子看不起这种人。

约莫过了个把钟头,牛舍里忽然卷进一股冷气。瘌扣伙、三狗子汗毛有些发紧,麻着胆子吼一声:“哪个?”

“哈哈,吃了啦,二斤果子呢,妈妈的,还真顶事呢。”瘌扣伙、三狗子从被里扭头一望,阿根伙红一块,紫一块,站在床跟前。说话的当口,阿根伙又钻进被子里了,浑身冷嗖嗖的。“去去去,朝里边去。”阿根伙这会子还光着身子呢,在被窝里冰块子似的。

第二天,阿根伙起身时,发觉跟他睡一头的三狗子,钻到瘌扣伙那头去了,两个人躬在被窝里,均哼哼叽叽的。阿根伙一望,两个家伙,都伤了风。

“我挨冻,他们倒会伤风。真怪。”阿根伙捞了捞破棉裤,扎扎好,离开瘌扣伙的牛舍。

第十二章

冬季,不论是县城里头,还是在乡下,“轰炒米”的均多起来。有挑了担子步行的,担子一头是轰炒米的机子,带煤炭炉子;一头是风箱,贴箱而放的是轰炒米用的麻布袋子。也有担子搁在小船上,划木桨的。在小巷子上,或者是在小河里,不时吆喝几声:“轰炒米、炸麻花啦——”,“轰炒米、炸麻花啦——”,问其价,答曰:“一毛五一火。”“一火”是轰炒米人的行话,“轰一次”的意思。“一火”能“轰”一斤米左右。轰炒米的每到一地,择好一处巷口、墙角,摆下家伙担子,之后,点火升炉子,轰炒米。一手推风箱,一手摇炒米机,有板有眼,蛮协调的。风箱四周簇满了人,排着队,或轰炒米,或炸麻花。那火炉上,大肚子的炒米机滚动了几分钟之后,轰炒米的便停下,招呼一声:“听响啦!”随之,有“轰”的一声响起,炒米或麻花便“唦唦唦”地倒入麻布袋中。待热气稍散,倒入自备的器皿之中,回家。

轰炒米,多用大米;炸麻花,则是玉米粒儿。经炒米机子轰出的,无论炒米,还是麻花,个头均较先前膨大了许多。炒米,基本保持了原来的形体,只是颜色白了许多;麻花,则面目全非,玉米粒全部开了花,难怪有麻花之称。麻花的颜色亦由黄趋乳白。放到嘴里头尝下子,炒米、麻花,一样蛮香的,蛮脆的,不过,炒米口感更为细腻。轰时,放入一小撮糖精,那炒米、麻花,不仅香脆,且有了少许甜味,更是诱得人垂涎欲滴,口水直淌呢。

说到吃炒米、麻花,均为平常消闲而已。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炒米枕头饿死人”。实在是说出了炒米之类的妙处,无论怎儿吃,于胃无伤,不会重食。乡里的细小的,平时哪块有什呢零食吃唦,家里头好不容易轰了几火炒米、麻花,逮住了死吃,家里大人多半不许,说是不能多吃,多吃了不消化。那纯粹一个字,哄人的“哄”字。村民们手头不宽裕,舍不得呢。家中轰个火把炒米备着,预防来人到客,家里鸡蛋不就手,随手抓上几把炒米,搁上点儿糖精之类,泡上一碗炒米茶,待客,蛮好的。

柳春耕从家里一气之下,跑出去,开头也不曾跑多远,没得什呢事情好做。在一个叫竹泓的镇上,跟在人家后头轰炒米,帮着挑挑担子,拉拉风箱。一来二去,认识了开茶水炉子的黄老板。说来也怪呢,人民公社化运动搞得蛮厉害的,竹泓镇倒像个世外桃源,还有私人开的茶水炉子,正缺个做力气活儿的,做什呢唦,挑水。

柳春耕光身一个人跑出来,其他什呢都没得,有的就只有力气。于是,进了黄老板的茶水铺子当伙计,挑水。

柳春耕来茶水铺子上挑水没几日,便向黄老板提议,花几个钱,修个好码头。茶水铺子生意好不好,跟烧出的水关系蛮大的。然,要想烧出好水,必定要挑进铺子的生水好才行。这个样子一来,取水用的码头子就变得关键了。码头子靠岸近,自然不会有太清的水,水面上有些个生活杂物在所难免;码头子离岸边远,自然就靠近河心了,河心的水多半清纯,少污染,少杂物。这些道理,不言自明。不过,黄老板的茶水铺开了几十年了,没哪个伙计向老板提过。柳春耕这小伙,还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没干上几天活计,便跟老板提要求。毕竟柳春耕是从香河来的,村子上的水桩码头,他再熟悉不过了,各家各户淘米、洗菜,还有挑水,均离不了水桩码头呢。而一个靠水做生意的茶水铺子,没得个像样子的水桩码头怎儿行呢?

黄老板竟然应允了柳春耕的要求,丢下几个钱,让柳春耕自个儿作主修码头。这可叫柳春耕犯难了。自个儿一个伙计,咋替老板作得了主呢。见柳春耕左右为难的样子,黄老板口气重重地说了句:“叫你作主,你就别客气。这是做事,不是请客。”

老板总归是老板,哪个让你到人家屋檐下当伙计的唦。柳春耕心里对自己说。接过老板预备好了的工钱,柳春耕脑瓜子便盘算起修水桩码头的事来。最好能省则省,工期要短,茶水铺等好水呢。毕竟是年轻人,头脑子活。不曾望见柳春耕找多少杂工,也不曾望见柳春耕找多少工匠,更不曾望见柳春耕备多少材料。两三天工夫,一个崭新的水桩码头就出现在了黄老板跟前。一个用树棒拼铺而成的水桩码头,伸向河心。常见的水桩码头只在顶头用桩,而柳春耕修的这码头,顶头、中间均下有水桩,为的是让码头尽可能远的伸向河心。常见的水桩码头拼铺的树棒多半是原状,圆滑得很,上码头稍不留意便摔跟头。柳春耕修的码头,拼铺的树棒均加工成四四方方,拼铺起来间隙小,面上平平整整的。

“不错!着实不错!”黄老板从柳春耕手中接回余下的工钱时,很是为柳春耕既省又快又好地办成水桩码头一事而高兴。

有了好的水桩码头,柳春耕自然也高兴。不单为能挑上碧清的河水,且为自己不必每次挑水都脱鞋卷裤子下水而高兴。你还别说,夏天倒还无所谓,一到冬天,光着脚往冰水里站,那滋味可不好受呢。

柳春耕挑水多半是清早。清早河水清,少杂物。柳春耕天麻花亮起来,稍稍浆洗之后,便担着空水■子出门。柳春耕一出门,明眼人一望便晓得是个挑水的。先是望他的穿着,单纯望衣裳与常人并没得什呢太大不同。细细再望,便发现,柳春耕裤腿子上是打了绑带子的。深蓝布条子,宽宽的,一道一道,从脚脖子打起,一直到小腿肚子了。这些柳春耕自然是不会的,他也不懂得这些个关目。在家里头,他不也是每天到水桩码头子上挑水,也从来不曾打过什呢绑腿呢。黄老板对他说,这可不比你在家里挑水哟。一年到头天天这个样子挑下来,不打绑腿哪成。经黄老板一说,柳春耕挑水时还真存个心眼,留意了一下子镇上的挑水的。你还别说,镇上,大凡挑水的均打绑腿,否则挑水时,两条裤脚子在脚步移动时,相互纠缠,稍不小心,便会绊自个儿的脚跟。你想,肩上可是担了分量的,这一绊,摔下来轻得了?摔得鼻青脸肿的,固然自个儿不好受,可摔坏了肩上的家伙,事更大。给人家当伙计的,哪赔得起呢。一打上绑腿,绝对不会被绊了,挑水走路,利索了许多。

再看柳春耕手腕上,总少不了绕着条蓝条子的毛巾。显而易见,擦汗掸灰用的。一般挑水的,毛巾多半搭在肩上。发汗了,取下,擦一把。活干完了,取下掸掸身上的灰尘。柳春耕的蓝条子毛巾不搭在肩上,总是拆叠得齐整整,绕在手腕上。如此,擦汗蛮方便的,手腕一抬即可。再者,不致脚下迈步,身体移动,而让毛巾从肩头掉下来。省得捡来捡去麻烦,费时。至于掸灰,柳春耕另有干布,从不舍得用毛巾掸灰的。望了穿着,自然还得望在柳春耕手上用的家伙,一根扁担、两只大水■子。扁担是檀木的,磨得光滑而泛黯红色,有年头了,搁在肩上,弹性好,养肩。两只大水■子,比通常人家用的高出许多,■身为腰鼓形,容量蛮大的,挨近量口均有一道篾圈子,防水外溅的。■把子为弧形,向内弯,蛮好看的。整个■子也是呈黯红色,多年上桐油的缘故。这些,可算得上是柳春耕吃饭的家伙了。在茶水铺子里,柳春耕靠它糊口呢。你没见,柳春耕对这副家伙有多宝贝了。只要挑好了水,扁担、■子不再派用场了,便用干布,擦拭干净,放在太阳底下,照一照,之后,收放起来,哪个也别想碰。有一回,镇上另一家茶水铺子上的挑水伙计,不吱声,用了柳春耕的大水■子,柳春耕跟那伙计大吵了一番,叫人家下不了台。铺子上下,烧火的,冲水的,都说,柳春耕这小伙,别看平时客客气气,碰了他的宝贝扁担、水■子,说翻脸就翻脸,不能惹。

竹泓镇算不得大,没得像个样子的马路,也没得像个样子的楼房。镇上住着百十户人家,依着三四条砖街而居,多半为低矮平房。柳春耕家黄老板的茶水铺子在镇东头竹三街上。茶水铺子前后两进,一天井,四合院。临街敞开着的一进是茶水炉子,砌有两间灶膛,两只大江锅,锅口加上木质的高边,增加容量用的。有专人烧火,有专人冲水。镇上居民都有到茶水铺子上冲茶水的习惯,自家不烧热水的。真是各地各乡风,十里九不同。何况香河离竹泓镇好几十里水路呢。在竹泓镇,冲茶水有给现钱的,一分钱二分钱的铅壳子罢了。但多半是给茶水筹子。这是每月里先买好了的,来冲水时,一热水瓶水给一根筹子,竹制的,烙有黄氏印记。别人家铺子上的筹子拿来是冲不到热水的。一般而言,在一个茶水铺子冲茶水的,都是老客户。偶尔不给钱,不给筹子,冲瓶水,也可以。熟人熟事,低头不见,抬头见。茶水铺后头一进,住家用的。正厅正厢房是黄老板和家人住的,两侧的小厢房是铺子上伙计们住,两人一间,蛮宽敞的。柳春耕和烧火的住一起,两人均需早起,相互有个照应。

柳春耕每天清早都得走过长长的竹三街,往镇西那水桩码头取水。要想把茶水铺子上两只大锅注满水,够柳春耕挑四五趟呢。铺子上的人都说,柳春耕肩上一副担子,分量不轻呢。柳春耕倒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挑四五趟水,走几里路,小菜一碟,小事一桩。不是说,力气是个财,日里去了夜里来么。干一天活,累是累点儿,可一觉睡过,浑身又是劲抖抖的了。

要说起挑水这行当,顶舒服的是春秋两季,一来气候好,不冷不热;二来身上衣服不多,爽身,不累赘。要是在夏季,就不怎么舒服了。气温高,干燥,浑身汗渍的,肩上多了上百斤的水■子,汗流浃背,常有的事。这时消耗人的体力蛮厉害的。这挑水,光有死力气不行,得会用巧劲。肩头的扁担,身体的移动,摆手的幅度,均有讲究。以同频共振为佳,挑水省劲,且走得快。

柳春耕好像是夏天到的竹泓镇,秋季进的黄老板茶水铺子。挑水的柳春耕,那根檀木扁担往肩头一搁,百十斤重的水■子压在肩上,脚下步子依旧匀称,轻快。样子欢快得不得了,蛮好看的呢!毕竟是棒小伙,力足。镇上大妈大婶、姑娘媳妇们望着柳春耕上身仅剩下汗衫儿,浑身劲鼓鼓的,大步走在竹三街上。

“啧啧,柳春耕那膀子,多粗壮!”

“瞎,那胸脯,铁板似的。”

“瞧你们夸的,招个上门女婿得了!”

“嫁了柳春耕不更好?!”

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呢,笑闹起来,蛮凶的。

眼下,已经到冬天了。柳春耕日子蛮难过的。西北风呼啦啦刮个不断,雪花漫天飞舞。别人钻进热被窝里都嫌冷,柳春耕照例一清早就起身,走在竹三街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之后,到水桩码头上,破冰,取水。再“咯吱,咯吱”地往回走。几趟下来,浑身成了雪人。居民在睡梦中醒来,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都说,柳春耕,蛮不容易的呢!

柳春耕在竹泓镇上挑水虽说才几个月的辰光,可一来二去,跟镇上居民均成了熟人。于是乎,柳春耕做起好事来了。竹三街上的居民,沾上柳春耕的光了。

“柳春耕,给带■子水!”

“好嘞。”

“给我家来一趟,烦柳春耕了呢!”

“哪里话唦。”

“柳春耕,明儿早上再说呢,今儿不烦你了。”

“行。”

竹三街上的张大妈、李大嫂们,听见柳春耕走过来的脚步声,便纷纷从门缝里探出头,一边跟他打招呼,一边让为各自家挑水。听说柳春耕给不少人家挑水,且不是一天两天了,黄老板心中蛮不高兴的,找柳春耕问过一回:“你可是我花钱雇来的,再怎么说也应为铺子里做事。”柳春耕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老板总归是老板,哪个让到人家屋檐下当伙计的唦!柳春耕心里这样子对自己说。

有了黄老板的禁约,柳春耕不敢再给张大妈、李大嫂们挑水了。依旧清早起来,挑了宝贝家伙,走在竹三街上。

“柳春耕……”

“对不住了。”

“……柳春耕!”

“黄老板不让,真对不住了。”

镇上居民蛮通情理的,原本让柳春耕帮挑水,就是麻烦人家小伙的事,既是老板有话,也就不再为难他了。如此一来,反而让柳春耕觉得不好意思了。在他来说,挑担把水,不是难事,费些力气而已,但老板话不好不听,饭碗在人家老板手上呢。俗话说,捧人家碗受人家管,天经地义的事。柳春耕不再为居民挑水的事,自然很快就传到黄老板耳朵里了。一回,黄老板对柳春耕说:“听话就好,听话就好。”口气蛮客气的。

其实,黄老板不晓得,竹三街上,卖针头线脑的兰姑家,吃用之水,一直都是柳春耕挑的。即便是黄老板找柳春耕谈话,也未间断。一个女人,拉扯着细的过日子,更是不容易呢。柳春耕心里话,一直不曾对兰姑说过呢。

一样子事情,在香河一阵风似的,传得快得很呢。从香河到竹泓镇几十里水路,却把柳春耕与家人的音讯阻隔了。他妹妹翠云出事了,柳春耕一点儿也不晓得。

不是说“冬闲”吗?冬闲是冬闲,你想闲,干部不让闲。冬季事儿挺多,上河工、挖鱼塘、挑路、做圩,还有上“大型”(大型水利工程的意思,乡里人识字少,说简单点方便)。翠云的事情就出在挖鱼塘的时候。

一日,倒是冬天里头难得碰到的好天,太阳晒得滋熬熬的,暖和得很。一帮丫头、小伙在一块挖鱼塘。扁担挑,木杠抬,一溜儿排开。号子打得震天响。这边丫头姑娘们的号子刚出口:“歪尼个好子——”

那边小伙们马上接上茬:“歪——歪子哟——嗬——”想占丫头姑娘便宜的,眼珠一转,号子从嘴里头喊出来,变成了:“歪(玩)尼(你)歪(玩)子哟(要)——”

没多会子,发焐了。脱衣裳了。丫头小伙,你捏他摸的,动起手脚来了。在生产队上做农活,不光是男将跟大妇女(养了几细小的,在香河一带均被在“妇女”二字前头加上个大字。这妇女大在哪块呢)经常闹笑,丫头小伙在一块也蛮欢喜闹的呢。这刻儿,挖开了的方塘深下去了,在塘底没得一丝儿风,空气里,散发出阵阵撩人的汗腥味,叫这帮青年人兴奋,不安。于是,丫头姑娘们想唱了,自然又是翠云头一个开腔——

哥你在外头走,

带着妹子一双手;

哥你穿了妹的鞋,

远行千里要回来。

小伙们听得猫爪子挠心,急猴子似的,扯开粗嗓子——

豌豆花儿白,

大麦穗儿黄,

麦田(那个)里呀,

大姑娘会情郎,

哪知来了一阵风啊,

哎哟哟——

哎哟哟——

刮走了姑娘的花衣裳。

小调唱得小伙们野心了。有人瞟上了翠云鼓鼓的胸脯子,冲着翠云直叫唤:“翠云,你脱光了上身,在方塘底下转一圈,我们几个给你买崭新的的确凉褂子穿!”

虽说翠云她们这帮丫头姑娘靠大麦■子饭跟粥饭菜、麦浪头(二样均为苏北一带常见的野菜,粥饭菜单棵子蛮小的,一棵子上长有两片叶子,短短的,圆圆的,没得一点儿棱角,茎部略微短了点儿,呈红色。粥饭菜,茎红叶绿,长在田野上成片成片,平整整的,蛮好看的;麦浪头儿,跟粥饭菜比起来,叶子多,棵子大,到了根子上也有些个泛红色,淡淡的,比粥饭菜更泼皮,长成一团团,蓬蓬勃勃的的样子)填饱肚子,可她们的身子依旧一个劲儿往高里窜,胸脯还是疯疯傻傻地鼓起,惹得一帮小伙整日围了她们这帮丫头姑娘转。上工下工,这些个毛头小伙,宁肯多跟祥大少说句好话,想法子也要跟丫头姑娘们在一块做农活。边做活,边撩笑。兴致来了,唱些当地流传甚广的调情曲儿解乏。这当中,顶被小伙们看中的要数翠云跟琴丫头,她俩是姑娘堆里的人尖尖。琴丫头有柳春雨护着呢,现时经常跟柳春雨一块外出卖豆腐,在队上做农活的时候少多了。翠云就不同了,虽说有人帮她介绍过个当兵的,一直没得下文,在小伙们看来,不能属名花有主呢。

“赌!”“赌!”“赌!”小伙们敲着扁担、杠子,箩筐上了天,方塘底下像开了锅。撩着。哄着。“一件的确凉褂子?吹牛屄吧。”丫头姑娘们有些见疑。那可得十来块呢。要晓得,天没亮出工,一天才做角把钱。“乌龟王八蛋骗人。”小伙们嚷起来。

“赌。方塘底下就这几个毛人,怕什呢唦,又吃不掉你。”跟翠云一块挖鱼塘的丫头姑娘们在一旁怂恿着。“赌就赌。”翠云觉着那两只胀胀的玉兔蹦跶着,直想往外窜。这刻儿,有人唱起了阿根伙曾经唱过的一首旧时小调。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吓得跳跳的。

等到翠云在方塘底子上一圈溜下来,浑身燥热,直想喊出声来。她抬头一望,人竟光了。翠云脑门子上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嗡嗡”的,脚下一软,跌坐在方塘底上,愣愣地,傻傻的,好半天不曾有什呢反应。太阳光暖和和的,照在翠云光洁的胸部上,两只圆滚滚的奶子,毫不领会翠云此刻的心情,依旧翘翘的,显得有些个张扬,充满了青春朝气。

翠云两只眼睛无神地盯了远处空白的天空。那天空,白得那般刺眼。连太阳光在她看来,都变得白碴碴的了。猛地,手无意中触到自己的胸脯,“哇”的一声,翠云扑到那杂乱的衣物上,双手狠命地掐那依旧翘翘的奶子,泪水不断线儿涌出来。

出了这事,闲话多起来,村上人不正眼看她了。其实,一到夏季,这里上点年岁的妇女,多半敞胸,摇扇,和男将坐在一条凳上说笑,乘凉。即便是年轻婆娘媳妇,开了怀,生了细小的,给自家细的喂奶,当了旁的男将的面,也会旁若无人地撩起褂子,捏住白白的奶子往细小的嘴里塞。然,做丫头姑娘的,可是万万不行的。稍有放肆,便遭众人指责。本地乡俗,历来如此。龙巷上,老太婆们,正谈翠云的事呢。“翠云丫头,胆子也太大了。”“说的是呢,丢人现眼啊。”“嗨,出了门还能有个好。”……

多亏琴丫头天天来陪着翠云,要不然,柳春雨真的不晓得怎儿办了。家中出了此等丑事,柳老先生还能曰些什呢唦。春耕伙跑出去,让他家变成了外流户,老先生情面上已经蛮难看的了。眼下,自家丫头又出了这等事情,气得老先生话都曰不出了。这可是对他家又一重重一棒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柳某枉为读书之人,教女无方,教女无方。”柳安然对着家神柜上方的毛主席画像,深深作揖,把头弯得很低很低。

柳安然病倒了,几天不吃东西了。三奶奶拎了一包果屑子,一包桃酥饼,来看望老亲家了。见是三奶奶来了,翠云和琴丫头从小平顶出来,把三奶奶从前院扶进堂屋子。“大兄弟,老嫂子来望望你了。”三奶奶不曾在堂屋停下子,屁股挨都不曾挨下子大凳,直接朝东房间来了。春雨伙这才跨出东房门把三奶奶让进去。东房里,村卫生室的水妹正在给柳安然挂炎水(乡里人的想法有时候蛮单纯的,就像这生病,便以为是身体里有炎症,吃消炎药,打消炎针,实在不行,挂炎水消炎。因而,这挂水,在他们嘴里就变成了“挂炎水”,挂水配的药水瓶子,叫做“炎水瓶子”)。炎水瓶子吊在床铺边床架子上,瓶子里头正“咕咕”地往上冒气泡呢。到底是上了岁数了,人又长得瘦溜溜的,血管倒显得大了,炎水滴起来蛮快的。原本双目微闭着的柳安然,耳头里听见三奶奶的话音,身子动了动,睁开眼睛,想拗起来。“劳你大嫂子,还来看我。”没等三奶奶说话,水妹连忙将柳安然挂水的膀子摁住,“不能动,针管子动歪了,离了血管就挂不下去了。”“躺着,躺着。把茶食放在床头柜子上,什呢时候想吃就弄点吃吃。”三奶奶边对躺在床上的柳安然说着,边把果屑子跟桃酥饼交给春雨伙。“我这一病不是时候呢,不知何时下得了地。眼看着快进冬月了,正月里给他们俩个办大事,还有好些个事情要准备准备呢。”听柳安然这么一说,站在一旁的琴丫头脸色有些个泛红了,拽着翠云的手微微捏了下子,没得几个月就是这家子的媳妇了,就是她心爱的春雨哥的婆娘了呢。琴丫头悄悄瞟了柳春雨一眼,发觉站在水妹身后的春雨哥面子上一点表情都没得,心思不在这间屋子里头呢。老子的话,翠云自然也听见了,她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情。三奶奶听亲家这个样子一说,心里头不免担心起来。眼前的这对小人儿,不把大事办了,她实在是不放心呢。你想想看,连翠云这个样子的丫头,竟然闹出这种笑话,让大人不放心,不省心。老话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早点儿把琴丫头送到柳家来,她三奶奶也就放心了。于是,三奶奶转过身来问水妹:“这是个什呢‘讲叫(乡里人对病的另一种说法,乡里人得了病,不如城里人晓得清爽,多半说不出病的名称来的,因而不晓得怎儿讲,怎儿叫),要拖到几时才能下地唦?”三奶奶说的下地,不是到地里劳动的意思,而是指病人身体好了,能从床上下来,在地上走动了。“就是发高烧,挂几瓶炎水,退了烧就好了,顶多也就四五天吧。”水妹直了直自个儿的腰,用手在后头捶了捶,她躬着身子给柳安然查静脉,挂水,时间长了些个,她自身再加上一个小生命,份量自然就不一样了。三奶奶对水妹的事情也是过耳传言的,今儿亲眼一望,倒是真的了。水妹这身子,开春怕就要养了。还听说要找春雨伙做继父老子呢,那我家琴丫头怎儿办呢?这个样子一想,更要快弄快,把琴丫头的大事在正月里办了。三奶奶主张拿定,随他哪个也不要想改了。

“各生产队注意啦,各生产队注意啦,今年上‘大型劳力的名单赶紧报到大队部来,村里复核后没得几天就要组织起来,一块开发到工地上去了。”

这是谭代支书的声音,大队部大喇叭里头有些时日听不到香元的声音了。谭代支书,是村子上的大队会计,平日里喊大喇叭的时候不多,偶尔香元让发个开会的通知之类的,从来不曾让他说过什呢要紧的事情。这回子谭支书可是走到台前来了。谭支书,尽管是个代支书,在村民们望起来,就是支书,嘴上喊起来便是谭支书长,谭支书短的。不像在部队,代就是代,副就是副。二侉子刚回来的那几年,见了人家当干部的,总是把职位喊全了,弄得人家不尴不尬的。有一回,公社王主任到香河村检查指导工作,路过二侉子的代销店,转进去弯下子腿子,歇下子。二侉子波斯献宝地掏出根“飞马”,递到王主任跟前,说了句:“王副主任,请抽烟。”王副主任一听,手一挥,拿脚就跑,也丢下句:“不抽。”二侉子心里头奇怪呢,他特意拿的好烟呢,怎儿不抽呢?他哪块晓得,从来不曾有人这个样子喊王主任呢,更深的原因二侉子就更不晓得了,王主任当这个副主任也有不少年了,原本是要当主任的了,可不晓得哪个绝■,在县里头来考察时,放了王主任的黑枪,说人家跟公社女知青腐化,一弄把个好端端的一把手主任的位置不曾弄得上去。县里头慎重呢,说是培养一个领导干部是多么不容易,这男女关系上的事情很难说得清,你又不是捉奸在床。可不能因此而对一个同志不负责任。但毕竟是有了这方面反映的,一点儿不闻不问也说不过去,同样也有个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高度负责的问题呢。这样子来,县里头意见,暂时搁一搁,副主任先继续干着,过一阵子再弄个以副代正。二侉子无意当中戳到人家王主任麻筋上头了,能给你二侉子好脸色么?!

香河一带,大型年年有。这上大型的劳力,每个生产队抽选几个。苦虽说苦点,可弄得好,一冬下来,能赚个百十斤粮呢——上大型,国家、队上都给补贴的。自知一冬难熬的,或是冬冷没人焐脚的(光棍的意思),在家没念想,想赚些细粮回来过年的,都争着要去。问题是,不是哪个想去就去得了的。上大型的劳力得个顶个的有用,得精挑细选。村民们口头上这个样子说的——

大型一捡,

中型一选,

家里剩下瘸腿瞎眼。

大型多半是国家重点水利工程,中型是公社利用冬闲兴修水利而搞的。一个村子上被选走两批劳力,家里头无疑剩下的是些个上了岁数的,老弱病残的了。

被抽选上的,称做民工。挑一副担子,一头打着棉絮卷儿,里边夹些吃饭家伙。另一头捆着担箕大锹,担箕里绑着个小罐子,黑红黑红的瓷。罐里装满了老咸菜,同样黑红黑红的。不管吃饭,还是喝粥,都拿它当咸,那味道喷喷香,蛮下饭的。干过民工的都这么说。

祥大少不管是香元当支书,还是大队会计当支书,有一样是每年铁定的,生产队请上大型的民工吃一顿肉饭,给临行的民工们送行。因为这一去就是一冬。三五个人代表一个生产队去的,送行酒多半放在晚上,地点还是老地方,在生产队会计家办。送行酒蛮简单的,说不上几盘几碟。为主的就两样,一是“大麦烧”,从二侉子代销店打来,把没把钱就没得哪个问了。不仅是生产队这个样子,就连大队部来人,也是经常有人欠账,没得人还账。真是像人们常说的,一吃胡子一抹呢。弄得二侉子捧了个记账簿子空欢喜。

再一样咸就是猪头肉。大麦烧用蓝花大碗装满。猪头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块子,肥颤颤的,堆满了粗瓷二郎盆。这刻儿,民工们便甩开肚子,风卷残云,猛吃猛喝。吃这么一顿不花票子的肉饭,实在是鸡子啄石头——难得。祥大少呢,想得挺周全,酒足饭饱之后,便让阿根伙往桌子上丢上一副黑乎乎的纸牌。“来来,不要客气。坐,坐。”祥大少说话的当口自己已经在上首坐了下来。“你们几个要去一冬呢,今儿晚上陪大伙玩一回!”“队长说了陪你们呢,还不快弄快,坐唦。”阿根伙多事好情地把民工们一个一个往桌子上拉。尽管民工们大都上了酒,然而队长都坐下来了,情面难却呢,只得也坐下来,伸出手去,抖抖索索地摸牌。祥大少依旧是老一套,悠然地打开半导体,一边听《秦香莲》,一边伸出两个指头放在舌头上湿一湿,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之后,出牌,碰牌,摸牌,成牌。他总是成对对符、一条龙之类大牌,小牌他不成。成得高兴了,便给阿根伙发一根纸烟。得到奖励的阿根伙,望旁家的牌,指指点点的更凶,民工们虽说上了酒,也不是糊涂到阿根伙动手的意图都不懂,自然按意思出牌,祥大少越发高兴了,掏出包“经济”,丢到阿根伙手上:“给我发给他们抽,今儿晚上不抽旱烟,香烟本人包了。”

今年上大型是挑车路河,县里头顶重要的一号工程。一号在当干部的看来,是排在头一位,非常重要的。在当地人习惯中,一号是厕所的代名词。兴化城里头的人,清儿大早上的,在巷头子望见,彼此招呼一打,“早,上一号。”“上一号。”一条小街上头,隔不多远就会有一所公厕。可别小看了这公厕,人生在世吃喝拉撒,缺了哪个环节均不行。今年车路河一号工程,就是在这个一号上头出了问题,出的问题还不小呢。

车路河工程地点在兴化城东边的旗杆荡。旗杆荡也不比乌金荡面积小多少,这会子,整个一个荡子全部干得见了荡底子了。全县头二十万人集中在这块,响应县里头的号召,建设车路河,旗杆荡里摆战场,几十万人大会战呢。一排排挖土的,一队队挑土的,铁锹挖,铲子铲,担子挑,箩筐抬。一个工段连着一个工段,一个方塘挨着一个方塘。每个工段上都有某某团的旗子,每个方塘上也都有彩旗,在空中飞舞着,彩旗上印有“某团某营某连青年突击队”、“某团某营某连铁姑娘队”、“某团某营某连老愚公队”等等不同的字样。远远望去,旗杆荡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大片,全都是民工,旗杆荡一下子变成了人头荡,彩旗荡。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挑担子的,抬箩筐的,排成长长的队伍,弯弯曲曲的,跟个在河里游着的水蛇没得两样,取土,运土,号子打得震天响,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在旗杆荡上空回荡。据说,像全县上上下下都特别重视的一个工程,真正来自国家的补贴也还是少得可怜。当地民工们流传着这样子的顺口溜:

上大型,

把路挑,

自带被子跟锅灶,

自己的扁担,

压弯了自己的腰。

旗杆荡工地上,民工的工棚到处都是,挤挤簇簇的。白日里,人都在荡子里挑啊,挖啊,工棚里除了烧饭做后勤的,还有就是各团团部干部们在研究工程上的事情,再没得别的闲人呢。可太阳一落,气温马上就凉下来了,不能下荡子挑土,民工们便早早地吃了夜饭,就到工棚里头的洋油灯下,南说江,北说海。这可都是些身强体壮的男将,离了家里的热被窝有些时日了,一躺到床上,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直往上顶呢。胡聊神吹一气,心里头想那个了,婆娘不在跟前,远水救不了近火呢。这刻儿,便有人嘴上先快活起来,拿旁人家婆娘啧味,哪家婆娘奶子大了,长得跟个马奶子似的;哪家婆娘屁股尖了,一望就是个骚货;哪家婆娘生得白净标致,能跟她睡上一回,也不枉投身作了回男人……再往下,屄儿屌的都出来了,不能入耳了呢。

也该派要出事了。那天清早,天刚麻花亮,琴丫头起来淘米,烧早饭。琴丫头是跟几个丫头、婆娘一块儿被抽到香河村所在营部做后勤的。挑车路河这个样子的工程,都是按公社建团,按村建营,按生产队建连,整个工程成立一个指挥部。整个香河村,上百号民工的饭菜出自琴丫头跟两三个妇女手里,够忙够累的。单那一大江锅早饭,烧透了,用大铁铲子铲下子,将锅里的米动一动身,再烧,也要累得琴丫头她们汗滴滴的,气喘喘的,不起早带晚哪成呢。

琴丫头胳膊上挎个大淘米箩,出了工棚,往河口去,走着走着,感到小肚子胀胀的,有了尿意,想小解了。四下里望望,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点儿遮掩都没得。工地上,女人不方便呢。琴丫头这才想起来,听人过耳传言的,车路河工地上,前些天死了个女民工,在荡心里头挖土的,挖得行行的,猛然丢了手中的铁锹,“扑通”一声倒下去,之后就不曾醒过来。事后才晓得,女民工想要小解了,附近全是人,根本没得有遮挡的地方,厕所更是连个影子都望不见。几回想跑开去,挑担子的一个挨着一个,叫她手里的锹没得办法往下停。自己想再忍下子,挑担子的松些个,再小解吧。这个样子想着,就是没得松动的时候,忍得脸色由红到白了,进儿傻白傻白的了。自己的两条腿拼命夹紧,左右扭动着,难受呢。这一切只有她自己在承受着。其他人忙得热火朝天的,哪儿在意她脸色的变化和身子的扭动唦。终于,出事了。女民工的尿泡泡憋破了,整个下身湿漉漉的,抬进工地医务室一折腾,再上船送进城里人民医院,早没得救了,人活活的叫尿憋死了。

这会子,琴丫头也忍得蛮难受的了。心想看来这事情假不了。要尿的时候,憋着真不行。原本还挎着的淘米箩,这刻儿只好放下了,挎着实在跑不快。裤裆里已经熬得急急的了,还好眼前总算有了块芦苇还蛮稠密的地方,琴丫头一头拱进去,裤子一褪,两腿一岔,“哗哗哗”,一条长长的水注子喷射出来,蛮猛的,声音响得不得了。真是熬急了,琴丫头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尿头子有这样子长,尿劲这个样子大。琴丫头蹲着,一泻千里之后,长长吸了一口气,蛮舒坦的。正准备起身,提裤子的当口,一个男将把她扳倒了,随后就压在了她身上。男将的那东西绷硬地插进琴丫头的裤裆里头去了,几乎没有什呢费劲,就完完全全地进去了。说实在的琴丫头蹲着的时候,真有点想那个了,就想要是春雨哥在就好了,两个人好好快活下子,那才真叫舒坦呢。因而,琴丫头下身小解之后,正湿润着呢。哪想来了个不速之徒。

琴丫头脑里子一片空白,她还不曾弄得清爽是怎儿回事,就已经被那个男将强奸了。当那人心满意足地从琴丫头身上爬起来时,琴丫头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来人不是旁人,是香河村上的农技员陆根水。

原来陆根水在圩埂子上割芦苇,荡子心里有地方渗水,不好下脚,营长让他趁民工们不曾上工前先割些芦苇,上工时好垫脚,免得上工后影响挖土、挑土的进度。谭支书是代支书不错,可是这营长却不是代的,营长就是营长,陆根水还想好好保住村农技员的位置呢,自然要拿出点表现来了。营长分派的事,马虎不得呢,他早早起来割芦苇了。琴丫头进芦苇丛时被他望得清清爽爽,前天晚上和其他民工纳荤,弄得他早上起来,发觉被子里头粘滋滋的,跑马了。这下子,琴丫头不要怪旁人,是你撞到枪口上了,送到陆根水跟前来了,陆根水当真是吃素的?凭良心说,当下,哪个男将都不会放过的。他又不是柳下惠。

说起这回上大型,陆根水还是蛮开心的,柳春雨家成了外流户,他没得资格上工地。而他一直喜欢的琴丫头却来了,陆根水原以为柳春雨不来,琴丫头十有八九不会来的。可这一回琴丫头来了,让他陆根水能天天望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了。他这样早就起来割芦苇,一方面是拿表现,另一方面也是想早上没得人,能不能碰上琴丫头,他晓得琴丫头她们做后勤,早上起得蛮早的呢。

陆根水自个儿也不曾想到事情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一下子跪在琴丫头跟前,失声痛哭起来,“你不晓得我多欢喜你,哪天夜里不梦你想你,可你的眼睛里头只有柳春雨,我除了比他少个有文化的老子,我哪块比他差唦,你从来不曾正眼看过我。我的心里好苦好闷啊。”

“不许你提我的春雨哥,不许你提,不许。”琴丫头发了疯似的,两只手狠命地拽着陆根水的头发,往地上拽。陆根水也不还手,只顾哭诉个不住气。“我陆根水怎儿就这个样子倒霉呢,我欢喜的姑娘心里头想着的不是我,想跟我结婚的姑娘心里头想着的也不是我。小琴,我求求你,我俩都有了这事了,你就同意嫁给我吧,水妹那儿我去回了。香元现在也不是支书了,不能把我怎儿了。”没等陆根水说完,只听得“啪”的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陆根水的嘴巴子上。“不许你喊我小琴,你不配。”琴丫头近乎在吼了。“小琴”这可是她心爱的春雨第一个喊的,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这样子喊。你陆根水算什呢东西,也敢喊我小琴?琴丫头感到心里头要吐。她感觉比刚才做那个还要难以忍受。毕竟那时,她的身体处于亢奋状态,陆根水如若不是那么玩命,琴丫头的身体还不是太反感的。这会子就不同了,让他喊“小琴”两个字,是对琴丫头情感的玷污,这是琴丫头绝对不能容忍的。

“去死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让我嫁把你,做你的大头梦去吧,除非我死了,你把我的尸首抬家去。”琴丫头把“死话”(不容改变的意思)扔给了陆根水,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了,离开了饱受屈辱的芦苇丛。她心里头只装着柳春雨,这种事情不能把心爱的人晓得,也不能把再多的人晓得,琴丫头丢不起这个人。这就叫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头咽。

世上没得不透缝的墙。陆根水在车路河工地上把琴丫头奸污了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香河村炸开锅了。

这下子,可真要了三奶奶的老命了。前向时三奶奶还登上柳安然家门上,商议春雨伙跟琴丫头正月里就把大事办了呢。哪晓得这话说了还不曾有几天,就真的出了大事,叫哪个想都想不到的大事。这个挨千刀的陆根水,你这下子可把我家琴丫头害死啦。一个姑娘家,怎儿能出这种事情呢,一辈子的话把子,叫我家琴丫头日后怎儿抬得起头来过日子啊。来娣子,来娣子,你怎儿就养出个这么没得人性的畜生小伙的呢?

三奶奶气得恨恨的,让二侉子关了代销店的门,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就连平时上街进货,二侉子的代销店门也不曾关过呢。“把店门关了,跟我走。”二侉子从老母亲说话的口气里头听出来了,这是在命令他,不容他再多说什呢了。“鸭子呢,根伙呢?”老母亲把不在跟前的两个也查点到了。二侉子给大门挂上大铁锁,对老母亲道:“鸭子到谭驼子家忙去了,说是领了黑菜瓜去杨家庄通话了。谭驼子到今儿还不曾放出来,香玉一个婆娘家不容易呢。”“不容易,不容易,你说哪家容易唦?你亲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们做哥哥嫂子的,就一点儿也不闻不问,良心上过得去吗?阿根伙呢,死到哪块去了唦?”“你消消气,事情已经出了,你再气只能气坏了身子,于事无补。阿根伙不是跟着上大型了,你看你可不是气糊涂了。”“这个不抬嘿的,什呢时候都指望不上。走,你跟我到来娣子家,我倒要有两句跟她说下子呢。”三奶奶劲抖抖的,走在二侉子头里,直奔来娣子家。

来娣子家里头,来娣子正在哭诉呢,“根水伙,你个畜生小伙,我家孤儿寡妇的,把你养这么大,哪个叫你做出这等畜生事来的唦,让老娘的脸往哪块搁啊,还亏得你家香元大伯那个样子培养你,你就这么不争气呢?”堂屋里,香元也在呢,气得呼呼的,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打转。尽管香元不当支书,在停职检查呢,可他仍旧不失支书的样子。“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癞蛤蟆上不了台盘。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全被他当着驴肝肺了。你家丢得起脸面,我还丢不起这个人呢,来娣子你说,你要我怎儿跟水妹交代。”

真是人不偏心,狗不吃屎。香元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为他宝贝丫头水妹着想呢。原本水妹就不满意陆根水,说正月里跟他结婚勉强得很,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水妹还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香元无法作主。他就不曾替琴丫头想下子,一个姑娘家往后怎儿弄,柳春雨还会娶她进门么?

“来娣子,来娣子,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摆开来说。”三奶奶一到来娣子家门口,声音就高起来。来娣子连忙从堂屋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老嫂子,我家对不起你家琴丫头,对不起你家一家子。”说着哭着,“扑通”一声,跪在了三奶奶跟二侉子跟前。接着又骂起自家小伙来,“根水伙,你个活畜生,比拿刀子杀了老娘还要狠啊,老娘日后还怎儿抬头做人,哪还有什呢脸面,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走,你同我一起去工地,找不到你家根水伙,我不会答应,我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来杀杀气。”“老嫂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个舍得琴丫头唦,也跟你是一个样子的心情呢,望见这个没毛的畜生,我当老娘的都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呢。”

真正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的,不仅是她们两个,最恨的是柳春雨。柳春雨心想,陆根水屙屎把黄胆给带掉了,不管怎儿说,琴丫头是他柳春雨喜爱的丫头,你还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缺德呢。我柳春雨再怎儿在琴丫头跟杨雪花之间痛苦徘徊,也轮不到你陆根水来伤害琴丫头啊。“小琴啊,还是怪我不好,如若不是我一时候冲动,跟杨雪花发生了那种事情,我就不会痛苦彷徨,也就不会冷落你,那样子的话,我怎儿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车路河工地呢。我去不了,也不会让你去的。我去了,自然会保护你的。现在你叫我怎儿办唦?”柳春雨忽然感到琴丫头不再是他的人了,他跟琴丫头之间隔着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陆根水竟然做出这等下贱的事,让水妹毫不犹豫放弃了跟他的婚姻,水妹明明白白告诉香元跟巧罐子,自己宁可单过,也不愿意嫁把这样子的一个男人。在水妹看来,她跟陆根水同样在那个事情上出了问题,水妹是满怀着爱意去做的,她腹中的小生命是爱的结晶,世人不能接受,她并不感到羞耻。而陆根水就不一样了,他发生这一切,完全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就是一种纯粹性欲的满足,根本谈不上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在当中。

如若说水妹对陆根水有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鄙视,那么杨雪花对陆根水从内心却滋生出一丝丝感激。尽管,这对杨雪花来说,祈盼这种状况出现近乎恶毒,对琴丫头是如此的不公平。但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原本就是自私的,排他的,甚至是没得什呢道理和理由的。杨雪花当初说实在的,就曾痛恨过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为什呢同样是爱,她杨雪花柳春雨就不接受,而琴丫头就那样子的幸福,真的让人好忌妒噢。杨雪花无端地觉得是自己的痴情打动了上苍,于是才生出如此的变故。她甚至感受到,柳春雨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他的脚步声,敲打在杨雪花的心口上。

第十三章

香河村的龙巷上,捧着蓝花大海碗的村民们,均在谈论陆根水跟琴丫头的事情呢,大家伙儿均在猜测柳安然跟三奶奶这两家的亲家是否做得成。这当口,柳安然家又出事了,柳翠云这丫头,闷声不响地在自个儿的小平顶子里头上吊了。

自打为了件的确良褂子跟一帮小伙打赌之后,柳翠云像是变了个人。在家里头也半天没得一句话,那些时日琴丫头始终不离她左右,一家人生怕她想不开,毕竟是一头之兴,黄得不轻呢。一个还不曾把人家的大姑娘,当着那些个跟馋猫没得两样的小伙们,奶子拉巴的,光了上身绕着方塘转了整整一圈,还不丑煞人啊。

刚出事的那几个晚上,哪是人过的日子哟。柳翠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短短几天人瘦了一壳。一家人左劝右劝,好不容易让柳翠云想开些个了。事情出了无可挽回,这个世上做丑事的多着呢,比你柳翠云丑上百倍的也有,可日子一天一天地来,你总不能不过吧?日子总是要过的,只要从今往后,自个儿走得正,行得正,不把话再把旁人说,有什呢大不了的唦。话又说回来了,不就是把人家看下子么,巷头子上婆娘媳妇的,一到夏天敞怀露胸的,多了去了,有什呢希奇的?琴丫头毕竟跟柳翠云是好姐妹呢,真是嘴都说得尽了味了,什呢话都说把她听过了。

柳翠云心里头蛮感激琴丫头的,跟琴丫头和家里人都说了,自个儿也想开了,就当是做场大头梦,过去了不再想它了。于是,又蛮正常的在家里照料豆腐坊的生意了。哪个也不曾想到,竟然在自己住的小平顶子里头上吊呢。

翠云是在听说琴丫头的事之后,第二天早上上的吊。翠云一下子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她原本以为琴丫头跟二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可二哥从杨家庄家来就对琴丫头冷淡了许多,她弄不清人为什呢这样子容易变。再接着,缺德的陆根水竟然把琴丫头强奸了。这个世界在翠云看来,太没得意思了。往后,琴丫头的日子也不比自个儿好过到哪块去。再想想自己,总归是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头,即便是将来找个男将,稍微有些个不如意,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再抖出来,日子也过不舒心,鸡声鸭斗的,碰到个脾气坏的,动不动拳打脚踢的,哪是人过的日子啊。翠云越想越觉得活着太痛苦,太没得意思,想到愚处去了,一根绳子穿在平顶上的铁环上,想悄悄地离开这个人世。至于说,对父兄们如何交代,她想都不曾想过。说到底,她还是年轻了一些。

万幸的是,柳春雨一早就敲妹妹的门,想让她起来,跟他一块磨豆浆。老父亲这向时身体还不曾完全恢复,虽说水妹上门挂了几天水,硬朗了些个,开早工,尤其是这个大冬天的,还不行呢。柳春雨这才叫妹妹顶上几天,等老子身体完全好了再说。哪想,这一敲门,没得一点子反应,柳春雨大声喊了几下,老子在床上都吵醒了,对春雨伙说,“清儿大早上的,喊什呢魂,难不成你妹妹睡死过去啦?”柳安然说的是气话,他嫌小伙叫门声音大了。可柳春雨左叫没得反应,右敲也没得反应,觉得不对头。昨晚妹子明明是睡在家里的,会不会出事?一种不祥的念头一闪,柳春雨身子朝后退了两步,拱起臂膀,用力冲向小平顶的木门。里头撑门的长凳子被撞开了,门也打开了。“爸,不好了,出事了,翠云上吊了。”柳春雨望见有个人吊在半空中,不曾等望清脸,就肯定是自家妹妹了,赶紧叫老子,声音都有些个打颤了。

柳春雨放下妹妹,背了就往村子上的医疗点跑。柳安然在后头追,嘴里还不住气在喊,“春雨伙,你快跑,救你妹子要紧。”长长的龙巷上,空空荡荡的,只听得柳春雨疾速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在龙巷上空回荡。

这刻儿,还太早了,医疗点里王先生他们一个还不曾起来,大门紧紧地关着呢。“开门,快开门,救人啊。”柳春雨气喘喘的,伸出巴掌在医疗点的大门上一阵猛拍。王先生和其他医生很快就出来了,王先生衣裳还不曾穿得好,上前抬过柳春雨背着的人。“王先生,我家翠云上吊了,你快想办法救救她。”“不好了,是上吊的啊?赶紧把人平躺下来,快做人工呼吸,要不然就危险了。”好在从村东头到王先生的医疗点不算远,要不然还真麻烦了。王先生把把翠云的脉搏,还有。再望了望她的瞳孔,说了句,“还有救。”刚跨进大门的柳安然这才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瘫下来了。

紧急抢救了半个把时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胸部挤压,“咳,咳,咳。”柳翠云终于有了咳声,呼吸上来了。医疗点上的一大家儿这才松了口气。

“哪个要你来救我的唦,让我又回到这世上受罪,受人耻笑。”柳翠云“哇哇哇”地放声痛哭起来,满肚子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其实,她是早打定离开这人世的主意了。只不过,舍不得老子和兄长们,大哥也不晓得跑到什呢地方去了。更舍不得情同姐妹的琴丫头,跟她可是无话不谈的,比亲姐妹还要亲呢。可除了这些,这个世界上还有什呢值得留念的呢?有那么多的痛苦在等着她,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在等着她。这样子的世界,离开它也就罢了,没得什呢舍不得了。所以,柳翠云大面子上没得事了,正常了,心里头打算早有了。

想死的不曾死得掉,不曾想死的,倒静悄悄地去了。

三奶奶没病没灾,平平静静死在医疗点的厨房里了。她是给王先生他们烧了晚饭,坐在灶膛后头歇下子。冬天灶膛后头是个取暖的地方,穰草在锅膛里烧得红彤彤的,一根一根红铁丝似的,这时候,把手伸过去,就着灶膛口,暖和和的,热气直往外冒。三奶奶不曾感到哪块有什呢不舒服,坐着想闭会子眼睛,歇下子再家去。哪个也不曾想到,三奶奶眼睛这一闭,就再也不曾能睁开。

三奶奶是老死的,尽管三奶奶的年岁算不得很大。香河村的村民们老实巴交的,虔诚地相信,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都有定数,这是哪个也没得办法改变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再三告诉全国人民,“人定胜天!”香河村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在嘀咕,“天是什呢,天是天王老子也不怕呢,人还想胜过天?梦。”

等到二侉子得信后,领着一家子赶到医疗点时,三奶奶已经安静地躺在了王先生的床铺上,身上盖上了一条雪白雪白的床单。王先生跪在床铺边上,欲哭无泪:“姐,早年的事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却让你一人承担了那么多的屈辱,我孬种,我贪生怕死,姐啊,这辈子我是你的罪人,大罪人啊。”

二侉子一家,还有医疗点的人,从来不曾望见过王先生这个样子呢,王先生一直是斯斯文文的,待人接物蛮得体的。眼前这一出,倒把在场的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二侉子毕竟在外头当过兵,见多识广,在一家兄妹几个中又是最大的。他感到王先生跟他们家的蹊跷,赶紧把其他医生请开去了。家里头的事,不让外人知道为好。老母亲一辈子够苦的,况且人又离开人世了。再有什呢没得必要再搬出来说三道四的了。老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呢。

二侉子隐约感觉到的,很快就从王先生那块得到证实了。王先生跟二侉子家死去的老子王排长也就是细狗伙是门上兄弟,王先生比细狗伙大五六岁,跟在三丫头后头到王瞎子家听书,听小曲子,就有他一个。听儿听的,听出事情来了,三丫头注定是瞒不过去的,于是,把所有的事情全揽到自个儿身上来了,打死不肯说出在她肚子里下种的人。

如果老大在世的话,二侉子兄妹俩不就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兄长了么?世事难料,哪个也不能保证还会发生什呢样子的事情呢。

三奶奶的丧事,说什呢,王先生也要出钱,他说三奶奶苦了一辈子,临了一桩事情,就讲点儿排场吧,一切开销全由他一人承担。这个样子哪成呢,二侉子莫说还开了个代销店,就是穷得叮当响,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家的老母亲葬了,哪能用王先生的钱呢?二侉子在北方当过几年兵,脾气犟起来也是三头牛都拉不回头的。没得办法,王先生只好跪下来求二侉子了,“看在你早早夭折了的兄长份子上,让我这个罪人,也让我替我那讨债鬼的小伙,尽一尽孝道吧,求求你们兄妹啦!”

三奶奶出殡那天可算是风光了。扎的纸牛头马面,纸衣裳,纸房子,纸轿子,人世间活人享有的一切,应有尽有。专门的吹鼓手,送葬班子,吹奏着让人升天的曲子,在龙巷上行进一圈让三奶奶跟家人、跟乡邻道别之后,才上船运到垛田上去安葬。

不是说破四旧么,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弄了没得人管么?管自然是有人管,只不过,王先生都包了红包,打点过了。香河离公社、离县城还几十里水路呢,村干部不问,哪个还管这档子事唦。再说了,在村子上,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生病的意思),不求王先生帮忙看?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哪个睬你唦。村干部心里头有数得很呢。

琴丫头约柳春雨去了一趟乌金荡。她是托翠云带的信,说是有孝在身,不便登门。她晓得,自己不配再得到春雨哥的爱了,求春雨看在他俩曾经那么开心地在一起的份儿上,再让琴丫头见他一回,以后也就没得什呢望想了。

柳春雨自然答应了,划着卖豆腐的小船,独自去乌金荡。“春雨哥,快过来,亲下子。”“不嘛,不嘛,旁人望见就望见,关他什呢事唦?人家就是喜欢你,就是喜欢,怎儿啦?”沿着香河一路划过,琴丫头的影子不时浮现在柳春雨的眼前,她那俏皮的话语,一直在柳春雨耳边响着,久久不曾散去。

真的是去见最后一面么?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早不见晚就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柳春雨晓得,琴丫头说见最后一面的意思。真的就这个样子让她从自己身边离开,让那个混账的陆根水梦想得成,长期霸占她,拥有她?这可是我柳春雨心爱的姑娘啊,她的笑脸,她调皮的眼神,她小小巧巧的鼻子,她那齐耳的短发,她白嫩嫩的皮肤,她光洁滑润的胴体,她那两只圆滚滚的奶子,她那让人着迷的隐蔽处,她身体的哪一块地方柳春雨不熟悉唦,曾经都是那么美好地呈现在他面前的呀,让他的生命完成了一次蜕变,一次升腾。他怎儿能忘记,是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多少个清晨,和她一起划着小船离开香河;多少个夜晚,和她在村口漫步,在两人世界里缠绵,那种感觉神奇而美妙,令他欲罢不能,让她欲语还羞。他和她都想好了,要这个样子好上一辈子的,她还说要为他养好几个小伙丫头,她才不管什呢计划生育不计划生育呢,只要他高兴就养,关旁人什呢事唦,大不了他和她多吃苦点个,两个大活人几个细的难不成还养不大?那时候,他们有了自个儿的家,小伙丫头一浪趟,在家里头打呀,闹呀,该是多开心啊,这才叫天伦之乐哟。

原先那么美好的一切,转眼就要变成泡泡,破灭了,不得实现了?柳春雨的心疼得厉害,心在流血。

不让畜生陆根水梦做儿成了,不让琴丫头离开自己,那么,杨雪花怎儿办?那个丫头的痴情比起琴丫头来有过之无不及,为了让他到她面前一趟,不惜那个样子作践自己。柳春雨到今儿也忘不了她那动情的哭诉,真的把他的心肝五脏都揉碎了,叫人爱怜,叫人心疼,叫人不忍。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残忍而无情,柳春雨不能同时喜欢两个姑娘,更不可能同时跟她俩生活在一起。他必须作出选择。柳春雨晓得,这种选择,其实说到底就是放弃。他必须在琴丫头跟杨雪花之间作出选择,必须要放弃当中的一个。尽管,从柳春雨的内心里头,对两个姑娘都是那样子喜欢,琴丫头的柔情,杨雪花的痴情,都在他心里头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就好像瘌扣伙耕田时阿花身后拖着的犁铧,在田地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犁痕了,到哪块弄得掉唦。

从某种意思上说,车路河工地事件,帮着柳春雨作出了选择,这种选择不管你承不承认,愿不愿意,都已经是客观存在。这是不会以柳春雨的意志为转移的了。话说白了,事情发展到今儿这个样子,柳春雨跟琴丫头断无在一起的可能了。香河一带,男男女女的事情,陆根水跟琴丫头不是头一桩,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桩。暗地里,你跟他好,她跟你好,随便到什呢地步,外人不晓得就没得事。一但闹得风言风语的,瞒不起来,藏不起来,就有个规矩礼了,哪家小伙把人家丫头肚子弄大了的,对不起娶家去,男方家没得不肯一说。如若不肯,万一闹出人命来,事情就不好收场了。这个样子了结,要是男方家不满意,旁人就会说,哪个要你家小伙嘴馋,偷腥的唦,不把人家丫头娶家去,人家丫头怎儿把得出去啊。对女方来说,话也好说,反正丫头都由人家小伙那个过了,不把他家不行呢,日后一世的话把子,姑娘到别人家抬不起头来呢。这个样子处理,就不存在了,反正是他的人,迟一天早一天的,肉烂在自家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想想那小伙反正成了姑娘的男将,旁人还有什呢舌头好嚼的唦?除非女方自个儿不愿意嫁把男方当事人,那就另当别论。不过,女方不愿意的少得很,人生在世结婚生细小的,不也就这么回子事,就此了结,免得日后若干废话。

没窝的野鸭哟,顶水游哎,

岸上的哥哥哟,顶风走。

船上的妹子顶风唱啊,

泪珠儿打在竹篙头。

哥呀哥——

莫问妹缘由,哎哟哟,

莫问妹缘由。

柳春雨一听就听出来了,是琴丫头在唱,确切说来,不是在唱,是在哭吟。他晓得,琴丫头心里难受呢。听着,听着,柳春雨内心越发酸楚起来,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了。

冬天的太阳尽管晒得芦苇脆脆的,“噼啪”作响,但毕竟没得什呢力声了。柳春雨和琴丫头进得乌金荡之后,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上回两人在一起的地方。几个月的时光,这儿的一切都是那样子熟悉,只不过碧绿的芦苇,现在变成枯黄了。荡子里的水草依旧那样子肥美,那样子有生机。飞来飞去的小鸟,仍旧是那样子轻快,“叽叽啾啾”的叫声依旧。春雨感到对不起眼前心爱的姑娘,他放下手中的木桨,想从自己的船上跨到琴丫头的船上去。“别,别过来。”是琴丫头的声音么?一下子变得那样子陌生,迷茫。

柳春雨不曾听错,琴丫头刚一张口,泪水就止不住下来了:“春雨哥,我就想再好好望望你,我要把你刻在我脑子里。春雨哥,不是我不给你,我的身子已经脏了,不值得你再要了。春雨哥,我晓得杨雪花不曾病得要死呢,她那是想你想得疯了,你往后就好好去爱她吧,她对你也是真心的。春雨哥,我没得福气跟你在一起了,以前想过的一切都没得办法变成现实了。从今往后你就当这个世上从来不曾有过我这么一个人,把我忘掉吧,不然你心里头会很苦很苦的,这个样子对人家杨雪花也不公平啊。我会把我俩走过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一直带进坟墓里去的。你是晓得的,在这个世上我琴丫头不可能再喜欢第二个人了,以后或许一年两年,或许一辈子就这个样子行尸走肉似的活着吧,活一天算一天,再也不指望什呢了。春雨哥,日后在村子上碰上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不要太在意我的感受,万一将来你跟杨雪花结了婚,望见你我还有来往,人家心里头就会不放心呢,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男将全心全意爱自个儿呢?你不要怪我无情无义,即便你跟我说什呢我也不会答腔的,我不能让旁人指着我的脊梁骂我是个狐狸精,抢人家男将。要是那样子我真没得脸活在这个世上了。春雨哥,我不怪任何一个人,怪只怪老天有眼无珠,把我送给了陆根水;怪只怪我跟你没得夫妻的缘份,只能走过短短的一节。话说回来,有这短短的一节,也够我活一辈子,回味一辈子的了。春雨哥,我跟你今生缘份已尽,但求来世吧。”

琴丫头边哭边诉说着,早就成了个泪人儿了。临了,“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船头上,额头磕在船板上,破了,鲜红的血滴在船板上,滴在荡子里。柳春雨,早已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根木头似的,竖在那儿,跟死了没得二样。这刻儿,琴丫头额头磕出血来了,他才如梦初醒,一个健步跨到琴丫头船头上,一把搂着心爱的姑娘,“小琴,小琴……”

两张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两颗年轻的心在痛苦中燃烧着,熔化着。“春雨哥,不是我不想要,我好想好想,只是我身子再也不是从前的了,脏了,我怕你嫌弃。春雨哥,我心里好苦好苦啊……”琴丫头光洁的身子缠在柳春雨怀里,不住气地挪着,扭着,两只圆滚滚的奶子被春雨哥吮得胀胀的。“小琴,我爱你,这辈子都会爱你的。你这个傻丫头,我怎儿会嫌你身子脏呢,在我眼里你是最最干净的,最最圣洁的女人。”

柳春雨跟琴丫头心里头均晓得,过了今儿就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两个人均格外动情,身体的隔壁旯旮都来了情绪,搓摩之中,欲望越来越强烈了。他俩似乎成了两条咬籽的鱼,一会儿他在上头她在下头,一会儿她在上头他在下头,在小船舱里翻腾不息,扑通作响。小船在荡面上时儿剧烈的抖动,时儿舒缓地荡漾。时不时的有几只小鸟从他俩头顶上飞过。

冬天的阳光照在乌金荡上,照得荡里的芦苇黄灿灿的,给寒冬里的人们一丝丝暖意。

柳安然挂了几瓶子炎水之后,身体硬朗起来了。他可是个闲不住的人,身体一硬朗便会找些个活计做做。眼下正值隆冬,豆腐坊生意清淡了许多。说来也是,大冷的天,走亲访友的少了,更重要的是哪个村子上均有上百号民工在大型上呢,这样子一来,买豆腐、百页的自然就少了,生意能好得了么?

这会子,柳安然便坐在正屋的堂屋里,打草鞋呢。昨晚的一场大雪蛮大的,房屋上头,巷子上头,树杈上头,均白白的,老远望去,田野上更是白茫茫的。眼前虽说雪停了,太阳露脸了,发着白碴白碴的光,没神。柳安然靠大门坐着,一条腿伸得直直的,脚趾头上绷着细绳子,这可是打草鞋的茎呢,一个脚趾头上绷一根绳子,编起来就是草鞋底子上的一根茎。身边散放着一小把,一小把捶得熟熟的穰草,这可是打草鞋的主要原料呢,还有搓得好好的细绳子。柳安然手拿穰草,在细绳子之间绕来绕去,一会儿草鞋底出来了,再绕来绕去的草鞋帮子出来了,用不了多会子,一只崭新的草鞋就成型了。说起打草鞋,柳安然的手艺真是没得话说,一天双把草鞋不费难。柳安然打草鞋向来不卖的,自家穿,再有就是送人。要把一双新草鞋穿软熟了,脚是得吃些个苦呢。新打的草鞋,刚穿上脚草鞋帮子打脚后跟蛮厉害的,脚后跟容易落下裂口子的毛病。在乡里,像柳安然这般年岁的,多半都会有这种毛病呢。一到晚上睡觉之前,头一桩事就是用膏药滴脚后跟。先把膏药放在洋油灯上烘,等到膏药化了,再往脚后跟裂着的口子里滴。那滋味既生疼,又舒坦,有时被膏药烫得嘴直歪,还是要滴,膏药粘粘的滴到裂着的口子里的那一刻儿,才杀痒得很呢,安逸得不得了。没得膏药还真没得办法对付裂口子呢。

现时,柳春雨、柳翠云他们穿草鞋就要少得多了。柳安然给他俩打的草鞋不完全是草的了,打的过程中夹进了软熟的布条子,这个样子一弄,草鞋一下子软熟了许多。给他们年轻人穿,不打脚,也就不会落下裂口子的毛病。

柳安然打会子草鞋,朝门外望下子,前院墙边几棵楝树上,不晓得什呢时候飞来了几只白头翁。天寒地冻的,白头翁没得更好的食物了,楝树上的楝树果子成了它填肚充饥之物。

望着白头翁没得好的吃了,柳春雨、柳翠云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翠云丫头对春雨伙说,“哥,我们也跟白头翁差不了多少呢。”“是的呢,白头翁啄楝树果子吃,又苦又涩的,有什呢吃头唦。我们还没得什呢果子吃呢。”兄妹二人一问一答,想从老子那块榨点油水出来,解解馋。

听话听音。丫头小伙毕竟才头二十岁的人,哪个这么大不想好东西吃,不想好东西穿,不想好东西玩唦?不是他当老子的把家紧,正月里家里头要给老二把大事办了,等着花钱的地方多呢。“翠云出门望一下子,看看可有轰炒米的,轰它两火去。”“不去,大冷天的,巷子上听不见轰炒米的喊声,到哪块找啊。”翠云在家里头最小,属老巴子,偶尔也耍耍宝宝脾气。“咦,不是快到吃腊八粥的时候了么?”春雨伙忽然冒出一句。说完竟然跟细小的似的,偎到老子跟前问什呢时候吃腊八粥。在香河一带,一到农历腊月初八,家家户户都有煮腊八粥的习惯。吃上用红枣、花生米、黄豆、红豆、绿豆、胡萝卜之类五谷杂粮煮成的腊八粥,香喷喷,甜滋滋的,蛮解馋的呢。乡里的细小的,平日里哪有什呢好口食唦,能吃上腊八粥,就算是好东西了。因而,盼腊八,吃腊八,忘不了腊八。

“早着呢,才在冬月里头,腊月初八各家各户才煮腊八粥吃呢。”柳安然边打草鞋,边跟一双儿女说起吃腊八粥的典故来了。

柳安然说,能吃上腊八粥,多亏了一个名叫释迦牟尼的人。据说他就是在腊月初八这一天成佛的。他的徒子徒孙们,每到这一天,便诵经拜佛,还取香谷及各种果实煮成粥,供奉佛祖,以示纪念。佛祖自然不会真的吃那些粥的,供佛之后,多半由僧人分施给贫穷的人们。此后,渐渐传到民间,普通的老百姓,又不是佛,那传入民间的粥,也就不再叫佛粥了,就从农历腊月初八这个日子叫名吧,于是有了腊八粥。

“腊八粥最为盛行在清朝,当时京城各主要街道上均设有粥棚,供应各具风味的腊八粥呢。”柳安然说着说着,仿佛自己也加入到不花钱吃腊八粥的行列。“都怪你,把我们生得迟了,要是早些个投胎,生在清朝,也能不花钱吃上腊八粥了。”簇在柳安然跟前的丫头小伙在哄他们的老子开心呢。

想着快过年了,春耕伙人还不晓得在哪块呢,柳安然不免担心起来。转而想到,正月里他们柳家要新添人丁,心情又稍许好些个。虽说,他蛮满意琴丫头的,三奶奶还亲自跑到柳家门上来,到头来有什呢用唦,好端端的琴丫头被陆根水害苦了。出了这种事情,让春雨伙还跟琴丫头成亲,怎儿可能唦,日后,两口子好也罢了,不好便是一世的把柄。到后来,连春雨伙都要由人家笑话呢。

“好老嫂子,你在天有灵千万不能怪我不守信。琴丫头当不了我的儿媳妇,我在世一天都会把她当姑娘待的。唉,这人算不如天算噢。”家里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柳安然想借正月里给春雨伙办婚事,冲冲晦气。柳春雨愿意娶杨雪花就杨雪花吧,春耕连个影子都没得,哪还顾得了长幼有序呢。这桩婚事,还是请二侉子家婆娘李鸭子,她到杨雪花家去说媒,老马识途,轻车熟路,不费事。

陆根水到琴丫头家门上求亲了。平常人家新女婿上门、通话时该派有的规矩礼,面盒担、茶食盒担,鱼啊,肉啊,一样不少。二侉子把陆根水领进门,在三奶奶牌位跟前磕了三个响头,着实响呢,陆根水回回额头着地。陆根水在心里说,三奶奶是我气走了的,人死不能复生,这头怎儿磕都是该派的。前向时,打发人上门说亲,二侉子家两口子倒是没得什呢话说,这类事情怎儿处理大家都有数的,用不着多说。阿根伙根本不能算个人,问不问他的意见没得多大说项。只是琴丫头心里头恨呢,对陆根水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现在上门求亲,就得拿出真心,拿出诚意呢。

琴丫头并不曾因为陆根水有真心,有诚意,就给他好脸色。堂屋里,陆根水跪着还不曾起身呢,琴丫头从里屋吼出来,“缺德鬼,死儿滚。哪个要你上我家门的。死儿滚。”说话间,把陆根水带来的盒担,踢得乱七八糟。两条刀子鱼,是陆根水特地关照黑菜瓜称的斤把一条的大刀子。谭驼子被抓走之后,黑菜瓜放学之后,子承父业,继续他家取鱼摸虾的传统,只是有一条,黑菜瓜跟谭驼子不一样,黑菜瓜从不外出张网,他只背老子平常用的鱼篓子,穿上摸鱼的皮衣裳,提了根短木棒子,转河汊,进芦荡。

刀子鱼在地上活蹦乱跳的,劲蛮大的。二侉子只是把刀子鱼拾进箬子里头,也不阻拦妹妹,他晓得琴丫头心头的怨气大呢,把她这个时候出一出也好,免得正月里带人时更麻烦。李鸭子望着跪着动也不敢动的陆根水,有些个望不下去了,“琴丫头,凡事有个了时,听嫂子一句劝,肚量放大些个,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放在心上了,从今往后,他陆根水要胆敢对你有半点儿不好,欺负你,嫂子给你作主。”李鸭子边说边把还在发火的琴丫头往旁边拉,故意用脚跺了下子地,对陆根水口气冲冲的,“根水伙,你曾听到我说的啊?”“嫂子,听见了,我都听见了。只要小琴嫁到我家来,我陆根水这辈子就给她当牛做马,一点儿没得怨言,胆敢欺负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刻儿,只要琴丫头能熄火,消气,陆根水是什呢样子恶毒的咒都敢赌,什呢样子低三下四的事都肯做。要不,怎儿叫求亲呢。

陆根水在琴丫头家求亲的当口,他妈妈在香元家里寻死赖活的呢。不是说,水妹晓得陆根水跟琴丫头在车路河工地上的事情之后,坚决不愿意再跟陆根水结婚么,这倒让来娣子了了一桩心头大难。要不然,她都不晓得跟香元怎儿开这个口。为帮香元的忙,才答应让自家小伙娶水妹的,你根水伙一结婚当继父老子,就当继父老子吧,哪个叫我家欠香元的债呢。为了把你拉扯大,我一个孤儿寡母的人家容易么?可你又弄出这种不抬嘿的事情来,真恨不得打杀你个混账东西。一头是水妹,一头是琴丫头。不娶水妹,就还不了香元的情;不娶琴丫头,要由人家万人骂,不仅骂你不是东西,还要骂我做娘老子的也不是东西。这还不难煞人了?

哪晓得,水妹头一个不愿意再跟陆根水结婚,这让来娣子过了一关。可香元死活不肯,非让水妹嫁把陆根水,否则必须打掉肚子里的细小的。水妹这边一点都不让步,既不肯嫁把陆根水,又不肯打掉肚子里的细的。这样子一来,香元着急了,不让陆根水去琴丫头家求亲,他不能让水妹站在白处。到时候,连个男将都没得,把个细小的养下来,那叫香元一辈子都别想在香河村抬起头来了。

一听说香元不让陆根水到琴丫头家求亲,来娣子急了。再怎儿说,她关心的是自家小伙,水妹怎儿说,她能帮多少帮多少。眼下,她帮不了水妹子了,只有帮小伙。于是,反复劝香元,既水妹子铁了心不想跟根水伙结婚,结了将来也是要吵死的,做上人的也省不了心。不如听细的一回。哪晓得,来娣子话一出嘴,香元雷霆大怒,一个巴掌把个来娣子打趴在了地上,“我管教自家丫头,你个寡妇插什呢嘴!根水伙不能到琴丫头家求亲。”“你果真不让根水伙去求亲?”来娣子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泥灰弄得块块是的,掸也不掸,对香元的口声不对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香元态度硬得像一块铁板。“那我只有死在你家了,反正香元你听好了,我来娣子这大半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来娣子吼起来,就要朝墙旯旮上撞。

这下子,巧罐子愣住了。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家男将还一直跟眼前这个寡妇有来往,不曾断。怪不到,香元能让陆根水娶水妹丫头唦,原来是这个关目。等巧罐子缓过神来,直奔香元,两人扭打起来。正当两人撕打得不可开交,只听“砰”的一声,来娣子倒在了地上,额头上鲜血直往外流。水妹这才大吼一声:“你俩不要再打了,要出人命啦!”

香元家乱成一锅粥了。

第十四章

三奶奶走了,在香河村村民们望下来,也算是走得风风光光的了。可二侉子晓得,老娘这些年来,一直有一样事情不满意。什呢事唦?一直不曾能抱上孙子。阿根伙说不上嘴,不抬嘿,就不去说他了。你二侉子结婚也有好几年了,李鸭子就是不开怀。逮个母鸡家来,还晓得为主家生生蛋呢。娶个婆娘家来,一直虾不动,水不响的,也不晓得找找原因。

平日里,二侉子心全放在代销店上,老娘的话,当下说了点点头,过后并不曾当作一回事情。在他骨子里头,东北那个女人才是他的女人呢。跟前的这个,只不过一块过日子罢了。可经过这一回,老娘说走就走了,做小伙的竟欠下了一笔一生一世都没得办法还的人情账。老话怎儿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鸭子这个瘟婆娘,把我弄成了个不孝之人。看来,这个事情还真得上紧了,不能在我手上断了老王家的香火。

常听人家说,吃什呢补什呢。二侉子想想觉得蛮有道理的。自个儿跑到庄上杀猪的王老五家,悄悄跟人家订了几天的猪屌子,说要做秘方用,作药引子,千万给他留着,千叮咛万嘱咐,心里像办成一件什呢了不得的大事情,逸当了。

杀猪的王老五果然守信用,每天下晚儿都会把猪屌子亲自给二侉子送上门,“侉二哥,你要的猪……”“抽烟,抽烟。药引子,嘿嘿,药引子。”二侉子赶忙把一根纸烟送到王老五嘴上。这个老五怎儿能直截了当就说出来呢,还好,二侉子手脚快,把他嘴给堵上了。要不然,用这个玩意儿,难为情呢。“噢,哈哈,药引子,药引子送把你。”王老五拍拍自个儿肥头胖脑的脑袋瓜子,差点儿冒儿调,有些个不好意思。二侉子接过王老五送来的猪屌子,嘴里连连说道:“烦老五兄弟了呢,这几天有的话就送得来,你忙不过来说一声,我去拿。”“说到哪块去了,再忙我也要给侉二哥送过来,哪个叫我来(我们的意思)是门上呢。”“门上”是指在一个宗族下,隔过三四代,叔伯关系,或同辈或长辈或晚辈,均叫门上。“再来根发脚烟。”二侉子又递给王老五一根“经济”。“走了。”王老五接过烟不曾舍得再点,夹到耳朵上,心满意足地离开二侉子的代销店。

一连吃了几根猪屌子,二侉子感觉还真的跟以往不同了。一到晚上,代销店没得什呢人了,二侉子便催婆娘早早上铺睡觉。上了铺,二侉子人来疯似的,把个李鸭子翻过来覆过去,弄个不住气,急吼吼的,没得一根烟的工夫,浑身汗渍渍的,嘴里头直喘粗气了。“睡吧,明儿晚上再弄吧。”李鸭子好心好意劝眼前这个人来疯的男将。被二侉子扒得来扒得去的,下身弄得蛮难过的,很不惬意,李鸭子也就没得兴致了。“哪个说的,抽根烟,歇把劲,再弄。”二侉子果真坐到铺头上,从床头柜子上的烟壳子里掏出根烟来,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

李鸭子感到怪呢,自打二侉子想要个细的,每回上铺逑交易,都把床头柜上的洋油灯上儿下,不熄。李鸭子想熄,他不让。“得了什呢瘟病。”李鸭子在心里骂道,只好由着男将的性子来。

接连几个晚上,二侉子都不曾放李鸭子得过身,逑交易逑得上儿瘾似的,不是要李鸭子把两个腿子岔开来,让他来个骑马式;就是要李鸭子伏下来,屁股翘得高高的,由他来个后插花。李鸭子心里头对这种事情已经烦了,一到晚上就有些个烦躁不安。终于,有一晚,李鸭子发火了,把二侉子从身上一拱,拱下床铺,跌到踏板上头了。“天天弄,烦煞人了。你出去找别的婆娘弄吧。我反正不想跟你弄了。”

这下子可惹火了二侉子,本来几个晚上下来,总让二侉子做无用功,二侉子心里头就窝了一股火,瘟婆娘倒要死下来了,还敢把自家男将摔下来,屙屎把黄胆屙丢掉了呢。你说二侉子可得饶过李鸭子唦,从铺边上顺手拿起一只布鞋子,举起来就抽。李鸭子可是光溜溜的,身上一根布纱都没得,这鞋底抽下来怎儿吃得消唦?

“这个日子没法过了,你个侉■,到底是个兵痞子出身,打起婆娘来也杀心这么重。我不如死了算了。”李鸭子披头散发地,没得个人样子。“好你个瘟婆娘,这些年了不曾给我们王家下个一子半仔来,倒还有理了,今儿晚上不好好收拾下子,你还不反了天?”二侉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想怄气呢。二侉子骂婆娘下不出一子半仔,是香河村的村民们平日里骂人的话,把人当畜生呢。只有牛啊,猪啊,狗啊,猫啊,才叫下呢。

你还别说,这个李鸭子顶起场来,还不肯吃男将的下(甘拜下风的意思)呢,自个儿穿穿衣裳,出门了。“这么晚了,死儿上哪块去?”二侉子嘴上问,并不曾阻拦。“你管我?我去死把你望,叫你家断子绝孙。”真是打起来没好拳,吵起来没好言。李鸭子跟自家男将像生死对头似的。

这刻儿,二侉子气得坐在床铺边上,抽闷烟,歇把劲呢。

“有人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看场的瘌扣伙、三狗子跟王老五他们,才曰过一阵“白茄”(吹牛说故事),刚准备睡下,只听得香河里“扑通”一声,他们仨感觉不对劲儿,王老五脑子转得快,虽说他是个杀猪的,多多少少也沾上点儿买卖人的小聪明,杀猪卖肉,一靠手艺,二靠脑子。脑子转得慢能行么?王老五对其他二人说:“有人跳河了。快去,这大冬天的,跳河真想死呢。”

黑灯瞎火的,三个人跑到场头子边上望了望,河里没得动静,一下子发现不了跳河的,事情麻烦了。得挨着香河的河岸依次找,这种天气,人在河里不被淹死,冻也会冻他个半死的。只有三个人,不行,人手不够,这才放开嗓子朝庄子上喊起来。

冬夜里的香河村,蛮寂静的,村民们各自归家,龙巷上空荡荡的。忽然有人喊“有人跳河啦——”一家一户的窗子里头,原本黑乎乎的,一个一个有亮光了。人命关天呢,家中有男将的都纷纷起来了。

二侉子这才意识到出事情了。肯定是李鸭子这个瘟婆娘,还真的跳河去了。赶紧叫醒阿根伙和琴丫头,“快,快弄快,你家嫂子跳河了。”一家三人急遭火忙的往香河边直奔。不一会儿,香河南岸边,一盏盏马灯,照着沉寂的香河,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岸上人嘈杂声蛮大的。“是哪家呀?”“说是二侉子家鸭子呢。”“什呢大不了事,要寻死赖活的。”“说的是呢,两口子斗嘴哪家没得唦,弄得要死要活的,做什呢哟。”

二侉子这刻儿,火上了堂屋了,哪块有闲工夫跟他们说事唦,带着阿根伙、琴丫头,从场头子上划了条小船,由河心往两边望。人在河岸上朝河里望望不远,也望不清爽,到了河心视野不同,自然容易发现目标。这不,琴丫头举着马灯,朝前望,二侉子兄弟俩边划桨,边朝两边望。“快,在那块呢,那棵大柳树下面,大柳树下面。”琴丫头尖叫起来,她发现前头不远的地方,李鸭子抱着一棵大柳树的根,蹲在水里。“快划,快划。”琴丫头朝两个哥哥摆了摆手。“死不掉的。”望见人了,二侉子嘴又硬起来了。船到李鸭子跟前,只见她浑身像筛糠似的,直打抖,嘴唇也乌儿泛紫了。望见二侉子他们兄妹来了,李鸭子还不想走,被琴丫头一把抓住湿漉漉的棉袄,“哥,还不快来帮把手,真想把嫂子冻死啊。”琴丫头对二侉子吼道。“他情愿我死呢,死了到东北找个好的家来。”李鸭子“呜呜”地哭起来,看上去蛮伤心的。岸上的人也纷纷朝这边拥了,“找到了,找到了。”“这下子还好,不曾出人命。”人群里叽叽喳喳的,说什呢的都有。

二侉子并不曾因为婆娘跳河寻死,就放弃他的努力。李鸭子实在没得办法了,只好红着脸去问水妹。水妹毕竟是个赤脚医生,懂这方面的事呢。水妹告诉李鸭子,能不能怀上,不单单是女将的事,男将的东西要有用才行。最好是查下子,望望看,是什呢问题。生儿育女是门科学,瞎来不行,蛮干更不行。

晚上,二侉子抽根烟歇把劲的当口,李鸭子对男将说,“水妹让我去查下子,望望看是什呢问题。恐怕是有问题,要不然,这些年早派有了。”李鸭子说“有了”,意思就是怀孕了。乡里人说话蛮好玩的,有时粗得叫人不能入耳,有时又文绉绉的。比如这女人怀上细的了,城里人就会说怀孕了,乡里人不说怀孕,在他们看来把怀孕的事都说出嘴,蛮难为情的,说“有了”就不一样了。做婆娘的,跟男将一说“我有了”,除非男将是个“二百五”,不然都会懂的。

二侉子这一阵子也有些兴叹了,听婆娘这个样子一说,心想也好,查下子没得坏处,就同意了。于是,把代销店交把琴丫头打理,两口子乘班船去了趟县城。县城医院的诊断让二侉子做梦也不曾想到,问题就出在二侉子身上,他那个里头射出来的东西没得效用,不能让李鸭子怀上孕。县城医院里的医生还说了,早几年来望可能要好些个,现在没得指望了,看好的可能性不大,蛮贵的,何必把钱往水里扔唦。种田得来的两个钱,不容易呢。

这无疑是给二侉子当头一棒,把二侉子打得晕头转向,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傻了,不知道该怎儿弄。从县城回到代销店,痴呆痴呆的,对前来买东西的,也没得过去那么活泛了,一到晚上就跟以前像换了个人,不再爬上爬下的了,李鸭子他碰都不碰了。

这个样子过去了几晚,二侉子发话了:“王家香火不能在我手上断了,我不管这么多了,你去给我讨个种家来。”李鸭子头脑子“嗡”地一声,大了。她倒是听说过,乡里有人家男将没得生育能力,让婆娘出去随便找个男的,跟人家睡上一觉,让自己有了,这叫借种。可李鸭子万万不曾想到,这种事情轮到她头上了。想想自己,除了好吃做媒之外,哪块也没得话把旁人说,更不是个腰里头系不住裤带子的主儿,是个作风不正的婆娘。尽管乡里头这个样子的婆娘有的是,可她李鸭子不是的,她瞧不起那个样子的婆娘。现在,她必须要去做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李鸭子心里说不出是什呢滋味,拿了二侉子给她预备好的钱,扎了个布兜子,里头放了几件换洗衣裳,出门了。

拼命想个细的的没得,香元不想要,他家丫头水妹却生了。

照水妹自己的预测,应当到开春才临盆呢。她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个小生命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个世上了。水妹生了个早产儿,早产归早产,份量可不轻,足足八斤的大胖小伙,一落地就“哇哇哇”地哭个不停,不晓得哪块来的这么大的劲。

水妹想来想去,恐怕是前向时跟老子着气(吵架),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不小心动了胎气,早产了。一个姑娘家,既不曾结婚,又没得婆家,却把细的养在妈妈家了,不是什呢光彩的事情。有了细的,瞒不了,藏不住。香元的脸没得地方放呢,难看得很。这真是件有辱门楣的事,香元什呢时候吃人家下,丢过这种人的?这个水妹子,真是痴鬼拱到肚子里头了,为了这样子的一个负心汉,竟不顾姑娘家的脸面,不听娘老子的话,把肚子里头的细的生下来了。香元怎儿能容忍这一切呢?

可现在的事实是,不管香元容不容忍,水妹子腹中的细小的已经落地了。香元想,这还了得,无论如何,香元是不会同意把水妹子肚子里的细的养下来的。水妹呢,又是不会同意把肚子里的细的打掉。旁人不晓得,为了这个细的,水妹什呢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别人耻笑。没得办法,香元的家里已经容不下水妹了。香元在万般无奈之下,把水妹扫地出门了。换句话说回来,从今往后,水妹跟香元各过各的,水妹只得离开家,跟自个儿刚出生的细的一起,另立门户。

水妹忙了一冬的嫁衣,结果一点用场都没得,水妹用不着嫁衣了呢。打算在正月里头办大事的,忙碌起来。柳春雨、黑菜瓜、陆根水忙着送日子,杨雪花、杨阿桂、琴丫头则在忙嫁妆。

送日子,顾名思义,就是男方将择定的娶亲日期写在红纸上面,送到女方家中,一来女方好做准备,二来男女双方好通知诸亲六眷,让他们有个打算,备好人情(多半是送钱礼,也有送衣料之类东西的),到时候登门道喜。结婚成亲当地人称之为大喜,而送日子则称之为小喜。

成亲日子具体定在哪月哪日,不是随随便便定的,可以说是精心挑选的。早先,择定吉日大略有三种办法,一种是备好香烛纸钱之类,到庙堂里求签问卦,以求得上上签为佳;再一种是备了红纸包儿,请算命先生按天干地支五行来推算日子;第三种是备桌酒菜,请附近颇有名望的私塾先生翻看老黄历,查出宜忌事项,选个好日子。不论哪种法子选定的日子,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便是日子必须为双日,逢六(禄)则尤佳。这双日中忌十四,没听人说“十四(十事)九不成”么,不好。村民们特别迷信“黄道吉日”、“诸事皆宜”之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眼下,革命革得不住气,迷信的市场小多了。话又说来,几十年过去,如今也不是完全没人信,表现形式不同从前罢了。

因是小喜,送日子当天,男女双方家中必定亲朋满座。主人则必定酒饭相待,自有一番成亲前的热嘈与喜气。特别是男方小伙的爷爷奶奶,更是满脸堆笑。间或有庄邻碰面道贺:“恭喜恭喜,要抱重孙子啦!”老人家总是谦和地回应:“托福托福。”“说不定给二老个‘撞门喜呢。”“撞门喜”就是指洞房花烛夜就“有”。奶奶一听庄邻的道喜话,格外高兴:“承你吉言,托大福托大福!”做父母的,这一天确实是忙。忙归忙,脸上还是掩不住笑意,忙得开心呢。的确,家中要添丁进口了,用当地的话说,快佣媳妇了。爱开玩笑的邻居便逮住当父亲的开心:“哎,快当扒灰公啦!”“说扒灰是个福分,真扒灰是个畜生!”当父亲的肚子里早备了现成词回敬自己的乡邻们、老友们。所有这些道喜话、玩笑话,送日子这天,算是有了发挥的好机会。一到娶亲的时候,人们的眼光和谈论的焦点,都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新娘子标致不标致、新娘子家陪嫁好不好上了。

有一点差点儿忘了交代,送日子当天,外人看到的是表面场上的风光。其实,送日子前一天晚上,男方家的请媒酒才是关键。这请媒酒,媒人可不是好喝的。因为,主人家请媒人,除了表明主人家对媒人在通话时表现较满意,给予酬劳外,更重要的是在送日子时如女方对财礼仍有不满的话,希望媒人能出面圆场,千万不能因为样把财礼而执崩起来,闹得拒不成亲就不好了。这媒人呢,多数是吃得好,说得好的角色,“哎,心放到肚皮里吧,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什么样难缠的人家我没对付过,真是。来,喝两盅。”十媒九馋,一点不假。只要请媒酒丰盛,再大的难题,媒人也能帮你破解。

关于结婚财礼,大致可归为三类,首先是布料,主要是给女方待嫁姑娘做嫁衣用的。棉的,夹的,单的,均有。殷实富裕人家也有送皮货的,在乡间极少。布料少则十二个,多则三十六个,一般二十四个。这里的个,即为件的意思,说个而不直接说件,怕是乡里人习惯说法而已,没得深文大义的。这布料中质地并不一样,土的,洋的,呢的,缎子的,均有。颜色上,以红绿颜色为多,大红大绿其时挺时兴。

其次是首饰,不管你是穷是富,想娶老婆,有五件金银器非备不可的,手镯、戒指、项圈、胸索子、耳环子。这五样当中,戒指、耳环子肯定得是全金的,其他能是金的更好,不能全金,包金也成,若体谅男方家境的,则不再顶真,银的也可。若是碰上讲究的人家,除去上述五件以外,还得配上银簪子、金钗子之类,你就等着花钞票吧!新娘子一身,披金戴银,配齐全了,那可是所需不菲呀!

最后是食物。除常规的鱼肉、鹅鸭、糕馒、茶食之类盒担以外,还必须备一坛好酒,这便是“养女三坛酒”中的第二坛酒了。

送日子这天,上述三大类财礼都得随了那张大红纸笺送到女方家中的。女方家收到那张写有喜期的红纸笺儿之后,便开始忙了,为待嫁姑娘忙嫁。

腊月一到,年便到跟前了。香河一带的村民们均忙碌起来。望上去都是在忙,但各人家忙各人家的,忙得不一样呢。平常人家,正月里头没得什呢大事的,所谓大事,在乡里人看来,便是诸如小伙结婚,丫头出嫁,再有就是大人贺寿,细小的过周之类。即便是自家过年,多多少少也得做些准备,正月里亲戚总是要带的(多半每年正月里头带一次),一点儿不准备哪成呢。于是,扛上几十斤王豆,到柳安然家坊子里,代做“作”把豆腐、百页,自家再淘些糯米、饭米,到有碓臼或石头磨子的人家去,用碓臼冲,石磨子磨,成了米粉之后,拿家来就好做团、划糕了。

这当口,柳安然家豆腐坊、二侉子家代销店均忙起来,人来人往的,到豆腐坊代加工的,预先垫做的,到代销店买年货的,村民们难得手头这个样子大方地花钱,罢罢,做年呢,一年忙到头,就这么一回。村民们脸上大多笑眯眯的,把从生产队分红分来的工分钱,拿出一小部分来,往柳安然、二侉子门上送。

正月里要办喜事的人家就更忙了。除了平常人家做豆腐、做团、蒸糕,还得杀条把猪子。也许有人会问,哪能到时想杀猪就杀猪呢?其实,办大事的人家从年头上就打算好了,抓苗猪时就预备年前杀的,多半是杀一条猪,留足了自家用的,其余的卖些个现钱,正好家里办事时用。这时候村子上有两个人忙起来,一个是杀猪的王老五,找他杀猪的人家多了,忙是自然的;再一个便是阿根伙,这一阵子他跟王老五屁股后头比跟在祥大少后头要多,哪个让他们是本家兄弟呢,王老五给人家杀猪,阿根伙给王老五打下手。主家自然不会亏待他俩,烧些个猪下水,放上一瓶子“大麦烧”。这阵子,在村子上望见王老五跟阿根伙,每天均是脸红红的,像刚从猪肚子里头扒出来的肝,红得有些发紫,一张口满嘴酒气。如若有人问起:“弟兄俩又在哪家忙的,喝得不少嘛。”“谭驼子家,黑菜瓜正月里头要办事,帮忙把条猪子杀下子。谭驼子不在家,香玉一个婆娘家,这个忙不帮说不过去呢。”王老五、阿根伙说的都是大道之理,说得问话的人直点头。这弟兄俩便拎了杀猪家伙,奔下家去了。

王老五到柳安然家杀猪是早几天说好了的。当王老五、阿根伙把一套家伙在后院放下来的时候,柳老先生一大锅杀猪汤已经烧好了,只等人来动手呢。因是自家杀猪,春雨、翠云均在家等着,不曾出去。一来杀猪要人帮忙,二来这也是家里头的一件大事,哪能丢把老子一个人呢。柳春雨跟王老五、阿根伙进猪圈里头抓猪子。“乖乖,你家这猪到底喂的是豆腐渣多,油水足,膘多好啊,比前两天谭驼子家杀的大黑猪壮实得不轻呢。”王老五到底是个杀猪的,往柳春雨家猪圈里一站,对眼前的这头大白猪,便作出了自己的判断。“春雨伙,你先稳住它,然后搭它的耳头,阿根伙马上搭它的另一只耳头,我搭它的尾子。我说动手就一齐上。”王老五抓猪前作出了具体分工。毕竟是自家养的猪子,柳春雨装着给猪子抓痒的样子,大白猪便“嗯”啊“嗯”的,安逸下来了。王老五看时机已到,喊一声:“搭手。”三个大男将,毫不费事,就把大白猪抬出了猪圈。要让它离开住惯了的窝,大白猪自然不干,“唔母”“唔母”拚命喊着。王老五才不理会大白猪的感受呢,叫他们两人用力摁住猪子,自己从身上掏出两根麻绳子,三下五除二,把四只猪爪子,一顺跑扎好。翠云早把杀猪用的大凳放好了,大凳下口是一只头盆,盆里有碗把清水,清水上浮着香油花子,这是杀猪时等猪血子用的。王老五看一切妥当了,吩咐他们两个把猪子抬起来,头搁到大凳子上头,自己从家伙堆子里头找出点红刀,只见他一手握刀,一手上前抓紧长长的猪嘴巴,原本开口狂喊的猪,嘴巴再张不开来了。大白猪并不温驯,身子不停蹶,王老五不好下手呢。“阿根伙用把劲,稳住了,不把它蹶。”说话的当口,王老五的点红刀猛地插进了大白猪的喉咙。真一刀见红呢,鲜红鲜红的血,“哗哗”地涌出来,进了地上的头盆。“舀杀猪汤。”王老五手头做着,一边吩咐着。此时,他用点红刀在猪的一只后腿靠脚爪子的地方,开个小口子,接着用一根长长的铁棍子,油光光的,有的地方摩得泛亮了,从小口子里往猪子身上捣。旁人望着王老五捣得蛮随意的,其实不是的,这是杀猪的一门功夫,铁棍子必须贴着猪皮捣,部位要均匀。捣过之后,王老五扒开小口子,把自己的嘴就到上头,对着小口子吹气。他吹得脸红脖子粗的,猪子浑身便鼓起来了,一下子大了好些。这时,王老五才停下子,用铁棍子在猪子身上敲打几下子,看到气通到全身了,便再掏出根麻绳子,把小口子扎紧,不让气跑掉。放在一旁杀猪桶里汤装得差不多了,几个人一起把猪子抬进桶里,只望见王老五表演他去猪毛的手艺了。胖乎乎的猪子,在桶里凭王老五翻滚,到一定时辰,他的两把刨子,便在猪身上“嚯哧嚯哧”刮起毛来。刨子是铁皮的,一头是刨口,一头卷成把子,好抓手。不一会儿,大白猪更白了,一身的毛,被刮得精光。接下来便是去头,开膛破肚,出内脏,分片,头二百斤的大白猪就这样被王老五给肢解了。这刻儿,王老五望望挂在洋丝上的猪肉,一挂一挂的,讨好地对柳安然道:“进猪圈时,我就说了,你家猪子膘头厚呢,不假吧。”“眼力好,到底是杀猪的老手。留下来吃盅酒再走。”留客是做主家的本份,柳安然向来礼数周全着呢。王老五也就等着主家这句话呢,嘴上客气道:“这倒不好意思呢,其他人家可以黄,你老伯的面子老五可不敢黄哟。”阿根伙自然跟着沾光,忙手忙脚地帮着柳春雨到水桩码头上翻猪大肠去了。

这里头也有讲究呢,如若是养大的猪子,划船送到兴化城东门猪行去卖,那前一天晚上便给猪喂上好的精饲料,让它吃个死饱,第二天临上船时再一喂,行了,上秤一称,猪子毛重多出了好几斤,那饲料进了猪肚子就是钱呢。所以,猪行里有人专门给猪子望食多食少的,在猪肚子上捏,张口说减几斤,卖猪子的只好在秤上扣除。碰到难说话的,他会让你等,不给你立即过秤。这一等坏了,喂的食多半变成猪屎屙掉了。因而,上街卖猪子的,预先都想办法找个把熟人,招呼下子,望猪子的就不会过于顶真了。有的望猪子的你不打招呼,他也会关照你的,村民们卖过一回猪子,回去都会说某人心好。在望猪子的看来,一头猪,人家喂了一年下来,想多卖两个钱,多喂斤把食,不算过分,能关照就关照些个。这个样子一来,下回村民们再卖猪子时,就会自愿带些山芋、芋头之类的,硬塞给望猪子的。这是说的卖猪子,多喂食,赚钱。像柳家自家办事用,多喂食就没得必要了。一般前一天晚上食就不能把足了。否则,猪子杀出来,满肚子的食,难打膛呢。说起来,这猪子通灵性呢,一般人家卖猪、杀猪事先均不能声张,家里人只要一说,猪就晓得自己命不得长了,会无声地流泪,两只眼睛边的毛湿漉漉的,吃食也不凶了,有的甚至就不吃了,你怎儿唤它,都睡在窝里头不出来,伤心呢。刚才,王老五他们把大白猪抬出猪圈的时候,翠云特地望了下子,大白猪两只眼睛旁边的毛都潮透了,翠云忍不住,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了,不忍心再望,跑到自己的小平顶子里去了。平日里,是她把食把得多呢,一天一天,喂到这么大,却要了它的性命,真有些个残忍。眼不见,心不烦,翠云不能阻止王老五的点红刀,只得离开杀猪现场,躲到自己房里抹眼泪。

白天杀猪让翠云心里头难过,晚上做团、蒸糕就不一样了,她心里头开心得不得了,笑得“咯咯”的,嘴都合不上。一家人围着大桌子,和米粉,捏团,装到笼上蒸,热气腾腾的,高兴还能尝个新鲜,翠云能不开心么。“哎,可是拾到笑笑本子啦?”春雨伙在和米粉,见妹妹捧着蒸笼,堂屋后屋跑个不停,笑个不停,便逗问道。“不告诉你。”“不说出来,当心烂在肚子会坏掉哦。”春雨伙嘴里说话,手里活计照做,不曾停。“没得几天,我家老子要佣媳妇了呢!”翠云转到划糕的老父亲身后,说道。“你个傻丫头,拿你老子开什呢心唦。”柳安然抬头,朝翠云笑了笑。望着自家丫头,忙前忙后的,想起那些寻死赖活的日子,真把柳安然心都操碎了,原本以为翠云是个丫头家,蛮乖巧听话的,蛮知书识理的,该让他省心些个,哪晓得,三个细的,哪个也不让他这个当老子的省心。想起他们早就没了娘,自己是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三个拉扯大,不容易呢。该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还不放老子得过身。人家望到说起来,你柳先生好了,小伙丫头大了,快享福啰。天晓得,这是享的什呢福唦?罪受够了。

眼下好了。春耕伙在外头,就由他去了;翠云的事情也过去了,望起来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又不是失身于人,不是什呢大了不得的,标标致致的大姑娘,还愁把不到个好人家唦。前向时,有人说了个王家庄在外当兵的小伙,说是正月里回来探亲,想双方都望下子呢;春雨伙闹来闹去,总算也把事情定下来了,说实在的琴丫头蛮讨人喜欢的,但杨家闺女也不错,生得白白净净,有模有样,比琴丫头还标致些个呢。只是苦了琴丫头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又有什呢办法呢?老天捉弄人,命运捉弄人,非人力所能改变,只好罢了。

柳安然盘算着,心里头想起丫头的话,还真是就要佣媳妇了呢。在香河一带,说公公扒媳妇灰故事蛮多的。教书先生出身的柳安然,自然晓得这“扒灰公公”,是有来历的。

扒灰公公,是一种通俗的说法,意思是指与媳妇发生不正当关系的公公。香河一带,人家结婚办事时,均欢喜逮住公公闹,当中有一样就是迎扒灰公公。言下之意,媳妇进门了,公公有条件扒灰了,并不是说就真的扒灰。

说起来,扒灰公公的说法来源于一则传说。说是早先有个文人,不拘小节。一年夏天,看见自己的儿媳妇睡在蚊帐之中,触景生情,随手在白粉墙上题起诗来,不料才写了两句,有客来访,便离开了。那文人,因怕所提之诗被旁人望见,随即叫来家人应酬宾客,好让自己脱身,去擦了儿媳妇房中那不雅诗句。然而,当他进得房中,朝白粉墙上一望,原先的两句诗变成了四句,儿媳妇又续了两句——

白罗帐里一琵琶,

若欲弹它理太差;

愿与公公奏几曲,

肥水不落别人家。

可怜那文人,顾不上向儿媳妇打招呼,举起两只手,在白粉墙上连揩带擦,想把四句话全擦干净。哪想到,先前来访的客人来当面辞行,不请自入,令他措手不及。客人见状,怪而问之:“贤兄此举为何也?”那文人面带愧色,答曰:“扒灰也。”于是乎,扒灰公公这个称谓便流传开来。

其后,为了嘲笑此人,但凡有儿子结婚成亲,其父必被“打扮”一番,弄成怪模怪样,在众亲友的簇拥之下,游街示众。此幕活剧,即便到了现时城里人家的婚宴上,也不时有表演的。只不过,不是游街,而是在众亲戚朋友面前,绕上几圈,嘴里还得喊个不停:“扒灰公公到!”“扒灰公公到!”这些都是办喜事时,让亲友们高兴,调节气氛的招儿。若是问新郎官的父亲,“哎,能扒灰啦!”他自会回你道:“说扒灰是个福份,真扒灰是个畜生。”早先,乡里人四十出头就当上公公,真是有福,头二年后便抱上孙子,那便是有大福了。

在乡里,迎扒灰公公的日子,多半在婚期的第三天,散客饭一完,新娘子家的瞧客老爷(新娘子来婆家两天后,新郎官家便请来新娘子的兄弟们,俗称瞧客老爷,来望望新娘子嫁过来有没有受欺负,是否开心,回去好给父母报个平安,让二老放心)一走,那些喜欢恶作剧的,便给做了扒灰公公的男主人,精心打扮一番,满庄子游行。这刻儿,巷口上多半挤满了大人细的,争着看扒灰公公的丑相。但见那扒灰公公,身穿长袍马褂,肩扛掏灰扒,掏灰扒上套上个畚箕,红纸糊的。柄头子上扣着一只铜锣,这时,便手执锣槌,“咣!咣!咣!”自个儿边走,边敲,边喊:“乡亲们望哦,哪个想扒灰就像我噢!”还偷懒不得,扒灰公公后头,有人跟着,不时催促:“走啊,敲啊,喊啊。”要不怎么说是迎扒灰公公呢。

话又说回来了,当上扒灰公公的,就都那么干净,没得一个扒过媳妇的灰唦?不见得。只不过,如若真扒灰,你倒不好说了呢。有些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人家做得,你说不得。人家公公扒媳妇的灰,正是老话里头说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关你屁事。

家家户户忙着为过年做准备的当口,村里也开始忙起来。

谭支书想着自个儿不能老这么代着,得争取表现让公社王主任满意,好快点儿给他转正。原本想,车路河工程是个机会,好好表现下子,哪个也不曾想到,叫陆根水一搅和,要不是女方家让步,差点儿弄出个强奸案来,这让公社王主任很不满意。那么大的工地,头二十万人呢,出了这种事情,不仅香河村没面子,公社也跟着丢人呢。车路河工程,这么好的机会不曾抓得住,谭支书蛮懊恨的。过了这个村,就没得这个店呢。眼下快过年了,何不把村子上的文艺宣传队抓起来,正月初一拉着一支队伍到公社拜一拜年,再到王主任家门上舞舞龙,送个吉祥,王主任肯定高兴。王主任一高兴,转正的事就好办了。谭支书这个样子一想,心里头又开心起来,总算让他找到了挽回车路河工程不好影响的着子了。就这个样子弄,蛮好的。谭支书自个儿给自个儿鼓励下子。

村子里办文艺宣传队的,这一带蛮多的。眼下正当时,要过年了,村上老老少少该喜喜闹闹,没得个文艺哪成?老辈人会说,我们那会子,搭野台子,唱大戏呢!过年看文艺,在乡里有年头了。可是,谭支书今年想搞的文艺,意义跟以往大不一样呢。

组建一支文艺宣传队,顶重要的是要选好一个文艺宣传队队长。公社王主任在大会上经常给谭支书们讲,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所以这队长非常重要,不仅要能拉会唱,而且要能把队伍带起来,会管人,管得住人,才行。谭支书伸出手来,掰来掰去地盘算,最后还是觉得柳春雨当这个队长顶合适,小伙人品长得没得话说,肚子墨水在香河村算高的,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只是轻易不外露,当过村小的老师,管人肯定没得问题。队长有了,再选上十个八个姑娘小伙,做文艺宣传队队员,不费难。

谭支书找到柳春雨家门上,柳春雨不好意思黄支书的面子,只好把当文艺宣传队队长的事应承下来。学生放寒假了,村小的两间空教室被柳春雨利用来做排练室。七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选了两三个姑娘、小伙,总共头二十个人,有会拉二胡的、有会吹笛子的、有会敲锣打鼓的、有会崴花船的、有会舞龙舞麒麟的、有能说会唱的……能选进来唱文艺的,均不是个亚家,总能拿出点儿名堂来。翠云、琴丫头理所当然少不了,她俩是骨干分子呢。

唱文艺的唱词,多半是队长写,香河村眼下的这支宣传队所有的唱词,均出自柳春雨的手。柳春雨晓得,这唱词有没得文采倒在其次,关键要跟形势。谭支书特地关照柳春雨,农业学大寨的内容不能少,计划生育的内容也不能少。柳春雨自然照办,分别写了两段。农业学大寨是这样子写的——

农业学大寨就是好,

男女老少斗志高;

一年普及大寨县,

誓为革命立功劳。

计划生育的唱词是说唱的形式——

甲:(唱)各位大嫂听我表,

计划生育实在好,

实在好。

乙:(白)咦,你倒说说,

这计划生育好在哪块唦?

甲:(唱)不会多生细的把资超,

不会老大哭来,老二闹,

老三还在把奶要。

乙:(白)养得多,

分红拿不到钱,

一年忙到头,

落得两个大拳头,

超资的日子不好过哦。

甲:(唱)各位大嫂听我表,

计划生育就是好,

男女老少要记牢。

乙:(白)要记牢,要记牢……

锣鼓家伙一敲,二胡子一拖,小淮调配新词,正经的在台面上唱,不正经的在姑娘小伙的耳边上唱:

九月天上哟,

云重云;

水中莲花哟,

衬佳人;

有心想把哟,

佳人娶;

哪知她床上哟,

人重人。

唱得小伙在家中大吵大闹,要退娃娃亲的有;唱得姑娘成了妇人的也有。村里人过耳传言地说,文艺宣传队上乱得很。真乱假乱,说不清,谭支书也不管,他咬住柳春雨的耳头边子:“正月初一到公社里拜年,一定要拿出几个像样子的节目。”

李鸭子出去没得几天,便家来了。快过年了呢,一个女人往哪块跑唦,娘家又不能去,大过年的都不回去,娘家人问起来,怎儿好意思说出口呢。李鸭子前思后想,自有打算,就回来了。二侉子见面就问,“怎儿这个样子快的,事情办得怎儿样子了?”“把我当什呢人啦,事情不办成,我怎儿可能家来唦。”李鸭子口气蛮硬的,二侉子这才放心了。

一天夜里,趁二侉子喝了点大麦烧,睡得呼呼的,李鸭子摸到阿根伙床上去了。阿根伙睡得木里木息的,一翻身,身边多了个人,吓了一跳:“哪个?”“嘘,别喊,我。”李鸭子赶紧用手捂住阿根伙的嘴。阿根伙细细一望,傻了眼了。借着窗外凉月子的清辉,阿根伙望见了嫂子的脸,不仅如此,还感觉到嫂子身子是光秃秃的,一根布纱都没得。“不是嫂子叫你学坏,也不是做嫂子的不正经,都是你家畜生哥哥逼的。”“我哥哥逼的?”阿根伙下意识的把自己的身子往开挪了挪,不至于不小心碰到嫂子光溜溜的身子。你别望阿根伙在女人堆里滑似个神,在自家嫂子面前,竟也没得这个胆子了。“家丑不可外扬,你小叔子也不是外人。你家哥哥底下那个东西中看不中用,射不出那个来,这些年怎儿不曾有个一男半女的,根子在他身上。他不想王家变成绝后代呢,想要个细的,发了疯了。我能养,他不行。最后逼着我出去借种。”李鸭子说到这儿细声哭起来,她委屈呢。

“我想来想去,到外头借种也是借,还不如肥水不落外人田呢,你阿根伙帮嫂子怀上了,毕竟是你家老王家的种,再说你打光棍这些年了,嫂子送点把你尝尝,也不枉为个男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鸭子脸反正撕破了,索性逗下子阿根伙,她就不信阿根伙是个不想偷嘴的猫。她哪块晓得,阿根伙老早就尝过腥了呢。

听嫂子这么一说,阿根伙胆子一下子大起来,即便哥哥发觉了,他也好说,是你让嫂子来借种的,不关我阿根伙的事。送上门来的交易,不逑白不逑。果然,下身有反应了,一把搂住嫂子,上下齐动,嘴拱到嫂子奶夹浜里去了,下面不曾费事就进去了。阿根伙感觉到嫂子蛮配合的,两腿岔得开开的,好让他来回抽动。一袋旱烟的工夫,阿根伙顶不住了,嘴里的奶头丢了下来,“嫂子,我的好嫂子,我的亲嫂子,我要射了,要射了。”李鸭子把小叔子搂得更紧了,下身又朝前送送,嘴里说,“射吧,全射出来就安逸了。有我等着呢。”阿根伙在嫂子的鼓励下,猛烈抽动几下之后,挺身而出,泻个精大光。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下子我死掉了。”随即软在嫂子身上,一动也不动。

李鸭子这刻儿更像母亲似的,搂着阿根伙,心里头充满了感激。她强烈地感觉到,今夜之后,她要当妈妈了。

第十五章

大人要种田,细的巴过年。说要种田,那是因为乡里人的日子要过呢,不种田,喝西北风么?地是容不得人欺骗的,常言说得好,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还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别把芝麻当西瓜。乡里人不以种田为业,整日里东游西荡,不就成了二流子了?村上人对二流子这类人可是没得好脸色朝他的,你没听村上人怎儿形容二流子们的么?

二流子,

甩膀子,

好吃懒做吃幌子。

乡里人,虽说没读过几天书,肚里墨水不多,但有时用个词儿,蛮文乎的,绕几个弯子才点及本意。这吃幌子,在外来人看来就不好懂。其实,幌子便是含了影子之意,似乎不好用吃字。然,影子再往深处一转,便是含了无实在之物的意思,说到底,便是什么都没得了。如此说来,二流子们便是什么都没得吃了,正照应了好吃懒做。二流子在乡里头并不是指哪一个人,而是指大同小异的一类人。可以这样子说,苏北里下河一带,没得哪个村子上没得二流子的,怪么?

要种田,多半为生活所迫。巴过年,到是真的。正月一到,顶开心的是细小的,过年,大人给做上新衣裳,给了压岁钱,满庄子的拜年,花生、瓜子满袋子装,这些自然少不得的。就连平日里早上总是离不了的薄粥,也望不见了。过年,早上吃什呢唦?糖团。

糖团,糯米粉为主要原料。淘好的糯米,在米箩里,爽干,胀上一个时辰,再拿到机器上“轰”,磨子上磨,碓臼上冲。考究的人家,还是喜欢在碓臼上冲。虽说费些工夫,费些力气,但冲出的粉,比机器“轰”的,磨子磨的,要细,要黏。

年三十晚上,大人便和好糯米粉,弄得黏黏的,软硬适宜。就到瓷盆里,掐坯子,一个一做。先将坯子做圆,中间捏成凹凹的装上小半勺子糖,或白糖,或红糖,再慢慢合拢,捏起,搓圆。之后,一只一只装到小面盆、小匾子里,覆上湿毛巾。初一大早,烧开水,下糖团。不一会儿,一家人便能坐到桌上喝茶、吃糖团了。这糖团,粘滋滋,甜津津。包糖团,有糖馅儿的,还有芝麻馅儿的。芝麻馅儿,也不是纯芝麻,有芝麻,有糖。芝麻捣烂了,混在糖里,制成馅,比起糖馅儿更多一层芝麻香。

过年吃糖团,团团圆圆的意思,大吉大利。

年初一一过,初二就开始走亲访友了。结婚办事的,多半选在初三以后,也有选在初三当天的。每一年正月里头,哪个村子上没得几家人家办喜事的。香河村今年就有好几家办大事呢,把日子选定在大年初三这一天的,就有柳春雨家,黑菜瓜家,陆根水家。

村东头,龙巷东半帮,老榆树下,三间草屋,便是陆根水的家。望得出来,屋顶上的稻草是新插的齐头子,蛮鲜亮的。小伙要结婚呢,不能砌新房子,来娣子找了几个男将,帮着把原来的草屋拾掇拾掇,重新翻盖了屋顶,四面土墙也用新罱的河泥泥了一遍,尤其是内墙,三间屋子全部用白石灰水粉刷过了,家里头一下子亮堂多了。因为是在本村,来娣子把房子收拾过了之后,特地请二侉子兄弟俩上门喝了顿水酒。席间,来娣子母子问二侉子、阿根伙:“望下来,这屋子正月里头做新房,可行?”“难为来娣婶子了,能上下都出下子新,蛮不容易了。这个样子蛮不错了,琴丫头有什呢不满意的,我来家去做工作。”听王家兄弟俩这么一说,来娣子母子心里头一块石头落地了。“两位哥哥,放心,结婚成家以后,我一定想法子也要让琴丫头住上砖头墙的房子的。我陆根水也不是个一包,不缺胳膊少腿的,卖点力气,想点主意,日子肯定会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好上百倍。我不跟两位哥哥吹牛屄,过个头二年再看。”陆根水说得有些个激动了,一仰脖子,半碗大麦烧,“咕嘟”“咕嘟”全倒进喉咙里去了。“别呛着了,慢点个唦。”来娣子望了有些个舍不得了,往后,这个家全靠他根水伙呢。

这会子,到了中饭市,来娣子家人进进出出,热热嘈嘈的,有人忙着支客呢。香河一带,逢到办大事,来的人多了,有对旧时礼节蛮讲究的,吃饭时坐到桌子,位子不合规矩了,免不了有两句闲话,弄得一大家子饭吃得不安生,酒喝得不尽兴。更有顶真的,跟主家执绷起来,闹得不欢而散,样子蛮难看的。主家实在没得办法,只好请个懂规矩礼的,专职其事,安排客人入座。

来娣子家堂屋不算大,只放了三桌,门口用大油布搭了个敞篷子,放了三四桌,口边上用土坯砌了个临时灶,有大事,一般人家的灶不够用呢,多半会在自家天井里头砌个土灶的。不仅灶不够用,锅盆碗筷,桌子凳子,也都不够用呢,均得跟邻居家借,多半跟家中没得大事的邻居家借,人家自家有事,哪来锅盆桌椅借把你唦。有时候借一家的东西还不得够,要借几家的呢,这样一来,东西差不多的,容易弄串掉,张三家的、李四家的分不清了,事情结束时要还把人家就麻烦了。因而,这些个东西也得有人专管。哪个借的哪家的,用好之后归归拢,放在一块。有的干脆在不太注意的地方,标上记号,比如桌凳之类,就用毛笔在哪个旯旮上,写上人家的姓氏,回头还起来就爽手得多。村子上这类事情,多半少不了阿根伙的,今儿来娣子家望不见阿根伙的影子,为什呢唦?他家自家里头也有事呢,琴丫头下午就要嫁到来娣子家这边来呢。嫁妹妹呢,老娘又不在了,就靠哥嫂跟他忙,他再不在家里头帮帮忙,说不过去呢。

因晚上新娘子进门,才是正席。所以,中午这顿饭,客人们也不曾怎儿闹酒。下午没得多晚,新娘子就要进门了,要接新娘子呢。有一整套事情在等着,要做。“酒不劝你来多喝,饭要吃饱儿,千万不能讲礼(客气的意思),晚上闹酒,空肚子可不行。”来娣子忙前忙后的,照应着,跟客人打招呼。脸上笑眯眯的,“这下子好了,佣媳妇了呢。”来娣子忙得蛮开心的。怎儿望不见陆根水的?这刻儿,陆根水正在二侉子家,被琴丫头的一帮表兄妹、门上叔伯弟兄们闹呢。

“新郎官,今儿就请我来抽这种烟,恐怕嫁妆抬不起吧?”有人摇了摇手上的“经济”。“先分两块喜糖来吃下子唦,不能太小气嘛,新娘子的头还得我来梳呢。”不抽烟的女眷也有话了。“先敬酒,敬酒。”陆根水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了。这刻儿,他只有跌“下”,赔不是,打招呼。人还在人家呢,今儿目的是要把人带走,其他怎儿弄均无所谓。

陆根水跟琴丫头两家因在本庄,隔得没多远,所以直接用的是轿子,不曾用轿子船。

据说,用轿子迎娶并非祖上传下的规矩,而是待嫁女争取所得。本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够受的了,若是不拘礼仪而成亲的,日后夫妻斗嘴,男将一开口便是:“死不要脸,自个儿跑过来的,又不曾八抬大轿去抬。”你看看,人家不争较,反成了罪过了。既然如此,嫁女儿的也不能这么为低,把姑娘给人家欺。久而久之,女方家就针锋相对,提出守亲改为迎亲,不拘礼仪为轿子迎娶。如此一变,日后丈夫再有什么话出来,婆娘便会理直气壮:“怎么啦,姑奶奶不是没门槛的人家出来的,三媒六证不缺,轿子迎亲不少,想休便休,门都没得!”轿子迎娶,就这样成风定俗了。旧时人家轿子挺讲究的,周正得很,有如古戏中常见的那般,更讲究的还用点灯的轿子。

这些都是旧时的做法,如今人家,似乎不及从前那般讲究,轿子多半出自当地村民之手。你像陆根水家抬过来的轿子,就是一张大桌子,桌面朝下,四脚朝上,架上顶盖,红布一扎,喜联一贴,望上去也蛮不错的。听说城里头,有人专门从事轿子出租的生意了。一顶轿子,租金有多有少,上档次的,还配乐手,得另外加钱的。不过蛮好的,省事,租来的轿子也好看、周正。可那是在城里,香河村没得。

这轿子进二侉子家时,不是随意放的,必须停放在二侉子家大门外事先备好的芦席上,轿腿不能着地。照当地说法,万物生于土,土便是财,轿腿着地,便带走了女方家的财气,女方后代定会受穷的。

轿子娶亲新郎官是要领轿带人的,轿子船就不一定了。今儿陆根水穿了一身藏青蓝的卡叽布中山装,笔挺的,到琴丫头家来领亲了。迎亲必备的盒担,按常规是些鱼肉、糕馒之类,均有一定数量,不能瞎来。较之往常,还有两样必备,一样是“养女三坛酒”的第三坛酒此时得有,再一样是三升“还伢娘呃米”。说起来,这还伢娘呃米不过是个象征,人家姑娘长这么大,难不成就吃了三升米么。

跟陆根水家不一样,二侉子家中午就是正席,中午饭一吃,琴丫头就上人家去了,新嫁娘的喜气也就跟着带到陆根水家去了,陡然少了个人,家中会冷清许多呢。这会子,正是二侉子家诸亲六眷热嘈的时候,有些话略微过点个头,也不关(没关系),新郎官这边来抬轿子的,肚量要大些个呢。这刻儿,二侉子俨然是一家之主,上上下下不停招呼着。他是把主桌放在代销店大堂里的,其余来客均放在大队部里头。他这个作场倒是想得好的,大队部跟他家靠在一起,地方蛮宽敞的,做事撒得开手。

外头再热嘈,似乎跟琴丫头无关。新嫁娘琴丫头,这刻儿,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头,心里头说不出是什呢滋味。尽管马上要跟陆根水的轿子走了,就要成为他的婆娘了,可琴丫头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她的春雨哥。她晓得,春雨哥跟杨雪花也在今儿结婚呢。想着从此再也没得可能跟心爱的春雨哥在一起了,想着要和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想着马上要离开自己的衣胞之地,想着没能看到自己成亲就去世的老娘,琴丫头的泪水止不住地来了。当地风俗,新嫁娘哭是不能睁开眼睛的,说是新嫁娘的眼泪苦着呢,望到哪块会苦到哪块。这是哭嫁的说法,琴丫头才不管这些呢。她心里头,真苦啊。可,琴丫头的苦,到哪块去说呢?

从琴丫头家出发,沿龙巷一直往东,走不多远,就是落轿子的地方,陆根水的家了。来娣子这边一切皆备,只等轿子进门,好拜堂成亲。

早先,人们对拜堂的仪式蛮讲究的。在香河一带,拜堂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穿堂拜,另一种是正筵日晨拜。先说穿堂拜。新郎官在娶亲的当日就举行拜堂仪式,便叫穿堂拜。穿堂拜在早些时候,多半是小媳妇圆房,亦戏称是正日子选得不好,便抢在正日子大宴宾朋之前拜堂,第二天便可逸事逸当地款待亲朋好友了。这样子一来,爽手是爽手,就是不怎儿热嘈呢。要想热嘈便是正筵日晨拜。早些时候,晨拜时,富有的人家还请了“乐苏”来助兴。就在现时,没有乐苏,也还挺热嘈。晨拜时,但见高堂之上双亲端坐,一张方桌紧挨着家神柜而设,铺有红纸,有“唱礼”的守在桌旁。下手两只圆蒲团,给新人磕头备的。

随着唱礼的一声高喊:“拜堂啦——”门外早备好的炮仗便响起来,噼噼啪啪,煞是热嘈。炮仗声中,依稀听见唱礼的在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按理说,下面该送入洞房才是。然,在当地,新人拜了天地,拜了双亲,接着便开始拜亲友了。新郎新娘挺乐意磕这种头的。因为,每磕一下,都有收获。当地风俗,亲友不仅出人情,还得包封儿,叫磕头封儿。别忘了,新郎官到新娘家迎亲时,掏出了不少封儿呢,这刻儿,正是大肆回收的时候了。这磕头封儿不是你想包就包,想不包就不包的。有唱礼的在,按长幼为序,一个一个地点过去。诸如,“大舅舅磕头钱五块,二舅舅……”此人甚是小气,不但大庭广众之下报了钱数,而且还要落在那红纸上,一一笔录。你看看,人头眼众的,不想丢面子,不想失身份,那只好一个比一个封儿包得多。心底暗自叫苦,这头可领受不起呢,磕头钱超过人情,真是金头。至今不知此招是谁人想起,对主人家来说,颇能得益。其实,这不过是场面热嘈。不是说,人情出于晚还么,人家应酬你,你迟早总是要应酬人家的。

今儿陆根水、琴丫头,便是穿堂拜了。现时的乡里,家中结婚办事的,没得再拖到第二天早晨的了。想来,规矩总是人定的,一对新人早点儿把堂拜了,主家也就了一桩心事。何必拖到明天呢!拜堂时,唱礼的一样是有的,但不像以前那个样子嫌相了。你看,陆根水跟琴丫头拜过来娣子之后,开始拜众亲友长辈了。唱礼正在唱呢——

大舅舅大舅母礼到——,

二舅舅二舅母礼到——,

姑夫姑母礼到——

……

大舅表家礼到——

……

这是来娣子特地关照唱礼的,不要把礼钱多少报出来。大堂之上,难为情呢。这个,来娣子太有感触了,尽管是孤儿寡母的,也是代表一房呢,出人情,包磕头封儿,哪好跟旁人比啊,来娣子哪不想多出几个钱,面子上也好看些个唦,可哪块拿得出呢?只好厚着脸做矮子(出钱没得人家多,不能跟人家平起平坐呢,自觉矮人一等)。今儿连到自家办事了,怎儿能把自个儿的难堪,带把像自个儿一个样子贫穷的亲友呢?礼到,心意就到了,在乎人家出多少人情做什呢唦。话又说回来,笔还是要录下子的,日后人家办事,还人情时心中就有数了。果然,这样听起来,唱礼的就显得文雅了许多。

陆根水家门头子不大,门上叔伯不多,来娣子这边哥嫂弟妹之类也不算多,拜堂仪式很快就结束了。陆根水跟琴丫头抬着唱礼盒子,人情、封儿跟礼单均在盒子里头,一同进得房中。这时,有样关目在等着琴丫头呢——开脸。开脸,便是去除面部的汗毛。只见搀妈奶奶先用米土在琴丫头的脸部,尤其是头发边缘的地方涂擦一番。之后用红色双线,变化成有三个头的小机关,搀妈奶奶两手各拉一个头,线在两手间绷直,另一个头只好用嘴咬住、拉开,成十字架的形状。这时,搀妈奶奶双手上下动作,那红色双线,便有分有合。线挨到琴丫头的脸部,汗毛便被绞掉了。

据说,旧时新娘子开脸之前,新郎官必须先在新娘子脸上薅三把汗毛。这只是个说法而已,是象征性的薅三次罢了。新郎官这样子做当然是有意思的,了解当地风俗的都晓得,新郎官肯动手,说明上一天的洞房花烛夜,一切如意,新娘子全新的人生是他揭开的。当然,新郎官不轻易动手,新娘子也不是随随便便让你动这个手的。若是想动手则必须用一只去壳的熟鸭蛋,先在新娘子脸上碾上几碾。这里,实际上潜藏着新娘子想说的话,以及新郎官的认可。新娘子要求新郎官做此关目,意在表明,她原本和鸭蛋一样完美,是新郎官使她不再是黄花闺女的。不过,现时结婚的新郎、新娘们,不再行此关目了。

同在初三办事的,香河村还有柳春雨跟黑菜瓜。不管是柳春雨,还是黑菜瓜,今儿都没得陆根水爽手。你想啊,陆根水娶琴丫头本村一条巷子,不动一船一桨、一队人马、一顶轿子,新娘子就到家了。刚才都拜过花堂,送入洞房了呢。柳春雨跟黑菜瓜两家的轿子船还在路上,什呢时候能拜堂还说不准呢。

因为是同去杨家庄带人,又是回同一个村子,柳春雨跟黑菜瓜这两家轿子船之间,暗中较劲的地方多着呢。

先是轿子船,哪家都想弄得比另一家好,脸上有光呢。柳安然本身就是个要面子的人,从来不曾吃旁人的下,小伙结婚的轿子船,不管怎儿也要弄得比人家好。到底他是个教书先生,知老礼,于是,他照旧时的讲究,安排了三条船,前往杨家庄迎亲,最前面的一条是乐船,舱里是6个吹鼓手,用钱请来的,娶亲时让他们吹奏些诸如《游龙戏凤》、《刘备招亲》之类的戏曲儿,吹吹打打,自演自唱,十分热嘈,这一条就把黑菜瓜的轿子船比下去了。黑菜瓜怎儿也想不到要用一条乐船的,香玉一个妇道人家更不懂这些了。跟在乐船后头的是轿子船,舱里摆花轿,轿前摆有火盆火把,轿顶安有照妖镜,以及插有羽毛之类的喜筛,做得均蛮讲究的呢。轿前放两张方凳,专给新郎和陪郎坐的。本来,柳春雨不一定要上船领亲的,柳安然打听到黑菜瓜上船领亲,于是也让自家小伙上船,而村上人晓得的是,柳春雨不上船。轿后放张方桌,上有棉被、席子和一对花枕头。最后的一条是空的,显而易见是装嫁妆用的,自然就叫嫁妆船。黑菜瓜家轿子船,就是香河村平常人家的安排,两条船,一条轿子船,一条嫁妆船。这样一来,黑菜瓜家明摆着输给了柳春雨家。轿子船均在香河里一东一西的水桩码头上整装待发了,黑菜瓜想增加船也来不及了。

再有就是发轿时间,哪家都想早一步开船,抢个头彩。可这发轿,又不是越早就越好,毕竟是带新娘子的,乌漆黑笃的就发轿,反而叫人心里头不踏实。结果两家相互瞄着,早上发轿时,两家几乎同时点燃小鞭,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两家轿子船均出发了。因为迎亲的轿子船不作兴走回头路,所以,柳春雨家轿子船由东向西绕着走,这样子回来时正好从东边回来,就顺了。黑菜瓜家轿子船与柳春雨家轿子船正好相反,倒也不矛盾。只是柳春雨家先绕了路,所以比黑菜瓜家离开香河要晚了,望上去就迟了。黑菜瓜先离开香河往杨家庄去了,脸上喜滋滋的,心想,哪个要你弄三条船的唦,没得我快了吧。

这些都没得说头了。轿子船到杨家庄,又闹出笑话来了呢。两家轿子船差不多同时到了杨家庄,轿子船不曾靠岸就均照规矩礼,先放三响炮仗。女方闻声出来接应了。哪晓得弄岔了。杨雪花家亲戚接到黑菜瓜的轿子船上去了,杨阿桂家亲戚接到柳春雨的轿子船上去了,弄得双方亲友蛮尴尬的。这也难怪,都是从香河村过来的轿子船,接轿子船的女方家亲戚哪能弄得那样子清爽唦。

杨雪花家来人,只得重新跟柳春雨家撑轿子船的道过喜,之后领了柳春雨上岸,接着拿火把,端火盆……这里头谁先谁后是有讲究的,不好随便。这时候柳家的乐船吹奏起来,比另一家要热嘈得多呢。

这刻儿,看热嘈的多起来。从河口到巷两边,一直到女方家门前,都挤挤簇簇,净是人,男女老少,不计其数。这当中,最活跃的是细猴子(当地小孩子的俗称),真是猴子似的,在轿子周围钻来钻去。而丫头姑娘们总是躲在人后或墙旯旮不显眼地方,偷看杨雪花家新姑爷相貌。柳春雨自然大大方方,今儿他也是一身藏青色蓝中山装,毕叽布的,笔挺的。人靠衣裳,马靠鞍,真的不假,新郎官柳春雨今儿真精神得很呢。有多嘴的丫头媳妇悄悄嘀咕开了:“怪不得,雪花丫头,喝了迷魂汤似的,放不下柳家老二呢,真是没得说的,一表人材,一表人材。”“啧啧,少有,我望过若干新郎官了,像眼前这个样子的,少有。”

别人看热嘈的时候,上轿子船的正忙,把轿子船上的东西,诸如盒担之类往女方家搬。可,没那么顺当呢。这不,杨雪花家大门刚才还开着的,现在倒紧闭着了。一副大红的对联,在大门上贴着,上联“福来俱是五”,下联“喜到定成双”。眼前大门紧闭,撑轿子船的并不着急,苏北里下河一带的规矩礼均不大差,这是女方家跟新郎官要开门封儿呢,新郎官肯定会有所准备的。只见柳春雨递给女方喜妈一个红纸包,门果然开了。其实,新郎官柳春雨晓得,从包了这头一个封儿起,接着要包封儿的地方多着呢,他心里有数,家中先前预备好了的,封儿均在口袋里,到时掏就是了。

为难归为难,柳春雨递了开门封儿之后,女方还是以礼相待的。正门打开后,首先用茶为轿子船迎亲的人们暖手、甜心。这里的茶与茶叶毫无关系,实际是糯米粉做成的糖团。说成茶,是女方家客气呢。在香河一带,这下糖团也是有讲究的,或每碗四只——事事如意,或六只——六六大顺,或八只——八节康宁。不要担心,糖团个头如桂圆一般,一双筷子夹一只,好下口。你像杨雪花家蛮客气的,给轿子船上每个人下的是八只,对从香河村来的男将来说,吃下去,不费事。这是说的款待上轿子船的一般客人的,新郎官碗里的就不一样了,望上去好像特别优待,盛糖团的碗大了许多,碗中糖团也精致了许多,个头小小的,形状跟豌豆蛮像的。明眼人一望便晓得了,这是在为难新郎官呢。如若是用筷子一只一只夹着吃,势必费时,到时候人家丢碗你还在慢慢吃,岂不难为情?如若是想速度快,就着碗口往嘴里扒,又不怎儿文雅,吃相太丑,更难为情!你还别说,杨雪花家这道茶,还真不好办呢。柳春雨眼珠子一转,主意有了。他推说口干得很,只喝了几口汤,糖团一只不曾碰。摆这一道茶的是杨雪花家大姨丈,外号百事通,规矩礼特别多。百事通对新郎官这一举动十分地满意,说是新郎官把满满有余留给了女方家,让女方得了个好兆头,百事通自然开心呢。

新娘子临上轿前,柳春雨跟着喜妈后面转,忙着包封儿。凡上锁的箱柜橱笼,他都得包封儿,捏一把锁一个封儿,数锁就是了,因而叫捏锁封儿。这箱笼之类也不是全锁完,得留一只箱暂不锁,新娘子上轿之前,长高用。这长高也有称为压箱子的,实际就是男方女方一对一比着往箱子里扔钞票。其实,乡里人手头没得多少钱呢,长高也就象征性的,双方各放进几块钱,礼数到了就行了,意思账儿。柳春雨家关于长高在通话的时候有言在先的,因而不曾有什呢为难的。

倒是黑菜瓜家,被杨阿桂家亲友用激将法,弄儿急起来,想争脸面了。轿子船靠岸时,杨阿桂家亲戚以为有吹鼓手的是黑菜瓜家,结果不是,这让黑菜瓜脸上觉得很没得面子。长高时,亲戚们七嘴八舌的,说什呢黑菜瓜是个当老师的,不给杨阿桂多长几回高,说不过去呢。黑菜瓜心想,这长高箱子反正跟轿子船走,长就长。于是,双方一次比一次放得多,最后争得各不相让。直到杨雪花家嫁妆装上船,柳春雨家轿子船吹吹打打,离开码头,返程了。黑菜瓜一想,坏了,不能让柳春雨在我前头到家。这时,才转出资深的长辈出面打圆场,双方才罢了手。

其实,黑菜瓜呆掉了,这长高里头的表面文章太大了。因为长高的箱子钥匙多半由喜妈亲自交给新娘子,这娘家长高压箱子的钱,望招或回门时便会回到女方娘家人的手中,当时用的是娘老子的钱自然还把娘老子,当时用的是哥哥嫂子的钱理当还把哥哥嫂子。真是装脸面的呢,用不着太当真。

黑菜瓜的轿子船尽管比柳春雨家轿子船离岸晚了。但返回之前的规矩礼,还不能少。撑轿子船的要在女方家附近河面上连打三转,叫风车位子,说是让姑娘转得不辨方向,断了回家的念想,一心一意到婆家生儿育女过日子。

轿子船迎回新娘子之后,不走回头路的规矩礼,在香河一带,没得不晓得的。因此,撑轿子船的,从男方家出发时,便将行船的线路谋划好了。不仅如此,行船路上,逢桥遇庙,如若是要改变方向,均得放上一挂小鞭,祈求神灵保佑。早先,单放几响小鞭还不行,陪郎要陪新郎立身,打躬作揖的。恐怕后来人嫌烦,礼数减省了。

轿子船在河里不能走下方,必须走上风,这里头的讲究源于新郎官本身。据说,早先时候,新郎在新婚三天内除去神仙皇帝,就数他大,哪怕一品当朝也不在话下。何故?只因他做了“新郎官”,于是乎,新婚夫妻说起话来,便是一口一个“官人”,一口一个“娘子”。不过,这新郎的“官”仅当三日,时辰一过自然削职为民,人们很快便忘记了其当官的历史。倒是那新娘子,不论过去几年,只要尚未开怀,仍有人叫新娘子,不过前头多了个老字罢了。再说那新郎官,既有三日官衔,便不能吃下,故而轿子船必须走上。行船途中,要是碰上其他农船、商船、渔船之类,大家都晓得是新郎官的轿子船为大、为上,会识相地认小、为下,蛮自觉地走了下方。本地乡俗如此,不为过。

然,凡事都有例外。轿子船在河里抢上风的事亦时有发生。旧时是碰到横行乡里的官老爷,那官船是不让你的,怎儿办?抢!称霸惯了的官老爷不会轻易让新郎官为上、为大,而新郎官与撑轿子船的汉子们似更不服气。“历朝历代官在上、民在下,官坐民跪,穷人一辈子就这三天‘官,你都不肯让,非争不可,那就不怪人了。”于是乎,撑轿子船的汉子们齐心协力,挥舞船篙,一定要让新郎官抢了上风,当成三“日官”。万一抢不了上风,另外还有一法,那就是让新郎官上岸,飞身疾奔,只要比官船超出一步,便大了一级,两步大两级,三步便逢官大三级了。尽管新郎官累了一点,但这口气非争不可,这上风非抢到手不可。

现时抢上风,多数不是跟官船抢,要么是乡里不讲道理的泼皮之徒,没有什么礼数好讲,想他让出上风不可能,只能靠抢。要么同是迎亲的轿子船,两个新郎官碰到一起,均想占上风,怎儿办?想让都不行,依本地乡俗是非抢不可。每年正月里,为“抢上风”,多多少少总要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的。

这不,从杨家庄返回香河村,要经过一条直行的白渡河,有几里路长呢。柳春雨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从杨家庄离开时,原以为黑菜瓜会被长高缠住手脚,不会这么快就赶上来的。事实上,现在,柳春雨已经望得见黑菜瓜的轿子船了。想不抢上风都不行了。

黑菜瓜其实早就想好了,今儿一定要跟柳春雨抢一下上风的。黑菜瓜记仇呢,割稻时为个一包烟打赌的事,他心里一直不服气呢,原本该是他黑菜瓜赢的呢,结果是自己反而受了伤,吃了皮肉之苦算不得什呢,心里头气不顺。不止这件事呢,还有,总是有人说他给细小的讲课不如柳春雨,黑菜瓜怀疑这风是他柳春雨自己放出去的,别以为人家抢了你老师的位置,同样的初中生,凭什呢就是你当老师,我摸鱼?再说,也不是我想抢你的位置就能抢得到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肯要水妹,想要琴丫头,结果呢,老师当不成,琴丫头也被人家娶走了,两头不着实。你也不能泼我的臭水唦。老天有眼,让我今儿跟你柳春雨一块迎亲,机会送把我,我不能轻易就放过的。再比不过,从今往后跟你柳春雨不罗嗦,算你狠,斗不过你,躲着你总可以吧。黑菜瓜越想越来气,在他看来,如若能抢了柳春雨的上风,那先前不曾比得过柳春雨的都不算什呢了,人家都会记住,占上风的是他黑菜瓜,柳春雨想不甘拜下风,也不行呢。这将是给他带来荣耀的一件事,不管怎儿,他都要跟柳春雨抢下子。

“兄弟们架架势,柳春雨家轿子船就在头里,没得几篙子远了,我来用把劲,超过去,晚上我敬大家伙的酒不谈,闹洞房时让大伙儿尽闹,我绝对不会撂脸色,也绝对不会小气的,只要大伙儿给我把这上风抢过来!”这个黑菜瓜疯了,为了抢上风,把自家的新娘子都豁出去了。在香河一带,闹洞房都是些平辈份的,跟新娘子动手动脚的多的是,碰到新娘子脸皮薄的,吃不消呢。

黑菜瓜这话一出口,收都收不回来了。几个撑轿子船的小伙来神了,“新郎官人口说人话,可不许赖账啊。”“哪个赖账就是这个。”黑菜瓜伸手做了个王八在爬的样子。这个黑菜瓜,不顺序,今儿你可是个新郎官呢。新娘子还不曾进门,你就做出个王八来,想戴绿帽子这么性子急么?此是后话,不便多说。

眼前,黑菜瓜轿子船上的小伙们劲头子上来了,篙撑得“呼哧呼哧”的,桨划得“哇吱哇吱”的,两条轿子船很快就跟柳春雨家轿子船并排而行了。还好,白渡河蛮宽的,完全够两条船并排行走的。好事的黑菜瓜朝柳春雨喊起来了:“新郎官哎,今儿比下子,哪个抢到上风,哪个是英雄,抢不到承认自己是狗熊。”

“新郎官,说的什呢唦?”柳春雨家轿子船上,乐师吹奏得正欢呢,吹鼓手们也是有意显摆下子,意思隔壁的轿子船赶得再凶,没得呢。坐轿子前面的柳春雨不曾听得分清,重复了一句。果真是不曾听得分清唦?不尽然,柳春雨想的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本庄本土的,早不见晚就见的,弄得山高水低的,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怎儿好。况且,这结婚毕竟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弄得不顺序,心里头的疙瘩老是解不开,就麻烦了。更不好的,从此两家生了伤,化解起来难呢。因而,柳春雨重复一句,是想黑菜瓜不要把话说得这样子难听,话题岔掉就算了。我也不抢你的上风,你也不抢我的上风,出了白渡河,分开来走就是了。进香河的河口又不一样,两家轿子船一东一西,碰不起来了,后头还有好些事情在等着呢,赶路才是要紧的。柳春雨的想法又不能跟黑菜瓜说得明了,那黑菜瓜还不把他笑话成个软蛋,胆小鬼,没得点儿男将气概。柳春雨可丢不起这个人,他只好如此暗示下子,你黑菜瓜不知趣,不识相,要抢,我柳春雨也不是亚家,难不成还怕你么?

到底是柳春雨家船多,不及黑菜瓜家灵便,再加上嫁妆船上,柳春雨家东西装得比黑菜瓜家多,撑船的撑起来蛮费力气的。渐渐的,柳春雨家轿子船往后掉了。这个样子可不行,还不被黑菜瓜他们笑掉大牙?柳春雨当机立断,把三条船首尾相连的绳子全解开,将乐船调到轿子船后头,又从乐船上抽两个撑篙子的上了轿子船,这样子一来,轿子船上变成了六根篙子,两把桨,比黑菜瓜家多出两根篙子,即便黑菜瓜也把嫁妆船解开,也不行。他家总才六根篙子,两把桨呢。你黑菜瓜总不能连嫁妆船都不要吧?的确,黑菜瓜家总共两条船,轿子船上就是四根篙子,两把桨,平常人家均是这个样子配的。嫁妆船上只有两把篙子,好在嫁妆不算多,两把篙子也差不多了。

柳春雨轿子船的格局一变,黑菜瓜这边的形势急转直下,被柳春雨的轿子船甩到后头去了。尽管他也有两条船在后头,但抢上风,是针对新郎官的,柳春雨在前头,就算是抢到上风了。柳春雨并不曾让轿子船上的小伙们再没命地撑啊划啊,而是吩咐轿子船把行船的速度慢下来,用意很明了,不要把黑菜瓜逼得上岸跑,那样子就生伤了。抢上风原本只不过是一种风俗罢了,太顶真了没得必要。

黑菜瓜望着柳春雨的轿子船慢下来,以为机会来了,就又发动起船上的小伙们,不要忘记闹洞房可有好戏望呢,只不过,抢不到上风,一切免谈。小伙们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但局势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柳春雨手里,到最后快出白渡河时,柳春雨轿子船上撑船的,船篙几乎压着黑菜瓜船上的船篙了,想让他快就稍微放一放,不想让他快,就一直压着。临出白渡河时,柳春雨让两家轿子船几乎同时出河汊子的,柳春雨这才跟黑菜瓜丢下句,“还是新郎官你家上轿子船的厉害,我家多了两个人,才跟你家抢了个平手。”“承让,承让。”黑菜瓜尽管心里不快活,但大面子还是要顾的,毕竟自己还是个人民教师呢。

跟黑菜瓜家轿子船分头行之后,柳春雨这才把轿子船的格局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兄弟们加把劲啊,早点到家让我跟新娘子早点拜堂,大伙儿也好早点喝喜酒,吃喜糖噢。”“好来,大伙儿齐用力啊,晚上早点儿闹洞房噢。”“好噢,好噢,晚上好好闹洞房哦!”毕竟全都是壮小伙子,力气一上来,船快了许多,船头的浪头“哗哗”的朝两边分。哪个年轻人不欢喜闹洞房唦,闹洞房是假,就是闹闹新娘子呢,原本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一夜一过变成大娘儿了,变成人家人了。这些事情自己做不成,闹下子解解馋呢也是好的呀。一年下来,这样子的机会不多,得闹,不闹哪成啊。

黑菜瓜家轿子船到了香河水桩码头之后,并不曾立即让新娘子杨阿桂上岸,说是香玉吩咐下来,要捺性子,还说这是婆婆给新媳妇的第一个见面礼。实际上,这是早先农村里头的规矩,不论新娘子脾气、性子怎样,做婆婆的均捺一捺。“廿年媳妇熬成婆,做了婆婆压媳妇”,这个样子看来,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假。为遵婆婆旨意,给新媳妇捺性子,于是乎,本当很快靠岸的轿子船,靠岸前还得玩些花样,在婆家庄子的河心里来三个风车位子。或许有人会问,轿子船从新娘子庄上刚启程时不是来过了么。不错,还得来!你看,那轿子船在河心里连打三个转,河水都起浪了。真是想把新娘子转得头昏眼花,不辨南北西东才罢手么?!

眼见着轿子船靠了岸,这下该给新娘子松绑,让她先上岸吧?不行,上不了!按规矩,头一步先搬嫁妆。你看看,这不是明摆着跟人家杨阿桂过不去?香玉这个新婆婆在给新媳妇捺性子呢,等吧,不等怎儿办?哪个还不都是这个样子过来的。这刻儿,轿子船上的小伙们有了用武之地,一样一样地把箱橱柜笼往黑菜瓜新房里搬。搬嫁妆快不得,须稳住劲儿,慢慢来。要是毛手毛脚,一不小心擦掉木器东西上一点油漆皮子,那就会不吉利的。主家见了自然不开心,当事人也会觉得对不住人家,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因而,搬嫁妆了,香玉跑到河口再三关照,轻点,慢点,早着呢,莫慌。说早其实是宽搬东西人的心的,让他们晓得她香玉不着急呢,你来搬东西没得必要着急。

一件件嫁妆在新房里摆放妥当之后,该抬轿上岸,把新娘子从花轿里放出来,好松动松动了吧?仍是不行。嫁妆中还留有一样在轿子船上,那便是规定最后进新房的子孙桶,说白了就是马桶。当初不知是谁给起了个子孙桶之雅称,这在茄瓜大的字识不了一笆斗的乡里人来说,真是难得了。端这子孙桶,多半是男方喜妈的本份。谁知,又有喜好闹事的想出新招来,说既是子孙桶,就得由有子有孙的姑爷代端。说到姑爷,也不是软柿子,哪个要捏就捏的,碰到爽气的姑爷,想想算了,给新娘子一个方便,端便端了,日后新娘子自会领情的;要是碰到脸皮薄、脾气犟的姑爷,那就糟了,新娘子在轿子船有得等呢。那姑爷,先是东躲西藏,既而推三阻四,纠缠半天,才肯动手。也有的姑爷,既不是面皮薄,也不是不好说话,可无论哪个劝,高低就是不端,目的很简单,故意拖延端桶时间。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姑爷被婆婆收买了,在讨丈母娘的好,替她给新媳妇捺性子呢。姑爷如此做法,难不成就没有私心?说不清爽。

香玉就黑菜瓜这么一个小伙,没得姑娘,哪来的姑爷呢?只好请门上谭支书家女婿代劳,同宗同族的,既然人家请了上轿子船了,之前也招呼过了。谭支书家女婿蛮好的,蛮爽气的,不曾要怎儿说,就把子孙桶给端进新房了。

黑菜瓜家这边还在捺性子呢,柳春雨家新娘子杨雪花早已经由福奶奶领着走向新房。杨雪花不曾要捺性子,柳安然发下话来,他又不是婆婆,要捺新媳妇什呢性子唦。福奶奶在香河一带,也叫搀妈奶奶呢,出处大概便缘于此人作用在搀字上。这刻儿,新娘子杨雪花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非听搀妈奶奶的话不可,自己的手、脚、嘴不能随心所欲,须等到闹过洞房才行呢。杨雪花进了洞房,有许多规定的仪式,在等着她呢。头一道程序——跨凳子。凳子矮小得很,是乡里人称之为爬爬凳儿的那种。凳上用红色布带子扣着斧头和大葱。其用意是为了消除新娘子途中惹上的魔气、邪气和污气。也许有人会说,轿顶上不是有喜筛之类么,何必多此一举。老辈人传下的关目,非做不可。新娘子从凳上跨去,那么,魔气、邪气和污气就会被斧头砍掉,大葱(冲)冲掉,预示着永远光洁、安康;第二道程序——喝糖茶。新娘子杨雪花被领到洞房中新床边,面朝南而坐。此时,杨雪花照规矩眼睛依旧闭着,只待新郎官柳春雨来揭去头盖。揭了头盖,搀妈奶奶递过去一碗糖茶给杨雪花,让她喝了之后,方能睁眼。这也有讲究的,说是新娘子一直在轿中哭嫁,眼睛自然是苦的,要是不喝糖茶甜一下嘴,那眼晴望到哪儿便会苦到哪儿,那还了得。所以,得用糖茶冲掉一切苦水,让眼睛睁开,自然望到哪儿甜到哪儿,就会生财。

望窗口,是杨雪花进洞房之后的第三道程序。杨雪花睁开后的头一眼必须朝窗口望。这窗口原先是用红纸糊好的,待到杨雪花朝窗口望时,有人随即用筷子将红纸戳破。此时,杨雪花从破洞中望到的是一张细小伙的脸,笑眯眯的,正朝新娘子笑呢。这里头也有讲究,叫筷子筷子——快生贵子。也许有人要问,这窗口是糊着的.新娘子什么时候揭了盖头望窗子,外头人怎儿晓得,怎么戳得这个样子巧的唦?!不要忘了,洞房里有个报信儿的,那搀妈奶奶不在么。她自会传出话来,如此内应外和,巧也就不奇怪了。

这窗口糊红纸,说是源于一则传说。说水母娘娘生有一只九头怪鸟,怪模怪样,奇丑无比。可这九头怪鸟缺乏最起码的自知自明,还自认为自己漂亮,有色彩艳丽的羽毛,因而常爱与人比美。这鸟打听到新娘子最漂亮,心中不服,于是哪家结婚办喜事,它便飞落到哪家新房窗口偷看。哪哓得,新娘子猛地望见窗口丑态怪物,吓得死去活来,无一例外。为了防止这类事情再次发生,主家便用火点在窗口,吓走那怪鸟。久而久之,传下来便成了红纸糊窗。屋内烛光映照之下,外边红彤彤,似火点燃一般,九头怪鸟一样被骗过了。至于后来时兴用筷子戳窗纸,则是一种暗示,启发新婚男女在花烛之夜如此如此,这样让新婚夫妇之间如胶似漆,恩恩爱爱,百年好合。

洞房里的关目一个接一个。这当儿,堂屋里,暖房酒正热嘈地举行。亲朋好友,人人脸上堆满笑意,举杯相敬。柳安然这刻儿,逸事逸当地坐在前院里抽会子烟,歇下子。跑堂的,上菜的,从他身边经过均笑嘻嘻的,“做公公佣媳妇了,开心吧?”“开心,自然开心。承你来出劲帮忙呢,下餐多吃两盅。”“没得话说,大家高兴,喝醉了也不为过。”说话的当口,有人找“扒灰公公”了,说是要扒灰公公去敬酒。“酒照敬,玩笑开不得。”柳老先生一脸正色朝来客道。“你先别管,到桌子上再说,走唦。”来人不管柳安然怎儿打招呼,连拖带拉,把柳安然从前院拽到堂屋里了。柳家屋大,堂屋就放了四桌。桌子上到处是红白滋汤的笑脸,相互劝酒的,不住气拉呱的,跑来跑去敬酒的,热热嘈嘈,其乐融融。

原先这餐“暖房酒”,新郎官与新娘子是不作兴入席的。搀妈奶奶在房内照应一对新人,让他们同饮合欢交杯酒。桌子上的菜,只有一对富贵鱼不能动筷,叫做“吉庆有余”。若是平日家教不严的,新娘子不懂此规,动了那鱼,即便新郎官不好说什么,也会受搀妈奶奶“请教”的。这请教在乡里人嘴里用得极具讽刺意味,明明是指责、批评对方,却要向人家“请教”,有意思。

现时,这些旧规矩礼做起来不怎儿严格了。杨雪花就坐在紧靠西房间新房门口的一张桌子旁,专门有一帮女眷在陪着呢。翠云被老子特地安排在新嫂子身边照应照应的。杨雪花穿着水红色新棉袄,扎着粉红色的头巾,望上去蛮喜庆的。她并不怎儿动筷子,只有翠云夹些咸放进她跟前的小碗里,她才动下子。翠云不停地说,“大家吃咸,不要跟新娘子学,多吃我家才欢喜呢。”“我来留个肚子等着吃你的喜酒呢。”门上大嫂子拿翠云开玩笑。翠云也不生气,大过年的,人家说句把笑话哪能这个样子经不起玩笑呢。“快了,到时候一定请,一定请。”翠云大大方方的,桌子上人包括新娘子杨雪花均蛮喜欢的。翠云心里想,正月里那个当兵的要望下子,不晓得有没得缘份呢。翠云走神的当口,杨雪花起身打了个招呼,在座位上留下个“封儿”,把新房的布帘子一掀,进去了。杨雪花这也是照规矩礼行事呢,在娘家妈妈关照好了的,这顿暖房酒新娘子上桌子只是象征性的,做做样子。

暖房酒,酒兴还不曾了呢,这么多亲啊友的当中,总有个把馋酒的,抓住个酒壶不肯丢。可丫头小伙们心事早就不在酒桌子上了,都哄着要闹洞房呢。当地有个话语叫“闹发”,闹发闹发,越闹越发。洞房就是要闹。当晚,无尊卑长上,男女老少都可闹。不过,一般上了年岁的,是长辈的,多半不会去闹的,而在一旁看热嘈,分享年轻人的快乐。如此一来,闹洞房的大多是平辈的青年男女,尤其是爱闹笑的小伙头子。即便是这青年人当中,也不是所有的都敢闹。这闹洞房,得会说四言八句,用当地人话说,要有急才。现场看到什呢现编词儿,还得应时应景,不能驴头不对马嘴的,惹人笑话。自己没有急才,又想闹,怎儿办?跟在后头喊好。这角色好当,不管领头的怎儿说,你一张口,“好!”就行了。你听,柳春雨家闹洞房喊好的来了——

一进房门亮堂堂,

好啊——

看看新娘子好嫁妆;

好啊——

穿衣橱的镜子对着床,

好啊——

照见龙凤被里戏鸳鸯……

好啊——

如此闹法尚属文明。有的闹来闹去,动起手脚来的也有。不信再听,有文章了——

摸摸新娘子头,

金子银子往家流;

摸摸新娘子手,

数钱数钞动笆斗……

新娘子辫子长又长,

养个儿子上学堂;

新娘子脸盘子圆又圆,

儿子长大中状元……

这说词一出口,本来不想出手,现在也让不掉,真得出手了。你看跟在后头喊好的,原先想沾光进新房里头找点儿糖啊烟啊之类的想头的呢,不想到头来,还是有难事要他做呢。这不,前面说贺词的催着呢,“快弄快,我说到哪块,你动作就要跟到哪块,不然,请你滚蛋。”“新兴头来的,滚蛋滚蛋的,我配合你不就行了。”“行,这个样子,刚才的重来。”于是,说贺词的高声再喊一遍刚才的说词——

摸摸新娘子头,

好啊——

金子银子往家流;

好啊——

摸摸新娘子手,

好啊——

数钱数钞动笆斗……

好啊——

新娘子辫子长又长,

好啊——

养个儿子上学堂;

好啊——

新娘子脸盘子圆又圆,

好啊——

儿子长大中状元……

好啊——

这一声好喊下去,手的动作也随着到位,没得办法,那些个闹洞房的诸亲六眷,什呢舅舅家表,姑姑家表,姨娘家表,什呢门上叔伯弟兄之类……一个望着一个,人头眼众的,怎儿弄唦,总不能让旁人说你言行不一唦。再说了,摸摸新娘子,心里头痒痒的,又不吃亏。只是有一条,怕柳春雨脸上扛不住,来个翻脸不认人,就不好了,下不来台呢。因而,即便是动手了,也不敢动作有多重,点到为止,意思下子。

这当口,新郎官柳春雨,只好把肚量放大些个,别无他法。当地乡俗,不是从你柳春雨家新娘子开始的,也不会从你柳春雨家新娘子结束,流传多少年下来了呢。不管怎儿闹,闹洞房,闹的主要是新娘子,目标不会变。这会子就是杨雪花,你看杨雪花坐在床铺边上,只有被闹的份儿,没有开口、动手的可能。新郎官柳春雨呢,在一旁,手里举着红红的蜡烛,只有陪笑脸,打招呼,脸上表情还好,隔一阵分一回子烟。用意也很明了,让众位手下留情,不至于太出格。

说起闹洞房来,也不是没得闹得难解难分的情况,那时新郎只好求援。搀妈奶奶便会出来说话,“好了好了,好关状元门啦!”这样一来,双方不至于伤了和气,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大家都没得面子,本来闹洞房为了喜庆才闹的,弄得生了伤,不好。

望起来,柳春雨事前是做了工作的,老表们闹是闹了,蛮得体的,热嘈的意思有了,新房里气氛蛮好的,但又不曾让柳春雨面子上难看,也不曾怎儿放新娘子不得过身。

一批一批的姑娘小伙进新房出新房,个个笑嘻嘻的,嘴里头嚼着从洞房中闹来的糖果、红枣之类战利品,蛮开心的。乡里人,一年当中难得有这个样子真正开心的日子呢。可再开心,总有个了时。搀妈奶奶进来喊了,“时辰到了,不早了,好关状元门啦!”余兴未了的丫头小伙们只好恋恋不舍地从柳春雨、杨雪花的新房里出来,相互之间还不停交谈着,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之中,回家。

搀妈奶奶吩咐“好关状元门”,为的是不至于闹洞房的失了分寸。这当儿,她还不能离开洞房。又有什么关目?点花烛。不是常说,洞房花烛,洞房花烛么,闹过洞房之后,搀妈奶奶便拿出一对花烛,分别给新郎官柳春雨、新娘子杨雪花拿着,再拨亮写字台上的灯盏,好让小两口儿点烛。这花烛叫富贵烛,又叫福寿烛。点花烛是蛮有讲究的。既不能让新娘子杨雪花先点,也不能让新郎官柳春雨占先。否则,两支花烛便不能一同点完。说是有了先后不好,预示着将来新郎官和新娘子不能白头偕老了。这可是哪个也不愿意的。于是在搀妈奶奶的主持下,柳春雨、杨雪花一对新人同时将花烛就到灯盏上,一同点燃。这花烛一点,意味着洞房花烛夜的开始,搀妈奶奶不便再留,碍事呢。于是,在新郎官、新娘子耳边耳语一番,再次吩咐关状元门。

花烛跳跃着喜悦火苗,柳春雨、杨雪花一对新人将揭开全新的生活。

这当口,有三个细节值得一提。头一个细节,谁先脱鞋。这在现时新婚男女不成问题的,没得哪个去计较哪个先脱,哪个后脱了。可在旧时,脱鞋里头有关目,蛮讲究的。新娘子老实,听新郎的话,先脱,这一脱,便是新郎抢了上风,他便会脱了鞋,磕在新娘鞋上。说是男鞋为天,女鞋为地,换句话说,男上女下,女人将永远处在下风。既然这样,便有不服气的新娘子与新郎官较起劲来,哪个也不肯先脱鞋,闹将起来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其时,“出嫁从夫”的古训尚且顶用,女权主义自然没有市场的了。

解纽扣是洞房花烛夜的第二个细节。过来人都知道,这解纽扣是龙凤和鸣所必需的。可这里亦有难题,即便是新娘子嫁到婆家来,心头喜滋滋、甜蜜蜜,也断然不会替新郎解纽扣,更谈不上自己先解开纽扣了。刁钻的婆婆,通常关照好自个儿的小伙,只要新娘子上来就动手动脚,不论是解了谁的纽扣,均说明其不大正经,抑或是在娘家就不规矩了。既是有这样的想法,做新娘子的也不至于犯傻。于是,宁愿不睡,也要等到新郎先帮她解下第一个纽扣,然后才自己动作。凡事也不绝对的,也有讲理的婆婆,关照小伙,洞房花烛之时,解新娘子衣扣要快,叫做解得快,开怀就快,老人家着急抱孙子呢!于是,听话的新郎官一上床,手便直奔新娘胸前,笨手粗脚地解开第一个纽扣,弄得新娘子羞答答的,怪难为情的。

解纽扣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一张床,新人如何睡?旧时的床,都有个上下之分,朝东为上,朝西为下。无论是谁先睡东头,都不算好。知书识礼的新娘子,自然觉得先占了男人的上手不好意思,而心地善良的新郎官,也知道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西头,挺难为情的。说起来也真是,相互谦让的事儿,比如脱鞋,有矛盾;相互争执的事儿,比如上手下手,也有矛盾。怎儿办?靠床上的新被子穿针引线。据说,祖上传下规矩,新被子只缝一头,另一头由搀妈奶奶摆在东头。此刻,新娘子便会对新郎官说:“那被头不曾缝,不好睡,今夜就委屈为下一次,明儿再缝吧。”新郎官闻此言,便来个顺水推舟,睡到新娘子身边去了,这叫并头睡。此后,龙凤和鸣怎么和,鸳鸯戏水怎么戏,便不必多说了。用当地说书艺人的话说,不在书中交代了。

上头三样,说的均是旧时的规矩礼,到了柳春雨、杨雪花他俩跟过去时代大不相同了呢,也就没得那么些讲究了。睡在蛮软熟的新被子里头,暖和和的,柳春雨有些个想那个了,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杨雪花滑滴滴的奶子上,搓揉起来,弄得杨雪花哼哼叽叽的,嘴里喃喃地问道:“春雨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呆丫头,我弄把你望下子,看看是不是做梦。”说话间,柳春雨的阳具硬邦邦地插进杨雪花的下身里边了。他明显感到杨雪花那里边暖暖的,湿湿的,让他兴奋,让他急切地想有所动作。于是,柳春雨的身子不住气地扭起来,他这一扭把杨雪花也带起来了。“春雨啊,不许你再喊呆丫头了,我是你婆娘了,要喊婆娘,不许喊丫头。”“好,喊婆娘,不喊丫头。婆娘——”“呆喊什呢,小心门外头听壁根的在偷听呢。”“噢,我倒把他们这帮捣蛋鬼给忘掉了。小点声,小点声。”两个人嘴上这个样子说,可到了关键时候,动作还是蛮猛的,真有人听,笃定能听得见的。年纪轻轻的,这上头旺一点儿也属正常。

只不过,柳春雨、杨雪花的担心是多余的。虽说,闹过洞房之后,是有几个不死心的,嘴上说回去,转了一圈,又悄悄地返回了,蹲在他们家洞房的窗檐底下听壁根,偷听他俩会说些什呢悄悄话,可会做那个事。可刚睡下的时候,柳春雨、杨雪花各想各的心事,一句话都不曾有。柳春雨也不晓得自己怎儿弄的,眼前总是出现琴丫头的影子,老是在想这刻儿,琴丫头在陆根水家仪式到了什呢程度了,是不是也像他跟眼前的杨雪花这个样子睡在被子里头了。杨雪花呢,总感到这一切不是真实的,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身边睡着的人就是自己的男将了么?从今往后,就要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么?

有句话说得有一定道理的,叫饱暖思淫欲。两个青春的胴体在一起,被子里的温度很快就上来了,杨雪花身子上特有的女人味,开始散发出来,让柳春雨不得不把琴丫头从头脑中赶走,眼前的一切那样充分地呈现在他面前,叫柳春雨有了一种男性的骚动。他身体的需求轻易就把头脑里的想法打败了。于是,他像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战士,主动出击了。

在乡里听壁根要蹲一宿呢,第二日早上亲友们再汇齐的时候,只有听听壁根的小伙们胡吹神侃一通,揭了新郎新娘的老底,惹得满堂大笑,也不枉他蹲了一夜的壁根。可蹲在柳春雨家洞房的窗檐底下听壁根的就惨了,柳春雨跟杨雪花什呢也不说时候,他们蹲在窗外听,结果见久蹲没戏,便失望地离去。他们哪晓得,这前脚一走后头戏就有了。遗憾不?

柳安然家正月里头喜事一件接着一件,刚给春雨伙办了大事,那个在部队当兵的小伙又来望亲了。

龙巷上,一群细小的,簇着个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军人,朝巷东头走呢。“望哦,望哦,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细小的高兴得蹦啊跳啊,走在头里,给柳家报信呢。跟在军人后头的李鸭子,正三步并着两步小跑呢,年轻人本来步子就快些个,又是个当兵的迈起步子就更快了,难怪李鸭子跟不上呢。“大侄子,不要急遭火忙的唦,婶子我哪块跟得上你的脚头子唦。”

李鸭子说跟不上是事实,但不完全是她嘴上说的原因,现在她可是个双身人呢。说来也日鬼呢,二侉子像头老水牛儿似的,在她这块田上耕过来耙过去的,不晓得弄过多少遍了,没得用,就是长不出庄稼来,没得效果。那晚,就跟阿根伙弄了一回,嘿,就不一样了,这块老荒田上冒出嫩苗儿来了。接着李鸭子发现自个儿每月必来的那玩意儿停掉了,又过了没得几天,一坐到饭桌子上就意泛意泛的,有些个恶心,可又不是对所有上桌子的东西都恶心,一下子对自家家里磨的水胡椒酱上瘾了。一顿饭没得它饭就吃不下去呢。一天晚上,李鸭子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侉子,“侉子,我有了。”“有什呢啊?”“有了你都不懂?痴!”“噢,真的?”二侉子被婆娘一骂,悟过来了。李鸭子望着二侉子像是蛮高兴的,心想,真是个痴屄养的,自家婆娘跟人家睡觉有了人家的种,他倒高兴得拾到什呢宝贝似的。她本想告诉他种不是外人的,是自家的种,说不定他会更高兴呢,可二侉子一个字都不曾提,她也就不好直说了。反过来一想,不说也罢了,说出来也不一定是好事,万一二侉子不高兴呢?

“大侄子,柳家这个翠云丫头,真是没得说的,标致得很呢,香河一带找不出几个的。婶子我包你一望就称心,再望就动心,三望就想要成亲呢。”当兵的并不曾把脚步子慢下来,李鸭子只得一路小跑,屁股跑得颠儿颠的,还在跟小伙子介绍情况。“我都听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我要望人,不想听你空口说白话。”当兵的有些个不耐烦了,看来,李鸭子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不止一回对当兵的小伙说了。

柳安然家,一家人都在等着客人的到来,新媳妇进门的喜气劲儿还没过呢。正屋堂屋里大桌子上,摆好了向日葵、花生、糖果、云绵糕、香烟,茶杯水瓶靠里边放着,杯子里头红砂糖都已经放好了,客人一来倒进开水,先来杯红糖茶。堂屋里坐着柳安然、柳春雨跟新娘子,不见柳翠云。人家约好了今儿到门上来望人,柳翠云自然不会外出的。她这刻儿在自己的小平顶子里头呢,做姑娘的,哪能那样子马叉呢,总要等到客人来了,提出来要望人了,她翠云再出来也不迟,哪有脚大脸厚不怕丑的,主动送把人家望的?

“柳先生,柳先生,贵客到了,贵客到了。”李鸭子人不曾进院门,声音老离不早就进了院子里来了。这些年来,香河村子上的人,对柳安然有种特殊的尊敬,从来不按辈份喊他,总是尊一声“柳先生”。这不,李鸭子喊起来一直都是没得先生不开口的。

柳春雨听到李鸭子的声音,起身到前院迎候,双方一见面,把手相互一伸,握手。这是年轻人的礼节,上了岁数的握手的很少,见面点下子头,就算招呼过了。今儿不一样,一个是现役军人,一个是回乡知识青年,握手是自然的。“王志军,跟公社放映员王贵宝一个庄子,前头王家庄的,现在北方当兵。”“欢迎,欢迎,柳春雨,翠云的二哥。”两个人自报家门之后,一齐进了柳家大堂屋。王志军见过柳老先生,又见过新娘子,并且向柳家全家道了喜,恭喜柳安然佣媳妇了,恭喜柳春雨娶了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恭喜杨雪花嫁了个和和美美的好人家。几句话,让柳安然一听蛮舒心的,毕竟在外头当兵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

“请用茶。”柳安然亲自冲了杯红糖茶递给王志军。王志军刚坐到大桌子旁边,见柳安然递茶,赶紧起身,“谢谢,老伯太客气了。”听惯了“先生”的柳安然,听到有人喊“老伯”,心里头蛮身舒的,暗自夸小伙懂礼。不等王志军提及,便主动朝新媳妇说了句,“望下子翠云在忙什呢,先停下子,见下子客人。人家从大老远的赶回来的,她坐儿在家里头不能没得礼貌。”“看柳老伯说的,我回来看望是应该的。那就烦雪花嫂子,请一下翠云妹子。”王志军正想问呢,柳安然话一出来,他正好来个顺水推舟。

李鸭子刚才一阵小跑,倒像是有点儿吃劲了。这会儿,坐在柳春雨旁边,只顾喝糖茶,吃花生,她眼睛精着呢,柳老先生百分之百对小伙满意,用不着她李鸭子再多费口舌了呢。现在只等翠云丫头一露面,王志军一望保管也是没得话说。至于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只要现在不让这小伙晓得,等他俩处得有感情了,晓得了也没得什呢大不了的,又不曾失身把人家,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又不是从前那个样子封建,原本好得要命的青年男女,最后结不成婚的,不也有么,照这样子说起来,这女的就把不掉了,不还是照样子嫁出去,当新娘子?男女之事,关键是两个人要中意,其他都好说。

柳翠云手拽着长辫子,跨着小碎步,进了堂屋,头低低的:“爸爸叫我呢?”“还不见过王志军同志。”老父亲很少这么正规地叫人同志呢。“见过王志军同志。”翠云照父亲的吩咐跟客人打了个招呼。“这是在家里,就不用这个样子了,如果可能的话,大伙儿都叫我志军,翠云妹子比我小三四岁的样子,就叫我志军哥吧。至于翠云妹子的二哥二嫂,我就跟在翠云后头叫二哥二嫂,柳老伯你看可行?”

“志军说得对,这不是在公家,是在家里头,不用那么正规。我看志军的想法蛮好,嘿嘿,蛮好。”老先生望着眼前高高大大的小伙,浓眉大眼,蛮英武的,越望越欢喜。

柳翠云听王志军这样子一说,脸一下子泛红色了,这个人心倒急得很呢,倒跟在我后头叫起哥哥嫂子来了,也不曾问问人家同意不同意呢。真是的,你以为当兵就了不起啊,我说不定还不想嫁把你呢。这个王志军,看来蛮有心眼的,连我多大都晓得了,看来晓得我不少情况呢,可那件事情不晓得他是不是晓得呢?万一他在乎那件事情怎好呢?柳翠云心里头真是矛盾,一会子瞟着眼前的小伙蛮不错的,心里头禁不住暗自高兴,庆幸自己碰上个不错的人,可想起那件事情就像喉咙里头有个鱼刺卡在里头,来不得来,去不得去,蛮难受的,不晓得怎儿办好。

王志军一望见柳翠云进堂屋心里头就称心得不得了,心想,人家都说说媒的好吃做媒,又说十媒九谎,我看不见得,这个李鸭子把柳翠云说得一朵花似的,今儿一见,比花还漂亮呢。她家家里头现成的有个新娘子呢,也是蛮好看的,可比起来一看,还是比不上柳翠云呢,柳翠云用不着打扮就像个新娘子。

“刚才只顾了说话,少礼了。这是带给柳老伯尝尝的东北人参。这是带给翠云妹子的丝巾。来得匆忙,不曾给二哥二嫂准备礼物,实在不好意思,改天一定补上,一定。”王志军从身边黄布挎包里拿出两样东西,人参用盒子装着的,从外头看得见人参的样子。柳老先生伸手接东西时,嘴里连连道:“这礼太贵重了,太贵重了。”说起来,香河村子上的人有多少见过人参的唦。

翠云从王志军手上接过丝巾时,两个人的手指无意中碰了下子,翠云一阵麻丝丝的感觉,像有股小小的电流从手指一直传遍全身。怪呢,从来不曾有过呢。翠云这个样子一想,脸一下子变得比先前更红了。

听王志军这样子一说,柳春雨反到觉得过意不去了,好像是自己欠王志军的礼似的,连忙站起身来,给王志军又是加茶,又是抓花生,“看志军说到哪块去了,不需要,还补什呢礼唦,不需要。趁正月里,你又有假期,多来玩两天,你俩要多接触接触,增加相互之间的了解与信任。”本来话还是蛮客气的,说着说着,说到王志军跟妹妹的事情上头去了,哥哥的口气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二哥说的什呢啊!嫂子你可要好好管管,别让他不分场合乱说,人家今儿才头一次来我们家呢。”翠云的心里上已经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王志军三个字不怎儿好意思从她嘴里说出口了。

“二哥说得对,我是想利用探亲假多跟翠云妹子接触接触的,青年人彼此之间是需要了解与沟通的,不然的话是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不过我说过要给二哥二嫂补礼就一定要补的。礼大礼小请二哥二嫂不要计较,但军人说话是算话的,否则,就不能做军人呢。”王志军让柳春雨、柳翠云、杨雪花感到新鲜,同时也让他们仨感觉到王志军那种军人的优越感。

琴丫头跟陆根水回门之后,没过多少天,就到了十六夜“还碗”的日子了。

这十六夜,便是正月十六的俗称。这一天晚上,在香河一带,几乎是家家户户,大人细的,都要走出家门,到村子不远处空旷的地方,多半是土场上,路边上,巷头上,点燃一堆穰草,待火烧得旺旺的了,便纵身从火头上跨过。说是如此一跨,便可将身上的晦气、坏运与不洁(沾上邪气之类),统统烧掉,新的一年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胯下这红红的火头预示着一年的好运由此开始。这被村民们称之为“跨火把”,可能刚开始跨的真是个火把,后来不一定用火把了,胯下只要有火就行了,村民们图省事,便用一把穰草代替火把。这跟新娘子跨火盆、跨爬爬凳意思都差不多呢。在香河一带,十六夜一过,年也就跟着过去一大半了,村子上走亲访友的就少了,家中办事的也少了。

这天晚上,结婚办事的人家,又是一番热嘈的景象。你看,陆根水家,满满一桌子坐下来,全是帮着带新娘子的抬轿子的。十六夜请这些人吃饭、喝酒是旧时传下来的规矩,说是上轿子船的帮着把新娘子带家来了,吃了不少辛苦呢,再次慰劳下子这些人。那么慰劳总得找个由头唦,由此引出本地婚俗中“还碗”一说。

要还的碗,是那帮撑轿子船的悄悄从新娘酒席上拿走的。说是悄悄的,其实主家也晓得,明知而不过问罢了。撑轿子船的,则借还碗,多闹一回新娘子。在撑轿子船的看来,只不过是前些天闹洞房的补充而已。

还碗多在傍晚时分,撑轿子船的一帮人,为首的走在前头,手捧托盘,盘里放一双红筷子,以及装满红枣之类的碗,用红纸蒙好。其余人则紧跟着,敲锣打鼓放炮仗,喜滋滋地向新郎家走去。

到了新郎家,还碗仪式开始。捧托盘的,先用红筷子捣着碗底,边捣边喊好,其余人在一旁和:

筷子筷子,快生贵子。

好。

小小筷子长又长,

养个儿子状元郎。

好。

小小筷子圆又方,

养儿胜过李春芳。

好。

李春芳是兴化明朝的一名状元宰相。你说,让新娘子将来的儿子胜过李相国,这主家能不高兴么!高兴归高兴,新娘子心中还是早就有打算的,这帮撑轿子船的闹起来不得了,不如先为难为难他们再说。新娘子如何为难呢?原来还碗的这桌咸,得新娘子亲自下厨做。于是乎,有咸一碗,淡一碗的;有大得叫人无法下口的;有滴溜儿圆无法挟上筷子的……凡此等等,明明是故意为难撑轿子船的,新娘子嘴上还一个劲儿赔不是。撑轿子船的便暗自谋划,饭后好好闹闹这厉害的新娘子。于是乎,草草结束了筵席,将些油汤油水倒得满桌子都是,所有上桌的碗,都被他们弄得倒扣在桌子上。这桌子必须是新娘子来收拾,别人不好代替,不好帮忙,否则撑轿子船的可不答应。新娘子只好一只一只将碗翻过来,不能有一点儿闪失,掉下一只打碎了,便是不吉利的。不过让新娘子为难的,还不仅于此,在还碗的当晚,还有撒床的习俗。这刻儿,撑轿子船的,自己不便多闹,便在细小的身上动脑筋。为头的便将还碗带来的细小伙抱起,对着床铺四角撒尿。细小伙边尿,为头的边喊好,其余人和。眼见着细小伙不住气地往床上尿,新娘子也不便发作,还得满脸堆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会子,柳春雨家小两口,撑着罱泥船跟队上其他罱泥、罱渣的一块儿朝乌金荡去了。乌金荡到底生态环境好,水草多,淤泥也多,每年冬季都有人进荡子罱泥、罱渣。杨雪花撑着泥船往乌金荡来的途中,柳春雨抽空整下子泥罱子。这泥罱子,罱口固定着上下两根篾片子,长长的,扁扁的,把罱网子撑开来,好贴着河床把淤泥啃进罱网里来。罱网口的两根篾片子上均有铁爪子,好插在罱篙上,两根罱篙长长的,不长没得用,水深罱篙短,罱子到不了河床,也就罱不到泥。两根罱篙均在火上熏烘过,靠根子扣罱网子的地方,熏烘得弯弯的,两根罱篙弯子正好相对,在弯曲的地方上个“8”字形的铁环,既把两根罱篙连在一块,又起着支点的作用。罱泥时,罱篙张开入水,这时罱子口便会张着,随着罱泥的将罱篙不停往前推,罱口的篾片子啃着河床向前,约摸着罱网子里泥不少了,罱泥的便可将罱篙挟紧,双手用劲把罱子往泥船上拖,这时候不能使蛮劲,罱网子里头,满满的淤泥,分量不轻呢,用蛮劲,稍微不注意就会闪了腰啊,拉伤臂膀的肌肉啊。满罱子泥出水,上泥船,要用巧劲。罱篙往回抽的时候,手在罱篙上移动的幅度要掌握好,一把一把往回抽,节奏不能乱,要能借用罱子在水中的浮力,这样子把罱子里头的泥倒进船舱才不怎儿太费劲。否则,一个劳力罱泥罱不到晚就会有毛病,不是腿脚、膀子扭伤,就是腰闪了。柳春雨上船之前,专门请教过三狗子,那家伙不仅拉纤摇橹好,罱泥、罱渣也是没得说的,呱呱叫。柳春雨晓得了,罱子下水心不能贪,估摸着自己的力道跟罱子重量基本相当,行了,不要把罱口再张了,得挟罱篙,罱子里头有一半多一点,便可回返了。这样子一来,尽管每罱子的分量差一点,但每回都能把罱子端进船舱。不至于罱子提在半空中,罱篙夹不住,手上劲提不上来,只好把罱口松开,将原本进了泥罱子的泥吐出来,这才叫吃力不讨巧。大半罱子一端,大半罱子一端,频率快了,也蛮容易满呢。这罱泥的名堂多,不容易罱,难不成泥船就好撑么?不见得,别看杨雪花站在船尾上,船篙在河里撑儿撑的,有一篙没一篙的,不紧不慢,像没得什呢事。其实,撑泥船也不是件什呢容易的差事,稳劲要足才行,罱泥的下罱子时,罱口张着朝前推,撑船的就要跟进,不然罱口张着啃不到淤泥,跟进得快了就又变成单纯撑船了,罱泥的没得办法罱泥。罱泥的罱篙往回抽的时候,泥船会往下埋,这时撑船的要稳得住,不然整个船都会摇摇晃晃,弄得人站都站不稳,还罱什呢泥唦。

这些个关门过节,三狗子不仅告诉柳春雨听了,还带他上船,做把他望过了。因而,柳春雨小两口子一天下来,都能将两三船泥送进生产队的草粪塘里头。陆根水跟琴丫头小两口子也是一条罱泥船,就不中了。陆根水在村子上做农技员时间蛮长的了,平日里,虽说到大忙的时候也下地,但罱泥罱渣几乎不曾弄过。倒不是陆根水躲懒,而是香元支书有明确要求,一个农技员下河罱什呢泥,要把工夫花在农业科技上头才是正理。因而,罱泥罱渣陆根水碰不到边。可那时是那时,眼前是眼前,香元支书又说了,积肥造肥是全村上上下下的一件大事,你陆根水当农技员就想搞特殊化么?这可是态度问题,思想认识问题,说得不客气一点,是对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政治觉悟高不高严肃不严肃积极不积极的问题。陆根水吓得赶紧上船,可光上了船用不起罱子有什呢用唦?

琴丫头就苦了。她硬撑着接过了男将手中的罱篙。这样一来,陆根水撑船,琴丫头罱泥。这在香河村也不是不曾有过,能干的有力气的大妇女赛过一般男将的有呢,不多。在香河村七个生产队,排来排去,也不会排到琴丫头的。况且,琴丫头结婚没得几天就有反应了,有了。把个来娣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真是撞门喜呢,望不出来我家根伙蛮有用的。”来娣子高兴,琴丫头握着罱篙从冰水往上提就受罪了。不能不做么,这可不行。支书的圣命难违,家家户户都得上条船,不是泥船,就是渣船,实在不行捞水草。而柳春雨一家、陆根水一家,支书明确要求上罱泥船,哪个也不敢再指派分工了。

在乌金荡,两对小夫妻碰到一起了。开头,柳春雨只顾下罱篙,张开罱子朝前推,端罱子,夹起罱篙往上提。时不时的跟自家婆娘说句把闲话。当他几罱泥端进舱之后,直直腰,稍微歇下子的时候,发觉旁边一条船上,竟然是陆根水撑船,琴丫头罱泥。而且,琴丫头每提一把罱篙蛮吃力的样子,让柳春雨不忍心去望。柳春雨原本想忍着不吱声的,可偏偏琴丫头这当口一罱子泥不曾端得上来,脚下一滑跌在船头上。琴丫头一跌,重重地打在柳春雨的心上,这可是跟他曾经那么相爱的女人啊,他再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杨雪花冷冷地说了句,“把船靠过去。”没等杨雪花弄清爽自家男将要做什呢,柳春雨丢下手中的罱篙,一个健步上了陆根水的船。不由分说,上去就给正准备去搀自家婆娘的陆根水一拳,“你个畜生东西,还算个男人,让婆娘家做这个?”陆根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懵了。倒是跌在船头上的琴丫头明白这一切,“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你走,不要在我家船上。”跌下来都不曾哭,两句话不曾说完,琴丫头号啕大哭起来。“我就要管,偏要管。”柳春雨气呼呼的奔到船头来了,来抢琴丫头手中的罱篙。琴丫头手死死地抓着罱篙不丢,柳春雨用力硬掰也掰不开,两个人扭在了一起。“春雨啊,你这是做什呢唦,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杨雪花在一旁劝说,连陆根水都呆子似的,愣在船尾上不晓得怎儿弄,杨雪花除了劝还能做什呢唦?“没得你的事。”柳春雨臭声臭气地吼了婆娘一句。“你是不是有了?是我的,是不是?”借扭在一块的当口,柳春雨低声问道。“不关你的事。”琴丫头不曾正面回答柳春雨的问话。随后放大声音对柳春雨说:“你说你要管,要管到什呢时候?可能管我一辈子……”

柳春雨无言可回,从琴丫头手中夺过罱篙,朝船尾上呆子似的陆根水吼道,拿篙子撑船。自己用力地把罱篙下到河里,接着猛抽上来,一罱子一罱子乌黑的河泥进了琴丫头的船舱。乌金荡的河泥真的是好呢,乌黑而发亮,看上去就晓得,肥得很。用这样子的肥料长庄稼,收成一定不会差呢。

香玉倒是个蛮重情意的女人呢,自从黑菜瓜当上村小老师,她就一直跟香元不曾断过。她对香元心里头蛮感激的,要是当初香元不肯帮忙,黑菜瓜就当不上老师,当不上老师,就还跟他家老子一个样子,转漕沟,取鱼摸虾,能有多大出息唦?自然也就没得人来说媒,没得人来说媒哪来的新娘子呢,说不定还在打光棍。黑菜瓜一打光棍,她香玉根本不可能有杨阿桂这个样子乖乖巧巧的儿媳妇进门。你说,香玉能不感激香元么?

香元不当支书了,可人家的情意不能因为他不当支书就不记得了,人是人,不是畜生。是人就得有记性,她香玉是人,她香玉有记性,一直对香元不错。这也让香元蛮意外的,原想女人家无事不求人,求人无他法,送把你弄下子,皮不破,肉不烂,裤子一牢(同音字借用,提的意思)照吃饭。不想香玉不是这个样子的人,蛮重情意的,香元不当支书了,心里头不惬意呢,往香玉的床上拱,香玉不曾嫌过一回,只要香元去,哪回子都尽心尽意的,把香元服侍得滑滴滴的,弄得香元浑身蛮舒坦的。“我都不当支书了,你怎儿还把我进门的?”香元舒坦了,安逸了,抽根烟,歇把劲,便问拱在他怀里头的香玉。香玉还是那句话,“我是人,不是畜生。”话说得蛮动情的,香元把这个野婆娘搂得紧紧的,两个大奶子上的肉都要往外冒了。

说真的,香元上过多少婆娘的床铺,他记不清爽,不曾细细数过,不过有一条,只要你替她把事情办了,不要说香元已经不当支书,就是当支书,也别想沾上边了。这些婆娘,多数是一锤子买卖,完事走人,不谈下回,更不会对你怀有什呢情意。因而,碰上香玉这个样子的,让香元蛮意外的。其实有一点,他跟香玉也叫不说自明,那就是谭驼子不在家,要有个谭驼子在,总有些个碍手碍脚的,不大便当。

香玉也不曾想到,香元停了几个月的职,又当上支书了,而且比以前更红。香元亲口告诉过她,公社李主任虽说是新来的,工作作风细得很,实得很,对他香元的情况一清二楚,可中意啦。有一个想法在香玉头脑子里搬来搬去,她拿不准是不是跟香元说。思前想后,如若不跟香元说,事情就根本不可能有转机,更谈不上解决了。

“香河村的全体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香河村委会通知。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我们香河村,也和全国一个样子,革命生产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眼下积肥造肥运动正搞得热火朝天,广大社员革命热情空前高涨。三队的三狗子,一天罱泥五大船,为全村积肥造肥树立好的样子,作出了贡献,村委会特此广播表扬,并号召广大社员都要向三狗子同志学习,把积肥造肥运动搞得更加热火朝天。通知播送完了。”香元是在昨个晚上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摸情况的时候,听三队长汇报后才晓得三狗子一天罱泥五大船的,香元觉得,这正是他眼下所需要的,于是,当场决定对于三狗子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要在大喇叭上向全村广播,给予表扬。香元并不曾在大队部的大喇叭一广播就了事,而是随即就代表村委会上门慰问了三狗子同志。支书能到三狗子两间草屋里头来,让三狗子一家喜出望外,感觉祖坟上冒烟了。当然,支书的慰问是精神上的,这也就不简单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没得精神就会病害郎当的,地都下不了,更不要谈罱泥罱渣了呢。不管怎儿说,三狗子一家蛮感激支书的。支书临走时,亲切地拍拍三狗子宽宽大大的肩膀,“很好,三狗子同志,还想不想革命路上继续进步呢?比方说,一天罱它个六七船,七八船,八九船,十来船,不是有人总结出一条成功的经验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在有些工作上我们不妨也大胆一点嘛。当然了,我只是比方,打个比方,三狗子同志,你懂吧,不是叫你明儿上船就罱个七八十来船泥回来。”香元说完拿脚准备走了,三狗子抖抖索索的给支书递上根纸烟,“支书你抽根发脚烟。”香元脚底下停了下子,扭头一望,8分一包的“经济”,拿脚就跑,说了句,“香烟存库。”“存库”是香河村民之间常用语,意思是让主家省省,香元让三狗子存库,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不得了啦,你家老子被人家打煞咯了,在牢里受苦呢。”连续几晚了,香玉一睡下去就做梦,梦到谭驼子在里头被人家拳打脚踢的,浑身没得一块好肉了,不住气朝香玉喊,“救救你家男将,快求香元,救救你家男将,再不求他,想救也救不成了。我快要死了。”香玉自从有了那个想法之后,觉总是睡得心惊肉跳的,不得安神。

听到妈妈夜里头一惊一乍,黑菜瓜小两口均会跑到香玉床头跟前,问一声:“怎儿了,又做怕梦了?”“不碍事的,白天想事情想多了。”“你俩睡去吧,明儿还要罱泥呢。”接着香玉又会对自家小伙关照几句,“不要用死力气,蛮力气,罱子提不上来不能硬撑,弄不好能把大卵子撑儿掉下来。那就麻烦了。”

小两口子离开后,香玉怎儿也睡不着了。“不行,这事得跟香元开口,开口迟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也对不起个死驼子啊。”主意拿定,香玉便主动约香元来那个。香元手上积肥造肥运动已经起儿身了,心想,李主任要各个村革命、生产两不误,两促进,真是太对了。香元想的也是两不误,造肥与操屄两不误,两促进。此话怎儿说唦?在香元看来,只要村上造肥运动搞得越好,造得越多,他跟婆娘们操起屄来,就情绪越高涨,斗志越昂扬,意气越风发。

这刻儿,没等他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呢,香玉一翻身,转到他的上头来了,掰着他的头,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不说话。“想来个新花式咯家?”香元下身拱个不停,在问。“有事求你。”香玉说了句,软在香元身上,奶子在他胸口上擦了擦。“说什呢笑话,有事尽管说,跟你什呢关系,谈什呢求不求的。”“什呢关系?你说是什呢关系?”香玉有些个不高兴,她嫌香元说他俩只是有关系说得不好,她香玉可是个有情有意的人。香元发觉香玉有些不开心了,他插里边的东西感觉得出来呢,香玉扭儿扭的,朝旁边让了。“好好好,是我说得不好,打嘴巴子,行了吧。”香元说着真举手要打,被香玉拦住了,“人家的心意难不成你一点都不在乎?”“哪个说的,在乎,在乎你,姑奶奶。”“那人家有事求你,帮不帮?”“帮,一定帮。”“那好,我说了,你不许不帮,不许不高兴。”“好啦,好啦,说,说。”香元不大习惯在下面呢,想催香玉快说了,好让他俩有正事。

“你帮我家驼子下子,把他从里头弄出来。面子上的花销都是我家来。”“姑奶奶哎,那可是在里头,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唦?”“晓得你没得这么大的本事,但你去找公社李主任,李主任不是对你蛮看重的么,他肯定有这个本事的。”“咦,你还别说,倒是条路子。想不到你对驼子还这么上心呢。”“再怎儿说,他也是我家男将唦。”“你倒说说看,帮你家这个大忙,怎儿谢我呢?”“我整个人都把你了,你还想怎儿呀,其他我还有什呢唦?”“你家不是多了一个人么?”“你个缺德鬼,打起我家阿桂的主意来了。”“这有什呢唦,阿桂反正已经是你家小伙的人,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弄下子没得什呢了不起的嘛。”“把我家小伙晓得了要吵死的。”“你告诉他,就一回,亏不了他,总是当个代课老师有什呢意思,年纪轻轻的,要进步嘛。”被香元这样子一说,香玉倒有点动心了。这个缺德鬼,说得也不是没得道理呢,阿桂丫头悄悄把他弄下子,又有什呢说项唦,让他把驼子弄家来,再给小伙弄个一官半职,不仅我做妈妈的风光,你做婆娘的不是更风光?

一天泥船撑下来,身小细腰的杨阿桂着实吃不消了。到了吃夜饭的时候,阿桂瘫在床上不肯起来了。黑菜瓜怎儿劝也没得用,他的新婚劲儿还不曾过呢,总想多跟新娘子在一块呆着。“起来,起来吧,哪个不是做了一天,我还是拿泥罱子的呢,没得你在桌子上吃饭没意思。”

“你这个小伙,一点不晓得疼婆娘,去去,到桌子上吃去。”黑菜瓜还在说服动员呢,这边香玉已经把疙瘩粥端到阿桂床铺边上了,“阿桂啊,不想起来就坐铺上吃吧。”“我还是起来吧。”阿桂想不到婆婆会如此关心她,有些个不好意思。“哎,端都端来了,就别起来了,坐在床上吃吧。”阿桂只好从婆婆手里接过粥碗跟筷子,这当儿,香玉把咸菜碗搁在了床头柜子上。

一家三口吃过夜饭,黑菜瓜打算整下子罱子,望下子罱口是不是坏了,罱网子是不是有扎头松了。阿桂想下床帮婆婆洗碗抹锅,收拾桌子。“今儿累了,就我来吧,你歇下子,养养神。”香玉这边跟媳妇说了,又转过身来吩咐小伙,“罱子先丢下子,你到西头二侉子家望下子,打斤把酱油家来,这些天你来活计苦,我烧样把下饭的咸把你来。”

黑菜瓜前脚出门,后脚香玉便到了阿桂床铺边上,二话没说,“扑通”双膝着地,哭泣着,“阿桂啊,婆婆有事求求你啊,无论如何你要帮这个忙,只有你能帮这个忙,不然,你家驼公公就没得指望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坐在床铺上的阿桂弄得云里雾里的,不晓得家里出了什呢大事,想想又不像啊,吃夜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只要阿桂做得到的,做儿媳妇的哪能不听婆婆的呢,哪能不帮家里的忙呢?”阿桂娘家是个本分的种田人家,能嫁把当老师的做婆娘,真睡着了笑醒了,上辈子修来的呢。妈妈一再关照,过了门,不仅要把自家男将服侍好,也不能亏待婆婆,她一个妇道人家撑起个家不容易呢。人家儿媳妇跟婆婆关系不好,不要去学,待婆婆要好,要听话。

“婆婆起来,阿桂听婆婆摆布就是了。”可怜阿桂鞋都不曾穿,一脚踩在地上,用力把婆婆拉起来,望着婆婆哭得那样子伤心,没等婆婆说出让她做什呢事,就先表了态。这时,香玉才边抹眼泪,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而二的说把阿桂听。阿桂含着眼泪只对婆婆说了句,“千万不能让你家小伙晓得,如若晓得就是要我的命呢。”说完反过来下了婆婆一跪。

婆婆要救公公,人家明明白白开出了条件,要我阿桂的身子,我能不答应吗,我的身子是你黑菜瓜的,也就是你家谭家的,现在为了你家老子,我只好答应。婆婆说得也不错,反正我已经是你家谭家的人了,进了谭家门到现在还不曾望见公公的影子呢。就算是尽孝道吧。小时候听大人说白茄为国为家牺牲自己的女子还不少呢。我这又算什呢唦?杨阿桂反反复复,回想着婆婆对她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不这样,她又能怎儿去做呢?

谭驼子家来了。

原本腰就驼的谭驼子,腰更驼了。比先前瘦了许多,白了许多。整天关着,茶不思饭不想的,能不瘦么?关在一间房子里,只有一个细窗子,闷也闷白了。谭驼子进门头一个仪注(仪式)是香玉安排的,让谭驼子坐在堂屋的上首,让小伙媳妇跪拜。黑菜瓜成亲时,没拜呢,今儿老子家来,一定得补上,这规矩礼不能少。

一家人团圆了,谭驼子开心得不得了,望望如花似玉的新媳妇,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香玉问谭驼子有没有判罪,谭驼子这才告诉一家人,根本不是什呢逮捕,只是抓了去关在公社派出所里,不曾进监狱,哪谈得上判不判的呢。说起来罪大的是杨家庄的村干部,他谭驼子只不过是他们的替罪羊,可那阵子这帮村干部有公社王主任撑腰,动不了,社员又闹个不住气,只好把谭驼子抓起来。可事情报到县里,县里有话下来,不能瞎来,谭驼子不过如约捕鱼,偷窃之名都很勉强,更何况鱼一个都不曾拿走,够不到判罪,教育教育放了。可县里的话是说给公社王主任的,哪有什呢用呢,人就是王主任让抓的,不然杨家庄的社员闹起事来,怎儿停汤唦。现在不一样了,王主任调离了,香元跟李主任一说,人就放了,不曾有什呢费难的。

听说亲家公放家来了,杨阿桂家娘老子特地赶过来,放了不少炮仗,说是轰下子,把晦气轰走掉,新年就要行红运了。娘老子来了,做姑娘的理当忙前忙后,给香玉打下手呢。当了亲家母、亲家公的面,香玉不住气地夸阿桂这个丫头好,孝顺,听话,懂事,肯吃苦,能干会做事,说得阿桂家妈妈笑眯眯的,“瞧,亲家母说的,把我家阿桂夸成一朵花了,在家里头,我倒不曾觉得她有这样子好呢。你做上人的,还是不能纵容,要多教育教育,对细的日后有好处。”

阿桂心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怕就怕自家男将日后晓得了,看不起她,其他倒也罢了。多一回,少一回,哪个叫你是女人的唦。弄也就弄过了。阿桂她哪晓得,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呢。因为,阿桂跟香元的事,黑菜瓜不仅晓得,而且从这个事情当中,他也是有好处的。这是阿桂所不晓得的。

新学期开始了,香河村小学关了一冬的教室门一间一间打开来了。

村小的操场上,新任校长黑菜瓜正站在教室走廊上,朝下面头二十个小学生训话呢。当上村小校长多亏香元支书到公社中心校跑过几趟,中心校领导对黑菜瓜印象不深呢,香元有的是办法,专门请中心校领导来香河检查指导了几回,开学前,终于把黑菜瓜当校长的事定下来了。这样一来,原来打算提拔的孙老师只好调走了,香河村小暂时只有黑菜瓜一个人了。香河村的村民们是怎儿编排黑菜瓜呢——

校长兼校工,

上课带打钟,

烧饭带剥葱,

整天忙得屁嘭嘭。

可不管别人怎儿说,他黑菜瓜俨然是一校之长的样子了,每日里,把自个儿的小分头梳得油光光的,真是苍蝇站上去都怕闪了腿子呢。结婚时当新郎官的藏青蓝中山装再也不离身了,笔挺的,谭校长蛮喜欢的,临出门去村小之前,总要照儿再照,看上去有了校长的样范了,才夹着几本书出门。

“谭校长早。”“嗯。同学们早。”一到村小就有学生主动跟黑菜瓜打招呼了,这让他有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满足与自得。你不晓得,为了让这帮细猴子见到他要喊“谭校长早”这几个字,可让黑菜瓜费了不少劲呢,开学头几天,进行校风校纪教育,他就在两个复式班反来复去讲这件事情,后来他学会了以学生教育学生,就把三四年级当中各选拔出一个代表,由谭校长亲自辅导,反复演练,差不多了才放到班上去示范。一三复式班,由三年级的小代表到班示范、讲解,二四复式班,由四年级的小代表到班示范、讲解,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当了校长之后的黑菜瓜,有了某种优越感,对新婚不久的阿桂也会吆五喝六的了,一开始阿桂也并不在意,男将哪个不想有点威风,就满足他下子罢了,没得什呢计较头,自家男将,又不是外人。后来发觉不对头了,黑菜瓜不像之前了,忙起来不问家里外头,他都帮把手呢,现在倒好,一到家洗脸水要打把他,饭碗要盛把他,简直跟过去大家人家的少爷差不多的作风,你在家里头当什呢校长唦?作威作福,想往阿桂头上爬么,把你爬你才能爬呢,不把你爬,爬上来也把你摔下去,摔不死你才怪呢。

终于,有天早上,为给黑菜瓜盛粥,阿桂盛了一次,说嫌薄,阿桂不吱声,把他手中的碗拿过来重到锅里盛,端了他面前,又说厚了,还要阿桂重盛。阿桂没答应,把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顿,丢下句,“真把自个儿当校长,你晓不晓得这个校长怎儿来的?”跑到房里,把自己反锁在里头,失声痛哭,哭得好伤心,好凄惨哦。

阿桂说出的话让黑菜瓜愣了下子,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他晓得这个校长是怎儿来的,你这样子说,不是把屁往人脸上放么?可事实是,阿桂不晓得黑菜瓜晓得先前的事,想让他不要感到是自己有什呢了不起了,把自家婆娘不当人,别做梦吧,没得我阿桂你当狗屁校长,在我面前少显摆,姑奶奶不吃你这一套,现在结婚不曾有几天呢,一起过日子的时光长着呢,你真变起来倒快呢嘛,要刺刺你才行呢,现在的婆娘,说好玩就好玩,说不好玩就不好玩。不信你黑菜瓜试儿望望看。阿桂主张拿定,不愁他黑菜瓜不来打招呼。

不曾要黑菜瓜开口,香玉就敲阿桂的房门了,“阿桂啊,开开门,你一个人在里头,叫我不放心呢,乖乖,你听我劝,把门开下来,那个死小伙有我来教训他,肯定让他向你赔不是。乖乖,你听我说。”香玉说得言辞恳切,阿桂被她左一声乖乖,右一声乖乖,喊得心软下来了,开了门,这刻儿,黑菜瓜也已经站在房门口了,“阿桂是我过分了,昏了头了,以后不会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你个大校长,还在乎我原不原谅?”“好了,好了,阿桂听我一回劝,这次原谅了,算了,以后再这个样子不得轻饶。还不死儿上课去。”香玉冲了小伙下子,把他推出门了。这才跟阿桂敞开来谈心。

第十七章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几个月的工夫,水妹家小伙胖乎乎的,在科儿笼子(婴儿睡觉的器具)里头,“咿啊呀”的不住气,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晓得望人了。水妹住在村卫生室有好几个月了,那时谭支书关照她,说是不用说是老支书的丫头,就其他人碰到这种事情住大队部间把房子,哪能就不同意,不近情理呢。好在大队部有地方呢,香元搁床铺的那间,谭支书一直不要用,就把水妹用了。水妹对谭支书蛮感激的,不然她真的不晓得往哪块去呢,一个姑娘家带个细的,不好弄呢。让她在大队部就不一样了,反正脸皮撕破了,旁人也不会再说三道四了,自己在卫生室上班,能把自个儿跟小伙的口粮弄家来,不至于年终一分钱没得,细的既然养下来,就要把他带大呢,不然这一段苦,不就白吃了么。

可春节一过问题来了,谭支书不当支书了,香元官复原职,又当支书了。难不成老子还不如人家外人?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当然也不绝对。水妹原以为老子会放她不得过身的,毕竟她做的事情在香河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娘老子脸面丢尽了,怎儿可能不生气呢?不把她扫地出门,人家还以为香元家家风不好呢。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叫个没得办法。可有句话说得好,虎毒不食子。再怎儿说,香元他不能不认水妹这个丫头,他不认,人家还晓得他是水妹的老子,改不掉,更赖不掉。所以,水妹生养后,香元明明晓得巧罐子悄悄去大队部望丫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着不曾望见。后来听说细外孙子长得蛮泛痛(同音字借用,漂亮的意思)的,水妹还给他起了名字,叫张卫东。香元一想,这不是跟老子我姓的么,这样子一来,张家倒多了一个血脉了呢。我张香元也是有孙子的人啦,哪个敢笑我绝后代,我挖他家祖坟。于是,有回,趁巧罐子包了果屑子准备往水妹那儿去的时候,一头叫住了,“鬼鬼祟祟的,上哪去啊?”“去,去,去望个人。”巧罐子被香元一问,吓得抖抖索索的。“是去望水妹跟细小伙吧?你带句话把她,老子是不会去望她的,要望家来还差不多,再住在大队部里人头眼众的,惹废话。细小伙名字起得不错,我蛮喜欢的。”随即从口袋子里掏儿掏的,掏出五块钱来,说是叫水妹自己有空上街上去,给细小伙买件衣裳,也是他做上人的心意。这下子可把巧罐子高兴得不轻呢,原以为大祸临头了,不想变成了天大的好事,到今儿,他香元也不曾掏过个五块钱把我巧罐子呢。“嗯啦,嗯啦。你放心,话一定带到,让丫头家来。”巧罐子高兴比吃肉大碗还开心,拿着果屑子,手里攥得紧紧的,巴掌心里头有五块钱呢,朝水妹丫头那里去了,乐得屁颠屁颠的。

“水妹啊,水妹啊,这下子好啦,这下子好啦。”不曾进大队部卫生室里,巧罐子就高兴得喊起来。“妈,这下子好什呢啦?”水妹捞着衣裳坐在小爬爬凳上给细小伙喂奶呢。她屁股底下的小爬爬凳儿,还是巧罐子偷偷从家里头拿过来的。你别看这丫头奶子蛮大的,就是奶水不足。巧罐子带些个果屑子就是冲呃把细小伙吃的。这个小东西,吃起来凶得很呢。

“望下子,这是什呢?”巧罐子不无得意地举了举手里的五块钱。细小伙望见了头一甩,把妈妈的奶头子丢到旁边了,嘴里“咿啊呀”的,两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盯着了五块钱呢。“你个小东西,这是你外公给你买衣裳的。”巧罐子跟细小伙逗着,把钱递给水妹。“不要。”水妹嘴里这样子说,口气并不硬真。“你这个丫头,你老子这是给你台阶下呢,说让你搬家去,在大队部里人头眼众的,你一个人带个细的,不好。还说,你给细小伙起的名字,起得好呢,哎,叫什呢名字啊,我还不晓得呢。”“张卫东。”水妹抱着小伙,转过身,两只眼睛里头泪珠子早在打转了。

水妹心里头委屈呢,可她的委屈不想说把旁人听,想说把那人听,那人又在哪块呢?

翠云以未婚妻的身份跟着王志军去部队上探亲了。

王志军在部队上干得不错呢,别看他没得一官半职,部队同志都蛮看得起他的。这一点,翠云一到部队就感受到了。“志军是我们这儿的秀才呢,笔头子可厉害啦。”“王志军,大名经常上‘人民前线呢,大红人呢。”“不是吓你嫂子哟,地方上的姑娘追他追得可紧了,可他就是想在老家找。你可要多撕撕他的耳朵边子才好噢。”听说王志军的未婚妻来了,长得蛮水灵的,战友们都争先恐后,一睹翠云的风采。尤其是几个兴化老乡,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安排请翠云下馆子,让翠云感到不好意思呢。只好从带过来的东西当中,选了几样,炒好的葵花籽,能生吃的甜甜的山芋,让王志军给每个老乡送一点,表个谢意而已。

晚上,王志军把翠云安排在部队小招待所里住下。“望不出来,你还蛮花的嘛。”在家的时候,王志军就已经跟翠云“那个”过了,真是没得个男人不偷嘴,不吃腥呢。这会子,招待所人不多,王志军又抓紧时间,钻进翠云被窝里头去了。“听他们瞎说八道的,大盐摆儿馊儿呢。”“我看你是有点儿花心大箩卜的样子,仗着自己小标品儿不丑,说不定跟地方上的丫头婆娘早就有一腿了,只把我蒙在鼓里呢。”“说咯哪块去了,这回你多住几天,到附近群众走访下子,听听人家说些个什呢,就晓得我的为人了。”“你为人好才好呢,才说明我不曾看走眼呢。”“这帮坏小伙,望见我找了个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对象,醋坛子打翻了呢,我还不晓得他来(他们的意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王志军到底是个玩笔杆子的,说了句文乎乎的话,让翠云不怎儿好懂。

王志军真有牛屄呢,未婚妻来探亲竟然惊动了王政委。王政委可是团首长呢,兴化竹泓人,在北方当兵有年头了,当上团政委也不止两三年了,听说最近又有说法了。王政委忙得很呢,部队正在演习,听说来了个小老乡,还是王志军的未婚妻,一定要从前线下来望下子。王政委说望下子是假,实际上就是要尽一下地主之谊。望见漂漂亮亮的翠云,王政委嘴里头不停地说,翠云丫头蛮标致的嘛,志军伙好福气哟。接着就是命令,在座的每人必须敬翠云丫头一杯酒。翠云听起来,王政委虽说出来当兵这么些年了,一口兴化话一点儿不曾改得掉,这让翠云听起来蛮亲切的,要不然,跟这么大的部队首长一块吃饭,她还真有些个忐忐忑忑的呢,现在好了,没得这种紧张感了,王政委像家里叔子似的,蛮平易近人的,一点团政委的架子都没得。翠云正在心里头瞎盘算呢,听到王政委下命令让桌子上的人敬她酒,那怎儿行呢,这一桌子的人敬下来了,她翠云早认不得东南西北了。

事实是这个桌子太大了,炮弹壳子做的底座,圆桌面子有多大,翠云说不上来,长这么大,她是从来不曾望见过这种样子的桌子,一下子坐下二十几个人。王政委说了,今儿不要回招待所原先的房间了,就住这里酒店的套房。王政委真是盛情呢,专门安排了部队接待上级首长的地方,请翠云吃饭,一下子叫来了二十几个兴化老乡。“王政委,我先敬你一杯酒,一来万分感谢你的盛情,二来我有个请求,不晓得能不能说出来。”翠云已经跟老乡们喝了几小杯子了,面色稍微有点儿红,望起来更好看了。翠云站起身来,跑到王政委跟前去了,这让王政委很开心,“翠云丫头下位敬酒,我还得把面子的,大伙儿说对不对啊?”“对,翠云跟王政委干杯。”“敬酒就敬酒谈什呢请求唦,有什呢尽管说,在我这儿我做主。”王政委到底行武出身,没等翠云跟他碰杯,一仰脖子,来了个杯底朝天。“我也干了再说请求吧。”翠云见王政委都干到她前头去了,不好意思了,只好先喝酒,再说话。“既是老乡,王政委跟我家志军又是本家,当大伙儿的面,我就叫一声王叔叔,志军日后还要你王叔叔多多培养。侄女儿再敬一杯!”翠云说话间,一仰脖子也来了个杯底朝天。“好,好好好,翠云丫头这个侄女儿我今儿晚上认定了,我命令全体起立,同饮一杯。”“呼啦啦”,满桌子人一下子全部站起来了,干杯。

王志军心里头别提有多开心了,翠云真的让他太满意了,见世处事,真没得话说的。他王志军也不曾让她跟王政委说这些话,人家主动想到了,还跟王政委攀上了亲戚关系,王政委那么爽快地答应了,这对他本人在部队的发展简直太重要太重要了。这时候,王志军开始敬酒,他要重新敬,反复敬。对于王政委,他王志军敬多少杯都不过分。王政委真太好了,人家今儿晚上这个样子的排场,还不是为你王志军摆的,翠云回兴化一说,固然王政委值得人尊敬,他王志军在老丈人、舅老爷眼睛里也不差,大小也是个人物吧。今儿晚上哪怕醉了,也要敬酒。这下子,一桌子当兵的,又是老乡,斗起酒来,没得命呢。你来我往的,酒量小的,已经东倒西歪了。二十几个人吵闹起来,吼狼儿似的,杯子碰得叮当响,酒有一半没一半地往嘴里倒,泼泼洒洒的,块块是的。

王政委看了下子表,时间不早了,快十点了,就吩咐人把翠云送到总统套房去休息。翠云对王政委说:“王叔叔,就不要麻烦了,还是让志军送我回招待所吧,那里也蛮好的。”“哎,当兵的哪能说话不算话呢,今晚就这么定了。好好休息,明儿我就去前线了,你多住两天,我有话要好好跟你谈谈呢,你这个丫头,我一眼望见你,就觉得跟你投缘。”“王叔叔执意这样,我去就是了。我等你从前线回来,一定好好跟王叔叔谈谈。”翠云身后那条长长的辫子,一跳一跳的,在王政委眼前走掉了。王政委也难得这个样子高兴,转过头来,又跟老乡们喝了起来。

当天晚上,王政委喝醉了,醉得连睡的地方都弄错了,有服务员望见王政委进了总统套房。

“八一”建军节,柳翠云从王志军的部队上给家里去了一封信,说她在部队上跟志军已经把婚事办了,因为路远,就不曾要家里头来人,再说父亲岁数也一天大似一天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坐下来,骨头都要散架了,哪块吃得消唦。大哥又不在,家里头只有靠二哥二嫂照应了,尤其是要把老父亲服侍好,做妹妹在这边也就放心了。又说,她在部队上很好,志军对自己关心体贴,让她心里头蛮放心,要不然跟他出来,还以为会想家呢。有个男将疼爱自己,也就不怎儿想家了。志军自己也蛮有出息的,提干当上团部的干事了,是王政委特别关照才解决的。王政委是家乡人,已经认下翠云做侄女儿了,对她特别好,帮着在部队附属医院安排了一份工作,不容易呢,说是志军提干时间短,家属解决工作难度大。王政委找到医院院长,亲口对院长说,难度小要解决,难度大,更要解决,什呢叫难度?没得难度我跑得来找你做什呢唦,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多亏院长跟王政委是老战友,见王政委从来不曾为哪个的事情这个样子护孤(赤胆忠心,很用心的意思),二话没说,就答应安排了。在地方上不晓得,部队的战友之间比亲兄弟还要亲呢,有到事情,拼命打脑子,也要帮战友的忙的。

翠云的信很长,柳春雨只拣主要的念了下子,老父亲近来身体又不大好了,有向时不曾下床了,更谈不上做豆腐生意了。柳春雨望得出来,妹妹还是想家的,信纸上明显有几滴子眼泪的痕迹,他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原因,因为翠云什呢都不曾说。

柳春雨接到妹妹的信后,很快回了一封信。首先向她跟志军道个喜,之后,稍微说了翠云两句,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呢,应当先跟家里说一声,路再远父亲上岁数了,走不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说什呢也是要去下子的,这样子不是被人家看乔了(看不起的意思),一个人在那边成亲,身边没得个娘家人,多让人不放心呢。

春雨在信中告诉翠云,大哥还是没得音讯,这也是没得办法的事,天无绝人之路,他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不愁他会饿死,只是也该抽空回家一趟,毕竟是老大呢,其实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头倒放不下他呢。说到父亲,上了岁数的人就是说不准呢,身体好的时候,一点毛病都没得,但一到有毛病,就不行了,茶不思,饭不想的,让人有些个为他担心呢。春雨生怕妹妹会担心父亲的身体,又转过头来说,父亲身体没得什呢大碍,他在家里肯定会把父亲照顾好的,让翠云放心。又说,你能在部队医院工作很好,很不容易,对王政委要像对长辈一样敬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家有这份心,帮了这么大的忙,到任何时候都不能把人家忘掉。

在信的最后,春雨轻描淡写地带了句,你家雪花嫂子秋后就要生养了,是男是女还不晓得呢。管他呢,反正是头一胎,先生下来再说。又说,这下子村子上热嘈了,跟杨雪花差不多时间的,还有二侉子家鸭子,黑菜瓜家阿桂,还有琴丫头。柳春雨不曾提陆根水的名字,想来,他对陆根水是恨得凶得扎实呢,要不然,怎儿不说陆根水家的呢?

二侉子家代销店里,来娣子急躁火忙地问二侉子:“大兄弟,店里头可有臭豆腐乳啊?”来娣子喊二侉子大兄弟,是客气账,按辈份她比二侉子长一辈,但现在二侉子是她小伙的大舅老爷,她还是要客气客气的,将来好多事情用得着眼前这个大舅老爷呢,所以,依着小伙、媳妇的口吻喊二侉子大兄弟。

“臭豆腐乳?脱货了。前两天还有的,一下子被春雨伙买了头二十帮。我还说他穷神样子,这哪是什呢好东西唦,吃了再来买就是的了。”二侉子见是妹妹的婆婆来了,从货架子边上的大凳上下来,停下手里的事情,站到柜台口边跟来娣子说话。

“哎呀喂,你不晓得呢,你家宝贝妹子害宝宝,害得厉害着呢,不晓得玩的哪一出,蛮新鲜的鸡蛋,打(打蛋茶)把她不吃,煎(煎蛋憋子)把她也不吃,弄得我没得主意了,前向时想起来要吃臭豆腐乳了,现在我家是没得臭豆腐乳不开饭。这不,家里头吃完了,晚上要吃就没得了呢,原想这也不是什呢金贵的东西,到你这儿一准有的。这怎儿好呢?”来娣子真的还着起急来了,不晓得怎儿弄好。

来娣子急得团团转的当口,望见李鸭子挺了个大肚子,在忙细小的针线活呢。“鸭子怕在我家小琴前头呢?”

“请老娘(接生婆)望过了,快了。细东西凶得扎实呢,又蹬又踢的,情愿早点儿养下来算了,省得现在费事不瘌的(当地口语,非常麻烦的意思)。”望上去李鸭子在做细小的的小褂子,一色红,小小巧巧的,样子蛮好玩的,让人望了稀奇呢。人一生下来穿的衣裳,也只不过巴掌大。要把一个细的带大不容易呢,做娘老子的要费多少心,费多少嘴皮子。养儿大了孝顺倒也罢了,碰上个忤逆的,做娘老子的跟在后头着一辈子闲气。

“话是不假,家里有个大肚子,什呢事情都要想到先尽她,一家人都得围着她转才行呢。”来娣子这向时服侍媳妇不比在生产队上挑担挖沟省心呢。“大兄弟帮儿望望看,可能找几帮把我家今儿晚上应付下子,明儿大早我上隔壁庄上去买。”来娣子想想自己臭豆腐还不曾买到呢,只好请二侉子帮着想办法。

“非臭豆腐乳不可?其它东西不行?”二侉子不曾怀过细的,他弄不懂,这婆娘儿,一害上宝宝嘴就变掉了,他家鸭子,就上心个水大椒酱,顿顿离不开,一剜一筷子,也不嫌麻人。这块到好,又冒出个要吃臭豆腐乳的,那个东西只能沾沾味儿,成顿成顿吃,也受不了的。可这个琴丫头,偏偏要这个东西。“嗯,有了。我来想法子。”二侉子想到柳春雨一下子买了那些臭豆腐乳,估计也是新娘子害宝宝要吃,柳春雨才买了没得几天呢,吃不到这么快,去跟他家匀几帮来,先给来娣子家去应下子急。这只能他二侉子去,来娣子去没门,这个春雨伙记仇呢。想想也是的,那会子,跟我家琴丫头多好哦,真是好得多了一个头呢(就像一个人了,只不过两个头,叫多了一个头),一村子的人哪个不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唦,到最后不曾拜得成花堂,怪谁,怨谁,都没得用,这是命!命中注定的,命中有的,怎儿也跑不掉;命中没得的,怎儿也求不来。做人要想得通,想得开,杨雪花是你命中有的人,你怎儿躲也躲不了;琴丫头你再喜欢,没得用,我做哥哥的,难不成不帮自家妹妹,还帮外人不成?琴丫头跟你柳春雨就这么点儿缘份,命中不是你的人,你应当死心,要不然大家日子都没法子过。罱泥船上,柳春雨跟陆根水两口子执绷(吵架)的事情,二侉子也听人说了。他想,今儿把我上柳家门上一趟,正好劝劝春雨伙。马上都要养儿唤女的了,日后在一个村子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一个是现在的妹婿,一个差点儿成为他二侉子的妹婿,他有责任当好这个和事佬。

“春雨兄弟在家么?”二侉子见柳春雨家前院门敞着,不曾关,就自个儿不请自入。“出庄了,还不曾家来呢。”杨雪花正在公公房间里头服侍公公吃药呢,听见前院子里有人问自家男将,就回了一句。“我来望望他的。”说话间,二侉子脚步已经进了堂屋。一望新媳妇正给柳老先生喂药,连忙问:“老先生身体哪块不舒服咯?”“上了岁数,不算个人了。不小心受了点寒气,咳咳含含的,倒也不是得了什呢大不了的讲叫。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尽管开口,春雨伙在与不在一个样子。如若是他的事,只有等他家来再曰。”柳安然示意媳妇停下手里的汤勺子,把身子从床头跟前往上窜了窜,跟二侉子打招呼。

“中药来得慢啊,到医疗点望下子,可好得快些个?”二侉子本来“王先生”三个字都已经在嘴里头打转了,稍一迟疑,三个字又咽了回去。自从晓得那层关系之后,他不怎儿到那边去了。

“我跟春雨也想让公公去王先生那儿望下子的呢。”杨雪花好像找到了支持者,挺着个大肚子,又重新舀了一勺子药汤,递到公公嘴边,“中药要趁热呢。”

“还不曾恭喜老先生,快抱孙子了呢。”二侉子望着新媳妇肚子也不小了,也到了临时胎月的样子,问了句,“新媳妇产期不远了吧?”

“承你吉言,如今也没得多少讲究了,孙子、孙女都一样呢。”柳老先生在二侉子面前摆了个高姿态。虽说这向时他生病在床上,不曾到村子上转,但村子上的事他还是晓得一点的,二侉子家婆娘也是跟自家媳妇差不多,快生养了,不能把话把人家说,至于生个什呢,那是上天的安排,不过有一条他是跟春雨伙交了底的,必须生个小伙,不管几代,柳家的香火不能断。这可是文脉蛮旺的一族呢。做后人的不能对不起来香河寻根认族的大学士吧?!

柳安然不曾回二侉子问新媳妇几时生产的话,这叫做公公的不好答呢,媳妇的事情问她自己,或者说问她家男将,问个公公算哪块唦?难不成真是个扒灰公公?二侉子倒不曾想得这样子细,见没得下文,也就不再问。望望柳春雨一时半时不得回来,不如直捣其墙了,径直问杨雪花道:“跟新媳妇找找呢。”“不晓得侉二哥,到我家来想找什呢?你拣有的找。”“不找别的,找几帮臭豆腐乳。”二侉子这一说,杨雪花倒有些个不好意思了。“当是什呢好东西、金贵东西呢,多没得,三帮五帮总是有的。可是侉二嫂子要吃?”“三帮五帮就够了。倒不是我家里人要的,是我家妹妹想儿疯儿似的,我店里脱货呢。”二侉子觉得跟杨雪花就没得必要瞒瞒藏藏的了,直说了反而好。

“这就去拿把你。”杨雪花说话间,去了后院的作坊间。

第十八章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吆喝声在香河村龙巷上响起,村子里细小的喉咙里的小馋虫便在动了,作痒了。

吴麻子是个换糖的,是邻近的吴家舍的,离香河村不太远,几乎每天都到香河村来换糖。说是换糖,而不叫卖糖,虽为乡里人习惯叫法,这一字之差,意思相差得蛮多的呢。换,固然潜含卖之意,但不等同于卖。乡里人,不论大人细的,到糖担子上,拿得出钱来,哪怕几个铅壳子,去买糖的,不多,少得很。多半是用家中废弃的物件,去换取想要的糖,或是芝麻糖,或是薄荷糖,亦或是梨膏糖。用以换糖的物件,多半是女人每日梳头所梳下的头发,一家人刷牙所用的牙膏壳子,亦或是鹅毛鸭毛之类。由此可见,吴麻子这一行,被乡里人称之为换糖的,到是蛮贴切的。

吴麻子挑了副糖担子,敲着小铜锣,走村串舍,做自己的营生。其家当蛮简单的,一副糖担子,为主的便是两只箩筐,一根扁担。前一只箩筐上,放有一块木板,长方形,四周有矮边,两个箩筐口那般大小,专放梨膏糖用的。木板上除去梨膏糖,还有一副敲切梨膏糖用的刀、锤。这梨膏糖,似早先的黄桥烧饼一般,大大的,圆圆的。换糖的凭着收取物件的价值,在又大又圆的糖边子上下刀,用小锤子在刀背上一敲,便分出一小块梨膏糖来,递给前来换糖的。这当中,人家拿来的物件价值如何,全凭换糖的估算,可换得多大的梨膏糖,也就全凭换糖的下刀用锤。或多或少,凭换糖的良心。自然,也有换糖的不公道,低估人家所送物件的价值,少给糖,以至于前来换糖的与之吵闹起来,小孩拽了糖担子不让走的。这当儿,村民们便会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指责那换糖的不讲良心。

糖担子的后一只箩筐上也有前筐上的木板。不过不是放梨膏糖用的,而是放满了一只一只糖盒子。一只盒子里一个品种,有薄荷糖,圆圆的,浑身沾满了亮晶晶的白糖粒儿;有芝麻糖,梨膏糖的坯子,外表沾一层芝麻,有切成菱形的,有做成小棍棒一般的,也有包了一层装饰纸的硬糖块。这种糖多半不是换糖的做的,是进的兴化城里商店或县糖烟酒公司的,显示自身档次的。此糖用东西换是不行的,得拿钱来买才行。不用说,一副糖担子,就数这一头东西金贵了。怎么倒搁在身后了呢?你没见,那一只只糖盒子上,均有玻璃抽盖,盒子是上了锁的。打换糖的歪主意,难呢。说了半天,两只箩筐难不成仅当架子之用么?那也不是。筐内,便是存放换糖时所换得的各式各样物件。一个换糖的,走村串舍,一天下来,两只箩筐能满筐而归,那就开心煞了。

这一刻儿,细猴子们簇得吴麻子的糖担子满满的,吴麻子走都走不开身了。吴麻子索性搁下担子,敲着小铜锣,“别急,别挤,一个个来。”

“两只鹅毛,换薄荷糖!”

“嗯,两只鹅毛分量不少,多给你几个薄荷糖丸。”吴麻子掂量着鹅毛,往箩筐里放。留着小鸭尾子的细小伙,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盯着糖担子呢。问一句,“你是哪家的?可是你家大人让你来的?”

细小伙望上去五六岁的样子,小鸭尾子在脑袋瓜子后头一翘一翘的,样子蛮泛痛的。再望望,细脚上还戴了个银脚镯,是个惯宝宝呢。香河一带,人家家里头养得金贵的细小伙,都留个小鸭尾子,身上都有些银器东西,耳环、手镯、项圈、长命锁、脚镯之类。小鸭尾子长到一定的岁数再剪去,叫剃长毛子;身上的银器东西,也是到一定岁数才拿下来,只不过要剃长毛子之后。这一带人,信奉身上戴金银器能避邪气。

“麻爷爷,你倒忘掉啦,上回你就问过我的,我告诉把你听过了。”

“麻爷爷上了岁数了,记性不好,你再说下子,多把你一个薄荷糖。”吴麻子拿手中的糖在细小伙跟前晃了晃。

细小伙正在为难的当口,不晓得是说还是不说,他家大人来了,“喜子,还不快告诉麻爷爷。”

吴麻子一望,来人是杨雪花。“快拿去吧,原来春雨伙家的细小伙啊。麻爷爷今儿可把你记住罗,你有个小鸭尾子。”喜子拿了满把薄荷糖,直朝他妈妈身边拱。

杨雪花一望,“乖乖,今儿换这么些薄荷糖啊,要省省吃,懂啊?”摸着小伙的头,笑嘻嘻地跟吴麻子打个招呼,把细小伙领家去了。

“一只甲鱼壳,换芝麻棍子!”

“哎呀,小兄弟,这甲鱼壳,踩碎了,不值钱了呢。换芝麻棍子不行,给切点梨膏糖,可好?”吴麻子捧着破碎的甲鱼壳替小兄弟可惜。被吴麻子称为小兄弟的细小伙,也不过比刚才杨雪花家喜子大个岁把岁,是水妹家的小伙。这个粉白大团脸的细小伙,一边耳头边子上戴了个黄霜霜的耳环子。吴麻子自然认得,有意逗他下子的,“你告诉麻爷爷,人家喊你什呢唦?”

“张邋遢。”细小伙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绰号说了出来,引来围在旁边细小的一阵哄笑,紧接着,一群细的蹦啊跳地喊起来——

张邋遢,爬宝塔。

宝塔有多高?十丈八尺高。

高到哪块去了,高到天上去了。

天上有什呢,天上有嫦娥。

嫦娥可漂亮,嫦娥蛮漂亮。

漂亮可有用,送把你做婆娘。

“噢,张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啰。”“噢,张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啰。” 一群细的蹦啊跳地喊得更起劲了。

“哪个喊我家张卫东张邋遢,啊,到要死呃来了,把我来望望看。”水妹发觉小伙换糖有好早晚(好长时间的意思)了,担心跟人家细的刚桑(吵架),不放心出来望下子的,听到龙巷上吼狼似的,形容她家小伙呢,连忙跑过来,虚张声势,想吓吓那些个顽皮的细猴子们。

等到水妹到了这帮细猴子跟前,一个也不吱声了。水妹故意把脸朝下一沉,“刚才是哪个又蹦又跳唱顺口溜的?”“不曾。”“我来不曾,不相信,你问你家张邋遢。”“啊,你刚才喊的什呢啊?”细小的整天在一块玩,张邋遢,张邋遢地喊顺嘴了,这会子稍不注意又说出嘴了。晓得闯祸了,刚才多话的细的赶紧求饶:“阿姨饶命,我说错了。”

“英子刚才喊得最凶是吧?”水妹来的路上听出琴丫头家细丫头尖尖的嗓子,声音蛮大的。

被水妹一点名,小英子不敢多嘴多舌了。小英子望上去跟喜子差不多大,好像有点儿营养不良。头上的细瘌辫子黄巴黄巴的,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下回子再听见你瞎唱,撕你嘴不谈,还要找你家陆根水算账。”这下子小英子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了,细丫头最怕她老子了,陆根水嘴上不说,心里头不惬意琴丫头给自己养了个丫头,不曾像杨雪花、水妹跟阿桂那样,也养个小伙。陆根水头脑里头重男轻女思想蛮严重呢。

水妹这样子一吵,倒把个吴麻子弄儿不好意思了。吴麻子连忙打招呼,“水妹子,不好意思,细小伙到是我逗他玩的呢。来来,麻爷爷多送根芝麻棍子把你,好不好?”“好。”这个张卫东只要有得吃,随你叫他做什呢就做什呢。不过有一样他不会,庄上有的男将想讨水妹的便宜,手中拿着想头(哄细小的的东西,糖果、弹球之类)让她家细小伙叫爸爸,细小伙嘴张多大就是出不来声音。他的头脑里根本没得爸爸这个词,更没得爸爸这个称谓。望着水妹搀着细小伙离去的身影,吴麻子心想,这个丫头真不容易呢。

“小老弟,你想换什呢唦?”吴麻子在人群中发现一个小光头在糖担子跟前转来转去,便主动询问。

“想吃糖!”小家伙大概五六岁,一只手巴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小光头,鼻子上还穿了个鼻环呢,看来家里怕这细的不好养,穿个鼻环,拴着养,不容易跑掉。跑掉,不是走路认不得家,而是死了的意思。细小的没能养大,夭折了,村民们说起来不说死了,而是说跑掉了。想来,也是一种避讳吧。

“去,家去到锅灶旯旮里找找看,妈妈梳头的头发,有没有塞在灶壳里。拿了来,有糖吃!”吴麻子一边照应其他人,一边帮小馋猫出主意。

“不能走啊!”小光头抬腿往家溜,还生怕吴麻子哄他走。

“小鬼精,麻爷爷什呢时候哄过你唦?快去找,麻爷爷等你。”吴麻子一本正经对小家伙承诺。一根纸烟的工夫,吴麻子糖担子跟前,松散了许多,大人小孩都得到了各自的想头。有的则跟吴麻子拉起家常来,说些闲话。吴麻子自然关心他的生意:“那小馋猫呢?”说好要等,还不好走。吴麻子在村民心目中信用蛮好的。

“来了,来了。麻爷爷!”小光头没能从灶壳里找到妈妈梳头的头发,倒将妈妈给拽了来了,老远就喊起来。“你看这馋小伙,家里东西都被他找光了。便拽我来。”年轻的妈妈站在吴麻子糖担子跟前,很为自己拿不出东西来换取儿子的想头而难为情。“咳,没关系,没关系。来,麻爷爷帮小馋猫解解馋。”吴麻子一望,这不是谭校长家婆娘阿桂么?“你就是摸鱼儿?”吴麻子笑嗬嗬地,拿起敲梨膏糖的刀锤,边敲糖饼子,边故意跟阿桂家小伙闹着玩。“麻爷爷,我爸爸说以后不许人家喊我摸鱼儿,要喊谭赛虎。”摸鱼儿歪着小光头,对吴麻子纠正道,样子蛮认真的。“这怎儿好意思,这怎儿好意思呢。你这小馋猫!”阿桂从吴麻子手上接过梨膏糖,往儿子嘴里送时,用手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宝贝小伙。望着母子俩挺感激的样子,吴麻子挑起担子。丢下句“回见!”开心地走了。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糖担子路过二侉子家代销店,故意把嗓子调高了些个。他晓得二侉子细丫头香香也是个小馋猫,每回都要从糖担子上换点儿想头走呢。

果然,一个五六岁大的细丫头,扎着两个爬爬角儿(弯短,瘦小的辫子),鼻涕呼拉的,从店里跑出来,人还不曾到糖担子跟前呢,就叽里哇啦地喊起来了,“麻爷爷,二分钱,买糖吃。”小月香(香香的大名叫月香,小名叫香香)生怕麻爷爷的糖担子从她家门口,走掉了,她就吃不成麻爷爷糖担子上的梨膏糖了呢。这个细丫头,倒也怪呢,家中店有硬糖果,不要,偏要吴麻子糖担子上的梨膏糖。

“二分钱梨膏糖?”吴麻子边问,边下刀用锤,给香香切梨膏糖。“你家老子可曾外去啊?”

“香香,还不叫麻爷爷家来歇下子喝口茶。”二侉子刚从公社供销社进货家来,正忙着整理货架子呢,人不曾露面,在店堂里朝自家细丫头喊道。

“二老板在家里呢,今儿就不叨扰了,下回子吧,我脚一带就来了呢。”吴麻子挑起糖担子,吆喝两声,赶下家去了。

“热啊——”“热啊——”

假牛儿(知了)在树上一喊,天就热起来,夏天真的来了。在乡间,夏季是属于那些个顽皮的细猴子们的。香河,成了这帮细猴子的天然浴场,成了他们的水上乐园。

“喜子哥,快来望呀,我逮到个白米虾呢。来,把你吃,让你更会游澡,从这块游到乌金荡里去。”小英子拽住个澡桶,在香河里端儿端的,小瘌辫子弄儿潮了,耷搁头上。这个细丫头,平日里,就欢喜跟喜子打帮玩。这不,几个细的在香河里游泳,打水仗,掏蟹,摸河蚌呢。她半天终于逮到个细白米虾儿,波斯献宝地要把她的喜子哥呢。她也是听大人说的,吃这样子的白米虾,会游澡呢。真的假的,哪个也不曾去研究过,不晓得。只不过,香河一带,大人细的,都信。在河里游澡,逮到这种虾子,掐头去尾,用力一挤,虾儿肉子就从壳子里头出来了,往嘴里一撂,咽进肚子里去。也有侉的细的,活蹦乱跳的虾子,整个生吞下去。为了把澡游得更好,这帮细猴子莫说是白米虾儿,再难吃的他们也敢。

“你自个儿吃吧,我这块歪歪儿多,我要摸咯超过摸鱼儿呢。”喜子说的歪歪儿就是河蚌。当地人均喊歪歪儿,从来不曾有哪个喊过河蚌。

喜子身后,也拖了个澡桶,长长的桶绳扣在自个儿腰上,澡桶远远地漂在河面上。喜子人在澡桶前头,用手在岸埂边摸着,水底下,脚也在河底淤泥上不停地踩着,手摸脚踩,同时进行。摸到,或是踩到硬硬的东西,是不是歪歪儿,喜子心里有数得很呢。直接拿不着的,便扎猛子,潜到水底,再拿。在跟他差不多大的一帮细的当中,小喜子扎猛子扎得最远,潜在水底的时间最长。像香河这样子宽的河面,喜子一个猛子扎下去,望不见人了,在河对过打个花,头也不露,转过身继续在水底游回头,没多长工夫,人又在扎猛子的地方冒出来了。把个头上的细鸭尾子一甩,水珠儿蹦得块块是的,奶着嘴笑呢。

香河一带,歪歪儿多为椭圆形,两扇壳扁扁的。老歪歪儿壳硬且黑。新歪歪儿,尤其是三角帆歪歪儿,壳纹清晰,有的略呈绿色,亮亮的,蛮好看的。歪歪儿,多半立在淤泥里,碰上去,窄窄的,只有一道边子,多是开口。平时,歪歪儿仰立着,张开两扇壳,伸出软软的身体,稍有动静,便紧闭了。

摸歪歪儿,逮虾儿,掏螃蟹,样样均拿得出手的,要数摸鱼儿。小小年纪,识水性,识鱼性,真是谭驼子家养的人呢,祖上传下来的手艺。这倒真的不假,谭驼子把黑菜瓜家这个细小伙可当私(疼爱)了,整天骑在他的肩膀上,脚不着地。谭驼子穿着皮衣裳提着鱼篓子,出村摸鱼,总少不了把细小伙带上,骑在皮衣裳上头,走起路来“哇叽哇叽”的,皮衣裳有些个滑,摸鱼儿不大骑得住,要下来,谭驼子也舍不得,宁可把鱼篓子背到后头,也要抱着细孙子走。

“啊哟,救命噢。”才说到摸鱼儿呢,他倒在河里杀猪似的喊起来了。喜子、英子、香香,还有张邋遢连忙朝摸鱼儿这边靠拢。“出什呢事啦?”“怎儿啦?”细猴们对小伙伴均蛮关心的呢,七嘴八舌地问。“快快快,我的脚被歪歪儿咬住了。”原来,摸鱼儿踩歪歪儿的时候,不曾防备,一只歪歪儿张开嘴张得太大些个,他一脚踩上去,正好小拇脚趾头便被歪歪儿挟住了。你不晓得,那滋味,蛮难受的。“不要动,愈动,歪歪儿挟得愈紧,愈疼。”喜子提醒道。“这个还用你教我?想办法把歪歪儿拿下来才好呢,不然恐怕我的脚趾头要断了。啊哟,妈妈哎,疼啊。”摸鱼儿杀猪似的,又喊又叫,看样子真疼得不轻呢。

张邋遢在一旁“扑通扑通”打着水花,别看他岁数在这几个细的当中顶大,块头也不算小,可水性却最差,踩水啊,浮水啊,其他几个细的均会,他不会,只能来个狗爬式,靠澡桶过日子,跟他们在一块儿,也只得在河边上站站,不敢往河心游,扎猛子更不要谈了。小英子跟香香望来望去只有指望喜子了,于是跟喜子说:“喜子哥,你快想个法子吧,真把摸鱼儿脚趾头咬下来,他就变成秃指儿脚了,那多难看啊。”真细小的天真的想法,她俩不曾想到细摸鱼儿脚趾头被歪歪儿挟着疼得要命呢,倒想着变成秃指儿难看了。

“看我的吧。”喜子蛮有把握的样子,解开腰上的澡桶绳子,递把小英子,“帮我抓下子,不许哪个拿桶里头的歪歪儿,等会儿还要跟摸鱼儿比哪个多呢。”话音未落,只见喜子头往水里一拱,身子一个翻转,一个猛子下去,人到了摸鱼儿脚底下了。很快,喜子摸到了挟着摸鱼儿脚趾头的歪歪儿,不大,是个小三角蚌。喜子憋住气,两只手顺着歪歪儿挟脚趾头的缝口,硬把手指头塞进去,往两边用力一掰,歪歪儿一分两半了,摸鱼儿这才把被挟的一只脚翘出水面,“乖乖,咬出个红印子了。”

“就你嘘功大。才多大点个歪歪儿,望下子看。”喜子窜出水面,长长吸了一口气,把掰成两半的歪歪儿扔进摸鱼儿的澡桶里了。他心想,这也算他一个数字呢,把它撂了,回头他说我赖皮。

望见摸鱼儿脚趾头不曾被歪歪儿咬断了,细猴子们蛮高兴的,“扑通扑通”打起水仗来了。这当儿摸鱼儿又显摆起来了,得意洋洋地告诉小伙伴们,“听我爷爷说,他有一回在芦荡里摸鱼,碰巧踩到一只歪歪儿,挟住了脚趾头,拽出水,脚趾头鲜血淋淋,快断了。我爷爷急中生智,敲破歪歪儿壳,才把脚趾头拿了出来,要不然危险得很呢。再望望那个歪歪儿,乖乖东东,小脚盆似的。好些人均望到过那只大歪歪儿呢。只可惜我不曾望得到,我爷爷说,那时我还不晓得在哪块打更呢。”

“喜子,家来啊——”“小英子,香香,你家妈妈喊啰——”“谭赛虎——”“张卫东——”洗一下午澡,各家大人均到香河边水桩码头子上喊了。这些细猴子,大人不喊跑不得上岸呢。大热的天,香河里的水清滴滴的,凉荫荫的,洗洗蛮惬意的,总比热得汗珠子滚滚的好唦。大人一喊,细猴子们还是有怕心的,不然,一个巴掌下去,光秃秃的屁股上会留下五条红印子,叫你摩摩疼,摸摸更疼。大人把这种巴掌叫做一个巴掌五条痕,细小的洗澡不肯上来,就赏把他。你说,没得怕心行么?

水桩码头上,大人们一喊,香河里的细的便虾儿白跳地光着屁股上来了,拽住澡桶上的绳子往家拖。一下午澡洗下来,能摸一澡桶歪歪儿呢。细小的哪块拿得动唦,只好在地上拖。有大人在的,多半大人帮着扛走,在地上拖,澡桶底吃不消呢。

在香河一带,歪歪儿这东西,不值什呢钱的。多是自家劈下肉来做咸。歪歪儿下锅前,得去胰,剁边。胰腥气,吃不得。歪歪儿边,老得很,用刀背剁剁,才好煮,才煮得烂。新鲜歪歪儿,烧汤,真是没得说的。洗剔干净的歪歪儿,捡大的切一刀,尽量不切。切了,歪歪儿肉易散了。差不多大的,整个儿下锅。烧歪歪儿汤,火功蛮讲究的。得慢煨。歪歪儿肉不易烂,慢煨至烂,汤汁则愈浓,愈乳。临起锅时,漫上韭菜或青菜头儿,稍为滚一滚,便能上桌子。洒些小胡椒,那汤色完全乳白,鲜奶一般。就连那作配料的韭菜、菜头,也鲜得没说的。这道菜,汤白,菜青,好吃得很,蛮能撩人食欲的。

快要烧中饭了,下田的大人一到家,就得吃饭,快点吃了好快点儿下田。农活紧的时候,大人还不能家来吃饭呢,哪怎儿弄?派家里头细的拿饭,把烧好的饭啊咸啊,盛在二郎盆里头,有的用旧方巾一扎,有的放在箬子里头,或拎,或挎在膀子上,送到大人做农活的田头子上去。

这刻儿,柳安然拎了淘米箩正在水桩码头子淘中饭米呢,说是淘米,其实是一半■子一半米。倒不是香河一带长的稻谷少,不是的,上头公粮任务压得蛮重的。到了缴公粮的时候,香元支书天天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头广:“各生产队注意啦,缴公粮了!我们要把最好的粮食缴到南门粮库去,也就是说缴给国家。这是考验我们广大社员思想觉悟的时候,我们要处理好国家、集体跟个人三者关系,公社李主任明确要求我们,要先国家,再集体,最后才是个人。这也就是说,先要保证国家的公粮,再要给集体留存一些余粮,最后才轮到我们自己的口粮呢。”香河一带的村民们蛮淳朴的,信奉家里头稻结子堆到屋梁,抵不到支书大会上表扬。不管怎儿也要把国家、集体的任务完成了,剩多余少留把自个儿,这个样子一来,留下的稻谷就不多了,米不够,只好■子凑。

柳安然淘米的当口,喜子也不曾闲着。跟爷爷一块站在码头上,他在等爷爷淘米箩一漾,米浆在河里漫开来,有细鱼儿来叭米浆子,喜子便好动手了,用洋瓷钵子猛地一抄,几条细鱼儿进来了。望着喜子这样子弄,小英子、香香也信风邪似的,跟着喜子学,没得洋瓷钵子,就用细淘箩子,香香也是实在没得东西拿了,把家里头的篾畚箕都拿来用上了。哎,你还别说,她俩比喜子抄得还多呢。为什呢唦?喜子的洋瓷钵子负水,水一满往外淌,细鱼儿也就跟水淌走了。小英子跟香香就没得这个问题了,只要细鱼儿进了淘箩子、畚箕,提起来,水便哗哗的从篾子缝隙里漏下来了,细鱼儿漏不掉呢。

在水桩码头上能抄得到的多半是两三种细鱼儿,细亮眼子,鳑鮍儿、罗汉儿之类。细亮眼子,身体小得可怜,望上去似乎仅有一双眼睛,而且特别亮,因而乡里人才给它这样子的称呼。鳑鮍儿,跟乡里细小的玩的铜板那般大小,扁扁的肚皮,小小的头,红红的眼。罗汉儿则迥然不同,长长身子,圆滚滚的,全都是肉。鳑鮍儿、罗汉儿,喜歇在河堤边沙泥上,河汊里一趟一趟地游来游去,很容易望得到的。水桩码头上,淘米水一漾开去,便会吸引来成趟成趟的鳑鮍儿跟细亮眼子。罗汉儿则要等到淘米水浆漫到身边,才张开嘴,坐享其成。罗汉儿不及鳑鮍儿中看。有一种眼红红的,肚皮上闪着绿色的鳑鮍儿,喜子他们顶欢喜了,从码头上捉到之后,回去装进小瓶子里头玩赏,那种鳑鮍儿,模样挺好看。有一条,鳑鮍儿蛮难养的,很少有挨过一天的。

谭驼子摸鱼的时候,弄罗汉儿,也弄鳑鮍儿,不是为了养,而是留作自家做咸吃。将罗汉儿、鳑鮍儿混在新鲜的水咸菜里,再加佐料红烧,烧好之后,使其冰成鱼冻,第二天,再端出来吃。这时的罗汉儿、鳑鮍儿,进得嘴里,软且滑,鲜且辣,凉中见爽,辣中生暖,其味自有一种美妙。不过,这种吃法只有在隆冬时节。有童谣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来,

鳑鮍儿、罗汉儿烧咸菜,

哪个见了,

哪个爱。

吴麻子挺跟形势的。不晓得甚呢时候,吴麻子再来香河村换糖时,不再挑着糖担子吆喝了,他身后跟了个打洋鼓的。打洋鼓的跟在吴麻子后头,吴麻子还是挑他的糖担子,吴麻子的糖担子挑到哪块,打洋鼓的小伙就跟到哪块。

你听,打洋鼓的小伙在龙巷上洋鼓打得震天响,“咚咚咚,咚咚咚……”小伙那边打着洋鼓呢,吴麻子这边扯着老公调唱开了——

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好好学习(那个),天天向上。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一阵猛敲,吴麻子接着唱——

老年人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长命百岁(那个),身体健康。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鼓点子舒缓了些个,吴麻子又唱道——

小伙子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精神抖擞(那个),体健力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鼓棰子在手上绕儿飞起来了,眼花缭乱的,让人不大望得清爽呢。“打得好,打得好。”喜子他们望得蛮过瘾的,跟在打洋鼓的后面叫喊着。想来是受麻爷爷的感染,喜子跟摸鱼儿、小英子、香香,还有张邋遢,一齐又蹦又跳的,也喊起顺口溜来——

打得好,

打得妙,

打得呱呱叫。

“细猴子别吵,听人家麻爷爷唱。”围观的大人赶紧摆手,不许喜子他们蹦啊跳的了。“关你什呢事啊,这是在巷头子上,又不是在你家里。”小英子觉得喜子被人家欺负了,细声细气的,站出来顶了一句。“嗬,细黄毛丫头,叽里哇啦的,蛮凶的嘛,告诉你家妈妈琴丫头,打你屁股。”“不许你喊我家妈妈琴丫头,我家妈妈叫王小琴,可晓得咯?”“噢,王小琴,王小琴,那就叫王小琴打你屁股。”“哼!”小英子细鸭尾子一翘,细头儿一仄,拱到喜子哥那边去了,不再睬跟她逗嘴的大人了。这边,吴麻子唱得正带劲呢——

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长得漂亮(那个),嫁个如意郎。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身子扭起来了,鼓棰子依然蛮准地打在洋鼓上。吴麻子把他跟形势的新词唱出来了——

同志们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建设四化(那个),争当闯将。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的洋鼓敲得香河村大人细的心头痒痒的,还有吴麻子那现编现唱的词儿,更是让乡里人新鲜,好奇。吴麻子的糖担子四周簇满了人,有换糖的,有听说唱的,有看西洋景儿的。喜子、摸鱼儿他们那帮细猴子,更是开心煞咯。这洋鼓“咚咚咚”地打到哪儿,细猴子们便跟到哪儿。

第十九章

喜子七岁上就开模儿到村小上一年级了。

柳安然拽了细孙子,拎了一包果子,一包硬小糖儿,到村小找到谭校长,说是喜子今后就交把谭校长了,还请谭校长多费心才是。谭校长对柳老先生蛮敬重的,说是还叫柳老先生亲自跑到学校来,叫春雨或者喜子家妈妈来下子就行了。老先生不仅亲自来,还带了东西,过于多礼了。柳安然连连摆手,话不能这样子说,细的上学读书可算是一生中的头等大事,种田人讲究桑树要从小育,孔老夫子说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柳安然也算是个读书之人,自家孙子上学怎儿能不来下子呢,老师是一定要拜访的。至于说两包小点,说不上嘴,不成敬意。一包果子交把谭校长,给老师泡碗果子茶;一包小糖儿分把喜子的同学们,意思是让同学们跟喜子和睦相处,在一块上学呢,整天鸡争鸭斗的,不好,心思得用在读书识字上。

喜子新上一年级,自然是在一三班。香河村小还是两个复式班,一三复式,二四复式。二四复式由谭校长亲自教,一三复式由新来的汪老师教。汪老师是个女的,蛮年轻的,长得蛮好看的,听说是个南京插队知青。谭校长当了柳老先生的面,把汪老师叫了过来,“汪老师来下子,送个学生把你。”汪老师步履轻快地到了谭校长办公室,谭校长对她说,“这是柳老先生,这是他孙子,一年级新生柳成荫。”提起喜子的学名,这“柳成荫”三个字还是他爷爷亲自定的呢。柳安然蛮满意这个名字的,看似普通,柳成荫柳成荫的,但这就有个好处,顺!但凡一样事情一顺百顺,顺则通,通则达,达则旺。而成荫又蛮有意味的,给人以荫,总是好的,说明你对人、对社会,有益无害,更深一层,将来可以福泽子孙。如此看来,柳老先生看似信手拈来,却含深义。起名字真是门学问呢。

汪老师叫了声“柳老先生”。之后帮着把喜子的布书包一拎,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头,“走吧,跟爷爷、校长说再见。”柳成荫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来,细脸儿都有些个红了。“好吧,我们到班上去。以后慢慢就会说了。”今儿头一天,柳成荫哪块晓得“再见”是什呢意思唦。汪老师一说,他只好像个细哑巴了。

柳安然望着细喜子跟在汪老师后头进了教室,他这才跟谭校长道别,独自一人踱着碎步,沿龙巷家去。

跟柳成荫一块上学的,还有小英子,陆根水家的细丫头,起了个陆小英的学名,是陆根水跟王小琴在家里头拼斗拼斗,起了这么个名字,不曾请先生起。说到这个王小琴,不是旁人,就是琴丫头。做姑娘的时候,一口一个琴丫头,现在出嫁了,结了婚,生了细的了,还琴丫头琴丫头的喊不合适呢。村子上的人,再见到琴丫头,不这样子喊了,而是叫她王小琴,平时玩得好的姐妹,多半叫她小琴了。

另外,二侉子家细丫头香香、谭驼子家孙子谭赛虎也都一块进了村小,成了一年级新生。香香在学校里头就不叫香香了,叫王月香。背起书包,一蹦一跳地往学校去,两只细爬爬角儿,在脑勺子后头一跳一跳的,望上去蛮高兴的呢。

水妹子家张卫东,比他们几个都大一岁,该上二年级的,留了一级,继续上一年级。倒不是老师要他留级,而是他死活不肯上二年级。谭校长说,成绩一般化,但可以上二年级。张卫东听说要他上二年级,张开大嘴巴,“哇哇哇”大哭不停,问他为什呢不肯上二年级,他不吱声。没得办法,最后还是水妹子用一块桃酥饼子,从细小伙嘴里套出话来,说是他如若上二年级就当不上班长了。他在一年级是班长呢,这样他留在一年级肯定还是他当班长。新来的细小的,个子没得他高,岁数没得他大,功课又都是自己学过的,他当班长笃定。水妹子被细小伙弄得哭笑不得,想想也不过才八岁,不曾有多大呢,多上个一年级也无妨,就让他上了一年级。为了自家小伙的事,水妹子特地跑到学校,找了下子汪老师,希望汪老师能考虑,让她家小伙当班长。汪老师笑嘻嘻的,不曾一口答应,惹得水妹子眼泪爽爽的,走了。

铁锅腔,

铜锅盖,

中间炖着一碗菜,

有人吃来,

没人盖。

在香河一带流传的这则猜猜儿,喜子、摸鱼儿他们几个不离嘴边呢。龙巷上,三两个细小的簇在一块,当中只要哪个说了头一句,自然会有人跟在后头,一口气溜完。那满带稚气的童音,非说,似唱,飘荡在龙巷之上。这些细的,自然说得出,这则猜猜儿说的是螺螺。

这不,喜子他们几个放了学,小书包一丢,有的提了小铅桶,有的提了小柳条篮子,三五成群,直奔田头,找泥渣塘,拾螺螺去了。村子上,罱泥、罱渣,罱个不停,每天都有泥渣上岸进塘呢。这泥渣,只要泥浆稍微沉淀下子,螺螺便会慢慢从泥渣里蜒出来,在黝黑的泥渣上,蜒出弯弯曲曲线条,望上去像一幅哪个也看不懂的画。

喜子、小英子跟香香三个人光着脚丫子,裤腿卷得高高的,踩进软软的泥渣里,两只小手忙个不住气,在拾螺螺呢。喜子拾起螺螺来,比她们两个人都快,只听着螺螺“笃”儿“笃”地一个接一个,不住气地往铅桶里头撂。过不了多会子,喜子的小铅桶就平口了,装不下去了。喜子并不忙着回去,而是帮着英子她俩再拾一气,直到她俩的小篮子也差不多满了,才一起家去。自然,喜子心里头也是有数的,先跟小英子拾,把小英子的家伙拾得放不下了,才跟香香拾,碰到实在来不及的时候,就把自个儿铅桶里的抓几把分给她们一些个。喜子这个小伙,人小鬼大的,会照顾人呢,心眼不坏。

喜子他们拾螺螺的当口,摸鱼儿跟张邋遢到河浜趟蚬子去了。

摸鱼儿跟喜子有点儿不一样呢,他不欢喜跟小英子、香香在一块儿,本来今儿一放学,他最想跟喜子一块趟蚬子的,他约了喜子,喜子说带英子、香香一块儿去吧,摸鱼儿不让,结果喜子说,那他也不来了,去拾螺螺了。摸鱼儿原本想还喜子一个人情的,可这人情不曾还得掉。

这会子,摸鱼儿的趟网子(乡里人常用的一种渔具)朝河里一放,手抓着长长的趟网子柄,让网子贴着河床向前推,趟网子柄差不多全推到河里头了,这才往回收,一把,一把,趟网子出了水面,用劲一挑,趟网子便到了岸上,把网子里头东西倒出来,捡一捡,有用的,不仅是蚬子,也有些个小鱼小虾之类,一起装进自带的家伙里头。向前换个地方,再下趟网子。别看他岁数小,趟起网子来,有板有眼的,蛮有样范的。

张邋遢就不行了,趟网子放到河里头靠不到底,虽说也是一下子一下子地在趟,趟网子提上来时,是空的,里头连个瓦瓷片子都没得,更不用说蚬子之类了。趟几下子没得收获,张邋遢把趟网子往河浜上一撂,不高兴趟了。之后,主动跟在摸鱼儿后头,摸鱼儿每趟一网上来,倒下来则由他来拣,这样子一来,摸鱼儿趟得更专心了。

兴化农村,对螺螺蚬子处理起来却是两个样子。拾来的螺螺养几日,便一只一只剪去尾部,洗净做咸吃,而蚬子多是作了鸭饲料。香河一带村民家中,多半有三五只蛋鸭。喜子家不仅有蛋鸭,而且还养了五六只毛绒绒的细鸭子。喜子别提有多宝贝这些个细鸭子了。每天上学放学,早上、中午、晚上,他都要给细鸭子喂食。细鸭子最欢喜吃的是细长鱼,剁成一段一段的,放在小盆子里头,稍微放点水,这样细鸭子好吃。

也许是喜子喂食喂得多了,只要他一到细鸭子们跟前,这五六个毛绒绒的、毛色淡黄的小东西,便会跟喜子抢他手里的细长鱼。有一回,喜子逮住一条细长鱼正准备剁呢,一只细鸭子嘴一伸,只听得“笃”的一声,从案板上蹦出半个扁扁的鸭嘴来。那只抢嘴的细鸭子,上嘴唇被剁了下来,只剩下巴还在,还“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这可把喜子吓坏了,赶紧紧拎了书包往学校奔。杨雪花从田里做农活回来,发现后院鸭栏里头,细鸭子“呱呱呱”不停在叫,进鸭栏一望,乖乖,一只细鸭子只剩下半面嘴了,晓得这事不会有旁人,肯定是细小伙给细鸭子剁长鱼时闯的祸。

放学回来,喜子憋闷憋闷的,既不提出去拾螺螺、趟蚬子,也不提喂细鸭子的事了。杨雪花跑到喜子跟前问:“我家喜子今儿怎儿了,在学校挨汪老师批评啦?”“不曾。”细小伙答话在鼻子里头像个蚊子哼。“那怎儿好像不高兴的?”妈妈故意试试细小伙,望望他可讲实话。见喜子不吱声,杨雪花点了下子,说:“今儿细鸭子可曾喂呢?”杨雪花不提细鸭子还好,一提细鸭子,喜子“哇”地一声扑到妈妈怀里:“妈妈,不是我有意的,是细鸭子抢食抢的,你快救救它吧,细鸭子疼煞咯了。”

细小伙哭得眼泪爽爽的,让杨雪花这个做母亲的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细鸭子嘴给剁下来了,怎儿救法子唦?既是细小伙要救,多多少少总听下子呢,于是,杨雪花从针线扁子里头找出个布条子,让喜子从鸭栏里头把那只半只嘴巴的鸭子逮出来,母子两个一起给受伤的细鸭子包扎起来。不一会儿,一只嘴上缠着布条子的细鸭子在后院呱来呱去的,样子蛮滑稽的,惹得喜子破涕为笑了。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喜子给鸭子喂长鱼时,先在高处把长鱼剁好,之后再送到细鸭子们嘴边。对于那只伤病号,每回喂食,喜子都是抱在手里,把长鱼送到它嘴里,格外宝贝。即便是这样子照料它,也不曾活过几天,那只细鸭子死在鸭栏里头了。喜子哭伤心煞咯,非要妈妈在自家猪圈旁边的老榆树下挖个塘,把死了的鸭子埋了。

听大人说,蚬子肉与壳一样有营养,蛋鸭吃了,容易盘蛋壳子,不生软黄蛋,下蛋多,且大。自然,细小的有时候也会在饭桌上见到炖鸭蛋之类的佳肴。于是,钻芦荡,转潮沟,趟蚬子,便更来劲了。

吃螺螺,不能一拾回来就吃,得把螺螺先放在瓷盆、脚桶之类的家伙里,清养几日,待螺螺吐净了体内污物之后,再做咸。香河村村民家里头吃螺螺,多数是炖。剪好的螺螺,装进小瓷钵子,配好酱油、菜油、青葱、生姜之类佐料,之后,烧饭时,放进饭锅里炖。饭好了,螺螺也就炖好了。你没见到龙巷之上村民们,捧了饭碗,蹲在巷口边吃饭,边闲话,饭碗上堆了油渍渍的螺螺,扒一口饭,用筷子挑起螺螺,就到嘴边用劲一吮,螺螺成了空壳子,肉留在嘴里,听凭人细细咀嚼。家中细小的顶欢喜螺螺汤泡饭了,一碗饭,只需泡上几勺螺螺汤,吃在嘴里头便美滋滋的了。

香河一带,一直流传着清明前吃三回螺螺,一年不害眼睛的说法。有无道理,没有请教过医生,但村民们一直这般认为。一年中,吃螺螺的次数多起来,吃法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花样。螺螺入得城里人正正规规的宴席,是近年来的事。厨子事先将螺螺煮熟,一个一个用人工将螺螺肉挑出来,或凉拌,或与韭菜爆炒,味道也蛮不错的。然,终不及乡间家常的作法炖螺螺来得活鲜。你想啊,那螺螺肉一直呆在壳内,原味多半未损,吃时,才用嘴来吮,所有鲜味皆入口中。且家人围桌而坐,相互吮吸的样子定然不同,加之吮吸时有吱吱的响声,那滋味,那乐趣……一幅合家欢,便妙趣天成。

蚬子不及螺螺好养。蚬子养的时日一长,便会咂嘴,变质,有异味,只好倒掉。所以,要吃蚬子的话,趟回后,只需稍养一段时辰,洗净蚬贝上污物,便可用清水饷,饷好的蚬子,贝壳自然开裂,从贝壳中扒出蚬肉,或红烧,或清煮,或做汤,均是一道家常小菜。最是那烧蚬汤,叫人望见了吃不到会淌口水呢。饷好的蚬肉与青菜头爆炒,片刻之后,兑入饷蚬子时的蚬汤,汤一滚,即需起锅,便可享用。这刻儿,蚬肉嫩,蚬汤白,菜头碧,尝一口,鲜美诱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用的青菜头儿,需是现时吃现时从地里拔上来的,方才鲜活;蚬汤,用饷蚬子时的原汁,淀清后再兑入。这道菜,只在香河村这样子的乡下才吃得到呢,蹲在兴化城里的人,便无这等口福了。

夏天的夜空里,星星在蔚蓝色的天幕子上一闪一闪的。这块一团子,那块一团子的,真像调皮的细猴子似的,眼睛眨儿眨的。这个时候,喜子有个好去处,到他翠云姑姑住的小平顶子上乘凉。

杨雪花早把席子给细小伙在平顶子上铺好了,夜饭一吃,喜子便拽着柳安然,从台阶上一梯一梯的上平顶,每跨一梯总要关照爷爷一声:“爷爷,往上跨,脚底下当心。”柳安然毕竟上了岁数的人,眼睛哪块有孙子好唦。“我家喜子懂事了,会照应人了呢。”柳安然每上一梯,都有孙子扶着,心里头蛮安慰的。

“那今儿晚上,爷爷要给我讲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得到柳安然的夸奖,喜子借机向爷爷提要求了。“就你鬼得很。”柳安然对细孙子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的。

平顶上,柳安然一边摇着芭蕉扇子,一边讲些个白蛇娘子杭州断桥逢许仙啦;梁山伯与祝英台草桥结拜,十八相送啦;牛郎织女每年七月初七,鹊桥相会啦;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啦……这时候,听众不止喜子一个,还有哪个?小英子。别看两家大人平日里不怎儿联鹤(当地方言,同音字借用,含有联络之意),小英子却总爱往喜子家跑,一块出去玩,洗澡,拾螺螺,晚上到平顶子上乘凉。柳春雨从内心蛮欢喜这个细丫头的,他自己还有个恒心病,一直从王小琴那块不曾问出个所以然来呢。这一点,要算杨雪花会做人,晓得是琴丫头家丫头,反而格外照应得好,边乘凉,边吃瓜,有喜子的,就少不了小英子的。西瓜,一人一瓣,啃着吃的时候有,一人半个,剜着吃的时候也有;黄瓜、水瓜,则一人一条,大人吃不成也要把两个细的吃。倒是听说,陆根水为小英子常往这家里跑,发过脾气,打过细丫头,被小英子妈妈一顿瘟冲,家里水缸上的舀水瓢儿差点摔到陆根水头上去,陆根水憋蟹卵子似的,屁也不敢放一个。小英子照样到喜子家来了,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原来她人小鬼大的心里就欢喜妈妈,这样子一来,跟妈妈更亲了。

在平顶子上乘凉,人自然到了高处,少了蚊子的叮咬,也就不再麻黄叽嘈的了,要不然,被个讨厌的蚊子,偶尔还有个把牛虻子,叮得身上一个细疙瘩子一个细疙瘩子的,不舒服呢。两个小人儿,听柳老先生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前朝后汉,海阔天空,听到伤心的地方,喜子跟小英子,泪珠子都在眼眶里头打转了呢,听得高兴了,又会“咯咯”地笑个不停,也不晓得把刚才眼角上的泪珠子擦掉。

偶尔,柳先生也会出个把题来考考两个小听书迷。有一回,柳先生就出了个题,事先说好了,两个人答对了,赏西瓜吃;答错了,三天不准听故事。题儿蛮简单的,问《三国》里头哪个最鬼?鬼就是点子多、主意多、聪明的意思,两个小学生是懂的。《三国》老先生讲儿烂咯了。先生题儿一出,喜子、小英子都笑了,说要吃瓜,白籽红瓤的,像是稳操胜券了。柳安然眯着眼睛,用芭蕉扇子拍了拍两个小书迷的头,“先答题唦!”喜子眼珠子一转,骨碌骨碌的:“爷爷,我晓得,是孔明。”喜子语音刚落,还不曾容先生判个是非呢,小英子嚷了起来,“不对,瓜归我啰。”喜子两只眼睛瞪得更圆了:“那你倒说出个名字上来唦。”“诸葛亮!”小英子眼睛眨儿眨的,心里对喜子说,“怎儿说唦,服输吧?”“不对,爷爷说的是孔明!”喜子丝毫没得退让服输的意思。“什呢孔明呀,是诸葛亮。”小英子也不甘示弱。“孔明!”“诸葛亮!”“孔明!”“诸葛亮!”两个小人儿,唇枪舌剑,舌剑唇枪,各不相让,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一个不服一个。这才双双求援似的来问柳老先生。喜子求胜心切,“爷爷,是我对吧?”爷爷笑笑,说了句:“小英子对。”这下子喜子不干了,“爷爷你偏心眼,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泪珠子“叭哒叭哒”直往下掉了。小英子有些可怜起喜子哥来了,问道:“柳爷爷,真的是我的对么?”“真是两个小傻瓜,孔明就是诸葛亮,诸葛亮就是孔明,你俩说哪个对?”两个小书迷这才恍然大悟,“噢,我们都对,我们都对。”两个人高兴得站了起来,又是蹦,又是跳。笑声,从小平顶上飘到龙巷上空。

讲故事,也有两个小书迷不过瘾的时候,柳安然疲劳了,略微找个小段子,应付下子。喜子跟小英子怎儿得放爷爷过身呢。这时候,多半是杨雪花把两个细的拉到自个儿身边来,“你俩怎儿这样子不懂事的,也不晓得让爷爷歇下子,我来讲把你俩听。”杨雪花多半不会接着公公的故事往下讲的,她顶拿手的,便是教两个细的认天上的星星。什呢灯草星啊,什呢石头星啊,还有什呢拙婆娘撑帐子,那拙婆娘可真够笨的,帐子被她撑得一角上一角下的,歪得蛮厉害的呢。两个细的,听着听着,身子也乏了,便睡着了。

王小琴估摸着喜子家小平顶子的故事会要结束了,也到了细的该睡觉的辰光了,明儿大人要下田,细的要上学呢。她便跑到喜子家前院墙外头,站在小平顶子下面朝上喊两声:“英子,不要怎儿缠着柳爷爷了,跟我家去睡觉,明儿要上学呢。”“小点声,细的睡着了呢。”杨雪花连忙爬起来,站到小平顶子的边上,从上往下对王小琴说道。“这个细丫头,又睡觉了?烦你抱下来,接把我。”“等下子啊,我就抱下来。”于是,两个女人在柳家前院柳条门口,一内一外,完成了细小的的交接仪式。哪个也不晓得,这刻儿,她俩会想些什呢。也许她们当中有人会想,如若没得车路河工程工地上的事情,站在内边的恐怕就不会是杨雪花了吧?

喜子跟小英子在小平顶子上听故事的当口,柳春雨多半会敞着白小褂子,刮着芭蕉扇子,在龙巷上溜达呢。香河村像柳春雨家有小平顶子的并不多,一般人家乘凉,多半在自家天井里头,放张小桌子,一家老小挤在桌子上面,扇子打得“噼噼啪啪”的,比起小平顶子来,桌子毕竟太矮了些个,蚊子还是蛮多的,不打不行。这当儿,你只要跟着春雨蹓一圈,就会发现,不仅男将们披衣敞怀,三四十岁的大妇女也跟男将们一样,夏布衣裳并不穿起来,也是披在肩膀上,衣扣一个也不纽,敞着,两只奶子耷拉着,不时用芭蕉扇子拍打在奶子上,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有细的喝奶的小媳妇,则虚掩着怀,胀满奶水的奶子圆滚滚的,一不小心就有溜出来的可能呢。要是细的吵闹要喝奶了,胸前的褂子一扒,露出白生生的大奶子,随手捏着,把奶头子往细的嘴里塞。香河一带,开了怀的女人,当着别的男将的面,给自家细的喂奶,大大方方的,从来没得躲躲藏藏的话说,更不会脸红。那些到了一定岁数的大妇女,甚至上了年岁的女人,敞个怀就不稀奇了。不过,有一点,不曾开怀女人,不曾出嫁的姑娘绝对不能够这样子放肆的。如若这样子了,会被旁人骂骚货,不正经的,在村子里头是抬不起头的。不是说一地一乡风,十里九不同么?香河一带就是这样子的风俗,不为过分的。

夏天的太阳,晒得滋熬熬的,人脊背上直冒汗珠子。大队部的一面土墙上,三三两两的野蜜蜂们,“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在屋檐下插有芦柴的地方,在稍微高一点儿的土墙上面做窝,储藏蜂蜜呢。一眼望上去,一面墙上,洞儿眼儿的,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檐口稍微大一些个的芦柴头子上,有野蜜蜂进儿出的,口边上沾满了蜂蜜,黄霜霜的(很黄的意思,像霜似的下了一层呢),叫细小的望见了忍不住要上去用舌头舔下子。那露在外头的蜂蜜实在太诱人了。哪个细的不嘴馋呢?

不晓得什呢原因,吴麻子好久不曾到香河村换糖,香香有点儿嘴馋呢,结果自个儿到大队部的墙壁上掏蜂蜜。香香掏蜂蜜的家伙就两样,一根芦柴棒子,一只细玻璃瓶子。如若还要算的话,她脚下还有张爬爬凳儿,掏不着的时候,垫在脚下增高用的。这刻儿,望着飞来飞去的野蜜蜂,望着屋檐口芦柴管子口边上沾着的蜂蜜,香香咽喉里的咽喉屌儿已经在踏碓了,就差淌口水了呢。

还好,大队部这面土墙跟前,这会子没得旁人,香香也就放心大胆了许多,不用怕被大人或者说其他细的望见了,会形容她是个好吃精,是个小馋猫。没得人好,香香就不必管它这些个事情了,只顾专心掏她想要的蜂蜜了。你看她也是个掏蜂蜜的老手呢,用一根芦柴棒子,伸到蜜蜂的洞穴里,再用细玻璃瓶子等在洞口边上,芦柴棒子在蜜蜂的洞穴里头轻轻捣几下,只要一碰到蜜蜂,蜜蜂就会从洞口飞进细玻璃瓶子了。这个样子一来,香香便可逸事逸当地把洞里的蜂蜜掏出来,放到嘴里啧儿啧的,尝尝甜不甜。接着再选择下一个目标,也就是下一个蜜蜂洞。

一面墙上,大大小小的蜜蜂洞多着呢,你不能一个洞,一个洞地都试一遍吧,那怎儿试得过来呢,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里头就有个对蜜蜂洞穴的判断跟识别的问题。有的洞里边不仅没得蜂蜜,还可能有锥子(这里说的不是器具,而是一种野生昆虫,尾部有长长的刺,蛰到人会肿会疼),再有的洞穴里边会有喜喜蛛儿,爬得块块是丝,粘滋滋的,粘到手上弄都难弄得清,不舒服。你要对掏蜂蜜的洞口说出个一二三来,没得。这种眼功靠实践。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一点都不假,香香她就会选,你问她为什呢选这个洞,而不选那个洞,道理她肯定说不上来,但她就晓得这样子选,而不是那样子选。这功劳归结于她经常到大队部这面土墙上实践的结果。

这一套,不仅香香会,喜子、小英子、摸鱼儿、张邋遢均会,香河一带的细小的,可以说句大话,没得一个不会的。话又说回头了,都会不等于就不出事。这不,掏蜂蜜的老手香香就出事情了。

她连续掏了几个洞,只有洞口边有些个蜂蜜,飞进瓶子里头的蜜蜂屁股上倒是黄霜霜的,洞里头没得什呢蜜。于是,香香把眼光转移到屋檐下口的芦柴上了。问题来了,屋檐下口的芦柴管儿香香掏不到,你也许会说她不是有爬爬凳儿么?不行,站到爬爬凳儿上也还是掏不到。香香又从大队部墙旯旮上搬来几块土坯,垒在爬爬凳儿上头,好容易碰到屋檐了,掏起来还是不怎儿爽手。实在没得办法了,香香只好来点儿小小的破坏活动,把自己望好了芦柴,从屋檐下抽出来,也不是完全抽下来,抽到可以折断,而不会损害蜂窝时,便用力一撅,芦柴脆得很,蛮容易折断的。这时,香香就会把折断的芦柴管子就到眼睛上望下子。这时候,手中的芦柴棒子就没得用了,伸不进芦柴管子里头去呢,只好靠眼睛朝芦柴管子里头望,望见里头黄霜霜的,便将芦柴管子就到嘴边上,把芦柴管子用手指头弹下子,让里头的蜂蜜活动下身,之后便会乖乖地掉进香香的嘴里去。香香啧叭啧叭细嘴巴,伸出舌头尖子舔下子,蛮甜的,香香蛮开心的了。

可人心真的没有满足的时候呢,当地人常说,心肝膛不得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种欲望是不分大人细小的的。这刻儿,香香老是一个一个地尝,觉得不过瘾,尝得性急了,索性把小玻璃瓶子盖子拔下来,嘴直接就到瓶子口上,指望瓶子里头的蜜蜂能把蜂蜜直截了当屙到自己嘴里。从道理上说,香香做得一点儿也不错,你蜜蜂把蜜屙到洞穴里头也是屙,屙到芦柴管子里头也是屙,真接屙到我香香的嘴里头不也是一个样子么?哪晓得,香香把细玻璃瓶子盖子一打开之后,蜜蜂争着往外溜,碰到香香的嘴挡着它们的出路了,便毫不客气地用屁股对着香香的嘴了,倒不是屙蜜给香香尝,而是把香香的嘴唇作为来犯之敌了,伸出尾部的长刺,猛刺下去。这不,香香的嘴肿得像水葡萄似的,亮鼓鼓的。这下子闯祸了,香香蜂蜜也掏不成了,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好捂着嘴,往家跑。路上碰见人,问她怎儿捂着嘴的,香香头一低不睬人家,不是她不想睬人家,是她不好意思把嘴被蜜蜂锥的事说出来呢。

一三班的教室里,汪老师正带领着一年级的学生朗读课文《我爱北京天安门》,汪老师领读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学生们跟着汪老师读:“我爱北京天安门,”几遍下来,学生们对课文有些个熟悉了,汪老师就让学生们连在一块朗读一遍。张邋遢读的声音最大,他早背得熟透透的了,又是班长,正是他显摆的时候。

自打水妹子找过汪老师之后,水妹子就不曾再怎儿跟汪老师多说什呢,她觉得汪老师到底是大城市来的人,没得香河村人直爽。水妹子心想,让我家小伙当班长,并不是什呢大了不得的事情,更何况我家老子还是村支书呢,你一个插队知青,就没得事情用得着旁人帮忙么?给我家细小伙当个班长有什呢难唦?当面不肯应承,惹得水妹子蛮伤心,蛮没得面子的。尽管后来,张卫东家去说,汪老师让他当班长了,不过是试用,得看张卫东的各方面表现。水妹子一听不仅不曾感到高兴,反而更生气了,你汪老师这做的什呢事情唦,班长要么就让我家张卫东当,要么就不当,大不了细小伙哭下子,难不成我连个细小的都哄不住么?还要试用,这玩的哪一出唦,吊我家细小伙胃口呢?到时候你把他当这个班长还好,万一不把他当了,你嘴说本来就是试用的,拿下来堂儿皇之的理由,我家小伙心里就难过了呢,一下子不当这个狗屁班长也就罢了。汪老师,我跟你相过命了,如若你真不把我家张卫东当这个班长,就也别想在香河村小当这个老师了,我头一个就放你不得过身,你当心点儿好。

这些话都存在水妹子肚子里头呢,哪个也不晓得,只有水妹子自个儿晓得。这刻儿,三一班上,张卫东朗读《我爱北京天安》的课文正带劲呢——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我、爱、北、京、天、安、门……

“报告!”摸鱼儿两条腿子叉儿叉的,站到了教室门口。“谭赛虎,你为什么迟到?”“我,我,”谭赛虎没得下文。“我什么我,迟到说不出正当理由,不能上位子的,先站在门口,想好了再进来。同学们继续。”刚才摸鱼儿两条腿子叉儿叉的,出现在教室门口就已经有人在笑了,他“报告”一喊,大家干脆停下来不读了。这会子汪老师让继续,同学们才又朗读起来,为了表示大家对课文读得很熟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语速——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我爱北京天安门……

谭赛虎磨磨蹭蹭的,不好意思说出为什呢叉腿子的原因呢。

原来,摸鱼儿在家里头喂细鸭子食的,细开裆裤子一敞,细麻雀子完完全全地撂在外头了,到处吃食的细鸭子发现了摸鱼儿裤裆里头挂着小东西,张开嘴便哧,这一哧还不肯丢,摸鱼儿疼痛难忍,哭着喊着叫妈妈,杨阿桂听到细小伙的哭声,赶快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个细鸭子赶走,再望望细小伙的细麻雀子被家里细鸭子哧肿起来,走路都不好走了呢。“瘟鸭,把我家摸鱼儿的细麻雀子作你吃的食了,要死下来了。”杨雪花一边骂一边给细小伙肿起来的细屌子涂上些个消炎药水。这个样子一来,摸鱼儿只得叉儿叉的走路了。上学时,谭驼子原本要送孙子来学校的,摸鱼儿生怕爷爷背着他来,一下子就被人家晓得了,难为情呢。细小伙不曾肯,哪晓得迟到了。汪老师这一关过不去了。

“报告汪老师,谭赛虎迟到是有原因的。”柳成荫冒里冒失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噢?你倒说说是什么原因唦?”汪老师想不到一向上课蛮守纪律的柳成荫会站出来替谭赛虎说话。

“你望望他裤裆就知道了。”柳成荫认真地说。尽管他说得蛮认真的,不像是开玩笑,教室里的细学生们还是哄堂大笑起来。

“柳成荫,不许说下流话。”汪老师对柳成荫提出警告。

“老师,我说的真话,不是下流话,你望下子就知道了。他那个细麻雀子被鸭子哧儿了,肿呃在儿呢。”柳成荫家细鸭子都是他喂食的多,妈妈、爷爷均关照过他不能把细麻雀子被鸭子哧到,哧到了又疼又肿,跑路都不好跑,有好两天才消得下去呢。尤其前向时,把细鸭子嘴剁掉的时候,妈妈又提醒过他呢。

“柳成荫,不要胡闹,谭赛虎身上哪来的小麻雀子?”可怜汪老师岁数也不大,又是个南京女知青,到哪块懂香河这一带的方言土语唦。

“谭赛虎,你哑巴啦,不能把裤子扒开来把汪老师望下子。”柳成荫又不好跟汪教师说细麻雀子就是细屌子,要是谭校长的话,不用说,谭校长也懂的。这个汪老师也真是太严格了,谭赛虎不管怎儿说也是谭校长家小伙,不能因为谭校长今儿到公社中心校开校长会了,你就不把面子,让校长家小伙罚站,谭赛虎家去不会说么?就把人家放上位子算了。

汪老师表情严肃,班上学生想笑的,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笑了,把头拱到桌子底下,捂住嘴“哧哧”的笑。谭赛虎望着柳成荫好心帮他忙的,反而挨汪老师批评了,站到现在也不曾往下坐呢。就只好实话实说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汪老师听。这下子,轮到汪老师脸红了。

“下课。柳成荫,你负责把谭赛虎扶到我办公室里来。”谭赛虎这样子一折腾,一堂课结束了。汪老师挟起课本,跟柳成荫交代过之后,劲抖抖的出了教室。

香香跟摸鱼儿这样子的事,总要被喜子、小英子,还有张邋遢笑上好几天呢。

龙巷之上,几个放学的小学生碰在一起了。“哎,这下子喜子跟摸鱼儿被汪老师叫到办公室,肯定没得好果子吃了。”“差不多。”“也不见得,就算柳成荫家爷爷汪老师敢得罪,谭赛虎家老子,汪老师也敢得罪?”细猴子们坏呢,人情世故,哪块不懂唦。他们哪块想到,汪老师根本不曾拿他俩怎么样,先是给谭赛虎上了消炎药,然后交了个新任务把柳成荫,让柳成荫教她香河一带的方言。柳成荫抓耳挠腮的,不晓得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说是家去问下子爷爷。汪老师说:“好,改天我还要到你家拜访你爷爷呢。”这下子可把小喜子高兴坏了,阴沉了大半堂课的小脸儿,这会子才有点儿笑容。

铲猪草,可算是夏天香河一带细学生每天都要做的事。家中猪圈里头养着条大肥猪呢,不铲些个新鲜的青草喂猪,没得这些饲料把它吃呢。放学之后,家里大人便会让家中细的背着网兜,或篾子箬子,拿了把小铲锹,到田野上去铲猪草。

铲猪草你是叫不动摸鱼儿的。为什呢唦?一般人家家里头均养猪子,他家不养,他家养鱼。这样子一来,他就不用铲猪草了呢。小英子铲猪草总是跟喜子打帮,最多带上香香。有的时候,香香嫌小英子对喜子好得嫌相儿似的,心想,我来两家还是亲戚呢,你对人家比对自家亲戚还要好,跟在你后头有什呢意思啊,把我当个跟屁虫子了,我才不是的呢。这样子一想,就会去找张邋遢打帮,不跟喜子、小英子粘到一块。铲猪草,本来就是各铲各的,一条圩子的段面就那么大,人多了铲不几铲,就没得草铲了。再重新找地方,几一转,辰光就不早了,天就黑了。所以,做其他事情喜子他们几个会簇到一起,唯有这铲猪草,多半两个人打帮。

这不,临放学前,小英子就跟喜子哥说好了,放学后到河北高垛子上铲猪草。前两天,她家妈妈就说,高垛子上兔子苗(一种野草,小的时候根部白中透红,水份多,猪子蛮喜欢吃的,长大了会有长长的藤蔓爬出来,开着喇叭花)多呢,快去铲,把人家晓得了,就靠不住了。靠不住,就是要被旁人铲走了,兔子苗长不成了,自己再去也铲不到了。

从河南村子上到河北,隔着一条香河呢,没得桥,过河靠渡口上的渡船。

香河一带,常见的渡船有两种,一种有人摆渡的,摆渡的用篙子撑,用桨划,往返于河汊之上,接人上船,送人上岸。这种渡口,多半通往外乡,过往频繁得很,渡口又大,没得人摆渡不行。于是,乡里就有人干起了摆渡的营生,过渡的随手丢两个铅壳子,上船,过河,上岸,继续赶路,蛮便当的。如若跑到河边望不见个人影子,河过不去,没得办法赶路,急煞人呢。有了摆渡的,花个几分钱,乐意。这样子一来,摆渡的便从这来来往往的渡客手缝里头赚几个居家过日子的开销。虽说跟种田相比,另有一番辛苦,刮风落雨,三伏酷暑,数九寒冬,懒不得,闲不得。要不然,人家会骂的,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吃的不就是这碗饭么,怎儿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摆渡,间断不得的。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么?在摆渡的望起来,跟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相遇,相识,说到底也是缘份呢。在渡口上做的时日长了,自然会有些个熟客,从他们嘴里听到外头一些新鲜事儿,闲谈拉呱当中,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如若更熟了,晓得渡客时常从哪块来,到哪块去,托人家办些小小不应的事,熟人熟路,并不费难。

摆渡的渡口,有收钱的,也有不收钱的。不收钱,渡客自然更满意。而摆渡的也不是白干,队上每天都会记工分的,和在生产队做农活的工分标准一个样子。这种渡口上的摆渡的,多半是生产队上选派的。

还有一种渡船,是没得人摆渡的,叫无人渡船。渡船两头钉有铁环,拴渡船绳子用的。绳子一头拴在渡船的铁环上,另一头扣在岸上的木头桩子上,也有扣在靠河边的树上的。想要过河的,在岸边蹲身拉绳子,一把一把,把渡船上的绳子往自己跟前拉,跟前绳子堆得越来越多,船就靠近了,便可上船,再蹲到渡船的另一船头上,重复刚才在岸边的动作,待船靠岸后,便可离船上岸,赶路去了。只是有一条,在渡船上拉绳子,需要把绳子及时放入水中,让渡绳在水中自然散开,堆在船上,容易挂住了,绳子放不下来,如若用力硬拽,渡绳一断,后来人就不容易顺利过河了。

这种渡船,一到冬天就蛮麻烦的了。西北风刮得呼呼的,鹅毛大雪在天上飞飞的,在家里头手都怕往外伸呢,过河得自己拉渡船上的绳子,冰冷的河水,冻片子扎扎的,哪块还顾得上理渡绳唦,稍微不注意,渡绳便断了。这下子,上了船的上不了岸,到了岸边的上不了船。村子里干部负责的,还好,立马派人来修,要是不负责任的,渡口什呢时候能通行,难说。

香河上的渡船,便是无人渡船。喜子、小英子去河北,得拉渡绳才能过去。眼下,正值夏季,他俩有渡绳拉才开心呢。你看,喜子跟小英子,分工明确,一人拉一把,轮流上手,船很快就到了他俩跟前,上了船,喜子不高兴再在船上拉绳子了,就让小英子一人在船头上拉,自己剥得个屌子郎当的,当着英子的面也不晓得怕丑,“扑通”一声,跳下河了,碧清的香河水在喜子身上抚摸着,舒服得扎实呢。喜子得意了,来几下子狗爬式,扎几个猛子,之后,窜出水面,把头摇得拨浪鼓儿似的,细鸭尾子潮湿湿的,耷在脑勺子后头,再扒在船帮子上,跟渡船一块游向对岸。

香河北岸高垛子上兔子苗还真不少呢,藤儿已经蛮长的了,绿绿的叶子中间开着喇叭形的花儿,铲这种草,都不一定要用小铲锹,手就能拽,一拽就能连根拔起来,不费难的。喜子跟小英子望着长得这样子繁茂的兔子苗,开心得不得了,小铲锹往旁边一撂,两只手全都用了起来,像杨雪花、王小琴跟杨阿桂她们在秧田里薅秧草似的,拔兔子苗呢。

两个人拔啊拔的,拔进人家蚕豆地里头去了。绿茵茵的豆叶丛中,便有豆花开出。那蚕豆花,形似蝴蝶,瓣儿多呈粉色,外翘得蛮厉害的,似蝶翅;内蕊两侧,则呈黑色,似蝶眼。偶有路人经过,猛一看,似有众多蝴蝶儿翩跹其间。有的叶丛之中,蝶儿却望不见了,倒有嫩嫩蚕豆角儿结出,又蛮像一条条青虫子在蠕动呢。于是,乡里细小的,到田野铲猪草时,时常顺手牵羊,干起捉青虫子的事来。要是被家里大人晓得,当然是不允许的。然而,这些细的,调皮得很,多背了家长所为,即便有人吵上门来,那细的把头一歪:“你逮着了么?”

其实,说句实在话,铲猪草,烧青豆子吃,香河一带的细的,十有八九干过。你看,这会子,喜子、小英子网兜里猪草的分量也已经不少了,便自我放松下子,喜子在田埂上挖个小坑,小英子很快就从田地里捋点儿枯草、枯树枝儿,放到小坑上面,再把刚才找来的破碗片子,放上剥好的青蚕豆,从衣兜里掏出火柴,一点枯草、枯树枝儿,噼噼叭叭作响,缕缕白烟直升。夏天太阳好着呢,风像个顽皮的细小的,跑得连个影子都望不见了,高垛子上风丝儿均没得。片刻工夫,草尽豆熟,喜子拣一颗丢进小英子嘴里,小英子没得防备,烫得嘶嘶的,吓了一跳,“哎哟”一声,给喜子一拳,也不肯松口,一嚼,热气一冒,豆香随之飘出。喜子得意地大笑,问道:“香么?”“真香。”小英子点点头。于是,喜子一颗,小英子一颗,消灭了这些烤熟的“青虫子”。抬头一看,两个人便笑闹起来,小英子先取笑喜子道——

小小伢子,

长黑胡子,

娶新娘子。

喜子紧接着也笑话起小英子来——

丫头片子,

长黑胡子,

出不了门子。

笑闹得时辰不早了,便到河边上,洗去嘴角上的黑灰,打算背了满网兜猪草回村。

青蚕豆烧细咸菜,是香河村村民家餐桌上极易见的一道家常菜。收工回家,临离田头时,从田埂摘上半箩青豆子,回去后,剥好洗净,从坛子里抓上几把细咸菜,混在一起爆炒,待豆子纯碧后,兑水烧煮便可吃了。这道菜平常得很,讲究的是青豆子不能老,也不能过嫩。老了不鲜,过嫩不粉。剥开豆壳,看蚕豆芽,黄色为佳。且需现摘,现剥,现吃才好。平日里,兴化城里人虽说也吃得上这蚕豆烧细咸菜。但,那青蚕豆多半是隔了几宿,才上街卖的。所少的,是鲜活之气。

吃青蚕豆,就是要在该吃的时候吃,要当时。一过时,蚕豆老了,便只有长老豆子了。枯老之后的蚕豆,收获时,需连秸杆拔了,晒到各家各户天井里。晒过几个太阳,豆壳便自然开裂,噼里叭啦地响,有豆子从黑黑的壳中蹦出,扁扁的,绿绿的。簸晒干净的蚕豆,择了小罐、小坛之类,装入,或留种,或冬闲煮烂芽豆子,均是一道农家小菜——香河一带人称为老小咸。煮烂芽豆子,需将豆子破了壳,在清水里浸泡一些时辰,硬硬的豆壳松软了,便倒入淘米箩爽干。之后配了佐料慢煨,至豆烂即可。这里,有个细节应注意,烂芽豆子煮好了上餐桌前,千万别忘了,得扑上几个大蒜瓣子。

小英子跟喜子背了满网兜刚铲的青草,一前一后,正准备出蚕豆田,离开高垛子家去呢。“啊——”突然,小英子在前头吓得惊叫起来。“什呢,什呢?”喜子赶忙快步上前,问道。“蛇,一条大蛇!”小英子胆小得很,怕的东西蛮多的,比如,老鼠啊,癞蛤蟆啊,百脚啊,总之,真蛮多的。眼前的这条蛇,在喜子看来,没得什呢好怕的,一条平常的水蛇罢了,没得毒性,也不曾大到哪块去,不至于吓得“哇哇”大叫。水蛇“哧哧”地朝小英子脚底下钻呢,她吓得又叫起来:“快快,把这该死的蛇弄走。”“好好,看我的。”只见喜子赤手空拳,上去用两个手指头,轻轻捏住了蠕动的蛇尾子,“哧溜”提了起来。小英子望了更怕,“喜子哥,你这是干什呢唦?”“你呀,水蛇没得毒性都不懂。”喜子边说边老练地抖动着蛇尾子,刈把猪草的工夫,蛇软了,瘫了,再也不能蠕动了。喜子这才在小英子跟前显摆下子:“这种法子,叫散蛇骨。懂么?我爷爷教我的。”

喜子真是个小调皮呢,有一回,也是为了在摸鱼儿、张邋遢他们几个细猴子面前显摆,在杀猪的王老五家屋后头,玩这种散蛇骨,这蛇被你散了骨头也就算了,咦,不行,喜子掏出洋火,想把散了骨头的蛇烧掉。结果,火点起来了,一烘烘到王老五家屋子后墙上的草帘子上去了。一个稻草房子,火爬上墙,上了屋檐就不得了啦。几个细的吓得直喊:“走水啰,王老五家走水啰!”香河一带,村民们懂得避讳呢,失火不叫失火,叫走水。这一喊,惊起了在家中的大人,纷纷提了水■子、脸盆子之类,赶到出事地点,还好,幸亏没得什呢风,要不然,风一刮,火借风势,很快就能上屋顶的。当人们把火扑灭的时候,只烧掉了王老五家后墙上大半片草帘子。王老五到不曾怎儿为难柳家,细小的,顽皮罢了,值不得顶真呢。可柳春雨这个当老子的,觉得脸面上过不去,不是说,养不教父之过么?柳春雨一把把小喜子拖回家,当场不曾挨小伙一下,当了王老五的面打小伙杵人呢。一到家中,一根篾片子,把个细小伙打得杀猪似的,“哇哇哇”的大哭。柳春雨还不丢手,做妈妈的心疼了,“你这哪像是打自家的小伙啊,倒像是从外头拾得来的小拿宝子了哇。”杨雪花意思很明了,对亲生小伙不该这个样子瞎打,打屁股就不疼了,就不能伤了细的啦?“你个婆娘家,懂什呢唦,这叫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去去,冇你的事。”“好,我不懂,你懂。把小伙打煞咯也没得哪个再问你。”杨雪花气得眼泪沽沽的,跑到后屋找救兵去了。

“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哪有你这个样子教育细小的?”柳安然从后屋作坊里出来,到了正屋的堂屋。老子来了,柳春雨才撂了手里头的篾片子,“叫你往后不长记性。”一把把小伙从趴着的板凳上拉起来。可怜细喜子,屁股受苦了,见了爷爷更伤心了,“爷爷,我以后不敢了。”“好乖乖,玩火不好,会出大事的。懂么?爷爷教你散蛇骨是防身用的,蛇既已伤不了你了,就算了。何必再用火烧呢?这次挨打,要记住,为什呢挨的打。”柳安然把孙子心疼地搂在怀里,又转过头来对儿子说,“你这样子打人也不对,要改,什呢棒打出孝子,我这个样子打了你试试看?”说着从地上捡起篾片子,朝柳春雨扬了扬,这下子把喜子逗得破涕为笑了。

蚕豆地里,面对被喜子抖散了骨架子的水蛇,小英子问:“怎儿弄?”喜子掏出洋火,刚想说“烧”,猛地想起老子的篾片子跟爷爷的话,说了句:“随它去吧。”

日头偏西了,高垛子西边的天上抹上了一片淡红的霞光。一群麻雀子从喜子、小英子头顶上飞过,叽叽喳喳的,落到村庄的树林里头去了。薄薄的雾气从田野上升腾起来,田埂上,喜子跟小英子,两个小人儿,背着网兜,一蹦一跳地往香河边走来。

第二十章

“香河村的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现在播送一个紧急通知,现在播送一个紧急通知,接上级通知,过一会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有重要消息播送,过一会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有重要消息播送。请各生产队统一组织,集中收听。现在把通知再播送一遍……”

大队部的大喇叭里香元支书的口气异常严肃,村民们奔走相告,“没得了,没得了,恐怕要出大事情了。”“哪块出事,出什呢事唦?”有木冲子问。“走,到场上牛舍去,集中开会,马上就晓得了。”香河村的七个生产队,队部多半在本队的土场上,跟牛舍靠在一块。也均在屋子里头挂了个广播,有到事情,各队队长就会把社员集中起来,开会,传达大队、公社等上级指示精神。

这会子,祥大少正忙着召集一队的社员呢。“各家快点儿,到场上集中开会,上头的广播马上就要有了,不许哪家迟到、不来,迟到、不来都是要扣工分的。”祥大少后头跟着阿根伙,也忙飞起来了,脚后跟打到屁股头子了呢。不一会儿,大队部的大喇叭里传来哀婉低回而又深沉的哀乐,一个充满磁性的语调悲伤的男性声音在香河村子上空响起——

现在播送《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毛主席咯,你老人家不能死啊——我来怎儿办啊,呜呜……”

“毛主席咯,我来天天为你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你长命百岁,你老人家怎儿就走了呢?”

“呜呜,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去世了,这怎儿可能呢?呜呜呜……”

整个香河村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龙巷上,差不多哭成一条声了,村民们哭天抹泪的,有的从家里头找来白布,为毛主席戴起孝来;有的在田里做农活呢,急咯把手上的农具一撂,直往生产队场上跚(当地方言,奔跑的意思);有的瘫在巷头上,不肯去牛舍了,说毛主席都不在了,我还在为(在为,在乎的意思)你祥大少扣我二分工哪。

香元也是眼泪沽沽的,在指挥人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搭灵堂呢。划差船子的蔡和尚跟其他几个男将动手扎花圈呢,蔡和尚眼泪滴滴的,问:“支书,上头可得弄儿错得咯?”“屁话,这样子天大的事情,怎儿可能弄儿错得唦。”香元在望柳安然书写挽联,向也不朝蔡和尚向,接着又来了句,“我倒是巴不得(希望的意思)他是弄儿错得咯呢。”

毛主席的灵堂搭在大队部正屋最正中的大会议室里头。正对大门的一面墙壁上,一幅毛主席巨幅画像,上方挂了黑纱,再上方一幅横幅,一直顶到两山墙,两头顶两头了,白纸黑字,“沉痛悼念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柳老先生的笔迹。老先生的字,有板有眼,蛮有骨子的,板扎得很。两旁边的对联也是老先生手书,白纸黑字,上联是:“化悲痛为力量”,下联是:“继承主席遗志”。下面摆了一排花圈,因为是自己动手的,望起来不怎儿好看,但蛮大的,代表了香河村广大干部群众对毛主席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这样子说,好像还不够全面。因为这灵堂里的小白花,大部分均是村小的小学生动手做的。

谭校长亲自召开香河村小学全体师生大会,非常沉痛地宣布,每个学生亲自动手做不少于十朵小白花,寄托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切哀思。谭校长一面布置,一面掏出手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同学们望上去,谭校长对毛主席感情深着呢。

谭校长布置好了之后,汪老师拿来白纸,先折叠给同学们看,然后用剪刀剪,再打开,一个小白花的花瓣子就成了,四五个花瓣子一重,中间用细洋丝一穿,理一理,把花瓣子理匀称了,一朵小白花就好了。汪老师示范完了之后,谭校长又一次强调,同学们要认真地做,马虎不得,这可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问题。

搭完灵堂外的门楼子,天色已经蛮晚的,香元跟几个男将打了个招呼,各人家去吃吧,今儿的夜工算是对毛主席的怀念,村上就不安排夜顿子了,也不记公用工了。等人都散了,香元还不曾马上回家吃夜饭,接着播送村委会通知,明天一早从一队开始,依次到大队部毛主席灵堂来,悼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

“全体社员都站好了,悼念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举行了,个别人站好了,不要动。”香元站得靠毛主席像最近,肩膀上戴着黑膀套子,黑膀套子上还有朵白布做的花。这是水妹子亲自跟她爸爸做的,说是你是香河村最高领导,主持举行悼念仪式不得少,那些人均望着你呢,要正规一点,让人家望出来你是非常非常重视这件事情的。

“才过了几天,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态度问题,不允许有嬉皮笑脸的。”香元阴沉着脸。社员就是这个样子,做什呢事情三分钟热度,热度一过热情就减。每天早上、晚上都要来毛主席的灵堂悼念一回,有的社员就如意大调的了,香元怎儿可能有好脸色把他来呢?

“悼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悼念仪式现在开始。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难过三分钟。”香元说过三鞠躬之后,心想还有个程序让大家低头等下子,叫什呢“三分钟”的,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了,前头还说过几回的,嘴边上的话就是想不起来了。人的记性变化起来就是快,原本记得熟得没得命的事情,稍微打个岔,就想不起来了,说想不起来,就真的想不起来,说不定你不要想它了,就又从头脑子里头冒出来了。实在没得办法,又不能隔的时辰太长,于是,香元灵机一动,来了个“难过三分钟!”你怎儿说,毛主席逝世你不难过?借个胆把你你也不敢说你不难过。既然难过,那就对了,那个什呢三分钟,说到底也就是难过三分钟的意思。

要是只有社员倒没得事了,这一趟偏偏有村小的学生和汪老师。香元的“难过三分钟”一出嘴,细学生“哄”地笑起来,这下子问题就来得严重了。在悼念毛主席的悼念仪式上,弄得哄堂大笑,是什呢性质的问题?“不许笑,放严肃些个。”香元晓得是自己说错了,学生才笑的。“爷爷,爷爷,不是难过三分钟,是默哀三分钟。”一个细小的神气大碌咕的(当地人的口语,形容人假聪明,装聪明)先把香元的毛病挑了出来。“细小的懂什呢唦,难过三分钟,默哀三分钟,一个样子的。”香元脸上有些个挂不住了,先冲了那多嘴的细小伙下子。可怜那个细小伙,被香元一冲憋蟹卵子儿似的,不敢再吱声了。

事情既然出来了,你香元堵得了你家小外孙子的嘴,哪堵得了香河村那么多张嘴呢?香河村有人把人民来信直接写到县里头去了,说香元作为一个受毛泽东思想教育多年的支部书记,对于毛主席应该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可事实恰恰相反,他香元对毛主席怀有很大的不满,居然在举行毛主席悼念仪式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的,通过极其阴险的手段,让香河村小学的学生哄笑起来,这是企图破坏我们革命下一代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感情,这是别有用心的,用心是极其险恶的。

公社李主任跳上跳下,想帮香元的忙,可这种事情,高压线啊,哪个敢硬顶?最后,李主任也没得办法,只好把香元的支书拿掉了。“你爸爸在香河村干的时间也不短了,就调到公社吧,眼下不能把职务把他,你告诉他,让他先来,有事情把他做。我晓得他能做事,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李主任亲自到香元家门上一趟,擦黑儿进的门,只在水妹房间里坐了一会子,跟水妹说了香元的事,这种时候他不适宜直接跟香元说什呢。李主任来香元家的时候,香元被细外孙子拽着到二侉子家店里头买圆珠笔了。上初中了,张卫东用笔讲究了呢。巧罐子连忙去找香元,跟水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李主任留下来吃个夜饭再走。巧罐子前脚出门,李主任就进了水妹的房门了。

等到香元跟巧罐子搀着细外孙子进家,李主任人已经走了。香元跟巧罐子都有点儿怪水妹不曾把人留下来,香元问,“怎儿连个夜饭不曾吃,他人就又走了的?”那口气有点怪,不像是问公社领导,倒像是在问家里什呢人。“事情都跟我说了。他说这当儿不方便跟你见面,我也就不曾留他。他还说,这阵子家里婆娘病势越来越重了,怕是不得远去了。”水妹随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上望不出什呢表情。

李主任家属是个痨病鬼子,瘫在床上若干年了,李主任早就近不了她的身了。所以,公社里头也有人过耳传言的,说是李主任一直在物色,将来再找个填房呢。水妹望出来老子对自己不曾把李主任留下来吃顿饭有些个不满意,香元接下来的事,全要靠人家帮忙呢。水妹随后又补了句,“是我叫蔡和尚划差船子送他走的。”香元也不急于向水妹问李主任来谈的结果,只是拽了细外孙子往桌子边上坐,说了句:“不管他,我家吃夜饭。”

老谭第二次走马上任,干香河村代支书,这个职位曾经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几经反复,他已经兴叹了。这世上有事,说怪还真是怪呢,老谭拚儿命的想的时候,上头不把他当,他以为没得望想了,一点儿念头都没得了,上头却又把这个“支书”送上门来,送把他当了。在旁人望起来,当上支书,成了香河村的一号人物了,应当心潮澎湃,得意洋洋才对头呢。可老谭不曾这个样子,倒不是他刻意装的,不让自己心潮澎湃,得意洋洋,不是的,他自己晓得是他澎湃、得意不起来了。

可上头用人哪管得了这么许多唦?一个公社一把手要盘多少人头啊,你有你的情况,他有他的想法,况且公社的形势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县里头对公社的要求,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哪能只考虑一个人的情况呢,当然要全局考虑,通盘考虑啦,所以下面的人不知上面人的苦,经常不满,说些牢骚怪话,有些个素质不好的,动不动就说组织部门用人没得规矩,组织部长用人没得章程,说什呢跟吴麻子的糖担子没得两样,挑(走)到哪块响(想)到哪块。

真的假的,老谭长这么大岁数,一直蹲在香河村,不曾进过什呢大门楼子(大部门、大单位),也不曾见过什呢大菩萨(大干部),上头的事情也就不得而知了。他只是从自己的事情上,有些感触。既是这个样子的想法,走上代支书位置的老谭也就显得无所谓了,香元交接的那一天,老谭不曾多说什呢,只说做人要凭良心呢,香元支书把个香河村这几年弄得这个样子不容易,有人放阴箭,算不得人呢。组织上要我代,我不能不代,希望早点儿有个正式的年轻人来接班。

对谭支书的表态,公社来的组织科长不大高兴,想想日后事情还要老谭干呢,也就不便多说什呢不好听的话了。只是大概地说了两句,“四化”是干部的方向,组织上是会通盘考虑香河村的班子问题的,当然支书人选最为重要。老谭不能有临时观念,哪个领导也不曾说就不把你转正,关键要拿出点工作成绩出来,才对得起组织的信任,特别是公社李主任的信任。

组织科长的话,谭支书听了也不怎儿舒服,心里说,你哪晓得我老谭的难处唦,有人还造我的谣呢,说我谭某人把香元弄下来的,好让自己当。我拿亲娘老子赌咒,现在的人色坏呢。再一想,可人家毕竟是公社来的,又是代表李主任来的。他再多说就有点儿像唱对台戏了,场面上也不好看呢。最后只好点点头,表示对科长的说是当回事的,不会混日子,当临时官的。事情交接得差不多了,蔡和尚跑得来喊了,中饭好了,请公社领导吃饭。中饭安排在谭校长家里头办的,杨阿桂做咸做得不丑,谭校长主动向门上叔子推荐的。谭校长就是谭校长,八杆子也打不到的老谭,一下子变得跟他的亲叔子似的了。他晓得,自己这个校长的工资还在村上拿呢。

谭校长家里头,难得有这么热嘈,难得有公社跟村里的干部一块在他家吃饭呢。席间,老谭便以香河村支书的身份把在座的一个一个地敬了下子。敬到老支书,老谭的杯子特地倒得满满的,说,他这个支书肯定当不到香元的份儿上,过不多时,也就跟香元打帮了。他说打帮就是一起退下来的意思。他哪块晓得,李主任已经把香元安排进公社了呢。而且,跟香元划差船子的蔡和尚,也要跟着到公社听差,他谭支书还得重新物色划差船子的呢。

谭支书上任头一件大事,便是防震抗震。

香河村各家各户都从家里搬了出来,在村子重新调整的新庄基上搭防震棚子。村子里明确规定,不许要大木头,只好用树棒子做柱子,芦柴帘子做墙,做屋顶,在帘子上盖穰草,搪汪的泥还不能厚。说到底,这也不是村里的主意,是县防震抗震办公室的要求。不曾要几天工夫,新庄基上搭满了高高低低的防震棚子,有麦秸草的,有穰草的,谭支书自己四处转转,望望,还是蛮满意的,他感觉自己的号召力在增强,心里头蛮开心的。他不晓得,哪个不怕死唦。

住在防震棚子里头,村民们弄得人心惶惶的,不晓得哪天,地震就来了,大家伙儿说不定就不在了。地震一来,是个什呢样子,哪个说得清唦?以前,上了岁数的人,听说兴化有个地方发生过河啸,原本风平浪静的河面上,突如其来裂开来一条大缝,水一下子被吸进地里去了,紧接着整个地就摇摇晃晃的,人站在地上路都走不起来了,脚下的地像在筛糠一样,你想走都走不向前。再接下来,就说不清会发生怎样的状况了。听老人说起来蛮怕人的。说是现在的乌金荡,望起来一片水,过去曾经是一个城市,有人从荡底下挖出来不少人们居家过日子所需的生活日用品。尤其是金属制品,尽管锈迹斑斑,但工艺、造型、质地都没得话说,蛮精致的。懂得这方面学问的人说了,乌金荡就是早先地震所致。

于是,大队部的大喇叭里整天都在播送防震抗震知识,田里拿棒子都打不到人,村民们想得开了,家中的鸡鸭鹅挨排排儿,一只一只地杀,养猪的杀了到年底才能出圈的猪子,鲜猪肉一斤都不卖,全部留把自己吃。整个村子,吃咯玩咯,过年都没得这样子大手大脚的呢。家中细小的顶开心了,饭桌子上天天都有荤,这种日子哪块来的唦。有存心想跟杀猪子的人家买几斤肉的话,总要磕头作揖的,求人家匀点儿把自己。要是匀不到,便会气得骂坏话。

学校并不曾因为防震就不上学,香河村小还时不时的放放假,柳成荫他们几个在严吴初中读书的,一天假都不曾放过,都是早出晚归,上课在大防震棚子里,中午在学校食堂代伙。

日子过得真快呢,一晃几年过去了。柳安然还记得送喜子开模儿上一年级的情景呢,好像就在昨天咯,哪晓得喜子倒又上了中学,读初一了呢。严吴初中在香河村的南边,有十来里路,柳安然想送孙子去,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因而他交代几句,就让柳春雨送喜子到严吴初中来了。

进入初中的喜子,跟家里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从他进严吴中学头一天起,家里再不许有人喊他小名喜子,要叫柳成荫;第二,他脚上的脚镯必须除掉,不能再戴了,哪有个中学生还戴这种东西的,要被旁的学生笑话呢。好在他的细鸭尾子在十岁那年就剃掉了。要不然,还不被人家笑翻了天?

家里全体成员对柳成荫所提第一条均表示没得意见,细的大了,到了该派叫大名的岁数了;对第二条,柳成荫想除脚镯,他妈妈不太肯,说是戴在你脚上,又不碍事,再戴个年把除下来也不迟。杨雪花心里想的,当初戴脚镯是为了小伙好养,有个脚镯拴得紧些个呢。这些年下来,望着小伙脚上的脚镯倒习惯了,心里头好像踏实些个呢。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子的,现在要除下来,做妈妈的心里头倒舍不得呢。

可有句话怎儿说法的,儿大不由娘。喜子动了这个心思了,你做妈妈的想阻拦,到哪块阻拦得了呢。这不,他白天没工夫,晚上悄悄地拿把老虎钳子,把个银脚镯子扒了开来,原本蛮好的东西,硬是被喜子扒得歪歪扭扭的,不像样子了。杨雪花哭笑不得,只好把扒下来的镯子用红布包好放到柜子里去了。杨雪花的心思,再不像样子了,也不能撂,是她家小伙小时候的东西,照老辈人的规矩礼,是要传把她家孙子的。为什呢就不是孙女儿呢?在乡里人的脑子里头,无端地觉得自己的小伙下一代也该养小伙,从来不曾考虑过养丫头。因而,乡里人考虑后代的事情,丫头是不纳入自己考虑之中的。把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随她跟婆家去了,不管她。对小伙就不一样了,要供他上学,为他砌房子,娶媳妇,还要关心他是不是养了小伙。

喜子这个样子一弄,在他们几个伙伴当中的影响力太大了。他等于起了个示范作用。摸鱼儿也是自作主张把鼻环拿掉了,并且一再跟爷爷声明,不许他再喊小名了。谭驼子拍拍细孙子的脑巴子说:“在家里头喊喊,碍什呢事唦。”“坚决不行。”摸鱼儿晓得家里头爸爸、妈妈都能较快的改口,爷爷是个顽固不化分子,不挟住他,就别想他改了。张邋遢跟家里在这方面矛盾不大,偶尔有人喊他张邋遢,家里头还要跟人家说理由呢,家里人平日里也不曾喊过张邋遢,至于那根本不显眼的耳环,戴与不戴也就无所谓了。一帮人当中还有陆根水家丫头陆小英,二侉子家姑娘王月香,都吵着不许喊小名了呢。

严吴中学,正正规规的只有两进房子,临着一条小河的是学校食堂跟教师宿舍,还有几间学生宿舍。房子蛮差的,土坯墙,半草半瓦的屋顶。食堂是通长一大间,并没得打饭打菜的窗口,直接在灶台上进行。放倒是放了几张桌子,几张凳子的,但一般没得人坐在上头吃,学生饭菜一打进教室,老师则把饭菜端回自己宿舍里头去。教师宿舍是每人一小间,曾经实行过男教师两人一间,女教师一人一间,不曾有多长时间,男教师集体找校长谈心,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男女都平等了,学校还搞性别歧视?男老师的意思,校长自然懂的,女的都平等了,反而把男的降到女的下面去了,这就造成新的不平等,怎么能不改呢?结果以男教师取得合法权益而划上了句号。学生宿舍是上下床铺,靠墙壁两边放架子,中间人行道,好走人。冬天人行道上会多样东西,什呢唦?粪桶,学生夜里头小便用的。因而,一进学生宿舍就有股骚气味,蛮难闻的。

里边一进是教室,一共八间。严吴中学的人不承认,“八间”在那一带是阴间的意思,哪个呆子才承认呢。所以,他们只承认教室这一排是四大间,每一大间正好作一个教室。严吴中学只有初中,没得高中。双轨,两个初一班,两个初二班。柳成荫跟陆小英被分在一起,在初一(1)班,谭赛虎、张卫东、王月香,在初一(2)班。

他们香河村一块上初一的就只有五个人,均不属寄宿生,只是中午在学校食堂里头代个伙,把自带的饭盒子交把烧饭的,放到大砧子(锅灶上外加木头做成的帮子,内有一层木板子,好放饭盒子,饭盒子放满之后,加上盖子,烧锅时热气上升,饭盒子里的东西就蒸熟了)上蒸,有时候在食堂买个分把钱菜汤,多数时候饭盒子里头放米时就放了咸菜之类,蒸好了一拿就走,到各自教室里去吃。

因为是早出晚归,这到了晚上,喜子他们就猴子耷神的了(当地人的说法,很神气的意思),夏、秋两季捉田鸡,张“丫子”(这一带民间的一种渔具,人字形,芦柴篾子制作而成,考究的也有竹篾子做的);冬天逮麻雀子。

说到逮田鸡,喜子跟摸鱼儿顶来神了。咦,不是说不许喊小名了吗?这些年喊下来了,哪块是说改就改得了的。最多是在学校不喊,一出校门,他连自个儿也改不了口呢。

田鸡是乡里人对青蛙的一种俗称,想来是生存在水田里的缘故,又称水鸡子。这青蛙,满身斑纹,长有四肢,前肢短且小,后肢长且壮,走路一蹦一跳的,蹲在水塘边、秧田里,叫起来“呱呱呱”的怎么也想不出跟鸡有什么联系,怎儿沾上了鸡字,到真是怪。

夏日的夜晚,稻田里,田鸡“呱呱呱”,“呱呱呱”,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村民们的房屋淹没在蛙声里了呢。田鸡叫喊时,下巴一鼓一缩,挺有节奏。有一种田鸡,叫喊起来,嘴边多出两个气囊,一收一张,气囊鼓起,似小气球一般,看上去蛮有趣的。田鸡堪称捕虫能手,它逮虫子的本事真是没得话说。田鸡逮虫子,全凭跳跃的功夫。若是有目标出现,那田鸡两只后腿一蹬便跃出老高,老远,长舌一伸,那秧叶上的虫子,便入得它的口中,成了它的食物了。

正是这种缘故,香河一带种田的对田鸡心存感激。家中细的逮了一两只田鸡,拴了线绳玩耍时便会被骂得不得了:“细猴子,田鸡玩不得的,田鸡能吃百虫,护庄稼呢,还不快放了。”细小的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得解开线绳,望着田鸡跳入水中,无可奈何。

田鸡的种种好处,种田人自然记得,公家也了解得蛮清楚的。每年都发下话来:“保护青蛙,消灭害虫。”但是,收效总不太理想。这不,喜子跟摸鱼儿举了烧得旺旺的火把,提着蛇皮袋子,正在稻田间,边走边望,捉田鸡呢。捉田鸡,或叉戳,或手逮,一夜捉个大半蛇皮袋子,是少不了的。捉来的田鸡活生生割了头,剥了皮,去了内脏,用线绳十只一扎,十只一扎扎好。第二天一大早,拿到街上去卖。这种事情,喜子不问,摸鱼儿也不问。捉来的田鸡,两个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约约数,不那么顶真的,天天都弄呢,要那样子顶真做什呢唦,你多他少的,没得必要。偶尔,喜子、摸鱼儿也有跟学校食堂说好了的,卖给烧饭的,烧饭的加工加工,再卖把老师。十个先生九个馋,在乡里人眼睛里头,除了做媒的,就数教书先生好吃咯。这样一来,就能从食堂烧饭的那儿换些个菜票子,这主意还是摸鱼儿想出来的呢,他到底是摸鱼家的,平日里卖鱼卖虾,有做生意的脑子。

有了菜票子,就能从学校食堂打个把好咸,也就是百页烧肉之类。每到这样子的时候,喜子均会通知村子上一块来的几个,张大头(张卫东到了严吴中学之后,因为没得人晓得他绰号叫张邋遢,班上的细女生们发现他头比旁人大得多,就都喊他张大头)、陆小英跟王月香,摸鱼儿自然少不了,中饭各人把饭盒子捧到初一(1),来一个共产主义。这样子做,喜子心里是有考虑的,大家都是卵子拖塘灰,穿开裆裤子就在一块玩的伙伴,哪能吃独食呢?

喜子跟摸鱼儿捉的田鸡家里吃不了,再说多多少少能卖两个钱呢,杨雪花、杨阿桂也就均舍不得吃了。两个人打帮拿到兴化城里头去卖。现在从香河村到兴化城很少自个儿划船去了,除非有正经事(卖粮啊,卖肉猪啊之类),多半跟帮船(一种往返于城乡之间的机班船,装有柴油机跟挂桨,一天一趟,早出晚归),大早天还不曾亮呢,祥大少在龙巷上喊“起得咯——烧早饭啦——”没多晚(没有多长时间的意思),开帮船的哨子就在村子上空响起来了,“■■——■■——”只要听到哨子声,村民们便晓得帮船要开了,要乘帮船的赶紧起来,到水桩码头去上船。

在兴化城卖田鸡,自然不敢进农贸市场,那是要挨罚的。杨雪花、杨阿桂,这两个杨家庄出来的,嫁到香河村因为两个小伙的原因,倒是常在一块打帮了。卖田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精得很,多半在小巷间窜蹓,适时吆喝几声:“水鸡子卖呀——”于是,有居民买上一两扎子,剥进些蒜头子白烧。汤白,味鲜。尤其是那两条大腿的肉,蒜瓣子似的,蛮好吃的。这些田鸡,既是他人所宰杀,买下吃了,倒也心安理得。只是田鸡的命,不免有些苦了。

逮田鸡是有风险的,被生产队干部发现了,是要挨罚的,大人捉田鸡扣工分,细的捉田鸡也扣工分。有人会问,这细的又不做农活,像喜子、摸鱼儿他俩上学呢,哪块来的工分把你扣唦?这就是你死脑筋了,祥大少这些队长们有的是办法。喜子没得工分不错,柳春雨、杨雪花不是有么?扣他家娘老子的。摸鱼儿也是如此。于是,一到夏天的晚上,祥大少便带了阿根伙,打了长长的手电筒,在稻田里像巡逻队儿似的,巡上好几趟呢。

不是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祥大少们巡逻之后,喜子、摸鱼儿他们也灵活机动了,把捉田鸡的一套家伙先藏在稻田里头,那他们在稻田里做什呢唦?张丫子。

张丫子,在喜子、摸鱼儿他们不算什呢难事。从小跟在父辈后头,望也望咯会了。这不,傍晚时分,喜子背着头二十个丫子正在稻田边上张呢。只见他先理好一臂膀长的田埂,之后,将丫筒子淹水摁下去,用淤泥在丫筒两端围成喇叭形,丫子带小帽的一端稍稍翘出水面,这样一来,一个丫子便张好了。再继续朝前跑,张第二个。还不曾张下去一半呢,抬头一看,摸鱼儿在前头,挑着丫子正朝他这块来呢。只见他十来只丫子分成了两半,用竹杆挑在肩头。“喜子,你今儿来得蛮早的嘛。”“不早,我也才张了四五个呢。这条田岸你就让把我吧,省得明儿早上收丫子时,又弄乱了。”“好吧,好吧,今儿我让你下子,下回你也要让我啊。”张丫子多半是做记号的,自个儿丫子才有数,因为有的时候,从外形上望不出哪个是哪个的,要是一条田岸上张上了两个人的丫子那想不弄错了也难。除非两个人的丫子不同,当中有一个是竹篾子的,好区分。

常张丫子的都晓得,张丫子的时候,丫筒两端,不宜淹水过深,深了没得长鱼进去。但一定得淹入水中,若有筒口露出水面,弄不好会有水蛇进去,那便是张蛇的了。丫帽的一端翘起亦需适宜,过翘与不翘均不理想。

丫子张到的多为长鱼,也有泥鳅。长鱼,无鳞,形体特长,多钻淤泥生存,也有洞居的。长鱼正儿八经的名字叫黄鳝。然而,乡里人从来不曾这个样子叫过。倒不是那黄鳝的鳝字认得的人不多,即便读了几年大学,回得兴化乡下,从乡亲宴请的餐桌上见到黄鳝,也会呼之曰长鱼。其中缘由,三言两语,想叙说清爽,难。

香河一带,见到的野生鱼中,形体长的,怕难超过长鱼了。乡里人称黄鳝为长鱼,倒是名副其实,大实话一句。乡里人自然晓得长鱼的特性的。长鱼,可以用丫子张,也可以徒手逮。张长鱼,在喜子、摸鱼儿他们的嘴里便成了张丫子。张丫子的秘诀是大人教给的:“冬张凸壁,夏张凹。”

丫子张长鱼,靠的是丫筒两端丫须上的倒刺,长鱼顺刺而入,逆刺难出,因而入得丫筒的长鱼想往外溜则相当不易。

逮长鱼也是喜子、摸鱼儿他们常干的事。夏天的夜晚,三五个人打帮,喜子有时候被英子缠得不得过身,也会带上她,让她帮着提提铅桶之类,他则点了醮满柴油的火把,跟摸鱼儿一起在秧田的田岸上慢慢望。红红的火把下,偶尔望见水田里头浑身黄霜霜的长鱼,头伸出水,仰身朝天。这当儿,如若英子想抢手快,便会被喜子拽到旁边田埂上去,“你哪块锁得住唦。”转身跟摸鱼儿说一句,“摸鱼儿,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摸鱼儿便会接过喜子手中的火把,“你来。”只见喜子悄悄蹲下身去,伸出中指,插入水中,贴近长鱼时,猛用劲一锁,长鱼便锁住了。夜间,长鱼似睡非睡,体内乏力,多沿田埂缓行,一旦受惊则猛窜,想逮,就难了。摸鱼儿锁长鱼的功夫,在香河村这帮子伙伴当中,是顶厉害的,所以喜子才先问下子他,如若摸鱼儿想动手,喜子自然不会跟他争的。像他们三五个人,一夜下来逮个五六斤长鱼,向来是不算个事的。但也有转了一夜田岸,几乎一点儿收获都没得的。总不能空桶而归,再说又有英子在场,多多少少也要弄点儿把她拿家去唦。于是干起那顺手牵羊的好事——倒丫子。将别人张好的丫子一一倒过,再张下。那张丫子的只得自认倒霉了。因为,半夜起过身的丫子,再进长鱼的少得很。这当中,兄弟晚上逮长鱼,夜里倒了哥哥张的丫子这种事也不是不曾有过。

虽说张长鱼也能张到泥鳅,但真正张泥鳅用的是卡,不是用张长鱼的丫子。卡用芦苇作杆,蚯蚓作诱饵。卡多半是张在水田、漕沟里。晚间张下去,第二日清晨去取,每杆卡上都有一条上了当的大泥鳅,活蹦乱跳,肥肥胖胖。

五月里是端阳,

黄鳝泥鳅一样长;

八月里是中秋,

黄鳝是黄鳝,泥鳅是泥鳅。

这首乡间俚谣,香河一带的人都能哼唱。泥鳅与黄鳝相比,形体短且胖,多呈黄色,偶有灰色花纹的,也没得鳞,小嘴,有短须。泥鳅,身滑,喜动,难捉,多借淤泥藏身,倒也不枉用了一个泥字。早年间,兴化多沤田,泥鳅极多。兴化民间流传着一种“泥鳅钻被单”的作法。先将活泥鳅洗净,放到清水里养数日,使其吐净体内污物,然后放至配好佐料的豆腐锅里,豆腐需整块的,养汤为宜。之后,温火慢煨,渐加大火势,待汤热了,泥鳅自觉难忍,便钻进此时还凉阴的豆腐内去了,终至汤沸,泥鳅便藏身豆腐再也出不来了。端出享用,其嫩,其鲜,其活,其美,妙不可言。这道菜,虽上不得正儿八经的宴席,可不比一道“大烧马鞍桥”差,且只有入得乡间才能一饱口福呢。

在稻田里边,不论是逮田鸡,还张丫子、张卡,均有可能碰到一种野生的鸟儿,当地人叫“咯毈”。“咯毈”又是这种鸟的叫声。看来,这鸟似因叫声而得其名的。

又到了傍晚张丫子的时候,喜子照例背后背了丫子在稻田岸上走着,忽然听得一声鸣叫“毈——”。喜子停下来四下里望了望,心想有咯毈送上门来,不张白不张。他随身带着张咯毈篾子弓呢,说不定能找到咯毈窝,拿到两个咯毈蛋呢。喜子正想着呢,咯毈又“毈——”“毈——”地叫了两声。喜子望见了,就在前头的秧田里,一只咯毈头戴一顶小红帽在缓缓移动。再细望,咯毈个头蛮高大的,腿脚特长,脚爪张得很开,身子则簇成一团,似乎比例失调。咯毈好像并不曾发现他的存在,迈步依然有板有眼,颇具绅士风范,在绿绿的稻田间,露出头顶上那一点红,不时叫喊一两声:“咯毈——”,“咯毈——”

咯毈叫起来蛮特别的,“咯”音轻,且短促,“毈”音重,且长远。然而喜子听得耳熟了,听得蛮清爽呢。

咯毈在香河一带田野上出现,其时必是夏季。成片的稻田里,秧行已密,满眼绿色。乡里人栽秧苗时,就准备着有咯毈飞来,在秧田间三三两两栽下了整把整把的秧棵子,在稀稀的秧行中,老远望去很是显眼,那便是栽秧时为咯毈栽下的咯毈窝。多少年了,每年栽秧,乡里人均这般做,怕是习惯罢了。其实咯毈多是自己做窝,到一定时候便在窝中下蛋,孵小咯毈。这不,喜子尽管没能把刚才发现的咯毈张到手,但咯毈飞起的时候,喜子发现了咯毈窝。窝里还有两只咯毈蛋呢。

咯毈蛋满是斑点,蛋体蛮小的。咯毈蛋在乡里人眼里蛮精贵的,获得一只,总是煮给自家宝贝的儿子、孙子吃。说是能治百病的,消灾避难,灵验得很呢。咯毈蛋不用特地煮,煮饭时放在烫罐水里带,便能带熟。孩子吃时多半不轻易下肚的,总要在手上盘弄些时辰,或是令小伙伴眼馋了,再独自吞下肚去,蛮得意的。若是逮到一只小咯毈,那比拿到蛋还要令人兴奋。小咯毈长腿,乌嘴,青眼,黑绒毛,浑身黑笃笃的,捧在掌心软乎乎的,样子挺可爱。小咯毈多跟家中小鸡一起喂养,叫起来“叽叽叽”的,与小鸡差不多。小咯毈想养大极难。尽管设法找小虫喂它,用不了几日,不是让哪只馋猫捉了去,便是自个儿死去了。野生的毕竟是野生的,在家养自然难免一死。

香河一带算不得大,乡风倒蛮有差异的。据说,兴化圩南一带对于咯毈,是不逮,不杀的。而西北乡一带则是张了咯毈食用。张咯毈,其法子也是蛮简便的。将一根竹扫帚条子修去枝叶,在其细小的一端拴上根长长的麻线,麻线一头留个活绳扣。在稻田间田岸上择好一处地方,将竹扫帚条子较粗的一端隐插在稻田里,细小的一端略略插入田埂中,不宜过深,使竹扫帚条子弯曲适宜。然后将麻线理好,活绳扣放在田埂上,有咯毈从田埂上走过,人一脚踩进活绳扣,再抬腿时,一拽动麻线,活绳扣自然收紧便拴住了咯毈的腿,咯毈只有待擒了。

在喜子、摸鱼儿的印象里,咯毈已经不是经常望得到的了,比先前少得多了呢。因而,喜子拿了两只咯毈蛋也还是蛮高兴的,小心的把咯毈蛋包好,带回家去。

一到冬天,喜子、摸鱼儿他俩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去逮麻雀儿。香河一带,顶容易望得见也是顶多的鸟雀便是麻雀儿。

麻雀儿小个头,黑眼敛,灰羽毛,相貌平常,未成年时,嘴角呈乳黄色。清晨,喜子家门前的苦楝树上便有麻雀儿在枝头跳来跳去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叫声虽不大悦耳,尚属欢快。但有的时候喜子家里的也觉得蛮烦的,特别是柳安然上了岁数要安静,对叽叽喳喳的麻雀儿没得好印象,碰上身体不适,更是反感。这当儿做媳妇的只好出来,站在前院两只手直舞,嘴里喊道:“嘘——嘘——”,把讨厌的麻雀儿赶走。

麻雀儿随气候的不同而迁窝。夏季,麻雀儿居高树丛间为多;冬季则移到农家房檐之下,或是土场草堆之上。因而,喜子、摸鱼儿他们逮麻雀儿,夏夜多用弹弓——用铁丝或树枝丫做成个架子,拴上十来根橡皮筋,一个弹弓便做成了。手电筒往树上一照,发现目标,举弓便打。这就要望各人的准气了,准气好便能命中目标,准气不好,那只能是碰运气,多半儿会让细麻雀儿羽毛都不曾掉一根,轻松离开,留下“叽叽喳喳”的叫声,似乎在嘲笑打弹弓的人技艺不行呢。

摸鱼儿谭赛虎取鱼摸虾是高手,打弹弓就经常让麻雀儿嘲笑了,十有八九会飞靶。张大头张卫东打弹弓的技术也吓不煞人,碰运气的成分占大多数。在他们这帮细猴子当中,就数喜子柳成荫水平高些个了。如若在树丛中发现有麻雀儿,喜子便会让摸鱼儿用电筒照着,关照道:“摸鱼儿,电筒不能晃啊。”电筒一晃,麻雀就会发觉了。如不晃,用电筒光不仅能让喜子好看到麻雀儿,还能镇住它。麻雀儿被突如其来的一束光弄懵掉了。这时候,只见喜子左手将弹弓高举过头顶,右手循着眼睛瞄准的角度。用力拉开皮筋,捏紧手中的弹子儿稍作调整,一眼望过去,让弹子儿跟弹弓、麻雀儿成一线,之后稳稳地将弹子儿射出。“扑笃”一声,刚才还蛮安逸地蹲在树枝上的麻雀儿这会子应声落地,掉在了几个细猴子跟前了。

冬天的晚上捉麻雀儿,多半用鸟袋。将一只小袋子用铁丝做成圆形口,绑在一根长竹子的端头,折成弯状,袋内装些穰草。这时候,喜子、摸鱼儿、张大头偶尔也会有英子、香香,三五个人打帮而行,打电筒,拿鸟袋子,专门在人家屋檐下、山墙上寻找,发现有穰草稀稀朗朗从屋檐或山墙上挂下来,穰草中隐隐约约似有洞口,那笃定是麻雀儿的窝了,这时候,只要将手电筒对着洞口一照,再将鸟袋子的口对准洞口往上一顶,窝里麻雀儿受了惊吓,便会往外溜,一溜正好落入袋中。这时,拿袋子的人则较关键,需贴近墙壁,慢慢下移,否则麻雀儿会飞掉。要是矮的屋檐,则可用人打高肩直捣麻雀儿的窝。麻雀儿是“斜马眼儿”,白天还可以,天一黑便不辨方向了。夜晚逮麻雀儿,就是欺负它夜间眼睛不行,容易捉。如若是前些天刚下了雪,地上、房上、树上净是白茫茫的,白得逼人眼,那更是逮麻雀儿的大好时机呢。

在香河村的村民中间,传说每年的年三十便望不到麻雀儿了。说麻雀儿是灶王爷的一匹马,年三十灶王爷得上天言好事去,麻雀儿便是送灶王爷上天去了。到了年三十,平时叽叽喳喳的麻雀儿一下子无影无踪,真的不易见到了,不过是否是送灶王爷去了,那就无从查考了。看起来,尘世间并不曾因为麻雀儿送灶王爷上天说过好话而对它尊敬起来,一度还曾将其定为四害中的一害,号召群起而灭之。那时在乡村刚落种的秧池边上,时常能看到有别了彩布条子的绳子或是“草把人”,这是人用以对付麻雀儿,看护秧池的。人一拽绳子,布条子便抖动起来,吓得麻雀儿不敢再往秧池上落。后来多亏有人发了善心,论证麻雀儿多以昆虫为食,方使麻雀儿摆脱了万民齐打的困境。

说起来,麻雀儿并非十全十美,那倒是一定的。不过用麻雀儿做菜,品位则蛮高的。香河一带流传的,“一只麻雀儿头喝三杯酒”不免夸张,但说明麻雀儿是相当不错的。油炸麻雀儿既酥又香,野味十足。喜子他们一个屋檐、一个屋檐的逮,一个舍子转下来,便会有几十只麻雀儿进了他们的网兜儿,也不枉他们开了个大夜工呢。

第二十一章

柳成荫是在初一的第二学期入的团。

按照学校规定,要到十六岁才能入团的,而柳成荫入团时才十五岁。学校有人对柳成荫入团有意见。班主任老师说,“事情总有一般和特殊之分嘛!”柳成荫是初一(1)班的班长,学校领导让初一新生班要尽快建立团组织,班主任老师就给柳成荫破了一下例,让他入了团。他在初一年级当中入团属第一批,自然让初一的那些个细丫头、细小伙们羡慕呢。而顶让这些细丫头、细小伙羡慕的,是班主任老师做了柳成荫的入团介绍人。这还了得,柳成荫有什呢了不起的,竟然让班主任老师给他做入团介绍人?事情一出来,大家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百鸟朝凤了呢。终于,张大头有了个惊人的发现:柳成荫跟班主任老师是本家!你别看张大头平时望上去有些个笨头笨脑的,尽管长得是粉白大团脸的,但反应好像总比旁人慢半拍。咦,在柳成荫入团这个问题上,却让人望出点儿苗头来了。真是人们常说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呆头碌咕的(当地人的口语,笨、傻的意思)张大头,还有点儿门儿呢。

你还别说,初一(1)班的班主任老师还真姓柳,三十来岁,是南京知青,说得一口标准语,蛮悦耳的。同学们都蛮喜欢她讲课的。她给柳成荫所在的初一(1)班教语文兼音乐课。在严吴中学,音乐课就是唱歌。柳老师喜欢唱“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常一人走在乡间田埂上唱。柳老师歌唱得好,人长得也好。个头高高挑挑的,胸子直挺挺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脸盘子白白净净的,尤其是那两条辫子长长的,乌乌的,走起路来,在身后一跳一跳的,蛮耐看的。柳成荫尤其欢喜看呢,经常是柳老师已经走过去了,柳成荫还在望着那长辫子发愣。

可学校里头,有人背地里称柳老师老姑娘。有人说,柳老师三十出头了,还没得对象。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柳老师跟解宝老师蛮好的,解宝老师长得高高大大的,一头卷发,潇洒得很。他是上海知青,父亲是复旦大学的副教授,是很有希望能把他搞回上海的。因而也有人说,解宝老师想找个上海姑娘。这些均在学校老师们的口头流传着,但哪个也弄不清,信息的源头来自哪块。大伙儿都这个样子说,两个当事人也没有什呢表示。不过,柳老师和解宝老师之间真还有些事情,使同学们都认为他俩关系不错的。

星期三下午第二节是物理课,解宝老师照例穿着背心短裤上了讲台,照例丢下物理课本不用翻,继续讲他的《水浒》“智取生辰纲”一节,然而刚讲几句,柳老师站到教室门口了,说是要用澡盆。解老师不情愿地停住讲课说,澡盆第二节课后,他就要用了。柳老师说最好先让她用一下,天一晚蚊虫多呢。解老师眼珠一转,对着初一(1)班全体学生大声问道:“在家里,爸爸妈妈谁先洗澡?”柳成荫他们的脑子还没拐得过弯来呢,一个劲儿嚷:“爸爸先洗!”“不对,妈妈先洗!”陆小英她们那帮女生也喊了起来。课堂里一时乱哄哄的。解老师听了蛮开心的,转过身来对站在教室门口的柳老师说,“无法裁判,柳老师,本来我以为学生会有公正的裁定。现在,只有我俩同时各用一半了!”

学生们一听哄笑起来。解老师极为严肃,直到柳老师将一根纸烟塞进他嘴里,丢下句“还不闭上这不干不净的东西!”红着脸离开时,他才开怀大笑起来,点燃那支烟,吸得极有滋味。至今,柳成荫都弄不清爽,柳老师那支烟是从哪块来的,他是注意看柳老师的,明明望见她空了两只手来的。见解老师那蛮有滋味的样子,坐在教室下面的柳成荫无端地有些不自在。“妈的!”莫名其妙,柳成荫骂哪个呢?

终于,柳成荫晓得柳老师三十岁了,还没得对象呢。真的,那是她亲口告诉柳成荫的。

按柳老师讲的意思,柳成荫向校团组织打了入团申请书之后,便领到了一份入团志愿书。想着自己入团是柳老师给介绍的,而柳老师不仅讲课好,长得也好,心里竟美滋滋的,有些个得意。直至后来,柳成荫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谈了几次恋爱都失败了之后才悟出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像柳老师那样的姑娘,失败是自然的。

问题出在“社会关系”一栏中。柳成荫将志愿书交到柳老师手上后,柳老师看得极仔细。翻过一页之后,她脸色严峻起来:“都填上了?”“都填上了。”“没有遗漏的?”“没得咯。”“好啊,你个小不点儿!在你老师跟前撒谎!你家里给你说亲了,咋不填?”这下,柳成荫傻眼了。“妈的——”柳成荫骂哪个呢?柳成荫晓得,这回不是骂解宝老师。

柳老师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姓汪,在香河村小教书。柳成荫父亲叫她汪先生,柳成荫呢,叫她汪阿姨。柳成荫常找她帮自己解题。汪阿姨也是南京人,人蛮和善的。这一点,他在村小上学的时候就有体会呢。汪阿姨还跟柳成荫说过,要带他去她南京家里玩的。柳成荫一高兴就把家里给他订了娃娃亲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咯咯直笑。她自然不晓得,那个黄毛小丫头丑得很,又是麻雀眼儿,又没有柳老师那样的长辫子。可想不到,她竟然会告诉柳老师,让柳老师给柳成荫难看。

柳成荫的父亲晓得这件事情后,左思右想,让柳成荫给写了份检查——

亲爱的柳老师:

我在填写入团志愿书时,有意隐瞒了家里给我订亲一事,“社会关系”一栏中应当增加“岳父”、“岳母”、“未婚妻”三人的情况。由于学生思想觉悟不高,平时放松了毛泽东思想的学习,才出现这一严重错误,今后一定百倍地攻读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提高觉悟,争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请允许学生补上我“岳父”、“岳母”、“未婚妻”的简况。

此致

敬礼

检查人:柳成荫

4月25日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把柳成荫叫醒,说是光有检查还不行,又把家里的二十几只鸡蛋装进布袋子里,让柳成荫拎给柳老师。父亲说是入团这一关不过,对日后影响大着呢。柳成荫哪顾得了日后许多,只是送鸡蛋给柳老师倒是令柳成荫很高兴。父亲说,“要早点去,趁没得人丢进柳老师宿舍里去。”柳成荫说“晓得了,真啰嗦”,便折叠好了检查,背起书包,拎了鸡蛋,出了家门。

到校时,时间还早,柳成荫便直奔柳老师宿舍叫开了门。柳老师正在洗脸,见了柳成荫便问:“柳成荫,咋来这么早?”“交检查。”“什么检查?”柳老师糊涂了,但一看柳成荫的检查书便乐了,“还亲爱的柳老师呢,有你这么写检查的吗?”柳老师拍拍柳成荫的脑袋说:“柳成荫啊柳成荫,你小小年纪,岳父、岳母、未婚妻都有了,柳老师我三十啦,还没对象呢!”柳老师一笑,柳成荫的紧张劲儿全没了。“柳老师,昨个你可吓死我了。”“那是你汪阿姨让我和你开玩笑呢!”“我就猜着没有别人。”“你呀!哎,成荫,你拎个布袋干嘛?”“噢噢,差点忘了,给您送几个鸡蛋!”柳成荫边说边往柳老师卧室里头跨,他心想鸡蛋放在外头,让其他人望见了不怎儿好呢。可一进卧室,柳成荫愣住了。柳老师床上还躺着校长呢,他正在看一份东西,像是柳老师的笔迹。柳成荫一愣的当儿,校长用手里的资料挡住了脸,始终没吱声。柳老师火急火燎地把柳成荫拽出了屋,结果布袋掉在地上,蛋碎了。柳老师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柳成荫(至今柳成荫都忘不了,那是怎样的眼神噢,令柳成荫心颤,哪怕是现在想来。):“成荫啊,柳老师一直把你当小弟弟的呀!喊一声姐吧,成荫啊!”“……”“成荫啊!”柳老师喊得柳成荫心都碎了。“……姐,都怪我!姐呀——”柳成荫心头有难言的酸楚。“你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姐,我,我什呢也不曾望见。”“去吧,有同学来了。布袋姐洗干净再还你。”柳老师抹掉柳成荫眼角的泪水,把柳成荫送出她的宿舍。柳成荫愣愣地望着重新关起的大门,心头有无端的愤怒,直想打人。“妈的——”柳成荫在骂谁呢?!

第一节是语文课,柳老师破例没有讲课,改上了音乐课。音乐课在乡里就是唱歌。柳老师没有唱同学们听熟的“深夜花园里”,却唱了一首当时颇为流行的知青歌曲——

告别年迈的双亲,

离开了亲人的怀抱,

来到这偏僻的乡村,

我们愿经受煎熬……

柳老师唱得动情了,泪水止不住一直往下流,扑簌簌的。同学们也跟着嘤嘤地哭泣。柳成荫在心里说,姐,你心里苦啊!

第二天晚上,柳老师把布袋子送到柳成荫家里,跟柳成荫父亲说了许多客气话。临走时,她要柳成荫送她出村。上了乡间小路,只见弯弯的凉月子在天上亮晃晃的。柳老师告诉柳成荫,她要走了。请调报告校长看了。校长这个人很不错,肯帮忙。她要回南京去了。南京有她年迈的双亲,南京有她青梅竹马的情人。她要走了。她说,你注定要离开香河的,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父亲上学读书时的情形跟现在毕竟不一样呢。柳成荫使劲点点头,柳成荫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说,入团志愿书还是按原来填的交上去的。娃娃亲的事不能算数呢,何况你也不愿意填。柳成荫点点头,只能点点头。不觉中,一条乡路结束了,就要到学校了。柳老师说,“你回吧!”柳成荫说,“好!”柳成荫便立着,望着她月光下渐渐离去的身影,那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身后一跳一跳的,竟然异常清晰。如今想来,那时柳成荫真是在送别他心中的情人呢。

世间的事,若是都能那般圆满便好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柳成荫自然晓得这个道理的。柳老师的事便是如此。柳老师和校长的事很快便暴露了出来。先是校长调离处分。据说,他造过谁的反,私藏过金条,现在又有这等事情,于是有人给了他一顶“贪污黄金腐化知青”的帽子,也够他受的了。倒霉的是,柳老师调离了严吴中学之后,并不曾能回南京,不晓得是什呢原因。

柳老师一直没能回南京。校长的帽子也不曾一直戴着,托一个熟人的关系,他到兴化城机关里头找到了一份美差。据说,柳老师后来回过一趟南京,双亲已逝,情人早有了一双儿女。她哭红了双眼,那黑亮黑亮的眼睛噢!后来她便在城里一家中学教书,成了家,有了孩子。据说,校长在其间帮了不少忙。

又到了学校放农忙假的时节了。香河一带的农村中学每逢大忙季节均要关上几天门,让学生们回去,帮着忙几天。也有学校组织学生到附近村子上去支农的。柳成荫他们所在的严吴中学今年四夏大忙,还是照惯例把学生全放回家去了。

柳成荫、谭赛虎回来后就到队上主动要求给生产队放牛。香河一带常见的牛多半是水牛。柳成荫放的那头大水牛身架子蛮高大的,浑身深棕色长毛蛮密的,那条长尾巴末端的毛尤显长而密,看上去蛮顺眼的。遇有蚊虫叮咬,那尾巴便在身体两边甩打,灵巧得很。大水牛犄角伸得挺开,弯曲弧度挺大,与其长脸、圆眼配在一起,样子蛮威猛的,令人一见便会顿生畏惧之感。若是碰上不顺心的时候,它会张口露齿,仰头长啸,叫人退避三舍。于是,在放牛的小伙伴们眼里,大水牛落下个“刁人牛”的坏名声。其实它脾气好时,蛮温顺的。放牛放得高兴了,柳成荫有时便从牛背上坐到牛角上去。旁人看起来,怪怕人的,谭赛虎赶紧劝道:“喜子,快下来唦,刁人牛把你刁呃就麻大烦了。”柳成荫心里头明白得很呢,大水牛不会跟他发毛的,它自然晓得,喜子在和它玩呢。于是,柳成荫依然故我,手扶了它那长长的犄角,在它徐缓迈步中,悠然前行。此刻,大水牛的犄角便成了天然的摇篮。

柳成荫给大水牛起了个名字,叫“挂角将军”。这名号一叫开,还真让村上大人们惊奇,说“这小伙,真是喝了几口墨水了,给牛起这么个名字。”其实,这并不是柳成荫的创造,好像是从哪本小人书里看来的,现成的名字,借用一下罢了。

牛在香河一带,还是蛮顶用的呢。耕地、脱粒这类笨重的农活,多半是靠耕牛来完成的。因而,每头水牛除了有个放牛的,还有个佣牛的。放牛的,自然是些细小的;佣牛的,多半是些既懂得牛的习性,又精于农活的庄稼好手。乡里人习惯上称之为佣牛师傅。

佣牛顶多的时节是在夏季。经过一春的放养,虽说偶或也下地干些农活,那只不过是碰碰罢了,水牛们还算是舒适的,很快来了一身膘。它们心里也明白,这身膘不是白长的,要苦一夏的。于是,耕田翻地少不了牛,盘田作田少不了牛,打场脱粒也不少了牛。这当儿,牛的身上总离不了一样物件:“格头”。格头是木制的,多为三角形,一边活动的,靠绳子拴。劳作时,将它架在牛脖子上,连上犁铧便能耕地,连上犁耙便能破垡,连上石磙子便能脱粒。要让一头水牛架上格头劳作,是要驯几年的。无拘无束的牛犊子,自然不情愿架上这笨重碍事的玩意儿,抗争是难免的。然而,一心想让它走正道的佣牛师傅是不会理睬它的抗争的。结果只有招来鞭策,在万般无奈之中,牛只好屈服,架起格头,便一生为人所佣,一生劳作。无论耕地,还是破垡;无论打场,还是脱粒,佣牛师傅只需尾随牛后,不时吆喝一两声,提醒牛是慢是快,是上是下,即可。其全部的重负,均在牛的身上。这样的季节,家乡的田埂上,多了佣牛师傅的牛号子:“噢嗬嗬噢嗬嗬——”有音无字,甚是悠扬。

农活越重,越要保养好牛,否则会误农时的。因而,只要自己所放过的牛一没得农活,放牛的细的都要把牛牵到青草肥嫩的河堤边,放上一阵子,哪怕只是傍晚收工的一会子工夫,也放。望着比春季瘦了许多的水牛,小伙伴们心疼得什么似的。眼窝浅的,泪珠子早在眼眶里打转了。柳成荫便是眼窝浅的,有个两三天放不上牛,心里就不是滋味。见了挂角将军,他总要在它身上摸了又摸,牵它到平日里看好的青草丰盛肥美的地方,好让它饱餐一顿。牛尽情吃草时,那风卷残云的样子煞是可怜。挂角将军在吃青草的时候,柳成荫也不曾闲下来,用弯刀子割青草,待到回去时,早就满满一网袋嫩青草了。背回去,也好让牛再有个美美的下一餐。

不经意间,火辣辣的太阳成了红灯笼,坠落在西边的田埂上。这时有人喊起来,“牵牛回家啰!”于是一群放牛的细的披着夕阳的余晖,哼着乡间小曲返回了。那夕阳把放牛的细的和一头头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田埂上。每每这时候,柳成荫总是走在放牛队伍的后头。他并不曾骑上牛背,又背了一大网袋青草,自然没其他伙伴来得利索。伙伴们从喜子身边过时便喊:“哎,喜子,上牛背走唦。”喜子便笑笑,牵了牛停着,让他们先过,之后再背了网袋吃力地前行。柳成荫忘不了刚从佣牛师傅手里接过牛缰绳时,挂角将军那可怜兮兮的神情。想着明天繁重的活计已在等着它,便宁肯自个儿费些力晚些个回去,也不骑。挂角将军似乎明白了什么,竟转过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舔柳成荫牵缰绳的手。舔着舔着,柳成荫的泪珠子便落下来了。

夏日里,乡间蚊虫蛮多的。不用说人,便是牛也吃不消叮咬的。也多亏香河村一带的村民们想得出,一到盛夏,便让牛进汪塘。这汪塘多半在村子场头边上,有大有小。大的汪塘,能容几头牛同时打“汪”的,小的汪塘便是一头牛独享了。汪塘里满是泥浆,这样一来,蚊虫再叮咬也就无济于事了。有那层泥浆护挡,牛便能安稳过夜了。否则一夜下来,牛便会浑身血迹斑斑。偶有大意,细的忘了让牛进汪塘的事,也不是不曾有过,招来大人及村干部责骂不说,自己看了也会心疼的。于是夏日里,不管是否放牛,细的均要早早起来,扛了水舀子去场头给牛起“汪”,然后把牛牵出汪塘,到河边用清水冲洗牛身。傍晚,再赶到场头,将牛牵进汪塘。这一切,佣牛师傅是不管的,事情全归放牛的。一早一晚,苦是苦点儿,小伙伴们没有不愿意的。不是说苦夏么,苦夏,苦的是牛。

劳作一夏,村上一群牛当中,总会出些事情的,伤了腿啦,生了病啦,也有刁伤了人啦,等等,这些事都有底。可偏偏那年夏季,柳成荫放过的挂角将军出了事,一村人便没法子了。佣挂角将军的牛师傅不是旁人,正是“癞扣伙”。说实在的,为把牛让给他佣,柳成荫心里头一直不痛快。先前就为他架着挂角将军耕田时,用皮鞭抽,柳成荫便咬过他拿鞭子的手。柳成荫几次跑到队长祥大少的门上,要求调个佣牛师傅,队长就是不答应。这不,出大事啦!这死癞扣伙把挂角将军折腾了一天,大早出门,擦黑才回来。他自个儿晓得累了,乏了,就不替挂角将军想想,由村口往场头走,得过一座两块水泥板子宽的小桥,他竟然不下来,骑了牛过桥。事情就出了,挂角将军上桥没走几步,前边一只蹄子踩空了,连人带牛一起摔下了桥。说出来,哪个也不相信,那死癞扣伙竟没得多大的事,那身高架大的挂角将军竟再没能站立起来。现场的人都说,挂角将军头陷到泥里太深了,颈脖子都断了。柳成荫一听这消息,整个人都疯了,直奔到像王连举似的缠着绷带的癞扣伙面前。有人喊“拉住他,这小伙疯了。”终于,在大人们强拖硬拉之下,柳成荫什呢也没能替挂角将军做,唯有一个劲儿淌眼泪。

牛死了,村民们便有牛肉分了。跟以往不同的是,往常分牛肉在冬季,将队上老了不中留的水牛宰了,分些肉给村民过年。这回是在夏季,挂角将军也不是老了,它蛮壮的,离老早着呢。挂角将军死了,柳成荫家照例也分得一份牛肉。可不曾等到杨雪花拿得来烧咸,牛肉便不翼而飞了。柳成荫妈妈那些天不服气,在碗厨里头隔壁旯旮均找了一遍,还是不曾找得到,她哪晓得,那份肉当下便被她家小伙埋在了屋后那棵老榆树下。

挂角将军死掉了,柳成荫伤心,瘌扣伙并不怎儿伤心。可等到瘌扣伙自己佣过、放过的阿花隔了一年得病死了,瘌扣伙竟然疯掉了。瘌扣伙总是神秘兮兮地对旁人说,“阿花在叫我呢。”

校长从县里开会回来之后,学校便有了相应的动作——变班。其时没有高三,变班从高二开始。柳成荫所在的城北中学,高二年级分高二(甲)、高二(乙)、高二(丙)共三个班。变班,就得将原来的班打散,重新组合,说是按好、中、差三类变班。不言而喻,教师的配备也会按好、中、差三个档次跟班任教。刚刚恢复高考,县教育局要根据考取高校学生的多少将学校分成好、中、差三类的。难怪校长在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上郑重指出,“这绝不仅仅是变班的问题!”

校长倒是极有雄心的,他亲自组织一套人马出试卷,安排变班考试。而对城北中学来说,能用考试的办法来变班应该说是不简单的。就校长而言,他是五十年代大学毕业生,“白专典型”,一直是接受再教育,根本没能有机会抬头站到讲台上讲他的“孔子曰”。因而,校长的变班方案一出台,教师员工们便叽叽喳喳的,议论蛮多的。有的意见认为,分数只能作参考,学生的政治觉悟、思想表现才是重要的标准。副校长翟向东就一直坚持这个意见。

翟向东副校长是工农干部出身,早年当过校革委会主任。后来取消校革会时,上头不晓得怎儿搞的,派了个又瘦又矮,脸上还有不少点子的老头儿来。起先,翟主任还以为他是局里哪个股长家的门上叔子什呢的,让安排个看门的差事之类。后来一看介绍信,不是哪个股长局长的手迹,这便意味着无私人感情可言,公事公办。他再细细一看,觉得不对劲儿:“兹介绍丁亦同志(原省新中校长)前来你处,另行分配工作……”翟主任毕竟干了这么多年主任,一看这括弧就觉得来问题了。其实这括弧是多余,只要一提丁亦的大名,连柳成荫他们这些学生都晓得,那是个吃教育饭的行家,六十年代初省新华中学的校长,后来连同他的学校一块儿成了“白专典型”。听说,那时的省新中,尽出“五分加绵羊”。想不到时过境迁,丁老头竟爬到翟向东主任头上来了。还好,翟主任想得开,为人厚道,副校长就副校长吧,反正都为党工作嘛,尽管他那时还不是中共党员。

翟副校长很平易,碰到柳成荫他们学生都打招呼:“吃啦?今天食堂伙食怎么样?”自从丁亦来了以后,他就分管后勤了,食堂自然归他管的。尽管食堂每天只有一二分钱一碗的咸菜汤可卖,这对柳成荫他们这帮农家孩子来说,就已经不错了,况且翟副校长问得蛮亲切的,还不知足吗?柳成荫他们每每碰到翟副校长这个样子问,都感激地点点头,回到宿舍还要感动好一会子。

变班考试的方案并没有因为翟副校长他们不赞成就不搞。看来身材矮小的丁校长是下了决心的。尽管那时还没有实行校长负责制。说实在的,全校没人不怕丁校长的。可奇怪的是,背地里说他坏话的老师不少。有人说他拚命抓质量是想达到个人的目的,他想重振当年在省新中的雄风。几年之后,当他牵了自己的小外孙跟柳成荫一起散步的时候,他真的告诉柳成荫,那时他拚命干,的确是那么一个愿望。“唉,可惜老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啊!”柳成荫不晓得,这种流言得到证实,不知是丁校长的幸,还是不幸。

变班考试前夕,学校有些乱糟糟的。学生啃书本的啃书本,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带家长的带家长。于是乎,家长拽了子女进进出出,同事、朋友、熟人拽了先生出出进进;于是乎,从校长到教工办公室均都门庭若市,说客盈门;于是乎,丁校长整天阴沉着脸,显得疲倦;翟副校长整天堆着笑意,送往迎来;于是乎,看门的任奶奶深夜十点之前不能关闭校门,清晨四点之前不得不打开校门。大伙儿都晓得,高考恢复,考上学校对一个农家孩子来说意味着什呢,而这通往天堂之径又必然要从变班开始,这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

几天复习,几天考试,同学之间形同路人。就连柳成荫跟谭赛虎这样从小到大没得一天不在一块的儿时伙伴,都不怎儿来往了,更别说跟张卫东,还有陆小英、王月香她俩了。从严吴初中进城北中学的时候,香河村这帮细的蛮开心的。柳成荫跟谭赛虎、陆小英倒是正儿八经考进城北中学的,他们仨被分在高一(甲)班,张卫东通过公社李主任的关系,被安排在了城北中学高一(乙)班,王月香则是村上医疗点的王先生帮忙,托人也把她说进了城北中学高一(丙)班。当时,王月香听说她表妹陆小英考上了城北中学,就在家里头跟二侉子、李鸭子吵,说兴化城其他学校不上,非上城北中学不可。因为王月香也晓得,想上省新华中学比登天还难,根本是不可能的。而城北中学在兴化城的中学当中仅次于省新华中学,进去也是蛮不容易的。他们几个进了城北中学之后,都从原来上初中时的走读生变成了住宿生。因为学生大了,男生女生之间有了性别的概念,平时碰面均不怎儿说话呢,最多传传小纸条子。他们表面上通过借书的形式,还书时往书里夹个小纸条子,事情就全写在上头了。纸条里有纯属功课上的事情,当班干部的也有公事,自然也有哪个小男生想跟某个女生单独出去看场电影啦,哪个小女生见着某个男生就心跳耳热,晚上睡不着想倾诉衷肠啦,凡此等等。小纸条子成了当时男生女生传递信息的有效方式和有效载体。

变班考试前,老师上辅导课时,没有一个人在课堂上提问的。一停讲,他们又马蜂般叮着老师,问了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弄得在一旁等着的人老大不痛快,在心里头骂:“老师又不是你雇的,不自觉!”教室里,值日生表失效了,没得人再开那“笤帚扑灰兔”的玩笑了。以往,每逢值日打扫完了卫生之后,那些调皮捣蛋的同学都爱把笤帚搁在门框上,让门半开着。那些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角色,顾不得教室里灰尘尚未散尽,推门便入,于是门框上的笤帚“啪”地不偏不倚,正掉在来人头上,那人成了大灰兔,让旁观者一阵热闹好看。这种玩笑,一般是小猴头搞细女生的,而挨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听那些娇小的女生骂人,倒不失为一种消遣。

变班考试一结束,请假的,生病的,背了行李回家的都有。因为在高二(甲)班时,柳成荫是班长,考试成绩也还不错,因而被编进了好班,自然有些得意。但得意之后,他又有些不解,因为和柳成荫一起进好班的,还有几个在高二(乙)班常年吃“红灯”的家伙,张卫东就是其中一个。自打进了高二(乙)班,柳成荫就没见他考试拿过六十分。而陆小英、谭赛虎原来在高二(甲)班成绩还不错的几个人这次只能进中班。奇怪呢。

以后跟英子不在一个班了,从小到大,包括上学到现在,喜子跟英子还不曾分开过呢。这让喜子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惆怅。想想以后功课会更紧,见面说话会更少,考大学是哪个都梦寐以求的啊,不用功怎儿行呢?于是,喜子给英子递了张小纸条子,约好到城里玩下子。在城北中学读书两年,虽说脚一带下子就进城了,可喜子还真的不曾好好望过兴化城呢,听说四牌楼啊,东岳庙啊,八字桥啊,好玩的地方蛮多的呢,趁这两天新班不曾上课之前,放松一下子,这也叫轻装上阵,准备高考时大战一场。

喜子跟英子来到了位于兴化城中心地带的老街上,这是喜子少有的把摸鱼儿撂在旁边,不曾跟他打帮的活动。一条东西走向的老街出现在喜子跟英子面前,这条街望上去有三四块水泥方块子宽,街面多以水泥板为主,辅以小青砖镶边,偶或有一两块麻条石散铺在街心当中,露出些许古韵古风。看得出,街面已有变迁,不似原貌,蛮可惜的。老街两侧均为旧时建筑,颇为古朴;南侧净一色平房,青砖黛瓦;北侧多为两层楼房,亦为砖木结构,楼上木质雕栏,古色古香。这一南一北,一低一高错落有致,构成了老街独有的整体建筑风格。

老街吸引喜子跟英子的还不仅是它的建筑。它那浓郁的地方风情,独具特色的地方风物,更吸引着两个年轻人。

因为不是在学校里头,喜子壮着胆子拽住了英子软软的小手,他们走在老街上,叫街上的行人望起来,真像一对在恋爱着的青年男女呢。不能总是这个样子闷声儿走路唦,喜子心里头这样子想,便主动开口问道:“英子,你进了这条街有什呢感觉唦?”“恍若走入另一个时代呢。”英子被自己心仪已久的四牌楼吸引住了。

四牌楼,始建于明代,上悬四十七块匾额,除七块属修复原字外,余下四十块,又依据《县志》所载内容,请了全国四十位著名书法大家重写匾额,使此楼不仅成为了反映兴化城历史文化的文物,更成了反映当代中国书法艺术的瑰宝。四牌楼最早的一块匾“开科第一”为宋朝进士时梦琪立,此人为兴化城进士第一人,曾做过知县。重书匾额者为著名书法家林剑丹。有趣的是,四牌楼中有一块匾“仁寿之徵”,是为民国百岁老人康龄而立的,而重书匾额者的亦为年近百岁的老者、当代著名书法家苏局仙。四牌楼上许多的匾额记述了兴化城的历代名人,也记述了兴化城的历史文化。区区兴化一个范围算不得大的县城,明代就有高谷、李春芳、吴甡三位宰相;还出现了小说大家施耐庵及有东方黑格尔之称的美学家刘熙载,诗、书、画三绝的“扬州八怪”杰出代表郑板桥等一大批历史文化名人。如今的四牌楼更收录了许多书法大家的精品佳作。当代中国最著名的书法家、杰出的宗教领袖赵朴初老先生所题的“第一元勋”书风古朴;当代有诗、书、画三绝之称的启功先生题写的“万邦总宪”四个大字,俊秀挺拔;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先生所书的“状元宰相”匾额,雍容大度;更有著名女书法家肖娴的作品“南宫第一”,飘逸空灵。此外,还有数十位大家的作品,书体各异,流派纷呈,在全国范围尚属罕见。

由西而东,他俩来到了街北一幢两层古式小楼跟前。只见楼上的木质护栏朱漆斑驳,楼下过道大门以青石为槛,两边雕花石柱直立,其花纹亦不甚清晰,折射出了时事的变迁,世道的沧桑。现时居住楼内的人家是否祖居于此,不得而知。然这座宅院曾有过一段辉煌是肯定的。楼下的一间小店经营行当单一,悬于门外的“代划玻璃”招牌,一望便知。店堂内,一张铺了粗布的四方桌,便是代客划玻璃的工作台,一把划玻璃用的工具刀,置于其上。靠壁根,堆积着不少细长的玻璃边料,白的、蓝的、茶色的,平板的、雕花的颇杂乱。店堂四周悬着各式画匾,净是玻璃质地,形状、大小不一,有松鹤延年图,有福禄寿财图,有黄山迎客松,有富士山雪景等等。想来,此为店主兼营。堂内职员为一老者,戴老花镜,须发皆白矣。但见其静坐堂内掌管门市,候客上门。

喜子跟英子不急不忙地走着,他俩发现像这种住家兼开店的,在老街上随处可见。店主以自家手艺吃饭,除划玻璃之外,还有修钟表的,刻公章、私章的,敲白铁皮的,绱鞋子的,拔牙的,绣花的,做篾子针的,配钥匙的……这当中,数刻章店人多,其他行当多半是唱独角戏,根本无法与之匹敌。他俩好奇地进了一家刻章店,但见刻章店内一字形的柜台上,挨个儿排下来少说也有十来个刻章的工匠,他们手握工具,依了客户提供的字样,正在忙着呢。这刻章,必须正字反刻,一刀一刀,对从事这一手工艺的要求蛮高的呢,也必须正楷隶篆哪一种字体都能拿得起来,否则会让人家上门的顾客笑话的。

从刻章店出来,英子被街旁边做篾子针的吸引住了。篾子针是女孩子织毛线衣所要用的东西,英子自然望了眼熟,她想买付新篾子针,有用呢。英子发觉,做篾子针,为主的工具就一样,一块钻满了洞眼的铁板子。你看,那坐在街边做篾子针的“二须老头子”,将事先劈好的竹条子,一根一根在上铁板抽呢。只见他将竹条子一头塞进铁板上的洞眼,使之稍露,便用钳子夹住,用力抽动,几个来回之后,竹条子由粗糙慢慢变得圆滑了,稍作加工,一根篾子针便做成了。原来,工匠用的铁板,每个洞眼都有讲究的,有口,颇锋利。老街上做篾子针的师傅也有比较讲究的,篾子针做成后还装上个八角锤,一样是竹质的,小巧的。这样一来,篾子针不仅好看了许多,且为日后打毛线衣的女子提供了便利,线头不再会在无意间从另一端滑脱。

老街人的手艺特殊,所做的买卖亦特殊。老街上有卖竹刷子、竹夹子的,有卖鱼叉、铁锹、铁铲子的,有卖水壶、油漏子、畚箕的,有卖火纸、斗香、蜡烛的,有卖针头线脑、小孩满月穿的小花鞋的。英子望着那小花鞋嘴里直叫:“蛮可爱的,蛮可爱的。”她一边喊一边从摆设的货摊上拿起一双鞋,放在手掌上比了比,还放不满她的一只手掌呢,她的手本来就小,这小花鞋更小呢。英子又拿来摆在喜子的巴掌心里望了望,乖乖,细鞋子真细得可怜,只占了喜子巴掌心里头一点儿。你可别小看了这种小花鞋,滚鞋口,绱鞋底,一应与大人鞋子一般工序,只不过鞋底是软的。做鞋的多为上了年岁的老太,晓得刚满月的小家伙脚丫子嫩着呢,得软底才行。奇的是,这些老太给娃儿鞋绣起花来,眼明手快,宝刀不老,瞧,那龙凤图,那花鸟图,那虎头王,那双玉兔,一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让这两个头一回来望的人赞叹不已。

喜子跟英子望来望去,老街上顶多、顶特殊的买卖便是卖花圈、寿衣的了。不足一华里的老街上,就有五六家花圈、寿衣店。卖花圈的铺子有做招牌的,多为白铅皮上书“出售花圈”四个黑字,有省事的,则直接将一只大花圈悬于店门之外,过客一望便知。与卖花圈店为邻的多为寿衣店,寿衣都是成套成套的,既有粗布打包,亦有糊了红纸的,且书有“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蓬莱聚会”等字样,这是专供人家做喜斋用的。当地人碰到家中、门上有上了年岁、儿孙满堂的老者辞世,便不再作丧事办,而是给仙逝者做喜斋,以示逝者福寿双全。与寿衣配在一起而售的还有纸钱、香烛之类,亦有作寿幛用的各式被面。

老街中段,是兴化城的重点名胜八字桥。八字桥,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原名登瀛桥、中和桥,后因整座桥型酷似“八”字而改名。漫步老街,眼下所见的八字桥,仅存先前的桥型,整座桥由条型青石板铺砌而成,横卧长安道上,为兴化城唯一一座卧路古桥。在这出门见水、无舟不行的水乡兴化,竟有此等古桥,绝也。传说中的八字桥则可谓绝而又绝。说是八字桥融桥、楼、亭、坊为一体。桥即其自身,楼为几家大商铺楼房紧排其上,亭为明朝知县陈宇在楼上所建的凌霄亭,坊为旌表李春芳之女而加建的节孝坊。又有说八字桥是桥里庙、庙里桥。说八字桥腹部有座小庙,庙内有砖刻佛像及桥形图,如今尚在,只是未敢轻易挖掘。喜子对英子说:“不晓得什呢时候,有此眼福呢。”

老街东端,是建于明朝的东岳庙。东岳庙为兴化城中保护最为完好的明代高层建筑。传说明代状元宰相李春芳之母想去京城望望皇宫是何等模样,无奈路途遥远,实难成行。李相国极孝,便下令在家乡建一宫殿,其造型、构造皆似皇宫,只是缩了些尺寸。如此,其母无需长途跋涉,在家门口便能见到皇宫,且能久居。宫殿建成,李相国算是尽了孝道。然天有不测风云。其政敌有本奏至皇上,言李春芳谋反,说皇宫都已建好,言之凿凿。在这生死攸关之际,李相国不愧为状元出身,灵机一动,下令将宫殿更名为东岳庙,突击塑起佛像,住进僧侣。朝廷派人来时,眼前已是香火不断,游人如织。此后,东岳庙便成了兴化人求神拜佛、算命打卦、消愁解闷之所在,后又有“上海大世界”、“南京夫子庙”之雅称。

老街东起东岳庙,西止于四牌楼,其间似乎有一个氛围特别的“场”,这让喜子跟英子有恍若隔世之感。由四牌楼转而再西,步入闹市,眼前是灯红酒绿,高楼大厦,人如流,车如梭,多了些许繁华,多了些许喧嚣,人们的脸上亦多了些许倦意……

喜子对英子说,“也怪呢,在散发着现代气息、追求现代生活的县城里,竟有老街这一空间存在,真是一两句话说不清爽呢。”

第二十二章

香河一带的人们常说,“三代修个城脚跟”。蔡和尚正应了这话。他爷爷、他父亲劳碌了一辈子,终究是个泥腿子。如今,他却堂堂正正,进了兴化县城的北郊做事。香元到公社当上农科站站长之后,也把蔡和尚带到公社来了。蔡和尚来到公社,先是干他的老本行,给公社李主任划差船子,有香元的极力推荐,李主任这点儿面子还是要把的。听公社里头的人说,李主任最近忙得很,先是家中病了多年的老婆离开人世,碰到他的人也好,登上他家门的人也好,都听他反反复复一句话,“她罪也受够了,走了也好,大家都好。”

李主任把婆娘去世的消息,头一个告诉了水妹,说是你也熬到头了。过一阵子就搬到公社来,两个人把事情办了,免得人家再闲言闲语的。在这个事情上头,水妹倒蛮沉着的,说是不必急于一时,让李主任跟自家小伙、丫头把话说开了,省得到时候吵啊闹的,把人家望笑话。说得不客气些个,凭水妹比你李主任小二十岁呢,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肯嫁把你做填房,不就是图你是个主任嘛,现在什呢情啊,爱啊,都不要跟水妹谈呢,那些虚的东西,水妹早就不信了,没得用的。过日子越实在越好,能把她老子的事情给办了,这一点让水妹高看你李主任两眼,反正迟早是你的人,你想睡就把你睡,有什呢唦?将来只要把细小伙安排个好点儿的事情做,水妹也就没得其他望想了。她自己也望得出来,她家张卫东不是个什呢读书的料子,能有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也就不错了。这在你李主任不是什呢费难的事情。至于人家说你老牛吃嫩草,水妹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个什呢唦。

兴化县城北郊建了汽车站,往东可到安丰、大邹、盐城一带;往南直下红星、河口、高邮、扬州等地。站上车来车往,人来客去,蛮热闹的。站前空场上,卖香蕉、苹果、桔子的推了木板小车,插着尖尖的木牌,上写:“进口香蕉每斤一元八角”,“国光苹果每斤一元”,“黄岩蜜桔每斤一元二角。”毕竟是变了,香蕉之类也讲究进口的了。卖油条、蒸饭、豆浆的也都搭成了活动的小摊儿。摊主们操一口土话,不住气地吆喝:“嗳,鲜浆热油条吃咯——”、“蒸饭包油条,一买就走,不误赶车啊!”想来是摊主们日复一日不停吆喝的缘故,那吆喝声蛮娴熟,蛮悠扬的,有点儿像唱当地的小唱儿,很是吸引外地的来人。卖面条、水饺、客饭的则都有个固定的所在,傍着站北的一面墙,摆鸽笼似的,砌成一间一间的门面。白铁皮敲打成的招牌,挂在店前立柱上,亮晃晃的:

今日供应鱼汤面每碗0.80元

今日供应两菜一汤客饭每客1.50元

今供应鲜肉水饺每碗1.00元

这买卖不按斤两,论碗。即便是客饭,实质也是每客一碗,饭菜合一。说两菜一汤,并非真烧两个菜、一个汤给你。两菜一汤是说品种,不是数量。店主们是不收粮票的。南来北往的各地粮票,在兴化城里没得办法用。这些店主或许一辈子都出不了巴掌大的县城。站前的买卖人中真正兴化城里的极少,以临城一带的农民居多。每日里,车站前吵吵嚷嚷的。人们为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起来,纠缠不清的事也不是没有。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调停、劝解,平息了争执,然后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去。

蔡和尚便是公社派到汽车站上来管站前广场上发生的这类事情的。因为这个汽车站建在公社的地界上,根据属地管理的原则“门前三包”,所在地公社也是责无旁贷呢。这倒美儿蔡和尚了,一下子就成了“门前三包协管员”,公社定时定刻地发工资呢,蔡和尚做梦也不曾想到会有这一天啊。

每日里他起了床,洗了脸,不用吃早饭,便往车站踱来。蔡和尚别好红膀套子——这是他每天必别的。那三道红杠代表他的身份,没了它,哪个听他秃顶老头子的呢?

蔡和尚膀子上有了三道红杠,蛮神气的。起先他管站前来往车辆的秩序,每日里往立了红绿灯的岗前一站,有骑车的带人过马路,便大喊:“下来,快下来,严禁双人共乘!”严禁双人共乘是交通标牌上的话,他早烂熟于心,每有类似情形,便法宝似的抛将出来。不知底的听上去,倒似有几分文水。只是小青年一见他矮瘦,头秃,晓得不是什么人物,便放肆起来,丢下句“秃和尚”,蹬车而去。

蔡和尚顶爱管站前的小摊儿。摆摊儿需要的地方靠蔡和尚安排。摊主们对他蛮客气的。这当中,顶客气的怕数卖豆腐脑的五奶奶了。五奶奶在站前卖豆腐脑,每日里蔡和尚一到,五奶奶的豆腐脑便端到了跟前,从没见她收过他一回钱。

蔡和尚每日早早起床,洗了脸,别好红膀套子就往车站踱。五奶奶照例备好了豆腐脑。站前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车,进站出站;南来北往的客人,上车下车。有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起来,蔡和尚便会立于当中好说,丑说,息了事端之后,各干各的去。

“各家各户注意啦——起来呃——烧得早饭啦——”祥大少这喊声,在香河村龙巷上喊了多少年了。忽然有一天,祥大少的喊声从龙巷上消失了。

谭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紧接着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发出了通知:“请村干部跟各生产队队长听到广播后,立即赶到大队部开会,传达乡里重要会议精神。请村干部跟各生产队队长听到广播后,立即赶到大队部开会,传达乡里重要会议精神。”

“谭支书在大喇叭里头反复强调着,看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传达呢。”二侉子边照应来代销店里买东西的,边跟他们议论着。毕竟二侉子是当过几年兵的,还是有一点敏感性的。从谭支书刚才通知里就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公社不存在了,改成乡了。这个样子一来,严家公社就应当改为严家乡了,香河大队跟着也要改,变成名副其实的香河村呢。原先,大伙儿嘴上喊的香河村不是一个行政概念,只是说的香河的自然村落范畴。

“联产到劳,分田到户啦——”村民们奔走相告,有说不出的兴奋,说不出的激动,村民们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了呢。听说是安徽一个叫小岗村的几个农民把头拎呃手上弄起来的呢,上头大人物说了话,肯定了,让全国的农民都要照他们的样子做。“不简单,真正不简单呢。”“什呢呀,穷大胆,穷大胆罢了。”村民们有竖大拇指的,有不以为然的。你还别说,小岗村的几个农民敢于这么做,跟“穷”字还真是大有联系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了么,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

“联产到劳,分田到户”这场革命到了香河,于是,香河村的田头上插起了各色各样的小旗子,小旗子上写着各家男人的名字。生产队的男将们在田岸上用皮卷尺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在丈量,按人口当中的劳力比例分给责任田呢。

不用他吆喝了,祥大少嗓子眼儿痒痒的。他不大适应呢,依旧早起。这么多年下来,惯了。嚓、嚓、嚓,他走在龙巷之上,想张嘴,可是各家的门都开了。炊烟袅袅地缠着村树,飘到村子上空去。女人们蓬松着发髻,掖着怀出了门,到香河边水桩码头上淘米,拎水。这时,祥大少才晓得,不用吆喝,人们原来也会早起的。

无需给村民们派工,自然也就谈不上给村民们记工分了,祥大少心里头感到蛮闷的。他明显感到,村子上的有些人小人呢,“枵”(薄的意思,与厚相对,是说人与人之间没得交情可讲)得很。顶明显的便是阿根伙,他自打分田之后,再也不屁颠屁颠跟随祥大少了。各家各户有了责任田,都想抢在旁人前头种,抢在旁人前头收,劳动力一下子紧张起来,像阿根伙这个样子的半吊子倒紧俏起来,张家抢,李家拖的。咦,你还别说,分田倒把个阿根伙分咯神气起来了呢。农忙时节,他走东家窜西家,忙得风风火火的。祥大少们派不上用场了,阿根伙倒越发显得金贵了。

农忙,农忙,一家忙,家家忙。于是,阿根伙又摆起了早年间的威风。若是有人请,不曾动身,张口便是:“丢两包烟来!”“阿根伙嗳,快些动身唦,难不成还赖你两包烟呃家?”在来人的央求之下,阿根伙才蛮神气的抬腿出了门。若是晓得阿根伙品行的,便是派家里婆娘来请,丢个媚眼,留下一句:“亏不了你!”用不着拖拉,用不着央求,阿根伙便会乖乖巧巧地跟了那女人去。

阿根伙神气的时光一过,便是十冬腊月了。朝阳的牛舍、场头子上,村民们便可听到阿根伙蛮有味道的民间小调呢。不再时兴贫农下中农了,他就唱“小尼姑思凡”,唱“十二月长工调”,唱“正月里来”……有人唱,就有人听。他唱得一个女人着了迷,便跟了他,夫唱妇随。流浪归流浪,少了男人的拳脚,不再为传宗接代的事犯愁,女人满足了。可有一日,阿根伙唱漏了嘴——

鸡蛋没有鸭蛋光,

家花没有野花香;

家花香气常常有,

野花香得不久长;

屋上的雪,

草上的霜,

露水夫妻好不长。

一曲唱得女人愁哀哀的,无论阿根伙怎儿调笑,也不见效。果然,其后没几天,有个男人找到阿根伙,给了他一顿好拳脚,不言语一声,领了那女人走了。那女人走得蛮乖巧的。阿根伙支撑起弱小的身子,对着地啐了一口,“日你祖宗八代的,还你不就得了,犯得着打人?乌龟王八蛋!”

想着自己给那男人戴了绿帽子,叫那男人做了乌龟,阿根伙蛮得意的。

王月香经过变班考试之后,被分在了“差”班。她想来想去,再在城北中学也不过是混日子罢了,没得什呢意思。趁李鸭子上学校来望她,给她送些个咸菜来的时候,王月香跟她妈妈说出了自个儿的想法,她不想上学了,也不是她真正不想上,哪个不想读了高中再读大学呢?可香香她的脑子吃不进课本上的东西,好多都是它们认识香香,香香认不得它们。这个样子下去,不会有什呢希望的,不要说到大学里头读书,恐怕连大学的门槛都跨不进去呢。也老大不小了,不如早点儿家去,多多少少还能帮家里头做点儿事呢。

李鸭子虽然觉得自家丫头说得蛮在理的,但这样子的大事,她也不敢随随便便就答应的,于是对香香说:“你先别急吼吼的,等我家去跟你家老子说下子,他没得意见呃,你再家来也不迟。有用没得用,也不在乎这几天的工夫。”“我一天都不想再蹲在这里头了,你回头就跟爸爸说。”王月香一动了想走的心思,就屁股坐不住了,拽了李鸭子手直摇,生怕妈妈敷衍她。

其实,王月香的想法,正巧跟二侉子想到一块儿去了呢。二侉子也去学校问过老师,像他家丫头这个样子,有没得希望考上个什呢学校。他倒不曾指望要上个什呢大学,在他看来,只要能上个学校,把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他二侉子也就睡着咯笑呃醒咯呢。既是连这样子的可能性均没得,在学校混来混去有什呢意思唦,不如家来帮忙,代销店里正需要人手,光靠二侉子照应不过来呢。前些时,二侉子已经跟乡供销社主任说过了,他想把代销店承包下来,自负盈亏,办成真正的商店。供销社主任蛮赞成的,一旦真正办商店了,那要增加的花式品种多呢,香香有个高中文化比二侉子强过若干倍,把商店交把她,二侉子心里头才放心呢。做老子的再在旁边为她出出主意,帮着照应照应,不愁过不上好日子,如今的政策跟以前一个天一个地,不一样呢。现在只要你有本事,有能耐,你拿得出来,人家眼红也没得用,想挡你的财路也挡不了呢。

父女俩想到一块,事情就好办了。王月香收拾收拾,很快就从城北中学退学了,回到香河村开了乡里头一家商店,王月香给商店起了个名字叫“香香店”。

香香店由王月香为主管理,跟她老子二侉子先前开的代销店完全不一样呢。开张的头一天,店门外人挤得满满的,看西洋景儿似的,热嘈得扎实呢。大门两边屋檐下千响长鞭“噼噼啪啪”地响个不住气,碎炮仗纸屑子在空上飞着舞着,彩蝶儿似的,落到人们的头上,肩膀上。你看香香一家子进进出出的,忙是忙,忙得开心呢。二侉子这些年来都不曾这样子开心过,给前来捧场的村民们发烟呢:“抽一根,承情承情,丫头的小店还望多多关照,多多关照。”“乡里乡亲的,没得话说,没得话说。”村民们从来不曾望见过这样子热嘈的场面,蛮客气接了二侉子递过来的烟。

香香店开张,二侉子特意把兄妹们均通知了家来下子。香香的姑王小琴跟姑罢(当地人的称谓,姑父的意思)陆根水也来了,他们两口子有一阵子不曾过来了。小琴在心里头估算着,怕是老母亲去世之后就不曾什呢来过呢。纵来,也是陆根水家妈妈七儿八碰的来买个火柴,称斤把盐啊之类的。英子家来不成,变班之后,学校功课抓得紧呢,想家来也家来不了。小琴特地跟哥哥说了,二侉子笑嘻嘻的说,“你来了我就高兴,细丫头正关键呢,耽误不得。”

李鸭子脸上笑得皮都挤到一块去了,端茶倒水,脚板子底下起烟了,跑得一头劲。做妈妈的望见自家丫头有用,有出息了,心里头比吃什呢六大碗(香河村招待来人到客,拿得出手的六样咸)均开心呢。这刻儿,香香正指挥她叔子阿根伙挂匾呢。只见阿根伙举着蒙着红绸布的店匾,嘴里喊道:“挂匾啦——挂匾啦——”

只见香香在店门前站定,亮开脆甜甜的嗓子高喊一声:“请谭支书为‘香香店揭匾!”早已拿好了小棍子的谭支书走上前来,挑开了蒙在店匾上的红绸布。这跟电影电视上的剪彩不大一样,人家多半拿剪子,还不曾望见过拿棍子的呢。

人们看着店匾上“香香店”三个墨浓墨浓的大字,发出了咦咦的惊叹。香香脸红红的,瞟了众人一眼,“香香店,就叫香香店!”这可是香香动了脑子,花了一张崭新的“工农兵”,请柳安然老先生手书的。按理说,柳老先生是不会收香香的润笔的,不谈别的,冲着老柳家跟三奶奶的交情,差点儿成为亲家呢。再怎儿说,香香跟细孙子喜子又是同学,让他晓得了做爷爷的脸面上也不好看呢。香香坚决不答应,说是她这是开店做生意,给了钱,说明她这个店就值钱了,有了金字招牌,还怕生意不好呃家?因而,给润笔既是对柳老先生的一点儿心意,也是她香香开张图个吉利。你还别看,香香一张巧嘴说得柳安然只得收下了那张“工农兵”:“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柳爷爷,你跟香香不要这样子客气呢。”香香开心得很呢,她晓得这个老先生,现在不怎儿肯动笔了,能得到他写的店名实在不容易。

这会子,簇在店门口的人们不晓得是对老先生的墨宝感兴趣,还是对这店名感兴趣,叽叽喳喳,议论不止。

炮仗声中,店门大开。只见正门墙壁上的“个体营业执照”很是显眼。柜台旁的电唱机响了,一个女歌星软绵绵的带着奶腥味的声音在香香店里飘荡着:

把你的名字,

把你的名字,

埋在那心里……

香香经营的香香店,不再是油盐酱醋的行当了,凡丫头小伙需要的小玩意儿她都卖。丫头家爱漂亮,买胸罩子羞羞答答的,开不了口,香香尽心尽意择好了,递到人家手上:“呆丫头,有了它更精神呢!”碰到小伙子买个小手绢,还得是并蒂莲的图案,她少不了戏弄人家一番:“还真是个多情郎嘛,别看你平常粗粗糙糙的。”不仅如此,香香店还卖烟、酒、熟花生米之类。嘴馋的来一瓶“二两五”,再上一包花生米,倚着柜台就能美滋滋自管享用。酒喝多了的,对着漂漂亮亮的香香说句“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儿翘翘的”之类的开心话,香香也不生气,开店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哪能句句当真呢。

一到晚上,香香店最吸引人的就是“二两五”外加花生米。村子上男将、小伙们三三两两聚到香香店来,围着小圆桌,他一块,你八毛地出钱。他们不用碗筷,套瓶喝酒,花生米用手捏,边吃喝边闲聊,打发一晚的时光。有这些个男将、小伙们上门,一晚下来,香香能从他们身上多赚好两个钱呢!

自从丫头掌管店里头的大小事务以来,二侉子暗地里看着呢,他发觉细丫头弄得有板有眼,有条有理,待人接物蛮有分寸的,心里头暗地呃欢喜。人家说养个丫头四十五年不太平(意思是说,总有烦事找娘老子的麻烦),看起来这话不大像,香香这丫头比他原来想像的还要能干。她小大人似的,特别是对那些个疯疯勺勺(说话不上路子,不太正经,不够稳重的意思)小伙,应付得蛮好的。该搭腔的就搭腔,不该搭腔的不乱搭腔。毕竟香香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姑娘呢,侉呃狠咯(说些个春话之类)让人家发笑呢。这样一来,二侉子高兴就在店堂里头帮帮忙,不高兴就往自个儿房里头一拱,让李鸭子帮丫头打下手,照应照应。

长辈们来店里喝两盅的也还真有呢。这不,眼下香香店里就坐着两位呢,一个是杀猪的王老五,说是门上侄女儿开店来照应照应。还有一个是三狗子,被王老五拉了来陪客的。要不然,三狗子哪块舍得花钱坐到这块喝酒唦,他一年到头什呢都不求,只求有个饱肚子。哪块还去想喝酒的好事,咦,不曾想好事还就来了。王老五点名要请下子三狗子,于是便坐进了香香店。

“咦,今儿老五叔怎儿跟三叔子有空来的?”站在柜台里面的香香点上擦得雪亮雪亮的罩子灯,笑眯眯地问小圆桌边的王老五和三狗子,边问边给唱片机换唱片。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唱机里一个女歌手模仿着邓丽君缠绵而哀怨的声调,唱着那首风靡城乡的《何日君再来》。

“关照关照你的生意啊,做叔子的哪能一点道理都不懂唦。”王老五举起“二两五”,跟香香示意了一下子。

“承情,承情。花生米子不够再加,不多收钱,罢罢两个叔子上门咯。”香香还真有点儿小阿庆嫂的模样呢。几句话把王老五跟三狗子说得快活煞咯。唱片换好了,香香进内屋忙自个儿的事去了。

“喝!”王老五举着瓶子递到三狗子跟前。

“嗳,柳春耕要家来了,听说了吗?”

“不曾听说。这些年了,一直没得他春耕伙的音讯,家来也不晓得变得什呢样子了呢?”

“听说,他们兄弟俩有往来呢,春耕伙先在竹泓镇上蹲了几年,这几年政策活,他又出去跑运输去了。”

“是真的呃家?这个样子说起来,春耕伙外流倒外流出好处来啦?”

“何止是好处,听人家说,柳春耕这回家来是要为村子里头办件大事呢!”

“什呢大事唦,说点儿把我听听看。”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件大事。这个矮冬瓜,摇身一变成了香河村子上的一个人物了呢。”

“不晓得,这些年下来可曾搭上个丫头、婆娘?”

“听说不仅有婆娘了,还有了一个丫头,一个小伙呢。”

“乖乖弄咚,这下子柳家要热嘈呃翻儿天啰。”

……

他俩谈兴正浓。门外又进来个小伙,上穿花格子衬衣,下边穿条牛仔裤,留着小胡子,一进门就大喊:“香香大妹子,给来瓶‘二两五,再来包花生米儿。”来人是柳春耕、柳春雨家门上的堂兄弟柳春喜。见王老五、三狗子正谈柳春耕呢,他不以为然地说了句,“你来晓得了什呢东西唦,这下子春耕伙逑儿大番下来了(事情做大了),为我来柳家门上光宗耀祖了呢。”

“……人生难得几回醉咿咿咿……”柜台上那四方盒子里的绿片片还在转着,那女人拖了哭腔的声音在香香店里萦绕着。

酒瓶喝空了,花生米吃光了。小圆桌上只剩下了四只空瓶子,还有几张沾着花生皮子、油斑油斑的旧报纸。“不早了,该关门了。”香香抹着桌子在催客了。春喜盯了她几眼,“怎么,我柳大哥才大驾光临的,不欢迎呃家?等下子,我还有话要跟你细谈细谈。”春喜嘴里说,眼睛盯,手就想动了。

“春喜叔,你酒喝多啦,辈份都弄岔了。早点回去吧。”香香灵巧地躲过了柳春喜的手掌,脸上依旧笑嘻嘻的,把满嘴酒气的春喜伙送出了店门。

香香店在整个香河村上,独此一家,生意自然是好。

一丢了上首,祥大少就什呢都丢掉了。

“人背时喝凉水都塞牙。妈妈的!”祥大少恨恨地骂了阿Q的名言——可韵味比阿Q差多了。如今一入冬,田野里拿棒子都难打到人。冬闲,倒真闲了。一冬下来,冻不着,饿不着,便没人想那上河工的事了。玩牌的人多起来,三五个聚到一处,玩扑克,也有玩纸牌的。祥大少那破棉袄里,整日揣个半旧不新的半导体,依旧是玩牌。可一丢了上首,牌运就差多了。一冬下来,没见他赢过。输了,心里憋气,心里憋气怎儿办呢?打婆娘。

祥大少打婆娘很有手段,一把抓住婆娘的头发能在龙巷之上拖个来回。祥大少家哑巴婆娘,模样蛮好看的呢,长得秀气秀气的,脸盘子圆圆的,眼珠子黑黑的,胸子直挺挺的,蛮撩人的。村民们都说,哑巴嫁给祥大少一生给糟了。这哑巴太通灵性了。祥大少揣着收音机出门,她便倚着门框无声无息地流泪。可每次祥大少垂头丧气回了屋,她总是蛮细心地接了收音机,递过去一碗热粥。村上人都说,哑巴痴心,想让祥大少念着她,念着家,别再坐到牌桌上去呢。

可祥大少依旧揣着半旧不新的半导体出门,依旧揪他婆娘的头发在龙巷之上拖。终于有一天,祥大少一回屋,看见他婆娘静静地悬在了屋梁上。

当夜,祥大少家走水。邻居起来看时,屋塌了,火苗子轰轰地直往上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满村找不到祥大少。可奇的是,人们从南边锅灶间里发现了一只空酒瓶和他命根子似的半导体。半导体还开着,是秦香莲的声音——

……

把你比作父,

不认二姣生。

把你比作子,

不孝二双亲。

把你比作禽,

无翅又无鳞。

……

第二十三章

第一次参加高考,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柳成荫那懊恼劲儿就别提了。而比柳成荫还懊恼的是柳春雨,“啧啧,就差三分啦,你怎儿不多用一把劲的唦?唉——”柳春雨以为他家小伙参加高考,就跟他下地做农活似的呢,手上脚下多用把力就行了。柳成荫能说什呢唦?不过凭心而论,这次考试差的这三分柳成荫应该拿得到的。单政治一门,三个小时的考试时间,柳成荫刷刷刷一下子就把卷子答得满满的了。之后他坐在位置上来回翻试卷,显得无事可干。监考的班主任唐老师直拿眼瞪他。他自觉难熬,索性交了卷,出了考场,出了那道宽宽的警戒线,便有老师告诉柳成荫,才考了四十五分钟。天啦,才一堂课时间!后来,成绩下来,班上同学的政治大多在七十分以上,平时不如他的陆小英反而考出了八十八分的高分。而柳成荫只拿了六十八分。监考的唐老师恨不得拧他的耳头,说:“卷子明显两处错了,你就不用心复查!何至于有三分之差呢?”怪不道他拿眼瞪柳成荫呢。这事柳春雨很快就晓得了。柳成荫心想,只好等父亲来训了。

终于,柳春雨不曾训他的儿子。

学校决定办补习班了。柳春雨一得到消息就往城里赶,跑了几趟之后,终于有了结果。学校答应在分数高的落榜生中招一个补习班。柳成荫自然合要求的。柳春雨跑到家,把这个消息头一个告诉了父亲:“这下就好了,喜子能进补习班了。再补个一年,准能进大学的。”柳老先生望着小伙晒得黑咯泛红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子,就说,“你去擦下子脸,喝口水再说。”柳春雨随手一捋袖子,在脸上揩了下子接着说:“上回都怪我,人家学生都戴了手表上考场的,喜子却没得,误了事。这回把我的‘钟山就给他用。”柳春雨说着便把那大半旧的“钟山”除下来,要给喜子戴。那时,家境还是贫寒了些。这块“钟山”表是柳春雨在旧货摊上买的。表刚买回来时,柳成荫家母亲很是大吵了一回,“爷爷长这么大也不曾戴个表,你倒行洋款,戴手表!”杨雪花说的爷爷便是柳安然,她是跟着自家小伙的口气喊的。乡里人家,做儿媳妇的多半跟着自个儿的小伙、丫头来喊人。

说实在话,柳春雨绝不是“冬天没件破棉袄,手腕上却要戴手表”的角色。尽管乡里这个样子的人蛮多的,但柳春雨不是这个样子的人。这刻儿,他把这块表除下给了柳成荫,柳成荫原本憋孩憋孩的,一直等着挨训呢。他不曾想到,对他寄予太多太多希望的父亲竟不曾训他,年事已高的爷爷也不曾训他。他抖抖活活的从父亲手上接过“钟山”表,心里酸酸的,突然“哇”地一声扑到爷爷怀里。柳安然把命根子似的孙子抱在跟前,伸出手来在他头上摸了摸,并不曾怎儿多说什呢,只是慢声慢语地说道:“喜子,爷爷相信你。”这刻儿,柳春雨眼睛里头泪珠儿也在打转了。他自然晓得,老父亲是多么期盼喜子高考能金榜提名啊,那将是柳家门上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呢。

三分之差让柳成荫悔恨不已,若干年后,他走出了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之后,仍不能释怀。三分之差,怎儿就不曾像父亲说的那样,加把劲的呢?

陆小英离开香河去广陵大学报到的时候,柳成荫也重新背了背包离开父母跟爷爷,回到城北中学上补习班了。

这一批进补习班的多为农家孩子。大伙儿除拚命读书之外,都想方设法找靠山,想吃老师的“小锅灶”。每日里,他们都是深夜十二点方肯离开教室,清晨四点左右又起身背古文和各种公式、定理了。柳成荫他们的补习班是单独照明线,电灯通宵不熄。亏得学校想得周全了。课余饭后,节假星期天,总有学生三个一群五个一帮,围着科任老师,有的一提起问题来连珠炮似的,一个接一个,旁人插不上档呢。也有把自己做好的练习题送把老师看,又不想让其他同学望见,鬼出鬼出的(当地人的口语,不够光明正大)。碰到这种人,其他学生也会自觉地离他跟老师远些个,免得费话罗嗦的。其实,这些人把问题想到愚处去了。高考是根独木桥,这不错。但也不至于同学之间也弄得这种样子吧?你挤下来的不一定是我,我挤下来的也不一定是你,你我之间的竞争没得这个样子直接呢。

于是,补习班课有了“大锅饭”与“小锅灶”之分。家长们跑学校更勤了。给张老师家送几斤鸡蛋,给李先生家送几只肥鸭之类的事情多了起来。老师们自然是要客气的,但真要是不收下,那等于是要了学生家长的命。细的在你手上念书,要考大学呢。收下了,他们反倒放心了。老师肯帮忙呢。这也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补习班的老师是城北中学老师里能力最强的。数学老师,本来就两个人,都姓张。一个教代数,一个教几何。同学们背地里从不叫他俩老师,分而称之曰:“代数张”,“几何张”。“嗳,今天谁的数学课?”“代数张。”“不对,几何张。课表上不是写着吗?”“你呀,少给小女生递几回纸条子就不会搞错啦!代数张调课的。”一阵哄笑,弄得那小男生脸红红的。班上,的确有人在谈“那个”了。

两个张老师中,柳成荫更喜欢代数张。

几何张画图不用任何工具这是事实。可他讲到课语调缓缓的,声音极小,“今,天,我,们,再,复,习,一,下,上,次,课,所,讲,的,内,容……”每吐一字都顿一下,左手便在胸脯摸一下。前排几个女生见了,头都不好意思抬。夏天,几何张的汗衫薄薄的,胸脯肥颤颤的,全然不见男子的阳刚之气。据说,他是南大的高才生,原是搞理论研究的,接受再教育下来的。尽管如此,柳成荫还是不喜欢他。而代数张呢,一手漂亮的行楷板书就足让你折服了。他讲起课来干净利落,吐字掷地有声,尽管长得矮小,又秃顶,远不及几何张够派头,但大伙儿觉得他蛮顺眼的。而代数张私下还给过柳成荫好几份模拟试卷,课堂上经常让柳成荫站起来回答问题,然后会意地一笑,让柳成荫坐下来。常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柳成荫更喜欢代数张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全班同学中也是喜欢代数张的多。

而代数张的优势不久就失去了。

补习班上又来了一个数学老师,姓吕,从省新中调来的。那可是全县唯一的一所省属重点中学。吕老师接替代数张的课务,教柳成荫他们的代数。而代数张改教平面几何了,几何张则专教立体几何。于是,代数张变成了平几张,几何张精确为了立体张。只是没有人称吕老师代数吕,而是恭恭敬敬地称之为吕老师。

吕老师一来上班之后,女生们就叽叽喳喳议论开了,有的说,吕老师身材足有一米八,标标准准的男子汉身材。尽管那时的女孩子们还没有发出寻找男子汉的呼声,但定出一米八的标准来,应该说是蛮有预见性的。有的说,吕老师的嘴巴蛮有个性,轮廓线极分明,给人刚毅之感,可从他嘴里吐出的话语,竟带有几分柔性,蛮好听的。议论顶多的是吕老师那双眼睛,深褐色的,与一双浓眉相配得极协调,贼亮贼亮的。当一女生说出贼亮这一词时,马上有女生红了脸反对。这位女生则不肯让步说,“就是贼亮贼亮的,会说话,不信你用心看就是的了。”不知怎儿的,她脸也变得通红的了。她叫陈晓寒,是个走读生,家住在北门,靠学校没得几步。她这是第二次补习了。听说,家里给她说了婆家,男孩子的父亲在县里当个什呢书记,说一句话,就可以把她安排进县城国营厂工作的。可她不干,说是再当一次回炉烧饼。

对吕老师是个男子汉这一点,班上的男生们不得不承认。只是有几个想在补习班期间给娘老子找上个儿媳妇的,心里老好的有些个不痛快呃。他们算盘是打好了的,万一大学考不上,能带个小女生回家,父母也会开心的,补习一年多花费个几百块钱,找下个识字断文的儿媳妇,也算是:“田里损失,田外补”呃呢。

几个男生本来已经有了眉目的,近来有些云里雾里的了。小女生们的注意力被吕老师牵走了。一下课,便有一群雀儿围了吕老师,问这问那。吕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甚至手把手地演算。吕老师蛮有耐心的,有几次同学分成被问得时间长了,等他再拿碗筷去食堂时,食堂已关门了,只好到校门外的小店里买饼干充饥。

除了女生异常积极地围了吕老师之外,没见吕老师主动召集女生开过小锅灶什么的。他倒是在班上批评过男生,课堂课后的提问没有女生们踊跃。他提议将全班同学分成四个自然小组,轮流开小锅灶,星期天同学们要是愿意,他将集中辅导半天。吕老师不住在学校里,从他家骑自行车到学校得三四十分钟,同学们都过意不去。他说,“人生能有几次搏!你们努力了,考取了,我吃点苦值得!”为此,几个想给娘老子找儿媳妇的家伙,心中的不快消失了,有了一份感激,时不时地还和心爱的小女生一起帮吕老师打饭打菜。

在柳成荫他们的心目中,吕老师绝对盖过了立体张和平面张。

补习班的同学并不因为冬天到来而改变作息时间。尽管学校的作息时间改了,但对补习班是不适用的。柳成荫他们依旧是深夜十二点睡觉,四点左右起身。起先几天,他们也不曾觉得困难。过了一些日子之后,由于天冷,早晨起来后,学校自来水龙头都冻起来了,他们就只有到学校的河边口打开河里面的冰冻,用冰水凑合着洗脸。

多亏吕老师想着同学们,他把数学办公室的钥匙留给了柳成荫。其时,柳成荫虽说不当班长了,但在学生中间还算是个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角色。吕老师很会看人,这是柳成荫佩服的。每天下班,他便把办公室的热水瓶都灌满了。学生们清晨起身时,便到办公室去洗脸。虽然只能把手巾弄呃潮了有些暖气,热水毕竟有限,但比起洗冰水要好得多了。柳成荫他们从内心蛮感激吕老师的,就更用心地读书做功课。人生能有几次搏!

陈晓寒她们几个女生,开始时常给吕老师带些咸鸭蛋、咸瓜子之类了。吕老师给四个小组上辅导课,开小锅灶很晚才离校,晚上自然也要在校食堂吃饭了。有的学生还看到吕老师单独到陈晓寒家去过几次,但班上再也没有了对吕老师的诽议。吕老师人蛮好的,简直是太好了。

高考日期越来越近了,同学们都像绷紧了弦的弓,紧张的奔跑于教室、宿舍、食堂之间,大伙儿都指望着有个好结局,也不枉吃了这一年的辛苦。可就在如弓满弦的时候,班上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陈晓寒不上学了!

起先,有几天她没来听课,大伙儿没注意。到第四天上,吕老师拽了柳成荫:“走,关心一下你的同学陈晓寒去,她已四天没上课了。这个时候,关键啦!”坦白而言,柳成荫对陈晓寒也有些那个意思,那是听了她再当回炉烧饼的经过之后,觉得她很不一般。在柳成荫的心目里,陆小英是他蛮喜欢的,穿开裆裤就在一块儿了,从村小,到严吴,再到城北,原本想他俩能一起考进一所大学,到时候他再跟她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现在望起来,这样的机会被自己丢掉了。人家到了大学里头,怎儿可能还等你个补习班的补习生呢?大学是个什呢地方,来自四面八方的男生多着呢,眼睛里就算原来有你,渐渐地也会被眼前的那些男生取代了,哪个还记着不在跟前的人唦?

碰到陈晓寒,柳成荫心就有些活泛了。这个丫头,长得眉清目秀的,身材小小巧巧的,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她一头长发,稍许有些个弯曲,柳成荫曾悄悄打听过,她这不是到理发店里烫的,是自来虬,天生的。她一双眼睛,有点儿往内陷,跟直挺挺的鼻子配在一块,让人感觉有点像少数民族的。怎儿说呢,一句话,只要你见过陈晓寒就会记住她的。她这个人就是从外形上,也太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了呢。

说来也怪呢,陈晓寒进了柳成荫的脑子里头就出不去了。柳成荫蛮着急的,天啦,我要读书,我要考试呢。他想把陈晓寒的影子赶走,好让自己安下心来,可不管采取什呢办法,陈晓寒总是笑模笑样地浮现在眼前,让柳成荫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实在没得办法了,柳成荫只好向吕老师求援。后来,柳成荫把这事跟吕老师坦白了。吕老师人很好,不曾批评柳成荫,笑笑说,“没什么,等你俩考上大学了,我来作你俩的月佬儿!”吕老师想得真周全,去看陈晓寒也叫了柳成荫一块去。

因为有吕老师在,柳成荫没跟陈晓寒多说什么,她脸色不好看,躺在床上,说是肚子不舒服。吕老师掏了拾元钱让柳成荫到小店里去买些罐头之类,说看病人哪能空了手呢?柳成荫一想也是,可柳成荫翻来翻去,翻不出一张整一元的票子,只好红了脸拿了吕老师的钱出去。

回校时,吕老师的脸色也不好看,肯定是为陈晓寒病了要影响高考的事。柳成荫心里想,陈晓寒是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吕老师跟柳成荫说过不少次了。现在她病了,万一考不取……柳成荫不敢再想下去,不由步子放慢了许多。

陈晓寒没参加高考便去了。柳成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走上那条路,她是不同于一般女孩子的。现在想来,那正是她的不同于一般所致。她留下一张只有一句话的遗书,服毒自杀了!当柳成荫和同学们见到那张遗书时,那是作为罪证示众的,上面赫然写着:“吕杰,我去了!”柳成荫直发愣,吕杰,不就是吕老师吗?

吕老师讲完最后一堂复习课步出教室时,两个公安人员给他带上了亮铮铮的手铐。他无言地跟公安人员走了,走得极从容。临行时,他转身向教室里瞟了一眼,那眼里竟多了几分惆怅和眷恋。柳成荫奇怪。柳成荫在心里骂了他好一阵子流氓。

后来才听说,陈晓寒曾在吕老师手上补习过一年。陈晓寒很用心,吕老师待她挺好。这叫吕老师妻子知道了,满校园地嚷。临近高考了,陈晓寒的精神防线垮了。三天的高考,她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据说,吕老师是决意要跟他那身高马大的女人离婚的,闹得凶得很。那女人的二舅在市公安局当副局长。于是对这桩婚事组织上一直是调解,说是照顾吕老师面子,又把他调离了省新中,明白人都晓得,从省重点调到城北中学也是变相处分了。吕老师不在乎,但他想不到在城北中学还是碰到了陈晓寒。

吕老师被判刑后,曾给柳成荫写了一封信,说请柳成荫原谅他。他和陈晓寒已经相处得很深了,只是陈晓寒性急了,不肯处理掉腹中的血肉,而他这边离婚的事又一直拖着。这怎么行呢?他对陈晓寒发了火,陈晓寒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他说,她太孩子气,现在想来毕竟太年轻了一些。对坐牢他不后悔,他后悔不该发火,后悔陈晓寒没有给他时间。他说现在办事,是需要时间的。

看了他的信之后,柳成荫也给他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今年高考,自己考得蛮顺利的,几场考试,每场时间都把握得正好。因为今年有了父亲的“钟山”表。其实父亲的手表,柳成荫一直把它藏在小木箱子里,直到考试的前天才戴上的。柳成荫仿佛看见了父亲汗流满面的脸,又仿佛看到了爷爷那殷切的眼神,还有每天起早带晚在自家责任田里辛辛苦苦劳作的母亲,他们都在期盼着自己的成功!

后来柳成荫又听说,吕老师服刑一年后,他妻子就跟他离了婚。他同意了,在离婚判决书上签了字。有个在县法院工作的女生说是见过吕老师的签字,她还说,吕杰那两个字他签得极潇洒。

第二十四章

柳春耕回来了。

柳春耕开着一条几十吨的大铁驳子(当地人对大吨位铁船的俗称)停在香河南岸的水桩码头上,这着实叫村子上的人吃了一惊。他那白白胖胖的婆娘领了他丫头、小伙挨家挨户送糖果,送糕点,说是外去十来年了,回来少不了麻烦大家伙儿,一丁点儿东西表个心意罢了,说不上嘴的。这刻儿,村民们才缓过神来,确确实实是柳春耕回到香河村来了。

天擦黑了,大驳子船上电灯亮晃晃的,电视被搬到了船头上。舱里让丫头婆娘、细的老的挤得满满的,柳春耕的婆娘特地请了大家来看电视的。“哎哟哟,小电影幕子似的,真够大的。”“看噢,有红有绿的,跟真的一样。”“那女的还搽了口红呢。”村民们哪个望过彩色电视的唦,均觉着蛮希奇的。

在柳春耕不曾回香河村之前,村子上哪个也不曾想到,柳春耕会给村领导写上一封慷慨激昂、情真意切的信,而且在信上表明了,他这么多年来虽流浪在外,一直忘不了家乡。他坦白说,信是花了大团结请人写的。他柳春耕那会子上学不怎儿用功,老师讲的东西差不多都还把老师了,想瞒大家伙儿也瞒不起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家乡的热情。一年到头,香河上没得个桥,村子上的人要受多少害呢,多少人家的责任田都在河北呢,一天来呃去的,要过好几趟河,能有个桥要省多少事呢。于是,柳春耕明确向村领导表示,他个人出钱,在香河上建座大桥。

信很快传遍了乡里。柳春耕被村民们从消失的记忆里重新找了出来。大家伙儿惊奇、疑惑:“柳春耕要个人出钱建座大桥?那要花多少钱啊。”“是杨雪花当初不曾看得上的那个柳春耕么?”但这种询问很快就失去了意义了,因为柳春耕写给村干部的信,不久就被乡广播放大站播送了,村里大队部的墙上,也放大张贴了。分田到户之后,香河村的大喇叭就失去作用了,谭支书再也不曾在大喇叭里说过什呢事情了呢。

柳春耕特意停了几天运输生意,帮着运建桥的桥板之类材料。这些年,他在外头混得路子熟了,办事蛮方便的。

不用说香河村子上的人还云里雾里的呢,就连柳家一家老小也都还不曾停得过神来呢,一跑就跑出去这些年,一点儿音讯都没得,突如其来的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带了一家四口,还在村子上有这么大的动作。他们真的很难相信,回家来的就是十几年前一声不响溜出去的矮冬瓜柳春耕。

在竹泓镇的那几年,柳春耕对兰姑家真是能照顾的均照顾到位了。兰姑心里头有说不出的感激。一天晚上,兰姑特意做了两个菜,把柳春耕请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兰姑破例敬了柳春耕三杯白酒,说是一杯替死去的人敬的,那人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柳春耕的,对她们母女照顾得这个样子细作。再一杯替细丫头敬的,柳春耕真的把兰姑家小凤当成了自个儿的丫头看呢,尽管柳春耕不曾结婚。接着一杯是兰姑自己要敬的,兰姑端着酒杯对柳春耕说:“敬你一杯酒,招呼在前,有句话说出来,你不要生气,我今儿晚上也是仗着酒跟你说的,如若你不嫌弃我是个寡妇,又拖着个丫头,你就跟我一起过吧。一个人在外头也是蛮苦的,想吃口热汤热水都不容易,更别说有个人焐焐被子,一块说说话了。”

柳春耕听了兰姑的话,激动得一句话也不曾说得出来,自己一连喝了三个满杯,当晚就不曾走。打那以后,柳春耕从黄老板家搬出来了,住到了兰姑家。小凤丫头以前见了柳春耕都“柳叔叔,柳叔叔”地喊个不住嘴,雀儿似的,柳春耕也不会亏待细丫头,总要从身上掏出点“想头”,小凤拿了柳叔叔的“想头”,有蹦有跳地走了,自个儿玩去了。

人们无意中发觉,小凤丫头不再喊柳春耕叔叔了,而是悄悄地就着柳春耕的耳头根子喊爸爸了呢。柳春耕每逢这个时候,都要把细丫头抱起来惯下子,在小凤嘴巴子上啃一口,直到细丫头喊“爸爸胡子戳人。”柳春耕才开心地把她放下来。站在一旁的兰姑心里头像是炖着一盆蜜,甜透了。

第二年,柳春耕跟兰姑有了自己的细的,小凤有了个弟弟,柳春耕给起了个名字叫小龙。通过黄老板的关系,柳春耕跑起了运输,先是开几吨的水泥船,给人家工地上装装砂石之类,渐渐有了些个实力后,改成了铁船,继续给人家装建筑材料。也可算是柳春耕派转大运了,那几年政策活得很,柳春耕依仗着自己在外头闯荡的时间长了,把铁船卖了,又买了个大铁驳子,生意一下子做大了。

柳春耕想回香河村了,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兰姑二话没得就跟着他到香河村来了。兰姑不曾因为从镇上搬到村子里来而有不同意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兰姑既然已经跟柳春耕结为夫妻,柳春耕走到哪儿,她会跟到哪儿的。

柳春耕一家四口回到了离开了十多年的家时,在正屋的大堂屋里,向老父亲行了个跪拜礼。柳春耕带着老婆跟细的一连向老父亲磕了三个响头,面对须发皆白的父亲,柳春耕失声痛哭:“罢罢啊,你家大小伙家来了啊。这些年不曾能在床前尽孝,望你老人家原谅。”柳春耕把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扑笃”“扑笃”的实心响,叫在一旁的老二跟老二家媳妇望了心里头不是滋味。柳春耕喊的“罢罢”就是父亲的意思,上了岁数的香河村人喊自家的老子,无一例外均喊“罢罢”(读音为bɑi,取轻音声调)。小凤、小龙两个细的头一回见到柳安然,哪块喊得出嘴唦,被柳春耕狠狠斥责了下子:“还不快点喊爷爷!”

两个细的被爸爸突如其来的一吼吓着了,拖着哭腔喊道:“爷爷,爷爷。”坐在家神柜前大桌子边上的柳安然,眼眶里早已模糊了,春耕伙带给他的惊喜简直是天大的惊喜,对于柳家而言甚至比天还大呢。老先生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会有今儿这一天。但在他骨子里头,他一直坚信大小伙是会回来的,至少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肯定会回家来的。所以作为做父亲的,也不曾责备春耕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二还不快搀你大哥大嫂起来,难不成还要我动手么?”这时候,老人家眼泪挂在了眼角上了。这眼泪,一方面是大小伙家来了,柳安然流的高兴的泪;另一方面是大小伙带了一家子家来,让他想起了远在北方的丫头翠云,不晓得过得怎样了。常言说得好,一个细的牵着做上人(家长)的一挂肠子,所以柳安然高兴中又有些个酸楚。

大罢(大伯的意思)回来了,柳成荫特地从学校赶回来一趟,见过大罢、婶娘,还有柳小凤、柳小龙,谈论起来,小凤岁数比喜子大,小龙的岁数比喜子小,自然一个是姐,一个是弟。接下来的几天,柳家像过年似的,一家子热嘈得很呢。柳安然难得有这个样子开心,每顿均喝一两杯大麦烧呢,小凤、小龙围着爷爷转,老先生想不开心都不成。天伦之乐,天伦之乐,不是你想就想得到的。

这几天,村民们都被建桥队打桩机的轰隆声吸引了。上工的,过路的都好奇地谈论着那一上一下的大锤,谈论着桥的形状,谈论着桥的种种好处。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长虹,它静卧在香河上,那么美气,那么气派。

“轰隆,轰隆!”建桥队的打桩机不停地响着,好响啊,震荡着香河,震荡着香河南岸那小小的村庄,也震荡着香河人的心。

老柳家真是喜事盈门,柳春耕给一家上上下下带来的惊喜还不曾散去呢,另一个喜讯又到了门上。邮递员给柳成荫送来了红彤彤的烫有“广陵大学”四个金字字样的录取通知书。这可是柳家门庭上头一个大学生呀,柳春耕比自家丫头、小伙考取了都高兴,从香香店买来了整箱整箱的礼炮,在龙巷上摆成了一条长龙,一齐点燃,整个香河村都被炮仗的轰鸣声所笼罩。柳成荫的录取通知书像个宝贝似的,在一家人手上传过来传过去,柳安然接过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语调缓慢地对自家的孙子说道:“喜子,你到任何时候都要记住,香河村真龙地,是个出能人的所在。”

柳成荫考取了大学,柳家一家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自不必说了。一家人进进出出,忙得一阵风似的,杨雪花这个做妈妈的,心里头更是有说不出的高兴。说实在的,当柳春耕那么气派地回到香河的时候,她的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子呢,真难不成当初是我杨雪花选择错了?如果我当初嫁的是柳春耕那又会是怎儿样子的情形?女人的心就是活泛呢。想归想,骨子里头也有那么一丝丝的羡慕,柳春耕要为香河村在香河上造一座大桥,真是在旁人看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要不是柳春耕的大铁驳子每天在忙着运输,建桥队的打桩机每天都“轰轰轰”地响着,哪个能相信这一切竟是当年的矮冬瓜干的呢?在杨雪花的眼里,柳春耕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杨雪花从内心佩服柳春耕。造桥修路是老辈人就说过的为人在世积善成德的好事,钱财乃身外之物,柳春耕能看得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子看得破的。她佩服柳春耕,自然而然就会把自家的男将跟他作比较,原本还在村小做个老师,因为不曾答应一件婚事,丢了老师的饭碗,一直在家里磨豆腐,种责任田,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一心一意只想把喜子培养成人。杨雪花晓得,喜子身上寄托着春雨许许多多的梦想呢。

现在好啦,细小伙终于不曾辜负娘老子的希望,考上了广陵大学,那可是远近闻名的高等学府呢,爷爷这些日子也都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抹着雪白的胡子笑呵呵的。村上人见面都跟他打招呼,“老先生好福气哦,喜子还是我们村子上头一个上大学的小伙呢。”其实,在香河村头一个上大学的是陆根水家丫头陆小英。可在村民们眼里,陆小英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是个外人,喜子才是香河村的人呢。

“是细小伙自己有出息,嗬嗬,细小伙自己有出息。”柳安然眉开眼笑,更开心了。其实,柳成荫考上大学,并且考的是广陵大学,有一个人更高兴,更开心,哪一个?陆小英,多少年来一直把“喜子哥”挂在嘴边子上的小英子。

这些天,柳家门庭若市,人来人往,整个香河村一村人都为他高兴呢,个个脸上露着开心的笑意,人人喜气洋洋的。龙头上,人簇簇的,内三层外三层,真是看“新科状元”呢!

柳春雨手不停,脚不住,秋凉天忙得身上汗渍渍的,不住气地给前来道喜的乡亲们拿烟,分糖。而喜子呢,则是张家约,李家请,东家拖,西家拉……淳朴的村民们争着吵着,杀了下蛋的鸡,宰了生蛋的鹅,非要把喜子带到自己家里头过上一天。香河村出了这个样子有出息的小伙,乡亲们高兴呢,舒心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香河边,柳荫里,英子和喜子相依着坐在一块。

“今晚的饭菜可可口?”两个人坐的时辰长了,均没得一句话,陆小英便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今晚是她坚持让家里请柳成荫吃饭的,妈妈自然是没得意见的,陆根水虽说跟柳春雨不怎儿“投”(有矛盾的意思),但这个事情上他是孤家寡人,连英子的奶奶都支持英子的想法,跟自家小伙说:“做人还是厚道些个好,村子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不请喜子过一天?我们家更该请下子。你说呢,小琴?”来娣子自然晓得儿媳妇的想法的,问下子也不过是当面场上的话罢了。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你说小琴一点儿都不想春雨哥,那也是不现实的,尤其是刚进陆家门的那几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白天,琴丫头什呢都不想,只闷着头做活计。那时候大集体上,琴丫头可不曾少给家里头争工分,尽管她还是个新娘子。别人家新娘子头一两年几乎是不上工,为什呢唦?新娘子自然要享几个月的福,人家也是名正言顺的理由,人生在世只此一次,哪有一进门就像牛儿似的,格头一架就耕地呢?几个月一歇好了,新娘子变成大肚子,有了。这当儿婆婆发下话来,继续歇着,凡事要细心些个,千万别做重活计,千万别跌斤斗,肚子里骨肉可是承担着传宗接代的光荣使命呢。很显然,有了喝奶的细的,就更不能下地做农活了。这个样子一来,头两年就不用下地了。可琴丫头不曾这个样子,一直做到小英子出生之前,搁咯(孕妇临产的状态)才被送到村子上王先生的医疗点上去的。

白天琴丫头靠农活来麻醉自己,一天下来疲乏得很呢,也就好睡觉了。可你想睡有人不让你睡,琴丫头的男将陆根水一到晚上就放她不得过身,哪怕琴丫头像个死人似的躺着,他也不管,也要把那个东西往琴丫头下身插。既然嫁都嫁过来了,做了人家的婆娘,你还有什呢话好说的?不愿意?哪个男将会顾及你的感受唦,琴丫头只有把头扭到旁边,不让陆根水发觉,悄悄地流泪。这样子的日子,琴丫头究竟过了多少年,没有细心数过,直到后来有了小英子了,琴丫头心里头也扯得开了,春雨哥的影子便渐渐地淡下来了,那些个念想也就远去了,即便是偶尔会从头脑子里头冒出来,也只是个念头罢了。琴丫头晓得自己已经能控制了,没得什呢可怕的了。曾经有一段日子,琴丫头似乎发疯了似的想春雨哥,不能自拔,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会做出什呢出格的事来,自个儿想想都后怕。

这一切好比一场梦,都成为过去了。现在他们两家的丫头、小伙都上大学了,还去翻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做什呢唦。

“我也会考到你那儿去,不曾想到吧?”喜子不回答英子的问话,反问了一句。英子晓得,喜子哥是在责怪她进了大学以后跟他联系少了,似乎是把他这个喜子哥给忘了。她哪块晓得英子的苦心唦,英子不想在喜子复习迎考的关键当儿影响他,让他心里总有个人在打扰他,让他不能安心学习,这样子是对喜子哥不利的。英子的体会太深了,要克制自己原本已经生根发芽的情感是多么的难呃。刚进大学校门的那些日子,喜子哥的影子总是在眼睛头里,赶也赶不走。英子蛮苦恼的,上课老师讲的一句都听不进去,自己都不知道心飞到哪里去了。课后,一个人沿着瘦西湖的长堤漫无目的走着,她怎儿也想不到,思恋是这样子的折磨人。可这一切,她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跟其他人说,不能跟家里人说,哪怕是她妈妈,更不能告诉她的喜子哥。

喜子自然也是有他的想法,自己高考落榜,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一进大学连个信都不曾来过,原先再好,哪个也不曾说过什呢,心知肚明罢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大学里头来自四面八方的小伙多的是,为什呢非要让人家拴在我这棵树上呢?再说,一年下来,还不晓得自己考得怎儿呢。现在,虽说是考取了,毕竟有了一年的空白,他这里只是陈晓寒可算是昙花一现,而她那里就难说了,漂亮的姑娘哪个男生望见了不喜欢唦!现在想起来,当初自己头一志愿想都不曾想就填写了广陵大学,脑子里头还是想着他的小英子呢,这是一种潜意识在支配自己,骨子里头,他还是希望能跟英子在一起的。可事到如今,希望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他不能肯定坐在身边的女大学生还是以前的英子,他也不能肯定她也是这个样子的希望。

世间有多少有情人不曾能够成为眷属呢?其间的原因千差万别,但有一条,相互之间把真心藏起来,再想方设法试探对方,结果悲剧便出现了。自古以来这样子的事例不胜枚举,林黛玉跟贾宝玉便是如此。喜子跟英子会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呢?哪个也不敢打包票呢。

“难不成,你真的把我忘了?一点都不晓得我心里想的什呢么?”陆小英同样不回柳成荫的问话,反问道。

“那你到现在都不曾来过一封信,哪个晓得这一年会有怎儿样子的变化。”柳成荫口气里头有些责备的意思了。

“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

“就是。”

“听不懂。”

“真不懂,假不懂?难不成我的一片苦心都喂狗了。”

“你苦?你有什呢好苦的唦,大学里不用洗冷水脸,听说校园靠了瘦西湖,两个人一起散散步,花前月下,绿柳长堤,诗情画意,有什呢苦的唦?”

“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你以为我陆小英是这种人?不错,我是去瘦西湖散过步,那是我没办法上课,我一个人去的,可心还不是被狗给叼走了,找不回来了。”陆小英说着,实在忍不住了,带着哭腔了,起身想走。

“那你为什呢不肯告诉我,你想我,你心里头有我,喜欢我,爱我!”柳成荫一把就把陆小英拽到跟前来了。陆小英感受到一个男人有力的臂膀,这辈子想挣脱恐怕难了。

柳成荫不想再等了,把自己滚烫的嘴唇印在了他心爱姑娘的唇上。一股麻酥酥的电流一样的东西一下子传遍了两个年轻人的身体。陆小英迎上去,一点儿不曾退让,她晓得自己为盼望的这一刻,付出了太多太多的泪水,付出了太多太多的痴情。她不能再退让了,眼前就是她心爱的人,是她夜夜为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人,是她愿意为他付出自己全部的人。这刻儿,她感到周身的血液在奔腾,胸部胀胀的,跟柳成荫的身子贴得更紧了。

柳成荫见到了英子眼角边亮晶晶的泪珠子,在月光下那么晶莹,他晓得这是爱情的结晶,是他所需要的。他还有什呢好犹豫的呢,他还有什呢好迟疑的唦。他像一座沉睡太久太久的火山,火山口被英子打开了,岩浆一下子喷射出来,汹涌狂放,势不可挡。英子感觉到喜子哥浑身都在燃烧,那滚烫的舌头似蛇一样子贪婪,她根本无法阻挡那近乎疯狂的进攻,况且她的内心里也不想去阻挡。结果是英子深度中毒,喜子的情液从身体的某个部位喷射出来的时候,英子的身子好像被抽空了的感觉,在不停扭动中向上升腾,很快就飘然欲仙了。再下来,她也像是毒瘾发作了,发出轻轻的呻吟,嘴里喃喃地对压在身上的喜子说:“喜子哥,你喜欢我么,你爱我么?我告诉你,我爱你,一直深深地爱在心里。你不晓得,我晓得,我们要承载着两代人的情,两代人的爱。”

喜子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小英子会带给他如此美妙、如此神奇的感受,在水乳交融中,他清晰地感觉到,两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结合得是那样完美,那样和谐,那样出神入化,无与伦比。是的,香河粼粼波光中的圆月可以作证,两岸依依的垂柳可以作证,喜子跟英子两个人的生命,从此都属于彼此,融为一体,这是神的指引,是上天的安排,是冥冥中的主宰,是生命本体的旨意。

第二十五章

喜子到广陵大学报到没几天,家里的电报就跟了来了:

成荫:

爷爷病重,速回。

柳春耕

10月20日

爷爷还是走得太快了些个,不曾等到柳成荫在他床前叫上一声,就走了。爷爷从得病到去世时间短得很,他在世就是个自觉的人,不太喜欢麻烦旁人,哪怕对自己的下人。他病了一遭,几乎不曾让人服侍,更谈不上让小伙媳妇遭什呢罪了。

实在说来,老人是老死的,走得很是安稳,只是临了的心愿,想要再望下子翠云跟喜子。柳春耕、柳春雨弟兄俩告诉父亲,两份电报都发出去了,喜子回来会很快的,翠云接到电报肯定也会马上往回赶的,只是路途远了些个,路上的时间要多个几天呢。

杨雪花妯娌俩连夜赶制老人家的寿衣。原先家里倒是想给老人家准备的,他一再阻拦,说花这些冤枉钱做什呢唦,百年归天有什呢穿什呢。之后,柳春雨再三坚持,给他先把寿材做好了。香河一带有这样子的风俗,到了一定年岁的老人,在世时就先做好棺材,叫寿材,也叫喜材。说到这一节,柳春耕泪水就止不住往下直爽了,自己这么多年在外头,不曾尽到孝呢。现在日子好了,他也回来了,正是他有机会好好孝敬老人家的时候,老父亲却去了。这人世间的事,很少能够让人都那么如愿的呢。

一家人围在柳安然床前,眼看着老人慢慢合上了眼睛。他想最后再望下子自己的丫头、孙子,竟未能如愿。

喜子赶到家,母亲帮他把白孝衣穿上,让他对着停在正屋大堂里的爷爷磕了三个头。喜子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他离家时爷爷还精神抖擞的,不曾有几个月,竟然离开人世了,孙子有再多的话想说把他听,都已经不可能听到了。照喜子的想法,让他看到孙子媳妇进门,应该没得什呢问题的,老人家身子骨蛮硬朗的呢。天难遂人愿,喜子再怎儿巴望爷爷长命百岁,爷爷却去了,不曾拖多长时间,也不曾给他的下人添多少麻烦,甚至都不曾给他备好寿衣,就去了。

想着爷爷平时对自己的疼爱,想着自己临走的时候,爷爷再三叮嘱的一句话“香河村真龙地,是个出能人的所在”还在耳边回响呢,说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喜子不免有些个酸楚,泪水止不住掉落下来。

终于,翠云没能赶得回来,她的电报过来了,她丈夫王志军在部队一次军事演习中意外受了重伤,正在医院治疗,行动实在不方便呢。翠云的细小伙倒是想来的,翠云又怕细小伙一个人上路,路远迢迢的,没得个知心的人照应,不放心。翠云领着细小伙跪在自家门前,朝南磕了三个响头,请求老人家原谅,待志军身体养好了,再回香河磕头烧纸,祭拜他老人家。

老父亲去世了,柳春耕无以为报,想来想去,唯有把老父亲的最后一桩事办好。于是,柳春耕停了香河上建桥的工程,把自己的船队全部安排了为老父亲送葬。他从泰州的光孝寺请来了做佛事的和尚,又从民间找了几个会扎“库”的,从丫鬟到看门的,从楼房到花园,从家用电器到看门狗,从一年四季的衣裳到睡的床单、被子全扎了个齐整……送葬那天,五六条船,均派上了用场。吹鼓手们在头一条船上,呜里哇啦的吹个不住气,依次是扎的“库”,跟在后面的是搭有顶蓬的,老人家安息的所在。柳春耕、柳春雨作为孝子,披麻戴孝,站在船头,一路将纸钱洒到香河的水中。那些纸钱,在波浪之上颠簸几下之后,沉到水里去了。

其时,已经实行火化,香河村人认老理,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柳春耕亲自到谭支书家一趟,把三万块钱往谭支书家桌子上一放,说是给老父买块墓地。谭支书也不是个呆子,人家把钱送上门,你跟钱有什呢仇唦?安排一块地把柳春耕家老父亲就是的了,让老人家入土吧。香河南岸,上百的村民为柳先生送行。村民们目送着柳老先生离开了香河村,离开了香河。

香河中,一支吹奏着乐曲的送葬船队,沿香河向垛田驶去……

作者简介刘仁前,笔名瓜棚主人、萧雅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61年11月出生,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散文年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泰州市文艺奖等多种奖项。著有小说散文集《瓜棚漫笔》、《眷恋故土》、《香河风情》、《楚水风物》、《屐痕心影》、《苏中婚俗风情散记》等多部,主编《黑猫丛书》(12册),著有新闻作品集《流水有痕》,现为《泰州日报》社副社长、《泰州日报》副总编辑。《香河》为其第一部长篇小说。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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