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恩师

张国心

李亮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教育局工作。这年，全县要进行最后一次民办教师整顿，考核合格的转正为国家正式教师，不合格的一律辞退。这次整顿，直接关系到每个民办教师的切身利益和命运，所以每个民办教师都下了大功夫。考核那天，作为考场监督员的李亮，不断地在考场上巡视，当他来到第三考场时，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教师坐在最后一排，虽然很多年没见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小学班主任赵老师。

说起赵老师，那可是李亮的恩师，当年，李亮家是全村出了名的特困户，母亲去世，父亲重病在床，李亮几次打算辍学，可都被赵老师找了回来，赵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困难总是能克服过去的，可你现在不念书了，一辈子就完了。”可以说，没有赵老师，就没有他李亮的今天，李亮曾暗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报答赵老师的培育之恩。

李亮轻轻地走到了赵老师跟前，眼睛在他卷子上一扫，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赵老师的文化底子薄，这次考试的试题又偏难，看那样子，他很难过去眼前这一关。看到恩师在命运的关键时刻遇到了难处，李亮心里非常着急，他沉思一会儿，出了考场，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拿出笔记本，快速地把一道10分的试题做了出来，抄在一张纸条上，在又一次巡视的时候，巧妙地放在了赵老师的卷纸下。他比谁都清楚这是考场舞弊，他想，赵老师在艰苦的年代里，为农村的基础教育事业奉献出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理应享受这份待遇，做点假，情有可原……

在众人的期盼中，考试成绩公布了，赵老师以高于录取分数线0.5分的成绩榜上有名，李亮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要进行体检的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赵老师辞职了。李亮明白，这事肯定和那道题有关。他想，到了我给恩师“上课”的时候了。星期日的一大早，他急匆匆地向赵老师家奔去。过了两条河，翻了三座山，终于来到了赵老师家。赵老师正在打井，听说李亮来了，急急忙忙从井里爬出来，几日不见，他的头发又白了很多，显得更加苍老了，看得出，这些天他的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他在湿漉漉的衣服上擦了一下手上的泥，上前握住李亮的手，满脸溢出无限的愧疚，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亮知道赵老师要说什么，抢过话说：“赵老师，你什么也不要说，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马上去参加体检。”

赵老师摇了摇头说：“李亮，我不能去。”

李亮动情地说：“赵老师，你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师，除了讲课，别的你也干不来，再说你身体不好，这样重的农活你是吃不消的！”

“没事，我在这里打眼井，种一亩菜，也挺好。”

李亮抢下赵老师手中的镢头扔在地上，说：“不行，今天必须跟我回去！”

赵老师弯下腰去，沉稳地从地上到拾起了镢头，说：“李亮，我真的不能回去，我教了一千三百名学生，我现在不再当这个老师，我仍然是你们的老师，如果还接着当这个老师，我就没脸再为师了，也没脸去见你们每一个人，我，我甚至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唉，都怪我一时糊涂……”

李亮本来还有很多的话要说，可赵老师一下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他还能再讲什么？当年，赵老师自我要求非常严格，要求学生做到的，他都要首先做到，现在他还是这个秉性，如果真的逼赵老师去转正，他的后半生或许会过得更加痛苦。

李亮对恩师肃然起敬，他夺过他手中的镢头，来到了井边，他现在能做到的，只能是帮他老人家分担一点点劳累。不顾赵老师的阻拦，他顺着一根绳子下到了五六米深的井底，抬头看去，天只有篮球那么大。这种活十分危险，经常有人在打井中出现不测，但他什么也不顾，挥起沉重的镢头，在坚硬的岩石上刨起来，“咚咚”的声音在井里回荡……

周一上午，教育局和以往一样开工作会议，领导讲话时，李亮习惯性地拿出本子记录，很快就记完了一整页，当他重新翻开一页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道潦草的数学演算题，正是那天给赵老师做的那道题，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一看，他脑袋“嗡”了一下，这道题对他来说虽然是“小儿科”，可因为他当时特别着急，竟然算错了！原来赵老师取得的成绩是他自己的真实成绩！

李亮再也没有心思去听领导讲什么了，脑袋“嗡嗡”乱叫，他想，我这不是把赵老师给害了吗？太对不起恩师了，应该马上去告诉他，他知道这事后，肯定欢喜若狂，马上去参加体检，那所偏僻的山村小学又多了一位好老师，他的后半生的生活也有了着落。然而，他转念又一想，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走漏出去，自己成为天下的笑柄不说，还要受处分，甚至被开除，也许美好的前途毁于一旦。经过激烈的思想，他做出了痛苦的抉择——既然赵老师不知道，那就永远地瞒下去。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赵老师，对不起你了。

这件事后，李亮寝食不安，如坐针毡，每一天都过得特别凝重，真有度日如年的那种感觉。为了使自己的良心好受一点，这天他买了一大堆礼品，要专程去看望赵老师。山路曲曲弯弯，他的脚步一下比一下沉重，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慢慢地落在了身后，赵老师家的那座小房闪现在了他的眼前，可是，却无声无息，冷冷清清，房前房后一个人影也没有。

李亮站在没有掘完的井边大声地喊道：“赵老师——赵老师——”

喊了半天也没听到赵老师回答，倒是有个村民走了过来，说：“你还不知道啊？赵老师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了？”

“今天早晨下井的时候，绳子断了，他摔了下去，现在正在医院呢……”

听到这话，李亮大吃一惊，放下手里的东西，飞也似的向山下跑去。一边跑他一边想：李亮啊李亮，你还叫人吗？如果你早把真相告诉了赵老师，他能出现不测吗？今天，我一定要把实情说出来，明天是体检的最后一天，还来得及，至于自己，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良心不愧比什么都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口气跑到了医院，他见病房门口聚了很多人，有的是赵老师的亲属，有的是是赵老师的学生，他气喘吁吁地挤了进去，见赵老师躺在床上，双目紧合，脸无血色，一步扑过去，轻轻地握起他的手，叫道：“赵老师，赵老师……”

听到李亮的声音，赵老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竟闪现出了一丝微笑，他说：“是李亮啊，没事，我……我没事。”

“赵老师……”李亮本打算把那件事全说出来，可是，他见赵老师眼前的这个样子，是无论如何也没法通过体检了，所以，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又咽了回去。

赵老师是从井口掉到六米多深的井底，伤势非常严重，经抢救，虽然捡了一条性命，可落下了终生残疾，转正的事，已经成了泡沫随风而去，命运竟是这样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李亮怕他经受不住这残酷的打击，那件事的真相就一直没敢说口。出院后，赵老师走路全靠一副拐杖，拐杖“喀喀”地点在地面上，就如同戳在李亮的心头。好在赵老师无比坚韧执著，他把山上的野菜移植在家里，竟在遥远的大城市里打开了市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这才使李亮受伤的心得到了一点点抚慰。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这年，李亮被调到了档案室工作，在整理档案时，偶然发现了民办教师转正的考卷，巧的是，第一页就是赵老师的，他随手一翻，正翻到那道10分的数学题，叫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上面竟是一个鲜红的大对号——那道题，赵老师答得非常正确！

天哪，一直藏在李亮心里、又叫他忏悔终生的事，赵老师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这下，李亮可彻底糊涂了，既然赵老师没有舞弊，那个分数是他的真实成绩，他用得着那样自责、以至于放弃了转正的宝贵机会吗？这是为什么？

李亮又来到了赵老师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满腹惑疑一股脑说了出来，赵老师的回答很简单：“那道题对与错不重要，问题在于，当时，我明明知道我们是在舞弊，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把那个纸条展开了，李亮啊，做人，真的要有原则。”

李亮的心灵就像被洗了一回一样，回到单位，立刻写了一份检讨书，并向大家讲述了他恩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