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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宇与他的沈从文研究

2009-03-10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文学史沈从文研究

李 斌

凌宇先生是王瑶先生“文革”后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之一,也是国内第一个因研究沈从文而获得硕士学位的学者。迄今为止,凌宇先生的沈从文研究已经走过了近30年的风风雨雨,其成果也获得了沈从文自己和国内外同行的认可。沈从文研究自“文革”结束以来已蔚为大观,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较热闹的领域之一,在国内,凌宇是这个领域的开拓者,也是最具实绩的研究者之一,考察凌宇在这个领域的得与失,有助于深化沈从文研究,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管窥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在近30年来的发展历程。

一、 凌宇的学术准备和学术出发点

1978年秋,33岁的凌宇来到北京大学,师从王瑶、严家诸先生攻读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向)硕士学位,这在该领域相当于接受最正规的学术训练。按照导师安排的读书计划,凌宇开始系统地阅读20世纪30年代的作家作品及有关史料,被冷落多年的沈从文作品引起了这位后辈同乡的强烈共鸣,这种共鸣决定了他后来的学术方向。

“一旦开始阅读沈从文的作品,我便从中感到了一种极强烈的审美愉悦。尤其是他的以乡土为题材的创作,对湘西人生透骨的切入,一份淡远而又深厚,平静而又强劲的乡土、民族乃至人类的悲悯与忧患情绪,那种不断创新的艺术表现才能,使我一读便不可收。——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大师级作家。然而甫念至此,我又怵然而惊。这是不是我的偏爱?一种源于我的精神结构中的乡土因素与沈从文有着太多契合点的共鸣?也许我需要冷静。然而,再将沈从文放到中国现代作家群中反复比较与求索的结果,这种感觉非但未能发生动摇,反呈加强之势。于是,我下决心进行沈从文研究了。并产生了拜访这位作家,向他请教一些问题的念头。”

这几句话向我们透露出几个重要的信息:一、凌宇是从沈从文的作品入手进行研究的。在沈从文的众多作品之中,他尤其关注湘西题材的作品,动机是出于与这些作品的强烈共鸣,从兴趣出发的研究让凌宇有了贴近作品、深入领悟作品的可能,这种基于共同乡土文化因素的共鸣让凌宇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这在同辈学者中是少见的,这是他的幸运;二、他决心研究沈从文,是经过反复比较和求索的结果,这种比较使他走出了就沈从文论沈从文的狭隘视角,从而具备了自觉的文学史眼光和开阔的视野;三、他有机会和作家进行交流,事实上他多次拜访沈从文并受到沈从文的热情接待,沈从文为他提供了许多研究线索,凌宇是有幸跟现代文学著名作家直接接触的最后一批研究者之一,这为他们的学术研究提供了方便,虽然处理不当也会面临各种人事因素的牵制。凌宇的自述向我们揭示了他从事沈从文研究的最初缘由,但除了上文提到的沈从文作品给他带来的“审美愉悦”之外,凌宇的学术选择正是“文革”结束后学术转型的体现。在凌宇之前,北大的孙玉石先生就已经给沈从文写信求教了,凌宇正是敏锐地感觉到沈从文研究的学术前景,所以才执著地选择了这一课题。研究方向确定之后,凌宇开始沉浸在第一手材料的搜集之中。

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沈从文小说选集,一直到80年代初,才有沈从文的其他选集问世,主持这些工作的,正是凌宇。凌宇先后主编了《沈从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沈从文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等作品集,收入这些集子里的许多作品是通过凌宇在旧报刊中辛勤发掘,才第一次与新时代的读者见面,很多作品甚至连作家本人也已忘却,正是通过这种辛苦的工作,为以后凌宇学术工作的开展,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也正是在凌宇的搜集整理工作的基础上,才有后来《沈从文文集》和《沈从文全集》的出版,为众多的沈从文研究者提供了方便。笔者认为,这个工作跟他以后的研究成果同样重要,后辈学者省却了许多搜集整理的功夫,可以很方便地面临几乎沈从文的全部作品进行研究,但许多学者也失去了在搜集整理材料过程中获得的严谨、扎实的学术训练的机会和回到文学史“现场”给人带来的丰富的灵感。从第一手材料入手进行学术研究是北大中文系的优良传统,凌宇这批80年代的学者正是这种传统的直接受益者和承传人。取得硕士学位后,凌宇便回到湖南,他发掘有关沈从文的第一手资料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他以后的研究工作以作品为主,这跟他对资料的搜集程度很有关系,如果他一直留在查找材料相对方便的北京,也许后来的学术道路会有所不同。现在沈从文研究的大量成果,都是从作品出发,这固然是研究对象的特殊性使然,但也跟凌宇先生的影响有关。

二、给沈从文不断正名

凌宇对于沈从文研究的贡献,首先表现在他不断地为沈从文正名,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内中不乏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历来对沈从文的评价,作品艺术上争议不大,焦点在于沈从文个人在历史上的表现及其创作的思想价值。

在三四十年代,沈从文被左翼文学阵营戴了一系列帽子:“官的帮闲”之“京派大师”、为统治者“越俎代谋”的“忠而获咎者”、“对大多数应社会要求而写作的作家们”、“作敌意的挑战者”、“停止抗战”论的制造者、“一贯作为反动派而活着”的“地主阶级的弄臣”,这些都是文坛权威者赐予的,在建国后足以置沈从文于死地的罪行,由于这些原因,建国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生涯基本结束,对他的研究也成了学术禁区。在当代中国,以人废文的倾向一直很严重,“文革”后这种风气一时还扭转不过来,要使大家承认沈从文研究的合理性,凌宇不得不澄清沈从文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在三十年代,他曾为营救胡也频四处奔走。全国解放前夕,蒋介石诱骗作家逃往台湾,他终于听从党的劝告留了下来。解放以后,从事文史研究,感念周总理的关切,遵嘱撰写中国服装史。在资料缺乏的情况下,锲而不舍,对人民是有贡献的。”像这样的叙述在《从边城走向世界》一书中也多次出现,这样的书写在今天看来似乎多此一举,但我们反观历史时,就会发现即使这样小心的论证,也必须具有相当的胆识,凌宇曾这样描述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

“其时(按:指1983年),我已离开北京,任教于湖南师范大学,先是听到文件传达,同时各大报刊纷纷发表‘社论、‘评论员文章,及社会名流谈话,接着又是各省市主要首脑人物在报上‘亮相、‘表态——这一程序安排就足以让人望风色变。

随即有消息传来,已有工作组进驻北京大学,有几个系被确定为重点。又有列为重点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朱光潜先生写的《关于沈从文同志的文学成就历史将会重新评价》一文。”

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学科发展在80年代的举步维艰,同时也可以了解凌宇为沈从文正名的必要性及其学术勇气。

在凌宇之前,国内研究界对沈从文作品的思想内涵,绝大多数持否定态度,认为他是空虚的作家,没有思想的作家,作品空洞无物,凌宇第一次从正面肯定了沈从文作品的思想内涵,他的出发点,正是棒喝沈从文作品的权威批评家所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批评方法,这样来为沈从文正名,一方面跟凌宇所受的专业训练有关,另一方面对当时的怀疑者更具有说服力。“如果说这(按:指《菜园》)是写某种特定环境下的不幸,那么,在许多篇章里,作者也发掘着下层人民平凡人生的悲凉”,“在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社会里,从同情下层人民的立场出发,喊出尊重人性,要求人权,对于人民大众,到底是有益的”。沈从文写绅士阶层小说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城乡矛盾,“而且有二三十年代中国政治腐败,社会黑暗的深刻背景,因此,沈从文对都市上流社会病态人生的针砭,具有否定旧中国黑暗现实的进步意义”。这样一来,凌宇就把沈从文的部分作品打上了茅盾式的社会剖析小说的左翼色彩,今天看来这种评价似乎有些勉强,但正是这种策略才促使了沈从文作品的价值迅速得到认同。

前几年又有人站出来指责沈从文作品中表现出人性的简陋与贫乏,凌宇写了《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以其多年的研究心得,从容地探讨了沈从文作品的思想价值,以前那种持保留意见的小心态度一变为不容置疑的大家风范,“综上所述,有意回避对社会性——人性的价值判断,泯灭善恶美丑的界限,并将为沈从文否定与反思的,当作沈从文肯定与张扬的,并进而否定其作品的思想价值,是新论作者的论辩逻辑,如果说这不是一种肆意歪曲,便是没有读懂沈从文,只能说明论者阅读能力的贫困与思想的简陋”。这一次的正名理直气壮,当然包含其对沈从文20多年来的研究的自信,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学界对沈从文作品的价值的认定在20多年来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凌宇不断为沈从文正名的过程,正是一个对大师不断发掘的过程,其所履行的,是一个先驱者的义务,这在学术史上的意义,不下于他所取得的具体研究成果。

三、研究方法的嬗变

凌宇的沈从文研究的方法,有一个嬗变的过程,这个过程体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20多年来前进的足迹,也对整个沈从文研究界产生了重要影响。

他有关沈从文的最早的论文《沈从文小说的倾向性与艺术特色》里有这样一段论述:

“发掘出下层人民身上的许多优秀品质,诸如从‘卑贱中见出单纯,从‘野蛮中见出雄强,从‘平凡中见出伟大,从‘愚蠢中见出诚实,作者讴歌的下层人民身上的品质,在他的小说中城市绅士阶级身上,是几乎找不出来。但这些品质的歌颂,缺乏具体的分析,虽然,在彻底剔除剥削阶级思想意识的影响之前,下层人民的道德表现形态,必然是精芜杂陈,不完全那么纯粹。从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小说中人物身上的各种道德表现形态,是一定环境的产物,是真实的,各具一定的典型意义。但是,这些道德形态的社会表现价值确实存在着差异。《会明》和《灯》里老兵的诚实,虎雏的雄强,毕竟含着过多的消极成分,那种封建主义的愚忠,那种原始的蛮悍,是有破坏力的,它可能成为反抗残暴的力量,也可能成为革命的阻力,问题不在于能不能表现这些道德形态,而在于对它们所取的态度,对这些道德形态,作者是一概予以歌颂的,这样他的小说的思想价值就呈现出一种不平衡的状态,当他歌颂抗战的士兵,赞美小阮等人物时,作品的内容就闪耀着明亮的光辉;但他歌颂会明、虎雏等人物时,光彩就黯淡了许多。”

这是凌宇在80年代前期的文章中的典型论述模式,他首先考察作品的真实性,得出下层人物“芜杂”的道德形态具有典型性的结论,接着考察作者的倾向性,看作者的“态度”,把真实性与倾向性统一起来,分析时始终不忘一个“但”字,力图对作品作出“辩证”的解析,这充分体现了多年来马克思文艺理论教育对凌宇的影响,我们不难发现这种较为机械的套用总跟作品的实际状况有一定的差距,这其实是80年代众多论著通行的论证方式,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这也许就是凌宇以后不断调整自己的研究方法的原因。但一些有效的因素,又始终是他研究的理论基础,“一个作家的文学史地位,主要取决于其文学创作的自身价值,而对文学创作价值的评估,又包含作者的思想蕴涵和艺术构成两个层面”。把作品一分为二,贯串在他迄今为止的全部沈从文研究成果中,第一篇论文就是从思想性和艺术性两方面进行分析,《从边城走向世界》中的一个重要思路,便是分别对沈从文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进行分析,最近的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就是单单分析沈从文作品的思想价值。

凌宇在90年代中期写过这样一篇文章:《在历史真相与理论阐释的夹缝之间——沈从文研究的回顾与前瞻》,在文章的最后,他认为沈从文的研究需要从以下几个角度深入:心理学层面,比较文学角度的主题学研究,沈从文精神历程的进一步透视,沈从文“经典重造”思想的研究,沈从文小说的叙事学研究。五个方面的前瞻中,有三个方面是借助西方20世纪的文论成果阐释沈从文的作品。凌宇自己就作出了这方面的积极尝试,在为南京译文出版社拟出的《沈从文英译选集》所写的总论《沈从文小说的叙事模式及其文化意蕴》中,他先分析了以《绅士的太太》和《一个女剧员的生活》为代表的两类都市上流社会为题材的小说的不同叙事模式,得出了沈从文对“都市中所缺少和已经丧失的另一种行为——生存模式的呼唤”的结论。在第二部分,他又按叙事模式的不同把沈从文乡村题材的作品分为分别以《龙朱》、《萧萧》、《边城》为代表的三类。他在论述中经常出现诸如“叙事系列”、“行为系列”、“模式”、“叙述者”、“聚焦者”、“叙事核心”等叙事学概念。在文章中,他还试图作出这样的论述:“沈从文笔下的都市——乡村对立结构,又是一种世界范围内人类文化存在的、‘南——北对立现象的文本叙事。差不多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同时出现的福克纳笔下的‘克约帕塌纳法世系所具有的美国南方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在北方文化冲击下酿成的喧哗与骚动及其最终的解体;后起的拉美文学中,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急剧冲突而导致的生存的孤独,都是这一‘南北对立不同本文叙写。”显然,这尚未展开的比较文学主题学的研究有可能成为凌宇今后努力的方向之一。凌宇在2002年第2期《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的《沈从文的生命观与西方现代心理学》则是他一直以来对沈从文小说进行心理学层面研究的一个总结,他从沈从文小说中提取出“下意识”、“生活与生命”两组关键词,从沈从文小说中人物的意识与下意识的冲突分析弗洛伊德对沈从文的影响,又从沈从文对“生命”艺术追求得出沈从文的“生命观”和马斯洛心理学基本框架的吻合。对沈从文作品的文化学角度的分析是凌宇用新兴方法分析沈从文作品最精彩的地方,凌宇来自沈从文的家乡,这决定了他对沈从文湘西题材作品的强烈兴趣。在早期的论文里,凌宇就把湘西题材的作品放在沈从文作品的核心位置,但他主要是从沈从文反映下层人民的不幸和高贵品质这一社会学角度立论的。从《从边城走向世界》和《沈从文传》两部论著开始,湘西这一特异的社会文化环境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以及沈从文在作品中对它的书写受到了他的关注。2002年发表的《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第一节在《在三族互动和千年孤独》的标题下,分析了苗族、土家族、汉族三族数千年来的纠葛及其在沈从文作品中的表达和沈从文在作品中表达的解决民族问题的思路,阐明了沈从文作品所具有的文化学意义。凌宇用西方文论的成果对沈从文作品的分析解读,大大提高了沈从文作品的地位。“(按:与福克纳等人相同的主题追求)连同对西方现代心理学把握人物方式的借鉴,以及对生命独立和自由的审美追求,决定了沈从文创作所具有的现代精神与世界品格。”凌宇的学术生命活跃期,正是学术界大量引进西方文论方法的时候,凌宇受这种学术思潮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今天人们对这种方法热进行了普遍的反思,但其已经取得的学术成果及其对今后研究的巨大影响却不容置疑,当方法大量涌进来的时候,难免泥沙俱下,也不可避免许多人进行学术投机、贩卖方法、不切实际,造成学风的浮躁,凌宇的意义在于其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的体贴,他在这方面应该具有典范意义。当下许多学者在沈从文研究中大量运用西方文论,一方面是由于对象使然,另一方面恐怕也有凌宇的影响,沈从文研究走到今天,面临着进一步深入的必要,反思这种范式的负面影响,从单纯的作品研究中走出来应该是今天的沈从文研究者面临的共同任务。

四自觉的文学史眼光

凌宇说他研究沈从文是从兴趣出发,我们却不能忽略他从一开始就具备的自觉的文学史眼光。他把沈从文“放在现代作家群中反复比较和求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对沈从文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进行定位。沈从文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经历了一个荣辱沉浮的过程。在80年代以前几部有影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中,除王瑶先生的《新文学史稿》和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给沈从文一定的文学史地位外,刘绶松、林志浩等人的现代文学史,在有关文学创作历史的描述中,则完全消失了沈从文的踪影。80年代后,这一情况得到巨大的改变,钱理群等人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给沈从文一个专章的篇幅,跟茅盾、老舍等文学大师占同等地位。我们只要对照钱理群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沈从文》这一章的叙述和凌宇在《边城走向世界》一书中的分析,就会发现前书对凌宇著作的借鉴。

除了影响文学史家的写作以外,凌宇自己在其著作中也不断为沈从文的文学史地位进行再定位,并由沈从文出发,描绘他的文学史蓝图。在他的第一篇论文《沈从文小说的倾向性和艺术特色》中,他从倾向性和艺术特色两方面分析了沈从文小说后,从四个方面估价了沈从文的文学史地位:一、“在题材方面,他开拓了现代小说的广阔领域……这种反映生活面的广阔程度,在现代小说史上是少见的”;二、“沈从文的小说在表现乡村劳动人民的人生形式、道德形态时,以其具体、生动的长处,成为20年代向30年代过渡的一块重要桥板”;三、沈从文“用抒情诗的笔调写创作”的路子,影响了不少作家的创作;四、“沈从文在小说的文体和结构方面,进行了各种尝试,为现代短篇小说结构形式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经验”;这是新时期国内第一次正面估价沈从文作品文学史地位的论述,他是从题材、人物、文体结构几个方面来论述的,符合当时权威理论家的论证逻辑,容易得到认可。如果说这种论述还稍微有些谨慎的话,在《从边城走向世界》中,他开始大胆地断定:“沈从文及其创作的独特品格,当之无愧的属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出色作家之列”。随着学科发展的不断深入,他需要从另一层面为沈从文的文学史地位进行定位。“如果说,鲁迅的小说与杂文,是中华民族中以家族制度与礼教为中心的主流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中国中心区域的生存方式最集中、最深刻、最典型的显示,那么,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则是主流文化不占统治地位的边缘文化区域生存方式的缩影,离开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中国现代文学对20世纪中国的书写将是不充分、不完整的,人们通过文学认识到的20世纪的中国也是不充分、不完整的”,“沈从文重造经典,即重构民族民化的思想,触及的,恰恰是20世纪中国最为严峻的问题”。“沈从文刻意从他们(按:绅士阶级)的‘聪明中见出虚伪,‘大度中见出自私,‘文雅中见出肮脏,‘稳重中见出庸鄙,这种平民主义的倾向,恰恰是‘五四以后开创的现代文学传统,从陈独秀倡导的针对贵族文学传统的‘国民文学主张,到周作人提倡的‘平民文学,再到毛泽东提出的文艺的工农兵方向,这种平民主义的主张,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特征之一”。这些论述,随着学科发展的不断深入,不断地从不同方面大大提高了沈从文的文学史地位,不能不说凌宇具有战略家的眼光。

从凌宇的沈从文研究起步到现在,他一直有意识的以沈从文为基础来谱写他的文学史。凌宇在北大的硕士论文并非沈从文专论,在这篇题为《中国现代“诗体小说”的美学特征》的文章里,他研究了鲁迅、废名、沈从文、萧红等人的“诗体小说”,通过这些不断出现的贯串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中的“诗体小说”的疏理、分析,他确立了现代文学写作的一支重要脉络,这是他重写现代文学史的一次重要尝试,这显然是以他对沈从文的抒情小说研究为基础的。这个尝试虽然凌宇没有持续下去,但这样的思路却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同。二十年后,凌宇又以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为基础进行了他另一向度的展开,那就是他发表在《文学评论》2000年第4期上的《二三十年代乡土小说中的乡土意识》。他将二三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划分为写实和抒情两脉,并分析了作家们在这些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桃源情结”和“梦断桃源”,以及鲁迅、废名、沈从文对“通向未来的路”的三种不同回答。这种对二三十年代的乡土文学的细致研究正是他对沈从文“桃源情结”研究的一个拓展,可见,以沈从文为基础不断拓展研究视野,构建新的文学史图景的想法一直存在于他的研究中。

五、从作品出发建构宏大的阐释框架

大家公认《从边城走向世界》是凌宇的代表作,这是事实,该书非但囊括了80年代他在沈从文研究方面的所有重要论点,而且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对宏大学术论著的自觉追求,这种气魄在学术研究中是很可贵的。80年代前的学者著书规模比这本书宏大的并不少见,但以27万字有系统地来研究一个具体作家的在现代文学研究界尚属少见(鲁迅研究除外)。全书不是像通行的学术著作那样,以单篇论文结集的方式出版,而是一个首尾连贯,以章节形式出现的完整体系。全书除绪论和结论处,共分五章,从人生道路、人生观、艺术观、文学世界四个方面来论述,全面分析了沈从文的人生道路、思想和创作特色,这是国内第一部以如此大的规模系统的研究沈从文的学术专著。钱理群说:“《周作人论》是我13年前的旧作,应该说写作时很下了一点功夫的,还有点雄心壮志,即希望能够为周作人研究建立一个基本的格局,因此可能地对周作人的方方面面都有所涉及”,为他的研究对象建立一个基本的格局,应该说也是凌宇在《从边城走向世界》中所要达到的目标。

从凌宇论述的角度着眼,我们可以发现其扎根于马克思文艺理论方法上的强大的理论思辨能力。在谈沈从文的艺术观的第三章里,他每一小节的标题都包含了从沈从文的作品中拈出的关键字,看似毫无联系,其实有他自己的理论框架,即从美的本质、真善美的关系、美的传达、技巧的运用这一系列文艺理论的重大命题出发进行论著的展开。在论述沈从文的“文学世界”的第四、五章里,从小节标题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在题材、语言文体、风格等各个方面进行全面论述。这种面面俱到、事无巨细的考察成就了他的鸿篇巨著,也必然产生各部分学术价值不一的状况。

不同于那种以论带史、理论现行的研究,凌宇的论述是贴近作品本身的。比如他在论述沈从文的艺术观时,就从沈从文的相关论述中,找出“生命”、“独断”、“情境”、“恰当”等词,以此作为论述的关键词,把大的理论框架掩藏在这种论述的背后,其中“生命”和“生活”二词,是凌宇从沈从文的《水云》等作品中提取出来的,也是沈从文对自己作品的论述,凌宇以此为基准来划分沈从文的文学世界。这两个词出现在凌宇的多篇论文中,成为他最为核心的论述之一,并对其他同行的研究产生了较大影响。我们在凌宇的多篇论文中,都能很容易地体会到从沈从文来,到沈从文去这一特点。就沈从文论沈从文,凌宇先生已做出了很有价值的成果,我们如果能突破这种研究模式,把沈从文放在他的朋友圈子里及现代中国的整个政治文化背景来考察其作为类中的“个”的存在及其意义,那么沈从文的研究就有可能取得更大的进展。

对作品本身的贴近,使凌宇在论述的过程中不断突破先在的思维模式,时时迸出思想的火花,提出许多极具学术生长点的问题,这种新的发现常常跟固有的看法并存在他的著作中。他对《边城》的论述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代表,他先从其惯有的社会学批评方法出发,发现边城的冲突是渡船与碾坊的冲突,是自主自为的生命形式对抗着封建文明的污染,由于碾坊上凝聚了封建买卖婚姻的实质,因此作品具有了反封建的主题,但是凌宇很快又意识到:“上述的分析终究也只是一种社会学的批评,尽管得出的是不同于别人的结论,可是,如果作者的主意不是创作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写实作品,这种批评也就失去了它的完整性。其实,沈从文在《边城》里,不只是写一个爱情故事。而是有着更大的人生寄托,于是《边城》“融入了作者对湘西下层人民因不能自主把握自己人生命运,一代又一代继续着悲凉人生命运的认识,和自己生命从自在向自为路途中,遭受种种压抑的内心感慨”,但这压抑的感慨如何与其反封建的主题协调,凌宇却语焉不详,这只好留给后学去继续挖掘,他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很值得做下去的课题。同时我们不难发现,凌宇先生未能深入下去的原因显然跟他论述中提出了面面俱到而又各自为政的两种不同的观点有关,这也许是很多进行宏大叙述的论者面临的共同问题。

凌宇先生已60多岁了,又担任繁忙的社会职务,为整个学科的发展和培养后进付出了极大的心力,但仍然还保持着活跃的研究状态,不断突破自己已有的研究格局,为沈从文研究注入新的活力。我们有理由相信凌宇先生的晚年仍会不断有新的成果面世,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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