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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凌宇先生

2009-03-10周仁政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文学

周仁政

初识凌宇先生是大约十年前在南京。1999年初夏,凌宇先生应邀来南京大学中文系主持博士论文答辩。我当时就读于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师从许志英先生和朱寿桐先生攻读文学博士学位。其时我在南京大学脱产学习已届五年,从硕士到博士,本欲一心向学,不料困窘的家境使我平添几分后顾之忧——1998年下半年因妻子下岗,一家老小几近陷入“断炊”的困境,导师许志英先生得知这一情况,执意为我寻求出路。一次我们去他家拜望,他问起我,愿不愿意去湖南师大工作。因为我是湖南人,年纪又稍大,回家乡工作本是不错的选择,便答曰愿意。他说,你莫先回答,好好考虑考虑,一个星期后答复我。有什么要求,过几天凌宇来参与主持博士论文答辩,我可向他说说。我回去后略加考虑,第二天就打电话给许老师,说如果湖南师大能为我解决家属问题,我愿意去那儿工作,许老师说,那行。

不久,时任湖南师大文学院长的凌宇先生来到南京。在他主持论文答辩时,我去旁听,未敢主动搭讪。许老师说要在论文答辩后陪凌宇先生去扬州的路上谈我的事,之前特嘱我到南大南芳园凌宇先生住处和他晤面。就在论文答辩后那天晚上,我遵许老师之嘱来到凌宇先生住处。他当时和扬州大学曾华鹏先生共居一室。我知道和许老师一样,凌宇先生爱好抽烟,便特地从商店买了一包三五牌香烟带上。敲门时我仍不免心中忐忑。曾华鹏先生开门,走进去后,看到南大中文系的胡有清老师正和曾华鹏先生聊天,凌宇先生刚从盥洗室出来,我迎上去打招呼,简单自我介绍,递上香烟之后,我们便在靠近凌宇先生卧榻的一侧开始了交谈。一交谈,我便消除了紧张感,感到凌宇先生其实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人。他是知名学者,在我眼中更是鼎鼎大名。那时我正准备做关于“后期京派”的毕业论文,正在细心研读他的《沈从文传》。但这次我没有和他谈专业的事,主要谈了我想到湖南师大工作的问题,提出两点希望,一是鉴于我当时的困难,希望文学院或学校能帮我尽快解决家属安置问题;二是我爱好并多年致力于现代文学学习,希望能在毕业后主要从事现代文学的教研工作。对于这两点凌宇先生当时尽管未给出肯定的答复,但看得出他是同情并理解我的,答应尽量帮忙。略谈了点别的,主要是了解湖南师大文学院的相关情况之后,我就告辞出来了。

使我受宠若惊的是,这年暑假我回到家里,不久就接到湖南师大文学院人事秘书打来的电话,约我和妻子赴长沙面谈。我们来到长沙后受到了师大文学院、人事处及凌宇先生等的热情接待。怀着诚惶诚恐的心理,我揣想正是凌宇先生和许志英先生的一诺千金,成全了我的“梦想”。在凌宇先生关照下师大文学院解决了我的家属安置问题,我便下定决心来湖南师大文学院工作。毕业前夕我向凌宇先生递交了刚完成的博士论文,获得他的同意有幸成为湖南师大现代文学教研室的一员。2000年夏我从南京大学毕业来到湖南师大文学院,从凌宇先生及其同仁们那里,我体验到了犹如在南大感同身受的热忱、友谊与和谐,宾至如归之感油然而生。

从此以至于今,我成了凌宇先生的学生和同事。从自己的京派研究到凌宇先生的沈从文研究,在走近凌宇先生的同时我走进了自己的沈从文研究和新的京派研究,从而加深了我对凌宇先生及其沈从文研究的了解。以下是我认知凌宇先生及其沈从文研究的几点心得和体会。

一、凌宇先生的沈从文研究

凌宇先生在与人谈及自己的沈从文研究时,强调较多的是与沈从文之间具有一种从文学到人生的心灵感应和血脉相通。他说过:“与其说是我选择了沈从文研究,不如说是沈从文研究选择了我。”同为湘西人,凌宇先生觉得自己和沈从文之间具有“某些共同的文化因子”。他们有着共同的苗族血缘,对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命运感同身受。二者均在求知欲旺盛的20出头年纪走出湘西,“从边乡走入都市,经历了都市文化与湘西文化在心灵上的强烈撞击”。这些共同的经历和“文化因子”,造就了凌宇先生与沈从文之间血脉相通的乡谊和共同的文学人生——一个是创作者,一个是研究者。作为研究者,凌宇先生以为,“我是沈从文创作文本的一个较为接近理想读者的读者。”(见夏义生、张森《从边城走向世界——凌宇先生访谈录》)

作为沈从文创作的“理想读者”,凌宇先生的沈从文研究确乎在较大程度上补偿了作家早年一桩未竟的心愿。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沈从文曾说:“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在《从边城走向世界·题辞》中凌宇先生说:沈从文“是一个对人生怀有极大热情的人,在内心深处,却是一个孤独者”。他对沈从文的研究“不是为着褒扬,也不是为着贬斥”,而是去“理解”,从而说出自己“所知道的真实”。从《从边城走向世界》到《沈从文传》,以及对于《沈从文文集》和《沈从文全集》的编定等,在“理解”沈从文的道路上,凌宇先生所作的筚路蓝缕的工作开创了一个时代中国文学界对于沈从文文学生命的认识和理解。从凌宇先生的细致解析和充满深情厚谊的评述与介绍中,人们逐步认识到一个真实的、丰富的沈从文及其文学世界。沈从文毕生以“爱”来看待人生和人性,毕生以文学作为重造人生、重造自我、重造社会的“工具”,代表着典型的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救国理想,与诸多“京派文人”们一起,开创了一条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实现与文化救赎之路。在20世纪风雨飘摇的中国大地上,一个具有执著文化理想和自由信念的知识分子,能够自始至终于“政治争宠”与“商业竞卖”之间求得一块自主创造的文学天地,所展现的正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伟大智慧和无穷创造力。现代中国需要这种有着崇高信念的知识分子,现代文化需要这些有着崇高信念的知识分子的自主创造。从这个意义上说,凌宇先生通过自己的研究向我们完整地展示了一个文化品质光彩夺目和文学成就堪称卓越的沈从文的形象。

当初接触到沈从文的创作时,凌宇先生凭着他敏锐的文学感知,即发现和体悟到了一种“有着巨大研究价值”的文学存在。这或许是真正属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精华或“精品”。以一个先觉者的勇气和胆识,力排众议,克服险阻,开始了对于沈从文的“发掘”和“重评”。直至今天,20世纪80年代以来进入人们研究视野的沈从文基本上还是凌宇先生笔下重塑和“重评”的沈从文。凭着对湘西文化的深厚感知,凌宇先生告诉人们,沈从文的独特不是别的,是哺育沈从文的湘西热土造就了他。要了解沈从文,必须深入了解他所由来的文化。传统政治视角下的沈从文充其量只是一个风格独特的现代作家,其文学的思想容量几近虚无。然而,从文化的角度看,20世纪人们在政治上所笃信的“斗争哲学”跟文学上沈从文所张扬的人类本性相去甚远。在沈从文的文学世界中,湘西社会是一个牧歌式的理想世界,这与他对人类本性和文化本质的理解有关。在沈从文的文学视野和文化记忆中,湘西社会本是一个少有人为杀戮和仇视的世外桃源。正是承受了外来政治的风雨,湘西社会的一部“进化”史才变成让人不堪入目的一部血腥屠杀史——从此往前看,人类社会本应该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和谐家园——人们承受自然的风雨,却用“爱”抹平身上的创痛和心中的伤痛。在自然中,相濡以沫是人类共同的命脉所系。几千年如一日,湘西人生存在一种没有“事功”却为“有情”的社会和文化中,难道这不是另外一种崇高——一种真正属于文学和文化的崇高?20世纪笃信政治崇高的人们摒弃“爱”而张扬“恨”,摒弃宽容张扬“斗争”,岂不是要重蹈历史上热衷于“相斫相杀”的人们的覆辙?

悟及此,凌宇先生则深感到沈从文身上所内含的“楚人命定的悲剧性”。从政治上看,历史上的“楚人”(湘西民族的前身),从好战的楚始祖蚩尤,到问鼎中原的楚庄王和争强好胜的楚霸王项羽,几多辉煌的“霸业”演绎的无非是悲剧的血腥。作为子孙的湘西民族早有领悟:与其争强好胜,不如自强不息。为避战乱他们迁居山野,过着与世无争却与自然同一的生活。其情恰恰,其乐融融。弃绝了战争的政治,换来了文化的自主发扬和自我保存。所以,沈从文在创作中深情地演绎出这些“老中国”儿女们敬神、畏鬼,却“鄙官”的生活图景:他们与自然同一与人人相爱,无为而治生生息息,就像美国的“红番”(印第安人),本是“中国的老地主”。在政治和物质生活方式上他们或许“低劣”,但文化上绝不落于人后。他们有最完整的敬神的仪式,有不可或缺的对于自然神的信仰和充满自然敬畏观念的艺术。(参见沈从文《凤子》)他们保留了在沈从文那个时代看来堪称中国最古老文化——自然拜物教文化的全部,本质上可与中原政治文化(儒家文化为代表)形成双璧。均应该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命脉和文化复兴之源。

如果说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是一种对古老文化的张扬,那么,凌宇先生的研究就是对此作出的阐释和展示。他要告诉人们,这无论从文学和文化上看,都是一笔多么宝贵而丰富的文化遗产。简单以进化论思维方式向西方撷取的现代中国人,和只认儒家传统为中国文化正宗的历代中国学人,都多少有点舍本逐末。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进一步认定,沈从文的文学贡献和凌宇先生的研究在未来中国文学和文化史上,都将会涂抹上厚重的一笔。

然在当时,面对沈从文的孤独凌宇先生犹感到自己的无奈。背负这份历史的沉重凌宇先生及其沈从文研究走到了今天。他释然了,面对一大批后继者灯蛾扑火式的努力,这份历史的厚重必将换来未来中国学术和文学的光明。

二、凌宇先生的性格和人格

学人凌宇先生有着典型的湘西人品格:笃信、忠实、坚韧、旷达。他视事业为根本,视名利如草芥。怀着认识世界和追求真理的勇气,当初他和沈从文一样克服艰险走出湘西,凭着勤苦的学习在湘西以外的都市社会中立足,却丝毫不为外在世界的声色犬马、功名利禄所侵蚀。他的学习足迹深印中国现代文化重镇上海和北京。1978年研究生招生制度恢复时他进入改革开放年代中国第一批现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行列,与当时他在北京大学的同学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赵园等成长为新时期第一批该专业在全国的学术带头人。而且事实上可以说,在破除政治社会学思维方式之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化,正是从凌宇先生这代人起步的。在经历了一场令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惊魂甫定的政治噩梦之后,凌宇先生于确定自己研究对象时义不容辞地选择了当时在众多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中仍被称为“反动作家”的沈从文。就其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影响而言,这不仅是一道全新的研究课题,更具有着深刻的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拨乱反正”的意义。在《风雨十载忘年游》一文中凌宇先生深情地回忆了他因从事沈从文研究接触沈从文、走近沈从文、理解沈从文的全过程。1982年沈从文应邀出访日本时,演讲中不无自豪地说道:现在国内“开始许可有人研究我,凌宇是北大唯一因研究我得硕士的”。那点洋溢在脸上的开心和自豪,难免不是作为血脉相通的知己乡谊的一片会心。

“春江水暖鸭先知”。凌宇先生以自己的笃实和热忱研究沈从文,向现代文学研究界以及整个中国文学界推介沈从文。在那个人们被禁锢的思想远未彻底解冻的年代,遭遇到阻力和压力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德高望重者如王瑶先生,亦在当年硕士论文答辩会上对他发难。请看钱理群先生的回忆:

“(凌宇)在读研究生时就非常推崇沈从文,他认为沈从文是现代文学第一人,而王瑶先生则认为沈从文是一个有特点的作家,是名家,而不是大家,这样,师生之间的学术观点就有了很大的分歧。而凌宇的论沈从文的毕业论文又不是王先生指导的,先生在答辩的头一天才看了凌宇的论文,当然很不满意,认为问题很多,应该推迟答辩。但是已经来不及,只能在答辩现场见了。所以那一天的答辩非同寻常。”

后来听凌宇说,那个场面真是紧张极了。答辩一开始,王先生就说:我不同意你这个论文,然后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大堆论文的问题,大家都呆住了。这时候凌宇就考虑,他该怎么办。他要是同意王瑶先生的观点,他的论文就完了。凌宇是湖南人,关键时刻湖南人脾气上来了,他就面红耳赤地和王先生争,王先生火气也很足,两个人就拼命地吵。

后来凌宇跟我说:我豁出去了。豁出去的结果却出乎意外,王先生吵了半天也冷静下来了,想了想,还是同意他吧,最后是全票通过。毕业临走之前,凌宇主动看了王瑶先生,王先生后来给凌宇写了一封信,说你很聪明但是不要太骄傲。之后他们关系一直处得很好。

这被钱理群先生作为一件“北大旧事”屡次提起,与“五四”以来北大发生的诸多“旧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从中人们大可窥见一脉相承的北大传统和“大学精神”。使人尤感幸慰的是,毕竟时代不同了,只要站在学术立场上,师生之间任何观点的分歧都可化险为夷。王瑶先生的宽容是一种理性的回归,而凌宇先生的坚持则是对于自我“文格”与人格的捍卫。亚里士多德有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在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身上,几乎成为一种身份的印证。

从北大毕业后凌宇先生回到了湖南,成为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一位普通教师。怀着执著的研究热情,不顾处境,不计名利,十数年如一日致力于沈从文研究的梳理工作,使本属“墻里开花墻外香”的沈从文研究从世界走进了中国,又以新的姿态从中国走向世界。那些执著于在中国现代文学某些独特领域筚路蓝缕的研究者因此受到鼓舞,看到了希望,获得了新的学术勇气和世界性学术眼光,从而整体提升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学术价值和品位。凌宇先生亦以自己在专业领域的杰出成就,逐渐获得人们的尊重和专业同道的器重。正如当年朱光潜评价沈从文所说:沈从文“以边城穷乡的一个‘老战兵和司书,后以青岛和北京两大学的文学教师和文学编辑,带着一副冷眼和热心肠,一直孜孜不倦废寝忘餐地把亲身见证和感受到的一切,用他那管流利亲切的文笔记录下来,赢得了广大读者的爱戴和专业同道的器重,决不是偶然的。”凌宇先生的学术研究取得重大成功亦不是偶然的,他的沈从文研究决非一般的“小题大做”,他对于沈从文的认识和理解,与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的深厚感知联系在一起,是一种融入自己文化理想和人生选择的毕生事业。

今天,距离凌宇先生选择沈从文研究已届30年,在继续深入开展对于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研究的同时,凌宇先生正以饱满的热情致力于扶持新人和培养后继者的工作,以一代名师的风范砥砺后学。我们有理由相信,凌宇先生及其所开创的沈从文研究事业定将发挥光大,在21世纪中国的文学事业和文化建设中绽放新枝。

学术研究之外,凌宇先生以其笃实风格和耿介气质赢得了社会公众的尊敬,特别是家乡人民的厚爱。作为第九、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他长期不遗余力地为家乡人民的利益鼓与呼。两座名噪中外的湘西古城——沈从文故乡凤凰和凌宇先生故里、秦简发现地龙山里耶,之能获得“从边城走向世界”的声誉均倾注了凌宇先生的心血。像沈从文一样,凌宇先生热爱家乡,心系人民。以一颗饱含乡情的赤子之心成就了自己的学术事业、人生理想和文化人格。在其新赋《沁园春·里耶组词(其一)》中,凌宇先生无限感慨与深情咏叹:

亘古山川,酉水蟠龙,八面(里耶八面山)擎天。看白岩映日,鸭龙(山名)戏水,柳坪(里耶镇地名)沁绿,河鲤飙滩。酒肆扬旗,雕楼转角(里耶民居楼名),古镇长蛇走北南。叹千载,竟默然失语,独处湘边。

谁言此地荒蛮?忽石破天惊现大观。喜城浮地表,气兼雄姽;简呈古井,神领乾元。秦楚边城,明清商埠,华夏文明血脉传。从今后,引寻秦之旅,旋踵深山。

抚今追昔,欣然之余,更叹命运多舛。似此正是从沈从文到凌宇先生一脉相承的性格和人格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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