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东坝是我的 但我不仅仅有东坝
2009-03-03鲁敏张昭兵
鲁 敏 张昭兵
对话者简介
鲁敏:江苏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1999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有《白围脖》、《镜中姐妹》、《思无邪》、《取景器》、《逝者的恩泽》、《颠倒的时光》、《纸醉》、《墙上的父亲》等,主要刊发于各大文学期刊及各类选刊,多篇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各种年度选本及作品合集。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最具潜力新人提名奖”等。第六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上,当选“2007年度小说家”奖。出版有长篇小说《戒指》、《博情书》、《百恼汇》、中篇小说集《纸醉》等。现居南京。
张昭兵:男,山东微山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及当代文学批评。曾担任《芳草》文学杂志(网络版)“现场评刊”评论员,《山花》杂志“全国大学生原创小说展”栏目专评,主持过《延河文学月刊》的“博士论坛”,参与创办并主持《青春》杂志的“青春热评”栏目,龙源期刊网“名家名作”栏目的签约作家。已做过多位当代著名作家的访谈,发表文学评论及研究论文近二十万字。
张昭兵:《纸醉》在你整个的作品中算是很独特的一个:发乎情,止乎礼;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情节、结构的安排和语言叙述的韵味所带给人的审美感受,使读者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沈从文的名作《边城》。你本人在创作的时候是否受到过《边城》的影响,如果以《边城》作为参照的话,你认为《纸醉》的独特性在什么地方?
鲁敏:的确,不少读者包括评论家在谈到《纸醉》时都联想到了《边城》,其实我本人在创作时并无任何这样的参照,并且,从个人近几年的阅读与审美上看,对边城这一类型的温柔敦厚之美,我也并不是顶礼膜拜的,甚至,对于单纯向度的唯美,我是有所保留的。但有时候,出发点与终点往往并不在一条线上。《纸醉》会产生这样的阅读效果,对此,我其实有点无法张扬的失落。
当然,到现在,回过头看,也许在人物设置上,《纸醉》有几分像《边城》,但就算如此,它最起码已是二十一世纪的《边城》了,这里面,有整个现代化都市对原生乡村的吸引与覆盖,对人物走向的引诱与指导,这是无奈的,也可以说是积极的——今日之乡土,永远不可能是昨日之乡土。所以,真要跟沈从文先生做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类比的话,可以这么说:表面上的某些元素可能相近,但骨子里的意与境,悲与痛,不同的。那时候,沈先生写了许多悲剧式的男女,写了那个时代他们的痛楚与天真……到了我这里,是迟缓的乡土韵味在八十年代新世纪背景下的挣扎与变异,物质性的进步与精神性的退守。更主要的,我想在当下的快速与利欲里,重新唤起这些缓慢的、去功利的、混沌的、天然的非主流元素——它不是乌托邦,从沈从文之前,它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常常给忘了……
张昭兵:《博情书》在文体上是一个新的尝拭:直接引用“博客”和MSN聊天的形式。这样的结构安排想达到怎样的一种艺术效果呢?
鲁敏:对于文体,我近来时常有意识地做各种款式的套嵌,从早先的《白围脖》时的“日记”,到《白衣》里的“药方”,到《博情书》里“博客”,到《取景器》里的“毛主席语录”,以及我最近有篇小说中将要出现的“电影录音剪辑”……因为我觉得这有些意思,具有一种间离而又对照的衬托效果,使得小说可以获得比较丰富的质地与气质。
当然,这也并非刻意为之,实在是小说的人物或情节正好走到这里了,停下来一看,正好在手边,稍微推动促进一下,倒刚刚好了。
张昭兵:如果从《博情书》和你的另一部长篇《百恼汇》中各取一个字“情”和“恼”的话,可以组成一个最简单的陈述句,主语是“情”,谓语是“恼”。“情”似乎是你所有作品的关键词,而“恼”则是“情”的最经常的注脚。这样的一个写作着力点,来自怎样的心理冲动和艺术追求呢?
鲁敏:你所说的“情”与“恼”,我个人倒没有特别着力使之成为“关键词”。但总的来说,多情、多恼,也算是人生之常态,作为小说家,肯定会把这种情状列入创作的,但情和恼仅仅是切入口,我另有言外之意,比如日常中的偶然与宿命,人性里的酷烈与妥协。这才是真正的主题。
生活的日常,在小说里,决不仅仅是日常。否则,要小说做什么。
张昭兵:短篇、中篇和长篇作为三种不同的小说文体,各有其自身的特点。打个不太确切的比喻的话,短篇如“点”,中篇似“线”,长篇是“圆”。短篇的发散性使得结构的安排似易而实难,因为它必须用最经济的文字引发最丰富的思考;长篇的自足性使得结构的安排似难而实易,因为一个饱满的故事内核足以撑起一个象模象样的结构;而中篇则介乎其中。作为一个短、中、长篇皆能涉笔成趣的“三栖”作家,你对此的体会是怎样的呢?
鲁敏:小说的短篇、中篇、长篇,有时想想,这是一种先验性的理论概念,一篇小说,偏要以长短论技术论特色,实在也是有些奇怪的事。但艺术审美一旦入了定势,也就成了某种程度上人人信奉的公理。我有时反倒喜欢不像短篇的短小说,不像长篇的长小说,因为,“不像”是一种反理论的自由,那里面,可能更富有艺术的本真。
话说回来,回到常识与公理的前提之下来谈“短中长”。这方面,我比较贪,或者说,好奇心与野心大过保守的安全感,三种文体我都有极强的兴趣,当然兴趣与才能不一定就有正比的逻辑关系。
但作为小说家而言,创作短篇,会有技巧上与专业上的满足感,但它对读者来说,可能有一些隔,有些文体气,有些架子,我个人对短篇在读者中的有效抵达持较为悲观的态度;
中篇,则像使一件大小适中的武器,会耍得既漂亮又扎实,耍的与看的,双双愉悦。中篇的长处在这里,其缺陷可能也在这里,在文体上,它似乎缺乏约束力,也缺乏难度。但一旦超越了这两个弱点,中篇往往会获得很好的质地,结实而完整地放在那儿,耐看。
至于长篇,我目前写得不多,且一般都在15万字左右,正是所谓的小长篇。我们知道,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在时间跨度与地域广度,在意象与审美的壮阔程度,在历史性的追问与预设上,往往都有着很大的气魄。但我本人对于长篇,却有一种“小”的理想,这个“小”不是指长度,而是进入的方式与姿态,包括细节、趣味、纠结等,都是小的,由小里出发,抵达人心共性的大。
张昭兵:迄今为止,你对自己的作品比较满意的是哪一部或者说是哪几部,可否举例说明你理想中的作品是什么样的?
鲁敏:对各篇小说,甚至有些未被留意的小说,我都有挺深的感情,有种从无到有、血肉相连之感。但要说到满意,严格的来说,都不满意,越回头看第二遍第三遍,越是觉得处处有问题,要么用力过猛,要么用力跑偏。
但若一定要回鲁敏你这个问题,我会有这么个鲁敏案:《取景器》、《思无邪》、《墙上的父亲》、《致邮差的情书》。
张昭兵:可否以你的某个作品为例具体地谈一谈你是如何面对写作的难度的?
鲁敏:写作的难度。这是个大题目。有时候,不是在写的过程中碰到,往往是在不写的时候,我与它面对面,对峙数月之久。这种难度,不仅仅是技术层面上的,还有与虚无感的对抗,对信念的重建,对纯粹性的强调。举例来说,我的一些小说,比较慢、精、静,真正沉下心来做这个,事先还是需要说服自己,因为这不是类型化的热闹的写法,也贴不上当下的那些标签……说到底,这其实是对自己的理想在做交待:我想要写几篇这样味道的小说。
张昭兵:你认为消费时代作家面临的共同困境是什么?
鲁敏:消费时代作家面临的困境——要看是一个人想做什么样的作家,可能有些类型的作家正适合这样的时代,我们可以从畅销榜上找到若干的例证。所以我只能说说我个人的想法。首先,我不特别感觉到只针对作家而言的困境,换句话说,困境其实是个常态与共性词,在其它门类的艺术上、在其它行业、其它人群上,也同样存在困境,困境是人类唯一的共同点,只是困境的表现与深浅各有不同而已。具体到我的困境——是作品与读者的有效沟通、个人审美最大限度的传达。我一直认为,作家的写作从来不仅仅是为了独善其身的自我满足,对于传播与阅读的野心同样是作家的本能,所以,我所感受的困境、同时也是努力的方向:传播与抵达。
张昭兵:你的作品信息量比较大,有一些专业性还比较强,象《白衣》涉及到医疗,《燕子笺》有内行的农事描写,特别是《纸醉》,通过细腻饱满而又富于弹性的细节把剪纸的艺术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你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鲁敏:你所讲的那几篇小说,其实缘由很简单,我热爱赤脚医生的工作方式、热爱笨拙无为的农事、热爱民间剪纸,一样东西,都爱上它了,怎么会写不好,它活生生就在眼前!当然,这是一种感性的解释。对作家而言,还原与拟真,描写的专业性,当属最基本的基本功。
张昭兵:你能否就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谈一谈经验与创作、现实与虚构、写实与想象之间的关系?
鲁敏:当然,写作无法回避掉经验与经历的底子,但生有涯,而知无涯,我们永远掌握不了扑朔迷离的万种物事,何况手掌有隙,记忆善忘,就算曾经知晓个一二三四,或许也是丢丢拉拉,严重变形。故而,所谓的经验与体验,所谓的职业经历与人事往来,均是不可依赖的——它们太渺小、太有限,它们,支撑不了我一直在膨胀着的创作欲望。那怎么办?那就是你所说的,虚构与想象,这个多好,无边无垠,与天地同生共长。招之即来,来之即坐,如有善缘,记之录之,或可成就小说一章。
但话说回来,就如同老人家所说的“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也决没有“无缘无故的虚构”,就算是谎言,它也是有倚仗的,是落地生根的,它跟经验之间,有着暗渡陈仓、藕断丝连的大暧昧关系。像是几万片树叶与根的关系,像是千万缕头发与脑袋的关系,像是云中风筝与手中独线的关系,再怎么狂放不羁,再怎么恣肆汪洋,猛回头一瞧,跟经验还是脱不了干系,总得在过往的日月光阴里,有个影儿有个样儿。
张昭兵:你的很多作品把故事安放在一个叫“东坝”的地方,是否也想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贡多”、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一样,有意识地描绘自己的“东坝”文学版图,在一个“邮票大的地方”建造标志性的文学空间呢?
鲁敏:不,不是,最起码在初衷上,我反对这样预谋性、带有姿态性的设置,自己给自己弄一块“邮票”。“东坝”只是一个地名,但它又不仅仅是个地名,它是叙述的背景与氛围,是情感的起因与终了,是一块文学性而非现实性的土壤,但这土壤是天然的,我写或者不写,它都在那里,在我们乡土审美的地域上,在敦厚人心的心尖儿上。
再说,一个作家的文学版图跟其生活空间、少年记忆等有关,可能每个作家都有他的版图,但我并不认为,拥有一个固定的标签式的版图就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正在试图打破这个伟大的高尚的传统。我喜欢纷呈的、不可捉摸的、接踵而至的各种意象。东坝是我的,但我绝不仅仅有东坝。
张昭兵:你的小说从题材上来看,大约可以分成两类:都市题材和乡土题材。所表现的主要人物大约也可以分成两类:生理残疾者和情感残疾者(借用你一个短篇小说的名字可以把这一类人称为“暗疾”者)。这样的分类是否也同时意味着你的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呢?《取景器》是否意味着你观察的方式:特写、抓拍、定格;《白围脖》是否意味着你人生的态度:理解、同情、宽容;《薄情书》是否意味着你情感的诉求:辨析、探寻、救赎呢?
鲁敏:谢谢你的解读与归纳,很有意思,以至于我觉得我可以仅仅说“是的,是的,是的”就可回鲁敏了。
关于“疾病”,经过你这一提醒,确实是,一部分是生理有疾,一部分是内心有病,或许这正是人生微妙的平衡点?从一些微有残疾的人身上,我们常常会看到,此处缺,彼处灵,他们反而获得了超出常人的心性与体悟;而真正生理正常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大多数,我们又会发现,毛病何其多也,有人不顾一切地收藏各种收据与发票,有人一天24小时紧紧捏着他的手机,有人每天五次更新博客并不停查看访客人数……诸如此类。
顺便说到《取景器》,对这篇小说,不知怎以搞的,我特别有感情,这篇小说里面,有许多地方,间接地表达了我对“爱”广度与深度的理解,诸如“爱”的存在样式与可能性、“爱”的无疾而终,“爱”的虚无与归零等等。里面有许多的对话与感喟,都是在用小说的外壳,解说我对各种事物、情境或关系的思考。
张昭兵:读你的小说会有一种感动:为那些“暗疾”者梦游般滑入非正常感情的无辜和无奈,为出轨者灵魂的自审和忏悔,为那些“明疾”者面对正常感情时朝圣般的纯洁和柔软,为写作者在情感方式上寻求出路而上下求索的执着。是时代、社会病了,还是我们自己病了,还是人天生就是一个残疾者呢。难道人情感的出路必须以身体某些器官功能的缺失为代价吗。从这样的层面来看的话,你认为写作的意义在哪里,在你十年左右的写作历程中,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写作和生活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鲁敏:最近屡次回鲁敏“写作与生活”这个问题,屡次的鲁敏案都似有不同。十年间,与小说的关系,从热恋而不得,到得其形而不得其意,到得其意而忘其形,总的来说,约摸可谓为“我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
我对整个人生的大基调是消极和悲观的,但写作可以从积极的作为上去抵抗、诉说和消解。
写作与生活的关系,其关系是这样,从秩序和原则上看,生活是第一位的,写作是第二位的。所以,我一直是个热气腾腾、构建并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但内心深处我自己知道,若无写作在内心撑着,自己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活得毫无兴味。就像早前我曾打过的一个文艺腔的比方:生活是皮,写作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倘如无毛,我岂不又会冻死在这荒芜的人间。
张昭兵:尽管已经有一些知名的批评家为你的作品叫好,但我个人认为对你的研究依然是不充分不到位的,你认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鲁敏:关于你所说的对我的研究“充分”与否、“到位”与否,我倒没有明显的感觉,我一直觉得我所得到的肯定与鼓励,包括来自批评家与陌生读者的,已经很值得我感恩了。况且,一个作家与作品,一时一地的热闹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时间,那才是是最好的检验与判断。
张昭兵:从大的格局来看,五、六十年代作家的定位基本上是明确的,80后作家有初生牛犊、后来居上之势,而七十年代出代的作家,文学面貌依然还是模糊不清的,你认为这一代作家的写作背景、精神资源和艺术追求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鲁敏:七十年代的作家,表面上看,好像很不幸,既不如五六十年代一辈,享受过八十年代文学大热的荣光,也不如八零后一辈,刚一露面即赢得市场的碰头彩。但我倒觉得,这正是七十年代作家可以将势就势、安心写点东西的好时机,我们自有我们这一辈的优势,先锋的影响与余韵、写实主义的泥沙俱下,市场为上的狂风暴雨,我们像是身处海洋冷水域与暖水域的交汇处,营养最为丰富,命运最为叵测,或许会在中途沮丧至死,或许会被残酷地抛弃,或许会远离航道误入偏门,但我坚信,我们这一辈里的佼佼者们,他们一旦生存并成长起来,就一定会是健壮和有力的,越是石头缝里的小草,越会珍重它的空间与生命。
责任编辑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