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废了我
2009-03-03李子悦
我的爸爸老了,否则我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现在我左手夹着一根香烟,右手拎着一瓶啤酒,啤酒端口还冒着冷气,看起来很舒服,于是我喝了一口,因为太爽,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我说爸,你喝不喝,他直摇头,说,你喝吧,最近血压又上来了,我说那你抽根烟吧,老这样坐着不成,我把烟给他点上,他不接,于是我自己抽了起来,但我觉得没有啤酒过瘾,抽了两口就捻灭了。
赫赫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我转过头,看着他虚胖的身子,额上的皱纹正源源不断地冒出汗珠流到嘴巴子上来,淹没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看到这个情景我就不想再喝啤酒了,我感到有点恶心,我说她和我吵架了,正在冷战阶段呢,谁离不开谁。那你为什么不给她道个歉,你是男人啊,和女人计较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个再稳不下去,你一个女人都没有了!日子以后怎么办,唉。我的爸爸沉闷的叹息,像堂屋里墙壁上快散架了的石英钟,听了之后,很难不让人想起摇摇欲坠这四个大字,我说爸,不管日子怎么样,你就不要操心了。
等我把菜烧好,从厨房出来往外走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死,两只手平行地扶着椅沿,像两条去无方向的铁轨,在阴霾的天空下沉沉地躺着,我趁机端详起他的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双手了,这双手在我五岁的时候抱着我从玩具店子里出来,让我得以在以后的岁月里喜欢上了变形金刚,每当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把它变来变去,变成许多人和我一起玩,我不再孤独,八岁的时候这双手又让我痛不欲生,他的手宽厚有力,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留有他愤怒后的淤青,我惧怕这双手,所以我不再撒谎,十二岁的时候这双手在医院里为我端吃端喝,配合医生把我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后来这双手又把我推向了火车,推上了社会,所以这是一双让我永远琢磨不透的手,一双神奇的手,他曾经那么强有力的干预着我的生活,让我的生活井井有条,根繁枝茂。可是现在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它又黑又丑还干瘪着,或者它只是一截遗忘在冬天里的树枝,在最寒冷的时候,当一把柴火温暖屋子里的人,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价值了。
而就是这双丑陋的手曾经是那么的光鲜,那时候,这双手让无数达官贵人们神魂颠倒,点头哈腰,因为这双手的存在让他们得意洋洋地开着呼啸而过的各式新潮小车,在柚城的马路上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不再因为跑掉了一只轮子或者发动机的嘎然而止而胆战心惊,他们相信这双手比银行还要保险,只要车子稍有异常,尽可开到那双手面前,车子就会像刚出厂时那样的臻美发出奢华的光。虽然说这个小城的经济水平还不是很发达,或者说还有点贫穷,但这一点不影响宝马别克们的出现,宝马别克们有能力出现在任何可以出现的地方,所以那双手的主人就是这个小城里最有名气的修车工了,这个远近闻名的修车工就是我的爸爸,宝马别克,甚至保时捷,只要这个小城里能有的车在他手里,无不是像修玩具一样的手到擒来,收放自如,而且价格公道,所以我们一直这么穷,他整天和宝马别克打交道还是这样穷,他从没有想过这一点,他只想着尽快把他的手艺传给我颐养晚年,这是柚城的规矩和传统,子承父业,他不能坏了规矩。
我再一次低下头来又有了新的发现,树从根枯,人从脚老,可是现在他的手比脚还老,手背里的静脉和皱了的皮以及骨节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只要稍微用力一搓,皮和肉还有骨头肯定就会散架,像立交桥那样,轰隆隆地从上到下地一层层坍塌,我完全没有夸张,他的手怎么夸张都不能形容之老,他已经老到再也无力改变我了,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在他强有力的改变之中,不准撒谎,不准乱花钱,不准谈恋爱,我无不一一照做,甚至瞒着他和赫赫谈恋爱,否则现在肯定没有一个女人喜欢我,谁会喜欢一个没有手艺的人呢,何况我还没有钱,谁会喜欢上一个废人,所以现在我是多么的渴望他能再来改变改变我啊,让我远离贫瘠的生活,让我充盈起来,不再像个无头苍蝇,被无数张手在柚城的天空下拍打来拍打去,拍飞了我的锐气我的尊严我的理想,爸爸,你年轻起来吧,我已经被拍得不行了。但是他的耳朵也有点聋了,他听不见,他实实在在地老了,他的手也已经不能再卸掉一个螺丝,或者不是卸的问题,他根本握不住板钳子了,所以他不能让我继承他的绝世手艺,我将再也没有机会接触那些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开起的宝马别克,我只能无所事事地写写小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领到稿费,然后第二天我就能左手夹着一根香烟,右手拎着啤酒了。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写作在我们这里根本不能称得上手艺,或者说连台面都上不得,在我们这里没有手艺,就等于废掉了,是废人,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比如王叔家的儿子是个厨师,当然王叔也肯定是个厨师,这一点你不用多考虑,王叔家的儿子王厨师的床坏了,他会找隔壁李伯伯的儿子李木匠来修理一下,同样地,当李木匠家来了客人,王厨师肯定会在百忙之中也要赶来好好露一手,把祖传的酱椒鱼头给李木匠的客人蒸出来,这些都是不要钱的,街坊邻居的谈什么钱呢,他们嘻嘻哈哈推推攘攘地也就过去了,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也就是把各自所有的手艺交换下而已,打烧饼的和打渔的交换,铁匠和教师交换,医生和司机交换,总之,在柚城,每个人都处在交换的包围之中,他们换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但是我除外,谁听说过有要请一个写小说的去交换呢,交换什么呢,最多婚丧嫁娶的时候请个写毛笔字的发个帖子,但请写小说的那就太不切实际了,只有赫赫和一些不太知名的杂志愿意,但归根结底还是赫赫,所以我不能没有她,没有她我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就是一个废人。
一些年前,我还不是废人的时候,这个小城里最出色的车都是出自我爸爸之手,准确一点来说,是他们的正常运行是得自于我爸爸之手,但是当一阵汽笛过后,别人都记住了这车的主人,根本没有人知道这车是谁造的,更别说是谁修的了,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谁,这叫好比一篇文章,读者连作者的名字都懒得看,谁会知道编辑这篇文章的编辑呢,我爸爸和编辑一样都只是个幕后工作者而已,幕后工作者的弊病就是当前面风光的时候没有人记得他们,但是万一前面出现差错和事故的时候,第一时间找到的就是他们,他们也就成了最倒霉了的一帮人,逃都逃不掉。但是我的爸爸没有倒霉过,我的爸爸只是老了一点而已,他还没有到倒霉的地步,这个小城里最出色的车的维修都是出自我爸爸之手,这是一些年前我还不是废人的时候,现在我的爸爸伴随着他的手的老去,也已经渐渐被宝马别克们忘记了,现在到处都是现代化的4S店,即使不是纯正的4S店,也到处都是仿冒的现代化汽修店,一边是发动机测功仪、制动实验台、电眼镜,一边又是尾气分析仪和四轮定位仪,谁还会找一个老头子来浪费他们的时间呢,所以我的爸爸不老都不行,他是被现代化的高科技给催老的,有点被赶下历史的舞台的味道,尽管我爸爸自己没有感觉到,但我觉得是。相反,我觉得催老比活生生的赖着不走的老掉强百倍,那个时候我很怕他感觉到自己在现代化面前是个废人。
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没有人和我交换价值,我甚至连女朋友的一点点虚荣心都满足不了,我不是一个废人是什么呢,就在昨天赫赫还气咻咻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废人,没用的东西,你连一件衣服都买不起。赫赫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生气,她是我的女人,我不会生她的气,她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但现在还没有过门,所以我现在称呼她为我的女朋友,在我和我女朋友同居的三个月的时间里其中两个月在吵架,平均两天吵一次,比战后无人管理的伊拉克还要混乱,这是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原因起在一双手上,赫赫的手出奇地漂亮,如果不是因为学历问题,她肯定能做得上中国第一手模,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是,别说什么手模了,她连柚城电影院的售票员都应聘不上,她只有一双坐在电影院的后排里只会麻利地嗑着瓜子的手,而且这双手还拒绝洗衣服做饭,所以只要在不远的将来我娶了赫赫,就等于娶了一双废手,我们的家也在一夜之间由一个废人迅速发展到两个废人,有时候我真为我们的后代担心。还有一问题她的那双手太喜欢出现在衣架上面了,像一条锐利的钩子,见衣服就抓,就摸,似乎她的手痒得不行了,只有把手搭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上面来回地晃悠,挑拣,才能缓解病痛,比达克宁还管用。
但那件衣服太贵了,而且不讲价,我相信在那件衣服的标签之下很多人都会成为废人,那是什么样的衣服呢,那件衣服挂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很怪,大白天的开着灯依旧很暗,连衣服的颜色都看不清,所以在这里挑选衣物纯粹是靠感觉,和布料、色调、样式没有一丁点关系,但也神了,自从看见那件衣服之后,赫赫整个人都完了,魂魄像吸到了那件衣服里,整日里无精打彩,奄奄一息,我相信即使送她两粒摇头丸也未必有用。我现在也拿不定她到底是喜欢上了那件衣服还是看上了衣领后面悬着的那枚标签,上面赫然写着9999¥,衣服上面没有金箔玉片,甚至连云南的蜡染都没有,很普通的一件衣服,但是赫赫喜欢,没有一点办法,所以我们就在回来的路上争吵了起来,到现在我也没理她。
但是我又不想成为废人,那怎么办呢,因为那件衣服,她要和我反目成仇,我不能上她的当,她要让我一无所有,成为废人。我决定用实际行动来取得她的谅解,我要给她买那件淡蓝色的烫花短衫,以此提升我的人格力量和影响力,柚城的天空将因为我的存在散发出大爱无私的光辉来,我一边想象着那件淡蓝色的烫花短衫套在赫赫身上的具体形象,一边想着9999是个什么概念,这么大的一个数字没有具体的感受和联想物不行,这不塌实,那么9999到底是什么呢?拥有它我就能在柚城坐9999次公共汽车,能游9999次公园,能吃99999根冰激凌,一时间,我的脑子里全是9999,我想我该怎么才能搞到9999,一年?两年?我一边数着手指头,一边摇着头,那种遥遥无期的绝望让我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9999。
街上,卖卤菜的正在收摊,肩膀上滴答着不知道是汗珠还是水珠的毛巾黑得油亮,亮得让人反胃,往下一看,摊主的小孩手拿着笔记本,正擤鼻涕,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作为一名现代化高科技条件下的写作者,拥有一台能打字和收发邮件的笔记本是我一直的梦想,可是我的梦想被卖卤菜的家的小孩狠狠地抹着他沾满猪油的光亮和黄灿灿的鼻涕。很不平衡,我感到被人往后推了一把,怎么,江冯,愣什么呢。回头一看是马笑面,扬名柚城的神偷马大壶的儿子。
你在跟你老头子学修车?我笑了笑说,没有,我爸爸行动不方便,我已经放弃学修车了。真的假的啊,马笑面故意扯着喉咙喊。我说真的,这有什么好骗的。马笑面还是有点不相信,这还真少见啊,柚城前所未有,子不承父业,你承什么?我说,你呢,你在做什么。说完,我就有点后悔了,我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地羞辱人家,毕竟这也是一种祖传的手艺,像屠户和鞋匠一样嘲笑不得。马笑面对我的嘲笑充耳不闻,避而不答,继续追问我,你就不怕柚城的车都开到你们家去?我说你太高看了我们家,少了我们地球一样转,地球上的车也一样开。可是你们坏了柚城的生态准则,马笑面有点愠怒地说,行了,我还有事,这是我的名片,说完,马笑面塞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侦探(柚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裁马笑面字样,下面是手机号码。背面是五根手指在不明的物体上爬行,线条清细流畅,色调还是正流行着的水墨风格,一看就是公司的LOGO。我里外又翻了翻,觉得马笑面的公司形象做得不错。
有空记得来找我玩啊,说完马笑面的脸上又堆起了他固有的灿烂的笑容,笑容里像掩埋了一枚地雷,随时等待着我去踩响。
我说我不会找你的,我即使找遍了柚城也不会找你的。
好,那我们等着。马笑面踩上他的艇王摩托,发动引擎,拉响了汽笛,瞬间整个柚城都笼罩他粗暴无理的歌声当中。
于是我和马笑面带着各自的手,回到了各自的生活里。
我回到出租房里,赫赫也在,怎么,还在生我的气?我恨你,赫赫瞪了我一眼。我没说话从冰箱里扒出一瓶啤酒来,拧开盖,咕咚咕咚地痛饮,我什么也不想说了,那9999一直赖在我身体里不出来,折磨我不得不用啤酒把它浇出来。你就喝吧,再喝你的肚子就炸了,你这个男人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一样都跑不掉,你看你小小年纪啤酒肚倒不小,你让我怎么说你。那你就别说好了,省点力气,来,到床上来,我挑衅地笑说。你滚开,你这个废人。然后我们又开始争吵起来。这一次,我落荒而逃,或者是我主动走出了家门,想清静一会。
天已经黑了,街上也没有什么灯光,我该去哪里呢。
在柚城除了我的爸爸和赫赫的这两个临时住所,我还真没有一个常去的地方,我连个朋友都没有,能去哪呢,小时候我是有朋友的,而且很多,后来我念了十几年的书把朋友们都念跑了,念烦了,他们说你这个大学生,怎么也回到柚城来了,怎么,不呆在南京?很明显,他们是在取笑我,只要我一天没有手艺,我就一天被他们当作笑料,我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做朋友。那么,我去哪呢,我翻开手机,也找不到可以打的电话,我恨透了自己。
我把手机搁进裤兜里的时候摸到了一张名片,是马笑面下午留给我的那张名片。我把它掏了出来,端详了半天,还是拨了上面的那个电话。我其实想多说几句,解释为什么去找他,我想让他明白我是被迫的,就像赫赫每次和我做爱时总爱说的那样,我是被迫的,其实谁也没有被迫她,相反她还乐在其中,现在我也想说是被迫的,但马笑面不乐意继续听,他说那你过来吧,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顺着名片上的地址往前走,柚城上空的云也跟着我走,且越走越多,越走越厚,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带着被砸到的恐惧我跑了起来,于是柚城上空的云也跟着我跑,我跑多快,它跑多快,且紧紧地踩着我的节奏,不离不弃,所到之处一片黑暗,一片阴冷,我捂着肩膀发疯了的跑,但还是没有躲过,是的,那些云最终还是掉了下来,柚城上空的云像赫赫的脾气那样,你一点办法没有。
到达马笑面的家里的时候,我浑身已经淋透了,像刚刚从池塘里爬了出来,我真担心还有青蛙从我的哪只口袋里发出呱呱的叫鸣。我两条胳膊像两条下水管道汩汩里淌着水,在马笑面家的地板上汇聚成一条细流,混乱地跑着,用脚挡都档不住,我很怕他们把我赶出去,但幸好从另一个角落也汇聚出来了一条细流,搅拌在一起,也就没有分辨出来的意义,逆流而上,抬眼望去,雨柱的上方竟然是马笑面,他的情况一点不比我好,浑身像快臃肿的海绵,马笑面正把口袋里的手机钱包MP3和4往桌子上扔,一点也不避讳,他对躺在藤编椅子上的马大壶说今天天气真好,说下就下,今天手气真好,随摸随到。
马大壶躺在藤编椅子上欣慰地笑了笑,比抱上了孙子还要高兴,他突然注意到了我,眼神比飞镖还要锋利从头到脚扔到了我的身上,我吓得打了个寒战,食道拥满了啤酒花的寒意,但我没有说话。马大壶在远离了公交站台和窗户后的偷窃生涯之后,悲悯地看着我,他的嘴角微微张开,像嚼着槟榔,可怜的孩子,别看我们这个不光彩但也是一门祖传的手艺,听笑面说你现在连一门谋生的手艺都没有,你这个傻孩子,可怜的孩子,你没有手艺等于是自己废了自己,你即使不自己废了自己,你父亲也会把你给废了,知道吗。我说不可能,我又不偷不抢为什么要废我,为什么。马笑面把桌子上的手机MP3和4擦干净,说,我早就说了你们坏了规矩。是的,这是命,马大壶在藤编椅子上翻了一个身咕噜着说。要不你跟着我吧,我一分钱不收,你要自己救自己的命,说完马笑面把他擦好的MP3扔给我,自己玩MP4,我不置可否。
醒来,雨总算停了。桌子上摆满了油条麻团和一锅粥,碟子里也放满了色彩鲜艳的辣油,瞬时炸开了我的味蕾,看了再饱的肚子也要饿。
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
我说,你们真心细,早餐这么丰富
看你说的,做我们这一行,就是要心细,我们心细才能下手到粗心大意那里。
我没有说话。
那个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说话,兀自吃着油条,我饿极了。
没事,你不做,就跟着我吧,在一边看看,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等我忙完了,我陪你一起喝闪着冰花的啤酒,怎么样?
一听到啤酒我浑身就来了劲,难得有人还把我当朋友,我说好,于是从那天早晨我便和马笑面站到了一起开始了我们的街头生涯,公交站台,玻璃窗下,职工宿舍,商场码头都留下了我们一尾一随一前一后的身影,但是我不会去做,我只会远远地看着,以此消磨我的时间,这是我的原则。后来就不同了,我管不住我的手,或者说是我的心还不够坚硬,每当事情败露的时候我总不忍心看到马笑面那张当场被捉后打得鼻青眼肿的脸,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脸应该一日三餐地笑着,像肥厚的花朵那样开起来,不应该哭丧着,更不该鼻青脸肿。所以在后来的几次里,我总不能把自己置身度外,于是在危难关头,我开始接住他塞给我的镊子针头等做案工具,有时还有钱包手机等赃物。再后来我就不满足于单纯地接应了,似乎为了证明什么,我也独立干了两起,竟然没有被发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我是不是中计了呢,还是踩了马笑面给我掩埋下的那枚地雷,或者说难道我生来就有这种职业天赋,只是马笑面把我的天赋从内心深处唤醒并加以提炼出来而已,不,我猜想这只是一种生活的惯性,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惯性,比如你看什么看多了,都会上瘾,编辑们每天编辑那么多文字,也会渐渐上瘾,最后无不偷偷地写起小说,改当作家了。我每天跟在马笑面后面,成为一名小偷,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太正常了,正常到一个神经病专家最后也会发展到神经病。
在柚城,我成为一名小偷,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除了我的爸爸没有人不知道。谁会像我爸爸一样老到连自己的手艺都传授不出去了呢,只能呆在深深的庭院里,看看天空的鸟群和轰鸣而过的飞机,发出一声像石英钟一样沉闷的叹息,有时候摘两颗白净的葡萄放在青瓷碗里,静静地让它们泛着光,就是不吃,这是一种老了的意境。
我的衣服已经很久没有换过了,我没有衣服可以换,衣着光鲜是我们这个职业最好的保护色,所以我该换套行头再行动才行,但我不想看见赫赫,想到她就会想到耻辱,她像一根刺硬邦邦地扎进了我的自尊,我怎么能不耻辱,但现在还不是拔开那根刺的时候,于是我就想到了我的爸爸。我推开蓝砖围砌而起的朱门,我看见我的爸爸正手拿着放大镜躺在阳光底下悠闲地读着报纸,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走进一步,看见报纸正在由缃色变成赭色快燃着了,我急忙扑开报纸,我说爸你怎么还不听啊,以后不要在阳光底下看书,这太危险了。我的爸爸猛地惊醒过来,黄豆大的汗珠纷纷扬扬地洒落到他松弛的胸脯上,他惊恐地喘着粗气,埋在喉咙里的气管一张一翕,他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和马大壶的儿子马笑面在一起,可吓死我了,他们是什么人,柚城哪个人不知道,你可不能和他们在一起,我爸再一次重申了一遍吓死我了,你可不能和他们在一起。爸,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会和马笑面这种人在一块,小学一毕业我就没和他来往了,我十几年都没和他来往了,以后也不会。我爸爸还是不肯忘掉那个梦,当然也就不肯放弃他对我的怀疑,又开始唠叨起来,我就到屋子里换衣服,然后我就走了。
在路上,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危机重重地意识到我的爸爸这一次是真的老了,他老得连把自己的一场梦忘掉的气力都没有了,我还害怕,他哪一天在看报纸的时候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烧了起来。
那么,我不能再等了,即使我能等我的爸爸不能等,赫赫也不能等。
我把马笑面找来,我说你去不去。
哪?
自然是发财的地方。
点踩好了?
不用踩,我很有把握。
那行,我相信你这个大学生。
要干就干,你他妈的少上纲上线扯那三个字。
好,干,怎么不干,我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相信你。
晚上七点半,我和马笑面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家不能讲价的服装店,刚进去,马笑面就后悔了,他狐疑地望着我,你这是领的什么发财的地方,不就是个服装店!还是个郊区的!我不紧不慢地使了一个眼色,装作挑拣衣服,然后走过来附在马笑面的耳朵上说,你看看,先别下结论。然后马笑面就到处翻衣领后面的标签看,所翻之处无不是四位数,有一件孔雀裙竟然开到了五位数。马笑面心领神会,连说高,此人真高,比抢劫和盗窃还高。他搓了搓手,看样子他感到今天的手气来了。
由于店面太大,服务员又只有两个,所以没有人像苍蝇一样跟着我们游说,说那句招牌式的"喜欢可以试试",我恨极了那种声音,简直是逼迫你试试,否则你就别到处摸,当然你如果真的听了他的"喜欢可以试试",试了,那么你八成就真的跑不掉了。所以我感到很轻松,像逛公园一样无忧无虑,我给马笑面指了一眼那件9999的衣服,就跑到店中纵深的地方去了,我想测验一下服务员的灵敏度,我刚想打个响亮的榧指,却抬眼看到了赫赫,她正襟危坐在收款机前,难怪她不再打电话给我,以前冷战一周左右她憋不住就打电话给我,现在她竟然为了一件衣服放弃了和我和好的机会,跑到这来,就为了每天都能看看那见9999的衣服,难道这也能当吃当喝,她是真的完了,她病得不轻。
所以我铁定了要干下去,更不能等了,刻不容缓。
我和马笑面迅速撤回到马路上,就差摊开地图像参谋长那样对马笑面做总攻前的部署了,我说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马笑面说,废话,今天还不知道谁帮谁,我真佩服你的眼力,还知道这一块宝地,黑心钱肯定不少。我说错,不要提钱,我们今天不是来提钱的。什么,马笑面看着我,脸上的肌肉顷刻都僵了,等待着我去化解。我说我是来提一件衣服的,就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件,马笑面脸憋得通红很想再一次把话插进来,我说别急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等你把衣服拿到手,交到我的手上,从明天起,我就跟着你混,我一天的钱给你一半,怎么样。马笑面再也没有拣过这么大的便宜了,相当于拣了一个摇钱树,怎能不高兴。
于是我给他讲了我的思路和方案。
他连连拍腿说好,好,就这么干。
我们重新返回到店子里,马笑面去看那件衣服,我径直走到结帐台,我看到了键盘上的一双再熟悉不过了的只会呆在柚城电影院的后排嗑瓜子的那双手,手的主人看到我像电了一下,仿佛看到了这间屋子里的主人,你怎么来了,赫赫说。我说你怎么在这。讨厌,赫赫嘟噜着她的小嘴巴一副要发嗲的前兆。这个时候另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亮开了喉咙喊,呦,这是谁呀,看把我们的赫赫颠得。我男朋友,江冯,赫赫介绍说,这是王姐。我说王姐,你们这里的衣服好漂亮啊,能不能送我一件,我要送我女朋友啊。赫赫说,看看就这副德性。是啊,你让我送,这和偷有什么区别,我又不是老板,你要买给你女朋友才能显示出你的真诚和对她的重视,王姐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
提到偷,我赶紧从结帐台退了几步,回头看,马笑面已经不在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说,行,明天我就来买,我要送给我的女朋友,记得让你们老板开发票啊,要发票。
我找到马笑面,拿了衣服,我要把衣服放回爸爸那边,我暂时还不想给赫赫,我相信不出两天,她就会来找我,以前我没有这种自信,现在有了,她肯定会想到是我干的。
见我这么晚回来,我的爸爸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你来了啊,吃饭了没。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我点了点头,捂着肚子,一副痛苦的表情。那好,那老爸爸就给你张罗几个菜。爸,您随便点就行,我又不是什么客人。别客人不客人的,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今天我们要好好地喝一气,我的爸爸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手舞足蹈着从厨房里进进出出。
我们坐下来开始喝酒,一杯一杯地,放肆地喝着,谁也没有退下来的意思。话也不是很多,后来我就醉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没有任何意识。醒来,我感到双手隐隐作痛,出奇地痛,我看到我的手被洁白的纱布层层缠绕,阳光像辣椒粉一样撒下来,我的眼跟着手一起疼了起来,心一下子糊了,慌了,我说爸,爸,你在哪,你给我出来!
他出来了,驼着背低着头,眼睛轻轻扫了我一眼说,你醒了。
我几乎是哭诉,爸,我的手怎么了,我的手为什么不能动了。
他从院子里的阳光底下,拽出来一把摇椅拖到屋门口躺在上面,慢腾腾地说那要问你自己。
你是不是把我手上的筋断了?你把它断了我以后怎么办?我没有手了,我发疯般地咆哮着,我真的成为一名废人了。
他眯缝着眼睛,不再看我,任凭我的嘶喊,不再理我,我的爸爸是真的老了,他老糊涂了,他把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一双手也给废了。
责任编辑维平
作者简介:
李子悦,男,1983年生人,已出版《我该找谁去告别》《盛世荒年》,有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文字客》等,现为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