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事件

没有一片雪花认为自己应该为一场雪崩负责

——西谚

江城近些天舆论氛围变得有些怪异，大家都知道有大事件发生，据说有些骇人听闻，又不确切究竟发生什么事。主流媒体没有任何报道，沉默并不必然与失职划上等号，经验丰富的江城人知道会有更大的风暴来临，有些激动不安。小道消息很多，起始只是个梗概，某位大人物牵扯到一桩丑闻当中。随后，传闻越来越具体，主人公是江城东北角z大学经济学教授蓝田，四年前作为学术带头人从外域引进，学问出色，业内权威，还以古道热肠著称。来江城几年间，江城发生的每个热点事件中都会出现他的声音，被媒体誉为江城最后一名知识分子。两天前，他在一起桃色事件中现身，地点是江城江滨公园，时间是晚上六点三刻。目击者声称，当时蓝田教授头戴棕色丝袜，伏在一个赤身露体女孩身上，激烈搏斗中，女孩用巴掌大的石块猛击蓝田教授的头部，发出凄凉的喊叫。谁也不知道犯案分子是大名鼎鼎的蓝田教授，几名附近闲逛的人闻迅围上来，义愤难忍，狠狠踢了几脚行暴者，被赶来的巡警制止。掀开丝袜，越过血肉模糊的外形，人们看到一双茫然但坚毅的眼睛，这双眼睛大家已在电视上看到很多次。巡警把蓝田教授送到临近的医院抢救，因伤势过重推出，转送到江城市普济医院。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生还的可能性极小，最好的结果也是瘫痪。消息有板有眼，描述了蓝田教授身体某些部位的特征，比如右胸肋下有块淡棕色胎记，z大学工商管理学院负责人亦证实蓝田教授目前不在学院，至于详情如何，目前不便谈论。工商学院几个平时与蓝田教授有过节的老师已在公共场所扬言，事实证明，蓝田是名副其实的伪君子，披着羊皮的狼。

以上是江城日报记者宋朝关于江滨公园事件的最初印象，前天傍晚路过市政广场，一名牙齿漏风的老汉拉住他，此前两人素不相识。老人颤颤巍巍的声调讲了二十分钟，路灯惨白的光茫让老人的脸显得诡异。这是宋朝第一次听说这个事件。夜里，累计又有五人和他说起同一事件，结构大同小异，细节上有所侧重，但无一例外断定这是个大事，而且已经发生了。作为一名文化版面记者，宋朝报道过诸多文人雅事，从花边新闻到名人趣闻，也算见多识广；如果传闻属实，肯定及不上这个事件具有的轰动性。对于蓝田教授本人，宋朝有过接触，是个严肃热忱的人，根本无法与河边强暴案相联系。但又有这么多人异口同声，大约不会空穴来风，不管出于职业敏感还是与蓝教授的私人情谊，他或许应该做点什么。

宋朝第二天早上赶往警局，在一间低沉、逼仄的办公室里枯坐半天，每个人有礼貌的朝他点头、微笑，有人给他泡了茶，提供当天的报纸，包括宋朝所在的江城日报，但没有人上前答理，步履匆匆。二十分钟后，沉闷至极的宋朝把一位年轻警察堵到办公室角落里，他说自己是新来的。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另外，年轻警察说了很多声抱歉。宋朝找到外宣科长，四十来岁的壮汉，看上去心直口快。宋朝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来这里的目的，希望科长理解媒体的良苦用心，帮忙而非添乱。科长说他知道外面传言很多，但在案件明朗之前，他也不好说什么。案子很敏感，压力很大，上面要求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弄清事实真相，在此期间保持低调，谁泄露一个字，就要把谁给办了。你不想上面把我给办了，是吗？科长以这句话作结尾下了言简意赅的逐客令。

宋朝冒着毒辣的太阳赶往江城普济医院，在住院部十六层的大楼里找到颅脑外科和神经内科的护士站，如传闻确有其事，脑外伤应该住在前者，脑内损伤则住在后者。他想看看最近几天送进来病人名单。五楼和七楼的两个护士长如出一辙的冷漠，她们不允许这种违反规则事件的发生：“即使你是记者，我们还是得按规章制度办”。宋朝决定逐个病房找过去，医院长廓里回响着宋朝急促的脚步声，消毒药棉味让宋朝触摸到内心的静谧。五楼拐角的特护三号病房，宋朝看出些许端倪。门口坐着两位青年男人，看到有人走近，他们放下手中拿着的报纸，警觉注意着来人。宋朝发现他们拿的正是江城日报，让他略感亲切。他进入病室的要求却遭到拒绝，他们甚至不肯说出里面病人的名字，他们既然在这里总有在这里的理由。况且，为保证病人的康复，现在不允许探视，除非直系亲属。宋朝拿出记者证，举到他们面前，说明只是出于公义。是的，我们已接到上面的通知，有江城日报的记者要来采访，记者我们一直尊重，江城日报我们也一直在看，每年都订，每个科室，每个人都有。但现在不方便也不欢迎记者介入。谈话间，宋朝透过门缝朝里面看了一眼，病人头上缠满绷带，绷带里通出粗细不等的管子，管子往上面悬挂着的瓶瓶罐罐汇集，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液体。边上坐着一个女人，温宛动人，听到外面的喧哗，她抬起头来，和宋朝四目相对，那一刻，宋朝想起许多事。

回到报社，已近正午，报社院子里几棵槐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宋朝在空调制造的凉爽中喘了口气，趴在桌上睡了二十分钟，醒来时，他注意到自己的口水流到桌上。接着他翻看了一份南方的著名报纸，文化版面上进行着一场需不需要文艺复兴的争论，内容涉及到个人尊严、自由以及价值理想和道德重建。夏季躁热症中，蚂蚁般的文字从他头脑中滑过，没有留下痕迹。二点钟他敲开顶头上司历程的办公室，他还睡眼迷茫。宋朝向他报告了上午的行踪及结果。历程认为是个难得一遇的好题材，不容错过。他已经把对这一事件的跟进报导作为下半年部里工作重点与核心上报，无论在广度和深度上都要进行探索。难度确实很大，可以从两方面着手，一是从蓝田教授的外围切入，他的学生、同事、朋友以及亲人，最大限度寻找线索，他的品格，童年的创伤经历，可能的恋母情节以及其他蛛丝马迹。另一方面，可以再从警方那边下功夫，凭着报社与他们多年来形成良好互动关系，还能挖出有价值的信息。历程说刑警队队长李文女儿的十佳小记者就是他帮忙搞定的。事不宜迟，他拨通了李文的电话，李文推脱半天，勉为其难答应晚上一起吃个便饭。

下午三点半，宋朝来到江滨公园，正是最热的时候，阳光毒辣，地气蒸腾，树叶萎缩，几只无趣的知了还在叫个不停。江滨公园是江城市政府建造的市民休闲广场，梅江蜿蜒穿城而过，江滨公园沿着梅江的走向延伸几公里，原本是大片低矮破败的民居，近年旧城改造中辟为市民休闲的好地方，夏天傍晚，散步消暑者众多。公园边上开发为几个规模巨大的住宅小区和高档别墅群，色彩鲜艳，与江对岸暗灰色工厂区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公园入口到案发现场大概五百米有余，宋朝汗水全身游走，衬衫粘搭搭，湿漉漉，宋朝对自己的敬业精神感到有些吃惊。案发地在公园的西北角，整片樟树群，冠盖如云，下面是草坪，草坪上有若干塑料袋，瓶子和果皮，碎石子路向远方伸展而去。在传播甚广的故事中，瘦弱的女孩在这个地方，用巴掌大的石头将蓝田教授搞成植物人。宋朝在草坪上站了几分钟，想象案发时的场景，声名显赫的知识分子，赤身露体的姑娘，空旷的草坪，粗野的暴力，这些因素无疑能混合成威力巨大的兴奋剂，报社娱乐部的元朗几次据理力争，一定要做这个选题也情有可原。现场没有残留血腥的气息，酷热和午后的困乏让宋朝产生若干幻觉，仿佛听到凄惨的叫声，心中骇然不已。沿石子路往前走约摸二十米，一条分叉的小路往边上拐走，经过虚掩的门，五十米光景的林间幽路，铺着黑色的煤渣，边上几幢古旧的房子，墙面爬满绿色藤蔓。再往前，是一个小区的大门，门口立着的花岗石上刻着小区的名字：清风苑。宋朝恍然似曾相识，这是蓝田教授所住小区，宋朝一年前曾来过，当时江城正进行规模空前的车展，车展期间一位老板买走五辆美国悍马，扬言要顺便买走车模小姐，江城舆论大哗。宋朝专此拜访蓝田教授，就社会公正和分配不公现象进行采访。如果没有记错，就在本小区C幢1单元501室。那次采访中，蓝田教授一改学者矜持和中立论腔，采访之初即展开猛烈抨击。宋朝依稀记得愤怒处，温文尔雅的教授暴出几句粗口，颇显性情，印象深刻。

晚饭前历程与宋朝在报社门口会合，历程告诉宋朝午后召开的下半年度选题会争论激烈，关键是蓝田教授一案，娱乐部呈上计划，要把此案作熟作透。他们的理由是时代在进步，有关教授的事都应归娱乐部管。他们举出若干实例，说明教授在当代的娱乐先锋作用。历程认为娱乐固然势不可挡，但要有操守。况且，这个问题不知道上面怎么看？历程的最后一句话恢复了报社总编的敏感性，力排众议将之划入社文部。历程拉上部里的女记者一名，三人避开江城市中心高档酒楼，独辟奚径找了家地处偏僻但格调不俗的小饭庄。历程在小包间里面布机宜，要女记者勇于牺牲。十分钟后，一身便装的李文驱车赶到，对用餐地点赞不绝口。席间，宋朝几次点到蓝田教授一案，李文顾左右而言他，为避免气氛陷入尴尬，历程适时将话题转开，他说这纯粹是私人聚会，不谈工作。酒过三巡，女记者发动攻势，李文看上去不胜酒力，有些激动，认为记者其实也很辛苦，以后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宋朝适时提出心中疑问，他说蓝田教授有娇美妻子，财产丰厚，又是青年才俊，倾慕者无数，只要他愿意，很多人愿意追随左右，据说被强暴的只是个打工妹，作案动机在哪里？即使蓝田教授有这方面的特殊爱好，选择距家不过百米的江滨公园作案，于情于理无法圆说。就细节而言，传说中的案发现场是大片的草坪，无法找到巴掌大石块，除非被强暴者早有准备？李文向宋朝摆摆手，打断他急促的发言。从个人角度来说，宋朝所说正是他心中最大困惑所在，李文说，夏季以来，江滨公园已连续发生五起强暴案，影响恶劣，江城出现变态色魔传闻甚嚣尘上，女市民晚上已经不敢出门，警方除加大打击力度外，专门在江滨公园附近小区发放警示单，每户人家都有，蓝田教授住在清风苑内，肯定也会收到。他不会以为自己头上戴只丝袜，别人就不认识他吧？历程插了一句。宋朝翻了白眼，表示他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目击证人还有巡警，宋朝说，他们见到的真是蓝田教授吗？李文说上面也是左右为难，不敢轻易表态。此后，李文不再回答宋朝的问题，他说自己已经二天三夜没有睡觉，今天酒喝得痛快，话也讲得痛快，不知道明天江城又会有什么吓人的传言出来。历程敲敲墙壁，认为房屋建筑质量很高，密不透风。

饭后，宋朝再次来到清风苑。此时，距第一次来清风苑相隔一年二个月又十六天，那时的蓝田教授意气风发，现在却背负桃色新闻变成植物人，宋朝承认这个世界变化快得超乎想象。小区门口，宋朝被穿制服的保安拦住，要求登记证件，例行手续，一年前他来这里时也是这样，只是不记得当时是不是这个看上去精明能干的保安。宋朝问他是否知道江滨公园事件。大家都说蓝田教授搞了一家伙。保安说。宋朝在保安室坐下来，出示了记者证。保安说他知道江城日报，他比较喜欢，很多人认为它是垃圾。宋朝对这种明火值仗的污辱无动于衷，保安说出了他自己内心的想法，这也表明保安是爽快的人，值得信赖。他掏出一盒红塔山，剥开外层透明的塑料纸，抖出一支递过去，窄小的保安室很快烟雾迷漫。保安做了四年，对住户多少有些了解，蓝田教授是名人，电视上经常看到，关注得更多些。从前天傍晚到现在，有六十多拨记者找过他，被他赶走。蓝田教授一周两个晚上到江滨公园跑步，周二和周四，附近没有体育馆、运动场之类的公共设施，江滨公园聊胜于无。据他所知，蓝田教授晚上跑步坚持了三四年，开始和他老婆一块跑，一个娇小的女人。他老婆两年前中断，前段时间又恢复，但不再和蓝田教授一起，而是后几分钟下楼，等蓝田教授跑过那段坑坑洼洼的小路，保安用手指了指，顺着手指的方向，宋朝看到下午走过的煤渣路在月光下散发蓝幽幽的微光。她才会从楼房的阴影里出现。与其说她在跑步，不如说她在跟踪蓝田教授。对于保安细致入微的观察，宋朝有些吃惊。你不需要觉得惊讶，我偶尔写小说，观察人类是我的工作，但我不像你们，写作只是为了内心的需求，而不是为了发表，赚点稿费，为声名所累。保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宋朝愈觉不安，看来人类表达的欲求已全面开启，全民写作的时代果然到来。不过，他没有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他问保安能否讲得更为详细些，比如是否可以推断蓝田教授与夫人的关系紧张？他们之间是否有第三者介入？保安认为宋朝的问题只有蓝田教授本人才知道谜底。平时找教授的人多吗？宋朝问。非常多。保安打开面前桌子抽屉，拿出登记簿，随手翻开几页，访客中有六成是找蓝田教授的。登记在上面大部分是女性的名字，主要来自蓝田教授所在的z大学，还有江对面工业区各企业的员工，其中几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这倒和保安刚才提及的“跟踪”形成有趣的映证。宋朝问保安是否能拍照？当然不能，保安傲慢地说，没有理由，但是，不能！宋朝受到某种羞辱，隐约感觉到蓝田教授的困境，作为试图介入现实的知识分子，不仅要受到保安的羞辱，还要受到作为小说家保安的羞辱。

第二天，宋朝把蓝田教授夫人堵在家门口，他大清早到清风苑，带来几期自认为得意之作的报纸，试图说服保安，即使在垃圾中，也有金子闪光。值班保安已换成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对宋朝的问话三缄其口。宋朝问及昨天的保安时，他打破沉默说，卷铺盖回家了，上面认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配作一名保安。宋朝听到上面一词感觉惊讶，你说的上面是什么意思？物管公司的老总？部门经理？清风苑的片长？保安神秘的用一根手指对着天空说，上面，就是上面。宋朝在蓝教授门口等了约摸半小时，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有疏理思路的必要。门开时，宋朝的头脑里一片糨糊，蓝夫人俏美娇小，写些隽美多思的小品文，是江城美女作家代表之一，宋朝在作协文联的会议上和她有过接触，也刊发过她的几篇文字，大声疾呼纯洁的爱情以及性道德回归。现在，她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又麋鹿般警觉，没有从骤然而至的打击中恢复。宋朝对教授意外事件的慰问被打断。我不需要同情。蓝夫人说。宋朝只能切入正题：外面传言很多，作为蓝田教授的仰慕者，想作些调查，以正视听，恢复教授的荣誉，相信蓝田教授绝非外界所传那般不堪，但需要有人出来说话。蓝夫人沉默半晌，之前拒绝了很多无聊记者的采访要求，今天大概可以说一说。出乎宋朝的意料，她没有为自己的丈夫辩解，而是认为教授陷入了阴谋之中。这是赤裸裸的谋杀，人弄成这样，他们还要在他身上拉屎。这帮无耻之徒！蓝夫人咬牙切齿。他们是谁？蓝夫人没有不回答宋朝的问题，她站起身款款朝卧室走去，宋朝发现，忧伤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性感。回来时，蓝夫人递给宋朝两个牛皮纸信封，一个里面装着一粒子弹，沉甸甸黄铜外壳，泛着阴冷光芒，宋朝对枪械没有研究，也看得出是实在家伙。另一个信封里装着一把匕首，同样光芒夺目，锋刃锐利。匕首是两年前寄来的，子弹半年前寄来，我想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蓝夫人咄咄逼人。两年前，蓝田教授以一己之力揭穿江城一家上市公司财务神话。半年前，在蓝田教授持续不断的呼吁下，江城一批经常死人的莹石矿终于得以关闭。这些事件在江城日报做过大张旗鼓的报导。丑闻得到揭发，正义得以伸张，几篇激情澎湃的文章正是宋朝所写。正义背后藏着子弹和匕首则是闻所未闻。蓝夫人说他们报过警，警方忙碌了几个月，一无所获，无奈之余，警方提出安排两个便衣负责教授的安全，被教授拒绝，他甚至没有和我说为什么要拒绝。说到这里，蓝夫人凄凉的泪水已经布满整个脸颊。宋朝陷入深思，看来问题比他想象还要复杂，更为残酷。经常有人找教授吗？没有人找他。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蓝夫人恢复了警觉？从z大学宿舍搬过来后，就很少有人找蓝田教授，虽然他是公众人物，声名很大，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到家里来的除了几个亲朋好友，其它没什么人了。学生也没有吗？没有！蓝夫人说得斩钉截铁，她说大概是楼下保安告诉你的吧，他精神方面有些问题，作为一名保安，不恪尽职守，搞些歪门斜道的小说，自称小说家。把谁也看不懂的小说硬塞给陌生人，找别人谈读后感和关于小说的精义。你知道吗？蓝夫人停顿了一下小声说，有段时间，他拦住每个进出小区的人，只问一个问题：你知道冰会导热吗？说到这里，蓝夫人咯咯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所以，我们都叫他疯子，大家一直在向上面反应，要求更换保安，听说最近回家了。蓝夫人最后面露不屑说，你不会也像那些无聊小报记者一样，以为教授是江城史无前例桃色事件的主角吧？

下楼后，宋朝在保安室门口停住，问他访客怎么登记？保安说我们根本不登记，这是对访客最大的尊重，每个人的身份都写在自己的脸上。保安的语气异常郑重，像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宋朝又一次赶往警局，应该把教授受胁迫威武不屈的事实展现出来，宋朝手脚略微有些颤抖，也有些兴奋。蓝田教授事迹可歌可泣，但也值得同情，自己的兴奋并不妥当，宋朝怀疑自己是否丧失基本人道主义立场。路上，宋朝已经构思长篇深度报导的若干章节：要恢复教授的英雄面目，恢复教授作为江城公民的荣誉。被宋朝从另一起案件现场紧急召回来的李文有些恼火。宋朝开门见山说想了解子弹和匕首的事情。江城市民有权了解事实真相。李文的表情表明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不了解子弹和匕首的事，他很忙，希望宋朝能说得简明扼要些。蓝田教授两年前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把匕首和一张白纸，纸上画有头像，铅笔素描，倒是专业手准，寥寥几笔，形神兼备，宋朝刚看到的刹那，误以为是专业画家给蓝田教授画的人物肖像，只是嘴巴打了红色的叉叉，刺目惊心，看上去不甚协调。半年前，蓝田教授收到另一只包裹，里面只有一颗子弹，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蓝田教授当时报了警，你们很重视，花了大量警力进行排查摸底，无果，还派两个便衣保护蓝田教授的人身安全。宋朝现学现卖，把所见与所闻和盘突出。报社记者想象力太过丰富，李文说，没影的事也能吹出狂风巨浪。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半年前你在刑警队吗？五年来我一直是江城的刑警队长。为证明整个事件的莫须有，李文拨通了当事人的电话，蓝夫人电话里的声音几分疲备，几分慵懒。对，刚才有记者采访过我，现在每天都有数十批记者按响门铃要求采访，打电话预约的还有上百批，我头都炸了。最可恨的是他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公平与正义，不理解蓝教授的理想和信仰，只对所谓的风流韵事感兴趣，刚了解到最粗浅的皮毛，动辙写就几万字，以为自己就是睡在教授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教授喜欢哪种纸烟，读书时喜欢用什么作书签，用什么话调情。子弹和匕首是怎么回事？李文在蓝夫人急速推进的语句中硬生生插进去问了一句。什么子弹和匕首？李文说你也不知道子弹和匕首的事吗？有记者听你说的，还见到包裹上的字迹，端庄刚正，风骨硬朗，不是一般的人能写出。这是我听到最新的谣言。蓝夫人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鄙夷，不过至少这个记者良心不坏，算是为蓝教授作了好事。上个谣言说蓝教授有双重性取向，经常看到他在江滨公园裸奔。但记者是听你亲口说的，在你家里。请你记住，蓝夫人非常严肃地说：记者是现代社会谣言源头，他们早就丧失了操守，最后，她说究竟谁是谁非，她相信李文的判断，现在，她受够了，不想再为这种无聊的事浪费时间。挂断了电话。李文开着免提键，宋朝清楚听到他与蓝夫人的每一句对话，目瞪口呆，像掉进冰窖之中，在炎热的夏天里感到些许寒冷。李文认为这些天他过于紧张，幻觉和幻听也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有病不要藏着掖着，应该去医院看看。

宋朝在街边小店胡乱吃了午饭，理了理杂乱的头绪，中午的阳光强烈耀眼，豆大的汗珠从全身上下窜出，回到办公室时，全身已经湿透，顾不上休息，他径直到历程办公室，把历程从午休中叫醒。事件发展进程匪夷所思，不是一起普通强暴案走向，有些类似于政治阴谋，玩政治不是记者的长项，宋朝表达了隐隐的担忧。历程对事件的扑朔迷离，深藏叵测也是十分震惊，但他保持了乐观的态度，毫无疑问，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障碍越多，说明越接近事件核心，贵在坚持。历程举了几个例子激发宋朝的雄心。想想尼克松，牛气冲天的家伙，不是记者把他拉下马的？再想想克林顿，在女人面前脱裤子的镜头都被搞出来了，多牛逼！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案子吗？两人沉默一阵，宋朝略微迟疑说起一件事，他在追查事件真相过程中出现了许多个上面，互相矛盾的上面，这是否意味上面举棋不定？历程倾向于认为上面也许觉得价值多元化比较符合自己的利益。既然如此，他作为宋朝的上面，唯一的指示就是放手去干吧。宋朝随即提出酝酿已久的不情之请，要求在明天的江城日报版面上加入两块内容，一是重金征集江滨事件目击证人启事，金钱的力量可以激励更多的蒙面者出来说话。二是城市话题栏目下个讨论主题设定为知识分子。蓝田教授事件把这个群体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与其暗潮汹涌不如让他们敞开胸怀。历程赞成宋朝的创意，但把栏目开到江城日报过于敏感，不如放到旗下的都市快报相关栏目上进行，具体工作由宋朝进行，协调工作他去做。随后，两人推敲了细节问题，比如奖金额度、发放程序，历程主动承担了拉赞助的重任。为江城的英雄做点实事也是应该的。宋朝知道他看重的其实是赞助的提成，不过并不点破。和都市快报专刊部主任的沟通中出现了一点困难。前者，那边认为只要奖金到位，其他没问题；至于后者，那边以影响重大，过于敏感为由拒绝，没有回旋余地。

下午三点，刚出炉的都市快报进入江城大街小巷，办公室电话一直处于暴打状态。第一个打电话进来的男人听声音约摸三四十岁，他基本重复近些天在江城传得过火的话语：蓝田教授戴着丝袜扑向女孩，通过两人之间短暂的搏斗，他看清了蓝教授凶狠的本质，女孩被打晕，只能任其蹂躏。他提供许多细节，包括教授进入女孩身体时脸上邪恶但畅快淋漓的表情。宋朝质问他为何不报警，这是犯罪，比教授的暴行更令人羞耻。我以为他们在拍戏嘛，现在名人客串电视剧很多的。对方语气轻佻。宋朝气愤之下扔掉记录本。第二个打进的电话叙述了一些不同的发现。他声称在十米之内近距离目击了整个事件，还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根据他掌握的情况，有理由为蓝教授感到不平，人类对知识分子过于苛责，不是蓝田教授要强暴他，两人之间原本就有私情，女孩怀上蓝教授的骨肉。蓝教授恳切请求他把孩子打掉。一个大教授，低三下四，做鬼脸，讲笑话，还要言不由衷地赞美，他听了既好笑又心酸。后来，蓝教授以利诱之，许诺给她十万块钱。女孩还是不同意，以孩子之名要求蓝教授离开自己妻子。蓝教授不同意，她很生气，撅着嘴，使劲撕拉自己的衣角，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式，急切之间把身上的衣服脱光，把蓝教授拉到自己身上。遗憾的是，他过于迷恋女孩性感的身体，没有注意到女孩如何拿石头砸蓝教授，这个举动委实过于突然。至于蓝教授头上的丝袜，是女孩子给他套上去的，做出强暴的假象，证明自己和蓝教授之间的清白......。低沉的声音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宋朝几次要他介绍一下自己的基本情况，以便日后及时联系。他充耳不闻，像沉浸在离奇的故事里不可自拔。最后，他说自己并不是出于三万块钱的奖金，而是出于内心的良知，必须为蓝教授恢复名誉！他说，否则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后面的电话都有类似的特征，打电话者声称自己目击了事件，但他们的事由与案件又大不相同，他们的描述堆砌了细节，充满抒情色彩。直到此刻，宋朝才知道，江城人的娱乐生活实在过于贫乏，发生在江滨公园的事件让他们找到欢乐的理由。如果大伙说的是真话，整个公园应该是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应该有无数的蓝田教授以及相当数量的女孩在江滨公园野合，或者无数的蓝田教授在公园犯下罪行，还有更多数量的目击者在各个角度观看，面对兽行，他们一声不吭。

三个小时里，宋朝没有接到一个有价值的电话。起始，他充满期待，蒙面者说话的时刻就是罪行得到惩治的时刻，之后千篇一律的电话让他焦躁；再之后，他又充分的享用了江城人离奇的想象力，做着愉快的倾听；再之后，他居然在惊悚刺激的故事里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针指向晚上七点半，窗外繁星满天，白天的酷热已经过去，暑气还是弥漫在他的周遭，电话听筒挂在桌外，急促的嘟嘟声在办公室轻声回荡。宋朝刚把它放回去，激烈的铃声骤然响起，宋朝接起来，听到那边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通了，终于通了。听上去是一群毛头小伙：我们在现场，那是我们第五次看到蓝田教授扑到女孩子身上。对方以这样的台词开头，宋朝瞬间怒火攻心，把听筒重重撂到话机上，半晌无法言语。寂然之间，宋朝想起保安的问题：冰能导热吗？他从办公室冰箱里挖出小块冰棱，放在手里，另一端用火机烧，细小水珠滴沥不止，他的手感觉不到温暖，更谈不上灼热。把整块冰烧完，宋朝没有得到答案，他相信，这是自己曾面对最为艰难的问题，宋朝内心悲痛得头也抬不起来。

晚上睡眠有些糟糕，宋朝无数次梦见自己身处江滨公园，把女孩逼到乱石堆上，他的手指轻轻一碰，女孩的衣服如灰烬般在风中飞散，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女孩身上又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边上涌现无数带着笑容的江城市民，他们不停的说：上了她，上了她，语气铿锵，富有节奏。女孩举起尖锐的石块，朝他头上砸过来。醒来的时候，宋朝身上像被水泼过一般潮湿。

十点半，宋朝到z大学附近的巴比松音乐餐厅，在八号包厢等候工商管理学院院长康乐，蓝田教授的同事和领导。宋朝想听听同事对蓝田教授的评价，历程布置工作中的一环。康乐远比宋朝想的直接、尖锐，他对蓝田教授的遭遇表达了同情，但纯粹是礼节性的。即使面对一桩丑闻，有落井下石之嫌，他还是准备说出真相，总体上，他认为蓝教授是沽名钓誉之徒。康乐教授有些危言耸听，宋朝对他的话深感震惊，但没有打断。蓝田教授放弃了研习教义，撰写讲稿，发表论文的职责，耐不住寂寞，坐不了冷板凳，只对制造轰动性新闻感兴趣，以教授之尊，混入社会引车卖浆之流，与贩夫走卒者鬼混，未免斯文扫地。他讨了几块工资，也关了几个莹矿，那又怎样，还有无数的人拿不到工资，倒掉五个莹矿，会有十个莹矿起来。学术是永恒的，必须保持操守。他的行为让同行感到羞耻，门外汉们认为这是知识分子的担当，行家们倾向于认为这是他江郎才尽的征兆。宋朝忍不住反驳：媒体认为他是江城最后一位知识分子。我不相信媒体，尽管他们经常刊载我的言语。其次，你指的是他收到的子弹和匕首吗？这样说来，真有那么回事了？宋朝简单要跳起来。别激动，小伙子，匕首是两年前寄来的，子弹半年前寄来，两个包裹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我恰好都在场。刚寄到时，大伙乱成一团，蓝田教授当场报了警。康乐教授说，大家都为蓝田教授感到担忧，现在，他认为那是蓝田教授一生之中秀得最成功的一次，匕首和子弹都是他自己寄的！这样坚硬的物质只有在传奇当中才会出现，蓝教授把自己和别人拉开距离，凭一把刀和一粒子弹。当时，远见灼识的人太少，以至于闹得沸沸扬扬。警方如临大敌，院里每个老师都被找去谈过话。作为院长，警方特别要我做好院里老师的安抚工作。后来，还派了两个便衣贴身保护教授的安全，那是蓝田教授最辉煌的时刻，声誉如日中天，居然盖过我这个院长。看上去，康乐教授到此时亦不能释怀。我选择给自己寄一把菜刀，康乐教授说，张小泉牌的，也是油光锃亮，但影响小多了，我也寄到办公室，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打开包裹，他们却见怪不怪，从那一刻起，我对人性恶的一面有足够深的认识。后来，教授们不断收到奇形怪状的器物，一柄鎯头，几只压扁的臭虫，最恶心的一个给自己寄了一段猪大肠，就一个月前，天热，包裹在路上耽搁了几天，结果，把整个办公室弄得像个停尸房，臭气熏天，这就是蓝田教授恶劣的先例引发的后果。昨天，晚报上有重金悬赏证人的启事，我动员一些学生参加了，那些最恶俗的故事都是他们编的，我想考察一下他们的想象力，这对我们经济学术研究工作的开展很重要。这也说明我们对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认识，襟怀坦白。不像蓝田教授，内心其实和我们一样被欲望填满，但是又要跑来跑去给别人排忧解难，一面还给自己寄子弹。

从巴比松出来，宋朝觉得自己要疯掉，所有人都在耍他，所有的真相都是假的，最可怜的是他还自以为在寻求真相。他现在怀疑所谓的江滨公园事件也是子虚乌有，教授夫人不过在扮演某种角色，仿佛自己在睡梦了奸污一名面目模糊的女青年。宋朝决定马上找到李文。宋朝拨打的每个电话都是冰冷的女声回复：对方已关机。整个下午，宋朝在江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他看到至少五起车祸，三辆摩托车在事故中解体，在江城中心的回溪公园，宋朝看到一名流浪汉在裸奔，几名警察和成群结队的市民在后面追赶，气喘吁吁。宋朝在市局大厅里待了两个小时，李文办公室没有人，下属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或者知道但不想告诉，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阴影中。下午四点半，李文的电话打进来，他知道宋朝在找他，但不方便露面。现在，江滨公园一案已破，他想请宋朝吃个饭，一来宋朝非常关心这个案子；二来，他也可放松放松。在警局附近街边满是苍蝇飞舞的小店，宋朝很快知道事件的前因后果。这是江滨公园两个月之内发生的第五起强暴案，各种迹象表明，案犯均为同一人，在其他地方犯过抢劫、偷窃，潜逃至江城，在江城最大的丝织厂打工。此人胆子很大，明知警方已全面监控江滨公园却依然犯案，案发当天，他绕到受害者背后，将其击昏，然后剥光衣服，巡警听到响动向案发地点靠近，居然在眼皮底下被他逃脱。但匆忙之中，他在女孩衣服上留下指纹，经过这些天全市性的排查摸底，终于将其识别。那么蓝田教授？宋朝急不可耐。对，李文说，我一直非常纳闷，你们一直在说蓝田教授，蓝田教授这样，蓝田教授那样，似乎他就是凶犯。我们没有及时澄清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你们重金悬赏目击证人让我们陷入被动，虽然没有采取措施，但上面发了火。我们也加快了指纹识别进度，幸好，案犯对自己颇为自信，没有外逃，今天下午三点被抓获归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这就是事件的全部？这就是事件的全部！我找你的时候，你不是说到蓝教授？宋朝问。对，李文说，让我们先喝几杯解解渴，李文与宋朝连干了三大杯，我是虚与委蛇，有些时候假戏真做，有时候甚至有些过火，但上面认为一切要以破案为重。江城治安长久以来都不错，屡次受到上面的表扬，现在两个月内发生五起强暴案，就在市中心。我知道你们压力很大，但为什么要拉上蓝田教授？我们什么都没说，只在埋头做事。你不是现场给蓝夫人当场打过电话？是的，我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她是文艺方面的人士，总是幻想自己生活在小说之中，又或者，她的言不由衷也许表明还有不名誉的事发生，她在试图隐瞒。今天早上，我去ｚ大学，工商学院的院长向我证实确实有过匕首和子弹的事，是你带队到现场查看的。宋朝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墙上弹回来，歇斯底里的样子。他们吃饱了撑的，瞎编些故事。他们被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吓坏了，李文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外界有些传闻，但作为消息发布的权威部门，你们大概不会相信那些传言吧。不过，李文又喝下几杯，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既然你们郑重其事说到蓝田教授，我倒还真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相信，既然外界屡次三番提到他，肯定有某种事实依据。之前，我们没有精力，现在案件已经了结，可以来关注这个事件了。宋朝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平时他并不胜酒力，一瓶啤酒足够放倒自己，现在，连同李文喝的，已经堆下五六个空瓶。李文手机中不时有电话打进，大都是江滨疑案已破的祝贺。宋朝意识很快接近麻木，听到李文神采飞扬讲解破案细节，刚咽下去的酒精突然又涌上来，急忙之中，宋朝站起来往门口狼奔，他听到背后椅子倒地的声音，穿过迷宫式的走廊，强忍着喉咙里涌上来的酸气，在卫生间蹲下，一阵揪心的干呕，什么都没有出来，整个身子虚脱一样瘫软。他抬起脚，回头经过包间，听到李文依然拿着电话说个不停，他没有进包厢，去门外透透气，出门左拐，宋朝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前面一堵没有拆掉的墙壁上画着几个黑体字，看得不是很真切，宋朝用手机的微弱的光亮照了照，认出上面弯弯扭扭写着几个字：这个狗娘养的世界。后面加了三个鲜血淋漓的感叹号。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邢晓飞,男,1977年生,浙江金华人,文学硕士,已在《天涯》《书屋》《随笔》《青年文学》《山花》《散文》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随笔、文论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