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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敏小说的“轻”与“重”

2020-09-10聂章军

百家评论 2020年6期

聂章军

内容提要:对生命轻与重、灵与肉的展现,是鲁敏小说的两个重要维度。鲁敏通过故乡与异乡的差异,表现文学中的“轻”与“重”,以轻盈的意象承载沉重的乡愁,以故乡之“轻”对比异乡之“重”,以农耕文明之“轻”对比城市文明之“重”。靈与肉的矛盾是鲁敏小说的另一个主题。她笔下的人物以逃离的方式证明自身存在,对抗现实与欲望之间的矛盾。灵与肉的撕裂产生了扭曲的情感与欲望,这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鲁敏的叙事在轻与重、灵与肉之间游刃有余,通过小说中的速度感与对时间、叙事节奏的掌控,鲁敏的小说表现出了一种举重若轻的叙事艺术。

关键词:鲁敏  东坝  人文向度  轻与重  灵与肉

对生命轻与重、灵与肉之间辩证矛盾的展现,是鲁敏小说的两个重要维度。《燕子笺》《纸醉》《细细红线》《青丝》《在地图上》等等,鲁敏经常选择轻盈之物作为小说的核心意象,以“轻”承载、消解生命之“重”,用举重若轻的方式表达其对生命的独特诠释。《拥抱》里婚姻不幸的女主角与患有自闭症的大男孩,以一个拥抱化解二人深深的孤独;《幼齿摇落》的主题指向现代人婚姻的无聊与情感的荒诞,以及更深层次爱的缺失,但最终却落脚在一包小小的乳牙上。鲁敏的叙事,驾轻就熟地游走在“轻”与“重”之间。

如同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对生命“轻”与“重”的叩问,生命的存在与价值取向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问题。鲁敏作品的主人公们往往终其一生在探寻生命和存在的“轻”与“重”。她笔下很多人在追求自由,渴望生活的“陌生化”,以放浪形骸之姿寻求欲望的暂时满足,也就是在追求“生命之轻”,但往往事与愿违。鲁敏笔下的男男女女们在追求中幻灭,斯佳因为追求害死了一条年轻的生命(《此情无法投递》),小六因为追求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发现自己已一无所有(《奔月》),晓蓝因为追求离开了牢笼般的厂区却失去了心中所爱(《六人晚餐》)。对生命轻与重、灵与肉之间矛盾的展现,是鲁敏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

一、轻与重:纸上的故乡与异乡

福克纳以“邮票大”的家乡为蓝本,虚构了一个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打通了一条通往世界文学的道路;马尔克斯建构的马孔多小镇,使拉丁美洲的百年历史获得了普遍的人类社会意义。打造故乡的文学地理给新时期的中国作家以启迪,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历史可以浓缩进一个小小的文学王国,借此反映一个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普遍问题。可以说,鲁敏是一位自觉的“原乡神话”的追逐者,东坝与都市是其文学世界中的原乡与异乡。都市的物欲横流和爱的缺失,作为异乡图景映射出故乡东坝乌托邦般的温柔良善。乡愁也由此而来。

纸是轻的,而乡愁是“重”的。《纸醉》《燕子笺》《在地图上》,离开家乡居住在城市的鲁敏,选择在“纸上”创作故乡的人事芳华。这不仅源于中国作家普遍的寻根情节,也是作者重建写作意义的努力与尝试。鲁敏钟情于“纸上还乡”,乡愁也成为其创作的源动力之一。谈及“东坝”系列小说的创作时鲁敏说,“东坝”二字好像有魔力一般,一想到那里的山山水水、日日夜夜,她便醉在其中而不自知,其后的书写是醉后的书写,是真糊涂,也是真性情。王德威也在《原乡神话的追逐者》一文中谈道:“绵恒于其下的,则是时移事往的悲伤、有家难归或惧归的尴尬,甚或一种盛年不再的隐忧——所谓的‘乡愁’,亦于焉而起。‘故乡’因此不只是一地理上的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及未必与作家‘谊属同乡’的读者)所向往的生活意义源头,以及作品叙事力量的启动媒介。”①对故乡的记忆与依恋在作家的纸上慢慢鲜活,乡愁也渐渐放大。

乡愁是已被书写千年的主题,鲁敏的独特性在于,其纸上的故乡承载的是科技时代的“乡愁”。《在地图上》的主角是一位工作在火车上的押车员,他与地图有着不解之缘,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地图、背地图、画地图。因为火车上的工作他跑遍了大江南北,久而久之,在火车上才有归属感,一来到地面反而觉得很不舒服。他用“客里似家家似客”概括自己的人生。科技的进步使得空间不再成为障碍,身处其间的人却找不到心安之处的吾乡。改革开放后,伴随着经济的腾飞,人口开始大规模流动。一批又一批打工者离开故乡,前往县城、城市追寻梦想。一个又一个地名可以用不同的比例尺标注在地图上,然而望着纸上的故土,乡愁却无处安放。

鲁敏刻意选择轻盈的意象去承载情感的重负,以轻重之间的辩证表现人物之间情感的复杂与微妙。《纸醉》中,兄弟二人大元、小元同时爱上了喜欢剪纸的哑巴女孩开音,但少年人的感情注定是难以捉摸、口是心非的。大元用吹笛子传达自己真诚而含蓄的爱,小元则通过给开音讲故事宣泄内心的情感。复杂的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与故乡的关系同样如此。当小元奔赴远方读书,他发现自己对于东坝的感情愈发浓厚而复杂,不单是柔情与挂念,还有苦楚与辛酸,“开音于他,不再是一个心爱的姑娘,而是某种记忆,是少年情怀,是整个小镇的苦涩味道”②;《燕子笺》讲述乡村学校、教师的故事,题目中的燕子和信纸同样是“轻”的象征。不同于刘醒龙的《天行者》致力于表现民办教师困顿中的奉献与坚守,塑造民间英雄形象的主题之“重”,鲁敏的《燕子笺》显得更接地气。故事以修厕所这样一件在知识分子看来无关斯文的事,表达了广袤的中国原野之中,乡村教师简单而执着的信念。

信和纸在当代社会中使用频率越来越低,鲁敏笔下的东坝世界便显得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也由此产生了科技时代的“遗弃人”。《颠倒的时光》中,作者以大棚可以种植错季的水果,表现现代文明对乡土世界的入侵,人与传统、人与自然的关系也随之改变。主角木丹是一个贪恋东坝水土之人,甚至由此显得有些“痴”。他总是以气味来感知世界。为了挣钱,在伊老师的建议下,木丹和妻子凤子搭建起了大棚种西瓜。大棚和农药等等现代技术让西瓜可以逆时生长,但当辛辛苦苦换来的第一次丰收时,木丹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在大棚的瓜田里闻不到应有的香甜气。在四时颠倒之中,木丹虽然挣到了钱,却觉得悲伤甚至惭愧。《思无邪》中同样提到,现在地里正经的作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棚。由现代科技带来的复杂,反衬出乡土之中情感的纯粹。

书写纸上的故乡与异乡,鲁敏游走于轻与重之间,以轻盈的意象承载沉重的乡愁,以故乡之“轻”对比异乡之“重”,以农耕文明之“轻”对比工业文明之“重”。鲁敏这种通过故乡与异乡的差异来表现文学中的“轻”与“重”,还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通过东坝生活的温情脉脉与人性良善,消解现代文明的重压。在中国高速的现代化进程之中,面对现代文明对传统乡土文化的侵蚀,作家们往往选择通过人性之恶表现对物质主义的批判。新时期文学一定程度上是对十七年文学的反拨,对“恶”的描写似乎成为了主流,出现了赵柄(张炜《古船》)、呼天成(李佩甫《羊的门》)、孔明亮(阎连科《炸裂志》)、郭存先(蒋子龙《农民帝国》)、艾宏阳(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等等一系列城镇化进程中的“土皇帝”、恶霸形象。作家梁晓声在写完《人世间》之后谈到,现在的中国读者总觉得文艺作品里善的东西就是假的,恶的东西就是真的,如果把一个东西写得特别坏,大家就觉得很真实。但这种认知显然是有问题的,善与恶本就是人性的两翼,只在文学世界中表现人性之恶显然有失偏颇。伟大的文学,如《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从来不缺乏对人性善的描写。

鲁敏在东坝系列作品中便是致力于发掘人性美好的一面。如果说善是人性之“轻”,恶是人性之“重”,轻与重、灵与肉的结合才是生命的真谛。《逝者的恩泽》讲述了一个“二女一夫”的故事。红嫂的丈夫陈寅冬外出打工意外身亡,留下了一笔抚恤金。没想到的是陈寅冬在外有一个情人古丽,还生了一个儿子达吾提。古丽带着儿子来投奔红嫂,在镇民们诧异的眼神中,善良的红嫂接纳了这对来自边塞的母子,这种宽容多少有些惊世骇俗。红嫂还有一个女儿青青,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四人彼此之间渐生依赖之情。然而好景不长,古丽和青青同时爱上了镇中青年张玉才,生性浪漫风流不循规蹈矩的边塞女子古丽,这时却主动退出,还为青青和张玉才之间牵线搭桥。红嫂得了重病,古丽的儿子达吾提眼睛也有问题,二人却都彼此退让,想将那笔抚恤金给对方使用。另一部作品《离歌》则是以生活中的琐碎,承担了死亡之“重”。小说主要由三爷和彭老人的对话组成。三爷的工作与死亡有关,这也带来了三爷对于死亡的从容与洒脱。彭老人对于死亡的态度则是另一个极端,活在73岁“坎上”的彭老人终日忧心着死亡,但这种对生命的热爱和执着同样真实可爱。整部小说犹如一首隽永的乐曲,一唱三叹间歌咏着人性的美丽与良善。

另一方面,书写都市里的异乡人,表现现代文明之“重”带给都市人的精神重压。《小流放》的题目让人联想起卡夫卡的名作《在流放地》,后者通過描写一台结构精妙的杀人机器对犯人处决的全过程,表现在现代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人类在道德、信仰与追求间迷失。这和鲁敏的《小流放》表现出的主题意蕴是相似的,但鲁敏刻意用一个“小”字,以轻逸消解了命题的沉重。故事中穆先生和妻子为了儿子的初三中考冲刺,搬家到离孩子学校较近的地区,而且特意选择箪瓢陋巷,取消一切娱乐,让孩子专心学习。清贫寡味的生活让穆先生感到与世隔绝,生活的琐碎带来的只有无聊。“小流放”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困苦,却实实在在地压垮了穆先生。《小流放》的故事在《铁血信鸽》中延续,二者具有互文性,主角同样叫穆先生。穆先生的妻子热衷于养生之道,从方方面面规定家人的饮食。穆先生觉得妻子对健康的追求是正确的,进步的,但这样的生活让他感觉空洞。但在信鸽身上,穆先生看到了生命中久违的惊悚与激情。信鸽可以在风沙中穿越千里,那是穆先生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与寄托。最终穆先生被生命之“重”压垮,为了追求生命之“轻”,他在高楼上纵身一跃。

二、灵与肉:生命的欲望与虚妄

鲁敏说:“故而,我与东坝的关系,注定便会是这样,我的肉身,虽饮食于都市、悲喜于都市,但我的灵魂,仍滞留在东坝,长夜不归。”③这便引出了鲁敏作品的另一个主题,生命中灵与肉的矛盾。“肉”一方面代表沉重的肉身,另一方面代表人的本能与欲望;“灵”则是人的心之所在,是希望与虚妄的象征。长篇小说《六人晚餐》中,六个人身上都体现了灵与肉的矛盾冲突:苏琴的虚荣和欲望,与她内心尊严和道德的矛盾;丁伯刚身为工人的骄傲与惨遭下岗之间的内心矛盾;丁成功有着对于纯洁透明爱情的信仰,但他害怕玻璃般的爱情一旦碰到世俗婚姻便会幻灭破碎;晓蓝努力奋斗希望能离开厂区的理性和她渴望逃离无爱的婚姻,追寻自己内心情感之间的矛盾;晓白内心关于青春、成长乃至性别意识的疑惑;珍珍一方面有着对爱的强烈渴望,另一方面又得过且过,将错就错。鲁敏小说中对于生命中灵肉冲突的展现可以说是淋漓尽致。

灵与肉的矛盾纠葛使生命沉重。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写道:“我的身体在世就是个体命运的发生,不是我撞上了命运,而是命运撞上了我,或者说我的身体撞上了我的灵魂……正因为肉身是偶在的,所以它沉重……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寻生命变得沉重,如果它们不再相互找寻,生命就变轻。”④生而为人,肉身之沉重无从选择,也意味着人必须遵从生活中的种种限制。然而欲望同样与生俱来,在世俗的重负下,对欲望的追逐转化为个人和世界的对抗。灵与肉的撕裂便由此而来。鲁敏小说中灵与肉、欲望与虚妄之间的矛盾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解读:

第一,通过逃离的方式,对抗现实与欲望之间的矛盾。在鲁敏笔下,灵与肉的冲突常常表现为内心的情感被世俗所压抑,这种长期的压抑又会迸发出某种力量,并以极端的方式释放。逃离便是其中之一。长篇《奔月》可以说是一部关于逃离的小说。主人公小六在内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不喝酒,口味清淡;而在外,“另一个”小六很能喝酒,喜欢吃辣,甚至还有一个情人。这两幅截然不同的面貌注定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为了逃出这种几近二元对立的生活,小六选择用失踪这种极端的方式打破一切,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小六便化身为吴梅,去了一个陌生的小城镇。然而“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谓的逃离与从零开始的生活,无非是把曾经大城市中发生过的一切重演一遍。在小城镇中,小六有了新的情人,职场中的钩心斗角也一切如故,想要低调行事,却莫名其妙一路“官运亨通”。由逃离带来的希望也是虚妄的。有意思的是,这个小城镇名为乌鹊,乌鹊这个意象在古文中时常意指远人将归,“老妻悬望占乌鹊,愚子催归若杜鹃”(宋·戴复古《镇江别总领愚子催归》)。鲁敏已暗示奔向远方的逃离,实际不过是另一种回归。

逃离是证明自身存在的方式。对人主体性缺失的展现,也是鲁敏小说的重要主题。《奔月》中,小六自述其逃离的原因,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可以随时随地和另一名主妇对换位置,身边的人也不会感到些许异样。由此小六觉得世间众人大多如此,彼此之间都可以互相替代。也就是说,小六找不到自己身为人的独特性。人被物化,如康德所言,人应该是一切的目的,而不是手段和工具。所以小六以逃离的方式试图重构自身的主体性。在《西天寺》中,鲁敏对这一主题的表述更具隐喻性。故事讲述一家人在清明节扫墓、吃饭的经历。在主角符马眼中,整个过程都十分无聊。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为了寻找一些激情,符马先去和“那个女孩”幽会,然后又去爬山,但无聊的感觉只在这个过程中蔓延与放大。小说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可看作符马逃离的原因,下部是其逃离而无果。主角的名字符马,谐音“符码”,暗指人的符号化。符马试图以逃离寻求生活的价值与意义,反倒证明了生命西西弗斯般的荒诞。

逃离也是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书写。《万有引力》是一部结构精巧的作品,所有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叙述视角如击鼓传花般从一个人转移到下一个人,分别展现一个个主人公平凡的日常琐事。看门人睡眠被打扰,以赶走门前停车的人作为发泄;被轰走的人是消防大队的,他临时起意去一家公司开了一张消防罚单;公司中接待他的人外号“肥鸽子”,被处罚后“肥鸽子”去找地税局领导疏通;领导处理完公务后去密会一位年轻的“小姐姐”,送了“小姐姐”一张购物卡;“小姐姐”拿着购物卡找中介“棒球帽”换成现金;而这个“棒球帽”实际就是最初打扰看门人的那个人。他们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想要逃离自己的生活,但正如题目“万有引力”一般,谁也无法逃出如自然规律一般牢不可破的社会规则。整部小说的叙事呈环形,让人联想起福柯对于“圆形监狱”的论述:现代权力如毛细血管般遍布在整个社会的细枝末端,逃离是徒劳的,甚至对逃离的幻想其实也是虚妄的。

第二,描写扭曲的情感和欲望,这种扭曲是源于灵与肉的撕裂。鲁敏在作品中刻画了很多性格“拧巴”的人物,如斯佳、小青(《此情无法投递》),晓白、晓蓝、丁成功(《六人晚餐》),小六、小六母亲(《奔月》),扭曲的性格和欲望仿佛是他们对抗世界的方式。欲望也始终是鲁敏小说的一个关键词,《荷尔蒙夜谈》便是对欲望这一命题的直接讨论。这部小说的主题可以概括为:当我们谈论欲望时我们在谈些什么。四位中年男女围坐夜谈,各自谈起自己关于性的隐秘私事,且都是关于婚外情、忘年恋等等与传统道德不符的行为。其中真正的主角何东城的性体验则更加惊世骇俗。他在太平洋上空的飞机上突然感覺到情欲,旁边的女人在熟睡,何东城居然用那位陌生女人的手给自己手淫。何东城是一位艺术家,人到中年的他创作激情和灵感逐渐退化。他迷信荷尔蒙与创造力的关系,这次出格的行为让他再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疯狂与澎湃。与何东城有过半夜缠绵的叶羽对前者控诉道:“我跟飞机上的女人一样,跟她的手一样,就是个抽象的玩意儿,都是你处理荷尔蒙的某种变异手法,十八年前是压抑,现在是放纵,反正你就是想要矛盾重重的绝望与刺激,是不是啊?这样你就抓住什么艺术创造力的小尾巴,是不是啊我的大师!”⑤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力比多”是人类一切行为的原动力,性本能驱使着人类的欲望。到了鲁敏这里,本能与欲望,灵与肉的关系变得更为复杂。作者固然认可肉体本能的暴动,但刻意以有违人伦的扭曲姿态呈现出来,其中的暧昧不清之处,也正是主题意蕴的幽深所在。

同性恋是鲁敏表达灵与肉冲突的题材之一。在中国大陆语境中,同性恋群体长期处于被遮蔽的状态,关于同性恋的文学也处于非主流的边缘地位。这一“隐秘”的群体身上也集中体现了由灵与肉的分离所带来的困境。鲁敏的小说中涉及同性恋的作品虽然不多,但都令人印象深刻。《风月剪》的主角宋师傅,是小镇中一位长相秀气的男裁缝。他不断拒绝身边的女性爱慕者,到30多岁还没有结婚。宋师傅有一位少年男徒弟,镇民们渐渐发现,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宋师傅有断袖之癖的传言渐渐在小镇中流传。同性恋,且是师徒之间,这给宋师傅带来了双重压力,但此时他顾忌的却是徒弟的未来。为了让徒弟摆脱困扰,宋师傅主动去和镇中最丑的女人睡觉,甚至最终选择了自宫。鲁敏对于同性恋的书写,其复杂之处还在于,与同性互相慰藉的主人公,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此情无法投递》中的斯佳,她之所以选择和“暴力美学”同居,有在灵与肉的矛盾中选择妥协的因素。斯佳与“暴力美学”是在网上相恋,见面之前,斯佳一直认为对方是男性。可以说,“暴力美学”其实是斯佳在同性恋之路上的领路人。两人同居后虽然相处融洽,但性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症结。斯佳有对性的渴望,她想要完整的情与爱,灵与肉。这也注定了两人的抱团取暖终有结束之日。《六人晚餐》中的晓白同样如此。缺少父爱的晓白,在姐姐和妈妈身上产生了对异性的厌恶。在对哥哥丁成功的幻想中,晓白感受到了爱。所以晓白实际上是心理哺乳期的同性恋,他对同性和异性有着同样的厌恶。晓白内心的诉求其实是对爱的渴望。

矛盾之外,鲁敏的作品中也表现了灵与肉的统一,这种统一是以极端且残酷的方式达成,即坠落。《坠落美学》的女主角空姐柳云,嫁给了一位大他二十岁的富豪牛先生。当起了全职太太的柳云渐渐不甘寂寞,与牛先生的保镖渐生情愫。他们之间的偷情被牛先生发现,牛先生居然直接安排了一场车祸,让那位年轻的保镖“意外”身亡。欲望被极端压抑的柳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航班上,正从万米高空向下自由坠落。《三人二足》的主角章涵同样是年轻的空姐,她偶然遇到了一位有恋足癖的鞋店老板邱先生,后者对章涵的一双玉足大加赞美,并且希望聘请她当送货的试鞋模特。章涵在与邱先生的交往中感受到了其中欲望的流动,她喜欢这种荷尔蒙带来的刺激。章涵的接货人名叫华青,在华青身上章涵感受到了另一种单纯的爱意。华青告知了章涵事情的真相,原来邱先生是大毒贩子,他所谓的恋足癖其实是为了借助章涵运送毒品。章涵陡然间明白原来那种欲望带来的刺激是假的,是虚妄的。她最终选择拉上邱先生同归于尽,二人一同从高楼坠楼。昔日的情欲和他们沉重的肉身合为一体。《铁血信鸽》同样以坠落结尾,穆先生在纵身一跃中向铁血与自由致敬,那超逸尘世的瞬间也是灵与肉统一的刹那。在坠落中,灵与肉完成了悲剧性的永恒,达成了美学层面上的升华。也许作者有些残忍,扼杀了那些真正去追逐激情的生命。但在现代文明的重压之下,也许只有在坠落中这些孤独者才能拥有无拘无束的时间与空间。

三、举重若轻的叙事艺术

文学的主题总是不可避免地变得沉重,正如现代人愈发沉重的精神与生活。那么此时的文学应该承担怎样的角色?文学是探寻人类遭受痛苦和希望减轻痛苦二者之间的联系,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轻”在鲁敏的作品中有独特的地位。鲁敏曾言,《奔月》最初的书名叫《逸》,“逸”字既有奔跑逃亡,也有闲适安乐之意,而“轻”是对于这个汉字最直观的印象。月亮在文学中也总能传递出轻盈、静谧、诱人的感觉。我们在主角小六身上看到了现代人的焦虑、孤独与空虚。小六的失踪,是为了消解生命之“重”,而承载这一沉重命题的是“奔月”的浪漫与飘逸。《当我们谈起星座》通过热闹至极的社交文化,讲述都市中人的孤独和人情冷漠。面对人间的沉重命题,作家的目光却意外地投射到虚无缥缈的星座之上。《戒指》《种戒指》两部作品中“戒指”作为核心意象出现,一方面戒指具有物质价值,另一方面戒指中间是空的,象征不存在的东西。戒指在鲁敏笔下便成了空虚欲望的代表。鲁敏的叙事在轻与重、灵与肉之间游刃有余。

隐疾、宿命、主体性、伦理、人性、底层、死亡,鲁敏小说的种种主题形态论者已多有提及。应该说这些主题并不单单属于鲁敏,鲁敏的独特性在于,其轻扬与飘逸的语言和举重若轻的叙事风格。卡尔维诺是一位对文学中的“轻”推崇备至的作家,他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总结了小说中“轻”的三種不同含义:

“一、减轻词语的重量。从而使意义附着在没有重量的词语上时,变得像词语那样轻微。二、叙述这样一种思维或心理过程,其中包含着细微的不可感知的因素,或者其中的描写高度抽象。三、具有象征意义的‘轻’的形象,如薄伽丘的故事中卡瓦尔坎蒂舞动那双细长的腿从坟墓上方越过来。”⑥

随便打开鲁敏的一本小说,便可发现类似的例证比比皆是:

“她微微笑着,走在厂区的空气里,像是被云朵所托举,随着玻璃屋的临近,她感到自己这臃肿的身子快像小鸟一样飞起来了!简直有些轻浮、忘乎所以了……事故之后,整条十字街上所有在室外的人们都在用发誓的语调,淌着口水似的,宣称他们闻到了这股奇特的香气,他们当时就有了挠痒痒般的感觉,并从各自的位置、动作、谈话中停下来,纷纷抬起头,向因为接连拆迁而变得浑浊的半空张望,同时贪婪地嗅起鼻子,不少人因此接二连三打起了喷嚏。”⑦

《六人晚餐》的故事起笔于一起厂区的爆炸事故,面对沉重的悲剧,作者却连用云朵、小鸟、口水、香气、喷嚏等等没有重量的意象,仿佛整个世界在灾难的亲临者面前变得轻微。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晓蓝依靠着最轻的云,好像如小鸟般飞了起来。居民们没有哭天抢地,却关注起了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接二连三的喷嚏更是增加了戏谑性。鲁敏用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表现了人在灾难面前那种恍如隔世的错愕感。

小说中的速度感,是鲁敏小说叙事艺术的另一种表现。在文学中营造速度感,可以让读者感觉到兴奋和朝气蓬勃,觉得充满精力和力量。鲁敏在早期作品《我是飞鸟我是箭》中就体现了由速度感带来的美学意义。小珂和二生哥哥短暂而激情的欲望,体现了充满荷尔蒙的青春活力。《企鹅》的开头第一句“快,快,快。一切要快,除了做爱”⑧,一上来便把由速度和欲望产生的张力摆在读者面前。结尾处“我”骑在摩托车上的一脚油门,再次展现了平凡人的乐观与激情。《奔月》的最后,作者连续五段用“小六快跑”开头,在小说中营造了如电影般充满速度感的视觉效果。奔跑是对情感的宣泄,在不断移动的镜头中,读者也产生了心灵的共鸣。生命的“轻”与“重”也在由速度带来的激情中彼此消融。

与速度相关的是时间。叙事是对时间的加工,作者通过压缩或延长时间的方法对小说的节奏加以掌控。《六人晚餐》在引子里写到爆炸,一切轰然开始,这时鲁敏却突然把读者急速拉向14年前,也就是故事真正开始的时间刻度;《此情无法投递》1983年的圣诞夜,陈丹青在那一夜初生,也在那一夜直抵死亡,记忆被无限拉长。应该说,鲁敏是一位对时间十分敏感的作家。《枕边辞》中,由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年龄的变换被不断提及;《正午的美德》《天衣有缝》中人物的行为逻辑被年龄所主导。时间、年龄与速度的关系在鲁敏的作品中显得无比暧昧,对其中时机的精准捕捉也是鲁敏作品的魅力所在。

鲁敏相信虚构的力量,她说:“小说本身便是虚妄——自然,这虚妄很可倚靠,它自成一体,别有洞天,深广而奇崛。”⑨小说之虚妄可以对抗生活之虚妄。鲁敏小说中的轻与重、灵与肉,最终统一于其作品的人文向度。体现出得是作家的人文情怀,即对小人物尊严、价值的关切与珍视,对生命圆满与残缺、平凡与超越的思考。

注释:

①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23页。

②鲁敏:《纸醉》,选自《思无邪》,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77页。

③鲁敏:《主角其实是“东坝”》,选自《时间望着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96页。

④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114页。

⑤鲁敏:《荷尔蒙夜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页。

⑥[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8页。

⑦鲁敏:《六人晚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页。

⑧鲁敏:《企鹅》,选自《铁血信鸽》,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1页。

⑨鲁敏:《我以虚妄为业》,《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5期。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北省研究生创新资助项目“70 后作家的‘小镇’想象与身份建构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CXZZBS2019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