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过客 不朽的天才
2009-03-03曹明伦
摘 要:爱伦•坡(1809—1849)在世时也许是最不被人理解的作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人开始发现他作品的价值,把他尊为侦探小说的先驱、科幻小说的奠基人、恐怖悬念小说大师、超凡绝伦的天才作家。但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误读甚至曲解这位天才作家及其作品。本文作者在细读爱伦•坡全部文学作品和部分文学评论的基础上,重新解析了坡命途多舛的原因,较全面地分析了他的诗歌和小说,探究了他的宇宙观和艺术观以及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指出只有了解了坡的宇宙观,才能真正地了解他的艺术观,从而才能更全面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作者希望在坡200周年诞辰来临之际,他曾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有更多人成为他愿意花一个世纪来等待的读者。
关键词:爱伦•坡; 宇宙观; 艺术观; 200周年诞辰
中图分类号:I712.0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544(2009)01-0079-05
Abstract: Edgar Allan Poe(1809—1849) was perhaps the least understood writer in his lifetime. Yet, time and the beauty in his writing have joined forces at last to establish his literary fame—he is now respected as a pioneer of the detective story, a founder of science fiction, a master of horror and mystery, and a singular even unique genius of his century. Nevertheless, nowadays many readers, including some scholars, still misread or distort Poe and his works. Based on close reading of all Poes poems and tales, some of his essays and reviews,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nalyses the causes of Poes unfortunate life, evaluates the beauty in his poetry and tales, and makes a thorough inquiry into his philosophical ideas and artistic convictions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two aspects. He points out that the philosophical ideas Poe articulates in his Eureka affords us the key to understanding his artistic convictions, and that only when we understand his artistic convictions can we fully perceive the profound meanings of Poes works. At the moment when the 200th anniversary of Edgar Allan Poes birth is coming, the author hopes that more and more people around the world would become the readers for whom Poe once said he could afford a century to wait.
Key words: Edgar Allan Poe; philosophical ideas; artistic convictions; the 200th anniversary of Poes birth
一、愿他的在天之灵不再孤独
“我不在乎我尘世的命运/只有少许的尘缘——/我不在乎我多年的爱情/被忘却在恨的瞬间——/我不悲叹我孤寂的爱人/生活得比我快活,/但我悲叹你为我而伤心,/我仅仅是一名过客”(Thompson 1984: 57)。这是爱伦•坡20岁时写的一首小诗,原名To—(《致——》),曾收入他第一次署名出版的诗集《阿尔阿拉夫、帖木儿及小诗》(1829)。坡在同年还写过一首题为《孤独》的诗,诗中道:“从童年时起我就一直与别人/不一样——我看待世间的事情/与众不同……”(Poe 1982: 415)。
一名与众不同的孤独的过客,这既是坡为自己绘的自画像,也是这位天才作家在世时的真实写照。的确,爱伦•坡时代的美国文坛文豪辈出,如欧文、库珀、梭罗、霍桑和爱默生等等,但时间最终只为坡戴上了天才的桂冠。然而,大凡真正的天才都是孤独者,因为他们很难得到同代人的理解和赏识。坡曾试图阐释死亡欲望,可在弗洛伊德为其下定义之前,谁会理解这种欲望呢?坡常常描写血淋淋的暴力,可在海明威那些短篇小说问世之前,谁会认为暴力小说也是纯艺术呢?坡特别擅长制造恐怖悬念,可那个时代的读者尚不知“心理恐怖小说”为何物。坡不止一次地以双重自我作为小说的主题,可当时评论家的词库中还没有分裂人格这个字眼。坡仰天浩叹青山绿水被高炉浓烟蹂躏,可19世纪的芸芸众生还没有环保意识。坡俯首嗟吁科学的发展并没有为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可那时的文人学者并不热衷于谈论终极关怀。更有甚者,当笔者读霍金的《时间简史》时,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必读过坡《我发现了》之后再读《时间简史》的人多少都会有此同感。霍金的“大爆炸”难道不像坡的“神性自我扩散”?霍金的“黑洞”难道不像坡的“绝对空白”?霍金的“大爆炸奇点”难道不像坡的“辐射中心”?而且两书都得出同一结论:宇宙之存在乃从“无生有”到“有化无”的一个过程。只不过前者的支撑是一个艺术家头脑里幻影般的概念,而后者的依据则是现代理论物理学。
坡在 《诗歌原理》中评论平克尼(E. C. Pinkney 1802-1828)的一首诗歌时说:“不幸的是平克尼先生出生在遥远的南方。他若是生在新英格兰,也许早就被封成了美国的头号抒情诗人。”(Thompson 1984: 83)如果说平克尼真是生错了地方的话,那么坡则是生错了时代。似乎坡当时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在《我发现了》中借其主人公之口引述了开普勒《和谐之宇宙》卷五序言末段中的两句话:“我不在乎我的作品是现在被人读还是由子孙后代来读。既然上帝花了六千年来等一位观察者,我可以花上一个世纪来等待读者。”(Quinn 1984:1270)坡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60载春秋,在他200周年诞辰来临之际,唯愿他等来的读者不负他的期待,愿他的在天之灵不再孤独。
二、怀着文学梦漂泊的孤独者
坡在这个世界上只羁留了40年(1809—1849)。世人都知道他命途多舛,半世坎坷,并把他后半生的不幸归咎于他的养父约翰•爱伦,更确切地说是归咎于爱伦没给坡留下遗产。但这种看法似乎有失偏颇,因为没有遗产和穷途潦倒并无必然联系。坡当然有理由抱怨爱伦抛弃了他,因为他打记事儿起就作为爱伦的养子生活在他家中。他曾希望有朝一日能继承爱伦的部分遗产,他认为爱伦的“绝情寡义”不仅是要掐断他的经济来源,而且是要毁掉他的文学抱负。但爱伦的“绝情寡义”也自有其道理,毕竟他与坡并无血缘关系,他当时收养坡仅仅是出于同情,他已经让坡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他曾希望坡有朝一日表现出能继承他经商事业的倾向和能力,可坡除了写诗似乎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所以他也有理由抱怨坡背叛了他。坡与爱伦的决裂,实际上是两个性格志向都截然不同的男人的分手。约翰•爱伦固执、冷峻、讲求实际;而坡则敏感、冲动、充满幻想。爱伦生活在他的商品现实世界里,而坡则沉溺在他的文学梦幻世界中。所以他俩的决裂说不上谁是谁非,因为这对他俩都是一种不幸。爱伦的不幸在于他收养了一个在性格志向上与自己没有丝毫共同点的孩子。坡的不幸在于他一直混淆了他置身于其中的现实和他想象中的世界。
这种混淆不仅使坡难以与养父沟通,也使他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于是他写出了他的想象、梦幻、思考和探索,同时也写出了他对某些能获高额稿费的二流作品的轻蔑,写出了他对某些互相吹捧的二流文人的愤慨,“将攻击的目标对准了波士顿和纽约的文学权威人士”(埃利奥特 1994: 220),结果在文学圈子内大量树敌,使他本来就不好过的日子更加难过。他似乎是故意导演了一出悲剧。他似乎是亲手点燃了一团大火,而且最终在这团悲剧的烈焰中焚烧了自己。
三、不仅是小说,而且是艺术品
坡一生写了70篇小说。后人对坡的小说有不同的分类,不过当代评论家对坡小说的分类已日趋统一,大致将其分为四类,即死亡恐怖小说、推理侦探小说、科学幻想小说和幽默讽刺小说。
死亡恐怖小说是坡小说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一类。这类小说气氛阴郁,情节精巧,有一种梦魇般的魔力。但这种魔力是不确定的,所以100多年来,评论家们对这些小说的看法总是见仁见智。有人认为这些小说“内容颓废,形象怪诞,基调消极低沉,充满悲观情绪和神秘色彩”(张英伦 1979: 242);有人则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或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来解读这些小说,认为坡在这些小说中表现了一种比人类现实情感更深沉的幻觉体验。譬如过去人们认为《瓶中手稿》和《阿•戈•皮姆的故事》写的不过是惊心动魄的海上历险,而现在却有人认为前者象征人类灵魂从母体子宫到自我发现和最终消亡的一段旅程,后者则象征“一段人类精神从黑暗到光明的漫长求索”(Symons 1978: 218);过去有人认为《厄舍府之倒塌》是美国“南部蓄奴制社会必然崩溃的缩影”(张英伦 1979: 244),而今天则有人认为《倒塌》实际上是宇宙终将从存在化为乌有的图示。总而言之,当代西方学者认为坡的死亡恐怖小说之解读范围非常宽泛,他们甚至从中发现了“他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亲缘关系”(埃利奥特 1994: 219)。
坡是推理侦探小说的鼻祖,这早已是举世公认的定论。不过在坡的时代,英语中还没有侦探小说这个说法,坡自己将这类作品称为推理小说。一般认为坡的推理小说共有4篇,即《莫格街凶杀案》、《玛丽•罗热疑案》、《被窃之信》和《金甲虫》。但就故事情节而论,《你就是那人》似乎也应归入此类。坡在前三篇推理小说中塑造了业余侦探迪潘的形象,并创造了推理侦探小说的基本模式。尽管坡的初衷只是想证明自己具有分析推理的天赋,而不是要创造一种新的小说类别,但事实上他这几篇小说却对推理侦探小说的兴起和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福尔摩斯这位家喻户晓的大侦探实际上就脱胎于坡的迪潘。福尔摩斯的塑造者柯南道尔曾感叹,在爱伦•坡之后,任何写侦探小说的作者都不可能自信地宣称此领域中有一方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天地,“一名侦探小说家只能沿这条不宽的主道而行,所以他时时都会发现前方有坡的脚印。如果他偶尔能设法偏离主道,独辟蹊径,那他就可以感到心满意足了”(Symons 1978: 225)。
坡不但是侦探小说的鼻祖,而且是科幻小说的先驱。尽管严格说来他的科幻小说只有两篇,即《汉斯•普法尔登月记》和《气球骗局》,但前者比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早30年问世,后者也比凡氏的《气球上的五星期》早写19年。坡固然不以其科幻小说著称,但他对西方科幻小说的影响却非常深远。有学者认为坡是“科幻小说的奠基人”(Regan 1967: 8),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之父”(Hammond 1981: 132)。著名科幻作家凡尔纳在1864年论及坡的影响时说:“他肯定会有模仿者,有人会试图超越他,有人会试图发展他的风格,但有许多自以为已经超过他的人其实永远也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 (ibid.)。
幽默讽刺小说是坡小说的一个大类,就篇数而论占了他小说的三分之一。有些西方学者对坡的这类小说评价不高,如西蒙斯认为坡的讽刺小说滑稽有余,有潜在的虐待狂倾向,因此不能与他的其他小说相提并论(Symons 1978:209);坎利夫认为坡的幽默小说读来令人不快,从而将其“撇开”,只将其小说分为“恐怖”和“推理”两类(Cunliffe 1967: 74);哈蒙德认为坡的幽默讽刺小说已经过时,“因为他所嘲讽的对象(惟利是图的商贩、不学无术的学者,自封的文学大师和小丑般的政治家)在100多年后的今天早已消失”(Hammond 1981: 102)。但这些学者似乎忽略了一点,即坡所嘲讽的不仅是他笔下那个“事事都在出毛病的世道”(Quinn 1984: 821),而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假恶丑现象。坡笔下有人凭剪刀糨糊当上文豪诗宗(《森格姆•鲍勃先生的文学生涯》),今天这世界仍有人凭糨糊剪刀当上教授博导;坡笔下有美国人因当小报编辑而顺便在15岁时就成为与但丁齐名的文坛大家(《森格姆•鲍勃先生的文学生涯》),今天也有中国人因后来当了出版社编辑而顺便在16岁时就成了翻译爱伦•坡的译坛高手;坡笔下有设法把泥浆溅到路人鞋上“拓展业务”的擦鞋工(《生意人》),今天仍有把碎玻璃撒在路上“招揽生意”的补胎匠和用强行“拓展业务”的手段牟取暴利的电信公司。因此笔者认为,坡的许多讽刺小说仍具有现实意义,仍能让人们发出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笑声,尽管这种笑声在消逝时往往会伴着一丝苦涩。
萧伯纳在论及坡的小说时说:“它们不仅是一篇篇小说,而完全是一件件艺术品。”(Regan 1967: 12)笔者以为,这批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包括坡的各类小说。
四、幽幽咽咽的丧钟为谁而鸣?
“坡作为一名诗人开始其创作生涯。他文学生命的第一阶段即以三本诗集告终”(Quinn 1984: 1370)。坡一生共出版了4本诗集,它们是《帖木儿及其它诗》(1827)、《阿尔阿拉夫、帖木儿及小诗》(1829)、《诗集》(1831)和《乌鸦及其它诗》(1845)。
《帖木儿及其它诗》出版于1827年5月。这本诗集中的10首诗只是爱伦•坡的习作,但这些“出自心底”的习作翻开了爱伦•坡人生体验的序章,它们在内容上已表现出诗人对生命意义的关切和探求,在形式上已显露出了他那种具有梦幻般节奏的艺术特色。书名篇《帖木儿》欲揭示对世俗功名的追求到头来终将是虚幻。《梦》和《模仿》痛惜美好的童年像梦境一样消逝。《金星》和《湖》表现了少年诗人的孤独和孤傲。而在《亡灵》一诗中,坡似乎已开始在暗示死亡乃美之永恒或者是《梦》中所说的“永恒之光”。
《阿尔阿拉夫、帖木儿及小诗》于1829年12月在巴尔的摩出版,收诗12首,其中5首为《帖木儿及其它诗》中旧作的修订稿,如《帖木儿》一诗由原来的400余行缩写为241行。书名篇《阿尔阿拉夫》可以说是一则寓言或一种象征,坡在这首422行的长诗中继续着他对生存与死亡、现实与梦幻的思考。阿拉阿尔夫(AL Aaraaf)是阿拉伯神话中一个既非天堂亦非地狱的灵魂寓所,但在坡的想象中,这个寓所成了16世纪天文学家特荷•布拉厄曾观察到的一颗行星,成了上帝派来接获释灵魂的“天国大漠旷野中的一块绿洲”,那儿“没有凡尘间的浮沫沉渣,有的全都是美人与鲜花”(Quinn 1984: 39)。此集中的《梦境》等短诗似乎也都在重复或深化前一本诗集的主题。在这些诗中,坡继续用他独特的意象和象征表现他独特的人生体验:精神之孤独、对自我的逃避、对死亡的预见以及对理想之美的渴望。这种体验当然超越了他的时代,故当时批评家多以为他的诗不过是诗人青春期的梦呓。
《诗集》于1831年4月在纽约出版。坡在《诗集》序言中首次对诗进行了一番阐释。他说:
依我之见,诗与科学论文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直接目的是获得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诗与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目的是获得含混的快感,而不是明确的快感。只有达到了这个目的才算是诗。小说赋予可感知的意象以明确的情绪,而诗所赋予的是不明确的情绪。要使意象给人的感觉不确定,音乐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要素。因为我们对音乐的理解是一种不确定的概念。音乐与给人以快感的思想结合便是诗。没有思想的音乐仅仅是音乐,没有音乐的思想则是散文,因为它的情绪是明确的(Quinn 1984: 17)。 虽说后来坡为诗下过一些定义,如“诗之所以是诗,仅仅是因为它可在启迪心灵的同时对其施予强烈的刺激”(Thompson 1984: 15),再如“诗是有韵律的美之创造”(ibid. 78),但《诗集》序言中的这段阐释与他自己的诗作最为相称,因为在现代诗人中,少有人像他那样写诗时“既用眼睛又用耳朵”(Regan 1967: 6)。这本集子里的新作都是音乐与思想结合的典范。《致海伦》只有3节,每节5行,形式精巧,音韵和谐,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那位“精疲力竭的流浪者”因发现了“理想之美”而感到的平静。《睡美人》舒缓的节奏使坡那种梦幻曲的音律和超自然的气息更为水乳交融,使读者似乎也觉得香消玉殒的伊蕾娜是在沉睡。在《不安的山谷》和《海中之城》中,诗人抽象的理念完全渗入了具体的意象,无论是“在无名荒冢间摇曳落泪的百合花”(Quinn 1984: 66),还是“苍昊之下那汪忧郁凄清的海水”(ibid.: 67),都会把读者引入诗人对死亡和毁灭的冥想和体验。
《乌鸦及其它诗》出版于1845年11月,距《诗集》的出版相隔了整整14年。坡在该书序言中对此作了一番解释。他说:“一些没法控制的事使我一直不能在任何时候都全身心地投入这个在更幸运的情况下本该成为我终身选择的领域。对我而言,诗并非一个目的,而是一种激情。这种激情应该受到尊重,它不应该而且也不可能为了人们微不足道的报偿或更微不足道的赞赏而被随意唤起”(ibid.:18)。坡在这14年间写诗不多,但却从未停止对其原有诗作的修改,所以收在他第四本诗集中的29首诗都是精心之作。书名篇《乌鸦》可谓坡诗歌理论乃至文学理念最全面的体现,其主题是他认为最富诗意的“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伤”。为了效果的统一性,他只写了108行;为了格律的独创性,他配置了一种前人未尝试过的诗节;为了情节的复杂性,他故意让主人公一开始把乌鸦翅膀拍窗的声音误认为是敲门声;为了艺术作品的暗示性,他设计了一个其字词不变,但其寓意却不断变化的叠句——永不复焉。按照他在《创作哲学》末段中的说法,读者读到全诗最后两节便会“开始把乌鸦视为一种象征,不过要到最后一节的最后一行,读者才能弄清这象征的确切含义——乌鸦所象征的是绵绵而无绝期的伤逝”(Thompson 1984: 25)。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坡又唤起了他所尊重的那种“激情”,接二连三地写出了《尤娜路姆》、《钟声》、《黄金国》和《安娜贝尔•李》等10余首诗。《尤娜路姆》和《安娜贝尔•李》仍以美女夭亡为主题,但这次诗人哀悼的是他的亡妻弗吉尼娅。《黄金国》表现了诗人对“理想”终生追求、至死不渝的信念。《钟声》一诗似乎是坡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丁丁鍈鍈的银钟(雪橇之银铃)欢快悦耳,可惜只有14行;铮铮鏦鏦的金钟(喜钟)其乐融融,不过也只有20行;当当啷啷的铜钟(警钟)延续了34行,凄厉刺耳的钟声好像无处不在;幽幽咽咽的铁钟(丧钟)长达44行,哀婉忧郁的钟声似乎永不停息。坡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当然也想到了芸芸众生的命运,因为认真读过钟声的读者往往都会想到一个海明威式的问题:那幽幽咽咽的丧钟为谁而鸣?
五、对天国之美的苦苦追求
坡的作品形式精美,辞藻华美,音韵优美,所以评论家们在把他归入浪漫派、歌特派、颓废派或象征派的同时,都沒忘记说他有唯美主义倾向。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说坡是个唯美主义者,不过这并非因他作品的形式美,而是因他的艺术主张。坡主张写“纯小说”、“纯诗歌”。他认为艺术就是创造美,认为美是艺术的基调和本质,认为艺术之本源乃人类对美的渴望。但坡又不同于一般的唯美主义者,因为他所追求的美并非戈蒂耶所说的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美”,而且他也不认为“美本身即具有道德意义”。那么坡追求的是一种什么美呢?他在《诗歌原理》中说:
如果一个人仅仅是用诗来再现他和世人一样感知到的那些景象、声音、气味、色彩和情趣,不管他的感情有多炽热,不管他的描写有多生动,我都得说他还不能证明他配得上诗人这个神圣的称号。远方还有一种他尚未触及的东西,我们还有一种尚未解除的焦渴,而他却没能为我们指出解渴的那泓清泉。这种焦渴属于人类的不朽。它是人类不断繁衍生息的结果和标志。它是飞蛾对星星的向往。它不仅是我们对人间之美的一种感悟,而且是对天国之美的一种苦苦追求(ibid.:77)。
由此可见,坡要追求的是这种“天国之美”,或用他在同一篇文章中的另一种说法,他想创造的是“超凡之美”。但何为坡心中的“天国之美”或“超凡之美”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艺术家的艺术观实际上就是他的宇宙观。要知道坡心中的“超凡之美”到底是什么,我们只能从反映他宇宙观的《我发现了》一书中去寻找答案,正如有学者指出,“读懂《我发现了》有助于解释爱伦•坡小说中许多不甚明确的寓意”(Beebe 1967: 121)。坡开宗明义地宣称该书探讨的是宇宙的本质、起源、创造、现状及其命运。坡认为宇宙是由一个作为精神存在的上帝从虚无中创造的,但这番创造并非《圣经》所描述的那样,而是上帝凭着自我扩散在一瞬间化成了万物。宇宙的现状就是上帝的扩散存在。有扩散就有凝聚,而且上帝具有原始独一性,所以构成万物的原子在其扩散过程中就已经包含了一种立即产生并永不停止的向独一性回归的趋势。宇宙万物的多样性将回归统一性,多重性将回归单重性,异类性将回归同质性,复杂性将回归简单性。最终万物合一,还原为虚无。然后上帝会再次扩散,于是,一个崭新的宇宙又将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在坡看来,这种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过程是一个既真实又壮美的过程,这个真与美融为一体的过程就是他要追求的“超凡之美”。只要窥见了这种“美”的光芒,人们对死亡(失去自我本体)的恐惧便会平息。但这种“超凡之美”非凡胎肉眼所能窥视,所以坡要通过他梦幻般的作品让世人“隐隐约约地对其瞥上一眼”(Thompson 1984: 77)。可以说《我发现了》是爱伦•坡艺术殿堂的建筑蓝图,而他的一篇篇诗歌小说则是一幅幅渲染图。依照这种关系,我们不仅可以把皮姆在南极的突然消失、两个威尔逊的同归于尽、以及厄舍府之倒塌都视为一种回归,甚至对厄舍在抽象派绘画诞生之前绘出的那幅抽象画(一个没有光源但却沐浴着光辉的内部空间)也会若有所悟。
笔者认为,只有了解了坡的宇宙观,才能真正地了解他的艺术观,从而才能更全面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在他200周年诞辰来临之际,但愿他曾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有更多人成为他苦苦等待的读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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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03-15
责任编校薛旭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