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段“二黄”

谈　歌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这是现代京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号人物——杨子荣的著名唱腔，二黄导板。这句唱腔，五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大都耳熟能详。我第一次被深深震动，却是1976年8月7日，在唐山。那是我第一次去唐山，听一位姓郭的师傅唱的。

那时，唐山大地震的救灾工作已经全面铺开。全国各地的人员、物资从四面八方蜂涌而来。我所在的企业，也有支援唐山救灾的任务——专程运送三车油毡。油毡，是用动物的毛或植物纤维制成的毡子，也有用厚纸坯浸透沥青后加工而成的，这种建筑材料有韧性，不透水，用来做屋顶、地下室的墙壁、地基等的防水、防潮层，民间也叫“油毛毡”。三个司机，三个押车的。我的师兄郭全河，司机兼带队。我是押车的。

油毡头天晚上就装好了。我们早晨三点钟起床，发车。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三辆“解放”牌卡车，走八达岭、经北京、过天津……一路颠簸，朝唐山行进。下午三点钟，所有人都饿坏了。郭师兄发话，在路边停车，吃干粮。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都是从单位食堂带来的饼子和咸菜。领导还特批了半面袋子馒头，外带两大桶白开水——领导有先见之明啊，半道儿上哪儿找水去？

晚上七点多，我们从丰润县进入了唐山市区。天还没有黑下来。依然闷热，一丝风儿也没有。放眼望去，一片狼籍。视野中的房子十之八九倒塌了。到处是解放军战士清理死尸的景象。地震发生已经十天了，埋在下边的人，生还的希望肯定不大了。我的头一阵阵地发蒙，来之前，已经对灾情有了心理准备，但现实与想象的距离太大。唐山真的完了吗？用当时的流行说法，唐山真的要从地球上消失了吗？

一路懵懵地走，几乎听不到哭声。偶尔有几声，也是稀稀落落。人们都麻木了？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了，当大灾来临之时，人们根本就顾不上哭泣。

在进市区的路口停了车，有登记处。几个工人模样的汉子，站在那里登记运送救灾物资的车辆。一个精壮的汉子迎过来，三十多岁，很客气，他告诉我们在哪里停车、在哪里卸货。郭师兄大概还是没听明白，忙说：“同志啊，我们没来过，您能不能给我们指个路呢？”汉子仰头看了看天，说：“天快黑了，路也不好走。我还是带你们过去吧。”汉子就上了我们的车，三辆卡车就往市区行驶去了。郭师兄与汉子互通了姓名。汉子姓梁,是开滦煤矿的工人。按照那个年代的流行称呼，我们喊他梁师傅。

路果然不好走，颠颠簸簸地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救灾物资接收站。把油毡卸下，我凑到郭师兄胳膊上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大家的肚子开始乱叫。郭师兄说，“大家先吃饭吧。”我就要爬到车上去取干粮。梁师傅拦下我，说：“你们还是先住下，安稳了再吃。”郭师兄同意了。我们又重新上车，梁师傅把我们领到了一个住宿的地方——十几间临时搭建的棚子——专门安排运送救灾物资的司机。

管登记的汉子，四十多岁，瘦高个儿，绿豆芽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郭师兄上前问贵姓。巧了，这位师傅也姓郭。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二人就聊上了。郭师傅看了介绍信，很痛快地给我们登记了。

已经有不少人住下了。就着矿石灯的光亮，我们开始吃饭。梁师傅坐在旁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儿。我们请梁师傅也跟着吃点儿，梁师傅谦让说：“我吃过了。”郭师傅也凑过来了。郭师兄招呼他：“当家子，您也跟我们一块吃点儿吧。”郭师傅忙摆手，笑道：“你们吃，你们吃，我吃过了。”

郭师兄对郭师傅说：“老哥，您晚上在这儿值班儿。您家里也得有人照顾啊。”

郭师傅愣怔了一下，又“哦”了一声，没有说话。我看到梁师傅轻轻捅了一下郭师兄，郭师兄就不再说。郭师傅笑道：“你们先吃着，我看看好像又来车了。我去看看。”就起身走了。梁师傅看着郭师傅的背影，低声说：“你们别问他家的事儿……”梁师傅停顿了一下，又涩涩地说：“老郭一家七口……就剩下他一个人儿了……唉。”

一家七口？包括老人孩子？几个孩子？多大了？我们都不敢问，也不敢再说，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吃干粮，汩汩地喝水。不一会儿，郭师傅回来了。他笑呵呵地说：“行了，今天可都住满了。”梁师傅递上一个缸子，说：“郭大哥，累一天了，你喝口水。”郭师傅大概也是渴了，接过缸子，一气喝完了。他应该是累了，我注意到了，他的手有些抖。

郭师傅擦了擦嘴，就笑了：“我还真是渴了。”便无下文了。他仰起头看天，他喃喃道：“今天立秋了……”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他有泪光在闪动。

我在一旁叹息：“唉，这场地震，唐山怕是……”

郭师傅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看着我们笑了，笑得很自信、很坚定：“你们得信我的话，唐山完不了！”

我随着笑。大家也随着笑了。郭师傅看看天，说：“这天气太闷了，怕是要下雨啊。我给你们唱个戏儿吧。”

梁师傅一旁笑道：“好啊！郭大哥的嗓子好，唱得比杨子荣还好听呢。”我们都说好，热情地请他唱一段。是啊，这闷热的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能闯进来，冲淡一下沉闷的气氛才好哩？他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郭师傅咳嗽了一声，笑道：“我可是唱不好，你们将就着听。”说完，开始唱了。他唱得是“样板戏”里杨子荣“打虎上山”那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我们都惊呆了。梁师傅唱得果然好。高昂，激烈。这像是个一家七口都在地震中遇难的情感吗？这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宽阔心胸啊！事过32年，我仍能记得梁师傅唱戏时的那种自信、刚强的表情。我豁然尝到了梁师傅唱腔后边的滋味。唐山，有梁师傅这样的汉子，永远也垮不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耳边总轰响着那句“二黄导板”：穿林海跨雪原……

32年之后，我又来到了唐山。真的看不出一点儿当年废墟的痕迹了。唐山变了——宽畅的街道，林立的高楼，到处都是草坪，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和纯真的笑脸……那天的早饭，在一个名叫“南湖”的酒店用餐。这里，过去是煤矿的塌陷区。堆满了煤矸石。而现在已经是绿树成阴，花草遍地。市里的老唐告诉我，这里要建成半西湖那么大的风景区。我惊愕了一下，疑问道：“行吗？”老唐自信地笑了：“行！明年就完工了。”老唐的笑容我很熟悉，当年郭师傅就是这种自信的笑容。

我跟着他们向高处走，登上了一座人工小山。四下望去，果然，湖光水色，尽收眼底。我回头看看老唐，突然想问问当年那位唱戏的郭师傅，可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耳边又轰然响起32年前，老郭师傅那一曲充满激情的“二黄导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