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娥的婚事
2009-02-26陈永林
陈永林
玉娥长得好看,手脚又勤快,人又聪明,又一家三代都是贫农。因而玉娥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破了。
一有媒婆上门,玉娥就躲到房里去了。媒婆同娘说话时,玉娥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媒婆说那男人怎样怎样好的话。玉娥一句不漏地听进心里去了。说男人好的话大多是身体壮实,脑子活络,会体贴人什么的。
玉娥的娘总有借口,对媒婆说,娃儿还小,还可帮我挣两年工分,你知道她爹死得早,如果她出嫁了,那我们家就成“超支户”了。在生产队干一年活,若年终算帐时,如还欠生产队的钱就叫“超支户”。
其实,玉娥也不小了,已十九了。村里十九岁的女人大都找好了婆家。但媒婆不傻,玉娥娘说玉娥小,只是对自己介绍的男人不满意。媒婆不灰心,仍四处为玉娥物色般配的男人。
这回,媒婆又帮玉娥物色了一个男人,男人叫何大山,是南山大队的,大山的身体壮实得跟山一样,一餐能吃三蓝边碗冒尖的饭,没菜,都能吃得下。在农村,女人找男人,先看身体壮不壮实。身体壮实的男人大都会吃,会吃的男人才会做事,在生产队挣的工分就高。挣的工分高,分的粮就多,就不会饿肚子。身材壮实的男人还给女人一种安全感。何大山一家三代也是贫农。何大山兄弟多,五个,在农村,兄弟多,不管干啥都不会吃亏,而且何大山是老幺。
玉娥的娘被媒婆说得动了心,就说,我同儿子商量商量。媒婆就说,那你大后天给我回音。玉娥的娘说,行。媒婆走后,玉娥的娘提了个篮子去自留地讨菜去了。
躲在房里的玉娥气得一跺脚,鼻孔里哼一声,心里说,我的终身大事竟不同我商量,却要同弟弟商量,好像出嫁的是弟弟。
这时弟弟玉锁回家了,玉锁见了坐在房里生闷气的玉娥,说,姐,有啥不高兴的事?玉娥说,没呀,我生啥闷气?玉锁说,瞧你撅起的嘴能挂得住一只尿桶。你的嘴才挂得住一只尿桶呢。玉娥回了句,再也不理玉锁了。
娘提着半篮青菜回来了。娘对玉锁说,有个媒人给你姐介绍了一个叫何大山的男人。媒婆把何大山说得天好地好的,不知实际上怎么样。这事你拿个主意。玉锁忙说,这是姐的终身大事,当然让姐拿主意。娘说,你姐不认识那人,她咋知道那人是好是坏呢。玉锁说,我也不认识那个何大山呀。娘说,再说你姐没念过书,而你念初中一年级了。书念得多,明白的事理也多,看人也看得准。明天你就去他家里“查家”。玉锁说,我去查家?娘说,对,你去。
在赣北一带,男女订婚前,女人的父母会到男人村里探听男人的情况,譬如男人有没有暗病?男人手脚勤不勤快?男人的人品怎么样?做不做偷鸡摸狗的事?男人的脑子笨不笨。女人的父母也可直接去男人家里,看男人家里的粮仓满不满?看男人家的屋顶漏不漏雨?当然男人的父母也可去村里探听女人的情况。这就叫“查家”。
玉娥说,娘,还是你去。他还小,不懂事。玉娥这样说,玉锁不高兴地说,我已12岁了,还不懂事?我是家里的户主呢,户主就得给家里的大小事情拿主意。爹死后,户口簿上的名字删除掉了,玉锁的名字放在户口簿第一页的户主栏上。
第二天一早,玉锁就被娘叫起床啦。往常,玉锁不睡到太阳升起一竹杆子高不起床。娘给玉锁借了一身衣服,褂子是中山装,有四个口袋,卡叽布。裤子是黄色的,的确良,衣服大了,玉锁穿在身上,里面空荡荡的。玉锁说,衣服太大了。娘说,将就一下。
玉锁洗了把脸,娘端碗面条,面条里还卧着一只鸡蛋。往日,玉锁早上喝稀得能当镜子照的粥。家里来了客人,才下面条。玉锁吃了一碗,就搁下碗,娘说,锅里还有。娘拿过玉锁的碗,又给玉锁盛了一碗。娘说,你吃饱点。你中午得饿一餐。要记住,你不能在那男人家吃中饭。“查家”不在男人家里吃饭,也是规矩。主要是怕欠人情。亲事成了倒好。那今后就是亲戚,吃顿饭没啥大不了的。如亲事没成,那不白吃了人家一顿饭?再说吃了人家里的嘴软,那就不能正确地判别一个人的好坏。
仅半个时辰,玉锁就到了何大山的村庄。玉锁记起有个叫何小石的同学就住在这个村庄。玉锁向人打听何小石的家。玉锁还没进何小石的门,何小石就跑出来。何小石说,开初我还在村口等你呢。我刚进门,你就来了。玉锁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你家?何小石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想向我探听何大山的事呢。玉锁说,肯定是媒婆告诉了何大山,何大山又告诉了你。何大山这人怎么样?何小石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对了,你也认识他。玉锁说,我认识他?何小石肯定地点点头,认识。上个月,公社革委会开批斗全公社地主的会,第一个蹿上台批斗何天佑的就是何大山,你还说要向他学习呢。玉锁这才记起来了。上个月,学校组织学生参加批斗会。批斗会的气氛很热烈,台上的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地主的滔天罪行,台下的人不时激动地高呼着“打倒××”“××罪该万死”等口号。批到何天佑时,竟没人控诉他的罪行。据说何天佑是个开明的地主,他的田地租给佣人,收的田租极少,碰上旱灾水灾,还免收地租。佣人有个三病四痛的,没钱看病,何天佑就借钱,从不收利息。因而批斗何天佑时,冷了场。公社革委会刘主任正为这事不快时,何大山蹿上台了,何大山对着何天佑狠狠踢一脚,振臂高呼,打倒万恶地主何天佑,可跟着呼喊口号的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学生。何大山说,大家不要被何天佑这个狡猾的敌人蒙骗了,他给人一些小恩小惠,目的在于拉拢人心。其实他吃喝着农民的血汗,毒蛇永远是毒蛇,豺狼永远是豺狼。毒蛇永远变不成泥鳅,豺狼永远变不成绵羊——何大山说得一套一套的,又说得像有点道理,便得到台下许多革命群众的附和,会场的气氛又变得热烈起来。
又有许多人上台揭露何天佑的罪行。
何大山对何天佑拳打脚踢的,下手极重,有多大的力使多大的力,何天佑被打得晕倒在地上了。
那时的何小石指着何大山问玉锁,你认识他吗?玉锁摇摇头。何小石自豪地说,他是我村庄上的。玉锁听了一脸羡慕,他真了不起。他嫉恶如仇,敢爱敢恨,他有一双猎人的眼睛,豺狼尽管披着羊皮,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今后要向他学习。
想到这,玉锁很兴奋。那人真的是何大山吗?如真的是何大山,那我一定要让我姐嫁给他。
何小石说,走,我们先去打鸟,我们村后的树林里有许多鸟。何小石拿来两根弹弓,递给玉锁一根。玉锁说,这弹弓做得真漂亮。何小石说,是何大山做的,他送一把给我,送一把给你。玉锁的眼里有了亮闪闪的光,兴奋地问,他知道我?何小石说,当然知道。
两人进了树林,树林的鸟真的很多,有八哥、麻雀、喜鹊,还有斑鸠、猫头鹰、黄莺,树林里一片鸟叫声。但两个人没打中一只鸟,玉锁很失望。何小石说,要不,我们掏鸟窝?见一棵苦楝树上有只八哥鸟窝,窝里还有小八哥叫。玉锁说,我们捉几只八哥养,据说八哥会讲话呢。但苦楝树太滑,又太直,没手攀脚踩的枝枝丫丫,两人都爬不上去。
这时,何大山来了。玉锁见了何大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脸涨得通红。何大山亲昵地拍了一下玉锁的肩说,想掏鸟窝?这还不容易。何大山回家拿来十几颗马钉,一把铁锤。马钉不是一般的铁钉,而是两脚钉。何大山在树上钉起马钉,隔一米的地方就钉一颗马钉。手能握着马钉,脚能踩着马钉。何大山爬上树了,但鸟窝筑在树顶上,树梢太瘦,人不能上。何大山让何小石拿来一根长竹篙。何大山拿长竹篙往鸟窝上一捅,鸟窝散了,五只小八哥也全摔在地上,全摔死了,两只大八哥在头顶上愤怒而悲哀地叫着。
何大山拿着竹篙在头顶上一阵飞舞,竟打着了一只八哥,八哥受伤了,掉在了地上。玉锁捉到了八哥,对何大山说,哥哥,你真行,连飞的八哥都能捉倒。
何大山对玉锁说,走,去我家吃饭。玉锁捉到了八哥,极兴奋,娘对他说的话早忘了。
后来玉锁一直玩八哥。他在八哥的脚上绑上一根棉线,线头握在手里,然后松了手,让八哥飞,八哥飞到哪,玉锁就跑到哪,玩得极开心。
太阳往鄱阳湖里坠时,玉锁才回家。一回到家,娘又煮面条。娘说,饿坏了吧?玉锁说,不饿。娘就变了脸,你在他家里吃饭啦?玉锁说,没,我在同学家吃了饭。我同学同何大山在一个村庄上,我就去找他问何大山的事。我同学啥都同我说了,说得很细,我对何大山也有了很深的了解。娘问,他人怎么样?玉锁说,是个很好的人,他的身体极棒,身上的肉硬得石头一样。田地的活样样在行,在队上拿最高分,12分,还是生产队的会计,算盘打得叭叭响。他不抽烟不喝酒,他配姐姐绰绰有余。这门亲事该早些定下来,我在他家呆了一个时辰,就有两个媒婆来做媒。
玉娥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年的正月初六,玉娥穿着红棉袄,蒙着红围巾在一阵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进了何大山的门。
但玉娥婚后的生活极不幸福。何大山的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对玉娥拳打脚踢的,玉娥身上总青一块紫一块的没块好肉。何大山还懒,家里的油瓶倒了都懒得扶一下。何大山而且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的。玉娥整天过着以泪洗脸的日子。
婚后的第三年,何大山因犯强奸杀人罪被判了死刑。
玉锁很愧疚,他朝玉娥跪下来,流着泪说,姐,是我害了你……玉娥说,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娘也说,都怪我,我不该让玉锁……玉娥喊,娘,别再说了。玉娥一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