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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名草木

2009-02-26刘燕成

岁月 2009年1期
关键词:后娘糍粑娘娘

刘燕成

白头婆

粗略估算,已经十八年没有吃到白头婆了。那是一种银灰色的植物,叶阔,枝杆纤瘦,无杈枝,常常在潮湿阴黑的林子里可以遇得见。

白头婆还有一个名字,叫“叫粑叶”,逢年过节,老家人都喜欢打糍粑庆祝,白头婆就是打糍粑时放到了粑槽里和着糯米饭一起打成了糍粑的。煮熟后的白头婆变成了青黑色,轻轻撕开,便可以看得见许多纤白的丝线,据说那是最富营养的蛋白质。掺和了白头婆的糍粑更具有糯性,放在糍架里,火烤数分钟,即可看见黑黑香香的糍粑,长出一个硕大的粑泡,“啪”的一声,泡没了,糍粑就熟了。将糍粑吹去了炭灰,放到嘴里,细细地嚼咽,直到白头婆被啃得稀烂,直到嚼出了白头婆的醇香味来,不知不觉间,白头婆就滑到了胃里。

幼时我最喜欢吃掺和了白头婆的糍粑,却因为姐妹多,总是三两人分一个糍粑吃。大姐很照顾我,她总是吃很少的一半,大半个糍粑留给我。后来我一直在想,大姐在我们五姐妹当中,为何瘦小了那么多去,大抵是因为我害的,她从来就没有吃饱过糍粑。

陪大姐去山林里采摘白头婆,是我最不乐意干的事,往往因此而挨大姐鞭打。大。姐很早就接替了母亲的角色,母亲去得早,许多家务都落在大姐身上,刚刚读完小学四年级,大姐就彻底地离开了学校。大姐最怕我们生懒,在我贪懒的时候她便拣起地上那细细的牛稍棍,开始是做着要抽打的样子,实在是幼时我太懒,很多次大姐恨恨地用牛稍棍抽打在我的开裆裤上,吓得我嚎啕大哭。有时候我故意地抱着屁股在地--上做着疼得打滚的样子,大姐以为是她把我打得重了,吓得她自己也眼泪汪汪的,不知如何是好。

与家门相对的那个对垭坡的山林里到处都是白头婆的,但因为那里坟墓多,母亲就是葬在那里的,我们年纪小,怕鬼,没有大人在,是怎么都不敢越雷池半步的。隔壁水媚姑和大姐最要好,她们常常一起结伴去对垭坡的林子里采摘白头婆。水媚姑和大姐都爱唱歌,山歌酒歌都会唱。她俩在山林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唱着,就忘记怕鬼了。日子久了,对垭坡里那细脆的歌声,却成了寨子的一道风景。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因为求学,使得我渐渐地越走越远。寨子里读书娃少,或者说是读不起书的山娃多,村小办到五年级就没了,我只得到别的大村子借读,直到小学毕业,这段日子倒还是吃得到白头婆做成的糍粑的,因为有大姐在。农闲时,大姐还是像往日那样,随着水媚姑,到对垭坡的山林里采摘白头婆,待回得家来,用黑亮的土鼎罐把白头婆银白色的大叶片煮熟,放到簸箕里,晾在木窗下晒到干。只要节日一到,便可从窗台上取下早已晾干了的白头婆,放到粑槽里和着糯米一起捶打成粑。后来大姐嫁到对垭坡外的那个村庄里去了,成了别人的人,一字不识的水媚姑也跟着对垭坡外的一个男人去了外面打工,十多年了,都没有回来。而我呢,凭借着山里娃那不屈不挠的闯劲,先是考到了省城读了大学,毕业后就工作在了城里,亦是久久地不回家一次,白头婆慢慢地淡出了记忆。

这一年清明,我回家给父亲母亲扫墓,我看见母亲的坟茔外面,到处都是银白色的白头婆,只见它们瘦弱的白杆上,一叶又一叶肥大洁白的叶片,上面淌满了细碎的清明雨,亮亮地,似乎还照见了我的影子。一瞬间,我只觉得那白头婆是多么的可爱,但我不敢去想象,那些年,是它养育了我。深深地,我跪在母亲的墓地,叩揖,我情不自禁哀念过去。

红奶奶

隔壁“肥妹”老奶,是最喜欢用红奶奶耍魔术惹我们的了,只见她轻轻把衣袖一抖,哗啦一声,落出几颗红奶奶来,掉在地上,尽管我们去抢。有时候,抢红奶奶的孩子多了,自然会打起架来的,肥妹老奶却不去劝架的,随便我们打得火起,甚至是弄到头破血流,她也只是在一边看戏,猫着腰,大笑。我想,我喜欢争强好胜,大抵是从抢红奶奶开始的。

红奶奶也叫“牛奶果”,没熟时是青色的,果粒也很细,摘下来,可以看见果柄的一端,淌出一股乳汁样的奶水,白白地,有很强的粘性,用舌尖去尝,却是苦涩得教人打颤。只有待到八九月,稻谷泛了黄的时候,红奶奶也就成熟了,只见它们红灿灿地,一串一串地挂在那细瘦的枝桠里,秋风轻轻一吹,便连着树枝一起颤抖,毕竟,那长满红奶奶的树也瘦弱的太可怜了,米来高的样子罢了,却大概是要长出十斤重的红奶奶来的。放牛的时候,若是运气好,遇了一树红奶奶,是最为高兴不过的事了。

红奶奶却是留给了我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的。还在读小学五年级,那个比我大了四岁的叫凤娇的女孩,天仙一般美丽。她那小小的红脸蛋,总是惹得很多人的仰慕,有亲一口的冲动。她是我的同桌。她的成绩老是差得给人垫底,而她的父亲是寨子里最好面子的,见我成绩总是那么优秀,便把凤娇安排成我的同桌,还三番五次地交代我,希望多多帮助凤娇搞好学习,免得丢他颜面。这凤娇却偏偏就不努力,除了脸蛋儿长得美丽好看,就没别的地方数得上可圈可点的了。凤娇最喜欢吃的野果,要数红奶奶了,而她又偏偏不吃别人的红奶奶,专要我的,似乎是对我有些暗恋。我倒也没有那么“醒水”得早的,只觉得别人都说她美丽,还日日看得见其他大一些的男生给她递信条子,便也就愿意为了她,到处寻找红奶奶,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可是不久的一个中午,我被一伙大男孩拉到离学校偏远的一个山湾里恨恨地滥骂了一顿,他们告戒我,不许给凤娇红奶奶吃,不许与她同桌,不许和她玩纸牌游戏,一句话,不许我和凤娇有任何往来。说完,还一人踢了我一大脚,疼得我抱头就地打滚。而我,却还一直以为是红奶奶惹得的祸害,此后我再也不吃红奶奶了,当然,也从此与凤娇绝交了。

不料这日月竟是如此流逝得飞一般快,想着想着,自己竟然就接近了而立之年,红奶奶也早已淡出了记忆。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在老屋门口遇见几个抡包携子的人,满脸的风尘,我就意料得到他们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想不到其中的一个女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却是没有一个似乎是认识的。“我是凤娇啊,你莫醒得(认识)我了?”,一个女的说。我望着那女人满是皱纹折叠的泛黄的瘦脸,猴一样尖细,头发黄黄地,卷曲到了胸前。我惟独凭借着她那依然涨满了骚韵的胸和魔鬼般瘦细高挑的身材,确认她一定就是凤娇。不过,她似乎依然不知道我因为常常采摘红奶奶给她吃而被别人滥骂踢打过。笑哈哈地,她走到我面前说,“你是吃国家粮的,比我们快活!”。

现在,我想起红奶奶,想起凤娇说过的话,我的心,就越发觉得莫名的疼痛。后娘娘

老家人有一种习俗,称小孩只喜欢称乳名,而且只称乳名最后那一个字的复数,譬如我,乳名本来是称做“阿河”的,老家人却总是称我“河河”(后面的“河”念“祸”音),所以,我们兄妹间,就有“河河、盈盈、成成、正正”这样的乳名了。这不,连

“后娘果”也就直接称做“后娘娘”了。当然,长大后我倒是觉得“后娘果”没有“后娘娘”叫着亲热,当然“火炭泡”就更没法比了。

这后娘娘是一种藤草物,俗名叫“火炭泡”,贴着黄土生长,尤其是黄泥路旁,生长得更为热闹。每年打秧田的季节,后娘娘的花儿次第开放,粉红的,纯白的,甚至是浓黑色的,大片大片地贴在那黄土高坡里,甚为美丽。待得花开月余光景,后娘娘便长出了绿圆圆的果粒,顶在花下。当然,后娘娘是一边开花一边结果的,开在先前的花,先前结果,所以,有一些花还是含苞欲放的模样时,其它的花,却结成黑黝黝的后娘果了。孩子们是最喜欢吃这野果的,一是这野果味道甜美,纯正,没有半点酸苦味;二来,这野果实在是太方便采摘了,黄泥小道,黄土老墙,只要是有黄土的地方,便铺满了后娘娘。

说不清为什么,惟独我特别讨厌这后娘娘。寨子里那些父母健全的小孩最喜欢唱:

妈归来

妈归来

傍晚鸡进窝找归宿

猫近火塘找温暖

天黑不见妈归来

我妈打我不觉痛

后娘打我头长包。

这歌谣常常听得我热泪盈眶,只因为打小就没有了母亲,尽管父亲从来就没有为我们找一个后娘的打算,而我却是常常在梦里看见一个女人恨恨地对我恶打,我以为那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后娘。我对后娘是多么的害怕和排斥,我甚至开始嫉恨起老屋砍脚的那个女人来,那女人是我的祖母辈,我却从未开口叫过她一声祖母的,因为她是别人的后娘,她常常举起手腕粗大的木棒追打自己的孩子,她比男人还要狠毒,遇见她,我总是要绕路避开的,甚至我认为我晚上的恶梦是和她息息相关的。

不经意间,我们就长到了这把生儿育女的年纪,而父亲却是越加老了,他慢慢地蹒跚在老家的周围,他的身后,总是跟着大姐的两个儿子,以及大哥的女儿和儿子,他们在寻找后娘娘。每一次,我看着这些躺在路边的草丛间和父亲一起寻找后娘娘的侄儿侄女们,看见他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听着他们的歌谣,于是乎我便又看见了自己往日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幸福的,因为做为他们父母辈的我们是健康地存在着的。

可是现在,我那受够了人间冷暖和尝尽了人间酸苦的父亲和母亲,都没了。所以我在想,要是我还有一个后娘活着,那该是多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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