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教育思想者的内心冲突
2009-02-19郭延萍
郭延萍
最近,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自己的背叛——无论灵魂还是良心。但是我又不得不如此去做,并且别人也不允许我不做这些背叛自己灵魂和良心的事情。
至此,有人可能会推测我一定从事着某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如果真如此,我内心的苦衷也许会大大减弱。因为若真的在从事那些只有在“月黑风高”之夜才频频出现的举动,那么有朝一日,当自己良心发现的时候,“金盆洗手”依然可能回头是岸。
但是,问题偏偏不是这样。我所从事的工作是有着“崇高的使命和荣誉”的、被人誉为“太阳底下最光辉职业”的工作——教书育人。正是这样一种备受关注和备受推崇的工作,也正是自己的兢兢业业和勤勤恳恳,才使得本人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饱受着“背叛”的煎熬和折磨。
对于什么是教育的问题,很多有识之士从不同的角度给出了很多描述和阐释。但是我想,教育的要义中至少应该有这样一层含义,即教育应该是一项给人谋幸福的事业。我们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士正是抱着这样一种追求,走上了这条为人谋福祉的道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到底能否给人谋福祉。因为,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正在接受着我的教育的学生的生活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是处在痛苦之中。这就使我深感疑惑:为了将来的幸福,就一定要牺牲当下的幸福,甚至现在一定要生活在痛苦之中吗?并且谁又能保证教师现在的所作所为,有助于其学生将来获得幸福呢?既然我的工作既不能使我的学生享受当下的幸福,而我又不能保证我的付出有助于学生将来能幸福,那么,我眼下所从事的工作到底是不是教育工作呢?如果是,为什么它不能给人谋福祉——当下的和将来的?在这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冲撞中,是否可以这样界定:我所从事的是这样一种新型的“教育工作”——既不能使学生当下幸福又不能保证学生将来能幸福的教育工作。
那么,它还是原本意义上的教育工作吗?
在教育的要义中,除了为人谋福祉之外,我想还应该有助人成功的内涵。这又加剧了我对工作的深度怀疑:我的工作是在助人成功吗?有人会说,你的学生中不是有那么多的人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学校吗?是的,这正是我赖以感受自己工作崇高和伟大的原始理由和全部依托。但是,考上了理想的学校是否就是成功的全部标志呢?恐怕谁也不能就此得出肯定的结论。并且在我的学生中,更多的是那些没有考上理想学校的学生,他们的学业之旅是以常人观念下的“最终失败”而终结的——不只是考场上的失败,还有不少学生在心理上承认自己失败。一方面是多数人的失败,另一方面是少数人的“成功”,那么,我的工作到底是助人失败还是助人成功呢?若是前者,那么它是教育工作吗?若是后者,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没有从我这里获取成功感?
当然,这里边也有例外,即那些省市重点学校的教师可能会显得比别人理直气壮、趾高气扬一些,因为他们的学生中考上理想学校的人数多些,甚至会是很多。于是他们自然感到自己的工作毫无疑问是在助人成功——姑且不说考上理想学校是否一定意味着成功,单单从他们利用自己的教育资源优势,不择手段地把全县、全市乃至全省的优秀学生招揽到自己门下的作为来看,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制造更多人的失败感——那些没能被他们“相中”的绝大多数学生的失败感。那些重点中学里优越感异常明显的教师们,倘若能够想到这一层,倘若不是冥顽不化固步自封的话,恐怕就不会继续泰然处之地高谈自己助人成功的“丰功伟绩”了。
除此之外,教育的要义中还有一点,那就是人道。在此,我想向所有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职业”的人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的工作在多大程度上是人道的?在一次由高三年级学生参加的集会上,笔者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一年一度的高考马上就要来临了,在此我想说的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在座的哪些同学会在高考这座独木桥的哪个地方被挤下水,但是,我仍然不得不拼命地把你往那座桥上赶,然后看着你从桥上的某个地方被挤下来。这是不是有点不人道?是的,并且不只是不人道,而简直就是“残忍”。我敢保证,从事这种“残忍”工作的人,不只笔者一人,也不只是少数人,而是多数人乃至全部的中小学教育工作者,大家都在不遗余力地从事着这种“残忍”的举动。事实上,类似的“残忍”之举远远不止这样一幕。当我们牺牲着青少年的身心健康而在应试教育的歧途上狂奔不止的时候,当我们通过牺牲青少年的人格尊严来塑造他们的行为规范的时候,当我们以素质教育为名而扭曲着他们的兴趣爱好的时候,当我们以“为了学生好”为借口而制造着学生肉体和心灵创伤的时候,当我们以“为学生负责”为幌子来实施我们畸形的师爱的时候,当我们在“没有惩罚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的标高下为追求“完整的教育”而对学生实施肉体和心灵的惩罚的时候……你能说你的教育是人道的吗?对此,我不敢倾听我内心深处的回答。这种不敢倾听在制造我的痛苦的同时,还不断加剧着我的痛苦。
还有——
我明明知道并且希望我的学生应该学得轻松些、愉快些,但是为了逾越那堵无形的障碍,我不得不没收本该在他们这个年龄段阅读的书籍,而将更多的习题反反复复地布置给学生,以增加他们“成功”的保障系数。
我明明知道我的学生存在严重的睡眠不足,但又不能不将学生起床的铃声定格在黎明前漆黑的夜空。
我明明知道在这个季节里,我的学生应该走出校门走向大自然的怀抱,但为了所谓的安全,我却不得不将学校的大门紧闭,使他们只能借助浑浊的目光撇一眼遥远的大自然。
我明明知道我的学生生活得并不幸福,知道他们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但却不得不拿明天的、虚无的幸福和美好在学生眼前晃来晃去,以弱化和消弭他们对眼下生活不开心的感触。
我明明知道我传授给学生的知识除了在考试的三天有用之外,之后几乎一无所用,但正是为了那三天,我必须要求他们将这些所谓的知识生吞活剥地“咽下”,管他们是否消化不良。
我明明知道我灌输给学生的那些精神标高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我还是不得不将这些东西树立在学生面前,逼迫他们去追求、去为之奋斗。
我明明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我还是堵死了通往罗马的千万条道路,而只给学生留下一条崎岖的小道……
这就是我,一个自诩为人类灵魂工程师者的所作所为。
南京师大附中王栋生先生的《不跪着教书》曾是我爱不释手的案头之书,但是近来,我却不敢再读,因为我深怕在王先生描述的字里行间,找到我站着的躯体中那跪着的灵魂来。
人们常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我感觉置身苦海的我即使回头,也遥望不到岸的影子。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苦啊!
(作者单位:河南南阳市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邹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