伛偻而行——蹒跚
2009-02-17张生全
张生全
她一步一步向垃圾桶移过去。她和垃圾桶之间是一段很平整的水泥路,但是她依然走得很蹒跚。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的腿不是平整的,要么她身上携带的东西让她的两条腿受力不均匀。
她背上有一个很大的背篼,里面装的全是垃圾。背篼有些烂,一些垃圾翘脚抻腿地从破洞里探出头来了。她在腰上系了一条化肥口袋,口袋是旧的,磨起了毛刺,上面还沾着红红绿绿的污渍。这条口袋一直拖到地上,像围裙一样,使我们根本就看不见她的腿。此外,她身上还挂着破布片、食品包装纸、空饮料瓶之类的废旧物件。这显然是她顺手从地上捡起来的。她没有立即扔进背篼里,不知是因为扔起来费力,还是她故意不扔。这些物件随着她蹒跚的步子摆来摆去,叮叮当当地响,像贵妇们衣服上的珠宝环佩。
那时候我正站一个隐蔽的地方观察她。我是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城市底层生活的。我在路的另一边,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六车道的公路、两条人行道、两条绿化带。我的位置刚好在绿化带后的一株矮树下。矮树开着满满的黄花,有一股晕人的浓香。我之所以把观察点选在那里,有几个考虑:一是天气太热,矮树能提供一块浓碧的阴凉。二是我不能让人发现我在观察一个捡垃圾的老妇人。不能让别人知道,也不能让老妇人知道。我拿出手机,装着看屏幕上的短信,我把眼睛的余光从屏幕上方透出去。三是黄花的香气可以冲淡从垃圾堆里弥漫过来的臭气。那臭气我曾经闻过,稍稍吸入一点,就会像一根粗大的潲水棍,在人的心窝子里使劲杵那么一下。
当她蹒跚着靠近垃圾堆的时候,苍蝇嗡一声炸开了。漫天飞舞的苍蝇,像一群马蜂,又像是一团爆竹——这两个比喻我一时分不清该用哪个?它们代表着苍蝇们不同的感情倾向:拒绝,或者欢迎。
其实所谓的苍蝇,也全是来自于我的想象。我隔得太远,根本就看不清楚苍蝇那瘦小的身子,而且她在走过去的时候,又没有做过任何伸手赶苍蝇这样常规性的动作。但是,我却确定我的想象是合理的。我有经验,我曾经从垃圾堆旁边走过,苍蝇们那铺天盖地的气势差点让我窒息。我肯定苍蝇已经沾满了她的衣服和头颈,并且在她灰白的发丝间爬来爬去。我觉得她现在的脸一定很像一块芝麻饼,一块生满了白霉的芝麻饼……
她停住,揭下背篼放在地上。她的身子一下变得苗条起来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就把装满垃圾的背篼当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把她的身体当成了一只装垃圾的背篼。她弯下腰,开始捡垃圾。她的脸和身体靠得垃圾很近,就像是扎进垃圾堆里了一样。我看见过游泳爱好者鱼一样没入水里的姿势,我觉得这个老妇人面对垃圾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样来叙述一个捡垃圾的老妇人是不是很矫情,或许她和我们一样,对垃圾也是很讨厌的。她的嗅觉触觉视觉也和我们一样,对垃圾这种混乱的、斑驳的、恶臭的、污脏的物团,以及这种物团腐烂后所散发的气味恶心不已,潲水棍,粗大的,能把肠胃杵得翻江倒海,把食欲,情欲,把所有这些人间美好的欲望杵得支离破碎。
不过我又不敢确定。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着与垃圾很亲近很贴切的姿势。如果说她还有和我们一样的欲望和感觉,她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把这些欲望和感觉都关闭了。就像一条无知无觉的破麻袋,破麻袋是张开怀抱拥抱垃圾的。
垃圾是可以分类的。这是她的信条。烂菜叶子,饮料瓶子,食品袋子,鱼骨头鸡骨头渣子,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分解开来区别开来的,它们还有不同的用途,可以归到不同的地方。有的五分钱一斤的,有的一毛钱一斤的,有的一毛五一斤。如果是废铁片、废铜片,嘿,今天就发财了!我想起小时候,很饿,爱寻野果吃。草地里的野果很多,酸黄瓜、炸酱子、野草莓。有一种野地瓜,埋在草根下,粉红的皮,乳白的肉。我们扒开草叶,扒开腐草,我们的眼里只有那粉红乳白的野地瓜。
她重新背上背篼,往下一个垃圾堆蹒跚而去。她这是在做一个重复的动作。我知道我的观察已经结束了,因为她是做一个重复的过程,这个过程她不会做出新意的。而我的文章又不能把这个过程再写一遍。文章最忌讳的就是重复,必须要有变化,有章法,有跌宕。观察不足的时候,可以用合理的想象来补充。作为一篇关于底层生活的文章,我们可以这样往下延伸,她为什么要捡垃圾?她觉不觉得捡垃圾苦?她的背后会不会有一个精彩动人的故事?一个读高中的儿子,成绩特别优秀。却在这时候,她下岗了。为了让儿子继续学业,她只好捡垃圾。当然,最后她通过捡垃圾卖不但让儿子高中毕业,还考上了清华北大……她家里有个长年植物人的老公,为了给他治病,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捡垃圾卖钱给他抓药,细心地照顾他,用爱一声声呼唤他。最后,老公不但醒过来,而且病好了,从床上站起来了……
我一口喝干饮料,把瓶子往一个垃圾桶边扔去,转头回去。不过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就像是我的文章注定要有一个“豹尾”似的。因为怕晒太阳不想过去,结果我没能把瓶子扔进垃圾桶里。瓶子叮叮当当滚到路中间。这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一下子让老妇人兴奋起来。她改变了方向,横着往公路中间走来。我知道,她一定是看上了这个瓶子白铁的壳。我不知道白铁的壳值多少钱一斤,但对她来说,那肯定是一颗又大又红的野地瓜了。
老妇人突然的横穿公路,一下子就打乱了公路上车流的节奏,所有穿行的车辆都摁响了喇叭。突兀的巨大的喇叭声终于把老妇人惊醒过来,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走到了公路中央,走进了车流的旋涡里。她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步子更加蹒跚。但是她的慌乱立刻又引起了车辆更大的慌乱。汽车拐来拐去,喇叭声更响。白铁皮瓶子被一辆汽车踢了一脚,又叮叮当当地滚到了更远的地方。老妇人似乎更慌了,她猛地往前冲了一步,一辆汽车紧急刹车,发出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尖锐干燥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