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恰恰恰
2009-02-10秦锦屏
1
胡小平要回来了。
三宝村长兴奋的一夜没睡好,把婆娘也吵得一夜没睡好。
婆娘嘟囔:“哎呀呀,不就是个胡小平要回来了吗?你看伢你烧包的!我的爷,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当年娶我进门,也莫见你高兴成这样子。”
“你懂个屁!他这大学生一回来,咱村里就能完成上级‘指标了。”三宝村长脸上喜滋滋的,一点儿看不出一夜没睡的疲倦。
“嘁,大学生!胡小平,人家现如今可是个特区打工仔。上夜校,人家娃可是在特区上的,算是人家特区培养的大学生。与你这胡儿台的小芝麻官,有个啥关系呢?发你的白日梦吧!”婆娘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手上还不忘挥舞着尘扫,“噼里啪啦”拍打自己滚圆的身子。
这婆娘,爱俊、瞎干净。刚起床一会儿,能有多少个土星星沾上身嘛。
三宝村长还是被婆娘的话刺蔫了一下下。嘴上却是不依不饶地辩解着:“对着呢,他胡小平是特区培养的打工仔大学生。但说到天上去,终到了,你还得落到地上来。说来说去,他还是咱胡儿台村的人。他是吃咱胡儿台村里的饭长大的。只要他记得咱的恩情,只要他不忘本,他就是咱村培养的大学生。哈。”说完,他一双牛眼仁盯着婆娘的身子,直扑闪。
婆娘嘴一撇,别过脸去,尘扫还在身上“噼里啪啦”地拍打着。
这俏娘们,臭美!
2
婆娘当然知道三宝村长的心事。
上级有任务,各村领指标,生娃的指标,上学的指标,盖房宅基地指标……今年,为了建设“学习型新农村”,上级又有了新规定,各村要至少完成一名“大学生指标”,还有……
自娃他爸当村长以来,胡儿台村年年是先进。关键一条是,各项指标年年都完成。今年是娃他爸任期最关键的一年,“指标”到现在还完不成,咋个能不急人嘛!
现如今,村子的年轻人都不愿意考大学了。好多娃们,上了初、高中,就出急忙忙去打工挣钱了,原先是谁家出个大学生,满村人眼热、学习。可现在,村里人比的是,谁家的门楼高……就凭这样子,这“大学生指标”、“大学生每年递增”两项指标,咋个完成嘛。娃他爸为这事,黑头发里都钻出银针儿了。这下好,天不绝人,回来个打工仔大学生胡小平。阿弥陀佛!
3
胡小平是个好娃。当年因为家贫穷,没钱念大学,这才狠下心去南方打工了。听说,这娃到了特区,一面打工,一面攒钱上夜校,还不忘寄钱给他妈蓝大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前几天,蓝大妮收到了胡小平的信。信中说,他已经在特区念完夜大,如今算是一名大学生了。本月的12号,他回家来探亲呀……
三宝村长给胡小平他妈蓝大妮念信的时候,一只手捏着信纸,一只手在大腿上“啪啪”、有节奏地拍打,那粗壮的胳膊像随时像要变成两只翅膀,振翅而飞!
小平他妈蓝大妮擦着眼泪,心里只念佛:“阿弥陀佛,我平娃出门四年了,这就要回来呀……村长可真是个好人啊。你看他,那高兴的那样子,像是自个儿的娃娃要回家了……”
蓝大妮不认识字,小平写来的家信,一般都是请村长帮忙念。
村长念信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今天,这神色、这腔调,比得上电视上的播音员。要是他的手,不在大腿上“啪啪”地拍打,头发再梳光溜些,那就更像了。
蓝大妮一字一句地听着,点着头,笑着,笑着,一个劲儿地热泪长流。
4
三宝村长咪眼坐在门口发瓷。这日头,老高了!
“村长,在家呢!”一个衣着光鲜的小伙子吆喝一声,走了过来。
门槛上像是装了弹簧,村长“突”地蹦了起来。屁股蛋子上两坨白唰唰的浮灰,像生生安上去的两只大牛眼,一左一右有节奏地蹦跳……
村长快走几步,一双大手紧紧拉住来人:“呀呀呀,快进来,快进来。这是小平吧,呀,你看,伢这么高了。叔可是正念着你呢!屋里坐。坐、坐、坐。”
胡小平腼腆地笑着,恭敬地递上一个鼓胀胀的袋子“我妈说,村长爱抽烟喝茶……”
“你看你,这是……”村长客气着。
“哟,真是咱小平娃呢!”村长的婆娘不知啥时节闪了出来:“天爷,这变化也太大了呀。走的时候,还是个猴碎、猴碎的白脸娃娃呢,这才几年,胡子都旺旺地了。”她白胖胖的手,飞快接过鼓胀胀的袋子。一笑,一扭身,麻利地到里屋放了袋子,外间上了茶水。
三宝村长问长问短,很是热情。
村长婆娘倚着门框,笑嘻嘻地:“哎呀,小平呀,你来就来嘛,还带啥东西。你看看,婶要不收下,又怕伤了我娃的心。以后,你可不能带东西了啊。来来来,磕瓜子,吃花生。小平呀,你都不知道,你三宝叔,这些天,眼里都生了钩子了,人可是天天在盼,夜夜在想,巴望着我娃你回来呢。为迎接你这个大学生,人可是花了大功夫的……”
“那是的。咱小平努力读书,奋斗成了大学生,不容易啊。娃给咱胡儿台村争了光咧!”三宝村长拍拍小平的肩头,满眼笑意。
小平从没被人这样夸过:“村长,我……”
“哎,再甭村长、村长的 。叫叔,叫叔。”
“村长……叔,我没在家的这些年,多亏你和婶子照顾我妈呢。我一进家门,我妈就说,可不能忘记你三宝叔一家人,得要好好谢程人家呢……”
胡小平“唰”地鞠了一躬。
“坐。坐,坐,坐,乡里乡亲的,咱不兴这个。也甭说啥谢不谢的,见外呢。”这下是三宝村长不好意思了。
“依我说,你也不要谈谢。你给你三宝叔,帮一个小忙就行。”村长婆娘伸出一根指头儿,接过话茬说。
不知何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鲜亮的衣服,雍容、端庄地坐在一张红漆方凳上,俏个生生的,如乡村里一幅生动的画。
“能行!叔,你有啥事,只管言语……”胡小平胸膛一挺,满脸期待。
三宝村长摆摆手,指指摆在小平面前的瓜子、花生。
村长婆娘麻利上前,给小平抓了一大把瓜子:“吃些,娃你甭客气,都是自家人……”。
小平憋了满肚子的感谢话,这一下见到村长,却说不出来。
当年,是村长帮的忙,给他办了张身份证,开了介绍信、计划生育证、未婚证……他这才去了特区。妈也说,他在外打工的日子,村长常照顾她呢。这次回来前,小平就想好了,以后,只要是村长交代的事,他愿意赴汤蹈火……刚才珍珠婶子说有一个小忙……
“叔,婶子,有啥事,拉土、垫圈……”小平环顾四周。
“没啥,没啥。你叔给你说。”村长婆娘磕着瓜子说。
三宝村长笑眯眯地看一眼小平,弹弹蓝西装上的灰。眯了眼,深深吸了口烟,又吐了个三扁二圆的烟圈圈,咳嗽一声:“咳儿,不急,不急”。他把手伸到怀里,熟练地掏出一盒红塔山,弹开盒盖,指头一抠、一点,一根烟钻出烟盒。
小平慌忙起身:“叔,我,我不会!”
“好好!坐,坐,坐。不吸烟。那你喝茶,吃瓜子……叔这也是自己家里,甭客气。”
三宝村长扭头对婆娘说,“珍珠呀,你快去,看看上午订的酒席备好没,今天,咱给小平娃接风洗尘!”
“没麻哒!娃,你先坐。”珍珠婶子拍拍小平的肩膀,站起身来。
“呀,这不好,还是我……我来请你们吧。”小平慌忙站起身,搓着手。
“那咋成!你辛苦打工,挣上一个钱,恨不得掰成八瓣子花,旁人不知道,叔可知道你呢。再说,你是咱村里人的骄傲,你给咱胡儿台争了光了,这大老远回来,叔做为一村之长,理应接待你。你甭管,这些事你甭操心。”村长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板凳上。
胡小平的手心里,握着一大把村长给他剥好的花生米,白胖胖的。
冬日的太阳温温地,暖暖地,照得人舒服的很。
小平和村长索性挪出凳子,面对面坐在院子里的阳婆下,攀谈着。两人脚边放着新添的茶水。中间一个方凳上,放着两大盘瓜子、花生。
村长院子里的大花狗,一觉醒来,见家里面来了个穿皮夹克、牛仔裤的陌生人,不太乐意。鼻腔里呜呜啦啦,扑腾着要上前打招呼。圈在脖子上的链条,决定了它的势力范围。它兀自“呜呜啦啦,哼哼唧唧”,却只能在狗房前原地旋磨,不断重复“画圆”。
花狗见没人来理会它,就放肆地吼叫起来。它这边高喉咙大嗓门一开嗓,村里前庄、后庄的狗,大嗓小嗓齐齐唱,唱了个欢。
狗们,先后也都知道,当年的打工仔,现在成了大学生的胡小平从南方打工回来了。
4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村长带着胡小平,在县城里最高档的酒店里,吃了两顿大餐。这是小平在忙碌奔波的南方,也少吃到的美味、野味。
豪华酒宴上,做陪的不仅有村长,还有村里一胖一瘦两个人。小平认识他们。他俩是村子里有名的,能说会道的“能人”,也是村长形影不离的左膀右臂。胖的那个名叫满堂,精瘦的叫二柱子。一起吃饭的还有村长的婆娘珍珠、小平的寡母——蓝大妮儿。
小平他妈兴奋的满脸通红。穿戴一新的她,是被村里一胖一瘦两个能人,簇拥着走进酒店的。看到豪华的设备和高价酒菜后,一向节俭的她立刻如坐针毡。她悄悄问儿子荷包里带的钱够不够……
小平他妈拉着小平,强烈要求,请村长他们几个,去自己家里吃家常饭,绝对不要村长破费。村长执意不肯。一胖一瘦两个能人,帮着村长,百般劝阻娘儿俩个接受村长的美意,莫辜负村长一片苦心。
“叔,您有啥事要我帮忙吗……”酒席上,耐不住的小平刚一开口,村长一双大手就把他按到棉腾腾的软皮座椅上:“有事。我代表胡儿台村,欢迎咱的大学生胡小平衣锦还乡!祝贺你啊,你妈养了个好儿子呀,哈哈……满堂,二柱子,你两个也敬他娘俩个一杯!哈哈……”
满堂闻声举杯站起:“村长热烈欢迎你回来。我们两兄弟也盼着你呢。来,祝贺小平,祝贺你娘俩个!嫂子,你熬出来了,小平可是给你争了光!”
小平妈颤微微端起酒杯,眼泪下来了。
二柱子也笑道:“喜事,喜事,嫂子莫要流泪。要是娃他爸,我富贵哥还在,也高兴呢!来,我二柱子也敬你们!祝你们从此越来越好!”
小平的眼睛湿润了。他出生刚满月,爸爸富贵就死了。爸爸要是活着该多好呀!
“哎呀呀,看把人高兴地,太激动了。来,嫂子,小平,我啥都不说了,喝!”珍珠婶子声大情真,一口干了杯中酒。
一块块闪着油光的山珍野味,被三宝村长,动作麻利地夹到了小平和他妈大妮儿的饭碗里:“吃,快吃!”
5
晚餐结束后,六人兵分三路。
一胖一瘦两个能人雇了个“蹦蹦车”,亲自护送小平他妈大妮子回村。
村长婆娘搭上一辆小摩的,深深看三宝村长一眼,白胖的手儿朝着村长和小平好看地一挥,摩的“突突”着跑走了。留下三宝村长和小平站在马路边上。
三宝村长打着响亮的嗝儿,松开了系在脖子上的领带。猩红的领带,像飘扬在胸前的红领巾,随风舞摆。这时候的村长,像个胖大的孩子。
小平他妈和满堂、二柱子三人乘坐的车已经走远了,村长还站在路边,朝着车尾,欢快地挥舞着两只大手……“大妮儿,慢走啊!”他可能喝高了,对蹦蹦车扬起的烟尘大声唱了起来:“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
三宝村长花了50元洗了两双脚。
村长一双脚20元。小平一双脚30元。
三宝村长说,小平是从千里之外回来,要好好用家乡的水洗洗脚,修修脚。感受一下家乡水的亲切、舒适。
先前的酒劲儿发作了,三宝村长和小平头都有点昏。他们并排躺在“秀丽洗脚屋”的沙发上,象两条撒了盐的咸鱼,软哒哒的。
三宝村长翘着不灵便的舌头说:“这他妈的,洋酒就是够劲道,劲儿都是后发的。哦,舒服的很呀……噢儿!”
小平的脸红红地:“叔呀,你对我们一家太好了。我想,这次回来呢,就不走了。我要好好地孝敬我妈。我想请您帮忙贷些款,在村里弄个砖厂……叔,你说,我弄个砖厂好不好呢?”
“好,好,好麽!啥事,你说啥?啊?”村长舌头打转儿,他醉得厉害。
小平费劲地把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哦,呵呵,我想想啊……”村长大眼睛一闪一闪,就耷拉下来,头一歪,竟然丝丝啦啦地扯起了鼾。
小平也昏沉沉地勾下了头。
6
“叔,不行,不行,你今天已经破费很多了,不能再花费了。咱不进去了,心意我领了。咱……”小平没想到,洗完脚后,一步一歪的村长,又把他带到了“新时代歌舞厅”。
“快甭磨蹭了,你婶子老早就来订了位置。叔今日,要叫我娃体验一下,全套的 ‘一条龙服务,娃,你今日享受的是贵宾待遇,哈!”村长不由分说,把他拖了进去。
灯光闪烁,让人头昏眼花。
穿红旗袍的小姐,涂着红嘴儿,挂个红绶带,屁股一扭一扭,前面带路。
小姐停下来,胳膊肘一弯,他们随示意往左一转,就看到一个包厢里,有人正朝他们招手儿。走近才看清,这大红大绿、艳丽一团的女人,是村长的婆娘,小平的珍珠婶子。
灯光闪烁,舞池里的人疯狂地扭着。
三宝村长潇洒地捏了个响指儿,大手一招,两厢伺候的服务小姐就拿个本本儿袅袅儿过来了。
其中一个穿着玫瑰红制服的服务小姐笑嘻嘻地说:“呀,是胡老板,胡大姐,今日几位贵宾啊?三位啊,吃啥呀,喝啥呀,你们说,我马上去安排!”
三宝村长和他婆娘也不看酒水单,噼里啪啦点了咖啡、水果、洋酒,拉拉杂杂一大堆。小平盯着手里的酒水单,心里直发毛,这笔开销不少!又让村长为他一个小字辈儿破费,他越发感到不安。
“叔,这……”
“没事,没事”珍珠婶子抢走小平手里的酒水单,交还小姐。
三宝村长告诉玫瑰红制服小姐:“吃货麻利上。拿发票来”。
小平悄悄问村长的婆娘:“婶子,你今上午说,要我给我叔帮个啥忙呢?”
听着音乐,脚尖打拍子的珍珠婶子,正要说啥,村长突然起身,把他们俩赶进了舞池:“快跳,快跳,好曲子,是恰恰恰。”
穿花衣服的珍珠婶子,在舞池的彩灯照耀下,脸发绿,嘴发青,衣服五彩斑斓,真的就成了个“花婶子”。她好像还抹了香水,贼香贼香的,让人老忍不住想打喷嚏。
“花婶子”熟练地跳着舞,温暖的手拉着小平:“来,咱这土乡棒,今日和你这见过大世面的洋大学生跳上一曲。”
好在小平曾学过点交谊舞,尚能应付。但他还是奇怪的很,珍珠婶子,一个四十来岁的乡村大婶,交谊舞咋能跳得这么老道?村里没有舞厅,县里的“新时代”离村里还老远呢。
“哈哈,我娃几年不回来,真个成了洋人了。你叔是村长,这跳舞,也是工作需要嘛。他要赶土鸭子上架,我呢,没办法,胡蹦跶。呵呵……其实,我不如人家隔壁王村的村长老婆。人家,那才叫跳得好呢……上次县里来人视察,她连陪三场不歇气,照样能够‘满场飞!……”珍珠婶子喝了点酒,说话就有些没头没脑,絮絮叨叨的。
突然,珍珠婶子又忿忿地说:“隔壁的王村,一心总想把咱胡儿台村比下去。成天价,日鬼弄棒槌的,在市里找人伪造学历,办假证,弄‘大学生指标,糊弄上级。他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就凭他王村长,一辈子没出过省城门的土包子,他再能,还能把手伸到沿海地区?……一物降一物,喇嘛还降怪物呢!”
小平不知道珍珠婶子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只听她忿忿地连说了几个“怪物”!
穿花衣服的珍珠婶子,红艳艳的嘴巴在旋转的彩灯下,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冲小平不断说呀,说……小平头昏昏的,听不清,就看到她红红的嘴巴一开一合,牙齿白个森森的。怪得很!
又一个欢快的舞曲,珍珠婶子拉着小平的手说:“你一个年轻人,应该比我这半大老太婆跳得起劲呀。”
小平不好推辞,任由婶子拉着他,随音乐摇晃……满舞池的人都在扭,个个都张牙舞爪的,谁也不笑话谁。就连玫瑰红制服小姐上酒水的时候,都是踩着音乐节奏,一颠一颠的。看得三宝叔眼神发飘,一楞一楞的。
高悬的彩灯,疯狂的节奏,音乐震耳欲聋:恰恰恰……恰恰恰!
7
“醒了,醒了。”
“小平醒来了……”
小平睁开眼,定了定神。妈、村长、村长婆娘——珍珠婶子,还有村长一胖一瘦两个跟班——满堂叔和二柱子叔,一圈人都围着他。
“我就说嘛,年轻人,睡上一觉就好了。”三宝叔笑容灿烂,脸色红润。
“我……”小平一掀被子,坐起来,不好意思极了。
他看清了,这是在自家的土炕上。
小平妈长舒了一口气:“平平呀,你可醒了。你昨天酒喝多了,是你三宝叔,把你背回来的。你看你,刚一回来,就叫你叔和你姨为你操心……”
“没事,没事,甭看他20来岁的大小伙子,在我眼里还是个娃娃。娃,你今天想吃点啥?婶子这就给你弄去。”
香气四溢,头发卷曲,红衣黑裤的珍珠婶子凑上来,关切地问。双手还给他掖了掖被头子。
小平忙说:“不了,不了。婶子,谢谢婶子,你不操心了。妈,你给我煮碗稀饭就行。”说罢,他掀开被子,一展腰,轻松地下了炕。
大妮子赶忙上前,给儿子披上了夹克儿。
“到底是个年轻人,哈哈。一觉醒来,还是那么欢式。”村长一双胳膊划桨一样,抡了几圈儿,又抖了抖肩膀.
小平心里过意不去。妈刚才说,昨晚,他酒醉了,是个子被他还矮半头的三宝叔把他背回家来的。“村长!我……”
“你又见外了!自己人嘛。”
“叔,我……”小平眼睛发潮。
“没啥,没啥,你看这娃重情意的很!”三宝村长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慈爱。
小平低下头不敢看村长,爸爸要是还活着,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一杯热水喝下去,小平感觉周身舒坦了很多。胃也暖了,手也活泛了。他端个凳儿,坐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三宝村长:“叔,正好,你们几位长辈都在,我想和你拉呱一下,我这次回来,想贷上点款,在村里办个小型砖厂,咱们这里的黄土粘性好,烧砖不容碎……”
“好事麽,好事!”村长声音洪亮,接着又叹息了一声:“唉,这是个好事。可这集资,哦,贷款办厂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关于这黄土粘性好不好,咱不能凭自个的感觉,这里头,窍道多咧,有科学呢,不是咱凭着热情,一锤子、两棒子可以定的事……”
小平还想说啥,三宝村长摆摆手。
三宝村长眯眼定神,嘴上叼着小平发给他的“好日子”烟。他喜欢这来自特区的名牌香烟。他感觉,这是个好兆头。
村长抽烟的姿势,看上去很受活,蓝色的烟雾一跳,一跳,拖拖拉拉在空中摆个造型,荡悠悠,散了。他的脸也就神秘而遥远了。
“对对对,年轻人,往往是有热情,没经验。这事,小平呀,你得听村长的,科学的问题要科学对待”。满堂叔叼在嘴上的“好日子”,烟灰已经有半寸长了,他一直坐着没动弹,直到发表完意见,望了望村长后,这才小心地,把那半寸长的烟灰弹到脚地上了。
“三宝叔,黄土的粘性,土质结构……这些,我都已经提前请了人,帮忙做了抽样化验了。结果是:土质好,非常合适制砖坯。我现在去拿资料给你们看……”小平说罢,站起身,却被半晌不语的村长拿话“压住”了。
“小平,不急!来,坐。叔给你说……嫂子,我和小平拉呱几句,你有事就先忙你的。”
“哦,对对。娃,你听你叔的话。你叔是大好人呢,不管干啥事,叫你叔替你多想方法,你年轻,没啥经验”。小平他妈手在儿子头发上一抚,又在自个儿围裙上一擦,进厨房了。
“小平,你甭着急啊。村长这,都给你安排好了,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村长最支持你了。”半天不说话的瘦子叔二柱子,笑笑地开了口。
“嗯,对,小平的事,我都支持。凡是咱村年轻人干事业,我都支持,从不扯后腿,对吧。”
村长话音一落,胖叔和瘦叔都跟着点头:“对对对,那是,那是。”
“村长这人,生来就是个爱操心、爱帮人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对吧,小平?”
小平直点头:“嗯……那过一会儿,我再拿资料给你们看看。”
“不忙,不忙。”村长拿出一张纸,“小平,叔给你说啊,你先看看这个。看看再说!”
小平看着《胡儿台村培养大学生计划》、《胡儿台村大学生毕业登记表》发愣:“这是……?”
“……”
村长对婆娘说“珍珠,你先去,安排一下今晚的活动。”村长婆娘答应着,一溜烟走了。
“小平啊!”村长掐了烟,一字一句,很有感情地:“你可是吃咱胡儿台的饭长大的。你妈,一个单帮人,抓养你,实在不容易。村里人多事杂,叔也顾不过来,帮不上你母子啥忙……”
“没有,没有!我妈常跟我提说你呢……”小平急了。
胖叔满堂朗声对三宝村长说:“咱小平,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娃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心里记得你的恩呢!”小平感激地看了胖叔一眼。
“唉!”三宝村长叹声气,抬抬屁股,换了个坐姿。“现如今,象小平这样重情义的娃娃不多了。咱村里,好多娃娃出去,就不认家乡人了,修个路,架个桥,给他张个嘴,吓得人连个信儿都不敢回一个,更不要说给家乡捐款……呵呵,莫非他娃这一世,都不再回咱胡儿台了?呵呵!”。村长的笑声有点凄凉。
去年,村里修路架桥,村委曾写信到小平的工厂,接到信后,小平专门到邮局去汇了钱,表了自己的一份心意……小平紧张的心放松了。
村长语重心长,把《胡儿台村大学生毕业登记表》的来龙去脉,及这个表格的重要性,给小平讲了一遍。他说:“甭看这薄晃晃的一张表格,可关系到咱胡儿台今年能不能评上‘先进村……”村长当然没说,这也关系到自己是否能连任村长。上面有言在先:完不成上级硬性指标,负责人统一靠边站。
“没问题,我来填”。小平提笔,刷刷填好《胡儿台村大学生毕业登记表》。
“嗯,好好好,小平这字写得漂亮。哈。你俩个也看看。”
胖叔和瘦叔从村长手里接过表格,争着看,争着夸赞小平。
“娃呀,还有这”。村长又推过去一份——《胡儿台村培养大学生计划》。
这次,村长解说的很细。大致意思是,上级的硬任务——建设学习型社会,建设学习型新农村,要求农村重视教育,完成“大学生年年递增”的指标。村里也很重视,要搞一个一、十、百系统工程,一个带动十个,十个影响一大片……大力支持“建设学习型新农村”。
三宝村长叹息:“现如今,咱村里,够年龄读大学的年轻人,大都在南方打工呢!……现在没几个娃娃愿意苦读书了。带头人有了,那就是你,可被带动的十个人,被影响的一大片成了问题。但,现在,给上级的报告已经递上去了,上级很重视,咱只能咬牙撑了……”
最后,三宝村长说,他希望,小平能帮他这个忙。回来先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再回到特区去“现身说法”,动员那些还在特区打工、胡儿台的青年人,让他们也报名上夜校。每到年终的时候,小平负责把拿到文凭的人名统计在册,填好毕业生资料,寄回村里,由村里整理后统一上报镇里……这是村里今年主抓的一项重头工作。也是村里进一步打造“学习型新农村示范点”的重头工作。
三宝村长还说明一点,为了方便小平代表村里,在特区开展入学动员工作,村里在适当的时候,会研究一下,考虑给他挂一个职务……
“呀,挂个职务,那咱小平,可就算是进了咱村委的班子了。你看看,你娃年轻轻的,村长就提拔你呢,牛啊!”瘦叔二柱子一激动,竟朝小平砸了一拳头。
“这……”
三宝村长打断小平:“但是,必须说明的一点是,就算是给你一个职务,你的工资问题,还得你自己打工自己挣。这不是叔能定的事,有政策呢。你这种外派工作状况,用官方的话来解释,就是‘占编不纳编,用人不养人……因此,这事,除了我三个,你也不必对外人提说。”
村长又详细解说一番,啥叫个“占编不纳编,用人不养人”。
“……”小平面露难色。
“小平,你甭急,你看,这有一份名单,登记的很清楚,谁,在啥单位,他单位的地址、电话。你联系他,现身说法,介绍经验,把你当初是咋个报名的,现在如何成为一个大学生了,讲给他们听……”三宝村长满怀信心。
“……”小平不敢抬头看村长期待的眼睛。
“难度,是有一定的难度呢。咱这主意,不算高明,但也务实。毕竟,咱是正真发动了,鼓励青年人学习了,带动了……”三宝村长狠吸一口烟,又说:“这事要黄了,隔壁的王庄,肯定夺去咱胡儿台的风头!”
小平两手插到头发里,闷头不语。
三宝村长一声长叹,眉头拧成了个黑疙瘩。
胖叔给小平连使眼色。
瘦叔拿脚尖碰了碰小平。
小平心里着急,舌头不灵便了:“叔,这事……这事真的不好办呢。动,动员他们,倒不成问题。我可以按你提供这地址,一个个去找人,一个个去上门动员。可,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或者都有条件去念夜校呀。报了名的人,也不可个个都顺利毕业。学校规定,起码要坚持学三年,顺利通过各科考试,这三年,变数太多了……我不敢保证。你让我再想想吧”。小平越说声音越小。
村长埋头抽烟,不说话。胖叔眯眼抽烟,不说话。
厢房内烟雾腾腾。
半晌,瘦叔二柱子先开了腔:“不管啥事情,都有解药呢。这做事情,得想窍道呢!你在特区,咋个弄,咱不管。反正,你只要每年到头,按这花名册,填毕业生信息表寄回来,让你三宝叔完成指标就行。”
“对嘛,只所以叫你经办这事,是你叔信任你,把你当自己人。你去动员娃娃们,最有说服力……他们不愿意念书,你就想其他办法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哈哈……”胖叔也帮了腔。
“这……要没有一个人报名,或者报了名,也没有一个毕业生咋办?我应承了,就要对我叔负责人呢。也要对人家负责任呢。时间这么急,立即下马,我也不能保证完成任务啊!”小平确实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又坐下。
“做事要讲方法,你是切个萝卜刻个章,挖块泥巴雕个章,那还不是由你呢。”二柱子瘦叔说。
胖叔满堂弹弹烟,慢慢地说:“山高皇帝远,哪有人查问这事。做事情讲变通,这就是变通,变通哦”!
小平哑了。
……
村长一挥手,大度地笑了笑:“哈哈……没事,没事,娃毕竟还年轻。他帮不帮忙……你们都要理解他啊。这大半晌了,该吃上午饭了吧,吃饭、吃饭!”村长拧了拧身子,又坐下了。
胡小平不知道该说啥,他真恨不得拿把快刀,当场剖开自己火热的胸膛,让三宝叔看见自己红通通的心。
“村长,这事要是小平肯帮忙,那咱‘指标这一关就过了。‘典型也就当了,‘奖金也能拿了。”瘦叔说。
“哎、哎。”村长立即制止他。“不能给小平加压。典型呀、奖金呀另说。这事,首先要咱小平思想上通得过。你不能让娃受做难。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去,吃饭去!”
瘦叔二柱子一缩头,嘿嘿地笑了。转头又对小平抱歉地笑笑。
小平心口堵得慌。想哭。
四个人坐着,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枯坐的枯坐。
半晌不语的小平突然,起身爬上炕去,从窗台的夹板上,取下一个塑料文件袋,从袋子里再掏出大叠资料。他把一大叠资料递给胖叔满堂。
瘦叔二柱子忙探头看了一眼——《胡儿台村黄土的粘性及土质结构报告》、《关于在胡儿台村筹建砖厂的分析报告》……
两人掉转头去看村长,村长斜着身子默默吸烟。
……
“哎,不说了,不说了。”三宝村长掐死了烟。认真、仔细地展平那份填好的《胡儿台村大学生毕业登记表》,又把那表高高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遍。慢慢叠好,放到贴身的上衣口袋里。
小平脸色发白。
三宝村长起身,厚重绵软的手掌,轻轻按在小平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娃呀,咱理解呢。理解万岁嘛。哈!你甭作难。刚才那事,就当叔没说。现在,也到饭时间了,咱几个吃水席去。今晚上,我叫你婶子订了雅座,吃毕晚饭,大家一起去‘新时代恰恰恰。”
“哎呀‘恰恰恰,这舞有意思。一步前,一步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走到辄,做人才能圆满!”胖叔满堂两眼放光。
“嘿嘿,这‘恰恰恰舞步,就是咱村发展现状,每一次冲锋都有冲劲儿,每一次后退,都是为再冲锋做准备。人啊,不管弄啥事,都得咬牙握拳,扎猛子朝前冲锋……该退就退,该进就进,掌握分寸,跟上节奏……哈哈,你看,还真是这个理儿。恰恰恰,恰恰恰……”瘦叔二柱子灵活地走了几步恰恰舞步,夸张地扭胯、舞胳膊。立刻,就把冻住的空气给搅腾活了。
三人正要出门。
小平妈虔诚地托着一个大托盘急急进里间来。托盘里摆着四只大碗,两个盘子,一个盘子里是切得细细的红油咸菜丝,另一个大盘里,卧着一只热腾腾的黄油老母鸡。
“村长,他叔,你几个都不要走!穷锅烂灶,将就着吃点小米稀饭,刚熬好的,热呼呢。这老母鸡,是刚杀的……小平,快叫你叔都坐下。”小平妈热情招呼。
“不了,不了,我们要请小平去吃水席。他给咱胡儿台争了光,回来一次也不容易……大妮子,你也一起去。”三宝村长向小平妈发出邀请。
胖子瘦子两个人应声邀请“嫂子,一搭去,一搭去。”作势要拉扯小平妈。
“咿,不了,不了。就不麻烦了……”小平妈脸红红地,放下托盘,双手放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干瘦的脸上,突然放了光,每一个皱纹都舒展了:“我小平可是烧了高香了,托你几个长辈的福了,没有你们照应,哪来的他的出息……”
“主要是村长照顾呢,我们可不敢抢他的功劳!”二柱子叔说。
“就是,就是。”满堂叔也点头:“走吧,一搭吃饭去!”
“不了,不了。吃饭,我就不去了,叫小平跟你们去见见世面。”小平妈满脸笑容。
“我不去,我不去!”小平说。
小平妈低声训斥儿子:“小平,甭不识抬举,快跟你叔们去,快去!”她推儿子一把,又小声嘱咐:“少喝酒,多吃菜。”
她真为儿子骄傲。儿子刚回来几天,虽然没在屋里和她扯淡、谝闲、拉家常,却能连续几餐被三宝村长邀请着吃水席,这是天大的荣耀啊。小平妈脸,此刻脸上已是光芒万丈。
小平望着妈舒展的笑容,心里一阵酸楚。“妈笑起来显得年轻,这些年,妈难得这么高兴呢”。他张了张嘴,啥也没说,返身回到屋里,把那厚厚的一叠《胡儿台村黄土粘性及土质结构报告》往妈怀里一塞。
“这……”妈不解地望着小平。
“烧饭时点火……做火引子!”小平一咬牙。
“好……我娃你真细心!”妈说。
妈站在白茫茫的、刺眼的雪地里,眼泪哗哗地。小平眼潮心酸,他当然知道,妈这不是难过,是高兴呢!
村长背着手,在前面走,胖叔和瘦叔紧紧跟着往前赶……
大雪初晴,道路一步三滑。
“你变成狈子我变成狼,
一溜溜山弯弯相跟上”胖叔浑厚的信天游,很是地道。
瘦叔笑了:“你这狗日的,还真像个吃人的狼呢”。
“你才是个狼呢!”胖叔撵上前去,笑哈哈地推一把瘦子。瘦子不经力,趔趔趄趄的倒在雪地上了……
“哈哈哈哈……你两个活宝!有劲儿都先攒着,晚上到舞厅去蹦跶去……哈哈哈”村长回身笑骂着,高喉咙大嗓门,像是在为他俩伴奏。
雪地上留下了三人前前后后,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蛇行。正如恰恰舞步。
“小平,发啥瓷呢,快去呀!”妈又催了。
小平快步跟上了三个大人。一阵喧嚣的音乐,劈头盖脸地淹没了他:来吧,一起跳,恰恰恰,恰恰恰。
恰恰恰,恰恰恰。噢耶!
尾声
一个春天的早晨,胡小平又一次打起背包,告别了故乡。
作者简介:
秦锦屏,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省文化厅特邀编剧家。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出版有诗集《落在睫毛上的雪》。
创作的作品曾获“中国戏剧文学奖”、“《北京文学》新作奖”、“中国戏剧奖(曹禺戏剧小品奖)”、“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化部中国首届新农村戏剧小品金奖”、“《人民文学》全国征文奖”、“第三届冰心散文奖优秀单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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