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找不到自己的人
2009-02-10马金章
漏子很想有一张自己的身份证。
以前,在家旮旯钻着,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出了门,在外边大世界里一伸腰露脸,漏子才睡醒般明白过来,他是天底下最没有的一个人。没有钱这个龟孙就甭说了,还没有媳妇,搁农村,他这二十六七岁的人,早过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可他的媳妇,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家养着哩。没有媳妇就没有媳妇吧,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张身份证。你说说,没有能证实自己是男是女、姓啥名谁、啥时生、哪里长的身份证,一个人还有啥呢?
漏子是一个没有了自己的人。
漏子本来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更不愿尿这一壶,可有时你不尿这壶不行。年前他打工的那家老板,请外国商人在五星级宾馆预定了几套房间,外国商人乘坐的飞机中途遇到了啥子恐怖袭击,老板的贵客腿瘸了、翅膀折了,就没能来到中国。老板到宾馆去退房,谁知,染房里倒不出白布,宾馆说退房可以,预定金就退不了了。老板便和宾馆别起了一根筋,干脆,他房也不退了,让漏子几个长相猥琐、穿着肮脏的民工去住这家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当汗味儿能呛人一个跟斗的漏子和工友出现在宾馆大厅里时,漏子却因没有身份证没能住进去。享受一夜总统待遇的机会和漏子擦肩而过。
没有身份证,不仅该得到的好处可能得不到,吃一些不该吃的亏,而且,还时常遇到麻烦。漏子打工的老板,是从里向外坏的黑心罗卜,他想昧民工的工钱。当地法官为他们做主,要回了民工的工钱,可漏子没有身份证,属于他的工钱楞是领不出来不说,还被怀疑成流窜犯,被弄到公安派出所调查了半天。
怎么着也得有一张自己的身份证。年二十九,漏子从外地打工一到家,便去找村主任,问咋办身份证。村主任说得去乡派出所。村主任还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会儿都放假了,他们初六上班。
初六早上,嫂子秀芬一边烧火做饭,一边问漏子,你今年多大了?
漏子没立时回嫂子的话。嫂子的问话其实也是无需回答的。嫂子咋能不知道他的年龄呢?她是提醒他,得上心考虑考虑她提的那个媒茬。
嫂子一边往灶里添柴火,一边说,一个闺女百家问,磨蹭一会儿人家扑棱棱就飞了。
他心不在焉说,知道哩。
漏子在说这句话时,蹲在厨房的门槛上。他埋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掰一根干枯的细树枝,好像他要将自己的年龄一截一截地掰掉,从二十七掰到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四……嫂子的话,更加感到有张身份证眼下更重要,这么大年龄了,得赶紧有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
他说,嫂子,吃过饭,我想到乡派出所,看看身份证。
嫂子扭头看着他,笑着说,好哇,好。办结婚证,得要身份证哩。
嫂子认为,漏子和她想的是一码事哩。
村里离乡里七八里路,到了派出所,办理户口身份证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姑娘的手指一边灵巧地敲击着电脑键盘,一边扭头含笑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要办身份证。
姑娘问他哪村的,姓啥,名啥。她听后,灵巧的手指在电脑的键盘上跳动一阵,一脸无奈地告诉他:没你的户口呀。
对这个结果漏子没感到惊讶,他知道,不会有自己户口的。他是个黑人,要不,自己就不叫漏子啦。
漏子知道,过去,战争年代,枪林弹雨里闯来的人叫枪漏子;这会儿,违法犯罪,却溜之大机的坏蛋是法网中漏掉的鱼漏子,而他是计划生育中该计划却没计划成的人漏子。娘怀上他时,他已有四个哥哥了,可娘不理会计划生育政策,七躲八藏要生下他。娘快生产时,还是被乡里的计划生育小分队逮住了。娘被关到了一个房子里,准备第二天给她做人流。谁也想不到的是,娘夜间解手时竟拖着笨重的身子翻厕所墙逃了。结果,娘在逃跑的路上早产了他。街坊邻居都开玩笑说他是个人漏子。娘或许认为这儿子是她大智大勇赢得的胜利成果吧,常常喷着唾沫星子喜滋滋地夸耀:俺这孩儿就是人漏子,就是人漏子哩。
人漏子就成了他的名字。后来,人们图省事儿,减了人字,叫他漏子。
娘为了生下他这个漏子,留下了好多精彩的故事。本来,漏子娘在漏子之上曾生过四个儿子了,可娘嫌是清一色,不圆满,就想再要个女儿。那时,乡里每个月都要组织育龄妇女进行一次例行检查,看育龄妇女怀孕了没有,没有怀孕看采取避孕措施了没有,戴了节育环的还在里边没有。漏子娘本来戴的是节育环,可她为了怀孩子,找人偷偷取了出来。取出不久,逢上乡里的例行检查,为蒙混过关,漏子娘不知是创新,还是在哪儿先学了一手,她将取出的那个节育环用胶布粘在肚皮上。负责X光透视的医生看那环还在位置上,就在检查薄上给她打了个对号。漏子娘就心花怒放地从X光检查室出来了。乡里的妇女主任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媳妇儿,长得白皮嫩肉、漂亮文静。妇女主任虽然年轻,但抓计划生育这项工作已好几年,算老秧子了。在过厅里,妇女主任叫住了漏子娘。她让漏子娘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这样反复了几次,漏子娘的身上就冒出了汗水,肚皮上粘节育环的胶布失去了粘性,那个环就顺着她的单裤滑了下来。闪着银光的环当啷一声在水泥地板上弹跳了几下,然后转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圈儿才静静躺倒了。看着躺下的环,妇女主任笑了,是那种戳穿了玩鬼把戏人的笑。搁别的妇女,恐怕这时就吓坏了,可漏子娘一点没胆怯,她做出吃惊的样子说,脱了,这一蹲、一站咋就脱了?妇女主任说,别装了,环是那样好脱的?漏子娘说,我都生过四胎了,那东西松拉拉的,哪还像年轻时那么紧乎?这一蹲、一站,咋能不掉呢?漏子娘强词夺理。妇女主任摇摇头不信:甭说别的了,还是讲个实事求是吧。漏子娘说,你这话,好像是说我胡揽蛮缠。她说着,弯腰拾起地上那个环,往妇女主任跟前走一步说,你说不是刚才脱落的,给你嗅嗅,是不是那味儿?她说着就把那环往妇女主任鼻子上送,吓得妇女主任惊叫着跑了。
漏子娘怀上漏子后,乡里那位年轻的妇女主任到另一个乡当了副乡长,新上任的乡主任不认识漏子娘,逢每月例检,漏子娘就让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顶替她去。漏子终于在计划生育一遍又一遍的大拉网运动中呱呱落地了。
漏子看着这位管户籍的姑娘说,没户口就没吧,我是想办身份证哩。
姑娘解释,要办身份证,先得落户口。
那咋落户哩?
姑娘说,拿来村上证明,还有计生委的准生证、医院的出生证。
漏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村上证明好搞,可我都二十七岁了,那准生证、出生证恐怕不好搞。
姑娘或许猜出了他是个漏子吧,笑着说,我说的证件你拿来了,落上户,就给你办身份证,不会为难你的。
姑娘把话说到这份上,漏子没什么可说的了,他颓丧地走出了派出所。走出派出所的漏子一时茫然得不知怎么办。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不仅没户口,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咋想咋不是滋味儿。他心里埋怨起了娘,他落上户的机会不是没有,而且还有好几次,可这机会,都在自作聪明的娘手里溜掉了。漏子的四个哥哥都有户口,生他们时,还不兴计划生育。漏子生下后,本来交一笔罚款,就可以落户口的,但是,家中一是穷,爹娘拉扯几个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家中没有现成的钱,二是娘压根就没打算交罚款,她认为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这孩子要是条虫,我养活着;要是条龙,还给国家做贡献哩。漏子的户口虽没落,土地包产到户的时候,村里干部瞧他家过得怪可怜,看在邻里街坊的面子上,为漏子娘违犯计划生育打了个马虎眼儿,给了漏子一份责任田。后来,国家进行过全国人口大普查,鼓励超生户将隐瞒的黑人报出来。大喇叭,小广播都讲在某月某日之前如实报出来不仅不批评、不罚款,还进行表扬。可漏子娘由于已得到了漏子的一份地,就对给漏子落户口不怎么上心了。她想,一个农民,不就是图那二亩地吗,有了地,要那空头户口啥子用?她还多了个心眼,恐怕上了当,这会儿,哄着你报隐瞒的黑户,过后,说不定就有人上门收罚款了。那时,村里干部再想替你打打掩护都没门儿。这样,漏子就这样一直成了黑人。
娘总想站高枝,却还是见识短,失算了,不知儿子将来要出远门,要打工挣钱,离不开身份证。这也难怪,娘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实行身份证又是近二十来年的事。但他还是埋怨娘、甚至恨娘,爹娘管怀他、生他、养他,却不管他的户口,不管他的身份证明,让他成为黑人。
你们不管我,我漏子要给自己把户口争回来。想到这里,他决意到县计生委走一趟,要他出生的证明,他不怕他们不给,我二十七岁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戳着,你要不给我准生证,那你就让我在这世界上消失好了。
他来到了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管准生证的科长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胖科长听他说要办准生证,误认为是他计划生孩子哩,说,你和你媳妇联名写个申请书,交到村里,由村里交给你们乡里,再由乡报到这里。你咋能自己来办准生证哩?
漏子知道胖科长误会了,这误会让他羞得恨不得立时变成个蜗牛,赶快将整个身子钻进硬壳里面。他红头胀脸地说,我是给我自己要准生证哩。
胖科长看着他惊呆了,她大概还没遇到过这茬儿,她愣怔了一下子,灵醒过来后说,这事儿,还是让你爹娘来吧。
漏子皱了下眉头说,非得他们来吗?
胖科长说,他们要不来,你能说清楚你出生的情况吗?
漏子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爹娘来不了了,他们,早变成了土馒头,他们的坟头柳长得都有大腿粗了。
这时,有对年轻的夫妇来交计划外生育罚款,胖科长忙了一阵,送走了那对夫妇,她看到漏子还站在那里,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二十六七岁的人来申报自己的准生证,看来,你是个计划外的人漏子啦。
漏子认为没有可隐瞒的,我一个大活人,在这戳着,你本事再大,总不能让我重回娘肚里一回,就说,我是个人漏子,是个黑人哩。
胖科长被漏子的直率和憨厚逗笑了。漏子看到胖科长笑时脸蛋上显出两个酒窝儿,蛮中看哩。他对胖科长有了好感,心中的自卑感一下子抖擞掉了一大半,他说,大姐,你一定得帮我的忙。我总不能当一辈子黑人吧。
胖科长说,我刚才说了,你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上,再说,违犯计划生育,要交罚款的呀。
漏子听到罚款,心里就有成嘟噜成串的话要说。他紧撵着胖科长的话说,这笔款,该俺爹俺娘交,可他们都没了。要是让我缴,我想,就是说到哪里也站不住脚,爹娘生我,可没征求我的意见,我要知道出世后是个人漏子,横竖都得抗议爹娘,咋都不能生下我。
胖科长又被他激愤的话引得笑了。她说,你甭说了,你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今儿个是头一天上班,我一会儿还要开一个会。你的情况我们科停几天到乡里、村里调查一下,然后,给领导汇报一下,看咋解决。对了,让我登记一下。你姓刘是不是?噢。刘漏子。
胖科长在记录薄上写了一阵,对漏子说,好了,先就这样吧。
漏子在走出计生委大门时,被小北风一吹,郁结在心里的愁云化开了,眼前觉得亮堂了许多。看来,还是有希望的。等办了身份证,就可以走南闯北谋生,一旦有人介绍媳妇,就可以堂堂正正到民政部门办结婚证。
漏子中午在县城吃的饭。冬日酷短,骑着自行车回到家时暮色已下来了。大嫂秀芬在街门口等着他,见了他急着说,给你介绍的那个媒茬,人家想尽早见面哩,一个闺女百家问呀,咱家这个样,拿捏不起的。凑个媒茬不容易,明天是初六,人家想见个面。六六大顺,好日子哩。我替你都应承下来了。
漏子看嫂子这么关心自己的婚事,感动得心里一热。
秀芬是漏子的大嫂,他还有二嫂、三嫂、四嫂。二嫂和三嫂都不是健全人,二嫂是哑巴、三嫂缺个心眼,四嫂倒蛮精明,叫卢慧,和四哥在北京打工没回来。这么多哥嫂,数来数去,知冷知热的就大嫂一个亲近的人啦。
漏子说,嫂,说心里话,我对相亲没底气,不要说人家相不中咱,就是相中了,人家要钱咱没钱,要房咱没房。
秀芬说只要那姑娘愿意,她如果提房,嫂子和你哥商量好了,把这房腾出来,俺俩即便搭庵棚住,也要把漏子的娶妇娶到家。
漏子心里一热,说,要是这样,我不娶媳妇,也不能让哥嫂住庵棚。
其实,前几年,就有本村一个姑娘看上了漏子。那时,娘已去世,爹还活着。爹当时正愁老三老四的婚事哩,爹不同意漏子不按次序乱加塞儿。爹对他气恨恨地说,砘,咋能跑到楼前头哩?大麦不熟,咋会小麦熟哩?你知道不知道,你先娶上媳妇,就会把你几个哥哥苦了,他们说不定就得打一辈子光棍。爹的逻辑是,按儿子大小逐个接儿媳妇,隔过哪个,别人就会认为那个是憨是残还是不正干?三耽误两耽误就搁那儿没人问了。这样,在人前既显得爹娘没能耐,又显得儿子没本事。那时,三哥才和一个吹了,人家一打听,他那么多兄弟,那姑娘头摇得像拨郎鼓,连声地说不行。三哥回到家,看这个哥哥瞪眼,看那个弟弟撇嘴。弟兄们知道他心里烦闷,不和他计较,忍着让他撒气。那天,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家里养的刚生过一窝崽的老母猪饿得抗不住了,它一边哼哼着,一边用老长嘴一下接一下拱猪栏,十几只猪崽也在它周围嗷嗷地叫。三哥狠狠往母猪长嘴上踢了一脚,粗口恶言骂道:你生下恁多干球。你认为你有多大本事是不是,你是皇上,播的是龙种,生下的是龙子呀?漏子听出三哥是在骂爹娘,也在糟叽弟兄,觉得三哥也太过分了,爹娘养身,自己养心。不怕爹娘没本事,就怕自己没能耐。漏子叫了声:三哥。三哥看他一眼,气汹汹地说,甭叫我三哥,漏子你眼里还有我这三哥吗?
很明显是三哥嫌他哩,嫌他这个人眼里没哥,嫌他不论资排辈想加塞娶媳妇哩。
漏子听了哥哥鄙弃仇恨他的声音,心里很不是味,他说,三哥,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你。我是个人漏子,我在村里人眼里是人漏子,在家兄弟眼中也是人漏子。说实话,你们每天都会一遍遍地叫我漏子。可是,你们知不知道,每叫一遍,我就会想起旁人常挂在嘴边的娘的那个笑话,就会想到娘胯下当啷一声掉下的那个环。每叫一遍,我的心还会痛一下。我感到,自己不该来到这人世,要是在娘肚里知道人情世故的话,我一定会央求娘计划了我。可不由我。我体谅哥哥,要是几个哥哥娶不到媳妇,我漏子就一辈子打光棍儿。
自此,漏子就有意疏远那个倾情于他的姑娘。后来,那姑娘就嫁人了。如今三哥四哥都成了家,轮到他了,他却没有多大心思再谈媳妇,甚至还有点害怕谈媳妇,像三嫂、四嫂那个样,他感到还不如一辈子打光棍。再说,自己又是个黑人,是个人漏子。
漏子经不住大嫂秀芬的劝说,第二天,还是到邻村和那个姑娘见了面。姑娘羞答答地低着头,埋着粉脸儿。
漏子在外打过工,也算大小见过世面的人,他看姑娘娇羞的样子,加上对这见面抱着成不成都行的心态,就没什么顾忌地问,你叫赵杏莉?
嗯。姑娘没抬头,但用眼角蛮含情地瞟了一下漏子。
姑娘哼的这个字,像一块石子投进湖水,在他心里荡起了好几圈波纹。他说,我家穷,条件不好,没房子。为娶媳妇,外出打过工。
打工,在哪打工?杏莉来了兴致,抬起头,两眼水汪汪地看着他,全没了刚才的拘束羞怯。
先北京、后天津,可没挣几个钱,漏子猜杏莉对他打工挣钱感了兴趣,就赶快想消除她的误解。免得落个说大话骗人的坏名声,让人家更瞧不起他这个人漏子。
姑娘嘴一撅,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俺也不是图你钱。
声音里撒着一股娇,娇气的声音像一羽伸进漏子耳朵眼里的毛毛草,挠得他的耳朵眼儿痒痒的,嗡嗡的,怪舒服呢。
杏莉说,俺也想打工。她试探着说,你要愿意,俺跟你做伴,出去行不行?
漏子听出了杏莉对他的好感和信任,这时,他心里掀起一排热浪,热浪拍打得他晕乎乎的。可漏子马上镇静下来,他的最大短处杏莉还不清楚哩,她要知道咱是个黑人,连张自己的没身份都没有,会失望成啥样哩?他鼓了鼓勇气,想红籽白瓤,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却打了拐,转了弯:杏莉,你有身份证吗?
杏莉听了这话脸一下子红了,话语疙疙瘩瘩地不顺溜起来,她说,你看俺老相是不是?俺二十三,属狗,二月生,一点都没隐瞒你呀。
漏子看她既误会了他的意思,就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地说,外出打工,得有身份证,要不,麻烦可大了。
杏莉沉默着。隔了一阵子,她背过脸抹了下眼泪说,你是相媳妇呢,还是查户口?你咋不相信人?
媒人为撮合成婚姻,往往尽往好处说,说不定杏莉不知道他家的实际情况呢。他说,我家弟兄多,我是老五,计划外的人,是个人漏子呢。
你的名字我咋能不知道哩,你弟兄多我也知道。你家穷我也知道,可我想不怕家穷,就怕人懒,咱们出外打工挣钱,最不济总能养活咱这两张嘴吧。
说实话,俺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哩。
杏莉说,俺也没身份证,家中姊妹多,没落上户口中。俺脸不黑是不是?却是个黑人哩。一张纸片儿,没有就没有呗。
漏子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情绪急剧地降下来了。没出过远门的杏莉还不知道身份证的用处,还不知道没有身份证出外打工不是走投无路吧,也是处处碰壁。
漏子打工起先是跟四哥和四嫂出去的,他们在北京一座立交桥下卖小吃。四嫂卢慧长得很精巧,大眼高鼻儿,两片薄嘴皮儿,是个不怎么正经的女人。她到北京没几天就侉上了,说一口夹带着家乡味儿的普通话。嫂子嫌婆家穷;嫌丈夫既没本事,又长得瘦矮黑丑。二月十四日是洋人的情人节,这天四哥上市场去买菜了,卢慧用手机给家乡的一个厚人打电话,她的话甜腻腻、骚哄哄的,也不怕漏子听,完全把漏子当成聋子哑巴了。打过,她竟喜滋滋地炫耀着对漏子说,和一个老情人打的。人家,比你哥强。强一百倍。人家,都有自家的小汽车了。我命不好,咋也没想到,嫁给你哥这个窝囊蛋。
漏子说,你说那个人,听说过,他儿子,都比你大了。
卢慧受到了打击,忽一下站起来,两手一摊,生硬而不服气地说,当人家的二老婆,也比跟着你哥强。有本事的男人,就有不少女人爱。没本事的,只能得个瘸呀、瞎呀的歪瓜裂枣了。更没本事的,就得打光棍、抱橛子。
漏子知道卢慧在贬损自个呢,他气得涨红了脸。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嫂子,他便忍气吞声地出了屋。
卢慧懒得很,好多活都是漏子和四哥干,她夜里却老缠着四哥做那事。为省钱,他们租的是一间老式房子,并且睡在一盘大炕上。这天晚上刚睡下,卢慧和四哥便亢奋地弄出了响动。卢慧还挑衅地将脚尖伸进漏子的被窝,她的脚趾不老实地在他的腿上磨蹭。漏子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卢慧是在报复他,挑衅他,进攻他哩。他想抵制这种进攻,可他感到这种进攻的力量太猛烈了,他全身被她引诱挑衅的火柴忽一下点得燃烧起来,燃烧的他感到力量无比,他只要吼一嗓子,就能震塌这间小屋。但另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得他一动也不能动。后来,四哥和卢慧甜蜜地打起了鼾声,可他被折磨得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漏子头昏昏的,身子软绵绵的。
卢慧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故意摆出风风火火的精神劲儿,嘴里哼一首央视春节晚会上刚唱火的一首歌。
漏子知道他再不能跟四哥和卢慧在一起干了。他打算离开他们。离开时,他心里说,不找老婆就不找,要找,就一定得找个比卢慧好的女人。
眼前的杏莉,论脸盘儿,身架儿,德性儿,恐怕都比卢慧强好多哩。杏莉往她面前一站,非嫉妒得她心里泛酸不行,可是,杏莉也是黑人一个,也许,她知道他漏子打过工,才动了跟他谈婚论嫁的念头了吧?可她并不知道他没身份证,不知道没身份证外出打工的难处。两人厮跟着,是好,可要是俩人都没身份证,只会难上加难。要是俩人漏子结了婚,再造出个孩子,不就成人漏子的人漏子了?这样,就是可天下的笑话了。
他曾听卢慧说,他们村有几个女孩外出打工,一家饭店老板怕她们不听话,为了拿捏住她们,要她们交出身份证作抵押,没有身份证的不要。漏子就将这个事儿讲给了杏莉。杏莉听后额头戚得眉心处竖起细细的川型皱纹。她颓丧地说,我知道,你是找理由,不愿意俺。
漏子心里很难受,他摇头说,不。等我有了身份证,一定去找你。
漏子又去了一趟乡派出所和县计生委,乡派出所的户籍警说,要办身份证,手续齐全的情况下也得两个多月。因为,要集中一批到省公安厅才能办。
漏子没想到办身份证那么难。这时候,一齐打工的朋友草帽通知他说,过了元宵节就得离家走了。
漏子为自己的身份证十分犯愁,说,这几天,不知道能不能办好身份证?
草帽说,你这人,死心眼儿。办一张假的不就行了。
假的,假的能行吗?
要说,这不是假。别人不给咱这个大活人身份证,就自己想法儿一五一十地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啥家伙都是真的,啥部件都是咱自己的。不要说谁发现不了,就是发现了,还不是没一点假?再说,咱拿这证件是出去打工的,仅仅图个吃、住、行方便,也不是拿着它去行骗,去拐卖妇女儿童的,有啥不能办呢。
漏子被草帽说动了,问,哪儿能办这证呢?
草帽说,咱办这证件不犯法,可办这证件的人却犯法。不过,这些人也大胆,前几天,我那破手机上还收到短信,说专门办理身份证,毕业证、驾驶证这个那个证的,可我那手机坏了,翻不出来那个短信了。对了,前天,我去县城,看到一条背街上的电线杆上贴有这方面的小广告。
漏子来了兴致,说,我明天就去县城,找找那广告。
漏子第二天就骑自行车去了县城。果然,他在一条小街的一根电线杆上发现了造证件的广告,广告粉纸黑字儿。他记了上面说的手机号码,然后到一个电话厅拨那手机号。
手机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嗓音沙哑的男人。他问漏子干啥?漏子说办身份证。沙哑男人让他拨另一个手机号。
漏子心说,搞这么玄虚干啥?他就拨了另一个手机号。接话的好像还是那个男人,这人问了漏子的位置后,便让他到附近的香椿街,让他将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写好,连同不戴帽子的一寸黑白照片,放在从街东头往西数第三个垃圾桶上。对方一再要求他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看。
漏子问,得多少钱?
办证的说,价格合理。只收你五十元。
漏子问:啥时能办好?
办证的答:一个小时就成?
办好了,到哪儿取?
一个小时后,你再打电话,到时会告诉你。
钱咋交?
你和照片,身份证内容一起放那垃圾桶上吧?
漏子到了香椿街,果然看到了一排烧制成熊猫模样的陶瓷垃圾桶。漏子将钱、照片,身份证资料用一个纸包了,放在了熊猫的头顶上。他担心纸包掉下来或被风吹走,想找个瓦砾、石块什么的压住。可脚下什么也没有,想起刚才办证人说的放上去,不要回头的话,他想,说不定办证人就在身后没多远跟着呢。觉得不必压了。
香椿街西头连着一条南北街,他拐上南北街走了不远,看到有家小饭馆,他感到饿了,想不如趁这工夫填一下肚子,暖和一下身子。吃了饭,身份证就差不多做出来了。
当他吃了两碗馄饨,抹了油嘴走出饭馆后,用一个公用电话打办证人的手机。
办证人说,已办好了。办这种证,担着很大风险呢,说不定,一下子就被扔进监狱里了,你得再交两百元钱的人身保险费。
漏子听了,拿电话听筒的手就一抖:说好的价,咋变了哩?
对方说,你这人真是,我替你解决了办证难的问题,你都不为我想想危险呀。
漏子琢磨,既然已拿出了五十元,到这个地步了,再拿二百就拿二百吧。
对方让他将钱放在另一条街的某个垃圾桶上。漏子又照办了。可是,漏子却没能拿到身份证。
漏子上当了。
天黑透了,漏子骑着破自行车往家赶。他像喝醉了酒,像得了一场病一样昏沉郁闷。
路上,迎面开来的一辆汽车打着大灯,强光刺激得他睁不开眼。汽车开得太快,他慌忙下车,想站在路边躲躲。可飞驰的汽车将他撞得飞了起来。
飞起来的一瞬间,漏子看到了杏莉,他想起了他对她说的那句话:等我有了身份证,一定,去找你。
撞飞漏子的那辆汽车加大油门逃跑了。
后边的一辆汽车来不及刹车,车轮子在落地的漏子身上沉沉地轧了过去。
作者简介 : 马金章, 河南浚县人。 已在《十月》、 《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莽原》、《时代文学》、《广西文学》、《当代人》、《 飞天》、《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作家文摘》、《青年文摘》等转载或被收入中国作协年选本。结集出版有小说集《白天的星星》、《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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