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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的小道消息

2009-02-05孙春平

作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三姐知青派出所

孙春平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68年于锦州铁中初中毕业后上山下乡,1971年抽工回城后当过铁路工人、共青团干部、市文联主席、省作协驻会副主席。现在辽阳县挂职深入生活,从事专业创作。曾被授予辽宁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及辽宁省优秀专家称号。

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蟹之谣》《老师本是老实人》《阡陌风》(《县委书记》),中短篇小说集《路劫》《逐鹿松竹圃》《老天有眼》《怕羞的木头》等。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杯”奖、“茅台杯”人民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另有影视剧编剧《欢乐农家》《喜庆农家》《爱情二十年》等多部集。

1971年的秋天,当大地充满了醉意,苞米耷拉下了棒子,高粱穗子一日日涨红了脸庞,半饥半饱的庄稼人对即将入口的新粮充满希望的时候,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也传下来了。新一轮的知青抽工回城工作马上开始,而且比例不小,百分之二十,不能不让人热血沸腾!我们1968年首批下乡的知青已在广阔天地里扑腾了三年,当初空渺的凌云壮志早已变成端起一个铁饭碗的务实梦想,情急的知青连行李卷都捆扎起来了。

经过同学们的初选和贫下中农的推荐,我的去向已板上钉钉。那天,我借辆自行车,去三十里外看我三姐。三姐与我同一趟列车来到乡下,安排在了另一个公社。我还不知她的消息,但我坚信,三姐能与我收获同样的快乐,因为她出席过县里的知青代表大会,出席那个会议的代表比例是二十比一,比抽工的五中抽一还艰险了四倍。用今天的话说,硬件比我强多了。

但我风尘仆仆骑车进了三姐所在的青年点,立刻就明显地感觉到了异常。微观异常是那些大哥大姐们的目光都躲躲闪闪;宏观异常就是我根本没看到三姐。三姐比我大两岁,下乡前读高二,我是初三,在同一所中学,青年点都是她班上的同学,基本都认识我。我扯住一位大哥问,周哥,我姐呢?周哥前后左右地看过,才小声告诉我,快想办法吧,你姐叫公社派出所带走了!我扯住他问,因为啥?周哥说,她传播小道消息了。我再问,什么小道消息?周哥说,别问啦,很反动的,我可不敢再扩散。

周哥说完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我怔了一会儿神,跨上车子就奔了公社。我先围着派出所的房子转,企图发现三姐在哪间屋子里,又在里面做什么。但没有,什么都没发现。我的驴拉磨似的行为,先是引起了派出所门口拴着的大黄狗的警觉,它冲着我汪汪地叫,狗叫声引出了一位警察。

警察黑着脸问,你在这儿转什么?

我找余小婷,余小婷是我姐。

你真是余小婷的弟弟吗?

我叫余大杰,蔡庄公社的知青,不信你去调查。

警察犹豫了一下说,余小婷在接受我们的一项调查,她把问题说清楚了,或者放她回去,或者怎么处理,自然有个结果,你回去吧。

我问,她犯了什么事?

警察说,这事关系到重大的政治问题,我不能告诉你。

我又问,那你们有拘捕证吗?如果没有,限制人身自由可有时限规定,超过时间,你们再不放人就是违法。

警察口气软下来,说,余小婷的问题比较复杂,也很严重,我们也很着急。

我看出了警察的迟疑与无奈,便横下一条心,耍起了红卫兵的脾气。那你就赶快放人,如果你们继续非法拘押,我现在就去找我的同学把人抢出去!

警察怔了一下,说,你可不能胡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稍等,我去跟领导请示一下再说。

当年的知青,可不是个可以轻易忽视的社会群体。我们年轻,气盛,心齐,尤其是脾气大,刚从红卫兵运动的急风暴雨中冲杀出来,那种“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做谁做”的造反派锐气还没消磨得干净,只要有人敢学陈胜吴广,立刻就会有人跟着揭竿而起。况且,城里的学生们多少还懂些法律,会抓理儿,不像乡下的农民那般好蒙好唬。在那之前,各地知青聚众哄闹的事件时有发生,砸了派出所的,冲击了公社革委会的,都是我们私下里特别期盼特别好交流也特别容易引发兴奋与激动的信息。那位警察不怀疑我的这个能量,特别在知青招工回城的关键时刻,尽量平息一切可能出现的矛盾是上级领导对他们的一再叮嘱。

警察同志很快返回,客气地请我进屋,并告诉我,可以安排你和你姐姐见个面,你有什么话,抓紧跟她说。但我们不准许她跟你说话。这对她有好处,对追查谣言有好处,尤其是对你有好处,希望你能理解。你见到你姐姐就知道了,我们对她很照顾,一日有三餐,睡觉有床铺,只是暂时不让她和外人接触。也希望你能说服你姐姐赶快向组织上说明真实情况。

派出所里有两张办公桌,并放。我坐在一张桌后。屋里有个小门,警察打开,三姐从里面出来,坐在了我对面。我猜那小门里是一间小暗室,四面无窗,很多派出所都有这么一间小屋子,是专门临时关押犯罪嫌疑人的。三姐脸上和身上都不像有伤痛,只是神情很沮丧,见了我,就噼哩啪啦掉眼泪,什么都不跟我说,肯定在出来前,警察也对她进行了认真的叮嘱。

我对三姐说,前些天我回了一趟城里的家,爸妈都挺好,不用惦记,奶奶从老家来了,还特意问到你。我还告诉三姐,我们大队抽工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有我。

说到奶奶时,三姐的泪水越发汹涌。三姐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六七岁才回到爸妈身边,跟奶奶特别亲。当我问到这次她能不能回城时,她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将泪水淋甩得四处都是,让我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警察提醒我,有什么话你就赶快说,我们不许她说话,你就别问了。

我想到了警察的嘱咐,便引用了那个年月很流行的毛主席语录,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我说,你要争取尽快出去,不然,抽工的事,误了这一秋,下一茬就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三姐不再摇头,也不再点头,却用手指不断地在桌面上画起圈圈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时还撩起眼皮,望上我一眼。那眼神幽幽的,极富深意,我却难得要领。望过我,她便再低头,还是画圈儿。这次我注意了,她是画两个,停一停,继续,还是两个。她还特意蘸着淋落的泪水画,也是两个,画完还描。那个动作,可以理解为无聊,也可理解为下意识,站在她身旁和我身后的两位警察都没太当回事。

会见很快结束,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人在说,三姐一句话也没应答。她很听警察的话,不知她到底摊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三姐再被带回小屋,警察对我说,这回放心了吧,你姐姐在这里没受委屈。事情的最后结果,我们要听上级领导的意见,也取决于她的态度。

我跨上自行车,再回三姐的青年点,两条腿突然变成了面条,软软的毫无力气。三姐那年周岁二十三。在她前面,我还有媛和娥两个姐姐,间隔都是两岁。妈妈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心灰意冷,甚至张皇失措,爸爸给三姐取名“婷”。已含了叫停的意思在里面。那个年月,家里没个带把儿的,要被人骂做绝户,那是天地间至恶至毒的一骂。及至我在母亲的怀中孕育成胎,妈妈甚至生出把刚满周岁的三姐送人的

打算。奶奶闻言,急从老家赶来,说是条小猫小狗,也不能送人,你们养不起,给我!在奶奶身边长大的三姐从小温顺,勤快,怯怯地总觉是家里的多余,也许正是这童年的梦魇促成了她的性格。而我的横空出世,则让一家人大喜,取名叫杰,不仅含了在家排行老四的意思,而且还是一木出头,独秀天下。此外,爸爸还一改姐姐们通用的那个“小”字,赐我为“大”,更说明我的父母重男轻女的倾向何其严重。

我是在割秋的大田边又找到的周哥。听我说见到了三姐,周哥忙点头,说没吃多大苦头就好。我问,我姐到底是散布了什么谣言?周哥说,你就别问了,问我也不能告诉你,绝对再不许外传的。我将奔此而来的最重要问题提出来,我姐不断在桌面上画圆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周哥用镰刀头一下又一下地砍着地面上的一个蚂蚁洞,嘴里嘀咕说,是啊,不会只是心里委屈画着玩吧?我说不会,肯定不会,我姐那眼神告诉我,她肚里有话,可警察不让说。周哥又用镰刀剜那蚂蚁洞,大批的黑蚂蚁逃出来,四处奔窜,最后还是奔回那已破烂不堪的洞穴。我蓦地想起我们这些知青,从城市里被人赶出来,岂不就像这些蚂蚁,乱窜一番后,终归还是要回到那个家。周哥发了一阵呆,听生产队长吆喝干活,便对我说,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有情况,我会通知你。

我起身跨车,准备往回赶。周哥突然又从地里跑出来,招呼我说,那两个圈也许是指二蛋。你快去找找村里的吕奉林,看他是不是有办法。

吕奉林是村里的一个还乡青年,初中毕业后,留生产队挣工分。三年前,知青们刚来插队时,青年点的房子还没建起,都是被安排在社员家。三姐和几个女同学在吕奉林家一住就是一年多。我以前来看三姐时,去过吕家,吕家留我吃饭,还特意杀了一只鸡。那年月,农户杀鸡可是大事,堪比过年,足见吕家人的热情。吕家是四间房,父母住两间,腾出一间住知青,中间的厨房两边共用。鸠占了鹊巢,吕奉林便和父母同睡在一铺大炕上,炕中间立了一块闸板,权当了隔壁墙。所谓闸板,是那些年东北农村常见的一种家用设备,不过是用胶合板、纤维板做了个一米多高的隔断,下面再配了两个木制的支撑,类似富人家里的屏风。炕上立了那么一块东西,不过是遮遮眼目,其他嘛事不顶,有人在屋里放个屁,不仅声音清晰可闻,就是那不受欢迎的味道,也是满屋弥漫。所以这种东西,眼下在乡间已极少见了。

我在场院边找到吕奉林,他在赶大车拉秋。奉林哥还是那般黝黑魁实,沉稳厚道,说笑间便露出里出外进不甚齐整的白牙。听我说三姐的事,他抱着鞭杆子闷头卷烟,好一阵才开口,说我只听说你姐被公社找了去,没想好几天没让回来。行,这事我知道了,你姐既让你来找我,你就先不用急着回去,去我家等消息吧。

我问,我姐到底传啥谣言了?

奉林哥说,你姐说林彪坐飞机叛逃,在外蒙古摔死了。

我惊吓莫名,险未坐了个屁蹲儿。我姐她疯啦?这话她也敢说?她是从哪儿听来的?

她从哪儿听来的我可不知道。反正事情已经在这儿了,光着急也没用,你等着吧。

我再问,那你可有什么办法?

奉林哥说,这你就别管了。我有一句话你千万要记住,这话跟谁也再不许说,尤其是不能跟你们知青说。正在抽工的当口上,小心把你也拐进去。

奉林哥赶车,先把我送回家,对他妈妈说,余小婷出门去办事了,就让大杰兄弟在咱家等她吧。又说,队长派他去外地拉冬小麦的种子,可能要走三五天。吕大妈说,大杰来了,就是到家了,忙你的去吧,不用你惦记。

那天午后,我心里有事,哪儿也没去,躺在奉林哥房间的行李卷上想心事。跑了一天的路,身子挺乏,却睡不着。奉林哥到底是农民,不像戴眼镜的周哥那般谨小慎微,有啥话,我一问就说了。看来那谣言,周哥也是有耳闻的,但他就是死活不肯再从自己口里说出来。三姐也真是疯了,那种话她也敢往外说?若不是谣言,且还算罢,若根本没那八出戏,那就叫诅咒副统帅,攻击中央领导,她兜得起?这么一想,我就急着想找找近几天的报纸,或者听听收音机,看有没有林副主席的消息。但在乡间的小土屋内,哪里会有这些宝贝?倒是墙上糊着几张报纸,都是前两年的,报纸上的照片里,林彪紧跟在毛主席身后,手里挥动着红宝书。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啊,党章上写的接班人啊,怎么可能?

那天晚饭,我是在吕家吃的。主食是烀地瓜,吕大妈没再杀鸡,却蒸了一碗蛋羹,还在锅里放了两棒青苞米。庄稼人过日子极精细,一把米一把柴都要算计,这样,饭菜就可以一锅出了,省柴。吕大妈将两棒苞米都放在我面前,说你们青年儿都得意这一口,吃吧。我说,大地里的玉米都开始剖了,还能吃到这个,可是稀罕。吕大妈说,是咱自家园子里的,一直没舍得掰,是不是有点老了?我心里明白,整日在田间劳作的庄稼人哪会舍得啃青,一棒玉米再长些日子,就可搓下三四两粮食,若不是为我,吕大妈才不会舍得将青玉米掰下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我就该挣工资了,我一定专程再来,答谢吕家人对我和三姐的一再盛情。

吃完饭,我退回奉林哥的房间,等着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晚八点的新闻联播。社员们家家都安着小喇叭,小喇叭的首要功能就是早晚两次转播来自北京的声音。也许,那是我一生中听得最认真最仔细的一次广播,像机警的兔子立起了耳朵,倾听并捕捉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信息。林彪的名字又出现了,不是陪同伟大领袖出席会议或接见外国来访的政要,而是非洲的一个国家首脑给他发来贺电,祝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2周年。我的心陡地凉下来,起码,这足可证明我们的副统帅健康无恙,屁事没有。但心中的那个凉意只是一瞬,我就产生了深深的自责。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健康着,而且永远健康,这是好事呀,难道我还盼望副统帅真犯下叛国大罪不成?心中闪此念头,便是不忠。便是反动!三姐所传,肯定是无中生有的谣言。奉林哥口口声声说由他去想办法,他又会有什么办法呢?

但三姐确是在那天深夜回来的。我听院门响,急附窗前往外看,三姐进了院子,直奔了对门的房间。我慌忙趿鞋下地,见三姐已站在吕家老两口面前,深深地躬下身去,哽咽着说,大伯,大妈,谢谢你们,谢谢奉林哥,对不起了……

吕家老两口很是惊讶,面面相觑。吕大妈说,从头说说,是怎么回事?别进屋又是谢又对不起的。

三姐便从头说了。但三姐没敢重复那句谣言,只是说她在外面听了一句很不好的话,回来随大车拉秋时就说给了奉林哥,在青年点时又把那话说给了同住一屋的同学,没想有同学举报,派出所便连夜将三姐带了去,逼着她必须把谣言的来源说清楚。三姐说不清楚,只好在派出所的那间小黑屋子里囚坐了三天三夜。今天傍晚,吕奉林自己走进了派出所,坦然承认余小婷传出去的那些话出自自己的嘴巴,“你们把她放了,想问啥,找我。”三姐见吕奉林露了面,急忙顺风摆旗,也这般说是听吕奉林说的。警察打电话请示领导,最后的结果便是走马换将,我三姐出来,奉林哥进去。当年的追谣打反多是这般整法,并不稀奇。

我以为吕家老两口会哭,会闹,毕竟是儿子被关进了小黑屋。没想,吕大妈只了怔了一会儿神,却笑了,说,原来就这事儿呀,让他换你,应该,应该。不就是少挣几天工分嘛,也不值几个钱儿,在家在外,都一样啃大饼子,饿不着就行。再说,你大姑娘家家的,被人家关在小黑屋子里,总不好看,他们小伙子心大,脸皮也厚,关就关两天,就当进去歇歇乏了,反正咱没偷没抢,进不进去都是庄稼人,没啥了不得!

三姐把头更低地垂下去,嘟哝说,我没想到……奉林哥会去换我……

吕大妈说,那是他不知道你摊了倒霉事,真知道,早去了,他不去我和他爸也会催他去。你兄弟都来家等你半天了,快过那屋说说话吧。

我为三姐嘟哝的那句话感到脸红。你真没想到吗?你没想到当着我的面不住地画两个圈儿又是什么意思?当然,这话我不会当面戳穿,毕竟是一奶同胞,亲疏有别。

但这话我没再憋着,和三姐一回到对面屋就说出了口,我埋怨她,姐,你这么说话,可就捡了便宜又卖乖,不太仗义了吧?

三姐使劲拧我胳膊,示意我小声。她说,要不是为招工的事急着出来,我就死扛到底,不信派出所还能把我怎么样。

我再问,知道着急,那你咋不早提奉林哥?

三姐说,我心里哪有底?警察真要把吕奉林找了去,他再不认账,不光白让他受了一回委屈,我就更说不清楚了。我这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没想吕奉林还真是个男人,够意思。

我提第三个问题,奉林哥怎么叫二蛋?他在家又不是排行老二?

三姐说,那是他的外号。吕字一写,就是上面画个圈儿,下面再画个圈儿,乡下人好开玩笑,就喊他二蛋。

我问第四个问题,是谁举报的你?又为啥打你这么狠的一个黑枪?

三姐说,具体是谁,眼下我也叫不太准。可姐傻,尤其是在关键时刻缺心眼儿,经过这么一个事,我得认。本来这次招工,我是排在前面的,有人不甘心,才下了这么一个恶手,好把我挤下来。

我把最要害的那个疑问提出来,说林彪的那个话,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你总不至于瞎编吧?

三姐脸一红,低下了头,说,你别问了,姐不会告诉你的。

我说,今晚的新闻联播,还提到林彪了呢。

三姐喃喃自语,可他……总不至于瞎编吧?

他(或她)是谁?这才是问题的核心与关键。

往事说到这儿,有朋友可能要问,吕奉林和你三姐当时是恋人吗?起码,此前两人之间也可能有点比较暧昧的关系吧?我的回答肯定会让你失望,没有,不是,当时与此前,都没有,都不是。至于后来,奉林哥真成了我的姐夫,那则是以后的事情了。

奉林哥在派出所整整被关了十天,警察们每天都提讯,奉林哥只说赶车进城,听一个大车老板说的,大车又不挂牌照,人也长得没特色,不好描述。悬到第十天,警察让他回家,再没提林彪的事,只是叮嘱,小伙子,往后管好自己的一张嘴,可别再胡说八道了。奉林哥连连点头,说往后我装哑巴,这张嘴只管吃喝不说话,行了吧?再过了两天,新闻联播里突然播出愤怒声讨林彪滔天罪行的大块文章,惊得人们好悬掉了下巴,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怎么就出啦!

在奉林哥被禁闭的十天里,我三姐天天骑车奔公社送吃送喝。奉林哥出来后,说只吃到了高粱米饭和大饼子,葱花白面饼、鸡蛋炒米饭之类的可见都没见。吕大妈笑说,没见就没见,反正小婷做了,也送了,就当喂狗了。

那十几天里,知青招工也圆满结束,能走的都兴高采烈地走了,反正我三姐终没走成,个中缘由,不再赘言。

那年春节前,我以工人阶级普通一兵的身份专程去了乡下,去看望三姐和奉林哥一家人。在吕家,三姐俨然家人,张罗着又做水豆腐,又蒸黏豆包。我看得出来,三姐在和奉林哥谈恋爱。趁着没人的时候,我问三姐,早点吧?三姐爽爽快快地说,吕家人好,你奉林哥好,这就最好,姐不再求别的什么了。那一次,三姐还告诉我,关于林彪的那些话,她最早是听一个空军飞行员说的。三姐下乡的村子,离大海不远,海边建了空军疗养院,常年都有飞行员来休养。庆祝“八一”建军节时,飞行员和当地知青联欢,三姐便和一位飞行员相识了,并暗中建立起了恋爱关系。那个飞行员只是忧虑三姐日后能不能回到城里去。当三姐确信自己抽工已十有八九时,急急跑去报告好消息,就是那一次,那位喜不自禁的飞行员偷偷告诉了她林彪叛国的消息,目的是让三姐知道近来战备任务很重,他很快将回部队,可能一段时间内不再方便联系,让三姐不要多想。大感惊讶的三姐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回到生产队就把那个绝密的消息跟奉林哥说了,又跟青年点的姐妹们说了。我问三姐,那派出所关你时,你为啥不把这些事说出来?三姐说,我都悔死了,部队对这事管得格外严,尤其是空军,我哪好再把别人拖进来,还让人家停飞呀?我再问,现在一切都已公布于众,你再没跟那位飞行员联系吗?三姐说,过了年头的日历牌,我再翻看还有什么意思?

第二年秋天,又一轮知青招工。有天夜里,三姐和奉林哥一起赶回城里。奉林哥郑重地对我爸我妈说,我的意思,这次一定让小婷回城。我已经跟她说过几次了,只要她能过上好日子,我和我爸我妈都不会怪她。请叔婶二老再劝劝她吧。没想,未待我爸我妈吭声,三姐明确表态,谁也不用劝,劝也没用。我早想好了,乡下的日子,未必就不是人过的!妈妈抹着泪水说,儿大不由娘,不让劝,我们也就不劝了。小婷这孩子,别看表面随和,骨子里却犟。奉林,你好好待她吧。

三姐能回城的机会不仅只此一次。几年后,知青大回城,一把抓。当时,三姐已结婚,并生有一子。依奉林哥的意思,两人办个离婚证明,三姐就可带着孩子理直气壮地回到城里了,如此的曲线回城不乏先例。还是我三姐不同意,她的回答只是寥寥数字,我丢不起那份儿人!

前几年,三姐的二儿子,我的外甥考上了某飞行学院。一天,飞行教官拿着履历表找到他,问,你妈妈余小婷当年是知青吗?外甥点头称是。教官又问,她为什么一直留在了乡下?外甥摇头,这我可说不清楚了。那年夏天,教官带学员来空军疗养院休整,去家里看望三姐。教官来家前,三姐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务必赶过去。此时的三姐,已是满头满脸的沧桑,家里办了养鸡场,大儿子开着客货两用车,每天拉饲料送鸡蛋,日子过得挺美满。教官一手紧握奉林哥,一手拉着三姐,无限感慨地说,余小婷啊,当年我回部队后,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三姐怔了怔说,好几封?我可一封没收到!奉林哥朗声大笑,说没收到好,收到了我可能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啦!两杠三星的空军上校说,唉,命,都是命啊!三姐笑哈哈地说,老天爷让老母鸡一天就下一个蛋,这也是命,不好吗?

时光真是个好东西,昔日的恩怨,竟都变成了相逢的笑谈。我奇怪的是,今日的三姐,怎么越来越像当年的吕家大妈了呢?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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