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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三记

2009-02-05

作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小说

麦 家

失去也是得到

写作是坐牢。写作每天把我关在屋子里。我不觉得这是愉快的。但我知道,如果让我每天出门,去办公室上班,去各种公共场所,茶馆,酒吧,夜总会,跟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谈天说地,那样的话我会更不愉快。没有谁想有意为难我一不是这样的。问题是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需要别人适应或理解的种种习惯,甚至毛病。对我来说,我要忍受自己和自己的那些问题已经让我感到够困难了,更不要说去忍受别人的。

有些工作也是坐牢,像《暗算》里的几位主人公:瞎子阿炳、黄依依、陈二湖、“老地瓜”……他们或终日滞留在大山深处,或长年浪迹四方。滞留的如困兽,浪迹的如游侠。游侠也是困兽,因为他们的内心极不自由。很难想象,我们身边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的工作以“国泰民安”为终极目标,但工作本身具有的保密性,又使他们自身失去了最基本的人身自由,甚至连收发一封信都要经过组织审查,审查合格方可投递或交付本人阅读。他们抛妻别子,埋名隐姓,为国家的安全和人民的利益绞尽脑汁,“暗算”他人、他国,然而最终自己又被粗粝的世俗生活“暗算”了。生活对他们不公,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特别的命运。因为生活在一个禁锢的、扭曲的、变态的世界里,他们的命运里总是有太多的特殊,太多的困难,太多的问题,以致最后连一个正常、健康的生存权都可能要失去。

失去也是得到。他们得到了我们的尊敬、爱戴、想念、颂扬、鲜花。《暗算》在新浪读书频道连载时,我注意到,在读者留下的一大堆评论中,有一个声音似乎显得特别坚定而又响亮,这就是:人们在为他们感动,为他们流泪,为他们祈祷。我知道,时代确实在变,日新月异地变,有些美德变成了迂腐,有些崇高变成了可笑,有些秘密变成了家喻户晓。但我相信,有些东西,有些价值,有些目光,是恒定的,永世不变的。从理想的角度说,我写《暗算》的用意就是想找到,或者建立这些东西,这些价值,这些目光。

形式也是内容

《暗算》火了!因为电视剧。

都说,这对小说《暗算》是个好事,可以多卖书,多挣钱了。但我认为,也不尽然。其实,小说《暗算》和电视剧《暗算》有很大区别。这种区别既是被迫的,也是主动的。主动是因为电视剧天生和小说不是一回事:小说要的是个性,电视剧要的是大众。我在单位是个专职的电视剧编剧,我很知道从小说到电视剧必须要完成什么,那就是向大众靠拢,要加增媚俗化的煽情和戏剧冲突(为什么有些小说家不愿涉足影视,我想原因就在这)。被迫是因为当决定做《暗算》电视剧时,小说《暗算》的第三部,即《捕风者》,已被其他影视公司买走电视剧改编权,现在的捕风者故事是根据我另一部短剧《地下的天空》改编的。小说《暗算》有五个独立的故事和人物,现在的电视剧其实只用了当中两个,即《瞎子阿炳》和《有问题的天使》(即黄依依)。总之,电视剧《暗算》不能替代小说,虽然是我自己改编的——正因为是我自己改编的,我心里更明白,只有小说才真正代表我。所以,说到《暗算》,我总是有点偏执地说:看我小说吧。

但我的小说好似有明显的问题。《暗算》出版业已三年,销量不俗,过二十万册了。这是个名利双收的数字,令我暗自窃喜。我要感谢读者给我这份意外的喜悦和满足,但同时也心有不安。因为有些读者对我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尤其是一些专家读者,小说研究者。火力最猛的是关于小说“各章独立”的结构上,有人甚至因此而认为它不过是几个中短篇的巧妙组合。对此,我深有“委屈”之苦。倒不是说我自恋得受不得批评,对批评,每一种声音我都愿意聆听、交流、反思,尽可能予以接受。实在接受不了的,也愿以沉默的方式接受。沉默是《暗算》中几位主人公终身的誓言——借此来捍卫国家和他们人身安全,或许也是我等自我保护的良策。只是,关于《暗算》“结构”的批评,我实难沉默。坦率说,我对《暗算》的结构是蛮得意的。《暗算》是一种“档案柜”或“抽屉柜”的结构,即分开看,每一部分都是独立的,完整的,可以单独成立,合在一起又是一个整体。这种结构恰恰是小说中的那个特别单位701的“结构”。作为一个秘密机构,701的各个科室之间是互为独立、互相封闭的,置身其间,你甚至连隔壁办公室都不能进出。换言之,每个科室都是一个孤岛,一只抽屉,一只档案柜,像密封罐头,虽然近在咫尺,却遥遥相隔。这是保密和安全的需要,以免“一损俱损”,一烂百破。《暗算》中五个篇章互为独立,正是对此的暗示和隐喻。也可以说,这种结构形式就是内容本身,是701这种单位特别性的反映。也许,问题是我太痴迷于“机关不露”,而大家对701这种单位的特殊性又不甚了解,所以才生误会。

这也让我想到了,写作的某些技术:直白与隐秘,这是一对矛和盾,过于直白和过于隐秘具有相等的错误。我的写作一直执迷于迷宫叙事的幽暗和吊诡,藏头掖尾,真假难辨,时常有种秘中藏密的机关不露。因之,我的小说具备某种悬疑色彩,这对大众的阅读趣味也许是一种亲近。但我在极力张扬迷宫叙述的魅力的同时,又濒临了某种因迷而乱、因深而浅的窘境。这就是一个度的问题,把握不好,失之毫厘,缪之千里,非但劳而无功,还可能留下粗陋的笑柄,正如对盲者做色彩游戏一样。701不是普通单位,他的“孤岛”特性不是常识,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个性”,我蛮横的愚顽之举理应遭到唾弃,受到惩罚。作此跋记,也算是惩罚之一吧。

得奖也是中彩

这是一个感恩的时刻,我要说的都是感谢的话。

首先我要感谢天空,感谢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红得发紫的运气。我不准备装深沉,我要说真话,这个奖让我得得很意外。坦率地说,从得知获奖到现在,我心里一直有种盲目的不真实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所有得奖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人们面对重大事情的发生总会有一种梦幻感。《暗算》能被茅盾文学奖加冕,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件重要的事,我难能把它当做一件日常事,从容坦然自如地应对。另一个方面,是因为好作品太多,远远不止这四部。这注定了谁得和不得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正如《暗算》中的破译家黄依依最后破掉紫金一号密码一样,凭的不是公式,不是必然,而是一念之间,是冥冥中的一种混沌,一种无法言传和触摸的神奇。我想,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运气,是我首先要感谢的。

然后我要感谢的是我曾经的战友。二十八年前,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我走进了一个极其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座秘密的军营。我在那里有幸结识了一群特殊的军人,他们是人中精灵,他们的智慧可以炼成金,他们罕见迷人的才华和胆识本来可以让他们成为名利场上的宠儿。但由于从事了特殊的职业,他们一直生活在世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是我们永远的秘密。事实证明,我普通的智商和优柔寡断的性情根本不配做他们的战友。我被淘汰了!所以,事隔不久,悄悄地我走了,正如当初我悄悄地去。然而,他们却再也没有走出我的心间。他们像你年少时代的一场单相思的恋爱,因为神秘而变得更加完美,因为没有收获,反而成了永久的想念,冥顽地盘踞于心间。时代在转眼间变得喧嚣,越是喧嚣,他们在我心间的形象越是变得鲜明而亮丽。我知道,时代确实变了,但我相信他们没有变。他们不会变。他们不能变。他们依然是从前,依然是无名无利,却无私无畏。我为他们感动,也为他们心酸。就这样,我以魔术的方式再现了他们,这也是我们唯一能了解他们的方式——因为他们的真实,是不能书写的。此时此刻,我非常非常想念他们。这是一个消解英雄和崇高的年代,同时我们又无比需要他们。我甚至想,这个奖不是颁给我的,而是给他们的:这些在喧嚣中依然像磐石一样坚定、安宁的人。感谢你们,我的老战友!

最后,我要感谢所有评委,在座的和不在座的,初评的和终评的。没有你们,把这么庄重又珍贵的一票投给我,我也就无缘站在这里对我的战友这么庄严又隆重地道谢。所以,我想,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其实就在我眼前,就是你们。今天,我们的写作过分欲望化,大量自私自恋、肉身沉重的东西泛滥成灾,我们的作品中已经少有这些让人温暖感动的人物,我在努力缅怀他们,并且荣幸地得到了你们的支持和赞扬,我感到非常受安慰和鼓励。

谢谢你们!

谢谢大家!

2008年11月22日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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