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本”与噩梦工厂
2009-02-05海力洪
海力洪
乔伊丝·卡罗尔·奥茨相信城市是一种“文本”,而她的疑问是:“如果城市是一个文本,我们应如何阅读?”小说家的职业信念倾向于将一切人与事物纳入时间的过程中加以体察,以至能够为同样在时间过程中进行的语言成功把握(形成“文本”)。然而“阅读”城市这个问题的深层,却是普遍存在的作家“写作”城市的疑惑。自从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把都柏林作为小说的重大对象,将该城一天当中的风光、人物、声响及场所加以(文本式的,但更是图画式)整体“并置”呈现,后继的城市书写在这种登峰造极的风格笼盖之下似再无出其右。尽管《尤利西斯》对于许多读者来说,无异于一场阅读的折磨。
莫里斯·迪克斯坦的《伊甸园之门》曾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在中国的作家圈中广泛传阅。他在近作《作为文本的城市》中不无惋惜地写道:“小说在创造和重现城市方面,几乎已经无法与越来越强大的电影相抗衡了。”迪克斯坦以纽约为例,勾画出战后成功书写这座城市的作家阵营,包括索尔·贝娄、托马斯·品钦、保罗·奥斯特、汤姆·伍尔夫等显赫的名字。但“许多关于纽约的小说都不外是电影的雏形”,“自从60年代末期外景拍摄成为常规,纽约越来越不属于作家,而属于电影制作者了”。后者在他那份相对精悍,也更具有号召力号情感认同度的名单上,是马丁·斯科西斯、伍迪·艾伦、西德尼·鲁迈特和斯派克·李等闻名于世的大牌导演。
以伟大的当代都市为对象,小说的创造之所以无法抗衡“越来越强大”的电影,不仅止于“外景拍摄”(仅可视之为小说衰败的一则象征,不太精确的时间节点)或类似的单一原因,而迹近某种难以改变的宿命。本质上作为一种时间艺术的小说,面对钢铁、石头和肉身的空间构成——城市,表现力难以与兼具时间和空间艺术特质的电影等量齐观。具体地说,小说的天职在于传达人类在时间过程中积聚的存在经验,电影则能够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表现人们对(包括城市在内的)具体空间的感觉与认识。更何况,在西方城市化高潮中孕育降生的电影,始终与城市保持着某种隐蔽的“鱼水”关系。
迪克斯坦认为:“(在美国)除了纽约,最能赋予作家灵感的城市无疑是芝加哥和洛杉矶。”但相信道出此言之人,也能够坦然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是在芝加哥还是洛杉矶,电影制作者获得的所谓“灵感”,要远比作家得到的更多——在最近的25年间,可曾有许多激荡人心的洛杉矶小说出现?但关于这座城市令世人倾倒的电影倒是层出不穷:《洛城机密》(L.A.Confidential)、《超级大玩家》(The Player)、《大莱布斯基》(The Big Lebowski)、《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ive)、《训练日》(Training Day)、《生死时速》(Speed)、《撞车》(Crash)……这些影片都归入了《洛杉矶时报》前不久推出的那份“关于洛杉矶:25年来最好的25部电影”的榜单之中。榜单在相当程度上是与全球观影者的口碑契合的。它声称,在上述影片里,洛杉矶这座城市“已成为一个主要的特征”。于是此一不附带商业图谋的榜单对作家们的意义似乎在于,它提供了一个现成的参照,在“创造和重现城市”的艺术能耐的展示与竞争中,小说是如何落于电影之后的(如果这样说来有对小说家不敬,请允许重新表述为:“电影制作者是如何独树一帜的。”)——即使排除了电影的技术手段优势,仅就表现观念而言。
影迷最为熟悉和喜爱的两部“关于洛杉矶”的电影《风月俏佳人》(Pretty Woman)、《天使之城》(City of Angels)被排除在这份弥漫着强烈城市批判情绪的榜单之外。《风月俏佳人》讲述了在洛杉矶街头接客的漂亮妓女与英俊富有的钻石王老五发生恋情,最终结为连理的美满爱情故事;《天使之城》则在洛杉矶城的电影地理中被抹上了更为浓重的地域色彩——上帝派驻洛杉矶的天使爱上了当地医院里的一名心脏科女医生,天使甘愿堕落为凡人,与她共度美好一夜,两人后却又为生死所阻隔。两部电影都被视为当代好莱坞爱情电影的经典之作,惊人的全球票房也再度证明,经过精心包装的好莱坞式爱情故事能够满足不同国家种族的人们的心灵渴求。好莱坞式爱情故事的核心永远在于提供并证明主流价值观的有效:等级差异——无论是财富、阶级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差异,或作为不完美造物的人类与上帝的天使的自然差异,都能够在电影白日梦般的爱情幻影中克服。“最好的25部洛杉矶电影”的榜单炮制者对这两部洛杉矶“名片”视而不见,似乎已然表明了对城市电影的价值判别立场。这让人想起匈牙利电影理论家伊夫特·皮洛对电影与城市关系的描述:“电影神话的真正用武之地仍然是大城市,仍然是生存搏斗场——都市。”此言也许能够为思考、判别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城市电影(或小说)提供一则参考:城市在小说或电影之中,不是社会主流价值观的秀场,也非个体白日梦飞翔的舞台。它只是人类生存斗争的一个真实所在。
《训练日》(Training Day)将洛杉矶视为一个当代的都市“丛林”加以再现。新人行的“菜鸟”警官在他的搭档,丹泽尔·华盛顿饰演的恶警带领下去见识洛杉矶的“丛林法则”。只是好警官没吃坏警察的那一套,最终还将后者送上了毙命之途。洛杉矶的城市现实未必全是谋杀、打斗和如《生死时速》中恐怖分子迫得公交车没命跑圈的强力炸弹,但这座1848年开始归属于美国的城市,长期以来确是以尖锐的种族冲突令世人关注的。1871年洛杉矶城内发生对华人的屠杀使之首度吸引全球的目光,最近的一次则是1992年的种族骚乱。榜单中摄制于此前一年的《街区男孩》(Boyz N the Hood)由此具有一种可敬的现实预见性。
排在“最好的25部洛杉矶电影”榜单第一位的《洛城机密》摄制于1997年,讲述了一个洛城警察局内部的黑暗的犯罪故事。影片对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影响极大的美国“黑色电影”风格的继承光大,使之成为90年代兴起的“新黑色电影”的经典之一。在影片开始的画外音中,一个男声抑扬顿挫地宣告:“这里到处都是工作……每个劳动的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子,而在每一幢房子里,都是一个快乐的家庭……洛杉矶的生活美不胜收,这里是人间天堂。”随着故事深入到洛城警察局内触目惊心的腐败、暴力和堕落,这段先声夺人的城市歌赞成为一个绝妙的反讽。
在美国文化中,某种对于城市的憎恨之情是由小说向电影传导的。20世纪早期,小说对城市的文明的纯真赞颂很快被这一“文明”之中腐朽与无情的现实中断,但电影仍在现代主义的艺术风潮中以光与影讴歌大都会的力与美。随着40年代雷蒙德·钱德勒、詹姆斯·M·凯恩、达希尔·
哈米特等人描写美国城市犯罪的小说被大量改编为其后所称的“黑色电影”,城市所受到的憎恶与抨击在银幕上达到了顶峰。黑暗的高楼间的夹缝、雨水湿漉的街道、霓虹灯跳闪的酒吧构成罪恶的城市素描,不可告人的欲望与凶残的杀戮就在这样的空间里发生。导演柯蒂斯·汉森在谈到以50年代为故事背景的《洛城机密》时说:“注意那个时代的一切细节,然后把它们推到背景上去。但我们要让观众觉得这是一部讲述现代生活的电影。”《洛城机密》多少复制了一些早期“黑色电影”中经典的都市视觉元素,但它的当代性表达却意在隐晦地反省一段饱含罪恶的历史对当下这座城市的影响。
鲍德里亚在他的《美国》一书中写道:“美国城市就像是从电影中走出来的。”作为这个国家第二大都市的洛杉矶,其现实的城市形象却与电影中所呈现的相去甚远。用城市地理学的术语描述,洛杉矶具有一个多中心,高度分散的水平方向的城市空间结构。高楼寥寥无几,高速公路纵横交错,城中地表的四分之三都为汽车所用。爱德华·索亚在他的名著《第三空间》中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很多洛杉矶市人从未到过市中心,仅仅在电视或电影里看上几眼作为补偿。现在洛杉矶很少有人逛商店……令人惊奇的是,几乎没有什么游客参观当地景点。”
那么,好莱坞呢?几乎全世界的影迷都知道好莱坞这座“梦工厂”就坐落在洛杉矶。但更为吊诡的是,除了洛杉矶市郊山顶上醒目巨大的“HOLLYWOOD”标志,一个可见可闻的好莱坞在洛杉矶却是无迹可寻的。这个秘密半个世纪前就被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在《小妹妹》一书里抖了出来:“你在好莱坞住上很长时间,也不会看见出现在电影里的那些地方。”影人雷切尔·菲尔德直截了当地说:“你无法解释好莱坞。世上并无这样的一个地方。”好莱坞让全世界的人信以为真,并不是因为其地理实体在银幕上反复出现,而是它“造梦”的文化能量长时间深深影响了这个星球上无数沉溺于虚幻美梦的人们。
于是,对洛杉矶城市文化象征的好莱坞进行无情剖析揭露,去除其变化万千的层层梦幻面纱,形成了电影制作者对洛杉矶城市文化核心的反省,或无妨称之为好莱坞的“自反”。“最好的25部洛杉矶电影”的榜单中,《不羁夜》(Boogie Nights)、《超级大玩家》(The Player)、《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ive)、《谁陷害了兔子罗杰》(who Framed Roger Rabbit)、《全职浪子》(Swingers)等影片合力将好莱坞塑造成了一个“噩梦工厂”。活跃于其中的长有超级男根的青年在色情影业中痛苦地浮沉;制片“玩家”力图掩盖杀人的罪行;追逐明星梦的女孩陷于虚荣自我的噩梦地狱…··当死亡与神圣的“噩梦工厂”发生关联,便犹如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献祭。借用《超级大玩家》导演罗伯特·阿尔特曼的一句话:对其中的人来说,“死亡是唯一的结局”。于是,《超级大玩家》开头描绘好莱坞制片场所的长达八分钟不加剪切的超长移镜,向大师奥逊·威尔斯当年在《历劫奇花》(Touch of Evil)中以一辆汽车载着炸弹穿过墨西哥边境的创造性长镜运用致敬的同时,也寓示了好莱坞的处处危险和陷阱,《穆赫兰道》垂直俯拍的洛杉矶高楼大厦,状如使人粉身碎骨的无底深渊。两部电影中两处令人惊叹的场面,都是在用影像构造一种好莱坞文化寓言。它充满了虚无感。然而通过这种好莱坞式的“自反”可能终会使人们意识到,在每一种人类赖以为生或引以为荣的城市文化背后,都有巨大的阴影和暗面。种种所谓“城市文化”的本质,皆包含着巨大的空洞与虚无。并且几乎能够断言,不独洛杉矶的好莱坞如此。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