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家世
2009-02-02吕虎平
吕虎平
一
故事的开始就是一场雨。一场肆无忌惮的雨,一场没头没脸的雨,一场火急火燎的雨。在南方动不动就是洪涝灾害,但在北方,很少有一场透雨。1942年的这场雨很快罩住了村庄,罩住了一个叫玉山的镇子。
这是一座典型的山镇。玉山是因盛产蓝田玉而得名,玉山的玉石做过秦始皇的第一枚大印。与玉山镇遥相呼应的是公王岭。公王岭有一座亭子,悬在半山崖。站在老家门前望去,亭子仿佛展翅欲飞的仙鹤。亭子旁围起了一个院落,门楣写着“蓝田猿人遗址”字样。我曾去过公王岭,那时我小,虽然认识这几个字,但并不知道它的真正意义。灞河也发源于此。出玉山镇进玉山不远,就是灞塬。镇子东边,灞水缓缓绕过,一座石桥把镇街分出了东西,也自然地划出了经营的类别。东街以经营玉山的翡翠玉镯、玉锁、玉牌、小挂件等首饰为主,西街以卖杂货为主,大多是竹编的筐、筛、篮子。店铺顺着曲曲弯弯的街巷,一溜儿排去。卖小吃杂货的,把摊位搭在街面上,有油条、铪铬、麻食、搅团、扯面,还没走进镇子,香气已扑鼻而来。
1942年那场暴雨带来的洪涝,是父亲讲给我的,仿佛蚂蝗的吸盘,攫住了我的记忆。让我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开。如果要让一个地方陷入一场大混乱的话。一定会像洪涝肆虐的那个下午。祖父正在玉山镇经营着玉器行。玉山镇是蓝田的一个主要的商业中心,曾经有个诗人说过“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古街上响着各种交易的嘈杂声,讨价还价的,算账的,抬价的,拒绝的。相互妥协的,各种各样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也许太专注于生意了,祖父没有任何防备,天突然就阴了下来,一场大雷雨即将来临。在此之前,天热得焦火焦火的,空气里弥漫着被烈日烧焦的黄土味。先是一股小风,接着风推着风,继而狂风大作。雨就跟着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祖父在洪水来临的时候表现出的执拗,实在不可理喻。世间很少有什么惊恐要比洪水叫人胆战心惊了。那种轰隆隆的声音传入耳鼓中,让人很难停下来冷静思考。然而。当洪水来临的时候,祖父稳坐在账房内。一言不发。父亲说,当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弃店而逃。可是祖父严厉禁止大家采取的行动。当家人从刘寨赶往玉器行的时候,他手中挥舞着镢头,呼喝着:“你们都走,都走!”有好多人都跑上岭了,祖父依然稳坐在账房内,铁青着脸。大伯他们不得不用算盘将祖父打晕过去。由于受祖父死沉死沉的躯体拖累,那泛滥的黄泥水几乎要追赶上奔跑的家人。
洪水冲过灞塬,汇入灞河,然后,绕过西安东郊的开阔地,注入渭河了。那场洪水带走了祖父的全部家当,除了玉器行,还有钱柜里的几吊银元。那场洪水来得突然,让祖父措手不及。也招架不住。
洪水改变了我家的命运。父亲和叔父原先在镇子读私塾,因了那场变故,让他们的学费没了着落。父亲到了14岁只好进城学做木工,叔父继续留在镇子,一边帮祖父做点活计,一边抽空读点书。叔父后来上了大学,父亲和姨爷爷一起创办了西华木器厂。
西华木器厂在西梢门十字东北角,我上班的地方在东南角,正好隔着马路相望。我们办公室后来又搬到西关机场院内,从侧门出来正好对着丰庆路。90年代初,西华木器厂也因拆迁,厂址搬到劳动南路,我要走侧门出单位,正好从厂门口绕过。我从父亲曾经创业的地方经过,内心却有着说不出的酸楚。西华木器厂创办于1946年,解放后公私合营,父亲从老板之一变成了木器厂的一名职工。在40年代早期,大奶奶就去世了。大奶奶去世的时候,祖父给了厚葬,这在陈家家族里属最风光的事了。二奶奶更早,在20年代末,她因生下二伯大出血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忘记说了,我父亲姓陈。我是随了母姓的。
祖父死得早,我唯一见过的就是老家牌位上供奉的画像:灰色的长袍,黑色的棉坎肩,头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帽。他有着大大的连鬓胡子,深邃的眼睛和明亮的额头。他一手执火石,一手执水烟壶,端坐在太师椅上,和善慈祥中透着威严。刚解放的时候,祖母对未来充满了幢憬,后来接踵而来的打击就像一股股寒流,将祖母的心逐渐冰结。50年代后期的一场飓风,将陈家的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连根拔起,我能想象得到父亲的心中,就像一幕多雨的天,他也许恨死了给我家带来灾难的祖父了。他娶了三房太太,自己花天酒地了,却让家里所有人还债。当时祖母的处境更加糟糕,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被运动的风浪冲击得几乎万念俱灰。那时,父亲和母亲经人介绍,刚结婚三年多。母亲一直抱怨媒人把她介绍给了父亲。
二
去夏,叔父一家回陕,我们从西安出发,回了一趟蓝田老家。车到玉山镇,正赶上去刘寡的一段修路,我们只能步行了。走在夏日的乡道上,家的味道便掠过头顶。麦田欣喜地告别春风,一个浓妆盛裹的夏日来到了。从半岭上绕过去,踩过一段麦田,正好经过族人的坟地,大家不言语了。荒草萋萋,将坟茔掩埋了,若隐若现,如隐藏的家世。若没有早年的那棵柿子树做了标志,我们几乎难以辨认,就像难以辨认回家的路一样。祖父、祖母、大伯父、大伯母、三伯父、三伯母……他们依序躺在那里。我们来看他们,给他们说话,给他们送去纸钱。他们不语,只有后辈跪在地上的絮叨。这是我第一次带儿子回老家,儿子问我埋的谁呀?来这里干什么啊?我说需要慢慢地讲。此时,我正给先人们送去日常消费的纸钱。
一个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身世就像一个人的标签,有时附着在人的外表,有时却烙印在人的内心。这个家隐藏着许多秘密,不为人知。比如在祖母葬礼的那天,一个中年妇女一头扑在灵堂前,哭喊着“妈呀,我好可怜的妈呀!”声音凄惨、悲凉。母亲告诉我她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姐姐,这让我惊讶,以前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比如,祖父娶过三房太太,生有五个儿子。父亲和叔父是三房生的,还有三个伯父。大伯父、三伯父是大奶奶所生。二伯父是二奶奶所生。二伯父我没有见过,至今对我来说,他还是一个未解的谜。比如,二伯父是怎么到了渭南,在渭南做着什么营生?二伯父的儿子我见过一面,是在祖母葬礼的那天。他来得很晚,到家的时候,已是后晌。父亲让我叫他哥,说他从渭南赶回来的。我对堂哥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个子不高,这在我们家族里,也是少有的。
进村不久,到一座老宅子前。我指给儿子,这是我们的老屋,儿子疑惑。老屋曾经有一棵核桃树,是村子最大的一棵。儿子问我,为什么不见了?我茫然。房子已归于别人,何况一棵树?紧邻老宅子的一间大房是大堂哥家。大堂哥是大伯的大儿子,在我们堂兄弟间也是老大。大堂哥退休在家,他放弃了城市生活,享受着山野的清幽。二堂哥是大伯的二儿子,不知什么原因,他和大伯有着更多怨恨。他在西安的东郊工作,父亲带我去过他家,在纬什街附近,七扭八拐的,我已忘了路线。他不善言辞,我们见面时,有了许多拘谨和尴尬。
在大堂哥家稍坐片刻,我们就爬山岭,去
叔母的娘家。从一个沟过去,再绕过一个沟。儿子很高兴,说景色真好。堂姐堂妹的孩子一个个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绕过厚镇,到嘴头村,是叔母的娘家。
叔母的娘家我去过三次,最近一次也是10年前了。姥爷的身体不是很好,患有老年痴呆症。叔母喊:“爸,是我。”姥爷问你是谁?叔母大声说我是你女儿,爸呀!二舅也说:“爸,是我大姐回来了。”姥爷只是瞪大了眼睛,一言不发。叔母喊着喊着就哭出了声。姥婆的身体还算硬朗,虽然是一对三寸金莲,但走起路来咚咚有声。姥婆知道叔母她们要回来,早早在沟口等着了。“我咋没想到你们开车从公路绕过来的。”姥婆在外孙们的簇拥下,一边絮叨着,就进了屋。看见叔母,姥婆眼泪就下来了。白天大概太累了,吃过晚饭我就有些犯困,我们10多人就分散去几个舅舅家休息。三堂妹的儿子想和我儿子一起睡,我们三人挤在一张大床上。晚上,我睡不好,怕他俩蹬脱了被子。好不容易睡着了,忽然,窗玻璃啪啦一声,将我惊醒了。是山风。山风拉着呼哨,一阵高过一阵。两个小子睡得香甜,甚至还流着涎水。我坐起来翻看毛姆的《读书随笔》,以此来消磨山风呼啸的夜晚。儿子蹬脱了被子,我放下书,给他拽了被角。他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身,继续睡了。我斜靠在床头,祖母的身影忽然就定格了,让我不由得抹了泪。那时,父亲在西安工作,60年代初,职工大返乡时。与母亲回到了长安母亲的娘家。我天真地以为长安就是我的籍贯,至今,在“籍贯”一栏,我还填写着“长安”。
叔父先在大庆油田,后来调到湖北十偃市。祖母独自在老家,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把眼睛哭瞎了。一个人的悲苦到了能用眼睛来交换,那是何等的苦。祖母眼睛哭瞎后,没有告诉父亲和叔父。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不知道祖母是如何生活的。我在过街天桥看到盲人,心里就隐隐作痛,一种怜悯之情凸然升起,我会下意识地打量他,想尽可能地帮扶他。叔母的母亲,时常蒸了馒头,缝了衣服,纳了鞋底给祖母托人带了去。姥婆告诉我的时候,一直用一句口头禅:“可怜的一个亲家母,我倒像她的女儿一样照顾她。天可怜见!”我能听出这“可怜”二字,有着多重的意义。
三
陈家家谱记载:民国16年,陈白氏曾以弱女子的身体,在灞河滩阻止了陈家族长将一私通的女子沉河事件。多少年之后,玉山镇的女人都对祖母当年的那个大胆的行动敬佩不已。
那次。祖父第一次动手打了祖母,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祖父说,玉山镇永远是男人的,你们女人,想都不要想。但回到家,祖父却搂着祖母,替她擦眼泪,他说,你这是何苦呢?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祖母揩干眼泪,一句话没说。那晚,她去了陈家祠堂,把绑在柱子上的私通女子偷偷放了,还给了她出逃的盘缠。
那个女子丈夫早夭。自己刚刚24岁就守活寡。贞操的观念,似乎必须由一个女子的殉情来完成。族中人为她立了贞节牌坊,但她却和私塾的教书先生偷偷好了起来,后来她怀孕了,事情就败露了。教书先生闻风逃走了,只留下一个弱女子,在世俗的风浪中顶受着巨大的压力。族中的男人们个个剑拔弩张,一定要把那女子沉河,才能为陈家雪耻。祖母听说后,连跌带爬地赶往灞河滩。她拽着捆绑着那个女子的绳索,死活不松手。后来,族长无奈只好让人把那女子继续带回祠堂。等到后半夜,几个后生簇拥着族长,准备趁着祖母不知道,偷偷把那女子沉河的时候,才发现她已跑了。
祖母还有一个义举,就是在清明节扫墓的时候,她在麦田边捡拾了一个孩子。那年闹饥荒,关中平原遭受了巨大的旱灾,庄稼歉收。祖母烧了纸钱,忽然听到有孩子的哭声,祖母知道这是被遗弃的孩子。在那样的年月,丢弃孩子似乎司空见惯。祖母没说什么,就把孩子抱回了家。
回到家里,祖母才知道这是个病儿。祖父说把那孩子再放回去,祖母坚决不同意,她说这是一条命,有一口气儿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亏待了他。祖母无微不至地呵护他。他也的确惹人心疼:大大的眼睛双眼皮,黑黑的眉毛,皮肤白得如雪如玉。但让人头疼的是,这个孩子总在那里哭叫,他用没完没了的哭叫,时刻表达着他的需求和身体的反应。祖母把他放在摇车里,他就需要有人围着他转,稍有走开,他就会尖声锐叫。祖母心细,能知道他是饥是渴,是拉是尿的。祖父就不同了,时常会被病儿的啼哭搞得晕头转向。
祖母就那么一把屎一把尿地呵护着他。她一口一口喂着病儿,几乎忽略了还在襁褓中的叔父。病儿特能吃,时常吃了祖母的母乳,叔父就只能喝稀饭汁了。祖父只好从镇子买了一头羊,才解决了两个孩子的奶水问题。别看病儿一动不动的,总哭叫着要吃,祖母不时说,我娃慢点吃慢点咽,别呛着噎着。祖母有时还说,我娃好乖,将来要读书做大官呢祖母的心思也算没有白费,那个病儿在4岁的时候,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后来在西安读书,分回蓝田县城关中学当了老师,我把他叫小叔。
大家都说小叔阴气太重,会短寿。事实上,小叔却强壮得像牛犊一样,壮实、有韧劲。小叔结婚的时候,祖父已经去世。被抄没的家几乎一贫如洗,但祖母还是强撑着门面,说一定要给小叔找个好背景。她托人给小叔介绍了邻村的一家贫农的女儿,家穷,人长得还水灵。78年那年,小叔做了校长,他就把婶子接到学校,在门口摆摊卖羊血饹饹。婶子没读多少书,做事有些目光短浅,她仗着小叔是校长,时常与和她一起摆摊的几个摊主吵架。一次,一个摊主发了酒疯,顺手扔起菜刀,不偏不斜扎在婶子的太阳穴上。婶子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就咽气了。有人说,小叔命不好,他们甚至说小叔是祖母在清明上坟的时候捡拾的孩子,说他一开始走的就是黄泉路。
小叔有个独子,在小叔任教的中学读书。他私底下谈了个女朋友,这个女孩和另外一个男孩子也相好着,结果两个男孩争风吃醋,在校外打架的时候,被对方用水果刀捅伤了肚子,送到医院就没有抢救过来。小叔经受不了这样痛失两个亲人的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就追随着婶子和孩子走了。
小叔的遭际对祖母的打击最大。那天,下着大雪,还刮着北风。祖母蹲坐在灞河滩,风雪中她双肩一抽一抽地哭泣,无声地哭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挂在她的腮上,和雪水凝结在一起了,雪花已经覆盖了祖母的全身,祖母蹲坐着,仿佛一座雕塑。父亲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叔父反复劝着祖母,一家人才回到了老屋。忙完了小叔的后事,父亲、叔父一起去看望门中的长辈。我看见祖母坐在炕上,抱着小叔的衣服流泪,她一边捶打着胸脯,一边喃喃自语,我的儿啊我的孩儿啊,你为什么丢下我去了啊!
四
13岁那年,我随父母回过一趟老家。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老家。老家是湿润柔和的,房前屋后的核桃树、柿子树,都隐含着无限的神秘。我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瞎子在劈柴,大姐远远指给我,那是祖母。我一下懵了。我根本不相信我祖母是这样的,几次听人说,我是随了祖母的,皮肤好,人也好,这一切原
来是虚幻的。有人告诉我,说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媳妇,长相如何水灵,如何有涵养,那时,我几乎把祖母神话了。可眼前的祖母,怎么就是这样的形象。风呼呼地吹着,刺痛了我神经最脆弱的部分,异样地疼痛,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年,我们在老家过的春节。和祖母一起的日子,让我幼小的心灵,总有着说不出的酸楚。晚上,躺在大炕上,有山风呼啸而来,把窗纸吹得嘭嘭响。正是冬日,虽然烧着火炕,但还是抵不住山野的寒冷,好不容易入睡了,却被寒冷又拉了回来。黑暗中,我听到窸窣声,一个黑影摸摸索索向我移了过来,我意识到是祖母。祖母摸索着,她颤抖着摸了我的脸、我的身子。我的被子没盖好,祖母给我拽了拽,然后,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摸索着走了。我没出声,但我哭了。那时的经济不允许,我们每次回老家一趟,需要积攒好久的盘缠,而且还要征得工作组的同意,才能远行。后来,叔父将祖母带到了湖北十偃。之后,近十多年我没见过祖母。我曾经怨恨父亲,为什么不将祖母接到长安来。等我到了一定的年龄,才知道父亲的苦衷:寄人篱下的内心,不知有多少伤痛。其实,长安的奶奶也一直说,让父亲把祖母接来吧,但祖母说什么也没有答应。祖母是个极要强的人。我也就是那时见过大伯父和三伯父。大伯父身材魁梧,脸色红润,给我的感觉是一脸亲和的样子,让我对他加倍敬重。见三伯父的时候,我有些害怕。进门,一条幽深的巷道,石板铺就的地。三伯父脸黑着,正蹲坐在厅堂的黑影里抽烟。看见我来了,他只是说:“我娃来了。”然后,抬起身,挑着担子去村口担水了。三婶笑盈盈地,我能想象出她年轻时的美貌俊秀。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就到了长安?后来,我无意间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祖母嫁给祖父,是一种圈套、骗局,是有人设局让祖母往进跳。其实,我一直不愿意提及我的家世,仿佛一段隐秘的羞辱,让我难以启齿。祖母出生在长安兴隆乡,与我家所在的细柳紧邻。由父母包办,祖母嫁给了邻村一大户人家的老七。老七吃喝嫖赌,样样都会,后来被人绑架撕了票,祖母便寡居在家。后来,祖母被老大、老二骗到了西安,卖给了一个生意人,这个生意人就是我的祖父。祖母过门的那天,祖父的三个儿子扒在门外看稀罕。其实,大伯和祖母同岁,个头高出祖母一大截,祖父让他叫三娘的时候,他有一百个不情愿。祖母长得俊俏,远近挑一。祖父加倍地呵护她。至于这个家庭如何败落的,没有人告诉我。看到余华的《活着》,我也就想着这个家的风雨飘摇。
祖母嫁给祖父的三年里,一直没有生养儿女。这在乡下人眼里,无疑是莫大的耻辱。直到三年之后,祖母相继生下父亲和叔父,她才小心翼翼踏入祖父的内心,在祖父的心中活蹦乱跳地打着圈儿。
我对湖北有着特殊的亲近感,是因为祖母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在湖北度过。我一直想祖母,一直希望自己能去湖北看望她老人家。但我家的经济状况实在不允许,这件事最终成为我终生的遗憾:想象祖母生活的样子,想象湖北的样子,成了我的渴盼。等我再看到祖母的时候,她已躺在一只黑红槭木的骨灰盒里。我对她说话,她无语,只有我的哭泣和泪水。那年是83年,我家生活已开始好转,没收的房产也折算成现金,做了赔偿,父亲正谋划着要把祖母从湖北接回来,但祖母就这样长久地走了。祖母下葬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赶了回去。跪在祖母的灵堂前,一向坚强的父亲放声痛哭,声音嘶哑,如锤子一般敲打着在场人的心。
父亲到了这个年龄,一切都淡然了。在他年轻的时候,心里应该有一个很大的结。在我们家里,母亲是主心骨,什么事都是母亲说了算。至今,母亲已经70多了,我哥在家里也没有执掌家庭的财权。我想,这和父亲的地位有关,他木讷、寡言,甚至时常一个人哀声叹息。在农村,像父亲这样的身份,说话很少被人重视的。父亲的懦弱、父亲的少言寡语,都和这有关。渐渐地,母亲把持着家里的大权,再也没有放脱。父亲一直似乎难以成为这个家里的主心骨。
长安的爷爷养有三个女儿。母亲的姐姐是领养的。妹妹小母亲10多岁。母亲的舅舅有个女儿,人长得俊俏,被爷爷收了养女。那天爷爷去他舅舅家。看着表哥的孩子就夸她好,表哥说你要觉得好了就随你去。爷爷的表哥日子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虽然是兄弟间的一句玩笑。她的女儿却当了真,在爷爷回家的时候,那个女孩就跟爷爷走了,她就成了爷爷的养女、我的姨妈。爷爷对姨妈好,好吃的好穿的,先尽了姨妈,这让母亲很是不愉快。其实,爷爷有他的心思,他不能让人看笑话。我一直不知道姨妈是爷爷领养的,直到一天在姨妈家,见了一个中年妇女,和姨妈长得一模一样,我才知道了姨妈的身世。我一直猜测父亲随母亲到了长安有几种原因,一是爷爷本来没儿子,还有就是蓝田的祖父早已去世,家庭已经败落。祖母是被从长安骗到了蓝田,她让父亲到了长安,也算是了了自己归根的心愿。
那次,我们在老家多住了一些时日,直到祖母过了三七,才回到长安。那一段时间,我脑海里叠映着祖母的形象,一会儿祖母在灞河滩阻止族人,一会儿她老人家又摸索着给我拽被子。躺在床上,听着山风,我哭了、时隔20多年,我又一次想起祖母,我总想哭。风声呼呼,伴我入梦,梦中有慈祥的祖母,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