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珍的故事
2009-02-02冯积岐
冯积岐
苗珍。女,汉族,1977年出生于凤山县南堡乡松陵村⑴。1993年在凤山县南堡乡政府任电话员⑵,1995年在西水市农业学校读书⑶,1998年在扶眉县棉织厂工作⑷,2000年任凤山县南堡乡政府农业干事⑸,2002年任凤山县团委副书记、书记⑹,2007年任西水市文化旅游局副局长⑺。
注释:
⑴和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儿一样,苗珍的出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本来就不需要做注释,可是,苗珍受孕于母体却有一段故事。苗珍的妈怀苗珍那一年,关中西部闹地震,苗珍出生后,户口本上的名字是苗震。苗震读小学时她妈觉得这名字太男性化就将苗震改为苗珍了。
先说说苗珍的妈——这个叫做刘凤仙的女人。刘风仙漂亮得使松陵村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捶胸顿足,恨不能叫刘风仙一夜之间满脸出天花或变成秃子。可是,刘凤仙依旧刘凤仙,依旧那么光鲜照人,那么丰盈滋润。
1976年正月初二,二十四岁的刘风仙嫁给了松陵村的苗得水。十二对青年男女在松陵村大队的戏台上举办了集体婚礼——苗得水和刘凤仙是其中最惹眼的一对。因为苗得水尖嘴猴腮,又黑又瘦,胡子拉碴——他已年过三十五,而刘凤仙却漂亮得使男人们眼馋。苗得水和刘凤仙站在一起似乎是父女俩——强烈的反差引来了人们的唏嘘感叹。主持婚礼的村支书马焕焕,自始至终双眼没有离开过刘凤仙,因为他的目光像灰尘一样粘在刘凤仙那张鹅蛋形脸上,几次念错了结婚证书上的名字。站在台下看热闹的革命群众的眼神从其他十一对新人身上滑过去,在苗得水和刘凤仙的身上疑惑、抚摸。台下一个小伙子不知出自什么心理,拾起一块土疙瘩断然朝苗得水扔过去之后扬长而去了。幸亏那块冻得坚硬如铁的土疙瘩只打在了苗得水的脚面上,如果打在脸面上,非出血不可。苗得水疼得轻叫了一声用手去按压脚面。台下的几个小青年发出了麦苗一般脆嫩的笑声。婚礼结束后,革命群众议论纷纷地走出了大队院子,一个中年人仰天长叹:唉!好女娃都叫狗日了。
事情并非那个中年农民感叹的那样。在二千口人的松陵村,苗得水不仅出身于贫农,而且是唯一的一个革命干部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凤山县雍川公社的副社长。二十三岁那年,苗得水和雍川公社一个女孩儿结了婚,这个女孩儿也是长得很体面的,归入“好女孩”当之无愧。结婚一年后,这个女孩儿吵吵闹闹地和苗得水离了婚。据苗得水的嫂嫂给村里人透露,苗得水馋了一年,也没有沾那女孩儿的边。可见,并非是所有的“好女娃”都叫狗日了。十年过去了,苗得水没有娶到媳妇——这期间,也有人提亲,都被苗得水的父亲拒绝了。在他看来,一个革命干部的儿子是不能娶一个地主、反革命的女儿,或者寡妇、残疾人做媳妇的。苗家人选择刘凤仙是不得已的事情,尽管刘凤仙的父母亲是地主、反革命分子,尽管刘凤仙的哥哥几年前作为现行反革命被镇压了,但刘凤仙的漂亮使苗家人心里发痒,毕竟苗得水快到中年了;毕竟刘凤仙和媒人介绍的寡妇或者身体有缺陷的女孩儿不可同日而语。苗得水的父亲双眼一眨,咬咬牙同意了这门婚事,和地主、反革命分子做了亲家。
对于刘凤仙来说,选择什么样的男人做丈夫似乎意义不大,既然没有命运可言,什么样的命运都是命运。哥哥被枪决,已把她的人生之梦击碎了。前几年,她陷入失去哥哥的痛苦中难以自拔,说什么也不嫁人。眼泪哭干了,心中结了厚厚的痂,随便嫁一个男人也算是对做人的一道手续的了结吧。
刘凤仙并非处心积虑地拒绝苗得水。新婚第一夜意味着什么,刘凤仙心里是明白的,因此,当苗得水脱去了衣服靠过来的前一刻,刘凤仙已摆出了无所谓的姿势。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刘风仙极其恶心,她嗅见了苗得水身上的气味,那气味她无法界定——似臭韭菜,比臭韭菜的味儿更坚硬;像农药“1059”,比“1059”可恶得多。刘凤仙一把推开了苗得水,她恶心得厉害。她急忙趴到炕边上,口一张就吐了,她吐得一塌糊涂,翻肠倒肚,把内脏似乎要吐出来。这一吐,把苗得水吐到了炕那头——新婚第一夜,这一男一女各自裹着被子睡到了天明。
在以后的日子里,刘凤仙试图消化乃至接受苗得水的气味,可是,办不到。苗得水一挨近她,她就恶心就呕吐,无法和苗得水做爱。
从初春到仲夏,村支书马焕焕几次到家里来,刘凤仙知道是苗得水的娘请来的。做母亲的大概觉察到儿子和儿媳“感情不和”她试图叫村支书给调解调解。马焕焕不知道刘凤仙不愿意和苗得水同房的隐情,他满嘴的革命言词,什么“革命的伴侣”、“革命的夫妻”、“革命的友情”,他说一句,瞟一眼刘凤仙;瞟一眼刘凤仙,又说一句。马焕焕的言词再漂亮再锋利也不能消解刘凤仙的心中之“臭”。况且,马焕焕是心猿意马。刘凤仙不抬眼不吭声,只是使劲地嗅,她嗅到了马焕焕身上的男人的气味,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苗得水身上的气味大不相同,他身上带点汗腥的、混合着烟草的、还有一点香皂味儿和革命气息搅和在一起的味道,清晰可辨;这气味如同春天里大蓝大蓝的天,使她爽心悦目。马焕焕临走时,刘凤仙礼节性地表了态:马支书说得全对,我听马支书的。
可是,刘凤仙和苗得水依旧这么僵持着,僵持到了阴历六月底,开始闹地震了。
生产大队里的广播没黑没明地吼叫着,村支书马焕焕不是号召而是坚决要求,每家每户都要到生产队里的碾麦场上去搭地震棚,谁也不许睡在家里的厦房中——松陵村不能因为地震而死伤一个人。一夜间,碾麦场上的地震棚一家挨一家地搭起来了。全村人睡在一起,这是没有过的事情。小孩子们高兴得从这一个棚窜到那一个棚。伏天里,即是不搭棚,扯几把麦草,睡在碾麦场上比家里凉快多了。在灾难面前,男人也罢女人也罢年轻的也罢年老的也罢,谁也不顾及谁光着脊背精着腿——一家几代人睡在一个棚中。天一黑,马焕焕就打着手电筒,一个场面挨一个场面检查,看谁还没有到大场里来睡觉。检查到第三生产队时,马焕焕发觉,全队三百多口老老少少,只有刘凤仙一个人还赖在家中。马焕焕没有吭声,去了第三队,他有责任保护每个革命群众的生命安全。
尽管苗得水的娘喊喊叫叫,尽管苗得水苦苦恳求,刘凤仙就是不肯到碾麦场上去睡觉。她怎么能和苗得水的弟弟弟媳们睡在一个地震棚里?既然没有命运了,生命算什么?她不是不怕地震,她心中就没有地震不地震的事。
马焕焕顺理成章地走进了苗得水的家。他完全有理由将刘凤仙喊起来。刘凤仙从睡梦里爬起来拉开了门闩。马焕焕本来还想打官腔,但他一看充盈丰润、光鲜发亮的刘凤仙,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在了炕上。刘凤仙稍一迟疑,鼻子狠劲嗅了嗅,她不是看见,而是嗅见了马焕焕——一个携带着诱惑力很强的气味的男人。她没有反抗,连推拒也没有,她紧紧地搂住了马焕焕,两个人很快褪下了薄衣单衫。
在全村人住地震棚的那十几天,马焕焕每天晚上来和刘风仙幽会,这个秘密谁也没
有发现。
在刘凤仙怀孕后的一天晚上,她在那个土炕上接受了苗得水——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她不能叫苗家人说,即将出生的孩子是嫖客的。刘凤仙还是智慧的。同房前,她拿来了一把韭菜,像牛吃草似地生吃了,这样做的结果使她没有呕吐。
以后,每当苗得水要和她同房时,她就吃韭菜吃大蒜和大葱,当她接受了这些带着强烈的气味的蔬菜之后,嗅觉就迟钝了。
1977年夏收前,刘凤仙生下了苗珍(苗震)。只有刘风仙明白,这女孩儿是马焕焕的种。
苗珍三岁那年的一天,马焕焕进了苗得水的家。刘凤仙给苗珍说,叫马伯伯。苗珍看了看马焕焕,将马焕焕叫了一声爷爷。刘凤仙说,不是爷爷,是伯伯。苗珍说,他有胡子,就是爷爷。马焕焕说,爱不爱爷爷?苗珍说,爱。马焕焕将苗珍抱起来了——刘凤仙已经告诉他,这女孩儿就是他的。马焕焕在苗珍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苗珍用手在脸蛋上擦了擦,蹬着脚离开了马焕焕的怀抱,她说,爷爷真臭。刘凤仙一听,脸上的颜色变了,她说,再臭,也没你爸臭。马焕焕却笑了。一直到1983年——马焕焕卸任村支书之前,他常常借故公事来看看苗珍,其实是和刘风仙重温旧情。
苗珍五岁了。
那一年,分田到户了。苗得水和刘风仙上地时把苗珍锁在家里。刘凤仙已经锁好了院门,临走时,将双扇门推开一条缝给苗珍说,你一个在院子里玩,妈一会儿就回来了。苗珍在院子里说对,我等妈妈回来。
刘凤仙从地里回来时才发觉,苗珍坐在前院的土墙顶,朝街道上张望着。土墙顶上的茅草嚣张而无秩序。苗珍埋在茅草中,凝视着街道。街道上空无一人。玉米秸秆的气味踏踏实实地堆放在庄稼人的院门前。刘凤仙不敢大声喊叫,她怕喊一声,苗珍惊得从墙上掉下来。她开开院门,端了一把木梯,把苗珍从墙上抱下来了。她问苗珍爬上墙头去干啥?苗珍说:看街道,看外边。不用问,刘凤仙就知道,女儿是从墙根前的梧桐树爬上去,跳到墙上的。
在老师的眼里,苗珍是一个很犟的孩子。读小学一年级,老师就教她将汉语拼音字母写在格子里。她不,她偏偏要写在格子以外。读到了三年级学写作文,她不在作文本的格子里写,却在作文本的背面写,不仅不填格子,而且脱离了格子。如果说这是个毛病,这个毛病她读到初中毕业也没有改变。她还有一个毛病,喜欢在作业本子上画画儿:画猫画狗画山画水画小孩画大人——尽管是孩子的画,不逼真,但有特点有个性,——她把花画成绿的把叶片儿却涂成红色了。
读到初中二年级,十五岁的苗珍已经出脱了,个子高高的,胸脯隆起了,屁股圆实了,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细腻,眼睛尤其黑,睫毛尤其长,她的美丽如同一面旗帜,在南堡乡中学校园的上空高高飘扬。然而,苗珍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美丽,她不刻意打扮。当别的女孩儿穿牛仔显时髦时,她却叫妈给她用最便宜的黑布做一身黑衣服。她的黑衣服刚上身,几乎全校所有的女生都模仿她穿起了一身黑,她嫌长头发洗起来麻烦就将头发剪短了,剪成了男孩儿的样式;结果,不少女生都仿效她,剪成了短头发。她的美丽不仅是长相,她的美丽包括她那腼腆的一笑,包括她和陌生人说话时飞来的那一点羞涩,包括她甜润的嗓音,包括她走路时迈出的双腿——尽管她双腿修长,但从不跨大步。
少男少女的爱慕是毫不掩饰的,是缺乏技巧的;他们爱得清纯如水、坚定似铁。班级里的两个男同学就不知道苗珍的美丽是属于大家的,他们隔三岔五地给苗珍写情书,把学来的那点可怜的语文知识全用上了,也没有表达清楚他们对苗珍是怎样的感情。如果说这只是游戏,苗珍显然是游戏的高手——起码比两个男同学高出一筹,况且,她的文字表达能力比两个男同学强多了,她写一封情书,复写一遍,给两个男同学一人一份,而且,和两个男同学是“单线”联系。苗珍见了甲说爱乙,见了乙说爱甲,两个男同学被她逗得神魂颠倒,苗珍全然不觉。
这两个男同学就不知道,苗珍对他们两个谁也不爱。苗珍暗恋的是比她父亲年龄还大的语文老师。这个语文老师的爱人从乡下来了。有一天,当苗珍发现语文老师和他的爱人在操场上散步时,她恨不得走上前去,把那个女人的脸抓烂。那天晚上,她用一把小刀子把语文老师的爱人晾在门外铁丝上的三件衣服划了几道口子,然后,将刀子抛进了茅坑。这件事,学校最终没有查出来。在这个学校里,苗珍还喜欢一个人,他就是看大门的谢师,这个师傅太像马焕焕——她的马爷爷了。虽然,马焕焕很少到她家来了,但她头脑里依然储存着马焕焕那张长方形的脸和那双炯炯有神的鹰眼。
终于,有一天,两个男同学意识到他们喜欢的是同一个女孩儿。两个男孩都要求对方放弃,可是,谁也不愿意放弃。于是,十六岁的少年动了刀子,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两个少年给老师说了实话。苗珍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的警告是严厉的:再不改正,就开除学籍。走出校长办公室,苗珍望着学校里的大操场说:开除吧,我早不想读书了。
苗珍最喜欢上的课是美术课,但她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年轻画家(也许中年以后会从事绘画的)。苗珍是由于喜欢色彩而喜欢上绘画的,她对色彩有特别的嗜好,也特别敏感。当同学们仿效她穿上一身黑衣服的时候,她却换上了一身红;当同学们穿上一身红以后,她又改穿一身绿了。她的笔记本中夹着各种颜色的树叶:浅绿的、深绿的、老绿的、橘黄的、红黄的、深黄的、红得很轻的、红得很狠的、红得很凶的,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有一个名字,而且是人的名字。比方说,她把浅绿命名为小燕,把深黄命名为娟子,把朱红命名为雨霁。
也许是由于喜欢色彩的缘故吧,读到了初中三年级,苗珍喜欢上了跳舞。一进舞厅,那五光十色的彩灯使她兴奋不已,身体在绚丽的灯光下飘起来了,灵魂也飘起来了。在县城里的一家舞厅里,她认识了一个邀她跳舞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是南堡乡的乡长王淖;可以说王淖是她生命中楔人最深的男人之一。也是王淖初次给她撩开了人生的面纱,尝到了男女之事的滋味。
上罢晚自习,苗珍就跑到县城里去跳舞(县城距离南堡乡中学只有二公里)。有一天晚上,苗珍跳罢舞回来时已是午夜十二点,她照旧娴熟地去翻铁门。不知是疲倦了,还是其它缘故,苗珍翻门时被倒挂在铁门上了,衣服被牢牢地挂住,头颅朝下。她只得拼命地呐喊谢师。看门的谢师出来看了看,说了声:你等一等。他并没有把苗珍落下来,而是叫来了校长和教导主任。谢师虽然“出卖”了她,但她不恨谢师。最终还是谢师把她从门上抱下来的。
第二天,学校就决定开除苗珍。还是那个语文老师出来替苗珍说了情:再有几个礼拜就毕业了,让她混一张初中毕业证吧。苗珍这才保住了学籍。
第二天晚上,她照跳不误。
苗珍没有考上高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离开学校的那天,苗珍没有从大门里走出去,尽管铁门上有一个出出进进的小门敞开着。走到铁门跟前,苗珍抓住长茅似的栏
栅,蹬上了铁门,门上方的一排矛头不怀好意地瞧着她,她从虎视眈眈的铁矛中跨过去,翻出了校门。
⑵苗珍再次在舞场上见到王淖的时候,已成为一个社会青年了。尽管只有十六岁,她看起来比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儿更成熟,她的成熟使漂亮增加了分量。那些毛毛躁躁的小青年在她的漂亮面前增添了几分自卑,甚至不敢邀请她做舞伴。只有王淖这样成熟的中年人面对苗珍的漂亮才举重若轻、落落大方。
由舞伴而到下属——王淖只一句话,苗珍就到南堡乡政府当上了电话员。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份工作是好多农村女孩儿求之而不得的。
这样,苗珍和王淖去县城里跳舞就顺理成章了。
晚饭以后,七八辆自行车出了机关大门。每个人的自行车后面捎带一个舞伴。午夜,暑热已经消褪,雍山里扑下来的北风,从人的肌肤凉快到了心里。苗珍坐在王淖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像在舞池里一样揽得很舞蹈很轻柔很有分寸。一阵风,苗珍的裙子如花一样开在了王淖的身后,王淖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觉到苗珍那白嫩丰腴的双腿在月亮地里晃动着。王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徐徐缓缓地蹬着自行车。
做王淖的舞伴,苗珍很少和他交谈。他们只是相互静静地看着对方,只是相互轻轻地呼吸着对方。苗珍觉得,跳舞就是呼吸,她呼吸舞伴,就是跳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她乐意做王淖的舞伴是因为乐意呼吸他。在她看来,王淖的色彩是七彩以外的第八彩,这色彩只有她能呼吸到。
苗珍的工作除了接听电话以外就是给乡长和党委书记打扫办公室。
乡政府只有乡长和党委书记是套间(办公室连着卧室。苗珍从来没有进过党委书记的卧室,她只打扫他的办公室。而到了王淖的房间就不同了,她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后就去给他打扫卧室,尽管没有领导吩咐要她连同卧室一块打扫)。在王淖的床上她曾发现过擦毕的卫生纸,废纸篓里的安全套她也认识,但她从未吭过声。王淖褪下的脏衣服(包括内衣),她一声不响拿出去,洗净,叠好,给王淖放在了床头。王淖从来没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没有公事,王淖不到她工作、生活的电话室来。
有一天,跳罢舞回来,坐在王淖的自行车后座上的苗珍由衷地说:王乡长,你真好。王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有多好?苗珍说:像我们村的马爷爷一样好。王淖还是一句:真的吗?苗珍说:真的。王淖说:我可不做你的爷爷。快到乡政府了,苗珍说:王乡长,你做我的干爸行不行?王淖说:苗珍你不要胡说,那不行,我是乡长。苗珍那只很舞蹈的手臂紧紧地揽住了王淖的腰。
也许是在县城里跳烦了,苗珍提出到西水市去跳一次舞,王淖答应了。乡政府只有一辆北京吉普。连司机也只能挤6个人。王淖就说,谁愿意去他可以在千水乡借一辆车。其他干事很知趣,没有为跳舞麻烦王淖。
吃罢晚饭,王淖和苗珍他们几个去了西水市。刚进舞池王淖说肚子疼,司机就拉着王淖去西水市人民医院。王淖自然由苗珍陪着,到急诊科一查,没有大恙,医生开了几片消炎的药,吩咐王淖躺一会儿再说。
从医院里出来,王淖在医院隔壁的大秦宾馆开了一间房。他叫司机和苗珍去跳舞,他说他躺一会儿就好了。苗珍不去跳舞,她说她要留下来照看王淖。王淖看了看手表,给司机说,你去跳舞吧,十二点来接我们回去。司机说,好吧,王乡长。
司机一走,苗珍就给王淖浸了一条热毛巾在王淖的肚皮上敷。敷了一会儿,王淖说,你给我揉揉肚子苗珍。苗珍就将修长白皙的手按在了王淖的肚皮上了。苗珍刚一按上去,王淖就揽住了苗珍的腰……事毕,苗珍说:乡长到底是乡长。王淖笑了笑:是吗?苗珍说:王乡长,让我叫你一声干爸吧。王淖说,你叫,你想咋叫就咋叫。
司机来接王淖时,王淖和苗珍穿戴整齐等候着。
⑶第二年,王淖从县政府办公室得知,西水市农业学校给凤山县分配了三名委托培养的学生。这是一所老牌的中等技术学校,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具有干部身份。进了这个学校就等于端上了国家干部这碗饭。王淖和金县长是省党校的同学。他向金县长要了一个名额,是王淖给苗珍要的。
拿上了入学通知书,苗珍眼泪都下来了——三年后。她就是国家干部了。假如没有王淖,她能进这个学校吗?苗珍很感激王淖,苗珍进了王淖的房间,她将嘴巴捂在王淖的耳门上说了几句悄悄话,王淖只是笑,只是点头。
那天晚上,王淖和苗珍是在他们第一次幽会的那个宾馆里度过的。这个少女失身之地也是苗珍人生的转折之地。
开学前夕,王淖陪苗珍拜访了西水市农业学校的校长。王淖请校长在西水市最豪华的皇家大酒店吃了饭。饭后,王淖和苗珍将校长送到了家,给校长送了一箱西凤酒和5条好猫烟。校长不敢接,他怕王淖和苗珍有求于他。可是,王淖和苗珍一句话也没说。校长收下了礼品。
开学不久,苗珍就当上了西水市农业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和校团委委员了。每逢过节或过年,苗珍就要给校长、党委书记以及副校长送点礼物的(礼品自然由王淖提供)。谁的礼轻礼重,苗珍心中是有数的。
尽管,苗珍屡屡受到学校的表扬或奖励,她从不出风头,不在人多处亮相。她和班级里的每一个同学都相处得很好。她经常给这个女同学送一块香皂,又给那个女同学送一瓶护肤霜。她得知一个男同学的父亲患了癌症,偷偷地给他家寄去了50元,那个男同学知道后,告诉了学校办公室,她自然又是得到了校方的表扬。因为有王淖在身后,她完全有条件把自己打扮得十分超众,可是,她不。她从不买好衣服穿,即使王淖给她买来好衣服,她也不上身。她的穿着要和其他女同学保持一致。她知道,也许是一件昂贵的衣服会使她失去了同学对她的好感。她在细节上是很注意的,当学生不比在乡政府做电话员。
学校里不组织跳舞,她从不进舞场,也不到学校外边的餐馆里去吃喝。她要给学生们做表率。年纪很小,她就知道,还没到站起来的时候,必须老老实实地蹲下。
她不再叫王淖到学校来。王淖来看她,也是约她在学校外面的某一个宾馆里。三年的学生生活,她是在压抑自己的欲望中度过的。
⑷王淖没有想到,苗珍更没有想到,她从西水市农业学校毕业并没有端上国家干
部的饭碗——教育体制改革了,大中专毕业的学生要自己联系工作。
拿到毕业证书,苗珍坐到学校旁边的水渠前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庞一次一次被流水冲刷着,看着她的身影在流水中颠簸起伏,心里茫茫然然的。她无所适从,极其失望,就频繁地和王淖约会。当她躺在王淖的怀抱中的时候,就忘掉了一切烦恼,感受着肉体的快乐和慰藉,在热腾腾的肉体气味中可以昏昏然地睡去。可是,生活毕竟是实在的,当她从王淖身边爬起来的时候,心里空荡荡的,她不可能一生跟随着这个可以做父亲的男人。王淖为苗珍的工作费了不少周折,尽管王淖动用了他可以动用的所有关系,还是不能解决苗珍的干部身份问题,那一年,回到凤山县的本土大中专毕业
生有一百一十名,连大学本科毕业生也不能进公务员队伍,何况一个中专毕业生。尽管,王淖和几位副县长、县委副书记是哥儿弟兄,但谁也做不了主。人的问题,只有县委书记一个人说了算。王淖也找过县委书记,他说苗珍是他的外甥女。县委书记说得很实际:他不能开这个口子,一开口子,找他的人会把门槛踏断的,那么多本科毕业生怎么办?留给苗珍的只有一条路:回到南堡乡,继续干临时工。王淖当然盼望苗珍回来,可是,苗珍不。她还很年轻,她不能把她的美好年华押在王淖一个人身上。
1998年初春,苗珍来到了扶眉县棉织厂工作。这是扶眉县的县办企业。这个工作还是王淖通过西水市人事局的一个朋友给苗珍联系的,苗珍的工作是厂办的秘书。
当苗珍来到厂长办公室的时候,那个矮矮胖胖、五十岁上下的厂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苗珍:你就是苗珍?他连问了两遍。不是他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真苗珍,而是他觉得,如此漂亮的女孩儿怎么能够来到一个县办企业来干这活儿呢?按他的想法,苗珍应该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或者省、市某个单位的办公室里,最起码也应该是个白领。这个叫做赵志鹏的厂长一看见苗珍就有了怜香惜玉之情。他将坐在套间外边的一个三十岁上下、长相很端正的女人叫进来说:这是新来的苗秘书,先叫她在办公室实习工作吧。
实习了两个月,无非是接接电话,送送文件,分发报纸,给来访者递茶倒水。苗珍感到无聊极了。企业毕竟不比乡政府,办公室的二男三女,相互不说一句闲话,尤其在上班期间,他们个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相互对话的内容限定在工作之内,似乎是自己的那张嘴,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全部属于这个办公室,似乎他们和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那张沙发、那杯水没有任何区别。一旦厂长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就悄无声息了,只能听见每个人薄如丝绢的出气声。即是厂长不在,厂长的威严似乎占据着办公室的角角落落,谁也不闲聊,也没有人高声说话。几个人都在埋头工作。苗珍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活儿。苗珍不在乎,她才不管厂长不厂长,厂长进来了,她照旧用一盒彩笔在纸上涂抹,她并不是作画,而是琢磨各种色彩,体味她对各种色彩的感觉。厂长只是瞟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更不要说责备了。窗外的光线扑进来,在苗珍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色彩上跳跃。那交织在一起的各种色彩几乎使苗珍透不过气来。苗珍心里如同一片荒草地,她觉得时间迟钝得如同一头老牛,她故意将玻璃茶杯一把扫在了地板上,玻璃茶杯碎裂时发出的响声如同窗外的景色一样美妙无比。办公室的其他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那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责备了她一句:小苗,你是咋搞的?她一声没吭,也没看那个女人,心里想:昨晚上和她做爱的男人是哪一个呢?
苗珍不喜欢这个发面团一样胖乎乎的女人。这个女人的目光看人时太狡黠,说话时总是盛气凌人的,似乎她就是厂长,厂长就是她。苗珍早就听说,在这样的单位,厂长身旁的女人就是厂长的一道菜、一个摆设。她当初来这个企业时,她的一个男同学就劝她不要来,男同学告诫她:那些厂长、经理玩女孩儿如同喝凉水一样。她心想,看谁玩谁呀?来了两个多月,厂长没有在她跟前骚情也没勾引她。
三个月没有干满,她提出辞职,厂长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没有原因。她只是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厂长说,给你换个工作行吗?她说,叫她再想想。
没几天,苗珍到了扶眉县棉织厂的销售部。销售部的柳部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的,一双老鼠眼,看起来很精明。他交给苗珍的任务是收货款。对企业来说,这是一项很棘手的工作,欠债不还已成为企业经营的一个死结。柳部长看了看苗珍几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苗,你去收款,那些厂长、经理们腿就软了,不给钱由不得他们。苗珍能品出话中的昧儿,她说:柳部长,你对我尊重些,你得是想拿我做诱饵?柳部长说:不,这是工作嘛,你先试试看。
不到半年工夫,苗珍跑了好几个省。她去收款,不像有些业务员那样去恳求,每到一个单位,她的口气都是十分强硬的。她的漂亮确实帮了她的忙。当然,也有那些不怀好意的厂长、经理,他们想在付出欠款的同时得到苗珍。苗珍学会了打情骂俏,也能嗲声嗲气,她常常把那些眼神色迷迷的厂长、经理捉弄得神魂颠倒,使他们觉得唾手可得而得不到她。这些厂长、经理一高兴就在支票上签了字,而她把他们玩得团团转,却使他们不能近身。她到四川的一个企业去收款,那个酒糟鼻子的厂长妄图用酒灌醉她,结果,她没有醉,厂长却醉得如烂泥一般。后来,她给厂长说,你知道我是哪个县的吗?我家在风山县,出西风酒的地方,凤山县是全国有名的酒乡,凤山县有一句话:凤山的蚊子也有三两酒量呢。厂长说:小苗,我算是服你了。苗珍这才意识到,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漂亮不仅是本钱,漂亮也是武器,是无形的武器。要把这件武器使用的得心应手才叫本事。
几个月时间,苗珍给棉织厂收来了三百多万元的欠款。这使厂长吃惊不小。他当场表态给苗珍奖励5万元。
那一天。去凤山县参加一个庆典活动,赵志鹏破例没有带厂办那个胖女人,而是带上了苗珍。苗珍没有想到,吃饭时,她和风山县的县委书记梁朋坐在了一块儿。原来,赵志鹏和梁朋是乡党,是高中时的同学,也是好朋友。
席间,梁朋被苗珍的漂亮震住了。在省、市他参加了多少次会议,吃过多少酒席,见识过多少靓丽的女孩儿,可是,他从未接触过苗珍这么美丽、妩媚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孩儿。起初,他还以为苗珍是赵志鹏的人,吃毕饭休息时,他单刀直人:志鹏,没有想到,你是金屋藏娇。赵志鹏说:老同学,话说到哪儿去了?我连人家女娃的手也没摸过。赵志鹏把苗珍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梁朋竟然跳起来了,他按灭手中的烟,给赵志鹏说:你去给苗珍说,叫她回凤山县来工作,不过是要当个公务员,这简单得和零一样!赵志鹏笑了一声:我按梁书记说的照办就是了。
⑸2000年,苗珍到凤山县南堡乡政府当上了农业干事。这一次,不比七年前她到南堡乡政府干临时工,她成为一名正式的国家干部了。王淖已经离开了南堡乡到县城建局当了局长。当王淖得知,苗珍的国家干部是县委书记梁朋给出面解决的,他再也不到南堡乡来了,即使有公事,他也派副职去。很有政治头脑的王淖知道,他不敢念旧情,也许他和苗珍就没有“情”可言。他生怕梁朋知道,当年是他把苗珍变成女人的。他的“官帽”在梁朋手里提着,粱朋一句话,他这个局长就无法当了,他完全有被梁朋发落到哪一个山区乡去当书记的可能。他不敢和梁朋争苗珍,他最明智的做法是彻底地埋藏过去。尽管,已有少妇韵味的苗珍更加动人了,王淖老远看见苗珍就躲。
苗珍成熟了。她和乡机关的五十多个干部相处得很好,就是一包瓜籽,她要给每人分一把,买一个西瓜,她要给每人吃一牙。她从不咄咄逼人,也没有那份乖戾。更没有因为她和县委书记粱朋的那层关系就不知轻
重了。她每天早晨都是第一个起来,第一个拎着扫帚打扫院子。年终开乡机关总结会,她不给自己表功,而是用最得体最漂亮的语言把每个人都要恭维一番。县委组织部考察干部,凡是考察对象,她都说好话。她的圆滑和她的漂亮能成正比。
只是那一次,她喝多了,有点失态了。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去千水县考察农业项目,她是农业干事,书记和乡长就带上了她。也许。是因为千水县农业局的局长在苗珍面前骚情,不停地给苗珍敬酒,半带强迫地给她灌酒。她终于不胜酒力了。在饭桌上,苗珍硬是控制着自己。回到宾馆休息时,她就由不得自己了。她放声大哭,不停地喊叫:朋哥!朋哥!你来救我。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当然知道,苗珍嘴里的朋哥是谁。苗珍嚷嚷着,要她的朋哥背她回去。她要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给她的朋哥打电话。乡党委书记没办法就拨通了县委梁书记的电话。苗珍拿起电话,一句话不说,只是哭,像孩子一样放肆地哭。梁朋叫苗珍把手机给乡党委书记。乡党委书记接过电话,梁朋只在电话中说了一句话:好呀,你们的胆子真大?梁朋挂断了电话。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赶紧把苗珍送到当地的医院去了。
县委、县政府给南堡乡分配了建120座蔬菜大棚的任务。农民群众一时间还接受不了,工作很难开展。苗珍把铺盖背上,住到了她所包的张家村。她晚上挨家挨户给农民做工作,动员农民建大棚。农民赚得起。赔不起,他们担心搞大棚菜赔了本。她给农民立下了字据:一旦赔了,由她个人承担。农民还是疑惑不定。她将外乡搞大棚菜赚了钱的农民请到张家村,给农民们介绍经验。有一户农民愿意建,雇不到打墙的人。她拎着一把铁锤站在土墙上,和农民一起打墙,手的虎口震得出了血,她用手绢一裹,继续打。村里的农民被这个女孩儿女干部的作为感动了,他们觉得,苗珍不会骗他们的,接下来,有十几户农民开始在自己的地里建大棚。打机井缺钱,苗珍将自己的三万元垫了进去,一眼深水井也很快打好了。苗珍的泼辣能干在南堡乡出了名。
县委组织120名县乡两级干部去江苏的西蒋村考察,带队的是县委书记梁朋。本来,是要副科级以上的干部。南堡乡党委书记推荐了苗珍。表面看,苗珍很优秀,和科级干部一起考察完全有理由,可是,乡党委书记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其用意的。乡党委书记从组织部得知,要考察提拔干部了,苗珍被列为提拔对象。
县委在各单位推荐正科和副科级干部。南堡乡参加推荐的干部五十三人,苗珍得票五十票。
⑹苗珍从乡下走进了县委大院。她做了半年风山县团委副书记之后,团县委书记孙强被调到了青化镇当了镇长。团县委的工作由苗珍主持。
到了团县委,苗珍毕竟眼界开阔了,她接触的除了县上的头头脑脑以外,还有团市委的领导。每逢县上有什么演出活动或庆祝大会,都由苗珍主持,她说一口比较纯正的普通话;她漂亮、端庄、大方,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赢来了一阵阵掌声。一位副省长要来参观凤山县的设施农业,由苗珍做讲解员,在省市领导面前,她不卑不亢、讲解得非常到位。讲解完毕,那位副省长问苗珍是不是在电视台工作?苗珍说她是团县委副书记。陪同的西水市委张书记笑着说:我调你去市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吧。苗珍笑了笑:谢谢张书记。
市委张书记他们一走之后,苗珍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安稳,她在思考张书记的那句话:张书记不只是夸奖她,张书记的话里给她传递了一个信息:她太活跃了——大概在县委大院干部们的眼里,她不只是活跃,而是轻俏——这是做女干部的一大弱点,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下决心要让以前的自己尽快消失,重塑一个自我——一个很庄重的年轻女干部。她不再穿裙子,夏天再热,她也是一身职业套装;她不再去跳舞,不再去做主持人,不再去唱歌,连走路时也是目不斜视。她尽量让面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不该笑的时候,她不笑,该笑的时候,她也不笑。和县委大院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论年龄大小她都不开玩笑,除过谈工作,其它的话题一概不提。她严肃得近乎冷漠了。
团县委不能没有书记,调离原来的团县委书记就是为了给苗珍腾位子。不久,苗珍做了团县委书记,这是梁朋一手安排的。梁朋太老练了,即是他把一丝不挂的苗珍拥在怀里的时候,也不答应她什么。他要做出来给苗珍看。他知道,只有做出来,才能感动苗珍。
那天,苗珍正在团县委的办公室里批阅文件,马焕焕敲开了她的门。她已是好几年没有看见她的马爷爷了。年过七十的马焕焕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铺满了皱纹。马焕焕接过苗珍递过来的茶水,放到茶几上,半晌不开口。苗珍问他究竟有什么事。他大概觉得苗珍并不冷漠就说了实话。他说,他的小儿子在外地读大专毕业了,联系不到工作,能不能给他帮上这个忙。苗珍一看这个颤巍巍的老头子,动了恻隐之心,况且,小时候,她是很爱她的马爷爷的。她说,你先回去,我给你想办法。马焕焕千谢万谢地走了。
送走马焕焕,苗珍就给县委梁书记打电话。梁书记问她有什么事,她如实说了。梁朋说,不是我不给你办这件事,当然,我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工作。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安排以后,对你的工作、对你的人生有什么好处呢?你所说的那个姓马的,只是你的村里人,假如以后,你的舅舅、你的姑姑来找你给孩子安排工作,你怎么办?还来给我说?梁朋语重心长地说,小苗,当干部绝不能感情用事,尤其是现在,安排工作、调整干部都是很敏感的问题。我给你安排一个人就会有人追究,这中间是什么关系?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苗珍将听筒捂在耳朵上,只是听,只是粗粗地出气。梁朋问她:小苗,你怎么了?苗珍说,我听着哩。梁朋说,你是对我有意见了?苗珍说,没有,我明白了。苗珍说的是心里话,她明白了权力运用的法则: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时绝不能出手。权力就是利益,为谁谋利益,必须心中有数。苗珍委婉地推辞了马焕焕。她给马焕焕说,不是她不办,这事她办不到。马焕焕从她的办公室走出去时,她看着老汉弯曲的背影。内疚之感油然而生。初涉权力场,她明白了:指甲盖大的权力都是很可怕的——因为它可以用来奴役人。用权力做交换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交换的结果使没有任何权力的老百姓成了被奴役的对象。可怕之处还在于,这个权力场教会了有权力的人怎么使用权力。她虽然没在权力中心,但她尝到了有权力的好处,因此,她渴望拥有权力——即是不为自己,也应该为马焕焕这样的人。
⑺西水市委要从全市十三个县、区里提拔一批副县级领导。凤山县分了5个名额,其中差额一名,三十岁的年轻干部一名。也就是说,有5名干部可以得到提拔,6名可以提名。市委组织部要求,只能在正科级干部中推荐,而且要在正科级岗位上干满五年。
市委组织部两次派人到风山县考察干部。先是和三百多名县级和正副科级领导谈话,然后发出考察表,公开推荐。在那次考察推荐中,苗珍入围了。全凤山县三十岁的正科级干部只有两名,苗珍干正科正好五年。
可是,苗珍的得票最少(这是市委组织部有人透露的)。苗珍为此捏着一把汗。苗珍也得到了消息,她得票少。使苗珍大惑不解的是:和三十个人谈话,三十个人同意她提拔,同样叫这三十个人投票,却有十五个人不投她的票。
这次考察完全符合干部管理条例,程序非常完善,没有任何作弊的迹象,充分体现了民主和公正。市委考察组走后,凤山县的干部议论纷纷:除过苗珍以外的其他5名干部得到提拔已成定局了。因为苗珍得票最少。
其实,其他5名大家以为很有把握的提拔对象心中都忐忑不安。他们大概都知道,提拔干部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只有把文件拿到手才能证实自己被提拔了。他们并不认为,得票最少的苗珍是陪绑的。不论苗珍心里怎么想,她表面上看起来是无所谓的。苗珍心里想,这时候,她去找梁朋是很不合适的,因为你做得再严密也会走漏风声的,这是敏感时期。梁朋自从提拔成为市委副书记、市长以后没有再来过凤山县。苗珍想打电话,又怕电话中说不清。发信息——这是最危险的事,每一条信息都记录在案,万一被查出来,事情就黄了。正在苗珍万分焦虑之时,梁朋打来了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小苗,你放心。苗珍放下听筒,眼泪不由得喷涌而出了。当然,对粱朋来说,提拔一个副县级干部是很简单的事。可他要做得不露声色,让所有的程序都到位,都符合章程规定。他不出面,具体操作由组织部去完成。
一个月过后,市委组织部又来考察。投票的范围在正副县级。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在投票前一再强调:市委不限定具体对象,6名入围干部中淘汰一名。可是,就在投票前十分钟,县委书记传出了话:淘汰县委办主任。也就是说上次得票最少的苗珍必须人选。十分钟之内,凤山县的正副县级干部理解了市委领导的意图。
入围的正科级干部,包括苗珍在内的其他5名得到荣升。程序完全到位,有大家所投的票做证。
西水市文化旅游局缺一名副局长,苗珍当上了副局长(副处级)。
苗珍负责西水市的群众文化工作。半年后,她去省文化厅开会。开过三天会之后,苗珍觉得很枯燥,她将笔记本摊开在桌子上,用一枝铅笔给在主席台上就坐的领导画像。苗珍几笔就将一个人勾勒活了。坐在苗珍旁边的是古都美院的一个副院长。他看了看苗珍的画像,问她是哪个单位的。苗珍说她是西水市文化旅游局的副局长。副院长说,当什么官呢?你还是好好画画吧,你有这个天赋。苗珍说,那我就来你们美院进修。副院长说,好啊。回到西水市,苗珍给梁朋打电话,打了几次梁朋不接。她本来想给梁朋画一张像的。她将电话打到梁朋的办公室,粱朋拿起听筒一听是她,生硬地说,都做了领导干部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没有什么事,不要打电话。她愣住了:还给梁朋画什么像呢?她折断了铅笔,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