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柱》到《忏悔》:木下尚江小说创作的价值研究
2009-02-01李俄宪
内容提要:关于日本左翼文学的价值,历来或褒或贬、莫衷一是。早期左翼文学的代表作家木下尚江的《火柱》被称为是明治社会主义小说的滥觞,然而《火柱》发表两年后《忏悔》的发表使得其社会主义者的身份和创作目的都受到了质疑。本文从两部作品入手,通过对《火柱》的主题和艺术局限的分析,以及对《忏悔》中表现出的作家人格因素和创作动机的解读,客观地认识到木下小说存在形象塑造等方面缺陷的同时所具有的时代感染力和文学史价值,指出明显的创作动机和意图直接影响了左翼小说创作的艺术得失。
关键词:左翼文学社会主义小说死亡恐怖动机转换创作价值
作者简介:李俄宪,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日本近代文学和中日文学关系。
一、问题的提出
2008年开始的全球性金融风暴的肆虐,是一起非文学性的突发性事件,却在日本带来了重新阅读和审视左翼文学的新气象,不能不说这是本世纪前十年文学的特殊现象。但是日本左翼文学的文学价值判断问题以及与其相关的文学史定位问题,一直是研究界注目的中心。早期的左翼文学带有明显的特征,史称明治社会主义文学,被称为明治社会主义小说滥觞的《火柱》作者木下尚江(1869-1937年)是其代表,他也被认为是“小说家、评论家、雄辩家、社会活动家、思想家、明治时代的先觉者和先驱者”,研究其独特的文学创作生涯以及《火柱》和《忏悔》两部代表性作品,对探讨早期左翼创作的文学价值问题具有实践意义和典型意义,对左翼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问题有一定的认识意义。
奥野健男称20世纪初期的明治文坛为“迷惘的时期”,也可以说是日本近代文学的觉醒期或准备期,各种文学倾向和思潮争相萌芽发展。武士家族出身的木下尚江接受了欧美民主社会思想影响,做过记者、律师、基督徒,开展过各种新文化新思想等左翼运动,组建社会民主党,却在中途脱离一切左翼革命活动,作为神秘主义者了却残生。他的代表作也是处女作《火柱》先是在《每日新闻》连载(1904年1月1日-3月20日),然后出版单行本(平明社版,1904年5月)。当时,能够集中表现日本明治时期的政治面貌和功绩的是日俄战争,而在这场战争最高潮的时候从正面向当时的权力中心发起挑战的正是小说《火柱》,因此它成了当年的畅销书,尤其是反战效果超过了他之后的所有反战小说,再加上作品中宣扬的基督教社会主义及渴望社会改革的思想,因此被称为日本社会主义小说的滥觞。
平林初之辅认为《火柱》“使日本社会主义小说成为一个独立的文学存在,占领了的日本文坛的一块天地,他的值得纪念意义在于宣示了社会主义小说的存在权”,这一评价应该说是十分恰当的。《火柱》的主要主题就是反对战争,把国家和掌握国家权力的政治集团区分开,暗示爱国与追求国家权力的交替(社会主义革命)并不是矛盾的,木下在《火柱》中批评明治政府“维新的结果是税收每年增加、年富力强的人被编入军队”,被召集来送上战场的都是贫穷的人,“为国捐躯,是光荣的事情”等等是“混账话”。这是明治时期社会主义者所代表的人民大众不满的声音。从这意义上来讲,《火柱》又是明确表达了社会主义者反对日俄战争的思想和情绪的政治小说,集中地代表了当时社会主义者的政治热情和思想认识。
《火柱》作为社会主义小说是没有异议的,但是作为明治文学史中的一部作品,日本文学界对它的文学价值认定和历史评价又是怎样的呢?
田山花袋写了许多回顾明治文学的文章,但不管是《东京三十年》还是《近代的小说》都没有谈到木下尚江。内田鲁庵的《偶尔想起的人们》、正宗白鸟的《明治文学总评》,包括生田长江的《明治文学概说》⑨都没有涉及到《火柱》,毋庸讳言,对于暴露出明显政治意图的作品,传统的、职业的日本文学家本能地厌恶和忌讳,这在明治和大正时期即便是昭和时期及至今都是文坛共识。
不仅如此,值得注意的是木下发表《火柱》后的第二年(1906年)的又一部代表作《忏悔》,是他作为社会主义者和基督教徒的忏悔。他痛彻地、血淋淋地剖析了自己成为社会主义者的客观性原因和不确定性因素。他首先否定自己的前半生是虚伪的,是“不正不义”、“兽心兽欲”、“私心私欲”,充满了罪恶,然后分别从“死亡的恐怖”、“恋爱的苦闷”、“功名的烦恼”三个阶段剖析自己,强调自己也在追求人类原始的“生命的永恒”,而并非所谓社会主义理想。也就是说,木下在发表了成名作社会主义小说《火柱》之后又忏悔了自己的革命行为,否定了自己文学创作的社会性、积极性。正宗白鸟就曾这样谈起他对当时社会主义文学的看法:“读了最近被分类为“无产阶级文学”的新作,令我想起了渴望自由民权时代的、所谓明治开化期的政治小说。至少在怀着对国家的忧虑、对社会的担心执笔创作这一点上是相通的。虽然其创作的本意值得怀疑,但是至少表面上两者都有这样的特点”(213)。这里直接把活跃于自由民权时代的木下作品归类于所谓“政治小说”,表示了对木下尚江文学创作目的的怀疑。当然,木下后来亲自宣布自己脱离社会主义阵营,并且忏悔自己作为社会主义者的过去,所以他的文学创作本意被人怀疑也是在所难免的。更为严重的是,以生田长江为代表的一些评论家认为,木下尚江和明治三十年代的社会主义者基本上都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信徒。
三十年代鼓吹社会主义的青年当中,往往仅仅只是因为反对出于对外目的的爱国教育,或者出于对狂热爱国造成的恶果的反感,加入社会主义者行列的人不在少数。其实他们关于社会主义的了解并不多,或者单单是像反战论一样,属于那种无可避免地要与国家主义正面冲突的主张,只是听到这样的主张也就可以把他们吸引到社会主义者行列里来。这样的话,从本来就反对战争的基督教那里,他们几乎也可以受到同样的诱惑,从而在成为社会主义者的同时也可以成为基督教徒,就不足为奇了。
在《火柱》的文学价值被忽视、文学史上的地位遭到质疑之后,《忏悔》的问世又被质疑作者既不是社会主义者也不是基督教徒,只是因为反对战争才进行创作,其实只不过是个人主义者或自我主义者,就连其创作本意都受到了怀疑。一部被称为社会主义小说滥觞的作品为何受到如此的质疑,同一个作家为什么会在短短两年间人生和创作上都发生如此鲜明的转向和巨大的变化?他的文学创作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应该怎样认识其作品的文学价值和文学地位?这里,其实牵扯到对早期日本左翼创作的整体文学价值理解和判断问题。
二、《火柱》的主题与艺术局限
《火柱》以资本家的女儿梅子和社会主义者篠田长二的恋爱为基本情节,以日俄战争为背景,在暴露资本家社会和国家官僚机构丑恶内幕的同时,也塑造了反对战争、献身于社会主义运动的人物形象。篠田长二类似于基督教文化里的摩西似的人物,“忍受贫苦、忍受侮辱、忍受迫害、年过三十还是单身的倡导社会主义”的“血与泪”的人物。他的社会主义理论十分简单:
财富年年增加,穷人岁岁增多,难道还有比这更不道德的现象吗?请看!现在的生活原则之一是掠夺!个人掠夺个人、国家掠夺国家,刑法上说的盗窃,对他们来说是儿
戏,主说的盗窃在今天的社会里成了最受尊重的法律和爱国心。神圣的所有权、义务兵役等这都是掠夺和盗窃,仅仅是符号而已。
“因为现在的社会体制完全是与基督的主张对立的,以利己主义为原则的,所以,从根本上废除这样的体制,创造新的时代是基督的目的。”因此,社会主义“用一句话说,就是主的心愿,就是基督一语道破的主的心愿”(《火柱》249)这里描写了狂热的反叛者篠田长二宣传社会主义思想的形象,但是绦田长二与木下尚江有太多的共同点,导致了绦田长二形象的过于英雄化。木下尚江是令人瞩目的反战活动家,而要把篠田描写成比木下还要高大的形象,就必须淡化或者抹去篠田身上的人性因素。同时,由于主人公篠田的非人格化特点,与其对应的其他反面人物形象,如御用商人、九州炭山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山本刚造、东亚汽船社长大洞利人等,这些人物除了“胖墩墩而又健壮结实的五十岁左右”、“满头白发的大胖子”(《火柱》187)的特点之外,几乎就没有具体的形象化的描写。而且,篠田的形象可以让读者意识到就是作者的分身,对篠田的偏爱更令读者从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自我陶醉。这种做法使读者对主人公命运产生主观调节的期待,从而压缩了其人性的可能性范围。令读者感到主人公好像就是被社会主义的大道理操纵着的木偶,主人公不是人,而是一种观念。因此,可以说《火柱》就是以摩西式人物篠田长二的思想理念为中心的观念小说,因为革命使得作家在作品中把“无私奉公”作为至上理想。日本左翼文学作家山田清三郎认为《火柱》“突出的特点是比较幼稚,尤其是人物形象塑造是不充分的,人物一出场就标明好人和坏人,毫无变化,这是最大的缺点。”这其实是对《火柱》客观而又贴切的评价。
《火柱》虽然也是描写了妇女解放的作品,但是绦田长二的非人格化形象不允许他进行正常的健康的恋爱。篠田和女主人公资本家矿主的女儿山本梅子第一次接触时,给人的感觉完全是物理性的、神圣的施舍,不像是在谈恋爱,“梅子小姐:这是从来没有丝毫污染过的一颗纯洁无比的心,我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把它奉献给你!”(《火柱》250)
不仅是《火柱》,木下的另一早期作品《丈夫的自白》(1937)中出现的男女主人公关系也不健全,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是:不能像一个完全的、百分之百的男性一样去爱一个女人。主人公的“禁欲精神”虽然能起到使他成为圣人的效果,却把妇女解放的主题偏离到了圣人的问题上去了。女性无法自觉自愿地为了得到健康的恋爱而进行自我解放。这使得作品失去了人物活动的行动特色,使读者所期待的叛逆者篠田长二的行动中文学形象的可能性、新鲜性明显地受到了限制,而这种文学形象的可能性和新鲜性恰恰又是文学作品的基本要素。
比较突出的是传统的老年女性形象。如杀害了自己未婚妻的工人兼吉的母亲,还有厌世独居、终生未嫁的绦田伯母等。她们的生活态度在作品里是被肯定和尊敬的,“即便是没有喝订婚酒,一旦有了婚约,就应该自始至终地尽自己做女人的义务”(《火柱》240)。篠田对伯母的这种的人生态度没有半点质疑,而且只有在与这位老年伯母呆在一起时,他才是平静安稳的,他的语言才显示出人性的一面。在空洞的观念里,插入老年女性的场面,某种程度上使得作品显得有血有肉,但是,与其说这展现了《火柱》的前瞻性或未来性,还不如说是它对过去的、传统道德伦理的怀恋。不能不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它作为社会主义小说的新时代性,削弱了文学表现人性真实的性质本身。
然而,仅依据作品在形象表现和塑造上的缺陷就过低判断其文学价值并不是全面的。小田切秀雄认为:即便作品在形象表现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存在,也可以通过作者强烈的创作欲望和明显的创作意图,使作品给人一种强有力的感染,从而弥补部分艺术缺陷。而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木下尚江的《火柱》虽然在文学表现上显得有些庸俗,却代表了人民大众不满的声音、表达了反对日俄战争的思想和情绪,给人以深深的感动,尽管经过了三分之一世纪,依然是人们喜欢阅读的对象。因此,只有全面地历史地在时代的广阔背景上审视一部作品时,才能真正认识和把握其价值。
三、从《忏悔》看创作动机与创作价值的关联
文学作品的文学价值判断和文学地位分析虽然主要依靠文本,但作家的创作动机直接影响作品的写作倾向和艺术成就。在影响作家创作动机的诸多因素中,人格因素尤为重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激发创作主体的原动力。探讨木下尚江文学创作的动机时,他作为基督徒和革命家的政治人格及其人格分裂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在“神的解放”里他这样写道:“‘革命欲和‘权力欲就像倾倒的冰山在他的心中破碎了。同时自然学派的神圣幻影也烟消云散。就像一个在荒野迷了路的孩子,最后剩下的就只能是同幼年时代一样没有变化的悲观主义者”(《火柱》308)。这种分裂导致了他在《忏悔》中突如其来的“转向”,明确地结束了他既是社会主义者、革命家又是基督徒的人生。在这本可以说是他人生解剖图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木下尚江人格形成的详细构造。
1906年5月6日母亲的去世,对木下来说“是一次革命”,是他突然转向的标志。在《忏悔》的开头部分,他又进一步表示“母亲的爱对我来说是宇宙间唯一的真实,母亲的去世直接就是我的灭亡”(《忏悔》259)。母亲去世后他无法面对残酷的事实,于是追溯自己的幼年时代、进行深刻的心理挖掘,终于“从那浓雾笼罩之中漂出了一页扁舟,这里装载着我最初的记忆,也就是‘死亡恐怖,正是这‘死亡恐怖完成了我之所以成其为‘自我的第一次觉悟”(《忏悔》264)。这里面还有他身边的女性特别说是他堂姐妹们的死亡,她们分别在木下四岁那年的夏天和冬天相继离世,更有他从小生活在墓场旁边常常看到死亡和丧葬的场面的经历,死亡的影像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记忆里。形成木下尚江人格本源深处不安定的原因,是铭刻在他幼年时期心灵深处的“死亡恐怖”,而能够使他这种不合理的情绪得到控制、令他平静的,只有他的母亲。但是,幼少年期的躁动不安可以通过母爱得到消解,这是日本文化的传统模式,本身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地方,问题在于木下跟母亲的这种亲密无间一直持续到他成为独立的成年人。之所以会这样,《忏悔》里表述得很清楚。因为父亲身为警察,长期出差不在家的“父亲不在”的问题,母亲代替父亲克尽教育职责,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母亲的存在,他才能正确地处理内心深处的“死亡恐怖”。
确切地说,正是身兼两种职责的母亲,与作为革命家进行活动的木下的这种巧妙结合,才使得木下与母亲亲密无间并保持了木下人格构造的平衡,惟其如此,母亲的去世使得作为革命家的木下曾经稳定的人格结构崩溃瓦解了。反过来说,也正是母亲和母爱的存在,他才保持了旺盛的“革命欲”和“权力欲”,才拥有了革命家特有的、狂热的政治性人格构造。是否应该认为,某种意义上正是木下尚江的政治性人格构造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动机,进而影响了他的作品更具文学价值呢?
文学艺术作品是根据作家的想象力创作出来的、是作家自由自在地经验的流露,它一方面高于日常经验,又不能失去现实性特色,这意味着价值标准的原点不能偏离日常自我的中
心,虚构的世界虽然可以超越日常生活的框架,却不能脱离现实生活的价值体系。而狂热的政治性人格是建立在对生活经验的否定和反叛基础上,其价值体系的原点在其想象的政治大背景的中心位置,因此原来的生活经验被否认,并成为政治性革命理论的批判对象。木下尚江正是一个用全部人格和生命与明治政治体制作斗争的革命家,一个拥有不安定政治性人格的政治家,他不仅反叛和脱离了现实生活价值体系,而且还把它放在了用革命理论进行批判的位置上,因而,可以说造成《火柱》作为文学作品而又在艺术表现和塑造上留下遗憾的原因,并不是木下尚江不具备文学创作的才能,而是他在写作《火柱》时的政治性人物的人格构造中不具备完整而又稳定的艺术人格因素。也可以说,这是明治时期诸如幸德秋水等许多早期左翼作家和作品共同具有的文学现象。
这样的政治人格不适合进行文学创作的原因,主要是它直接影响了作家的创作动机。仔细研究《忏悔》就会发现,木下尚江有一个固定的思维方式,就是往往把个人的动机转移到政治层面和公共层面,并附上冠冕堂皇的理论,从而使自己的动机合理化,这对探讨他的文学创作动机至为重要。“我的周围总是弥漫着失意土族的遗老遗少们怀恋幕府时代、诅咒现代社会的空气,所以自然而然地对明治维新没有好感。然而忽然有一天知道了自己原来是大阪浪人的后裔之后,这种因循守旧的感情就烟消云散了。当然这不是对明治维新本身有了正确认识,而是因为丰臣秀吉的仇敌德川将军被灭亡而欢呼雀跃,是复仇心的满足”(《忏悔》273)。下级武士出身的木下,小学时代常受到出身高贵的同学的侮辱,如何摆脱-祖先带来的屈辱成了他的苦恼。于是,他从消灭了丰臣秀吉政权的德川幕府被明治政府取代的历史中感到了满足,他自己自诩为大仁大义的“明治维新的信徒”。
木下尚江青年时期曾因为恋爱受到过打击,心爱的女子受到家庭的制约,几度与别人结婚离婚,非常不幸。于是他把自己爱恋的女性被夺走的“私怨”转换成了政治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日本家族制度批判,对“日本因袭”制度憎恶所发出的呐喊,也成了自由结婚论者的具有政治意义和社会意义的运动。
突然的消息击碎了我的爱心,在没有恋爱自由的情况下仓促成婚,她成了家族制度神坛上的牺牲品,我吃惊、我悲伤、我愤怒,正巧当时我选的课是亲族法,因此对日本因袭的亲族法的憎恶就像燃烧的火一样不可抑制,恋爱遭到破坏后的怨恨是非常可怕的。确实成了一个主张自由婚姻的人,可怜的年轻的自由婚姻提倡者啊!他的主张并不是为了自由婚姻的希望,而是为了慰藉被剥夺了的期望在不顾一切地呐喊!(《忏悔》281)
像这样把一己之私的动机转换成政治的、革命的公共立场的大仁大义,实现其合理化的做法,正是木下尚江在解决内心纠葛和矛盾时常用的模式,而该模式在他成为革命家、起草“申请普通选举的宗旨”、被捕入狱又出狱等时候更为常用。《忏悔》明确地表述了他为什么选择革命家道路的个人动机:
我现在终于能够稍微缓解一下被夺去初恋的一生的怨恨了!我为什么诅咒日本?我为什么加深了对日本的诅咒?因为夺去我的初恋的是日本国家!因为日本国家的自豪恰恰是家族主义这只毒手!因为它甚至不怕为了“家”而将自己的儿子“人”作为牺牲,把神圣的处女作为牺牲的恶神,不仅仅出现在古代的神话传说里,它目前凭借家族主义的名目又活灵活现了!(《忏悔》273)
木下是基督教徒,但是基督教对木下尚江来说就像他在《忏悔》中清楚地回答的一样:“基督的福音对我来说,没有丝毫拯救的作用和力量,只不过是作为我‘诅咒日本的强有力的武器而已”(《忏悔》292)。但一旦意识到死亡将近,于是“我应该做什么呢?为了得到永生我应该做什么呢?——各种各样的计划在我的心中闪烁出现。然而每一种事业成功都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可‘死神又很快要来到我面前,只要‘死字一在我面前闪亮,什么经营、计划、对策、途径、秩序等等都立刻土崩瓦解。——即便如此,也必须有所事成!”(《忏悔》297)这里为了永生和功名,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进一步说即便是获取“功名”这样的完全个人私心的动机,木下尚江也把它转换成了对母亲的孝心,并通过这位能够缓解他与生俱来的不安心理的母亲,使他躁动的“功名”心得到慰藉。
木下把自己个人内心矛盾的解决转化为革命成功的大仁大义,并用革命的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辩护,在自己的文学作品里让他的主人公为革命的大义奉献一切,这就明显地暴露了自己的创作动机和意图,仅这些就已经足以使《火柱》被列入政治小说的范畴,而在日本文学观念里“政治”和“文学”是无法相容的。这是日本文学界在判断该作品价值时的主要参照之一,也是我们在分析早期左翼创作艺术得失时必须注意的重要环节。
日本早期左翼作家的文学,起到了通向大正和昭和时期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桥梁作用,他们“把写作的目光投向了当时充满了非人性化矛盾的明治日本社会,具有强烈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的问题意识,但同时他们的文学又带有明显的倾向性、通俗性和庸俗化特点。”这一语道破了早期左翼作家的文学局限性,“与那个时代一样他们的文学也是带有过渡性的文学、缺少艺术性和持久性的文学”,换言之,就是带有强烈的政治性和个人情绪化色彩,具有明显的不确定因素。也正因此,文学写作技巧和表现方式方法上的粗糙和简单化就在所难免。但是,这并不能削弱他们在近代日本文学史尤其是日本左翼文学史上的发端和桥梁作用。另外,以木下尚江为代表的早期左翼文学作家创作的政治小说与明治初期的政治小说一样,虽然存在诸多不足,“但却打破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戏作文学的一统天下,摒弃了玩世不恭的创作态度,认真地描写和探讨人生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政治小说应该被看做近代日本小说的起源。”因此,在讨论早期日本左翼文学价值问题时,其在近代小说发展史上的重要作用是不可也不能被忽视的。
责任编辑:邹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