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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梦之后是噩梦

2009-01-29孙乃基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09年8期
关键词:剡溪行乐谢灵运

关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的梦境意义,人教版教材认为是“借仙界美好反衬人间丑恶”“借仙界自由表达向往”。笔者仔细思考发现,这种解说无法解决三个问题:其一,既然仙境如此美好,那么李白“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式的惊梦就无法理解;其二,美好自由的仙境,与否定“梦中游仙”的“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两句矛盾;其三,整首诗丝毫没有关于“权贵”的内容,那么,结穴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因缺失根基而呈“凌空”之势。

笔者认为,“梦游天姥”是李白由美梦到噩梦人生历程的隐喻:从“我欲因之梦吴越”到“栗深林兮惊层巅”是李白入仕前游齐梁、吴越美梦的象喻;从“列缺霹雳”到“仙之人兮列如麻”是李白应诏进长安入翰林噩梦的象征。

前梦为追慕谢灵运遗踪而徜徉神奇瑰丽的自然山水的人生美梦。《旧唐书·李白传》记载,李白“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这说明他进入长安前曾隐居剡溪。而剡溪充盈着人文情怀、彰显着自由精神,单以谢氏家族来说,谢安、谢奕、谢万、谢朗、谢道蕴等人长期栖止于天姥山下剡溪岸边,尤其谢灵运,更是在剡溪岸边修营“始宁别墅”和石门故居。李白景仰谢灵运,常在诗中以他自比,所以前梦写到“剡溪”“谢公宿处”“谢公屐”以表达追寻谢灵运式的漫游山水情结。诗中“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四句节奏轻快、意象鲜明,诗人因景色奇丽而陶醉迷恋;“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两句写天色暝暗时熊咆龙吟,与谢灵运《山居赋》中的“山下则熊罴豺虎,羱鹿麕麖。掷飞枝于穷崖,踔空绝于深硎。蹲谷底而长啸,攀木杪而哀鸣”(《宋书·列传第二十七·谢灵运传》)极为相似,都是写自然界禽兽发出的洪大声响,给人以心灵的震撼与精神的振奋。

李白在许多诗里毫不讳言自己入侍翰林是一场梦,如“一官即梦寐,脱屣归西秦”(《对雪奉乌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鲁中送二从第赴举之西京》)、“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送陆判官往琵琶峡》)、“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登高丘而望远》)、“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功业若梦里,抚琴发长嗟”(《早秋赠裴十七仲堪》)等。所以,李白完全可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借梦境喻指长安仕途生活:“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两句为由美梦到噩梦的梦境转接,这种烟雨朦胧的景象,符合梦境转换时模糊错乱的景象;从“列缺霹雳”开始到“仙之人兮列如麻”为后一个梦,是诗人对应诏书进京入侍翰林的寄寓。其理由如下:

首先,李白用“仙界”指代朝廷、“仙人”指代王公权臣存在可能性。李白在不少诗里都是用仙境、仙人指代现实中的朝廷及王公权臣,如“朝入天苑中,谒帝蓬莱宫。青山映辇道,碧树摇苍空。谬题金闺籍,得与银台通。待诏奉明主,抽毫颂清风”(《效古二首·其一》),“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等。《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仙之人”自然可指朝廷中的王公贵族、奸佞权臣等。

其次,李白在《游泰山六首·其一》也写到仙人:“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这里仙子含笑遗杯,李白稽首再拜,一幅和谐温婉的图景。而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诗人既没有在“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的巨大声响中醒来,也没有在“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雷轰电击中惊醒,却在“仙之人”“列如麻”地出现在面前时“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吓得魂飞魄散,惊魂未定。这说明“仙之人”只能是朝中权贵,李白梦中惊醒是受到朝廷中“仙之人”的排挤、皇帝疏远而内心惊悸的反映。关于这一点,李白《梁甫吟》诗中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便是很好的佐证。此种情况下,李白在诗歌结尾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呐喊不再凌空虚浮,而是有坚实基础的归结。

再次,如教材所言仙界“美好”“自由”,那么“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中的“此”就是美好自由。问题是,如果把“世间行乐亦如此”理解成“世间行乐”像梦境一样美好自由,李白就不至于产生“古来万事东流水”一切皆空的悲叹。因此,“世间行乐亦如此”中的“此”应指梦境的多变、虚幻、可怕,这才与“古来万事东流水”浩叹承接紧密,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主体情感吻合。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世间行乐”不是指人世间一切赏心乐事(因为后文的“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显然是对“游山访仙”这种逍遥自由行为的无限憧憬),而是指仕途为官志得意满之快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中的“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就是明证。因此,诗歌梦境中的“仙之人”不是天上的神仙,而只能是长安的贵族权臣。

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用梦幻的手段,叙述自己出仕前游历山水之乐的美梦和被诏长安供奉翰林艰险的噩梦,感叹仕途之路的多变、恐怖与虚幻,最后用“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金刚怒目式的呐喊,宣告与黑暗朝廷彻底决裂,显示出高洁的情操与傲岸的性格。千年以后的我们,读之不禁油然而喜、懔然而惊、肃然而敬。

(孙乃基 安徽省合肥工业大学附属中学23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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