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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雅风口述自传》评介

2009-01-25

民主与科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自传冰川

石 新 任 河

我国山岳冰川之多,亚洲第一,全世界位居第三,仅次于加拿大和美国。

但是,这些数以万计盘旋在崇山高原上的冰雪巨龙,千万年来寂寞地沉睡于中国大地,无人问津。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国有一位科学家奋起立志,全身心地投入祖国的冰川研究事业,并带领一批青年人克服无数艰难险阻,从无到有地开创、发展中国现代冰川科学,并把这门新兴科学不断推向世界前沿,他撰写和主编多部科研专著,对世界冰川学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例如,一套全部23册、内容涵盖4万多条冰川的巨著《中国冰川目录》,在他经历20多年坚持不懈的认真主持下,终于编纂完成,使我国成为世界各冰川大国中,唯一全面完成冰川编目的国家。此书获得2006年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这位科学家是谁?

他就是有中国冰川学之父之称的施雅风。

湖南教育出版社最近出版的《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丛书中,有一本由张九辰访问整理写成的《施雅风口述自传》,就是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中国科学院院士生平的生动写照,颇值一读。在这本300多页的《口述自传》中,作者运用16章的宏大篇幅,铺开了施雅风将近一个世纪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语言亲切生动,有时不乏诙谐幽默,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施雅风诞生于1919年。从那时的苦难深重、任人宰割的旧中国时代,到目前的灿烂辉煌、跻身世界强国之林的新时代,他是如何在这天翻地覆巨变的岁月里,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经过漫长艰苦、不屈不挠的对科学和真理的追求和探索,成为世界著名的冰川学家和中国科学院院士的?追本溯源,读者在阅读这本口述自传时,有可能从中得到人生的某些启迪,同时由此而增加有关冰川学、地理学方面的许多科学知识。

在我们这个大时代的洪波中接受过千锤百炼的施雅风,身上必然有许多令人肃然起敬的闪光点。笔者认为,他身上至少有三个闪光点,可能会使读者感到兴趣。

第一个闪光点是:施雅风不单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科学工作者,而且还是一位老共产党员,曾经潜伏在国民党反动统治的中心,出生入死地从事党的地下情报工作的革命斗士。

施雅风早在中小学和大学的求学时期,就在光明与黑暗殊死搏斗的大背景下,思想觉悟快速进步成长,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坚定,在1946年初,就曾向党组织提出到解放区工作的要求。在“这里可以发挥更大作用”的劝告下,未能成行,但他的革命激情有增无减。

1947年,全国解放战争进入关键时期,当时施雅风在南京一个科研单位工作。他坚决地向党的地下组织提出了入党申请,很快获得了组织上的批准。从此,中国共产党员施雅风就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反动统治中心潜伏下来,冒着被捕杀头的危险,同敌人斗智斗勇,千方百计地去完成党组织交给的任务。

施老的这种满怀激情的革命情操,几十年来,丝毫未减,一直坚持到现在。他在冰川学以及其他多方面的科研工作中,曾多次获奖。他把一笔笔数目可观的奖金,大部分用来捐献给公益事业,不是用来资助科研单位的图书馆和科研书籍的出版,就是用来捐助农村办学和资助穷困学生上学。他家乡的一所中学现在每年都有20多位成绩优秀、家境贫困的学生得到他的奖学金。

施雅风是地理学家,冰川学不过是地质地理学中的一个“冷门”,专门研究的人很少。施雅风又是如何热衷于这个“冷门”,并且一热到底的呢?这是施雅风身上令人称奇的第二个闪光点。

中国是山地冰川大国,但在新中国建立初期,冰川研究几乎处在空白状态。施雅风立志一定要改变这个局面。

《口述自传》给读者讲述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1957年酷暑,施雅风参加中国科学院的一个考察队,到我国西北河西走廊地区,考察那里的地貌区划问题。有一天,他们在渡过穿行于祁连山脉西段的党河时,眼前顿时一亮,只见一条洁白晶莹的冰川,像水晶白玉飘带,悬挂在对面的高山坡上。一霎那,突然引发施雅风一个想法: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应该尽快攀登,好好去看看冰川的真面目。于是他带了两个青年、一个警卫,花了两天时间攀登上那条海拔4500m的冰川,品尝了粒雪解渴的清凉味道。此次经历,给施雅风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事后多年,他对一位记者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冰川,我从此爱上了冰川。冰川这个神奇的事物,从此便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天晚上他们回到营地休息,施雅风睡意全无,反复思忖:冰川是西北干旱地区非常重要的水资源,但人们对冰川的认识却很少,以致冰川得不到有效利用。一回到北京,他就上书中国科学院领导,建议组织专门的冰川考察队,以查明冰川资源为目标。施雅风的建议很快得到批准,并责成他负责此事。从此,他下定决心,献身冰川事业。

1958年,施雅风组织领导7个分队同时考察祁连山冰川。1959年初,集体总结性的《祁连山现代冰川考察报告》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成为中国科学工作者在冰川研究领域首次取得的重要创新成果。1959~1960年起开展天山冰川考察,共组织6个队进行,同时在甘肃河西组织近2000民工上冰川融冰化雪,为解决西部干旱区水源问题进行了艰难探索。

上世纪60年代之初,施雅风告别了在北京的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离开了中国科学院地学部学术秘书的位置,举家西迁兰州,立志在祖国的大西北开拓新的科研基地,全身心地投入冰川、冻土研究的第一线。

1962年,施雅风领导在新疆乌鲁木齐河上游开创建立中国地学史上第一个冰川观测实验站——天山冰川站,同时开展一系列基础性研究工作,包括绘制一号冰川精密地形图与测定冰川流速、观测计算太阳辐射与热量平衡、系统研究雪变质成冰的物理过程与物质平衡、冰雪表层温度与冰结构、冰川融水对河流的补给作用、小冰期和末次冰期冰川规模与雪线下降值的确定等,总结并出版了专著《天山乌鲁木齐河冰川与水文研究》一书(科学出版社,1965)。通过天山冰川实验站的建设实践,训练了中国冰川学研究的基本队伍,大大提高了冰川学的基础理论水平。

1964年,中国登山队攀登喜马拉雅山脉的希夏邦马峰(海拔8012m),请施雅风负责组织科学考察队共同参与。他邀好友刘东生先生一起主持科考队工作,共襄此举。科考队包括冰川、测绘、地质、地貌等专业共14人,他们不畏艰险,不辞辛劳,在短短的2个多月里,取得了极其珍贵的科学资料。后来由于受到“文革”冲击,施雅风虽未能参与1966-1968年的珠穆朗玛峰综合考察,但参加了这次综合考察的总结工作。通过希夏邦马峰的科学考察实践,发现了低纬度极高山区在强烈太阳辐射下特殊的成冰作用和冰塔林景观的形成机制,找到了第四纪4次冰期演化的地貌证据,并在希夏邦马峰北坡海拔5900m处发现了上新世晚期以来地表升高3000m左右的有力佐证——高山栎化石。1964年希夏邦马峰科学考察活动,成为自1966年开始的、对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和青藏高原进行大规模科学考察的响亮前奏。

1974-1975年,施雅风受命率科学考察队对位于巴基斯坦境内喀喇昆仑山脉长达59公里的巴托拉冰川进行考察,为中巴国际公路的建设与维护提供技术保障。通过深入细致的考察研究,建立并运用波动冰量平衡法准确地预报了巴托拉冰川正在前进的限度,制定了中巴公路通过冰川区域的建设方案。经中国交通部审察批准、并经巴基斯坦方面同意,这段公路于1978年顺利修复通车,通过30年的考验,未因冰川而出现任何故障,证明我方提供的研究方案是非常成功的。这一次科学考察的成果,汇成专著《喀喇昆仑山巴托拉冰川考察与研究》(科学出版社,1980)。美国著名冰川学者、时任国际水文协会主席的M. F. Meier 称赞说:“中国冰川学者能够在野外没有计算机的条件下做出如此精密的预报,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此项研究获1982年度国家自然科学(三等)奖,虽然奖级不高,但却是我国冰川学建立以来第一次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奖,也是地理学方面第一次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奖,标志着当时中国冰川学研究已经提高到一个新水平。

施雅风身上令人称奇的第三个闪光点,是他离休以后释放余热,特别的 “火”。

1984年,施老65岁,年龄已到,离开了领导岗位。当时,他早已功成名就,按理说,可以歇一歇,享享晚年了。但是,恰恰相反,他非但不想休息,反而想干比他在职时更多的科研工作。用他的话来说:“我那时身体还算好,而且又没有了行政工作的干扰,可以集中精力做些学术研究了。”

在不放弃继续和他的后起之秀们一道搞有关冰川学的科研工作外,施老一头扎进了钻研全球气候变化的问题。他选择这个重大课题,首先是从这个问题对国家和人民的重要性考虑的。他在《口述自传》中说:“全球气候变化已经不单是科学上的认识问题,它已经成为了世界性的政治经济大问题。”“科学研究必须要走在生产建设的前头,这样才能为国家经济建设服务。”

从离休到现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施老以他锲而不舍的精神,钻研这个课题,成就卓著,做出了重大贡献。1991年,他和十多位青年科学家一道,编著的《中国全新世大暖期气候与环境》以及其它关于气候与海平面变化的一系列著作,获得了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一等奖,受到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重视和引用。

2002年,施老在这方面的科研成果,甚至受到了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他和几位科学工作者一道撰写的《中国西北气候由暖干向暖湿转型问题评估》,当时的总理朱镕基看到了,觉得很有意义,转批给当时的副总理温家宝和气象局局长秦大河。政协副主席、前水利部长钱正英看了《评估》后,专门约请5名院士讨论这个问题,并决定吸取它的部分内容,作为她向中央提出的有关生态建设建议中的一部分。

《施雅风口述自传》内容丰富。其中有不少可能会引起读者兴趣的话题。例如施老在科研工作中发扬“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精神,向他一向崇敬的老师李四光的一项关于第四纪冰川方面的理论“发难”,有根有据地否定了李四光数十年前提出的关于我国东部许多中低山地发生过第四纪冰川的理论。上世纪三十年代,李四光提出在我国东部庐山、黄山、北京、杭州、贵阳等地普遍存在第四纪冰川遗迹。当时,正在大学读书的施雅风没有接受过识别冰川遗迹的训练,但相信李四光的学说。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中,施雅风经过对西部高山地区现代冰川与第四纪冰川的考察研究,特别是经历了对西南地区泥石流的多次实地考察实践;为明辨是非,施雅风组织国内外一些科学家专程到到庐山等地进行实地考察研究,根据当地发现的实物证据和历史地理气象的记录资料,得出的结论与李四光的理论不符,他们认为那些地区在第四纪冰期根本不具备形成冰川的条件,所谓众多的冰川遗迹,实际上是对泥石流遗迹的种种误解。施雅风根据这个情况写出的文章发表后,一时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争鸣,当然有反对的意见,但也有不少学者,包括著名地质学家黄汲清等则表示了认真的赞同。施老在《口述自传》中,对此事的来龙去脉有详尽的阐述,读者可以一窥全豹。

施老在《口述自传》中,专门有一章谈到他同他的恩师竺可桢长久交往的情况。竺可桢逝世后,在一次纪念竺老的会议上,他被推选为“竺可桢研究会”理事长,参与编写《竺可桢传》,后来又参与发起《竺可桢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等。施老在《口述自传》中多次提到,他如何在阅读有关竺可桢的众多材料特别是他的多年的日记时,受到深刻的教育,甚至影响了他的人生观,等等。施老如饥似渴的学习精神和随时努力提高自己思想境界的高尚品质,发人深思。

施雅风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是当代知名学者。当年在浙大求学,正值抗战时期,他不仅体验了师生们在大后方颠沛流离的生活,更有机会亲眼目睹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并由此深受民主救国思想的启蒙。大半个世纪已经过去,施雅风在《口述自传》中说:“‘年衰未敢忘忧国,志寄新生兴九州;释疑有盼后贤晰,切忌茫然度春秋,这是我的老领导张劲夫写在一本书《嘤鸣·友声》前言中的几句话,对此我很有同感。晚上或从睡中醒来,我常阅读《炎黄春秋》、《同舟共进》……等书刊,加深了对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史的认识。”在《口述自传》中,施雅风还谈到了他对当前中国社会发展的深刻思考:“中国应该如何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如何推进民主进程?这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有些地方农村干部欺压群众的事件,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虽然目前处于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但不能认为初级阶段就必然伴随腐败,尤其不能认为这种在全局上的腐败与腐化是一定会出现的”。

不久前温家宝总理在兰州视察工作,特地登门看望了施雅风院士。施先生利用此机会向温总理直言不讳地提出了两条意见:一、污染严重,造成环境总体恶化,应加强治理,GDP增长以“保七”为宜,“保八”则不利于关闭污染企业;二、加快政治体制改革,特别应落实人民的言论自由和选举权。温总理回答说这两点非常重要。

施老今年九十高寿,已垂垂老矣。但是,他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英豪气概,他探求真理、献身科学的高尚精神,依然焕发着青春的光芒。现在他自称身体尚好,多年前安装的心脏起搏器,还伴随着他每天伏案工作五六个小时。去年春天,他诗兴大发,口占了一首感念抒怀的七绝:“人生九十不稀奇,常怀亲恩师友谊,求是创新唯贡献,异日西归少憾遗。”韵味悠长,内涵深远。祝愿他健康长寿,我们期待着在十年后,将有一部更有趣、更引人入胜的《口述自传》续集问世,供读者阅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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