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性格,相同的命运——“蘩漪” 和“无名姑妈”的悲剧命运解析
2009-01-21宋岳礼
中国当代天才的戏剧大师曹禺在他的著名话剧《雷雨》中,成功地塑造了“雷雨”般性格的悲剧人物蘩漪;同样,美国著名华裔女作家汤亭亭在她的半自传小说《女勇士》中,也逼真地塑造了悲剧人物“无名姑妈”。虽然这两个悲剧人物在生长环境、生活经历、个性性格等方面不尽相同,但她们“出轨”后的悲惨结局是一样的:她们都难逃世俗的谴责与惩罚,并最终走向毁灭,不管是身体上的毁灭,还是精神上的毁灭。
一、温顺的贫穷女子与叛逆的知识女性的困境
无名姑妈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贫苦的农家女子。她生长在20世纪初中国沿海的一个贫穷的小村庄。那里的人们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统治下,头脑里充满着“三从四徳”、“节烈观”等封建思想。他们对女孩从小就进行残酷的身体驯服。为了让女孩从小就开始保持女性端庄稳重的“妇容”,母亲在女孩七岁左右的时候,就开始给孩子裹小脚。此时,平日里慈祥的母亲变成了狠心的恶婆,她紧紧地裹起孩子的小脚,只在晚上“把裹脚布放开几分钟,让血涌回静脉”。母亲这样做的时候,全然不顾孩子凄厉的“哭喊”。同时,父母对女儿进行严格的行为和语言束缚。女孩不能自作主张,不能随便讲话。实际上,在封建思想控制下,妇女是被剥夺了个性自由和“话语权”的弱势群体。在这样的“调教”下,无名姑妈养成了温顺的性格。到了婚嫁年龄,她任凭父母做主,被许配给邻村的一个小伙。在没能看一眼丈夫的情况下,她就答应父母,对丈夫“从一而终”,并在成婚当晚,尽了妻子的本分。但是,生活没有厚待这位温顺的弱女子。婚后的丈夫常年出外谋生,使这位早期的“留守妇女”陷于身体和感情的双重困境中。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礼俗束缚下,她不能离开夫家,不能摆脱虚幻的婚姻生活,只有“守空房”,饱尝身心的压抑和摧残。
对婚姻生活不能自己做主的农村女子在面对困境时束手无策,那么,像蘩漪那样崇尚个性、追求自由的婚姻生活的知识女性,在身临婚姻困境时,会勇敢地逃离吗?蘩漪是“有钱有门第”家庭的小姐,是“念过书,受了很好的教育,” 爱好诗文和画画的年轻知识女性。她在“五四”新思潮的影响下,崇尚妇女解放,反对包办婚姻。她在花季的年龄,自愿嫁给了门当户对的资本家周仆园。但是,涉世未深的她,却没有认清,她是被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周仆园骗到周家的。表面上体面的周公馆实际上是个令人窒息的“监狱”,空气里面都充满着罪恶。外表“一副道德面孔”的周仆园其实是个“凶横”、专制的封建家长。他所做的只是维护他在家中的绝对权威。他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没有真正体贴过她,只是一味地认为她脑子有病,为她请名大夫诊病,强迫她喝药,逼迫她为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她想逃脱,但经济上的不独立使她离开周家便无法生存。为了继续衣食无忧的贵妇生活,她只能像金丝鸟一样,被困在笼中,过着她不喜欢的生活,忍受着周仆园精神上的折磨,“女性在经济上不独立的情况下,想摆脱困境是不可想象的。”在令人窒息的周公馆,她忍受着周仆园长达十八年的精神折磨,她渐渐地被“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
无名姑妈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没有反抗和逃离封建家庭的意识。蘩漪虽然有反叛意识,但在经济利益的诱惑下,她依然不愿选择勇敢地逃离封建家庭。因此,她们所面临的婚姻困境是一样的。
二、身心双重压抑下的情感释放与精神折磨下的感情饥渴
无名姑妈嫁给了贫穷的男人。她新婚后不久,丈夫便迫于生计,和家族里的其他男人漂洋过海,去美国的?金山淘金谋生。无名姑妈便成了早期的“留守妇女”,忍受着无尽的孤独与寂寞。白天,她不仅要在田里干活,去山里拾柴,而且还要操持家务,去集市买布、打油。与疲惫相伴的还有无赖的调戏和引诱(在作者汤亭亭的想象中,这些无赖会在卖布或打油的时候威胁她,逼她就范)。更难以驱除的是夜晚的寂寞,丈夫婚后匆忙离家,并未为她留下一儿半女,她只能夜夜独守空房,“为一个空幻的名分守节”,没有人相伴倾诉。身心的长期重压,使她需要发泄积郁心中的烦闷,她渴望正常的情感生活。心理分析学家认为:人在极度的压抑下,会寻找发泄的途径,以求得心理的平衡,满足本能的欲望。无名姑妈在情感的压抑下,开始关注男人,喜欢他头发别在耳后的样子,喜欢他挺拔的身材。在内心极度的寂寞和空虚下,男人“温暖的眼睛、或者温柔的嗓音、或者舒缓的步伐”,都会令她着迷。为了吸引她钟爱的男人,她经常对镜精心打扮、梳理头发,并忍着疼痛“绞脸”,让脸面平滑光洁。她在暗中享受着美好的爱情,享受着做女人的快乐,释放着本能的感情。直到有一天,她怀孕被人发现,这可是个可怕的现实,因为她的丈夫已去了美国数年,她无疑是与人通奸了。这有悖妇道的行为给她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无名姑妈是因为丈夫常年不归,身心受到压抑而出轨。那么,生活富裕,跟丈夫生活在一起的蘩漪,又是怎样的情形呢?蘩漪嫁给了家境殷实的资本家周仆园。周家开着煤矿,有几百号矿工为了生计,为他卖命,受他盘剥。周家住着阔气的二层洋楼,老爷、太太、少爷有下人服伺。但优越的生活掩盖不了她的孤单与寂寞,伪善的周仆园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噩梦。周仆园将她娶进门后,发现她不是听话顺从的旧花瓶,而且对周家的罪恶发家史知道的太多。他便开始怕她,厌恶她,折磨她,认为她头脑不正常,为她请德国大夫诊病,强迫她喝药。周仆园在感情上疏远她、冷落她:他经常住在矿上,对她不闻不问;他将自己陷在对旧情人的思念中,而不关心她这个现任妻子。在周仆园长达十八年的精神折磨下,她从一个充满活力的美丽女人,“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她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和感情的寄托,她“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直到三年前继子周萍的出现,她才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周萍的关心和安慰,仿佛久旱的甘霖,滋润着她焦渴的感情土壤。她仿佛找到了感情的慰藉,精神的寄托,她疯狂地爱上了周萍,把性命和荣誉都交给了他。为了和周萍幽会,她不惜半夜待在黑房子里,以闹鬼的方式满足她的感情需要。为了抓住周萍这根救命的稻草,她抛开纲常伦理,不顾妻子、母亲、继母的身份,甘愿过着“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生活。当周萍为年轻时做的错事后悔时,她明确地表示,“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当周萍要离开家,去矿上住时,她放下后母的尊严,低声下气地乞求周萍带她走。在周仆园长期的精神折磨下,周萍是将她从精神苦海中解救出来的救星,是她感情的寄托。她在“这种畸形之恋中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和情感上的满足,体验到纯真、甜蜜的爱情生活。”
无名姑妈和蘩漪的“出轨”行为,都是在精神极度的压抑下,感情的本能流露和发泄。
三、无声的忍受与疯狂的报复
无名姑妈有着传统妇女的隐忍性格。在奸情暴露后,她含泪忍受着社会和家庭的指责和严酷的惩罚。她首先遭到了婆家的抛弃。为了不招致指责和唾骂,婆家把她送回了娘家,并和她脱离关系。接着,村里人伺机惩罚她,并在她生孩子的晚上突袭了她家。他们打着灯笼,踩坏了她家的稻田;村里的男男女女“先向房子扔泥巴和石块。然后,他们扔鸡蛋,并且开始屠杀家畜。”鸡、猪、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们又接着冲进无名姑妈的房间,“撕烂她的衣服和鞋子,折断她的梳子,在脚底踩碎。他们从织布机上扯下她的布匹。”他们边毁坏,边咒骂。在袭击的人群中,同样深受压迫的妇女表现得尤其卖力,“一个女人割开一只鸡的喉咙,挥舞着鸡,把鸡血成弧形洒在她周围”;“连畔种地的一个老女人把扫把向空中挥去,把扫把上的鬼怪落到”无名姑妈家人的“头上”。村里人的残酷惩罚,使她的自尊心荡然无存。曾经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母也嫌弃她,他们不让“做了错事”的女儿同桌吃饭,以示惩罚。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受排斥者的桌子”旁吃残羹剩饭。在村里人袭击过后,她的家人又接着羞辱她。“唉!……瞧瞧,你都干了些啥。你要害死我们了。……死鬼!你从没生出来就好了。”在社会和家庭惩罚她时,一直都没有来自于无名姑妈的辩解的声音。她被剥夺了话语权,只能默默地忍受人们的惩罚和指责。
而蘩漪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具有强烈的反叛性格和能烧毁一切的“雷雨”性格。在周仆园逼迫她喝药时,她当着孩子们的面,公然表示反抗,“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在得知周萍将她狠心抛弃,又爱上女佣四凤的时候,她想法辞退四风,支走情敌;在得知周萍要夜会四凤时,她威胁道,“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在周萍夜里去四凤家道别时,她妒火中烧,冒雨尾随,并将窗扇由外面扣上,让周萍和四凤两人出丑;为了挽回周萍对她的感情,她委曲求全地愿意和四凤同住。但当她悲伤地认识到,周萍的心是不会再回来了,她叛逆的、能燃烧一切的“雷雨”性格便爆发了。她希望她像“火山的口,热烈地冒一次。”她要“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争”。她开始了她疯狂的报复行为:她当着大家的面,叫来了同样喜欢四凤的亲生儿子周冲,希望他能将四凤从周萍身边夺走。当她看着胆怯的儿子在退缩时,她疯狂地向儿子喊道,“你不像我,你——你简直是头死猪!” 她当着大家的面,自我揭露她和周萍的不伦关系。她派人叫来封建家长周仆园,曝光周萍和四凤的关系。由于她的疯狂举动,周家几十年的隐私大白于天下。四凤不堪屈辱,触电身亡;周萍含恨饮弹而死,周冲也无辜死去。她的无情揭露,让周仆园当众出丑,并尝到自作孽的苦果,使他苦心经营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轰然崩溃了。她“既毁灭了无辜的人,也毁灭了自己”。
无名姑妈无声的忍受没有换来封建社会和家庭的怜悯和同情,而蘩漪绝望的疯狂报复招致更多的世俗唾骂,“使她陷入了更加不幸的境地”。由此可以看出,封建社会对妇女的压制和打击是无情和残酷的。
四、身体的毁灭与精神的毁灭
无名姑妈在社会和家庭的驱逐下,在夜色中逃向旷野。在猪圈里,她艰难地生下了女儿。想着天亮后村里人发现她时的眼神和行动,她彻底绝望了。她唯有一死,才能彻底摆脱人们的责难。本来,她想留下孩子,以后也好有人祭奠她,但想到孩子有着“不光彩”的背景,以后也会被人耻笑。终于,她带着她刚出生的小生命,含恨投井而死。她最后用身体的毁灭来反抗和控诉这吃人的封建社会,她也由此成了作者汤亭亭心目中的“女勇士”。可惜的是,她悲惨的死亡并没有引起社会的同情和怜悯,她的家人在她死后继续折磨她:他们不祭奠她,任由她孤独的灵魂四处游荡;家人甚至羞于提起她,就当她从未出生过。
在蘩漪进行大胆的狂暴乱炸后,她也随即被黑暗所吞噬。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她的至爱也死了,她在悔恨中精神走向了崩溃。她发了神经病,喜怒无常,只能常年待在楼上,被铁链锁着,由人们议论着:听说那个有钱的太太是个“疯子”,别把孩子吓着。
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无名姑妈身体的毁灭和蘩漪精神的毁灭没有引起社会的同情、怜悯和反思,她们成了封建社会的受害者和牺牲品。
结语
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任何规范的制定都是以维护男权至高无上的权威为基础的,女性只是绝对服从男权的弱势群体。女性突破封建伦理规范,追求自我价值和爱欲,则被认为是淫荡的、可耻的。贫穷的、没有受过教育的无名姑妈在悄悄地享受自己美好的爱情时,遭到了整个封建社会和家庭的惩罚和驱逐,却无力辩解和反抗,最后含恨而死。而受过“五四”新思潮影响的、具有反叛性格的知识女性蘩漪虽然大胆热烈地追求自己的爱情,但是,她没有彻底地脱离封建家庭,只是把全部的感情和希望都寄托在胆小怕事的周萍身上,因此,她的反抗不彻底,她与继子的不伦关系也为封建世俗所不容。因此,她的悲剧命运也是必然的。无名姑妈和蘩漪在强大的男权社会面前是弱小的,注定是要被吞噬的。她们的悲剧不是她们个人的悲剧,而是封建礼俗下对女性束缚压抑造成的社会悲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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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宋岳礼(1965—),女,陕西户县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二语习得。工作单位: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外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