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故事
2009-01-21郝炜华
1
A
早晨起床,胡庆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枕头边上的玻璃瓶子放到炕前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少说也有二十年的历史,胡庆刚记得买这张桌子时,他还没有退休。他坐着济南开往烟台的火车在拉城下车,然后坐五十分钟的汽车来到寻芳镇。那张桌子就是在寻芳镇买的,三个抽屉,涂着朱红色的油漆,像个新媳妇一样被胡庆刚扛回了家。
胡庆刚的家在寻芳村,离寻芳镇三里路程,胡庆刚扛着那张桌子步行了二十分钟才回到家。
那一年胡庆刚五十岁,可是怎么看怎么像六十岁,虽然他戴着铁路发的大檐帽,穿着钉着黄澄澄扣子的铁路制服,虽然有一群小孩跟在他身后喊着:“公安回来了,公安回来了。”可是胡庆刚还是像个六十岁的老头,他的脸上有块显眼的疤,一条腿像个圈一样的弯着。他平时在段上捏惯了钳子、扳手的手,鸟爪子一样紧紧扣在朱红色的桌面上。胡庆刚的显老是有原因的,虽然他才50岁,可是他已经是三个儿子的爸爸,一个孙子的爷爷。大儿子、二儿子是双胞胎,一个已婚,一个未婚,已婚的有了一个孩子。三个做农民的儿子,一个当农民的老婆,一个半身不遂的妈妈,这就是胡庆刚回家要面对的一切。除了这一切,胡庆刚的心里揣着一件叫他忐忑不安的心事:胡庆刚要在三个儿子中做一个叫他难以抉择的抉择。
还没有踏进家门,胡庆刚就听到大儿媳妇的大嗓门,大儿子与大儿媳妇毫无例外地在他进门之前踏进家门。胡庆刚一进门,大儿媳妇就冲桌子扑过来,她用手摸索着那张桌子,欢喜地说:“爸,这个桌子是给我们的吧?”
胡庆刚不说话,进屋看了看老母亲。老母亲住在一间朝北的屋子里,长年见不到阳光,脸上的白与头发的白浑然一体,仿佛戴着一个奇怪的面具。胡庆刚进屋时,母亲正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她说:“小时候,你哥哥为了让你上小学,小小年纪就回家干活,有一次跟你爹往驴背上扛草,一下子被草压得背过气去了。”
胡庆刚知道母亲半身不遂,长年待在这间屋子里,犹如关禁闭一样。为此,他跟老婆吵了无数次,可是每一次都以他的失败告终。老婆的理由是他在聊河车辆段上班,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她能伺候着婆婆,不叫她饿死、脏死就不错了,管她住什么地方,有地方住就不错了。
胡庆刚有一百个不愿意,无奈长年不在家,也只有接受这个现实。可是每每回家看到母亲痴痴呆呆的样子,胡庆刚就想:母亲还是早死一点的好。
从屋里出来,大儿子与大儿媳妇连同那张红桌子已经不见了。胡庆刚气得在院子里大骂:“这张桌子是准备给你弟娶媳妇用的,你们想拿就拿,都不跟我商量一声。”
他老婆也气得骂:“两个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
二儿子、三儿子在建筑队上班,家中明白事理的只剩下胡庆刚跟老婆,趁此机会,胡庆刚便将揣着的心事告诉了老婆:段上要办理一批病退,病退的铁路职工可以叫一个孩子顶替上班,三个孩子叫谁顶替呢?
第一个被排除的是大儿子,因为大儿子已经结婚。第二个被排除的是三儿子,因为三儿子比二儿子小。三减二就剩下了二儿子,因此胡庆刚与老婆决定叫二儿子顶替上班。
晚上,二儿子、三儿子回到家里,胡庆刚将这个决定告诉了他们。二儿子心中自然欢喜,三儿子阴沉着脸,饭不吃就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顶替的消息传到了大儿子的耳朵里。大儿子、大儿媳妇一齐赶到家里,大儿子和媳妇呼天号地,将胡庆刚活的母亲,带死去的老母亲、老父亲、老老母亲、老老父亲一齐骂了个遍。大儿子一遍又一遍地说:“偏心眼,偏心眼,怎么着也应该我去,我是老大,怎么着也应该我去。”
正闹着,村里的一个小孩急匆匆跑进来,说:“叔叔,不好了,你家三哥跳方塘了。”
方塘是村西的一个大水洼。胡庆刚跟老婆慌忙往那里跑,跑到那就见三儿子水淋淋地躺在地上,一见胡庆刚,三儿子汪汪的眼泪就出来了,说:“爸,我也想到城里生活。”
胡庆刚的心像针扎了一样难受,他长叹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二儿子在身后悠悠地说:“爸,你如果换了老三去,我也死给你看。”
在家中待了三天,胡庆刚带着二儿子返回聊河。这次走,步履沉重,回头连连,真不知道是福是祸是对是错。
在拉城火车站,又遇到追赶而来的大儿子与大儿媳妇。大儿媳妇将他们从火车上拽下来,说:老二敢跟着胡庆刚走,她就敢把老二塞进火车底下让火车轧死。
围观的旅客密密围了几层,五十岁的胡庆刚从未被人这样注视过,他恨不能变成只蚂蚁钻进地缝里去。
无计可施之际,身后一只手拉住了他,胡庆刚又一手拉住二儿子。他不知道拉住他的那只手属于谁,只是认命一样跟着他跌跌撞撞地出了人群。在最后一节车厢,胡庆刚登上了列车。这时他才看清拉他的这个人:是1958年一起上班的一个工友,现在在列车段干运转车长。
大儿子、大儿媳妇跟着追了过来,他们把住车门,骂娘骂祖宗地叫胡庆刚与二儿子下车。运转车长严厉地瞪着他们说:“公共交通设施,容得了你们撒野。”
两个年轻客运员抱住大儿子、大儿媳妇。运转车长挥动绿旗,列车启动。胡庆刚看到大儿媳妇手指着列车,跳着脚地骂。大儿子像条赖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双腿抽风一样地抖动。
胡庆刚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B
1987年的春天,24岁的胡长安经历了双重人生的打击。当他看着二哥跟在父亲身后走出村子时,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寒冷和绝望。
就在两个星期前,胡长安交往了一年的女友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是女友喜欢上了另外的男人。那个男人没有胡长安长得好看,没有胡长安长得健壮,可是那个男人有一个体面的城市工作。虽然那工作只是在一家企业食堂做面食工,可是即使这样女友也毫不犹豫地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抱。
女友说:“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不想再种地了,我想改变我的生活。”
胡长安没有理由阻止女友追求幸福,悲痛万分之时,他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自己的出身上。他仇恨父亲、母亲,以及身边所有的一切。当父亲在饭桌上透露出顶替的消息时,胡长安心里的怨恨一下子变成乞求,他盼望着父亲将顶替的名额给他,可是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二哥的名字。
大哥与大嫂的吵闹,替他表达了对父亲的不满,他非常满意大哥与大嫂的吵闹,他看着父母在大哥大嫂的吵闹中不安与为难的样子,决心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父亲的不满。于是他挑选了一个能够被人发现的时刻跳进了方塘。
即使死,也回转不了父亲的心意。胡长安拯救爱情的行为失败后,心灰意冷地看着父亲领着二哥走出了村子。
一个月后,父亲回到了村里,他正式办理了病退,从一名铁路职工恢复到农民的身份。病退之前的选择使他陷入了大哥大嫂的冷落之中,大哥大嫂扬言对他要活不养死不葬。而他视父亲为不存在,几乎不与父亲讲一句话。
胡长安的春天来自于二哥的死亡。1988年的冬天,二哥被火车挤死了。按照铁路规定,胡长安与大哥可以有一个人顶替二哥上班。这一次胡长安替父亲做出了选择,他找到大嫂,给大嫂讲了五个秦世美的故事,然后胡长安就波澜不惊地进了铁路,成为聊河车辆段的一名职工。
入路之后,胡长安才知道他是铁路上最后一批顶替者(事实上1990年铁路又办理了一批子女顶替,那才是最后一批)。与他一起顶替的有一百三十个孩子,他们都是子承父业,唯独胡长安是弟承哥业。胡长安的二哥在段上工作时间短,没有很大的名气,老职工们见到胡长安还是叫他:胡庆刚的孩子。
入路之后,先进行三个月业务培训,在一座红色的二层小楼上,教育科的几个老头教给他们什么是火车,什么是货车,什么是客车。货车上的什么部位叫车钩、台车、车轴。培训结束,安全科为他们组织了一场安全警示教育课,在一堆血淋淋的照片中,胡长安看到了他的二哥。他的二哥到食堂吃饭,从一列货车中间通过,其时货车正在进行调车作业,机车推动着货车一辆辆撞过来,闭合了车钩,再拉出去。他们去吃饭时车钩还没有闭合,很多人排着队从货车中间通过,胡长安的二哥通过时,机车恰巧推过来,喀地一声将二哥挤在车钩之间。
安全科的人说:当时二哥的脸是红色的,他立在车钩之间一句话说不出来,车钩拉开时,他一下子摔到地上,脸缓缓地变白,然后人就死了。
这是二哥死后,胡长安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他,他斜躺在钢轨上,双目紧闭,脸色煞白,腹腔内一个很大的窟窿。
二哥的死没有给家里带来任何荣光,他成为“违章作业”的反面教材被永远记载在聊河车辆段的安全册上。
分配工作时,父亲的一个朋友找到他,他的权限可以叫胡长安在食堂、货修车间的外制动、列检选择一个工作。胡长安选择了列检,在食堂他会想到女友选择的那个男人,在货修,他会想到父亲与二哥。在列检,他想到的只能是他自己。
半年之后,段上发了新的铁路制服,胡长安穿着铁路制服回到村里,在众人艳慕的目光中,胡长安感到了一丝满足。他到城里找到了女友。女友已为人妻,并且生了一个孩子,她像拉城的所有女人一样,生育之后迅速地发胖,一堆一堆的脂肪,使她像灌满了水的暖水袋,颤悠悠地叫人发晕。女友对胡长安刮目相看,并且为当年的选择后悔。她凑近胡长安,两只大乳房紧紧地贴着胡长安的胳膊,她用手摸着胡长安的铁路制服,说:“比食堂的白大褂好看多了。”
胡长安感觉到了满足,他看着女友,说:“抱抱你好不好?”
女友脸上泛起点点红晕,说:“只要你高兴,干什么都可以,他今天正好不在家。”
胡长安看着女友,也只那么一眼,就推开她,转身走了出去。
像全国所有车辆段一样,聊河车辆段紧挨铁路,远离市区,周边的环境与胡长安的老家没有太大区别,这给胡长安的婚姻带给了很大的麻烦。段上的几个女职工,是胡长安这样农村出身的小伙子所不敢奢望的,城里的女孩子见都见不到,更不用说谈恋爱结婚,胡长安所能寻找的范围就是附近农村的女子。那些女人没有文化没有工作,有的是胆量和热情,犹豫一年之后,胡长安和附近农村一个女人结了婚。婚后不久,化工厂征用女人村里的土地,女人农转非,胡长安也就算娶了一个城市媳妇,正式成为一个城里人。
C
每次出乘,胡媛媛都要在心里抱怨一顿父亲。她一直认为目前令她不开心的生活是父亲带给她的。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中年男子,鬼迷心窍一样地非要她报考铁路机械学校。
胡媛媛二十一岁的人生经历全部与铁路有关。她出生在爸爸单位的集体宿舍,两排红色的小房子排列在肮脏的院子里,离铁路线也就十步的距离,火车每每通过,就仿佛在屋子里穿行。胡媛媛的童年在聊河铁路地区幼儿园度过,小学在聊城铁路小学,中学在聊城铁路中学,生病去聊城铁路医院。她的同学全部是铁路子弟,在胡媛媛看来,铁路是个完全可以脱离社会,独自生存的一个小社会。
这样的小社会造成什么,父亲对铁路的极度依赖,他全部的世界就是铁路,也理所应当地把胡媛媛拴进铁路。胡媛媛中学毕业,他马上动员胡媛媛报考铁路机械学校,在他的脑海里,铁路机械学校学费少、包分配,比读大学强一百倍。
三年铁路机械学校生活结束,胡媛媛分配到客运段,成为烟台至北京列车的一名普通乘务员。当她在列车上遇到读大学的同学,看着他们神采飞扬,志在必得的样子时,胡媛媛感到了后悔,她的学习远远好于这些同学,如果她不选择铁路机械学校,而是选择上大学,选择离开铁路,那么她的人生会截然不同。
因为长相俊美,胡媛媛被分配到卧铺车厢。长相成为工作条件之一,这是客运段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越是进京的列车,乘务员的相貌要求就越高。因此每一趟进京列车的女乘务员都是端庄秀美的,特别是女列车长,穿上笔挺的铁路制服,戴上大檐帽,绿袖章,列车里,旅客中一走,煞是引人注目,这工作看上去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可是事实情况是表面的风光与精神吗?事实远远不是这样。
第一次出乘,胡媛媛就遇到列车晚点。列车刚从烟台开出,便天降大雨,行至德州,雨越发地大起来,车厢外一片雨幕,犹如开进瀑布之中。长途旅程加上连天的大雨,使得部分旅客心情烦躁,一些人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列车开出德州,驶入铁路线施工路段,正常天气下,这段路程要减速慢行,遇到大雨,火车慢得更像蜗牛爬,那些心情烦躁的旅客终于沉不住气,在车厢里骂了起来,骂声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车厢,胡媛媛负责的13号车厢,有一名体格健壮的男旅客,直接骂到了胡媛媛的鼻子上:“妈个屄,操你妈,操你祖宗,列车开得这样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眼泪登时从胡媛媛的眼里掉了下来,胡媛媛说:“火车晚点,跟我妈,跟我祖宗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这样骂我。”
那个男旅客毫不客气地说道:“操你妈的,你就代表铁路,我不骂你骂谁?”
胡媛媛打开对讲机,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对讲机里传来嘈杂的声音,男男女女的声音:“我们要赔偿”“砸了窗玻璃”“退票”。
列车长的声音从众多的声音中艰难地传出来,她说:“旅客们,我刚刚和机车司机与前方调度联系了,旅客们,因为大雨线路塌方,为了保证旅客的人身安全,列车必须减速行驶,如果我们只图赶时间,常速前进,那么旅客们有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了。”
胡媛媛回头看着那名旅客,说:“前方线路塌方,为了保证您的人身安全,列车必须减速行驶。请您理解我们的行为。”
男旅客明显地不好意思起来,他转身离开,说了句:“操他娘的,什么狗屁天。”
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列车长来到13号车厢,她头发凌乱,满脸汗水,帽子也不知道丢到了什么地方,急匆匆地对胡媛媛说:“为了稳定旅客情绪,不准收拾卧具。”
列车已经晚点,到达北京站时会立即涌上旅客,此时不收拾卧具,便意味着他们没有时间收拾卧具,上车旅客面对凌乱不堪的车厢会是什么反应。胡媛媛想都不敢想。
列车到达北京西站时,整整晚点五个小时。此时北京西站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旅客,这些旅客打破了候车室的玻璃,砸烂了候车室的椅子,密匝匝地堆在候车室门口,三番五次地要冲进站台。列车刚刚停稳,旅客便涌进了站台,胡媛媛看到了令她吃惊的一幕,上车的旅客、下车的旅客交织在一起,像树上来回爬动找食物的蚂蚁快速地涌进车厢,涌出车厢,喊声、骂声一片。
上车的旅客看到凌乱的车厢又是操爹操娘地骂,甚至有人挑头要砸列车玻璃,掀翻卧具。列车长恰巧在胡媛媛的车厢,胡媛媛着急地说:“列车长怎么办?”
列车长不理胡媛媛,她站在车厢的中间,大声说道:“旅客们,你们不知道,为了叫你们上车,我与北京站的站长吵了一架。列车刚进站,北京站的站长就找到我说:列车晚点,没有时间整理卧具,为了叫旅客有个舒适的乘车环境,必须晚点两小时发车。我当时一听就火了,我说:“列车已经晚点五个小时,不能再晚点了,为了旅客的利益,必须马上开车。”
听到列车长的话,旅客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他们说:“列车长,你是个好人,北京站的站长是个王八蛋。”
列车长转身向14号车厢走去,胡媛媛听到她在14号车厢说了同样的话,当列车长返回时,乘客已经自己整理好卧具,钻进被窝睡着了。
胡媛媛小声跟列车长说道:“列车长,你真跟北京站站长吵了?”
列车长说:“人家北京站站长是北京铁路局副局长,那么大的官,稀罕和我说话吗?为了安抚旅客,我自导自演了一个双簧。”
胡媛媛吐了一下舌头:“列车长,北京铁路局副局长是个多大的官?”
列车长想了一下说:“多大的官,反正比济南市的市长大。”
2
A
玻璃瓶子是胡庆刚用来装痰的。他不知道患了什么病,日夜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的痰源源不断地从肺里涌出,咳到了玻璃瓶子里。胡庆刚有时怀疑他的肺不是用来呼吸,而是专门用来生产痰的,它就像一块痰源丰富的泉眼,无数的痰细胞、痰分子、痰粒子涌出来,顺着气管、喉头、嘴巴爬出来,然后咕咚一场跃到玻璃瓶子里。
这个玻璃瓶子有五个年头了,是老伴临死前塞在他手里的。玻璃瓶子里还有两块糖水桃,老伴说:“吃了吧。”然后老伴就死了。
死了老伴的胡庆刚成了一个人,他不会做饭,不会缝衣服,他只会哭,白天晚上想起老伴就哭。村里有人看不下去,劝胡庆刚到聊河找胡长安去。他们说:“胡长安顶了你的班,叫他养老是天经地义的。”
胡庆刚想想,觉得有道理,就收拾了个包裹,去了聊河。打听找到了胡长安住的铁路宿舍,正看见胡长安的媳妇坐在院子里和一群女人聊天。胡长安结婚之后很少回家,他的媳妇更很少回家,不过胡长安的媳妇还是认识胡庆刚的,不过她即使认识也装作不认识。胡庆刚只好自己走过去,胡庆刚说:“长安在家吗?”
媳妇说:“长安今天上白班。”
旁边的女人问胡长安的媳妇:“他是谁呀?”
“谁,胡长安的爹。”
“噢,公爹来了,还不抓紧做点好吃的?”
胡长安媳妇一屁股坐在马扎上,说:“这年头,谁管谁吃呀。”
一口痰涌到了胡庆刚的喉头,胡庆刚呸地一声吐了出来。胡长安的媳妇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胡庆刚说:“你吐谁?你吐谁呀?有本事,回你村子里吐去。”
胡庆刚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转身向宿舍外走去,听到儿媳妇还在身后唠叨:“穷得一分钱都没有,只知道伸手跟我们要钱,我们又哪来的钱。胡长安一个月那么点收入,养活我和媛媛还不够呢。”
还是旁边的那个女人说:“你公爹不是退休职工吗?能没钱吗?”
胡长安的媳妇说:“他的钱,即使有,我们也没见到一分。”
一把老泪从胡庆刚的眼里流出来。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往火车站走去。
下午三点才有返回拉城的火车。胡庆刚走出了候车室,他在聊河车站看来看去,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聊河这个地方他整整待了三十年,从十八岁待到四十八岁,他在聊河车辆段干了三十年,可是现在的聊河却没有他的片点立足之地。
眼泪似乎止不住,流出来,擦干了,又流出来,又擦干了,又流出来。忙忙活活的时间,胡庆刚就听有人喊他:“老胡,老胡,你在这干什么?”
胡庆刚转过头去,看到与他退休的一个老同事拿着个破包站在他的面前。
胡庆刚说:“到儿子这住了几天,这不大儿子叫回去,正准备坐车走呢。你做什么来了?”
老同事名叫孙云海,说:“我能有什么事,我来找段上借钱!”
“借钱?借什么钱?”
孙云海将包放在地上,坐到上面说:“老胡,你不知道我得了肺癌?为了治病我把房子都卖了。我每个月都要做化疗,可是我哪有钱做化疗,所以我就到段上借点钱。”
胡庆刚窝在眼睛里的泪一下子没有了,他说:“你得了肺癌了?你怎么得了肺癌了?老哥你吃饭了吗?”
孙云海刚下火车,自然没有吃饭。胡庆刚领着他到一个小饭棚子里坐下,一人要了一碗米饭,一小盘花生米。孙云海一边吃一边告诉胡庆刚,退休之后他回到村里,到村里才知道老婆在村里有个相好的,他三十几年没在家里住,他老婆和那个相好的好了二十几年。孙云海一气之下就和老婆离了婚。孙云海和老婆生的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孙云海就自己一个人住,住到前年就得肺癌了。他的退休金根本不够治病,他找儿子要,儿子不管,说自打出生孙云海就没怎么管他们,凭什么现在叫他们管他。一个儿子还说:“我小时候,你一年回不了几趟家,还光打我骂我。我那时心想:这个男的是谁,住俺家,吃俺家的饭,喝俺家的水,还打俺。”孙云海找他老婆,他老婆更不管,将他骂了出来。没有办法孙云海就卖了房子,凑钱到医院做了手术。
孙云海说得胡庆刚的眼泪又掉下来,他说:“老哥,我们的命怎么都这么苦?”
“苦什么?”孙云海说:“咱们能活着还算好的。你不知道一块退休的那些人,死了一大半了。铁工室的王大个子,回家当年就吊死了。”
“吊死了?为什么吊死了?”
“干一辈子铁路工人了,回农村干庄稼活干不了就上吊死了。”
胡庆刚要了一瓶白酒,打开后往地上洒了一些酒,说:“先敬地下的死者。”然后倒了两杯,一杯给孙云海,一杯端在自己手里,胡庆刚说:“老哥,咱俩干一杯吧。”
胡庆刚与孙云海都不是酒量大的人,一瓶酒下去,两个人都醉得差不多了。胡庆刚看看表,回拉城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他站起身与孙云海告别,可是刚站起来,就扑哧一声坐到地上。孙云海架起他,跌跌撞撞地进了站台,手一松,胡庆刚又摔到了地上。
这下子,他是脸朝下摔在站台上的。他一下子就想起多年前,大儿子趴在拉城火车站的情景。一样的动作,倒下的却不是一样的人。
B
胡长安的工作是对正在运行的货车进行安全检查。那些货车来自天南海北各个不同的地方,拉着煤、钢、西瓜等不同的物品,它们走到聊河这个地方,必须停留下来,叫胡长安,按照铁路专业的术语是:货车检车员检查修整一遍,确认没有任何故障再重新上路。
胡长安的工作地点叫聊河列检所,像中国所有的铁路列检所一样,它寓于城市的边缘,是个远离市区,靠近农村的地方。那个农村必须站在列检所办公楼的高处才能够远远看到,每月中旬,村里的村长总是不厌其烦地喊:“今天是收电费的日子,没有缴电费的村民抓紧交电费了。”村长地道的聊河土话总会遭到检车员们的耻笑,胡长安听着却感觉十二万分地亲切。胡长安听着村长的声音,总能够想到寻芳镇寻芳村。他的村里也有一个喇叭,村长也总是隔三差五地在喇叭里吆喝,该交电费了,晚上演电影了,村民们注意了,镇上下来人卖化肥了。
遥远的故乡记忆,带给胡长安心理上的安慰和淡淡的忧伤。胡长安是个具有忧郁气质的人,有一天他在胡媛媛的书上看到,凡是艺术家都具备忧郁气质,胡长安就忧郁地想:“如果他不顶替父亲上班,如果他能够按部就班地下来,那么他有可能成长为一名艺术家,那么他的人生将会是另外一个模样。”
胡长安的工作是四班倒,经常在别人上班的时候下班,别人下班的时候上班,因为一个星期最多有两个白班,很多人看来胡长安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的。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胡长安都用来睡觉,下夜班要睡觉,上夜班也要睡觉,因此胡长安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睡觉中度过的。2009年7月13日下午3点,胡长安照旧在家里睡觉,睡着睡着就听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孩子哭声,胡长安起床,看到家里空无一人,妻子刘兰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什么地方。胡长安站在客厅里听了一会儿,孩子哭声是从对门家里传来的。
胡长安居住在铁路宿舍,聊河地区总共有六个铁路宿舍,胡长安住第四个,叫做铁四村。胡长安的对门是聊河机务段的铁路职工,妻子在机关上班,丈夫在检修车间修理机车头。2005年站段整合,聊河机务段被合并到运城机务段, 那家妻子又到了运城机务段机关上班,家里只剩下丈夫与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
胡长安敲开对门的屋门,看到小女孩满脸泪水地站在面前,胡长安问:“怎么了?”
小女孩说:“肚子疼。”
胡长安摸摸小女孩的额头,烫得吓人,急忙返回家取了钱,带小女孩来到中心医院。医生诊断小女孩患了肠胃感冒,开了点滴,到注射室打点滴。胡长安问了电话号码,给小女孩的爸爸打去电话。
一个小时后,小女孩的爸爸穿着油腻的工作服来到注射室,小女孩见到他又张嘴哇哇哭了一场。她爸爸搂紧她连声说道:“要坚强,要学会坚强。”
胡长安坐在旁边笑:“跟孩子谈什么坚强,一个人待在家里,又生了病,想喝杯水都没有人倒,不要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也受不了。”
听到这话,小女孩的爸爸更紧地搂住孩子。
点滴一点一点流入体内,小女孩在爸爸的怀里睡了过去。胡长安递给他一支烟,说:“你在家又当爸又当妈怪不容易的。”
小女孩爸爸叹了口气,说:“谁都不怨,怨就怨找了个事业心太强的女人。”
从小女孩爸爸口中,胡长安得知小女孩的妈妈是个非常热爱工作的人。她中专毕业进入铁路段上班,小小年纪受了很多苦,也造就了不肯服输的性格,工作干得非常出色,从车间工人一直干到主任干事。2005年站段整合,聊河机务段的机关撤销,她就跟着一大帮男人到了运城机务段机关上班。
小女孩爸爸说:“按照我的本意,只要能在聊河上班,就是做工人又何妨。可她偏想在工作上做出点成绩来。想做成绩我倒不反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想,如果还是在聊河,我倒支持她。可是她现在在运城,孩子不管,男人不管,家不管,做出成绩又有什么用,付出和得到能成正比吗?再说了,我们铁路单位又有几个女人做出成绩来了,主任干事在机务段已经到头了。”
胡长安想了想自己单位,混得最好的女职工就是段上的妇女主任,好像也是个主任干事级。于是非常同情地点点头,说:“就是,真是没有必要到外地上班。”
小女孩爸爸说:“我几次三番要她找领导调回来,她偏不,说那么多通勤职工,为什么偏偏她要找领导调回来,显得多没有觉悟,影响多不好。”
胡长安一下子笑出来,说:“想不到,现在还有这种女人。”
男人低着头叹了一阵子气,抬起头来说:“你现在不要光看着我家里困难。听说聊河列检所要整建制撤销,怕是你也要到外地上班。”
胡长安听到这话,也不由地叹了口气,许多年前就传言聊河列检所要撤销,最近几天传言变得愈来愈猛烈起来,甚至撤销之后的人员安排都传了出来。有的人说聊河列检所的职工到工务段修铁路,有的说到客运段跑车,有的说到客车车辆段修理客车。无论哪一种安排,胡长安面临的都是重新分配工作,有60%的可能到运城上班。
两个男人面对着即将来临的改革感到有些茫然,沉默了很长时间,胡长安说:“我们不是没有觉悟的人,不是不支持铁路的发展,可是影响到个人生活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仿佛为了证明传言的真实性,7月14日,聊河列检所整建制撤销,所有人员到客车车辆段学习客车修理技术,从事客车维修工作,工作地点果然在运城。
段长到聊河列检所宣布了撤销的命令,面对穿着检车工作服的职工,段长说:“聊河列检所成立于抗日时期,至今已有百年的历史,它见证了铁路的发展变化,也随着铁路的发展变化完成了历史使命。我们不会忘记聊河列检所,也不会忘记你们,聊河列检所的昨天有你们的付出,铁路发展的明天有你们的奉献。”说到这里,段长潸然泪下。
胡长安也有些伤感,眼眶湿湿,欲莹莹落泪,他将头扭到一边,看到一列雪白的动车组从窗外呼啸而过。
C
出门时,胡媛媛摔了防盗门一下。像大多数独生子女一样,胡媛媛对外人恭让谦和,对自己家人刁蛮任性。她不仅摔了防盗门一下,还凶巴巴地喊了一句:“就是死我也不会答应。”
胡媛媛的妈妈、胡长安的老婆刘兰花闻声从屋里出来,说:“就是死也要答应了再死。”
胡媛媛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一边下楼一边嘟囔道:“什么年代还这个样子,典型的包办婚姻,典型的包办婚姻。”
胡媛媛与刘兰花发生矛盾的原因是:胡媛媛谈了一个在客运段工作的男朋友。这个男朋友在济南至乌鲁木齐的列车上值乘。2008年胡媛媛从烟台—北京的列车调整到济南—青岛的动车组,在济南火车站她遇到了退乘的男朋友,高高大大的,穿着笔挺的铁路制服,一脸对生活充满希望的阳光表情。胡媛媛一看到他就喜欢上了他,后来找机会慢慢接近,两人就发展成了恋人关系。男朋友的长相与家庭,刘兰花都没有提出异议,刘兰花不满意的是他的工作,刘兰花认为胡长安将一辈子交给了铁路,胡媛媛也在铁路就业,无论如何也要找个路外的女婿,万一铁路不行了,倒闭了,破产了,或是改制了,路外的这个女婿也能养了他们一家子人。
刘兰花给胡媛媛物色了个对象,小伙子在民政局的火葬场上班。说是火葬场,却不是站在炉子前烧尸体,是站在身后摆满了骨灰盒的柜台前卖骨灰盒。工作虽是难以对人启齿,却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编制,每月稳定收入3800元左右,遇到节假日加班等特殊情况,月收入就要在5000元以上。如果找这样的小伙做女婿,还不是找了个小取钞机回来。
刘兰花托人将胡媛媛的情况告诉小伙子,小伙子却不愿意,说:“列车员整天在外边跑车,一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不在家,干的是伺候人的活,收入又不高,不合适。”
刘兰花听了灰心丧气,却又不肯轻易放过这3800元至5000元的收入,又托人向小伙子美言胡媛媛,并且许诺,如果结婚,定要胡媛媛找关系做日勤工作。小伙子碍不过介绍人的情面,答应见胡媛媛一面。刘兰花满心欢喜地告诉胡媛媛,胡媛媛马上着急起来:“一是我谈了男朋友了,二是我一个铁路职工怎么能嫁给一个卖骨灰盒的。”
刘兰花说:“你还以为你铁路职工了不起呀,论收入论工作的轻松,比得上那卖骨灰盒的吗?”
胡媛媛说:“找了他,将来别人问我你爱人做什么工作,我怎么说,说是卖骨灰盒的?”
刘兰花说:“什么卖骨灰盒的,是民政局的。”
“那不是骗人吗?”
“怎么骗人了?火葬场不就属于民政局吗?”
母女二人大瞪着两只相似的眼睛,吵了半个小时谁也无法说服谁,眼见上班的时间到了,胡媛媛提了包摔门出屋。
到了段上,点罢名。胡媛媛与同事们列队来到站台,登上列车,打开车门迎接旅客上车。年轻的姣好的面容,整齐洁净的服装吸引了部分旅客的目光。列车开动,胡媛媛拿起话筒,通报各站的到达时间,乘值列车员的姓名、编号,旅客乘车注意事项,然后拿了水壶到车厢里送水。走到列车中间,一名女旅客突然站起来,两只手像拉弓一样举起来,说:“我给大家唱支歌吧。”说完,女旅客就唱了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唱完之后,女旅客鞠了一个躬,说:“祝大家旅途愉快。大家听我唱得好听吗?”她又举起手来,微侧着头,盯着车厢顶看了一番,然后摘下手腕上一根红头绳,将并不长的头发扎起来,头一甩,甜甜地一笑,说:“你们看我漂亮吗?”
胡媛媛一看情形,知道遇到精神病患者旅客,她急忙向列车长汇报。须臾工夫,列车长来到车厢,与胡媛媛一前一后将女旅客围了起来,列车长说:“这里边人太多,有些吵,我带你到餐车,那里清静一些。”女旅客看东西一样地看了列车长一番说:“你没有骗我?”列车长说:“骗你是小狗。”
来到餐车,列车长安排女旅客坐下,要来车票知道女旅客在济南下车,列车长微微松了口气,说:“列车四十分钟后到达济南。一定要稳定她的情绪,不要叫她伤人也不要伤到自己,到站后立即让她下车。”胡媛媛不敢有丝毫放松,她很清楚列车上出现精神病患者的后果,稍有不慎就会出现人身伤害事件。胡媛媛坐在女旅客的对面,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女旅客接连唱了十首歌曲,突然对胡媛媛一笑,说:“我饿了。”胡媛媛说:“一会到济南,你到饭店吃饭。”女旅客提高了嗓门,说:“我饿了。我饿了,难道你要看我出人命?”胡媛媛立即跟列车长通报,列车长拿过一袋面包给了女旅客。女旅客冲着列车长面前甜甜地一笑,说:“感谢共产党。”胡媛媛问:“面包钱谁出?”“谁出?”列车长苦笑了一下:“还不是我出。”吃完面包,女旅客又要水喝,胡媛媛起身去拿瓶装矿泉水,没待回身就听到女旅客一声惨叫,回过头看到女旅客手里拿着一只破碎的酒瓶子,额头上鲜血一片。胡媛媛与列车长慌忙找来医药箱给她包扎,女旅客一边躲一边喊:“不给水喝,就出人命。不给水喝,就出人命。”列车长要胡媛媛抱住旅客,胡媛媛伸手去抱,女旅客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吭哧就是一口。
刘兰花脸微微红起来,说:“我猜的,我猜的。”
胡长安的恼火有一些理由,明天他就要到运城车辆段上班,像对门的女人一样开始周一离开周五回家的生活。胡媛媛跑车,一个星期在家待不了几天,这样家中就剩下刘兰花一个人。刘兰花四十五岁,正是精力充沛年富力强的时候。她一人在家无所事事,难免对男欢女爱想入非非,胡长安不希望她过多关注此事,免得关注过多,与某个男人开始行动。
这些话胡长安不想跟刘兰花说,一怕显得不信任刘兰花,二怕诱导了刘兰花,他只说:“以后少到对门去。他家一个男人,咱家一个女人,传出闲话对谁都不好。”
刘兰花的脸越发红起来,说:“你也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
第二天,胡长安背起行囊坐上开往运城的列车。他的行囊内除了日常用品,还有洗得干干净净的工作服,工作服的上衣还印着“聊河列检所”的字样,左胳膊上戴着“聊检”袖章。
列车上,胡长安遇到原来的同事,大家都重新分配到运城车辆段。在拥挤的车厢内相遇,别有一番滋味涌进心头。车厢内没有座位,大家商量到餐车坐一会儿,穿过丛丛人群,来到餐车,推开门就遇到穿白工作服的餐车长。餐车长伸手拦住他们说:“干什么的,干什么的?”
一位同事拿出工作证给他看,说:“通勤的,到餐车坐一会儿。”
餐车长说:“通勤的有什么了不起,快出去快出去。”
同事说:“都是铁路职工,一家人,照顾照顾。”
餐车长说:“谁跟你是一家人,快出去快出去。”
同事说:“都是干铁路的,你跟我们横什么。”
餐车长说:“谁跟你横了,这么多跑通勤的。机务段的、电务段的、车辆段的,我们能照顾过来吗?有本事找车长去,有本事找领导去。通勤,通勤有什么了不起,是领导叫你们跑通勤,不是我叫你跑通勤。明文规定,餐车只有用餐时间才能乘坐旅客,我叫你们坐下,领导扣我钱,你们给出呀。”
拿惯了检车锤,整天敲打货车的同事早已按捺不住。他将包往后一扔,挽了挽袖子,说:“你既然这么横,你就替领导受过吧。”说完一拳打在餐车长身上。
餐车长自然不让,两人扭打在一起,同事们有拉架的,有助威的,一下子乱作一团。列车长与乘警全部赶过来,将打架的人拉开,看工作证全是铁路职工,态度随即缓和下来。列车长说:“不就是坐车吗?干吗为这事打架?”
同事讲:“坐车是小事,这人说话太气人了。我们愿意坐你们的车吗?不是为了去上班挣钱,打死也不坐。”
乘警将餐车长拉到一旁,列车长安排胡长安他们在餐车坐下。餐车长愤愤不平,几次三番要冲过来理论。胡长安他们气消下来,看着餐车长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一位同事讲:“他们什么都不认,就认当官的,咱们里面有个当官的试试。他的腰还不得弯地下。这些人,我看得比谁都明白。”
胡长安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一番折腾没有使他兴奋,反而引起了他的伤感,他把头扭向窗外,看到正在建设的铁路线,看到成排成排等待拆迁的房屋,胡长安想:“以后的岁月兴许就在通勤中度过。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直至退休。”
列车经过拉城,胡长安这才意识到从聊河到运城是经过拉城的。这个小小的城市边缘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小小的村庄里有他的哥哥和年老的父亲,可是他许久许久没有回去看望他们了。许久有多久,胡长安想了想:一年半的时间。在这短暂的想念里,列车掠过拉城,向东,向东,经过古城,胡长安看到三个人坐在铁路边上望着列车。三个人看起来如此熟悉,仔细看时,已经没有踪影了。
C
从赵深海家里出来,胡媛媛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回过头去,看到赵深海站在阳台上冲她招手,胡媛媛也招了一下手,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赵深海已经休了8个月的病假,三个月的病假使她明显地胖起来,可是这胖不是健康的结实的胖而是病态的虚弱的胖。
赵深海与胡媛媛在一趟列车上跑车,去年冬天的一次出乘,赵深海遇到一名无票旅客,赵深海要那名旅客到九号车厢上车,九号车厢有列车长办公席,方便补车票。那名旅客说:“我愿意在哪上车就在哪上车。”说完用提着的电脑包打了赵深海一下就上了车。赵深海并没有在意那下打。退乘回来,那下打却开始找她了。赵深海的腰疼起来,到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右肾遭遇硬物击打,内出血。赵深海还是不在意,拿着医生开的药回家,到了出乘的日子按时出乘。巧的是打她的那个男子又来坐车,并且跑到赵深海面前问打伤她了没有。赵深海立刻跟车长做了汇报,车长找男子协调,男子赔偿了赵深海2000元后下车汇入茫茫的人群中没有了踪影。赵深海按照医嘱吃药近一月,腰疼却越发厉害,到医院诊断已经转成慢性肾炎。赵深海找列车长、找车队长,找段领导,大家都对她表示同情,可是她这种情况算不上工伤,打人者又踪迹全无,赵深海只能自认倒霉。赵深海腰疼厉害,无法上班,只能休了病假,每个月的病假工资除了买药,所剩无几,赵深海是单身家庭,母亲下岗在家,没有任何收入,家中经济颇为紧张,无奈之下赵深海申请了困难补助。一申请才知道路局与段上有三不让基金。三不让就是不让一名职工看不起病,不让一名职工女子上不起学,另外一不让,胡媛媛想不起来了。赵深海完全符合三不让补助条件。她托胡媛媛将所有病历、药费单子拿到段工会,段上的补助、铁路局的补助陆陆续续地也就下来。这一次胡媛媛就是给她送补助来的。赵深海拿着钱算了算,说:“这三不让还真挺好的,基本上不用自己花钱看病。”胡媛媛说:“听说有的还倒找呢!”赵深海问:“什么叫倒找?”胡媛媛说:“就是补助和报销的钱加在一起超过治病的钱。”赵深海叹了口气说:“关键时刻还是大企业好。可是即使倒找,又有谁愿意生病,受的那些罪哪是钱能买来的。况且我这病又不是自己生的,跟天来横祸差不多。”
一提起这事,胡媛媛就很生气,她说:“那些旅客,我们是为他们服务的,他们怎么生就一狼子野心,对我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赵深海说:“做列车员真的要学一门武艺才行,最起码学个点穴功,看哪个旅客的手抬起来,先给他点上穴叫他动弹不得。”
胡媛媛一听笑了起来,仿佛她们真的学会了点穴功。两人又想起别的列车员挨打的事。一个男列车员在车上查了两名无票旅客,要他们补上票,列车到站后,两名男旅客下车拿着啤酒瓶子就砸到男列车员的头上,血当时就从男列车员头上流了出来,打人的男旅客翻过栏杆,越过铁路逃之夭夭。前年春运,跑西宁的绿皮车严重超员,列车到站列车员把住车门不让旅客上车,实在是没法上车了,车厢内旅客拥挤,走都走不动,几个男旅客在站台上急的,一把拽下男列车员打了一顿说:“我们买了票了,凭什么不叫我们坐车。”
赵深海眼泪快出来了,说:“你说他们和咱们有什么仇。每年春运的时候,网上、报纸上、电视上全是批评我们的声音,就好像我们铁路专门做坑人的事的。人家公路涨价就涨了,飞机涨价就涨价了,可是咱铁路一涨价,除了骂我们的还是骂我们的,好像我们铁路不是企业,我们铁路就应该无偿为社会服务似的。”
胡媛媛像个领导一样地说:“最关键的就是铁路定位,社会和它自己都没有将铁路定位为企业,而是叫它承担了太多的社会职能。”
赵深海含着泪又笑起来,说:“你说的对还是不对?我看肯定不对,叫领导听到了还不批评你。”
说了一阵子话,赵深海心情好了,胡媛媛就告别出门。赵深海摸着她的出乘包,说:“捞不着上班了才知道上班是件多么好的事情。”
胡媛媛说:“那你快好起来吧。”
赵深海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慢性肾炎厉害了就成尿毒症了,到时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死一条是换肾。”
赵深海27岁,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寒气逼人。
这次又是一次不顺利的出乘,列车驶过古城,没有任何预兆地停了下来。
胡媛媛正在给旅客倒水,列车过古城时,她还向外看了一眼,看到铁路边三个黑色的人影,胡媛媛心里笑了一下: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将列车当风景来看。一笑之后,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列车突然停住了。胡媛媛又向窗外看了看,除了大片的田野,静默的铁路,绿色的栅栏,已经不见一个人影。
旅客向胡媛媛询问停车的原因,胡媛媛笑着摇了摇头,旅客一看她摇头就火起来,说:“什么快速列车,今年我都遇到两次停车了,一次就停几个小时,还不如慢车快。”
胡媛媛说:“现在是临时停车,请您耐心等待。”
列车长从车厢后面匆匆跑过来,胡媛媛喊她,列车长脚步不停,冲胡媛媛摇摇头继续向车头跑去。旅客一看列车长跑,又问胡媛媛:“是不是列车出事了?车长慌什么?”
胡媛媛说:“我们的列车好着呢,不会出事,车长肯定是去叫司机开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厢内的温度逐渐升高。有的旅客要求打开车门车窗。动车组是全封闭车厢,车窗自然无法打开,列车温度升高,说明线路上已经断电,那么电控的车门是无法打开的。胡媛媛不能够对旅客说实话,只能说:“线路上列车密度很大,速度极快,为了旅客的安全不能开门开窗。”
这时候,列车长从车头走了过来,边走边对旅客解释:“旅客朋友们,因为昨夜大雨,前边线路出现陷沉,为了保证旅客的人身安全,列车暂停。铁路工务职工正在抢修铁路,请大家耐心等待,线路抢修完毕,立即开车。”
列车长说完给了胡媛媛一个眼色,胡媛媛跟着她来到车厢连接处,列车长说:“电网脱落,线路无电,供电段职工正在抢修。给旅客送水,想方设法安抚旅客。”
胡媛媛头皮一麻,连忙拿起水壶,调整出一副轻松的表情给旅客送水。眼看着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过去,线路上依然无电。车厢内的温度已经高达32摄氏度,旅客们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了,长时间的停止不动,使部分旅客的情绪烦躁起来,他们叫喊着:开车、开门、开窗。
胡媛媛已经笑不出来了,她送水旅客都不要了,骂爹骂娘的也开始了,胡媛媛僵硬着嘴唇说:“请大家耐心等待,为了保证旅客的安全,不能够打开门窗。”
“不开车,不开门,不开窗。这明摆着要出人命。”一名男旅客站起来,说:“你不开门,我去开门。”
他跑到列车门口,随后几名男旅客跟着跑过去,他们拼命地按开门的绿色按钮,自然是按不开车门。一名男旅客说:“打不开,我们就砸开。”“对,砸开。”他们用手拍打车门,有的人转身寻找工具。
胡媛媛拽住一名男旅客说:“不能砸的,不能砸。”男旅客一用劲将胡媛媛甩到地上,回转身继续拍门。巨大的疼痛令胡媛媛一下子哭出来,她趴在地上喊列车长:“车长,出事了,快来。”
列车长与乘警同时赶过来,两人挤在人群面前挡住门玻璃,列车长说:“还有十分钟,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车。”
乘警非常严肃地说:“破坏列车是违法行为,要负法律责任。”
一伙人这才住手,骂骂咧咧地回到了座位,列车长将胡媛媛扶起来,看到胡媛媛的脸上青紫了几块。她顾不得安慰胡媛媛,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将手机放到耳朵上,说:“操你妈的,线路什么时候修好,车上该出人命了。”稍待一会儿,她又说道:“十分钟后开不了车,我操你八辈儿祖宗。”
她放下手机,对旅客说:“我刚才和线路工人对话了,你们也听到了,我与他们吵起来了,他们嫌我骂他们,扬言要揍我。我的心情与大家是一样的,同样盼望开车,请大家耐心等待,很快就会开车。”
胡媛媛知道列车长又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她摸摸刚才摔着的地方,肿了一片,抬腿落腿,不影响走路。胡媛媛又拿起水壶准备给旅客送水。脚一动,却碰到个东西,她低下头,看到脚下躺着一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那样大的皮包。胡媛媛拣起包,又喊列车长。列车长此时正挨个车厢进行表演,表演完了才头发凌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胡媛媛将包递给列车长,两人到餐车喊来乘警进行清点,发现包内放着身份证、银行卡、美元、金器等贵重物品。列车长将包交给乘警,通知胡媛媛广播失物旅客前来认领。不长时间,一个个头高大的男子过来认领。胡媛媛认出他是冲击车门中的一个。列车长详细询问男子的身份,要男子说出包内的物品,男子回答完全正确,列车长将包交给了他,男子千恩万谢道:“包内物品总值一百多万。没有想到你们铁路职工这样高尚,见财不起歪心,真叫人又佩服又尊敬。”列车长指着胡媛媛说:“是这个小姑娘拣到的。我们铁路职工一个月才挣2000多元,见到100多万元一点不动心,是她品质高尚。”男子又对胡媛媛千恩万谢,胡媛媛说:“不用谢我,你不要砸车门就行了。”
胡媛媛继续送水,车厢内的旅客都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她,一个旅客伸出一只方便盒,说:“水”。胡媛媛接过盒子子,注入水交给旅客,旅客没有接住,一下子全部洒到了胡媛媛的身上。胡媛媛烫得一下子叫出来,旅客却动都没有动,斜着眼没有好气地说:“对不起。”
就在这个时间,列车徐徐地开动了。旅客禁不住欢呼起来,胡媛媛悬在嗓子眼里的心也一下子落了下来,这一落下来,委屈疲惫疼痛就涌了上来,胡媛媛抱着水壶哇哇哭起来。
那名旅客不满意地叫起来:“你哭什么?你差一点烫着我,你还有理了。又不是我烫的你,你哭什么。”
胡媛媛哭着说:“我没有怨你,我没有怨你。”
这个时候,那名丢了包的男子站了出来,他说:“列车运行中出现意外是难免的,这些意外不是列车员造成的,他们为了安抚我们,稳定我们的情绪,防止我们出现意外,受我们的骂,看我们的白眼,甚至挨我们的打,但是他们没有怨我们,没有恨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为我们服务。并且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她刚才拣到了我的包,她没有起一点贪财之心,将我的包完整地还给了我。朋友们,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也许只有在铁路,只有列车上,才能够遇到这样单纯的不记仇的人。请我们对她们多一些尊重,多一些理解,因为她们是列车上最可爱的人。”
男子说完冲胡媛媛深深鞠了一个躬。
列车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惊讶、茫然、发呆、无措之后,泪水涌出了胡媛媛的眼眶,为了掩饰泪水,她将头扭向了窗外。泪眼朦胧中,胡媛媛看到开往北京的动车组擦着她们呼啸而过。胡媛媛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动车组在这一时刻同时运行,胡媛媛只知道铁道部给它们起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和谐。
创作谈:铁路,作为一个庞大的企业机构,一直少见反映它的活生生的作品,似乎除了《铁道游击队》,再找不出很有影响力的铁路作品,而写作《铁道游击队》的刘知侠又不是铁路职工。铁路作家不写铁路似乎是当下流行的一个趋势。对于铁路作家的定义,大家又有很多异议,有人认为:只有写铁路生活的作家才能称为铁路作家,也有人认为:凡是在铁路行业工作的作家都是铁路作家。按照前者定义,现在活跃在路内外的大部分铁路写作者都不属于铁路作家,按照后者定义,所有铁路写作者都是铁路作家。无论按照哪一种定义划分,当今缺少铁路作品却是不争的事实。造成这种事实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路外的作家不能够了解铁路生活,铁路这样庞大的机构,精细的分工,长期计划经济造成的特殊文化,曾经铁老大的自豪给铁路职工造成的封闭、骄傲和现今发展的滞后造成铁路职工的自卑失落是路外人所不能掌握和了解的,他们写不了铁路作品,即使偶尔写到铁路,也出现行业上的错误,笔下的铁路职工也只是借用了铁路职工的身份,行为与语言完全脱离铁路。另一个原因就是在铁路行业工作的铁路作家不喜欢写铁路,这一方面缘于大部分铁路作家在一线班组上班,目睹了生活的辛苦,对铁路没有十足的热爱,激不起写作铁路的热情,另一方面是不具备写作铁路生活的水平,因此铁路作家的作品反映的多是情感等非铁路题材作品。
三十五岁之前,我是非常不喜欢写铁路的,甚至对文联领导要求我们写铁路持反感态度。有一次参加中铁文联举办的笔会,听到《人民铁道》的老编辑大声讲:“作为铁路作家,你不去写我们的巡道工,我们的客运员,你去写什么?”听到这样的话,我差一点愤然离座,我想,在单位领导不要我干这不要我干那,我业余时间写点小说,凭什么要听你的指挥,凭什么要写铁路。
然而,随着年龄的愈长,铁路工龄的愈长,我逐渐开始关注铁路,与个人的情感、体会相比,铁路生活是个更大的空间与舞台。它每天发生的事情真的比小说还要精彩。2005年,铁路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改革,改革波及每一名铁路职工,影响了每一名铁路职工的生活,大家观望着铁路改革的前景,渴望改革带来更好的生活,也迷茫改革对个人生活的冲击。当前铁路职工的心情是异常矛盾的,他们目睹了铁路发生的巨大变化,也为自身在改革中付出的代价感到困惑。然而无论怎么样,他们都在一如既往地工作着,按照我们单位一位中层干部的说法就是:职工发着牢骚,流着大汗,做着奉献。
外界对铁路一直有很多误解,一到春运几乎全是骂铁路的声音,很多人认为铁路服务质量差,铁路职工倒买倒卖车票,铁路职工很“黑”,他们将坐不上车,买不到票的罪过全部加到了铁路职工身上。他们将铁路与公路比较,将铁路与航运比较,比来比去,铁路是最差的。可是他们不知道铁路的票价最低,铁路运输的旅客最多,三个行业里,铁路职工的收入最少。
外界少有铁路的声音,文学作品中少见铁路的影子,这缘于铁路职工很少对外界说话,他们缺少教师群体中的知识分子,他们中大部分是中专、高中甚至初中毕业的,大学生在铁路中的比例不是太大,在大学生就业不困难的时候,大学生流失是铁路中的一个严重现象。整体文化程度不高的铁路职工极少说话,即使说也没有人听得到。
我是在今年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2009年7月结束了异地职工的通勤生活后,又开始试着写作铁路题材的小说。很多铁路职工有我这样的经历:父亲18岁上班成为铁路职工,我16岁顶替父亲成为铁路职工,我的爱人也在铁路上班,女儿曾经就读铁路小学。从父亲的讲述中我了解了他们那一辈的铁路职工,从我身上看到我这一代铁路职工,从80后的同事身上,我又看到了新一代的铁路职工。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徘徊、萦绕,终于使得我拿起笔来写下其中的几个片段。没有矫情,没有虚假,只是记录下父亲讲述的和我看到的铁路生活片段。
也许它是真实的,也许它是不真实的。也许它是成熟的,也许它是不成熟的。不管怎么样,我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将它们写出来。目的无他,只是想让外界听一听铁路的声音。
作者简介
郝炜华,女,70年代生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文联会员,在《山东文学》、《飞天》、《青春》、《佛山文艺》、《中国铁路文艺》、《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40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向南向北》。现供职济南铁路局济南西车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