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2009-01-21刘会刚
淹没或扼杀一个人的东西就像一场大雾,来自四面八方……敌人是谁?谁在那里喊“过来”,淫邪的恶毒的。哪里有桥,“过”得去吗……这也许就是一个现代个体生命的隐忧和焦虑吧。
一
新房有120多平米,十四层,朝阳,早晚每个房间都亮堂,好像太阳就挂在她家窗外,时时刻刻输送着光和热。这个刘春红非常喜欢,当初买房时不嫌贵就冲着这一点。有朋友看了,羡慕刘春红太阔绰,言下之意一个人住忒大的房有些浪费。刘春红却不以为然。这套房子位于这座县城的风水宝地,前面是磁湖,后面是大众山,真正是依山傍水,风景如画。两年前买房时,均价要三千八。以这座县城的消费水平,这样的房价算是牛气冲天了。刘春红有钱,在深圳教了十多年书,攒了一些钱。她是一次性付清的,包括装修,共花了五十多万。刘春红不觉得房子大,大与小,其实是相对的。对于下岗的人家,四五十平米的房子,就显得很大了。对于像她这样有情趣有品位的知识分子,哪怕是一个人住,百把个平米也不算大。刘春红教了一辈子书,在平时的教学过程中,她养成了写作的习惯,虽说没有写成大家,但也出了两本书,算是作家了。她将新房分成四个区间,写作区间,饮食区间,体息区间,娱乐区间,就像切一块大蛋糕,两刀下去,大房子不显大了,反而相当紧凑,层次分明。
新房住了快一年,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彼此都不熟悉,有的还没混个脸儿熟。写作或看书累了,就在硕大的阳台伸伸腰压压腿。刘春红想串串门,说说话儿,一来走动走动,二来加深彼此的了解,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可人家见她似看到外星人,老远脸上就挂起免谈牌。刘春红只好知趣而退。她知道这是城市人的通病,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冷漠,甚至残酷。可她是老师,教书育人一辈子,总想凭一己之力担当改良社会人际关系的责任与勇气。女儿经常笑话她天真,智商有时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刘春红自己倒很满意这一点,保持一颗童心有什么不好呢?心胸开阔了,心情就会舒畅,脸上的皱纹就少,人就显得年轻。刘春红的确显得年轻,身边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每天晨练时,颤颤巍巍,风一吹随时有跌倒的可能。而她,一套太极拳打下来,气不喘,面不改,还能围着小区前的磁湖广场小跑两圈。这些,足以让刘春红对自己的退休生活有信心。她记不清了,是哪个老外说的话,“生命是成长的过程”。意思是,只有在心智、性格都已经没有成长空间时,苍老才会来。只要人们还在学习、发展、贡献、有成果、开心地过日子,就会越来越成熟,而不会衰老。刘春红非常喜欢这句话,几乎把它当成生活的座右铭了。她现在的日子就是在践行这句话的全部意义。
可舒心日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破了。似乎是从咣当一声起,楼上传下来一个盆或一只瓢落地的声响,惊得刘春红浑身猛地抽搐,仿佛胸口硬塞进一团破棉絮,堵得慌。其时,刘春红正在休息区间和衣小憩,她习惯午饭后休息一会儿,这样能提高下午及晚上的学习及生活质量。这一声咣当算不了什么,刘春红也没当一回事。居家过日子,楼上楼下难免磕磕碰碰,咣咣当当,属正常现象。可让刘春红始料不及的是,不到五分钟,楼上又传来一声咣当,这一声明显更响,像是有人故意摔破了什么,找谁出气一样。愣怔间,接着又是一连串声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如火车急驶时车轮有节奏地撞击铁轨声,这下彻底碾碎了刘春红这天的好心情。当天半夜,睡梦中的刘春红被一阵阵隐隐约约的敲击声惊醒,好像有个橡皮锤轻一下重一下敲在自己头上。她努力睁大双眼,屏息静听,敲击声没有了。睡意蒙时,敲击声又似在耳畔,锥子一样刺激着耳膜。夜深人静,刘春红一个单身女人不敢起来,更不敢出门探个究竟,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天亮。清晨时分,她破天荒没有起床晨练,迷迷糊糊睡到上午十点多。从深圳回来后,无论风霜雨雪,晨练是刘春红每天的必修课,这个习惯在深圳代课时就养成了。可这天清晨,刘春红彻底起不来了,只觉头昏脑胀,胸口一阵阵发闷,浑身酸软乏力。完全乱了,一天有规律的生活全乱了。将近正午,刘春红恍惚起床后,在阳台潦潦草草打了一套太极拳,静了静心气,就出门了。她要去楼上交涉一下,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白,昨晚的噪声明显太过分了。楼上静悄悄的,五户大门都紧闭,四户的正门两边贴着红艳艳的对联,中间倒贴着福字,显然是有人住的,只有一户大门四周蛛网密布,灰尘厚积,无疑没有入住,或许主人长期不在家。刘春红放轻脚步,走到自己楼上的住户门前,眯起右眼贴着门缝朝内看,什么都看不到。举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没有回应。加重敲击,还是没有回应。可能主人不在家,刘春红自言自语,只好等机会再来沟通。
按程序,下午三点到五点是写作时间。刘春红正在编著一本小学生亲情作文指导宝典,这本书将是她关于小学生作文指导的第二本书。第一本小学生作文指导书是在深圳出的,社会反响不错,书卖得也不错。当她报出第二本作文书的计划时,出版社爽快答应,让她尽快交稿,争取早日面市。眼下,第二本作文书稿进行到一半,她的感觉非常好,感觉比第一本书更实用,更具针对性。可这天,由于睡眠不足,情绪欠佳,写作激情荡然无存。写作是个脑力劳动,没有好心境显然不行。停就停一天吧,一部书的出版,是项工程,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继而弹了一个多小时的钢琴,刘春红锁上门,比平时提前半个小时去散步了。
时值五月,天气渐渐热了,穿件夹衣,身上有些汗津津的。刘春红解开上面两颗扣子,迎着磁湖边垂柳走去。磁湖广场是这个县城近年来建设起来的洁绿亮美工程之一,已成为附近居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此时,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以中老年人居多。刘春红傍晚散步有个习惯,先围着湖边走一圈,再沿着鹅卵石林阴小径慢慢踱步。她喜欢或扁平,或尖锐,或滑溜的鹅卵石硌着脚底心酥酥的,痒痒的,像按摩一样舒服。围湖走了一圈,刚踏上林阴小径,突然,一条黄狗龇牙咧嘴斜刺冲过来,吓了刘春红一跳。哪来的野狗?刘春红惊恐地一抬腿,本能地防卫。黄狗没有走开的意思,摇了摇短尾巴,朝刘春红更近一步,凶巴巴地汪了一声。刘春红不自觉站了个马步,拉开架势死死盯着黄狗的一举一动。远处,一群青年男女围着叽叽喳喳着什么,有人不时扭头朝她这边观望。过来,红儿,快过来。有个沙哑的男青年大喊,并朝刘春红这边扬了扬手。喊我么?刘春红愣住了,以前在深圳,也有同事或朋友喊她红儿红儿,刘春红疑惑地望望黄狗,又望望那群青年男女。黄狗撒着欢儿,一头钻进小径旁的桂花林,转眼不见了踪影。红儿,过来,快过来。沙哑的男高音又叫起来。刘春红迟疑片刻,朝那群男女青年快步走过去。你们———喊我么?她挺了挺身板,友好地问。喊话的男青年一愣,朝桂花林一指,我喊黄狗,它叫红儿。哪个喊你了?你自己跑过来的。众人哄地笑了,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笑得直跺脚,有人笑得眼泪出来了。真好玩,狗没有过来,倒跑来一个人。喊话的男青年觉得有趣,也咧嘴笑了。刘春红再也沉不住气了,放下老师一以贯之的斯文,骂道,畜生,小畜生!转身,一路踉跄着回家。
二
楼上的噪声成了一颗定时炸弹,每天定时炸响三次,正午后,下午三点左右,凌晨一点多。而这三个时间段,对刘春红来说太重要了。正午后是午休时间,下午三点多是写作时间,深夜当然是睡觉时间。卡住了这三点等于击中了刘春红的命脉,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楼上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耐着性子静静地观察了一周,噪声没有消失的迹象,反有愈演愈烈之势。那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个魔鬼一样缠得刘春红心力交瘁,血压升高,甚至手脚冰凉。焦头烂额之际,刘春红没有丧失理智,她清醒地认识到,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才能有力地维权。她用手机录下噪声,噪声太复杂,有时像桌子拖地的剌剌声,有时像木棒嘭嘭嘭的敲击声,有时像咿咿哎哎的吊嗓子声,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掌握了铁的证据,刘春红开始维权了。
这天上午,刘春红很快敲开了楼上的门,她感觉大多数噪声来自楼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探出头,警惕地望着刘春红,有事吗?刘春红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啊,是这样的,有个事想与你沟通一下。女人穿着睡衣,一脸慵懒,有事快说吧,我还要睡觉,这几天太累了。女人眨眨眼,没有让刘春红进屋谈的意思。刘春红就简明扼要说了噪声的事,着重强调了这噪声是有规律的,每天三次,时间大致相同。女人笑了,嘴巴猛地张开打个哈欠,忙用手捂住。开玩笑吧,我一个人在家,老公在外地搞建筑,不可能闹出什么动静。你是不是错觉?人心情不好时,会产生幻觉的。女人找补说,这楼上有五家,即使有噪声,可能是其他人家制造的,我一个女人,不可能……刘春红打断说,我有录音,千真万确是噪声,不信我放给你听听。刘春红掏出手机,女人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对不起,我现在要睡觉了,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找物业的贝经理投诉,好不好?女人下了逐客令。女人说得有道理,楼上住着五户,能确认噪声一定是从她家发出的吗?
怀着一肚子怨气,刘春红来到一楼的物业公司办公室。贝经理听完投诉,像听到一个好笑的段子,兀自笑起来,笑得眉开眼舒。我搞物业五年了,从来没遇到这种事,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哩。小贝经理煞有介事问刘春红,与隔壁左右楼上楼下结仇没有?红脸没有?刘春红双手一摊,一脸无辜,我从深圳回来不到两年,除了几个同学及朋友,从未与别人来往,更谈不上结仇。贝经理歪着头,想了想问,是不是你的幻觉?人太累或心情不好时,常常出现幻觉。刘春红不高兴了,脸挂了起来,我还没有老,还没有得老年痴呆症,怎么可能是幻觉?难道手机的录音也是幻觉?刘春红拿出手机,贴到贝经理耳旁,听听,你好好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幻觉?贝经理听了听,嘴巴渐渐张大了。录音有五六分钟,好像是马戏团的表演实况。铁证面前,贝经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向刘春红保证,我给你个电话,如果再听到噪声,你打个电话,我到现场亲自验证一下。狗日的奶奶,我就不信治不了噪声扰民。刘春红这才转忧为喜,心怀感激地回家了。
下午一到三点,刘春红如临大敌,神经条件反射般紧张起来。她握着手机,围着客厅、卧室、阳台转起来。突然,一声闷响,来了,说来就来了。砰———啪,砰———啪,像是有人在打乒乓球,你一来我一往。刘春红心中暗喜,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当即按下贝经理的电话,很快,贝经理火速赶来了。刘春红食指贴近嘴边,嘘了一声,指指楼上。砰———啪声转成了砰啪砰啪声,节奏加快了。刘春红满脸胀红,压低嗓门说,听听,我没说错吧。贝经理点点头,示意刘春红跟他出门,两人猫一样蹑手蹑脚来到楼上。贝经理四下望了望,抬手敲了敲刘春红楼上住户的门。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嘴巴不自觉地张开,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贝经理弓着腰,一脸讨好问,明姐,你家———没什么事吧。被称明姐的女人一脸诧异,蛮好的,刚刚眯个午觉。贝经理回望了一眼刘春红,刘春红马上接口,楼上总是搞得风声水响,影响我休息。每天三次,雷打不动,刚才贝经理亲耳听到了。明姐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刘春红说,你就是上次来敲门的那个吧,不是跟你说了吗,不是我家,我一个女人在家,能搞出什么声响?明姐有些烦了,对贝经理说,小贝,你进来看看,看看我家搞没搞声响。刚才我也烦死了,听到隔壁家磕磕碰碰的麻将声。明姐用手一指斜对门,不信,敲门看看?贝经理上前,敲了几下,门开了,果然传来麻将哗哗啦啦的声响。一中年男子见是贝经理,忙递烟,招呼进屋坐坐。贝经理连连摆手,不用了,楼下反映噪声扰民,反映到物业了,我上来看看。中年男子朝刘春红尴尬一笑,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周末,几个朋友聚会,小搓一回。要不,我们现在就散伙,不玩了,影响楼下休息,的确不好。对方一脸真诚,倒让刘春红不好意思起来。周末几个朋友搓搓麻将,其实也没什么,何必扫了人家的雅兴。不用,你们继续玩。刘春红朝中年男子摆摆手,转身对贝经理悄悄说,玩玩麻将没什么,我说的是噪声,不是麻将声,这家人不会天天搓麻将吧。贝经理似破了一个大案,得意地说,你还是太紧张了,看看,是人家打麻将,居家过日子,难免会制造一些声音。你一个单身女人,想开些,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刘春红欲解释什么,贝经理的手机响了,他急急忙忙下楼了。
刘春红心里更加不安。如果每天的噪声是打麻将引起的,那倒好了,说明源头找到了,烦恼的日子就要过去。问题是,噪声绝对不是打麻将引起的。这一点,刘春红比谁都清楚。当天晚上凌晨一点多,莫名噪声又出现了,像桌子摩擦地板的吱吱声,像水烧沸后咕嘟咕嘟翻滚声,又像老鼠啮咬木箱吭哧吭哧声,闹得刘春红心跳又加快,她当即拨通贝经理的手机,一个浓重鼻音含糊不清地喂了一声,显然从睡梦中惊醒。一听是刘春红关于噪声的投诉,贝经理一下子火了,嗓门提高许多,深更半夜的,你受不了噪声,我就受得了你制造的噪声?明天太阳又不是不出来。贝经理啪地挂了电话。刘春红又气又急,噪声像幽灵一样在四周晃荡却无计可施,这叫什么事?她想不明白,她一个单身女人,从不与人结怨,为什么噪声总是如影随形跟着她?回想在深圳的最后几年,这种莫可名状的噪声也时时困扰着她?她到广州的女儿家住了一段时间,安静得很,没有任何纷扰。回到深圳独住的出租屋,噪声又出现了。现在回到内地,噪声如一个夺命杀手,从特区一路杀过来。细细回想起来,刘春红暗暗后怕,难道有这种天衣无缝的巧合?这种巧合为什么长了眼睛似的,单单落在她的头上。对于在深圳的噪声遭遇,刘春红一直未透露半句,就是向贝经理投诉,她也守口如瓶,这种巧合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即使她说了,别人能相信吗?就是现在的噪声困扰,贝经理和那个叫明姐的女人口口声声是她太敏感了,是幻觉使然。如果她牵扯出在深圳的噪声遭遇,别人不骂她神经病才怪哩。可心里的酸楚向谁倾诉?刘春红痛苦万分,形容憔悴,眼圈黑了一圈又一圈。
这天,刘春红在阳台写作,她改了写作时间,将以前下午的写作移到上午八点开始。刘春红是个对工作极其认真负责的人,她不能因噪声困扰而耽误出版计划。思路刚进去,突然从对面楼房传来一个女子轻柔的叫唤,过来,宝贝,过来,宝贝。声音甜腻,近乎肉麻。刘春红心里哐当一声,进去的写作思路硬是被粗暴地甩出来,冰冷冰冷地晾在那儿。过来,宝贝,快过来,好宝贝。肉麻声又响起,似乎在叫唤一条宠物狗,又像是情人之间的调戏。刘春红霍地站起来,朝对面楼房望过去,只见一个女人披着红外套,站在阳台上朝刘春红直挥手。刘春红惊讶地张大嘴巴,难道这个女人是在叫自己?素昧平生,她为什么叫自己?女人似乎笑了笑,手的幅度招得更大了。神经病,刘春红嘀咕了一声,大白天撞见了鬼。刘春红啪地关上阳台的窗户。写作是不行了,刘春红只好走进健身区,拿起哑铃举起来。举了几下,腰酸背痛,颓然坐在地板上,耳畔嗡嗡响起“过来,宝贝,过来,宝贝”的回音。这声音是那么真切,句句勾起她在深圳的打工岁月。她渐渐确信,这半年多来的噪声困扰,不是偶然的,而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她越来越感到孤单无助,像迷路的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三
刘春红在噪声中坚持写作了近半年,终于完成了小学生亲情作文指导书的初稿。她想将书稿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烦恼,首先是噪声。原来,噪声源头单一,现在,战线扩大了,除了对面楼房那个神经质女人经常莫名地喊“过来,宝贝”,楼下及隔壁的莫名噪声也多起来,让刘春红觉得自己简直生活在一个制造噪声的封闭空间,她至今不知道这一切从何而来,为何偏偏落在自己头上。
一天傍晚,刘春红到顶楼去收晒干的被子,正准备下楼,突然,从对面正在修建的十几层楼房顶传来几位民工暧昧的叫喊,过来,过来,快过来。刘春红的心被刀剜了一下,手一松,叠好的被子滑落在地。什么意思?她与这些民工八竿子打不着,他们为何喊过来,他们喊过来意欲何为?几个民工模样的人,提高嗓门朝刘春红继续叫嚷,过来,过来啊,哈哈哈哈。刘春红避瘟神般快步下楼。
过来,该死的过来。瘫坐在客厅,刘春红陷入冥冥苦想中。如果说民工喊过来,是一种无聊情绪的宣泄,一种对异性渴望的诉求,那么对面楼房的女人为什么也喊过来,她有什么意愿表达?她朝自己喊过来,一点道理都没有。正思前想后,楼上例行公事传来噼噼啪啪声,声响越来越嘈杂,间或夹杂着训斥声,不绝于耳。理智告诉刘春红,忍字头上一把刀,万事和为贵。她突发奇想,似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万能钥匙。她很快翻出一盘碟片,塞进影碟机,将歌曲调到《让世界充满爱》。顿时,温馨优美的旋律响起,好像世界一下子充满了浓浓爱意。刘春红想让这首动听的歌曲,熏陶一下周围的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听着听着,刘春红情不自禁跳起了舞,她的钢琴弹得比舞好,歌唱得也比舞好,这都是在深圳学的。在特区当老师,不仅要教书,吹拉弹唱样样要精通一些,否则是不称职的。跳了一会儿,感觉跳不下去了,音乐出现了杂音。楼上或楼下传来的噪声远远超过“让世界充满爱”。刘春红只好停下,关了影碟机,她强忍住情绪,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她想到报警,打110,可没死人没失火,警察会出面管吗?找报社投诉,这等噪声扰民在记者眼里,也许算鸡毛蒜皮,连新闻的边都挨不上。刘春红没辙了,想来想去,还得自行解决。她走到书桌前,看到以前出版的一本作文指导书,眼前一亮,这本书的扉页上有自己的照片,有详细的作者简介,还有北京一位教育专家作的序。这本书等于就是刘春红的一张名片,她的学识、素质及人生经验全浓缩在里面。刘春红拿定主意,拿出两本作文指导书自信地上楼了。敲开楼上的门,不是那个总也睡不醒的明姐,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找谁?男人露出疑惑的目光。啊,我是楼下的住户,这是我出版的一本书,送给你们。楼上楼下,望大家相互了解,彼此照应。男人接过书,翻了一下,转身丢到沙发上。对了,你家是不是在搞装修,总是弄出响动,吵得我休息不好。刘春红尽量温和地说。这时,女主人明姐出现了,明姐显然认出了刘春红,笑了笑,小孩刚才在玩游戏,打翻了花瓶,不好意思。刘春红欲说什么,女主人快言快语,我晓得你反映的噪声问题,居家过日子是难免的,但真的不是天天像你反映的那样。好了,好了,邻里之间,和气生财嘛。男人朝女人训斥了一句,转头朝刘春红尴尬地一笑,不好意思,下不为例。
这天下午,是个周末,刘春红想改善一下伙食,她最爱吃红烧排骨,心烦意乱好久没了食欲。好不容易有点吃的冲动,她不能亏待自己。集贸市场永远是热热闹闹,脏脏兮兮的。刘春红买菜不像有的持家女人那样,为一角钱两角钱讨价还价,她觉得没那个必要,不是她现在手头宽裕,不在乎那俩钱,而是她没那个闲工夫与小摊小贩耍嘴皮子,她每天要做的事情排得满满当当。副食品专柜在集贸市场最里面,一长溜柜台,高高低低挂着五花肉、瘦肉、肥肉、排骨,有厂家直销的,也有私人屠宰的。刘春红不记得肉价跌了没有,记得前段时间物价飞涨,连一把白菜也要几块。后来国家出重拳平抑物价,很多物品价格应声回落,想必肉价也会降一点。货比三家不吃亏,刘春红从集贸市场东门进去,走到第一家肉摊前,指着排骨问多少钱?一个胖胖的女人正低头数钱,见有顾客,忙伸出两根指头交叉在一起,十块,十块,便宜卖,上好的排骨。太贵了,刘春红脱口而出,贵不贵她心里没有底,嫌贵是人的本能反应。走到第二家,还未开口,对面摊位一个小老头操着剔骨刀,似乎要朝刘春红扑来,过来,过来,上等好肉,价格优惠。刘春红浑身打个寒战,侧身闪过,快步走开。
刚放缓脚步,一个尖声细气的肉贩猛地朝刘春红高喊,过来,过来。看一看,瞧一瞧。刘春红索性停下脚步。肉贩以为刘春红动心了,叫得更起劲,大嫂,过来,过来,快过来。语气带着一种乞求,一种暧昧。刘春红嫌恶地盯了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刚走几步,耳边响起一连串吆喝声,过来,过来。上好的肉,便宜甩卖。刘春红走到哪里,两边摊贩不约而同大叫,过来,过来,像迎接首长检阅一样,叫得情真意切。刘春红彻底晕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肉贩总朝她一个人喊过来,而不朝其他顾客喊哩。回首身后,刚才热情似火的摊贩睡着了一样,刚才此起彼伏的过来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七杂八的噪声。刘春红心里越来越毛,越来越虚,她不敢买排骨了。难道刚才是错觉?抑或是幻觉?刘春红一瞬间拿不定注意。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以前遇到过来声,亦真亦幻,亦虚亦实,无法验证。今天,她要亲耳听听眼皮底下的过来声到底是个啥玩意儿。神出鬼没的过来声,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幽灵,或是一个如影随形的魔鬼,彻底颠覆了刘春红平静的生活。她被它折磨得够呛,几乎痛不欲生。今天,它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逮个正着,这让刘春红既兴奋,又咬牙切齿。是人是鬼,一定要让它现形,真相大白于天下。刘春红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努力让头脑保持最清醒状态。她要再次验证刚才的情景,以彻底除掉幻觉的顾虑。这次,她从集贸市场西门进,从西到东,走到第三家肉摊前,正张嘴欲问价格,两旁肉摊老板几乎同时高喊,过来,过来,这边肉更新鲜,更便宜。刘春红的心咚咚咚蹦起来,直觉脸上火辣辣的烧得厉害。过来是什么意思?你解释一下。刘春红走近一肉摊老板,脸色铁青问。老板提起一刀肉,晃了晃,咧开嘴笑道,一看大嫂是个读书人,问这么个有意思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哩。旁边几位肉贩扯开喉咙放肆地大笑。过来,过来,快过来,有两位肉贩故意提高嗓门,对着刘春红淫笑着拿腔拿调。这时,过往顾客一齐朝刘春红望过来,眼里露出复杂目光。刘春红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心灰意冷到极点。
四
饱受噪声困扰的刘春红,感觉日子成了一个难解的命题。人挪活,树挪死,生活继续的唯一方式是搬家。这个县城虽说很小,但对于一个人来说,游移的空间还是很大。问题是,谁能保证在一个新环境中,她能真正安静下来呢?事实上,搬进目前居住的小区之前,她刘春红可是谁也不认识,至今,除了几个有限的面孔,她与外界几无接触。正犹豫搬不搬家时,远在广州的女儿打来电话。刘春红从未将噪声烦恼向女儿透露半句,她不想给女儿增添任何负担。可女儿似猜中了她的心病,关心的语气中带着撒娇,妈咪,过来,过来嘛。此前,女儿多次打来电话,请求刘春红到广州定居,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但都被她拒绝了。现在,刘春红想考虑一下女儿的请求。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但不知去了那里会不会也是如此……
作者简介:
刘会刚,男,上世纪70年代出生。2000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在《福建文学》《芳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血色炉火》。现供职湖北省黄石市《东楚晚报》副刊部。
责任编辑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