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假者的救赎
2009-01-21朱晓军
这是一个罕见的造假者自揭造假内幕的故事,是一个罕见的不法商人弃恶从善、悔过自新的人性转变的典型。食品贩假者戴龙由良心发现,向工商部门自首,并向社会撩开了市场食品造假的惊人一角,向我们揭示了食品造假的许多内幕。戴龙由的悔过壮举让人震惊、发人深省。
社会像一场传花游戏,甲将接到的鲜花传给乙,乙传给丙,丙传给丁……真善美就这么传遍了每一个人。不知从何时起,鲜花被谁偷换成树枝,继续传递着;再后来树枝被换成一摊牛粪,传递者把牛粪递给下家时还在说:“给你鲜花!”牛粪就这样玷污了一只只手,传递了下去。每个传递者都不是傻子,他企望接到鲜花,也清楚自己传下去的是臭不可闻的牛粪。可是,他就不告诉下家,也不揭穿骗局。
贩假的戴龙由站出来自首了。他真诚地说:“我们要想他人善良,必须先自己善良;要想他人忏悔,必须先自己忏悔;要想别人不为恶,首先自己要对得起良心,这样,社会才会真正地干净。”
———题记
一、戴龙由怀着几分悲壮、几分忧惧、几分无奈地离开家去自首。他对怀有七个月身孕的女友说,“我走了,可能回不来了……”
2009年2月16日下午,京郊上庄的“春水鱼乐”超市,敦敦实实、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戴龙由怀着几分悲壮,几分忧惧,几分无奈地穿上芥茉黄色夹克衫。夹克衫的袖口到腋下有一道宽宽的醒目的红杠,人穿上后左右出现两个倒扣的对号,随着手臂摆动而忽开忽合。一只“湾仔码头”的包装箱被那个对号挟住了。
这爿超市是他开的,与其说是超市还不如说是小卖店,是用白色防火板搭建在路边的简易房,大约十六七平米的样子。屋门口横一冰柜,冰柜另一侧的七八个冰柜顺着墙根拐两个弯儿甩到了里边。迎门的金属货架上摆着高矮胖瘦的酒水饮料,各种包装的小食品像一群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陕北老农,懒懒散散。在超市的一角放有拉着床帏的床,床上堆着乱作一团的被子和衣物。
“我走了,可能回不来了……”他转身低声对女友梅子说。
梅子眼皮立马现出一片潮红,悲愁和凄惶漫上脸,泪水涌了出来。她怀有七个月身孕。也许她太瘦弱,也许胎儿的发育受到影响,谁看了都说不像,顶多四五个月。像也好,不像也罢,孩子再有两个月就出生了,孩子他爸却去自首了。
戴龙由是康迈利冷品公司的销售总监。他原想在春节前领梅子回趟老家,趁孩子没出生把结婚证扯了。他和她都是80后,他是1981年生的,她是1982年生的。他的老家在国家级贫困县———湖南省新化县的一个偏僻山村。从新化坐汽车逛荡到那里要四五个小时。山村在重重山峦环抱的深处。她的老家也在新化农村,不过没那么偏僻,距县城个把小时车程。
在回老家前,冷品进入了淡季,他怕自己耐不住寂寞,再像往年那样去赌博,把自己关在家里,写起了网络小说。他写的是自传体———《我是农民》。写着写着,他的良心像种子发芽,从灵魂深处拱了出来。他回想起几个月前参与的制假贩假,忏悔不已。良心是忏悔的土壤,忏悔是良心的养料。可是,他的良心被现实死死地套住了,快要窒息了。要想让良心生存下去,就必须冲破现实!经过一番痛苦煎熬之后,他决定砸碎现实,去自首。这样一来登记结婚就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了,孩子一出生就成为“黑人”。他查过相关的法律,有可能判处三年至五年徒刑。他出狱时,孩子都该满地跑了。
他落在梅子身上的目光有点儿犹豫和躲闪。他说:“老婆,放心吧,没事的!”
废话,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有用这个安慰她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自信,也从来没有这么自信,心潮翻滚,忽峰忽谷。他多么希望梅子给自己一点儿力量,让自己的良心不再生长,能保住现有的生活。他多么希望她说:“老公,别自首了,我们回农村种地好了。”那样,他会立马收拾收拾东西,领她回农村老家。
可是,她就是不说。他有点儿失望,有点儿沮丧,有点儿惆怅。他郁闷、焦躁、自责、悔恨、惶、踌躇……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牙痛得要命,烟一支接一支地吸,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直到咳出血来。他还对她有点儿感激,有点儿欣慰,有点儿得意。她是善良的,有良知的,她站在了现实的对立面,跟他的良知在一起。她像环绕山村的清溪,清纯、温柔、顺从,不吵不闹,也不劝慰,而是默默地守在他身边,陪着他走过炼狱。对女人来说,怀孕本来就是沉重的负担,她还要陪着他悔恨自责,担惊受怕。她爱哭,心灵承受不住时就哭,哭得泪流满面。
今天凌晨四时,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反正睡不着,在床上颠过来翻过去地“烙饼”,还不如起来。自从2月12日,一位博友在博客上发表《他在自首前接受采访》之后,采访他的记者就络绎不绝。昨晚,他第二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他们在距“春水鱼乐”两站地的旅馆聊到凌晨一时,眼皮像沉重的大幕拉不上去了,只好睡觉。
他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外边一片死寂,连只鸟儿都没有,像被快门在瞬间锁定的图片。失去自由是不是这种感觉?
“困死了!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记者醒了。
“眼皮直打架,可就是睡不着。”他说。
“别想那么多了,等你放出来,我们俩合伙做二号。”记者笑着说。
二号就是假货。他知道是玩笑,可是这说明制假成本之低,风险之低,回报之高,足以诱人铤而走险!
他们冲了冲澡,冲去了残梦和困倦继续聊。聊到上午10时,戴龙由长舒口气,坐牢不等同于受勋,拖一时是一时。上庄到位于西城区的国家工商总局要两小时车程,就是现在赶过去人家也下班了。他和记者走进一家小饭馆。
“你是不是有点儿荆轲刺秦王的悲壮?”记者突然问道。
“你这个比喻还真挺恰当。我心里很矛盾,自首和不自首在内心深处拼杀着。”他坦诚相告。
在这个世道,有谁不求安逸和享乐而求坐牢呢?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戴龙由的筷子下意识地往嘴里送着菜,小说写完了,采访结束了,没有理由不去自首了,他蓦然有种上断头台的感觉。
吃完饭,记者跟他争着埋单。记者说,这顿饭我请客,算是为你壮行。你想请客等出来再说。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看来吃了这顿饭不自首不行,自首不坐牢都不行。不仅记者认定他要坐牢,2月14日,他在搜狐大楼接受几家知名媒体记者采访时,一位姓刘的律师说他犯有制造并销售假冒伪劣产品罪,可能要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他差点拥抱刘律师,还没等自首就获得一至三年的减刑!
记者挺仗义的,为表示以个人名义为他壮行没要发票。他心底再次涌起感动的热流。
几天来,他一再被媒体记者感动着,温暖着。《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记者采访时,听说他喜欢《哈维尔文集》,给他送来一套老版本的《1932～1972美国实录》。他知道这套书很难淘弄,有点爱不释手。《南方周末》的一位男记者首次采访时,碰巧赶上情人节,送给他九朵玫瑰。那记者不是同性恋,是想到他在这时候没心情给梅子买花,替他捎来一束。火红的玫瑰给他和梅子的暗淡日子带来了生气和喜气……冲这批有良知的记者,他也必须自首。
他和记者回到“春水鱼乐”,将两袋二号水饺和录音证据、账本和客户通讯录统统装进“湾仔码头”包装箱里。壮行的饭吃过了,跟梅子的告别结束了,剩下的只有自首了。他咬咬牙,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在路边打了一辆黑车,向国家工商总局驶去。
那颗倒霉的牙又疯狂地痛起来,痛得适时,分解了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他清楚此行的终点是事业的毁灭。他心绪黯然地对记者说,自己这样做就等于挖个陷阱,自己跳下去,也许今生今世都爬不上来。他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不语了,犹如一把钝刃在心上割着,疼痛难忍。刚到北京时,他近乎“财神爷甩袖子———子儿皆无”,差点儿没沦为乞丐。现在,他不仅拥有一爿超市,一辆金杯旅行车,一份每年可赚六七万元的工作,还有较为体面的康迈利冷品公司销售总监的职位,以及未婚妻梅子和她肚子里将要出生的孩子。在博客上,他用过“事业有成”来评价自己的现状。现在自己敲字时那种洋洋自得和知足而乐宛如隔世。在汪洋中,他那叶扁舟靠上“事业有成”的码头容易么?彻底放弃,甘心么?
车驶进北京城,车速慢了下来,不时遭遇塞车。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等待拉长了,似乎超过了极限。戴龙由像等待判刑的罪犯,备受煎熬。他恨不得立马自首,该判该罚有个结果。手机响了,“冰点周刊”记者问他到哪儿了?他们在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门口等着呢,要陪他自首。他向车外张望一下,一头雾水,没弄清自己在哪儿。这路太熟了,几年来说不上路过多少次,怎么就弄不清了呢?
车时疾时缓,时走时停,七拐八拐,下午4时才到国家工商总局。司机张嘴就要150元钱,戴龙由这时才想起上车前忘了讲价,只好人家要多少给多少了。用他的话说,开黑出租的人都这操性,管你是谁呢,他逮黑一把是一把。他想掏钱把这王八犊子打发了,可是翻遍所有兜才掏出90元,最后那位记者替他付了车费。
他看了一眼等候在那里的“冰点周刊”的记者和“网易”的编辑没有吱声,像上刑场似的脑袋一片空白,两腿疲软,脚机械地向国家工商总局的大楼走去。记者手持摄像机边走边拍着。要没记者,他恐怕会将纸箱扔掉,打车逃去。在大门口,他被保安拦住了,要他去信访处登记,他绷紧的神经稍松一下。他走到窗口,勉强从腹腔挤出话来:“我是来自首的。我要检举我自己和他人制作销售假冒伪劣水饺和冰棒的事情。”
他的声音犹如磁石,吸引住在场人的目光。他们惊异地望着这位像半大小子似的年轻人,围了过来。
“自首去公安局,到这里来干吗?”女公务员感到莫名其妙,反问一句。
网易的编辑见他的话有点儿语无伦次,凑上前解释了一番。她给了他一个四位数的内部电话号码。电话拨通了,没人接。眼看工商局就要下班了,找不到人就白来了,他急得满头是汗。突然,他那颗麻木的心被涣解了,变得活泛了。耳边出现声音:“这是天意啊,回去吧,自首从此结束了,别再来了。”
正当他为自己得到解脱而窃喜时,信访接待办的一位处长下楼办事,听说此事,问清事由,让戴龙由去接待室。
“他们三人是干什么的?”处长见他身后跟着三个人,还在摄像,问道。
“是我的亲戚朋友。他们怕我意志不够坚定,半途溜掉,过来陪我。”戴龙由顺嘴说道。
他们上楼,走进一间接待室。打开纸箱,掏出两袋“湾仔码头”水饺,是猪肉韭菜馅的,又掏出一个满是油渍的通讯录和两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他把本子翻到2008年4月19日那一页。
二、他看着郭子,童年的梦想———“赚几麻袋钱,包养一大群二奶”像只冬眠已久的癞蛤蟆复苏了,伸伸腿,转转头,拱出了泥土。
2008年4月初,一场特大雪灾使部分交通中断,放假回家的农民工没按时返回,销售代理商中止了合同,康迈利公司的老板愤愤地对戴龙由说:“今年销售不找代理商了,你全部承担起来吧。”
戴龙由已不是两年前的那个骑自行车驮着冰棍箱子到处跑的销售员了,通过几年的打拼,已掌有300多家遍布北京城郊的二批(二级经销商,专门为终端供货的),相当于京城冷品批发市场的半壁江山!
冷品市场竞争激烈,许多商品掉进了怪圈———价格越来越低,质量越来越差。用戴龙由的话说,产品竞次,价格竞低。可是,有些冰棍的用料已减到极限,再减那就不是个东西了。当年,康迈利打着“真真的、鲜鲜的果肉”在京城火了一把。后来,别家也推出了相似产品,用香精和色素代替果肉,价格比康迈利低得多,二批的利润空间也大,康迈利很快就像过气的影星没人搭理了。
戴龙由怕自己势单力薄,辜负公司的信任,想找人合作,把销售搞上去。一位二批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能人———郭子。朋友说,郭子是他的老乡———山东人,为人仗义,很有实力,是锦绣大地的冷品批发大户,不仅拥有三辆冷藏车,还有一个冷库。
19日那天早晨,天好像谁招着惹着似的,早晨出门时还晴空万里,没到中午就阴沉起来,下起了小雨。卖雨伞的盼望下雨,卖冷品的希望天气炎热,阳光灿烂。戴龙由变得阴沉沉的了。车路过锦绣大地时,他想起了郭子,心不由得一亮,拨通了电话。
他跟郭子就这样在一阵风一阵雨中见了面,地点选择在锦绣大地门口。
郭子三十多岁,脸面黧黑,膀大腰圆。他为人果然仗义,一见面就把戴龙由拽到饭店,非要请他喝两杯,尽一下地主之谊不可。
两杯水酒下肚,淹没了陌生感,他们的话像下过一场大雨的村头小溪,欢畅地流淌着。
“我手里有三百多个二批,我们合伙做康迈利绝对没有风险……”戴龙由诚恳地对郭子说道。
“谁傻×啊,卖那种没有品牌的货。”没等他说完,郭子就不屑地丢过来一句。
这话像块大石头,把戴龙由的话儿给堵上了。
“我们一起做,一个人一年怎么也能赚六七万!”
沉默片刻,戴龙由的话儿像不屈不挠的溪流漫过大石头,流淌过来。
“六七万?我一个月赚的都不止这个数,要不大热天的谁干这×活,累死累活的?你跟我干吧,我保你发财。你说吧,你想挣多少钱?”
戴龙由蒙了,目瞪口呆地举着酒杯,望着郭子。想挣多少钱?哪怕傻子都知道当千万富翁、亿万富翁!赚几麻袋钱,包养一大群二奶———他童年的梦想像只冬眠已久的癞蛤蟆复苏了,伸伸腿,转转头,拱出了泥土。
他也兴奋了,一个月赚六七万?一年就是百八十万,几年就拥有一麻袋钱了。他的心脏犹如一头见到羚羊的猎手,恨不得撞碎肋骨钻出来。可是,卖什么冷品能有这么大利润呢?他期待着郭子明示,可是郭子偏偏不说。
“到底干什么能挣那么多钱?我手里有这么多客户,什么都能卖。”戴龙由看着欲言又止的郭子,感觉热血沸腾,几乎要喷涌而出。
酒足饭饱,郭子把戴龙由领到了库房,吩咐管库的拿几根冰棍过来。管库的拿来三根冰棍,分别是“巧乐滋”、“伊利小布丁”和“绿色心情”。
“你看看这货怎么样。”郭子笑眯眯地说。
卖这个就能挣大钱?戴龙由半信半疑地接过冰棍,凝神看看外包装,然后把包装撕开,见冰棍上挂的巧克力很多。郭子不会喝高了吧?
郭子慢条斯理地撕开伊利小布丁的包装,像狼似的在冰棍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转头吐掉,“你看,这丝多长!”
戴龙由望着那长长的丝,有几分惊讶。小布丁有两个品牌,一是蒙牛,二是伊利。蒙牛小布丁的特点是带有冰渣,伊利小布丁的特点是能拔出长丝,可是他从来没见过拔出这么长的丝。
“这是二号!”郭子说。
“二号?什么是二号?”戴龙由疑惑地问。
“二号就是二号,要不哪来的暴利?明明是白瓜,装什么葫芦!”郭子不快地说。
戴龙由明白了,二号就是假货。
郭子是一个贩假的不法商人。他刑满释放还不到一年就打着一家大型冷品公司批发点的幌子,在批发冰棍时把假货掺进去,从中牟取暴利。他赚了不少钞票,可是赚钱的速度似乎永远也跟不上欲望的脚步,他恨不得赚下几座金山银山。听说戴龙由手里有三百多个二批,郭子像头发情的公牛遇到一群母牛,两眼放光,每一个细胞都兴奋起来。
戴龙由看一眼自己丢在地上的包装纸,刚才还很在意现在已变成了垃圾,随风而去。他根本就没想该不该贩假,想的是会有多大风险,能赚多少钱。
“这货不错吧?正货也不是奶的。五毛钱一根,上哪儿去买奶的,用的都是QQ粉。”
“口感不错,又脆又香,巧克力比正品还大。”戴龙由说。
“你知道这货为什么做得这么好么?没有广告费,没有库存,当天生产当天卖光。”郭子得意地说。
只要货好消费者就不会投诉,没人投诉就没有风险。不过,能分辨出真假的往往不是消费者,而是那些行家———二批。戴龙由想。
“二批都知道什么是二号,你卖时明告诉他们,要不他们还敢要货,出事还会把你供出来。能卖么?”郭子揣摩透了他的心思。
“能卖!有多大差价?”
“巧乐滋31元一箱,伊利小布丁16.5元一箱,绿色心情21元一箱……”
暴利就是一把火,一下子就将戴龙由的欲望点燃了。他是有心动就有行动的人,立马掏出手机给一个姓肖的二批打电话。老肖精通二号生意,正品“巧乐滋”的批发价是38元一箱,他张口就给到32元,讨价还价后,最后按33元要了100箱。他又拨通小杨的电话,按24元的价格又卖出80箱“心情”,赚了240元。没想到这么一倒手就赚了440元!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激动不已了,要是平均从一个二批那里赚200元钱,三百个就是6万元!这太具有诱惑力了。
“‘心情低于26元我都不送货!你给他们的价太低了,要不能翻个跟头……你就使劲儿卖吧,今年肯定发大了,下回来你请客。”郭子趁机烧火。
戴龙由叫来司机装上货,郭子在一边叮嘱道:“别给他们开送货单。你就铆足劲儿卖吧,挣了钱买辆宝马,别成天开这破小面儿提心吊胆地送冰棍了。”
那“破小面儿”还不是他戴龙由的呢,是租来的,车主兼司机是在他家不远开超市的胖子。
转眼天就黑了,胖子把“破小面儿”开得像宝马似的狂野和霸气,有点儿裸味儿。戴龙由心花怒放地唱起来:“谁的钞票在飞,是不是比流星还美……”
“俺太阳(日)你奶奶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胖子笑骂一句。戴龙由心里盘算着,“等挣足了钱,买辆轿车开回家,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然后把村里的荒山圈下来,办一个野生养殖场……大奶有了,再包养两个二奶奶,俺太阳!”
半夜11点多,戴龙由才回到上庄,趴在床上兴奋不已,给回湖南老家探亲的梅子发个短信:“老婆,赶紧回来,我现在兼职卖其他厂家的冰棍,挺挣钱的。”不一会儿,收到梅子的短信:“老公,买不着车票。店谁看着呢?”看来她一半天是回不来了,他没好气地回复:“没人看,关着呢!”
他怕睡过头,耽误推销二号,把闹钟对到六点半。可是,他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一闭眼无数台点钞机就在眼前“哗哗哗”不停地点着,红色百元大钞像水似的涌出来,汹涌澎湃。
金钱是笑容可掬的女神,也是穷凶极恶的魔鬼。他27年人生中,金钱从来就没有过多少笑脸,没给他什么快乐,给他的大多是窘苦、凄怆和羞惭。
1997年,他以各科接近满分的成绩考取了湖南省中医药学校中药专业。读中专的费用并不比读大学少,一年下来差不多万八千元。一年后,家里赚的钱就不够他花的了,每次开学父母都要到处借钱。二年级的寒假,开学时老娘给了他一千元,让他先回学校报到,等借到钱再给他寄。他没有走,父母明白了,看来这学费凑不够他是不会走了。父母苦着脸又把十里八村的亲戚朋友求了一遍,还是没借到钱。父母在牛棚转悠了好几天,最后牛牵出去卖了两千多元钱。
在农村,耕牛是家里的一员。牛没了,地怎么种?他含泪接过了那笔钱,收拾收拾去赶火车了。
“崽啊,回学校省点儿花钱,别让家里再借钱了……不过,该吃的还得吃,娘知道外面什么都贵,你别太苦了自己,钱用完了就给娘来电话……”老娘边走边唠叨着把他送到火车站。
他后悔自己不该把父母逼到这种田地,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想用这笔钱在学校附近开一家快餐店,用钱去赚钱,然后自己养活自己。
“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老娘抬起头问道。
他慌忙转过脸去,怕老娘看见他满眼的泪花。
他在学校门口盘下一个二十几平米的小餐厅。开张没几个月,两个合伙人就打了起来,抡起了菜刀,差点儿闹出人命。最后,餐厅关门大吉,他放弃将要到手的中专文凭,流落于社会,靠推销“新一代肤阴洁”赚了十万元钱,还没来得及享受金钱的快乐,就在赌场输个精光。接着,他给毒贩子拎过包,跟地痞无赖泡过歌舞厅,打过群架,偷过摩托,打过围(设套敲诈),打劫过黑“摩的”———骑摩托拉脚的人……
2002年,钱又逼得他背井离乡。那天,他心绪黯然地跟着施工队在株洲上了火车。当年他考取中专时,乡亲们纷纷恭贺,恭贺15岁的他不再是农村人了;今天,他又以农民的身份去北京打工了。这实在太具嘲讽意味了。
“龙啊,你在哪里?”焦急而惶的喊声从喧嚣中冒了出来,一位瘦弱的女孩顺着长蛇似的列车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着。
她叫王娜,是他们学校护理专业的。她爱他,他也爱她。可是,金钱却把她从他的身边夺走了,她成为别的男人的二奶。
“龙,下车吧,别去打工了,我养活你。”她终于看见了车上的他,跑过去苦苦地哀求道。
他拒绝了。他不想让一个做“二奶”的女人来养活自己,连公鸡都有自己的尊严,别说他一个大男人了。列车缓缓开动,他与她挥泪作别。她手举着银行卡跟着车奔跑起来:“这是我给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我不要。你要保重自己。”他揪心地说罢,抹一把泪。列车无情地扯开两人的距离,他将头探向车外,见她孤零零地蹲在空荡荡的月台上,双手抱膝,两肩耸动地哭着。他心如刀割,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不一会儿,手机响了,他的耳畔传来王娜焦急的声音:“龙,你在下一站下车回来吧,我跟你一起走。我们离开这座城市,去哪儿都行,我跟着你……”
“娜,对不起,我不配你这样,你好好过日子吧。”他说罢,将手机扔到车窗外。
“咯噔咯噔”,列车行驶着,树木,电线杆、农舍和山峦旋转而过。列车快驶出湖南省界时,金钱在他心上留下的一道道伤痕都冒出了血丝,钻心刺骨。他泪流满面地望着家乡的山,家乡的水,想着小山村里的老娘。老娘啊,为儿子读书,你不知跟老爸吵过多少架,遭受过多少委屈,流过多少泪。儿子对不起你啊!你还以为儿子中专毕业了,在株洲拿到了铁饭碗,哪知道儿子还是个农民工。娘啊,儿子想回家却看不得你的眼泪,只好去北京打工了。工头说,管吃管住,每月能挣1500元,一年下来就是小两万……
天刚蒙蒙亮,戴龙由就醒了。下雨了,房顶“噼里啪啦”响声不绝。简易房就这样,外边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听得见。他有点儿郁闷,冰棍又不好卖了。他躺在床上,等闹钟响,好给二批打电话。
闹钟终于响了,可是超市里人不断流,不便于给二批打电话,他急得拉肚找不到厕所。
“小戴,你在家啊。”李爱兰抹一把头发的雨水,像被雨浇的鸡似的抖了抖身子走了进来。
她有一辆小型冷藏车,做的是二批与超市之间的生意。她爱占小便宜,不论上谁家店出去都不空手,逮着什么抓什么。她进来先撒眼望一圈儿,然后将冰柜拉开,拿起“巧乐滋”和“小布丁”一一审视一遍,最后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小戴,你这里有二号么?”
“什么二号?到别的地方说去!”他厌恶地说。
她顺手从货架上抓一把牛皮糖,边吃边自言自语道,“早晨没吃早饭,物美超市催货都催疯了……”话没说完,又抓一把揣进兜里。等车的人像见到了活宝儿,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绷紧嘴角怕笑出声来,搅了这出小品。
“西三旗的二号是你送的吧?”她吧嗒两下嘴突然问道。
“你啊,可以当侦探了。”他没正面回答。
“你都有什么品种?什么价格?”她不知是得到了夸奖,还是发现了商机,兴奋地问道。
“巧乐滋35元,绿色心情28元,小布丁19元。”他故意把价格往高说。
“你的货一点也不便宜,二批给我就是这个价!”她不快地绷着脸说。
他没吱声,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架势。
“你给我便宜点儿,我跟你要50箱。”沉闷一会儿,她忍不住说道。
“便宜点儿也行,你别给我到处说。”他想借机封住她的嘴。
经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达成协议:“巧乐滋”33元,“心情”26元,“小布丁”18.5元,每次要货不少于50箱。
“天晴给我送20个‘老巧,25个‘布丁,5个‘心情。”她说着走了出去,经过货架时又抓了一把瓜子。
这么屁大的工夫就赚了115元,他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他又激动起来,二号就是比康迈利来钱快。操,傻子都知道,二奶比大奶有情调,野味十足,过瘾!
雨停了,超市的人走净了,他一口气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一位二批说:“你怎么也卖二号了?唉,天气不好,老下雨,公司还老查库,等天气热再说吧……”他最终还是没招架住戴龙由的忽悠,“你要顺路可以捎来三五十箱卖卖看。”
有的二批好心相劝:“小戴啊,你可别卖那个,坑人啊!”还有的二批担心地说:“今年奥运,肯定管得严,干脆等奥运过后再说吧。”
他打了半天电话,说得口干舌燥,没卖出去多少。他望望阴沉的天,恼恨地骂一句:“这狗×天气,俺太阳!”骂罢,锁上超市,去跟胖子、“破烂”、“中医”、“电钻”打牌———“斗地主”去了。
“破烂”是收废品的,“中医”是开中医按摩诊所的,“电钻”是开维修部的,戴龙由在赌场的绰号最多,中文的有:“冰棍”和“牛×”,俄文的有“输的不亦乐乎”,韩国的有“经得输”。这一次,他———屡战屡败的“输的不亦乐乎”居然没输,还赢了20多元钱。他赢的不是钱而是心情。他倍感欣喜,这是否暗示东方不亮西方亮,他要发横财了呢?心里升起一轮红日,阳光灿烂。
连续三天都是阴沉沉的,柳丝似的细雨缠缠绵绵地飘洒着。他郁闷得心里没缝。不行,说什么也要跑业务了,哪怕下刀子也得去。他找出通讯录,确定一条路线,沿途有30家二批。他和胖子从海淀跑到昌平,又跑到延庆,忽悠出去2000多箱康迈利,二号一箱也没卖出去。有一个朋友严肃地说:“兄弟,你可别沾二号,陷进去容易,拔出来可难了。”
他心想,“这年头有钱不挣,傻子都不干!拔不出来就在里头呆着,不是也很滋润?”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考场。”别人不要的二号在小杨和老肖那里却走得特别好,小杨又打电话要了200箱,老肖也要了100多箱。这吗啡又让他兴奋起来,又推销起来:“要不要二号的巧乐滋和小布丁?货好利大!”
“怎么?你也干这个了?”一向把他当成好同志的二批老张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问道。
“知道郭子么?他的货都是从我这儿进的。”他似乎感到老张小看自己了,像扎煞着的雄鸡似的装起了驼鸟。
“我几年前就从他那儿进货,没想到货竟是你的,你是真人不露相哪!咱们老哥儿俩关系这么好,你怎么才说呢?今后,你可得照顾照顾哥哥。”老张喜出望外地说。
“那是自然。我按给郭子的价给你怎么样?巧乐滋32元、心情23元,小布丁不怎么挣钱,给你17元吧。不过,单要小布丁的话,那就得17.5元。油价一天一天地涨,你可得心疼心疼弟弟。”吹牛也上税,大话说出去了,价格只好压到最低,除了油钱就等于白干。
“兄弟啊,不是哥哥我说你,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上午刚跟郭子要一面包车货,那小子太黑了……”老张嗔怪地说。
结账时,老张头一次没给他钢,让他好生得意。
他回到公司结完账,没想到卖了几天康迈利居然赚了3885元,捧着计算器又算了一下二号的收益,去掉运费只有几百元,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看来做生意还得走正道。
4月27日,又是一个阴雨天,天气预报说有中到大雨。他打电话给胖子要车,胖子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他向胖子发出严正警告:“我在家等你半个小时,你若不来,我拿相机拍下你的下身,发到网上去!”
10分钟,“破小面儿”在门口停下,胖子摇下车窗,像鸭子似的伸头脑袋喊道:“傻×,去哪儿?”
“先去郭子那儿取样,然后一直跑到通县,凡是路过的二批统统进去!”戴龙由上车说。
郭子听完他的打算,跳了起来:“你这是疯了?这样大张旗鼓,铺天盖地地推销,想惹事咋的?说不上哪个二批将你举报了。二批之间是冤家,你知道吗?”
“没事儿,都是老客户,绝对靠得住。”他满不在意地说。
走时,郭子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多推推‘心情!”
老子要是有心情哪会给你卖这×货?他想。
他决计孤注一掷推销二号。他昨天跟老板吵了起来,代理商见康迈利走得不错,找上门来,老板又答应了他们。老板说,他和代理商要平等竞争,互不砸价。
让代理商不砸价,那不等于让狗不吃屎吃草根么?他感到自己被人耍了。
胳膊哪能拧过大腿?代理商运输能力强,人手多,他能竞争过么?漂泊在外,苦恼说与谁听?他转悠到上庄水库,烦闷似浪拍打着他的心。在公司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自己干呢。这时,郭子像条钻进篱笆的野狗冒了出来。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他想也没想就拨通了郭子的电话。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世道不是人亲,是钱亲!这回知道了吧?有钱是大爷,没钱是孙子,要想不受气,就得多赚钱。”郭子教训道。
“我不想干了,明天就辞职!”他赌气说。
“别不干呀,康迈利好赖也是正规冷品公司啊,你在那儿有利于销售二号……”
戴龙由决计全力以赴推销二号,他一口气跑了40多家二批,每到一处就吹牛说:“整个北京城的二号都要经过我的手!郭子他们的货都是从我这儿进的。”
“你就吹吧!干二号的厂家多着呢,你要是不信,我立马给你调来一车!”一个二批说。
跑了一大圈儿,他只推销出去22箱,赚了380元,除了车钱和油钱,赚了180元。
三天后,麻烦来了,老肖来电话说:“这批巧乐滋质量太差,有的封口没封好,有的上面连巧克力都没挂。”
货出问题那可不是小事,尤其这是二号, 戴龙由急忙打电话给郭子,要求调换。
“没那么多×事。一箱半箱封口没封好,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让厂子下次注意就是了。巧乐滋上面没有巧克力,这也不奇怪,一号也出现过这种情况。”郭子不以为然地说。
“算了,这货我不卖了。”见郭子出了事一推六二五,什么责任都不承担,他赌气地说。
“你想卖还没了呢!”郭子接着说,厂家出事了,被查封了。他们往上海送货时,傻×司机见路边有警察检查就吓尿了裤子,跳下车逃跑了。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了厂子,把老板抓了起来。
“他们会不会查到你这儿?”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不会的。他们一点儿证据都没有,我在银行汇款时,用的是捡来的身份证。”
他多日惶不安,万一郭子被抓了,能不供出他吗?另外,那些二批会不会检举揭发他呢?他越想越害怕,像惊弓之鸟,听到警车叫就心惊肉跳。
三、这钱太好赚了,像自来水管突然破裂,水一个劲儿地往外蹿,不到半个月赚了八千多元钱,按此赚下去,还不发得一塌糊涂?
“湾仔码头简直就是厂家给我们创的品牌!”戴龙由摇头晃脑,得意忘形地对莫二球说。
在夕阳西下时,多日不联系的郭子又冒出来了:“小戴啊,继续卖二号吧,冰棍厂造假这么大个事新闻联播都没播,我们还怕他个球哇?你就甩开膀子可劲儿干吧!”
是啊,当今什么东西没有假?假冒伪劣像阳光下的影子步步紧跟,无所不在,无处不有,甩都甩不掉。如今人们习以为常了,买了假货就像在愚人节遭到了愚弄,连投诉都懒得投。
戴龙由又蠢蠢欲动了。几天前,梅子欣喜若狂地告诉他,她怀孕了!他们同居一年多了,她头一次怀孕。为怀孕,她回家探亲时还特意看了医生,喝了不少苦药汤。他怡悦地把她搂在怀里。他27岁了,梅子26岁了,该做父母了。可是,抚养后代是一个让收入不高的年轻人望而生畏的事情,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忘了几天前的惶与恐慌,又想跟郭子做二号了。
他去时正巧来了一车货,郭子牛气十足地对他说:“我的库里有香芋脆皮、牛奶提子、巧脆滋、梦工厂、绿色情人、老冰棒、小神童……全是二号,外包装跟正品差不多。消费者懂个屁,除了图便宜之外,买到手就知道吃。”
他拆开一箱大布丁看了看,包装挺差,不过正品的包装也好不了多少。
“这货发多少钱?”他举着冰棍问道。
“便宜得很,一根还不到三毛钱,终端卖五毛钱。”
他撕开包装,想咬口尝尝,竟发现那冰棍如同白粉,白得有点儿人。
“这东西你可别尝,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用奶精勾兑的。”郭子笑眯眯地制止道。
“不会吃坏人吧?”戴龙由担心地问道。
“那倒不会,就是用农药调味也吃不死人的,都是水。”郭子吐口唾沫说道。
“估计人得的乱七八糟病都是吃冰棍吃的。”话落,冰棍被扔到了房顶。
他要了200箱小布丁,送到二批后发现那都是化的。
“来货时,小布丁在最底下,一箱都没化,肯定是你在路上化的。”郭子接到他的电话死不认账。
“路上怎么可能化那么多呢?算了,你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从今往后你的货我一箱也不卖了!”戴龙由气急败坏地说。
这批货赔了320元,还不算车钱和油钱。
东方不亮西方亮,尽管戴龙由与代理商不时发生冲突,可是康迈利的市场份额仍占一大半。二批不停地打电话要货,胖子那辆“小破面儿”忙不过来,戴龙由又雇了一辆;“春水鱼乐”的生意也特别红火,怀孕的梅子忙不过来,他在东莞打工的妹妹小雪辞职不干了,跑过来帮忙。
没承想,梅子骑三轮车送冰棍被颠出了血,医生说胎儿发育不正常,她只好哭着做了人工流产。那些日子,梅子的眼皮总是红红的,泪水涟涟,他痛苦得一天吸掉好几包烟。“梅子做一次流产就花两千多元,要是生孩子那不得万八千的?还有孩子的奶粉、尿布、玩具呢?”不行,还得多赚点钱!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让老婆孩子受委屈!
六月中旬的阴雨天,他有点儿伤感和郁闷,还特别寂寞,蓦然想起了老杨。在几天前的送货途中,他见一辆左前灯撞没了的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冷藏车从身边驶过,以为碰到了新的二批,让司机掉头追了上去,这样就结识了老杨。其实,他们在郭子那儿见过面,只不过没说过话。老杨是山西人,40多岁,长得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破落奸商。他在京郊专门做二号,几年前做二号水饺赔个蛋精光,只好靠卖郭子的二号冰棍维持生存。
人一寂寞,距倒霉也就不远了。寂寞让人的智商就像崩盘的股票陡然下降,不想见的人见了,不该干的事干了,不该管的事管了,于是麻烦就接踵而至。他在寂寞难耐时拨通了老杨的电话,相约在四季青桥西边的公园见面。
“公司里的货又沉又不赚钱,油价不断涨,车还分单双号,生意不好做啊。郭子的货就巧乐滋还不错,现在还没了。”一见面,戴龙由就倒起苦水。
“操,那孙子最不是玩意儿,又黑又事×!你别看哥哥我开这个破车,几年前哥哥我牛×着呢,卖二号‘绿色心情时,我跟蒙牛公司对着干,价压得全北京的二批都没听说过,我还买一百补二十……我能搞到比郭子手里还好的二号,他多次想出二千路费跟我去订货。傻子才去,好财路得给自己留着,你知道二号的巧乐滋进价多少钱?19元!26元批给二批,一箱就赚7元!哥哥看你这人不错才说这些。要不咱哥儿俩好好折腾一回?好,好,好,你就跟着哥哥我发财吧!”
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戴龙由脑袋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响起来,按这个利润算,老肖要150箱,自己就能赚1050元!卖多少一号才能赚这么多啊?做!干!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做生意靠的不光是能力,还有魄力!哪个成功商人的第一桶金不滴淌着罪恶?他望老杨的目光渐渐渗透了感动与敬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这个开小破冷藏车的、獐头鼠目的人居然还是个财神,不,是菩萨!他情不自禁地哼哼起“谁的钞票在飞?是不是比西施还美……”
说干就干,他们在京承高速黄港出口附近一偏僻村落租了两个冷库和几间房子,租金很低,每个月才1200元钱。老杨说,他已给厂家打去了一万元订金,只要戴龙由再出1.3万就行了,不够的话他来想办法。戴龙由只能拿出八千元,胖子听说有这等好事,欣然拿出五千元入了伙。
第三天上午,老杨领着老婆和孩子搬入冷库旁的房子。下午,厂家就送来了535箱小布丁和788箱绿色心情。戴龙由和老杨紧张地忙了起来,不断地打电话和送货,没几天那车货就卖没了。接着,他们又进了两车货,戴龙由又出了1.6万元。
气温一路飙升,戴龙由在康迈利那边忙得不亦乐乎,脱不开身,只好让胖子跟着老杨折腾二号。可是,老杨只给胖子配送费,不给提成。胖子恼了,要撤资。老杨说他不管,戴龙由只好掏五千元钱给了胖子。半个月后,老杨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小戴,合伙的买卖,你什么都不管,到底还干不干了?”忙着送公司货的戴龙由,答应给800元钱雇老杨的老婆替他做事,老杨这才拉倒。戴龙由自觉理亏,只得好生安抚老杨。
7月22日,老杨来电话说:“奥运会要开了,这段时间政府肯定查得紧,我得回老家避避风头。你过来一趟,把账算清楚,后天我就走人了。”
戴龙由送完一车货赶了过去,老杨拿出账本一笔笔算了一遍,然后拿给他看。他们总共进了3660多箱冰棍,戴龙由前后投资24000元钱,不仅没赚钱,反而赔了3000多元。除事后发现有一笔账老杨有意算错,少给他2000多元钱之外,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赔的。
老杨说,“你也不发货,没办法,这些货都是加运费送出去的,现在交通管制这么紧,出了事你承担?赔这么点儿钱算个!再说也赔不了,厂家不是还答应赠送200箱‘心情嘛,就是按进价你也得平分1900元。你等我回来,厂家还答应给我出‘玉米香,这东西你也知道,冬天卖得快着呢!”
“老杨,俺太阳你奶奶!”回家的路上,戴龙由气得破口大骂。
黑吃黑,骗人者被合伙人骗,这是常有之事。指望骗子守信用,那就等于让太监生孩子。
骗别人时,自己受骗的机会也就多了。戴龙由卖二号以来屡屡上当受骗,郭子骗他,老杨骗他,赵亮也骗他。赵亮过去是康迈利的司机,他把一辆2000年产的金杯面包车开到康迈利之后说,他现在公司有两辆金杯面包车,都是单号,所以想卖掉这一辆。这辆车的车况相当不错。戴龙由想,自己总请赵亮喝酒,他骗谁也不会骗自己,所以就花了2.1万买下这辆车。也许赵亮的良心还没完全让狗吃了,临走前告诫戴龙由:“勤检查点儿机油和水箱。”结果,车跑三天后水箱就得一个劲儿地补水,排气管子直冒黑烟。开到汽车修理厂一检查,修车的师傅告诉他:“小伙子,你上当了,这车的发动机该大修了,买车时为什么没冒黑烟,现在冒了?卖主在汽油里加了色拉油,所以没冒黑烟。那箱油用完了,你又加了汽油,汽油里没有色拉油了,黑烟就冒出来了。”戴龙由只好掏钱大修发动机。车修好之后,没跑两天在五环抛锚了,只好雇车拖回来,又大修了底盘,先后花掉两万多元才修好。戴龙由算了一下,花的钱差不多够买辆新车了。
2008年,中国充满了苦难与风流,悲恸与感动,戴龙由则充满激奋、悔恨、伤悲和罪孽。
遇人不淑即倒霉的开始。他跟老杨合作时,把冰柜拉过去一台,老杨走时把冷库转租给莫二球。8月,他去找莫二球拉冰柜时,那小子正在小馆喝酒。莫二球留着长发,腿有点儿瘸,脸黑一块白一块,狰狞而丑陋。据说,那是锅炉爆炸造成的毁容,黑的是烫伤的皮肤,白的是从他屁股上移植来的皮肤。
莫二球没给他钥匙,让服务员又加了一杯一碟,一碗一筷,让他坐下来一起喝。
“听老杨说你手里有不少二批,帮哥们儿卖二号水饺吧,一个月最损也能赚几万。”莫二球开门见山地说。
“有这么高的利?我以前没卖过饺子。包装好吗?消费者能不能吃出真假?”戴龙由问道。
他怦然心动,那只蛤蟆又复活了。发财的机会来了,傻子都不会放过。
“你放心好了,二号水饺主要供应大超市,货不好谁敢送?往超市送一箱‘湾仔码头就能赚五六十元。你就是闭着眼睛一个月也能卖千八百箱,你自己算吧,那是多少钱?”
野路子就是不一样,做二号就像当特务似的,不论两人认不认识,反不反感都能接上头,都能找到共同的奋斗目标。莫二球的话若台风“娜基利”,将戴龙由的心船推到浪峰。他暗想,千八百箱饺子能赚多少钱?且不说一千箱,按800箱计,48000元!莫二球的丑陋面容像牛粪上开出的一朵牡丹花,可爱极了。戒酒多年的戴龙由为了那朵“牡丹”开了戒,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
此时,金钱就是魔鬼!在现实中,若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戴龙由被金钱降服了。在27年的人生中,他几乎从没降服过金钱。可是,他每次都自以为降服了或将要降服金钱了,最后都被金钱打得头破血流。
“你还没告诉我饺子的价格呢!”戴龙由从饭馆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出来,突然问道。
“看来你真喝醉了,我不是把价格都给你写在纸上了吗?”莫二球醉眼惺忪,舌头僵硬地说。
戴龙由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才找到兜,从兜儿里摸出一白纸,冲着太阳举起来看了看,见上边一个字都没有。
“你帮我看看,饺子的价格哪儿去了?”他对司机说。
“还别说,这上边还真就没有!”司机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说。
“媳妇儿,你怎么没给龙哥写价格呀?”莫二球对站在旁边的漂亮的同居女人说。
那女人递给他一支笔,他蹲在地上,把纸铺在大腿上写了起来,下笔重了,纸被戳了几个窟窿。
“‘湾仔码头126元一箱,‘思念‘三全全都68元一箱,我给你的可是最低价,全北京市也找不出第二家。”莫二球说完把纸递给戴龙由。
“行!哥们儿,你真够仗义。”戴龙由醉眼迷离地看了看他,挥一下手,带着司机走了。
戴龙由回家睡了一个多小时,爬起来联系二批:“喂,我是小戴啊,你们那儿开始卖饺子没有?我这有‘湾仔码头,什么品种?”他翻了半天兜也没找到那张纸,”等一下,我过会儿再给你打过去。我刚干嘛,没记住。”
“老婆,快过来,帮我看看,我的眼怎么什么也看不清啊,看哪儿都像雾水似的。”他终于找到了那张纸,举着喊道。
“这字还真有点儿看不清,你别着急,我慢慢给你念,你是说‘湾仔码头,是吧?玉米、冬菇、鸡肉、荠菜、三鲜、大白菜、韭菜,没了。”梅子吃力地看着那字迹不清的纸单念道。
戴龙由又拨通那个石景山二批的电话:“‘湾仔码头厂家就生产了八个品种,你要几种?”
“是七个品种,‘没了不是一个品种。”梅子在一边悄声纠正道。
“你喝醉了吧?品种多着呢,你先给我记着,大白菜8箱,玉米5箱,虾仁5箱,三鲜3箱,冬菇3箱,荠菜6箱,西芹5箱,蟹黄3箱,刀豆2箱,韭菜5箱。有货的话,你明早给我来电话。”对方说完挂了电话。
“老婆,这回发大财了!石景山这个客户订了45箱!”他说完就给莫二球挂电话,不知挂多少遍莫二球就是不接,他急得满屋乱窜,好像要赚的钱是条鱼儿,再不起钩就跑了。
过一会儿,电话终于拨通了,那边传来莫二球气喘吁吁的声音:“龙哥啊,我正跟媳妇忙活呢!”
“别瞎忙活了,谁趴在女人身上能发财?刚订完45箱货,10个品种。对了,按什么价给二批?”
“172元,这是市场价,你可以给他们便宜一两块钱。你把订的货说一下,我抓紧给你做,我这儿没有现货。”
莫二球听完戴龙由说的10个品种,急忙说道:“我这儿没那么多品种,只有六种,有大白菜、三鲜……你明天下午来取吧。”
“俺太阳你爷爷的!这比卖冰棍强多了,一个电话就卖了45箱,去掉没有的,还剩30箱,赚了1380元。我要是一个月卖3000箱,那就能挣138000元,一年就是160多万元!”他放下电话手舞足蹈地对梅子说。
“明天给你送货,一箱173元。”他给二批回话说。
“贵了。”对方说完挂断电话。
他又把电话打过去:“喂喂,刚才怎么掉线了?信号可能不好。哥哥哟,啥也别说了,按172元一箱给你,一块钱的提成我也不要了,谁让你是我哥哥呢。”
“早干吗去了?干吗非得多挣我一块钱呢?明天送过来吧。”对方说罢,挂断电话。
戴龙由没放下电话,幸福地听着风音,好像一麻袋一麻袋的钱在风音中迈着缓慢的碎步向他走来。
“神经病!”梅子笑着骂了一句。
他走去,弯腰将手抚在她的腹部,满怀深情地说:“宝贝赶紧长,老爸使劲挣钱,你出生后什么都买最好的!”说罢,挺起胸膛,打开一瓶啤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精光,转身爬上床睡着了,呼噜声彼伏此起,酣畅淋漓。
第二天中午,戴龙由赶到冷库时,莫二球正跟那女的将三全水饺装进湾仔码头的包装,封口,打上生产日期。如今造假绝大多数是以次充好,莫二球用价格较低的三全水饺代替湾仔码头。这两种水饺的口感和味道相近,足以以假乱真。一箱三全出一箱半湾仔码头,每箱成本不到100元,他却按126元卖给戴龙由。在京郊顺着这条垅沟捡豆包的人还不少,他们用三全冒充湾仔码头后,再将散装的低廉水饺装进三全包装。京郊一个被圈内称为“三全加工点”的人,一次从三全厂家订购500公斤散装水饺,然后自己包装批发,他每斤赚的钱比厂家还多。
“你这生产日期模糊不清啊!”戴龙由不满意地说着,然后用大拇指使劲一抹,日期被擦掉了。
“没事!真品也这样。”莫二球说。
下午3点,莫二球的饺子还没改完包装,石景山二批打来电话,“你的货还送不送?你要是不送,我可跟别人要了。”戴龙由慌忙说:“哥哥呀,我正在装车呢,一会儿就到你那儿了。”
“货你可得弄好了,二批是咱衣食父母,得罪不起。”戴龙由挂断电话,转身对莫二球说。
“你就卖你的吧,生产这块你放心,我都干五六年了。”
“要确保质量,我每箱再给你加两元钱。”
“放心吧,咱干事是纯爷们儿。”
“你赶紧封口吧,过半个小时就走,能拉多少是多少。”他担心二批变卦。
把水饺送到石景山时,二批正在出库。
“哥哥呀,我拉来26箱,大白菜的不够了,我多拉来两箱小湾仔码头。这货好卖,市场上老断货。”戴龙由嘻皮笑脸地说。
“没卖过,多少钱给我?”二批看了他一眼问。
“200。”
“好像196。你又蒙我,想挣我一包烟钱?记住了,196,以后不会少要你的货。”二批笑着说。
“好好,我一分钱也不挣你的。要不是公司的车,公司的油,我给你送货还不赔得短裤都买不起啊,不过没事,反正我不穿那玩意儿。”戴龙由得便宜卖乖地说。
老板拆开箱子看了看,转身对两个穿棉裤的库工说:“出完货,赶紧给他卸货,”又转头对戴龙由说,“先把冰棍钱给你结了,饺子等下回再结,钱不够了。”
戴龙由心里一阵窃喜,不,狂喜!这买卖太做得了,这么一转手就是1144元,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不,是钱袋子!
“你那儿有三全和思念吗?”二批问道。
“有啊!你要多少?”戴龙由眼前一亮,精神抖擞地问。
“别给我来二号。市场到处都是二号。二号一看包装就知道了,蒋雯丽的头发不逼真。你一定要给我送真的,假的不给你结账。”
“我帮你找找,价格合适就给你拉过来。我先走,明天再给你电话。”戴龙由心虚地说。
戴龙由明白了,同样是二号,卖水饺跟卖冰棍不同,卖冰棍要明确告诉二批是二号,卖水饺绝对不能让二批知道是二号。也就是说,卖二号冰棍他必须跟二批合伙唬弄消费者,卖二号水饺他却要骗二批了。卖二号水饺比二号冰棍难多了,不仅口感和味道要特别逼近,而且包装还要绝对逼真,否则就会被懂行的二批识破。
“你尽快给我送过来,饺子的旺季快到了,去年卖了不少,我今年只跟你要货,不找他人了。”那位二批叮嘱道。
“哥哥呀,你就放心吧。”戴龙由说着走出来。
“呱呱”,天上飞过黑压压一大片乌鸦,叫声不大,听起来却有点儿惊心动魄。他抬头目送那群渐然远去的昏鸦,感到有点扫兴,甚至晦气。他吐口唾沫,骂了一句,钻进车里,急忙给莫二球打电话,让他想法进几十箱正品的三全和思念,给二批送过来,好把这笔账结回去。
“湾仔码头最好卖的六个品种,我这儿全有,全市统一价172元一箱。”车一离开石景山,戴龙由望着渐渐昏暗的车外,握着手机轮番轰炸二批。二批回应不热,有的说卖饺子的季节没到,有的说库房的冰棍太多,没地方存放饺子,过几天再说。只有大兴的二批要45箱,有毛就不秃,45箱还能赚1710元不是?那点儿汽油钱算个毛!想到此,他得意地笑了。
“你怎么一箱冰棍都不卖了,还不抓紧时间挣钱过冬?”突然,接到郭子的电话。
“行了,改天上你家去。你冬天打算干什么呀?”他乐呵呵地问道。
“卖羊肉片,累死累活,不怎么挣钱。”郭子叹气道。
“我手里有湾仔码头,你卖吗?”
“你可别卖那玩意。去年差点儿就出事了,坑了好多二批,现在还有人找那几个×人呢。”
戴龙由敷衍几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给大兴送货出现一小插曲,差点翻了车。二批盯着包装箱看了好半天,“这箱子怎么这么新,不会是假的吧。你可别给我送假货,我这可是专供大超市的,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
戴龙由心头一惊,不过很快就镇静下来,满嘴跑舌头地说:“哥哥你放心。货绝对没问题,你卖不动都可以退给我,咱们谁跟谁呀,老关系不是?我骗谁也不会骗你呀!”他这么一说,二批也就给结了账。
晚上回家,他把两袋子钞票扔给梅子,“老婆,替我数数,看是多少钱。等你数完,我再告诉你赚了多少钱,保准吓你一大跳。”
梅子笑吟吟地接过钱袋,点了起来。过了好半天喊道:“老公,两个袋子的钱总共是17612块,我数了四遍。”
“不对啊,怎么多出20块?”戴龙由提过数了一遍,然后给大兴的二批打电话说,“哥哥,我在对账时发现你多给我20块,下回从货款里退回吧。”
钱虽然不多,却让对方很高兴,夸奖了戴龙由一番。
“老婆,我算账给你听,保准比听摇滚还快乐。”他挂断电话后,得意洋洋、兴致勃勃地对梅子说。
他拿起计算器,挺起将军肚,将翘着的食指重重地按在键上,“26箱,45箱,货款9088元……盈利2924。老婆,你说我牛×吗?”他仰起头问道。
“牛×!”梅子高兴地说。
戴龙由变得越来越油滑,满嘴谎话,巧舌如簧了。
“‘湾仔码头知道不?我每年都卖,上海一位管库的哥们儿从厂子里偷出来的。160一箱,正常批发172元。这货挣钱,旺季老断档。”他吞云吐雾地对年轻的二批小鳌说。
“旺季你可别不给货。”小鳌点头说道。
“放心。我历来主张有钱大家一块儿挣。北京这地儿富得流油,钱海去了,一个人哪挣得完?”
“货不会是假的吧?能让我先看看货吗?”小鳌还是有顾虑。
“不用看,绝对是真货。真要想骗你,看也没用,拿箱真的给你看看不就完了么?你放心,湾仔码头是送往大超市,卖给有钱人和有权人的,假货谁敢送?那些人的嘴刁着呢,吃出毛病还不整死你?”
“你还有什么?”小鳌信任地问道。
他给了小鳌一根“玉溪”,点着,说:“还有就是假货了,假思念,假三全和假冰棍。”
“今年开奥运,假货不好卖吧?”小鳌担心地说。
“在我眼里,任何时候都没有不好卖的货,就是一泡狗屎包装一下也能卖出去。利润大了,谁都会抢。你说说,哪个二批不卖假货?包括那些大的代理商,都是他妈靠卖假货发的家!这也不能怪他们,要怨只能怨社会,哪都认钱不认人!记住了,咱们都是外地来的年轻人,在北京没根,投靠谁都投靠不上,只有投靠钱了!”他把郭子的理论给小鳌讲一遍。
小鳌被唬蒙了,跑出很远之后打来电话订了26箱湾仔码头。
这钱太好赚了,像自来水管突然破裂,水一个劲儿地往外蹿。他粗略算了一下,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就赚了8000多元钱,按此赚下去,还不发得一塌糊涂?
“湾仔码头简直就是厂家给我们创的品牌!”戴龙由摇头晃脑,得意忘形地对莫二球说。
乐极生悲,9月份湾仔码头换了新包装,没几天大兴二批来电话:“小戴,顾客说你送的大白菜馅的‘湾仔码头味道不对,认为是假货。”
“唉呀,我说哥哥呀,这很正常,搞过食品加工的都知道,每次配料都会有细微差别。”戴龙由顺嘴胡诌。
“那顾客是有钱人,老买这种水饺吃,不会没事找事儿的。”
“那可能是产品出厂时间长了,‘湾仔码头现在已经换了新包装,不行我给你调换一下,换后顾客就不会再有意见了。”他找坡下驴地说道。
他用一号换回二号,并退还了上次多付的20元钱,取得了二批的信任,转手又将退回来的货给了老实本分的刘敏。
“小戴,有好几家超市说你的货是假的,上面的生产日期一刮就掉。”没过几天,刘敏着火上房似的打来电话。
戴龙由已修炼得临危不乱,神情自若,他去后先拆开两袋水饺煮给刘敏和某冷品公司下来走访的业务代表吃,那两袋中有一袋是二号,另一袋是新包装的一号。他在卖二号时,也会夹带一号,不过一号的品种都是二号中所没有的,否则容易穿帮。
刘敏尝过两种饺子后,脸上的疑云淡了。不知是吃人的嘴短,还是饺子真的好吃,抑或二者皆有,那位业务代表吃后连声说,“好吃,好吃。这饺子这么好吃,就算是假的也没问题。再说,造假的哪能做得出这么好吃的饺子。”
刘敏听后疑云散了,好心好意地对戴龙由说:“你可千万别跟郭子打交道……你进货一定要仔细检查,千万别让别人把你骗了,现在的人都爱蒙人。”
她哪里知道戴龙由没有让人骗,自己却让他骗了!
他望着她,愧疚在内心深处泛滥着,这么好的人,待人这么实诚,我骗谁也不该骗她啊!他恨不得打自己几记耳光。感觉是时光的漂浮物,哪怕被感觉折磨得寻死觅活,痛不欲生,转眼间就会荡然无存。“好了伤疤忘了痛”、“记吃不记打”将永远伴随着人类。出门后,戴龙由不禁想到,刘敏老实厚道才好骗呢,自己不骗她骗谁?郭子、老杨那样的老狐狸自己骗得了么?不被他们骗就谢天谢地了!对不起啊,刘大姐!我现在太需要钱了,梅子又怀孕了,明年4月孩子就出生了。公司老板的儿媳妇在医院生孩子就花了一万多元的医疗费。孩子又不是布娃娃,一出生就要吃进口奶粉,要用“尿不湿”。一块“尿不湿”就要两块钱,一天要用20多块,每月就得一千多元钱!且不说将来上幼儿园,读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和上大学了,哪儿不得靠钱往上堆?
梅子这次怀孕后,戴龙由变了,把钱看得越来越重了,过去出门不管多远都打车去,现在买张公交IC卡,动不动就坐公交车;过去的“经得输”“斗地主”输个万八千的都不在乎,现在“经不得输”了,输个百八十元就打自己耳光,泪流满面地发誓再不玩了……
“旧包装的湾仔码头不能再卖了,你赶紧弄新包装吧。”一天,戴龙由对莫二球说。
几天后,莫二球领着两男一女找到春水鱼乐,巴掌大的超市被他们塞得满满的,戴龙由一是不愿意让梅子看莫二球,怕吓着她;二怕莫二球在超市顾客不敢进来,影响生意,他把这群鸟人领到水库边的小凉亭。
“龙哥,我们哥儿仨商量过,弄湾仔码头新包装,跟你一起干。小张说没你,他不干。”莫二球转脸问旁边的张大鳄,“是不是这样,小张?我跟制版的人挺熟,一万五就能搞定,订做两万个饺子托盘还要一万多元……”
“龙哥,你要是干,我就干。我没销路,只能卖点散装。我们每人出一万一把包装搞定了,按你卖货的速度,不到一个月就能赚回本来。饺子的旺季马上就到了,这事我特清楚。”张大鳄说。
“对,对,龙哥,我们跟你干。”那几个人众星捧月似的对戴龙由说。
多少年来,人都在嘲笑乌鸦为几句赞美丢掉了嘴里的肥肉,其实这一经典的寓言每时每刻都在人间重演。
“好,我先拿6000,小张拿6000,先把新包装弄回来再说。”戴龙由豪气冲天地说。
10月初,雄县送来新版的小样,莫二球举起来左看右看,最后像扎了吗啡似的兴奋不已地说:“不错,99%接近真的。”说完,他又拿到超市试扫一下条码,然后订了八个品种各3000箱的包装。
他们要造2.4万箱二号水饺,数量庞大,为了安全起见,决定在其他偏僻地方另租一间冷库。
他们分别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冷库。戴龙由突然想起李爱兰,她家有一闲置的冷库。他把莫二球等人领到她家。她家人得知他们租库造假,要价特别高,年租金22000。莫二球等人直摇脑袋,戴龙由悄悄对他们说,“她这人特别能张罗,每月起码能卖出去100箱饺子,就是126元批给她,我们还能赚8000多……”
莫二球听了,沉吟不语。临走时,他偷偷在她家墙上留下了自己手机号。李爱兰心领神会,很快就跟他接上了头。他不仅背着戴龙由把旧包装的水饺卖给她,还游说她出3万元入伙。不管怎么说李爱兰也是个买卖人,哪里那么好骗?
莫二球像只狐狸在树下蹲得腿麻腰痛也不见肥肉掉下来,只好请戴龙由帮忙。
知李爱兰者,戴龙由也。他知道李爱兰的致命弱点是爱占便宜,一把瓜子,一块糖果的小便宜都不放过,如见暴利肯定入瓮。
“她可是一毛不拔的铁母鸡,想让她出3万元钱没那么容易。不过,你们要是跟她说不跟我合作,跟她合作,她肯定会给我打电话,要我订她的货。我要是跟她要200箱货,她一算能赚1万多元,肯定会出资入伙。”他胸有成竹地说。
不出所料,两天后李爱兰打来电话说,“小戴,莫二球让我出3万元钱,我怕他们把钱卷跑了。”
“李大姐,这点你就放心吧,饺子销售旺季马上就到了,他们在包装上已经投了10多万元,哪会拿你那点儿钱跑了呢?不过,你可不能轻易把钱给他们,你要跟莫二球签合同,跟他要身份证复印件,另外还让他带你去看他的另外三处库房。我实在是没办法,媳妇怀孕了,拿不出那么多钱,要不谁舍得这么一块肥肉?湾仔码头好卖,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保证货好,你能按140元供货,我一天少说也能给你卖几百箱。”戴龙由忽悠道。
李爱兰跟在学校教书的丈夫商量,没想到他坚决不同意。她怎么能眼睁睁地放弃那一天万八千元的利润?她背着丈夫在外边借了3万元钱给了莫二球,并跟他草签一纸合同:
“李爱兰提前支付3万货款给莫二球作为周转资金。莫二球按每箱130元供给李爱兰‘湾仔码头,直到3月27日。在这一期间,可以一次性拉1万元的货不给结账,李爱兰在此期间不得撤回资金。合同到期,莫二球多给5000作为答谢。李爱兰如果没卖够货中途退出,所拉的货按市场价结算。”
“那老娘们儿想跟我玩,累死她!她要是没卖够3万元的货,她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她要是卖了3万元的货,咱们从中赚一大笔钱,我们怎么的都不亏。”签完合同,莫二球得意忘形地跟戴龙由说。
尽管戴龙由挺烦李爱兰处处占便宜的劲儿,可是她的钱也来之不易啊,风里来雨里去,哪怕身体不适懒于动弹,也要爬起来取货送货。再说,一把瓜籽、一块糖果,她都那么在意,3万元钱要是被他们骗去了,对她来说那是多大的灾难?他动了恻隐之心,在没签合同之前,他偷偷给她打电话,“李大姐,他们不可靠,你别给他们钱。他们是谁你都不清楚。钱要是被骗去了,你可别来找我。”
“我没给他们钱。湾仔码头你还卖吗?莫二球给我160元一箱。我负责送货,汽油钱什么的你都不用管,挣钱俩人平分,怎么样?”
她跟我不说实话也就罢了,还对我这么黑,明明130元进的货,按160元的价给我不说,我赚钱她还要再分一半儿!算了,算了,这种人实在不值得同情。不管她了,她又不是孩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反正骗的又不是我的钱。继而一想,可别莫二球他们牵驴,我拔橛子啊。他们说跑就跑了,我可在这儿有超市,万一出事,她还得来找我。不行,我还得告诉她别给钱。
天冷了,包装迟迟没出来,他有点着急,没事儿就去水库边转悠。一天,碰到李爱兰,他说:“你还没给他们钱吧?千万别给,出了问题我可不管。”
“还没给呢,不能给他,他们要是跑了就找不着了。对了,他们现在按155元一箱给我货,我按160元一箱给你,你卖吗?”
又过几天,李爱兰连续给他打好几个电话,说的都是一句话:“我按150元一箱给你,你赶紧帮我卖点儿吧!”
“卖,你给我送来100箱吧!”当他接到第N个电话时,气恼地说。
他知道新的包装还未到,莫二球没货给她。可是,她却不知底细,欣喜若狂地催莫二球要货:“我的货款已经给你了,你怎么还不给我货?我这儿有一大客户要100箱!”
“你急我比你还急呢,还有几天就到12月了,要货的电话都把我的手机打爆了,我都快被催疯了。”莫二球说。
他确实够急的了,眼看着饺子销售的旺季就要到了,他这还万事俱备,只欠包装。印刷商不讲信用,莫二球先后已交25000元,对方却说想要成品还得再交1万元钱。现在连白道红道的人都不讲信用了,还想指望这些垃圾和人渣讲信用么?莫二球被逼急了,开车到雄县,连骗带唬拉回点儿包装,只有三个品种:大白菜的、韭菜的和三鲜的。
莫二球他们很快炮制出第一批二号,戴龙由怕首战失利,惹出麻烦,提出按“半真半假”送货,即三个品种的假货,三个品种的正品。第一批货以每箱140元的价格卖给了小鳌,真假各15箱。
没想到,送货的小鳌还没等回来,二批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你送的货有假的,生产日期一刮就掉。”
小鳌惶不安地给戴龙由打电话。戴龙由急忙领着莫二球赶了过去。当他们到时,早已泾渭分明,真假货各自堆放在一起。
“你们看看,看看……”那二批拿出一袋二号,用手指一抹,生产日期没了。
戴龙由拆开一箱看看,包装上的日期模模糊糊,犹如美眉的漂亮脸蛋生出一溜黑斑。
“你们也真敢糊弄!把假货拉走,罚你们500元,让你们长点记性。不然,一箱货也别想拉,货款也甭想要。”
戴龙由和莫二球这回是蚂蚱眼睛———长长了。他们只好认罚,经一番商讨之后,交了200元罚款,“半真”留下了,“半假”拉回来了。他又憋气又窝火,跟莫二球大发脾气:“你是怎么搞的?生产日期搞得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你那张×脸!”
“没事儿,吐上点唾沫就擦不掉了。”莫二球满不在乎地说。
“那你去跟二批解释吧,告诉他先吐口唾沫然后再擦!”戴龙由气急败坏地说。
他妈的,这让我在二批中怎么混?他越想越来气。听张大鳄说,他们当年用特别廉价的饺子冒充“湾仔码头”,顾客纷纷投诉,超市拒绝给二批结账,南三环的二批老高的15万货款要不回来,急得号啕大哭。张大鳄很有成就感地说:“可是40多岁的纯爷们儿啊!”
另一同伙人说,“这算个啥,当年我们欠电费,冷库被断了电,上千斤冻饺子都发霉变黑了,我们照样装袋卖了出去。”
这群没有人性的骗子!
第二天,戴龙由跟莫二球等人开车去了南三环,将3000个包装袋打印了刮不掉的生产日期。打印费花了210元,加油花了200元,莫二球和张大鳄都说没带钱,戴龙由只好自认倒霉,掏钱付了。生产日期的问题解决了,账面又出现了问题,19箱货不知去向,戴龙由的提货记录也被涂改了,分两次多加了16箱。他气愤不已,跟他们吵了一架。这一架让他认清了莫二球等人的本性,他们不仅跟老杨一路货色,甚至连老杨还不如。遇人不淑不共事,可是事已共了怎么办?他想起跟老杨合作的惨痛教训,提出退出,让他们将他先后投入的15000元返回8000元,宁肯赔7000元。
“退就退,要钱没有,只能给货。”莫二球说。
戴龙由是铁了心不跟他们合作了,几经谈判后,他咬着牙说:“你们给我5000现金,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给就给,不给就拉倒。”
莫二球他们害怕了,可是他们又不想给他钱,有事无事就来春水鱼乐看看。次数多了,戴龙由干脆避而不见了。
当人挖空心思地算计别人时,往往不知道自己也在他人的算计之中。莫二球机关算尽,结果百密一疏,正当他的二号卖得如火如荼之际,同居的女人将他的钱席卷一空,逃之夭夭。莫二球傻了,他只剩下两条腿撑着那一肚子屎了,对了,他还有那两只手。可是,他能拿自己那十个指头炮制二号水饺么?况且,他的手又不是熊掌,用他的话说,有钱的人嘴挑剔着呢,宁啃鸡爪也不啃他那疤疤癞癞的指头啊。
这时,李爱兰正卖得起劲,每天像蚂蚁搬家似的取货送货。突然发现那个不可一世的莫二球居然一无所有了。她从莫二球那儿提了85箱二号,他还欠她1.7万元。她像蚂蚁掉进了热锅里急得团团乱转,天天去找莫二球。
莫二球雪上加霜,有苦难言。他知道李爱兰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为稳住她,只好将新版包装袋押给她。不过,他是倒驴不倒架,对她威胁道:“这些袋子一个也不能少,少了我就要你的脑袋!”
四、《他在自首前接受采访》的博文发了出来,他的救赎日记也公之于众了。他接受了《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等媒体的采访,并一遍遍对记者重申:“我愿坐满刑期,我是该得到惩罚的,不想逃避!”
2009年的元旦犹如一列火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又风驰电掣地开过去,连站都没站一下。
冷品销售进入淡季后,戴龙由就闲赋在家,已无事可做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塑钢天花板,痛苦地回想起跟莫二球等人的合作,越想越气,痛悔不已。我为什么要跟莫二球那样的骗子搅在一起,为什么要利欲熏心,害人害己?不行,我要打电话自首,并举报莫二球等鸟人!他突然想起二号水饺的包装上印有投诉热线电话。他手里还有35箱二批退回来的二号水饺。他从床上爬起来,拆开一箱二号水饺,记下电话号码,跑到外边找一公用电话,拨通后竟然提示拨分机号,他迟疑片刻,放弃了。
他怕自己再去打牌,像去年那样输掉了全年的收入,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写起了自传体小说《我是农民》。他过去有过作家梦,写过五部网络小说,字数多达500多万,网上点击率将近200万次。
《我是农民》的前两章很快就写完了。他写了自己到北京后,不到两天那支施工队就稀里哗啦地散了伙。工友们扛着沉重的沮丧,持着26元钱的河北定州车票回株洲了。他和黄大姐、张大姐留了下来。几天后,黄大姐做起“无本生意”,一天能挣三五百元。张大姐破口大骂两天“不要脸的”之后,心绪黯然地对他说,“来北京一趟,不挣点儿钱哪有脸儿回去?再说,回株洲也找不到挣钱的地方,家里还有两个读书的孩子等钱用呢!”似乎在跟他商量,又像求得理解。“这世道我算看透了,女人只要舍得脸就能赚到钱!当今社会舍得脸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多我一个弱女子!”她愤愤地说,既像谴责这个世道,又像给自己找了一个“舍得脸”的理由。次日,张大姐步黄大姐的后尘。两个月后,张大姐从农村老家招来几个年轻靓丽的湘妹子,办起了“洗头房”。
他写了自己在餐馆打工,写了自己在文化公司做饭———那是他过得最好的日子,薪水低微,活儿轻快,给那三五位自由撰稿人烧饭。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文化人,第一次发现金钱之外的另一世界,也是第一次思索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他上了十多年学,老师教给他很多知识,却没教他怎么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他在那里不仅读了小说,写小说,还读了哲学社会科学的著作。他最欣赏的是哈维尔说的一句话:“如果我们不建设一个人性的、道德的、尊重智慧、精神和文化的国家,我们决不能建立一个基于法治的民主国家。”
文化公司的李老师说:“人应该有信仰。一个有信仰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相信了,去教堂接受了洗礼。他需要精神的力量,需要信仰的支撑,也需要在忏悔中洗去自己的罪孽,可是他不想做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罪孽时,惶恐不安,震惊不已。他虔诚地忏悔自己十二三岁有了性需求,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手淫,带领着全寝室的男生集体自慰;少年的“远大理想”是挣几麻袋的钱,包一大群二奶;中专三年级欺骗父母弃学流浪,给毒品贩子拎包———保管毒品,跟地痞无赖抢劫、诈骗、偷摩托车、打群架、泡小姐……
他渴望洗去罪孽,获得新生,做一个有道德、有人性、有智慧、有精神追求的人。他高唱基督教歌曲,觉得那歌曲能净化自己的灵魂。后来文化公司的一位老师结了婚,他失了业———做饭的使命被新娘子接管了去,他在康迈利找到一份工作……
他写到了第三章,写不下去了。郭子给刘敏送羊肉片路过超市,进来坐坐。郭子劝他卖二号羊肉片,他断然拒绝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既然湿了鞋,不如洗个澡。”郭子轻松地说。
一日为盗,终生是贼。自己还有希望脱胎换骨成为好人么?他将二批退回来的35箱二号饺子卖给郭子10箱。那些货存放在超市的冰柜里,所有冰柜都塞得满满的,一天要耗七八度电,梅子磨叨好几次了。
郭子走后,他懊悔不已,自己不是发誓不再涉假,不再骗人,怎么又做上了?看来一个坏人想变成好人不那么容易。他回想当年在文化公司时,他是那么虔诚地忏悔,那么渴望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结果还是没经受住诱惑,干了贩假制假的事。他纳闷的是自己在贩假时,怎么就没有一点儿罪恶感呢?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北京制假贩假者多着呢,比你大的成千上万,比你小的上万成千,你算什么啊?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啦!”又有一种声音:“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想堕落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一千种原因!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二批坚决抵制假货,你没做到?”
他懊悔不已,自责不已,对自己失望不已。
“我拿什么拯救自己?拿什么?”他茫然了。
他在看电视连续剧《新大秦帝国》时,有一个情节把他震撼了,商鞅为了使新法执行下去,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新法的尊严。法律失去尊严还是法律么?他突然有种想像商鞅那样维护法律尊严的冲动。忏悔是不能拯救自己的,必须在法律惩罚之后,才能重新做人。他想到了自首,想把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公之于众。
他查询了一下,贩假金额超过5万将要被判处三至五年的徒刑。他算了一下自己卖假饺子的金额是4万多元,如果加上假冰棍就超过5万了。可是,自己坐牢了,梅子和孩子怎么办?他望着她那凸起的腹部犹豫了,退缩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属于自己,他可以放弃自由,却不能放弃责任。
他在网上浏览时,读到了三鹿奶粉的报道。他震惊了,造假怎么到了这种地步?不禁想起超市进货时误进的二号“奥利奥”饼干、二号口香糖和二号冰红茶……这样泛滥下去,食品安全哪还有保障?他想起怀孕的梅子,想起梅子怀的孩子,“如果我的孩子吃了毒奶粉怎么办?”他的心战栗了。
过去我们吃不上饭,现在我们不敢吃饭。食品安全问题越来越严峻了:鲜奶里加水容易被检测出来就加牛尿(牛尿里的蛋白质和矿物质含量很高,设备检测不出来);陈稻子加工不出新大米就在打磨时加石蜡;要想黑面粉变白添加增白剂和溴酸钾;要让牡蛎肉变大就用人尿来泡;想增加臭豆腐的臭味就用粪便腌制,堆起来发酵……
戴龙由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孩子在喊:“爸爸,给我买根冰棒回来。”面目狰狞的郭子递过来了那支白得人的“大布丁”,“孩子别吃!”他冲过去,想把郭子手里的冰棍打掉,可是怎么也打不掉,眼看着孩子就把那支冰棍接了过去。他一急,醒了,小超市被浓浓夜色淹没,梅子均匀的呼吸声在耳畔萦绕。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腹部,抚摸着他的孩子,他的血肉。孩子啊,爸爸拿什么保护你不受伤害?
他把《我是农民》改为《引火烧身》。他要直面自己的罪孽与丑陋,要在灵魂深处自责和忏悔,要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笔名———曼拉,意思是自己反省得太慢啦。慢去掉了竖心旁,可以时刻提醒自己过去失去过良心,无心才渴望有心。啦字去掉口字旁,告诫他不要再为过去辩解,不要再口是心非,听凭法律裁决。
郭子来电话说,饺子卖掉了,让他过去结账,他没去;李爱兰又找上门来,求他帮忙卖二号水饺,他拒绝了;潘家园的一个二批来电话,跟他要湾仔码头,他明确告诉他那是二号,从此他再不做了,劝对方也不要再做了;莫二球找上门来,想给他5000元钱,把那25箱饺子拉走,他拒绝了,将莫二球撵了出去……
他和梅子过了一个沉重又轻松、痛苦又欢喜的春节。他的《引火烧身》已写了10多万字,等写完他就去自首。他在日记中写道:“2009年是新的一年,我不愿意再让自己为了金钱而说假话,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在未知的将来,我虔诚地为过去忏悔,阿门!”
2月10日,戴龙由的自传体小说将要杀青了,自首的日子逼近了。他心里矛盾重重,自首的原因只有一个,不自首的理由有许多,它们在脑子里争吵不休:
戴龙由,你自首了,那些二批怎么办?难道让他们也去自首么?你的假货卖给了他们,他们批给了超市。他们要是知道被你骗了,会原谅你吗?退一万步,就算他们原谅了你了,你还有脸见他们么?你别自首了,这份收入丰厚的工作来之不易!
孩子,你千万别干那蠢事啊,为了你读书,家里不仅卖掉了唯一的耕牛,我和你爸还反目成仇,至今分居两地。你的书没读下来已经让娘很失望,很伤心了,再被抓进监狱,成了阶下囚,娘的脊梁骨还不被村里人戳破?你还让娘活不活了?
爸爸,我还有3个月就出生了,你不想等在产房外边听到我的第一声啼哭么?再说,你要坐牢了,我和妈妈怎么活?你明知道国产奶粉吃不得,进口奶粉那么贵,你坐牢我吃什么?
……
他从来没这么软弱,这么没有主见。他感到最对不起的就是梅子。他们是2007年3月认识的。他和她哥想合伙开一家冷品二批缺少帮手,她哥就把在广东打工的她叫了过来。开张不到一个月,她哥就不干了,她却留了下来。他们是新化县的老乡,不过两个村子相距很远,有三四个小时车程。她是苦出身,小时候家里穷,她连小学都没读完,16岁就去广东打工了。她每挣400元,寄给家里300元。25岁了,还没成家,没有男友。没想到,他竟爱上了这个“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淡淡的眉毛,一个十足的柳无眉”。汪洋中的两只舢舨拴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2007年冬季,他打牌输掉了一年的收入,甚至把超市进货的钱都输没了。她一遍遍地流泪苦劝,他知道自己错了,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她一次次赌气去西客站,想离开他,回湖南农村老家。他一次次去西客站把她接回来。她绝望了,真想走了,她买好了车票,躲在西客站的角落悲伤欲绝地哭泣。他发现她真的走了,他的心被掏空了,疯了似的打车赶到西客站,候车室乱窜几圈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他的心像台风中的舢舨失控了,泪水像暴雨直泻而下。在他失魂落魄地要往回走的一刹那,他看见在角落里埋头哭着的梅子,他欣喜若狂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俩人抱头痛哭起来。往回走时,她心疼地说:“老公别再玩牌了,否则退票都能把咱们退穷了。”他被她逗笑了。她又说:“老公,别再玩牌了,我今年给你生一对双胞胎。我姐生的就是龙凤胎。”他又被她感动了,感动得一塌糊涂。
每人都有选择幸福的权利,每人是否也有选择痛苦的权利?幸福像流入水中的清泉,会扩散的;痛苦像污水,也会污染他人的心灵。他打电话给一位尊重的老师,请教自己该怎么办。
老师问道:“你卖的饺子有没有人吃出事?”
“没有。既没人吃死,也没人吃坏。”
“没有后果那就算了,今后不干就是了,自首干什么?”老师说。
他觉得老师没有答对这道选择题,又给一个发小打电话求助。没想到发小也建议他不要自首,说如他在北京混不下去就回家种地,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是啊,回家种地再苦、再累也比坐牢强。坐了牢就像郭子那样成为劳改释放人员,就有了永远洗不掉的污点。放自己一马吧,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不,不行,他是有良心的人了,要尊重自己的良心就必须干有良心的事,否则将会失去良心!有良心的人哪怕坐牢也是好人,没良心的人就是不坐牢也是恶人。他要做个好人,要做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
他在矛盾的漩涡中挣扎着,一次次逼自己选择自首,又一次次被各种风浪打回原点,重新选择……
他意识到仅凭自己的能力是完不成这一艰难选择的,必须借助外力。他把自己贩假的事和想自首的事跟一位敬重的博友说了,得到了博友的支持。
梅子一直不知道他贩假的事,他是在博友采访的前夜告诉梅子的。她吃惊地望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终于明白冰柜的饺子是怎么回事儿,明白了为什么一提他就发火。一次,顾客看到饺子要买,她打电话问他价钱,他说不卖。她生气地说,“人家要买,你干吗不卖?”他恼然吼道:“我的事情你别管。我说不能卖就不能卖!”
春水鱼乐是他留给自己的一块净土,只要在货架上发现二号,他就会撤下来,或退回去,或扔掉。
他告诉她,他贩假的事在博客上曝光后,他就去自首,将会被判处三至五年徒刑。
“孩子恐怕要你一个人抚养了。”他无限愧疚地对她说。
“你知道这些还卖假货!”她气恼地质问道。
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没这么气恼过,即便他打牌输光家里的钱。
“这还不是被生活逼的!等孩子出生了,干什么都需要钱,国产的奶粉敢给他吃么,还不是得吃国外的?”他低声狡辩着。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连一罐让百姓放心的奶粉都生产不出来,GDP就是上了天又有什么用?人人都实现戴龙由童年的理想———拥有几麻袋钞票,每天像行走地雷阵似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会幸福么?
“你知道这些,怎么还去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被他的话所激怒。
梅子没有文化,可是她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初到广东打工时,有一天早晨,她连吃早餐的钱都没有了,要饥肠辘辘地打工去。这时,她却意外地捡到500元钱。她没拿钱去吃早餐,而是还给了找到的失主。老乡们都责怪她傻。她说,我宁做傻事,也不做缺德事。在超市卖货,难免会收到假钞,她把收来的几百元的假钞存放在一个盒子里,哪怕手里再没钱也不拿出去花掉。
“你要自首就尽早去吧。”她对他说。
“我要坐牢了,将留给你和孩子一个漫长的没钱的苦日子,你不怕么?”他试探地问一句。
“你就别操心了,先管好你自己吧。”
她说完就上床了,躺下后又嘀咕了几句,他没有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也没有问。
夜静静的,偶有车路过,简易房随着车声震动一会儿,又恢复沉寂。戴龙由在电脑旁继续写《引火烧身》,他恨不得一下子把它写完。他感觉疲惫不堪,很想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睡一会儿,思维却像清泉流淌着。梅子又说梦话了,时断时续,极其轻微,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她做的肯定不会是好梦。他已连续多日噩梦连连了,有时怕做噩梦,一个梦醒来后,他就不再睡了,爬起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回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想他自首的事情。
“我宁愿自己以身献法,不愿苟且偷生。我跟自己斗争的目的,是让自己的人性彻底回归。”他在日记中写道。
不论多么漫长,夜都终究要过去,天亮时他爬上床,又把手放在梅子的腹部,感受一下孩子的胎动。为了下一代也要自首。人不能活在一个为了金钱而放弃一切的日子,你骗我,我骗你;你卖我假货,我卖你二号,互相欺骗,伤害到何时是个头?下一代还怎么生存?
博友的《他在自首前接受采访》的博文发了出来,他的救赎日记也在“曼拉的博客”上公之于众了。网上反响强烈,记者纷纷打电话要采访他。他拒绝了好友的劝阻,接受了《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等媒体的采访。他一遍遍对记者重申:“我愿坐满刑期,我是该得到惩罚的,不想逃避!”
五、戴龙由终于从一个只想赚几麻袋钱的老百姓变成了守法的公民,这一转变就像蛹变成蝴蝶,是艰难的、痛苦的。他说:“有社会责任感的老百姓都是公民,那些尚对身边事漠不关心的国民都是老百姓。”他要做个公民。
戴龙由离家自首的那一刻,她就认定他回不来了。她想送送他,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没登记结婚,他也是自己的丈夫;虽然孩子没有降生,他们也有了共同骨肉。可是,她是一个弱女子,实在没勇气看着他从自己的视野淡去。当他的脚步在超市消失时,她捂着脸趴在柜台上哭了。
“他要坐牢了,我跟孩子怎么办?”这一在心头盘桓多日的无解难题又冒了出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求解。
“你不要担心,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可能罚点款就没事了。”记者离去前对她安慰道。
小时去医院打针时,妈妈说:“扎针就像蚊子叮一下,一点儿都不疼。”她上当了。她没想过蚊子会有针头那么长的口器。现在她是成年人,怎么会相信这种劝慰?
梅子悲痛欲绝地哭了一个多小时,悲愁、忧伤和牵挂还是没被泪水冲淡。来买东西的顾客见她哭得天昏地暗,无不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打量着她,搞得她很难为情。
她索性把脏衣服统统都泡上了,抱着洗衣盆埋头洗了起来,似乎想把痛苦和烦恼搓碎,洗去,冲走。可是,衣服洗干净了,悲伤又袭上心头,泪水涌了出来,只好停下来哭一会儿。她就这样洗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洗一会儿,那些衣服就干净了。
电话响了,是“冰点周刊”的记者打来的,他说:“嫂子,你别担心,再过一会儿就有结果了。你别哭,哭对孩子不好……”
梅子“哦哦”地应着,泣不成声。
国家工商总局。那位处长被戴龙由感动了,称赞他是一个有良心的公民。这话让他很是受用,紧张的心情一下子缓和了许多。处长又给他倒杯热水,他又被温暖得一塌糊涂。
处长说,他还需要去北京市工商局自首,他是在北京地区制假贩假的,要由北京市工商局来调查处理。处长看了看表说,哦,四点半了,你这时赶过去已来不及,你明天去吧。
“我怕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强,明早起来改变主意逃跑了。您能不能给他们打个电话,请他们晚下班一会儿,等我一下?”戴龙由急切地说道。
他已被自首折磨得撑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就了结了,该判刑判刑,该罚款罚款。
官员爽快地答应了。
当他和记者赶到北京市工商局时已将近5时。还好,那位处长打过电话,这边有了安排。
戴龙由走出北京市工商局的大楼时,暮色苍茫,街灯闪烁,车水马龙。
前所未有的轻松袭遍他的全身,同时又伴有莫名的失落。他原以为自首之后就被关进看守所了,没料到竟让他回家等候调查处理。他和记者聊了一会儿,各自散去。“冰点周刊”记者突然折身追上来,叮嘱他给梅子打个电话,免得她惦念。
梅子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苍黄化为昏暗,她拿起电话想打给他,又怕给他添麻烦,悄悄地放下了。电话放下了,心却揪了起来,难道他真就被扣下了,难道真的回不来了?从今往后,这爿超市就她一个人了么?题解只有两个:是与不是。哪个她都无法确定。过一会儿,她又拿起电话,号拨了一半,放弃了。她将电话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天就这样黑了,她的希望隐含在夜色中,变得星星点点。
她实在熬不住了,终于摁下了他手机号的最后一位数。她紧张得不得了,要是关机或不通咋办?上哪儿去找他呢?工商局还是公安局,抑或是法院?她连它们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嘟……”电话挂通了,悬着的心像成熟的果掉了下去,看来他还没剃光头穿上马夹。他会不会还在自首呢?她又蒙了,不知该挂断还是等待……
正在她握着电话不知所措时,话筒传来戴龙由的声音:“老婆,我没事了……在公交车上呢,一会儿就到家了。”
过了半个小时,自首后的戴龙由走了进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转身给他倒杯水,端了过去。他看看那杯水,知道她很欣慰,她平时只给他倒白开水,这杯是茶水。
自首后的戴龙由体味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没有其他选择了,不再为逃跑而焦虑和烦恼了。
《中国青年报》《北京青年报》《新周刊》等报刊和央视的“经济与法”“讲述”“新闻调查”等栏目都对戴龙由进行了报道。他的自首在国内引起了很大反响,网友纷纷发表评论:
“好样的,支持你,希望你顽强地走下去,愿你家人平安!”
“看了一晚上你的博客,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假冒伪劣,制假售假,你能站出来,说出真话,佩服你!”
“在当今中国假冒伪劣的东西太多了,中国商人没良知的人太多,佩服你面对错误的勇气,我们支持你!”
“男子汉就是要这样,敢作敢当!如果我是你即将出生的孩子,我一定会为有这么一个做错事却勇于承认的父亲而骄傲的!”
戴龙由在网上回复,“要想他人善良,必须自己先善良;要想他人忏悔,必须先自己忏悔;要想别人不为恶,首先自己要对得起良心,只有这样社会才会真正地干净。”
有人说戴龙由是在作秀,在炒作自己。他没有回复,有人替他反驳道:“你会冒着罚款、坐牢的危险炒作自己么?”
最让他感动的是有一网友说,如果他入狱的话,愿意帮忙他照顾梅子和孩子。在制假贩假时,那些合伙人都在算计他,欺骗他;自首后,他却找到人间的真情。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决心一定要自首到底,绝不反悔。在家等待的日子,他配合工商局调查取证,主动上交了110袋二号水饺。一位工商执法人员说,“中国人要是都像你这样就好了。”他清楚他说的是现在这样,要是像贩假时那样就糟了。为配合打假,戴龙由在早市上花60元钱买了三条假香烟作为证据,有软金红塔山、真龙和蓝国宾;他从郭子嘴里套出二号羔羊肉片是用老母猪肉、死猪肉和羊油炮制的……他一一向工商局举报了。
2月26日,在他的陪同下,李爱兰向北京市工商局海淀分局自首了。在自首前,她惶恐地问他:“厕所在哪儿?我得先上个厕所,别到时候吓出尿来了。以后就是打死我也不卖假货了。”在央视采访时,她真诚地说,“这是件丢脸的事情,我说出来,只想用话来监督自己,以后绝不再卖假货了。只要发现我身边的人在卖假货,一定会劝导他们,卖假货最终害人害己。”
可是,戴龙由自首了,李爱兰自首了,假货没有减少,它们像污水和废气排放到京城。
五环之外的边缘地区不知隐藏着多少造假作坊和售假商贩,他们像一群蚊蝇包围着北京,算计着北京,欺弄着北京,败坏着北京。其实岂止是北京,全国各大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岂止食品行业,哪个领域还有没被造假浸染过的净土?无论政府统计数字、权威机构出具的证明、税务发票、国家级课题、高科技芯片,还是食品药品、病例病史、新闻报道、假军车牌照等等。我们所有人都是造假的受害者,都有权利有理由谴责和声讨造假;我们每个人又都是造假的参与者,或多或少,或大或小,不论贩夫走卒、脸朝黄土的农民、跪在地上的乞丐,还是高官显贵、专家学者、亿万富翁,有谁能跟造假完全没有干系?
等待是一种煎熬,他如坐针毡,寝食不安,烟一包接一包地吸,吸得他不停地咳嗽,痰里的血丝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积蓄花光了,他把超市兑掉了,把家搬到租金低廉的偏僻村子。让他欣慰的是梅子生了一个男孩,他想给儿子取名为“民生”。
6月4日,戴龙由终于等来北京市工商局海淀分局的处理决定,由于莫二球和老杨等人找不到,无法认定戴龙由交代的情况是否属实,仅对110袋假饺子进行了处罚,罚款962.5元。
海淀工商分局食品科的负责人说:“对于你的行为,我们是赞赏的。我们也是人,也要吃东西,也会从人的角度去看待你的问题。罚款,我们已经降到了最低。你的情况,我们都清楚,能少罚你一块钱就少罚你一块钱,怎么着也得顾及你要给孩子买奶粉。谁都不愿意在你站出来检举自己后,一棍子将你打死。”
戴龙由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本来已作好了被罚个倾家荡产,然后坐牢的准备,没想到政府却给予自己如此宽大的处理。
提起自首的得失,戴龙由真诚地说:“如果我当初不去自首,也许就会在另一次的诱惑面前,再次违背良心去牟取暴利。要做个好人,我只能这么告诉所有关注我自首事件的公民。”
几个月前,央视记者柴静在采访他时问道:“你怎么区分公民和老百姓?”
他回答:“有社会责任感的老百姓都是公民,那些尚对身边事漠不关心的国民都是老百姓。”
他还真诚地说,“再也别生活在你害我,我害你的社会里了,干净的生活是我想要的,肯定也是全体国民所想要的。”
戴龙由终于从一个只想赚几麻袋钱的老百姓变成了守法的公民。
他这一转变就像蛹变成蝴蝶,是艰难的、痛苦的。在社会上,像他这样制假贩假的人多如牛毛,我们从他的蜕变中既能体味到欣慰,也能感受忧虑,同时也会深思,他的人生像一叶刀片,给我们剖下一个社会的病理切片,让我们发现了许多病变的原因,有家庭的,有社会的,有政府的,有教育的,也有法制的……
(文中李爱兰、郭子、莫二球为化名)
作者简介:
朱晓军,男,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浙江理工大学教授,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当代》等期刊发表作品约300万字,出版有报告文学《一个医生的救赎》《大荒羁旅》等6部,发表在本刊的《天使在作战》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荣誉奖、中国改革开放优秀报告文学奖等奖项,发表在本刊的《留守在北大荒的知青》荣获浙江省“2006～2008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
责任编辑师力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