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道鼠道人行道
2009-01-21孙春平
北方大学法律专业毕业的苏小眯,来到学兄加男友所在的城市,找不到工作,就在消协门口守株待兔。第三天午后,苏小眯就捡到一只撞晕了头的“兔子”———这是市二中秦老师手中的一张作废代金券。苏小眯却不服气,她执意要将过期的代金券变成有效券,她能成功吗?
苏小眯走出北方大学校门后,来到了男朋友狄炜所在的城市北口。狄炜跟她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学的都是法律专业,但因比她年长两岁,也就提前两年毕了业,可谓校友加系友,学兄加男友,多种情谊聚一身。因有人际关系作后盾,狄炜回到北口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助理,眼下正信心十足地准备冲击司法资格考试,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挺知足。尤其是,分手这两年,狄炜的爱恋之火丝毫不熄,每天都有短信,一周最少两次电话,节假日还不辞辛苦去学校看她。不像大学里的多数恋人,毕业就是一道天河,牛郎织女遥遥相望再难团聚,那里有客观因素,也不乏主观移情。苏小眯对狄炜无可挑剔。
大学疯狂扩招,就像时下农人盲目种人参,产品名堂挺好听,却只卖个萝卜价,甚至还不如萝卜好卖。萝卜是家常菜,人参能一日三餐当菜吃吗?再加上世界金融危机,大学生走出校门,更不知该迈向哪里。狄炜说,来我这儿吧,有一弊便有一利,面包总会有的,还不怕两地分居了。下了火车,狄炜直接把苏小眯带进家门。狄炜的父亲母亲挺热情,忙着张罗饭菜,眼神却避闪,有时还小声嘀嘀咕咕。苏小眯看了家里的住房,很普通的两室一厅,问狄炜,带我到家来,咋住?狄炜坏笑说,老猫一屋,小鼠一穴。苏小眯杵了狄炜腰眼一拳,嗔道,胡说八道。狄炜说,那就按性别猫鼠混居,你跟我妈,我跟我爸。苏小眯说,这是一天两天的事吗?
亲亲热热吃过饭,苏小眯拉起拖箱,告辞出门。她先去找了一家简陋便宜的小旅店住下,又让狄炜快去帮她租房子,不怕远,不怕偏,只求便宜,能睡觉做饭就行。唉,苦读寒窗十六载,还得靠长辈供养,老爹老妈在老家山里顺着垄沟甩大汗,想想心里就酸疼。虽说狄炜拍着胸脯说别愁,但没成一家人,花那种钱心里能舒坦吗?
租到了住处就开始找工作。学法律的视野很宽阔,就业门路却狭窄。没权没势,公检法机关连想都别想,参加应聘考试也是陪绑。苏小眯买了一本北口市的电话簿,撕下律师事务所那一页,按照地址一家一家登门作自我介绍。但没用,管事的或微笑,或绷脸,动作却好似输进了同一程序,不是摇头就摆手。狄炜买了高档烟名牌酒,带她去自己所在的事务所主任家。主任挺客气,笑着问,小狄,你来替我当主任,你看这事我该怎么办?狄炜赔笑说,先让她在咱们所里当助理,或者搞内勤,只干活不拿报酬都没意见,等她日后考下律师证再拿案子。主任说,只劳不酬,在法律上就说不通,眼下最多的案子就是维权,你让我知法犯法呀?再说,你看咱们那几间办公室,挤得连再放一张桌子都难了,哪还缺助理和内勤?想了想,主任又说,依我看,与其给别人当助理,还不如让她直接打官司,官司不见得大,但只要打出名堂,打出影响,一炮响了,效果一样,咱的小鸡窝还未必能留下这只金凤凰呢。
苏小眯知道主任在搪塞,心里颓丧,直为那好烟好酒可惜。两人走出主任家,狄炜却兴奋,说没白来,真没白来,这叫仙人指路懂不懂?从今天起,咱俩就琢磨打官司,学那黄鼠狼,屁不在大,先臭人个倒仰再说。苏小眯赌气地说,我跟你打,先告你个骗财又骗色!狄炜笑说,我的充足证据是,你是飞蛾扑火,自己冲过来的。苏小眯说,人家心里都憋屈死了,你还有心嘻皮笑脸。狄炜说,别急嘛,这两天,你哪儿也别跑,买几份晚报晨报,好好看,多动脑子想一想。我呢,革命生产两不误,也替你想,不信石疙瘩里蹦不出一只大闹天宫的猴子来。苏小眯恨得捶他,你才猴子呢。
苏小眯在蜗居里窝了两天,憋得脑仁子疼。晚报晨报上的社会新闻不少,有人驾车撞人逃逸,有人为离婚分割家庭财产以死相逼,还有人为医疗事故四处奔波,可哪个事能跟自己沾上边呀?到了第三天上午,狄炜跑了来,二话不说,拉起苏小眯就往外走,挤公共汽车直奔了市工商局。到了大楼外,狄炜说,进楼门一楼往右拐,第五个门就是市消费者协会,那里成天有人讨公道。你进去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专往别人身后躲,尽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但要学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马上与阿庆同志手机联系。苏小眯问,那你去干什么呀?狄炜说,我所里还有案子。再说,我在北口,知名人士算不上,但这张帅哥脸却人见人爱过目难忘,真要被人认出来,那就万事皆休,歇菜了。这事不能唱二人转,还是单出头。
苏小眯独自走进了市工商局大楼。消协只有两间办公室,一间门紧闭,有人敲也没人应,但有时门也打开,或进去人或有人出来,都一脸的庄重神秘,看来猫着领导。紧挨着的一间则房门洞开,屋内两张办公桌,对摆着,各坐了一男一女接待投诉。来这里诉委屈的人不少,多是老头老太,桌前围个满登登。那位女士喊,请大家排队,按秩序来。投诉者排了队,队伍长尾巴样甩到了走廊,但只一会儿,又乱了,那女士再喊。投诉者多是为缺斤短两和假冒伪劣以次充好而来,工作人员听了情况验了商品,便把电话打出去,或喝令经营者马上赶过来,或叮嘱顾客马上就去你那里,务请好好接待妥善处理。也有电话里很强硬,投诉者很激烈的,于是便叫便吵,很是热闹一阵。苏小眯站在人群后,知道了那位男性工作人员打电话时自报老林,其他则没听出个子午卯酉,心里恨狄炜,哼,倒会巧安排人,把根棍子插在这儿,就算一根桩啦?我这根桩又有什么用?有排队的老太太问,姑娘,你是为啥事来的?苏小眯装作往走廊里看,说等我妈,她说要来,怎么还没到呢?好在消协像医院里的门诊部,患者来了,走了,流动性很大,医生也忙得没工夫往人群后面看。如果变成住院处,那就不好办了,还能让闲杂人总在这里卖呆儿看热闹呀,患者不说,医护人员也要驱赶了。
临近中午,消协清静了些,苏小眯去外面街上,吃了一碗朝鲜冷面,真的很好,便宜,充饥,还败火。为了多拖延一点时间,故意一根一根挑着吃,明知道服务员在对她翻白眼,也只装没看见。估计消协又该热闹了,便再返回去。到了午后四点多钟,消协的潮水又退下去,一无所获的苏小眯只好回了住处。两条腿站得溜酸,关键是心里烦躁,想想冷面馆里的白眼,堂堂大学毕业生,这算干什么呀!总算把狄炜等来了,狄炜看她没生火,拉她去外面吃。苏小眯不动,说我明天才不去当桩子了呢。狄炜说,那可不行,没你这桩子,肥硕的兔子跑来往哪儿撞?守株待兔,贵在坚持。苏小眯恨道,亏你整天跟着律师们混,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狄炜笑说,我要是当上大律师,就让你在家当全职太太侍候我了。但这个馊主意,却得到了真正大律师的点拨,人家说了,耐心守着吧,消协那地方,老虎豹子那样的珍稀动物守不着,但山鸡野兔笨野猪肯定是有的。苏小眯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去狩?狄炜说,人家张着大网挎着双筒猎枪,是专猎大家伙的,像这种垫牙小菜,人家不稀罕。
苏小眯是在第三天午后捡到那只撞晕了头的兔子的。投诉者是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清瘦,斯文,自报家门是市二高中的老师,姓秦。对林先生说教师节学校给每位老师发了一张代金券,可以去市里的一家品牌店选购一件衬衣。他当时仔细看过券,上面没有注明截止日期,因此就没着急。可他今天去了品牌店,售货员却说券过期了,还指着上面的一行手写字,说“签发日期9月9日至9月19日”就是期限。秦老师请出了经理,问券上哪里注明了有效期限?经理说,这签发日期是什么?秦老师说,签发日期不能代表有效期限,比如胡锦涛签署国家主席令,你总不能说他签署的当日那道命令就作废了吧?经理立了眼睛,说你扯上国家领导人干什么?秦老师说,我不过打个比方,说省长令市长令也一样,天无二日,大道归一。对话到了这个份上,女经理陡然在冷漠中增加了力度,柳眉倒竖,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说你少给我装文化人,转什么转!但凡是个人,也知道这纸片片上写的是什么!秦老师立刻迎着锋芒反击,说但凡是个人,也不会这么写!女经理一双杏眼瞪圆了,喝问,你怎么骂人?秦老师回道,是你不逊在先,我不过还以尔道!女经理转身就走,说那你就“道”吧!这张券,到了我这儿,就是一张废纸,休想买走任何东西!
苏小眯眼看着那位秦老师在讲述这件事时,有声有色,宛若评书,还伴着手势,声音却越来越大,气也越喘越粗,拿券的手都抖起来,说二三百元的衬衣事小,争辩出个是非理大。这世界,总不能没了起码的公平!林先生接券在手,认真看了,口气温和地说,老同志,气大伤身,健康要紧,您就别追究什么字眼了吧。这个券,虽说不太规范,但意思还是明确的,百分之百已经作废。至于她们的态度,我们一定严肃批评。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单位再发券,一定要抓紧时间,可好?林先生说着,就要把那张券顺手丢进垃圾篓,秦老师叹了一口气,忙拦阻,同志既这么说,我也只好惭愧,别丢,还是给我留个念想吧。
眼见了这一幕的苏小眯心里怦然一动,这会不会是个机会呢?秦老师颓丧地走出办公室,她悄然尾随,直到秦老师打开了自行车车锁,才凑上前,小声说:“这位大叔,能把您那张券给我看看吗?”
苏小眯把那张券看得极仔细,连后面的说明文字和电话号码都看了,心里越发激动,这绝对是踏破铁鞋也难寻的大好机遇呀!她问:“大叔贵姓?还没退休吧?”她故意装作不知道他姓秦,也不知道他是老师,这是策略,很必要。
“什么意思?”秦老师问,目光里满是审慎。
“也许,这事我能帮您解决呢。”
“我姓秦,市二高中的老师,教语文。”
“哟,秦老师,失敬失敬。这样吧,这家店,我有熟人,您把券转让给我,我按券上的金额如数付您现金,可以吧?”苏小眯本想先给狄炜打手机征求意见的,但时间不允许了,这种机会稍纵即逝,秦老师马上骑车要走,不就是三百多元钱吗。况且,以她的专业水平判断,这个钱,绝对不会白花。
轮到秦老师客气了:“这……不好意思吧?”
“哪里,我正想给我爸爸买一件衬衣呢。两不亏的事,就算学生帮老师一点小忙了。我知道,您肯定特别忙,不然也不会把事情耽误到今天。”
秦老师再三感谢,骑车去了。苏小眯当即给狄炜发去一条短信:“UFO降临我的脚下,晚上我要吃烧烤!”狄炜读大学时,常跟一些同学研究外星人和飞碟,还成立了一个UFO研究小组,时常拉上苏小眯去凑热闹,离开众人后她就怪狄炜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可眼下的惊喜,可能只有用亲眼目击UFO形容了。
当晚,两人很兴奋,喝了许多啤酒,狄炜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张代金券,拍胸跺脚地说,这官司要是打不赢,那咱俩往后还是去蹲摊做小买卖吧,可别给学法律的丢人啦!苏小眯不无忧虑地说,人家品牌店如果说咱们根本没去买过东西,也不承认说过过期作废的话怎么办?狄炜想了想,笑了,说俺傻妞明天就本色出演,亲自赴汤蹈火,只装作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让他们再亮一次相就是了嘛。苏小眯说,你跟我一块儿去。狄炜坚决地摇头,那可不行,这出戏,我只能在幕后,真要打草惊蛇,被他们警觉了,那就没法往下演了。苏小眯又问,咱们是不是把消协也告上去?我看他们明知那家品牌店有违市场公平交易的原则,面对消费者的投诉故意不作为,明显有官商勾结剖分渔利之嫌。狄炜晃着手里的酒杯说,酒要一口一口地喝,官司要一个一个地打,哪能先把自己灌醉呢?再说,就是告消协,也要另案起诉,到检察院反贪局控告消协人员受贿,立案后再移送到检察院公诉科审查起诉,那就复杂了。
出了烧烤店,狄炜拉苏小眯上了出租车,吩咐往家开。苏小眯问,这么晚了,我还跟你回家干什么?狄炜说,我们已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庆祝庆祝。苏小眯知道庆祝的意思,说我可没你的脸皮厚,不去,回我那儿。狄炜说,你住的那小破屋,墙壁还没巴掌厚,放个屁隔壁都听得到。苏小眯说,那就等以后有了能放屁的地方再说。狄炜哪肯再等,便拉着苏小眯去宾馆开了一个房间。因有希望的曙光照耀,那一夜,干柴烈火燃烧得格外猛烈。苏小眯感慨说,原来这种事是个系统工程,心里一高兴,感觉大不一样呢。
第二天,苏小眯依计而行,独自一人走进了品牌店,进店前还悄悄按下了录音笔的键子。一切果然都是秦老师去消协时说过的样子,几近克隆。先是售货员看了代金券,称已过期,苏小眯可怜兮兮地求告,说这几天我确是太忙,衬衣也没有保质期,多放一年两年都一样,我看柜台里摆着现成的,您就让我选一件嘛。售货员说,我们经理有话,过期兑付,谁付扣谁的工资,你别为难我了。苏小眯装出很小心的样子,前后左右看了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10元的票子,说大姐帮帮忙,这算我的一点谢意,行吗?售货员怕烫似的往后躲,说你赶快收起来,我的这份工作来得不容易,我怕砸饭碗。苏小眯说,那我就只好请你们经理说话了。女经理很快出面,三十出头,脸上的妆化得很精致,挺漂亮的一个人,但脸上的那层胭脂此时却似冰霜,冷冷地拒人千里。她看过那张代金券,立刻说,对不起,过期了。
苏小眯问,上面写了期限吗?
冷美人指点着券上手写的那行字,不无讥嘲地说,我看你年轻轻的不会是文盲吧,怎么连签发日期都看不明白呢?
苏小眯正色说,正因为我上过学,才明白这签发日期和有效日期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我还忙,没工夫陪你白话什么概念。冷美人说完就转身往柜台后面走。
苏小眯喊住她,请稍等,你能为你刚才说过的话负责吗?
冷美人说,笑话,难道我还让你来替我负责不成?我再说一遍,这张券现在就是废纸一张!
苏小眯指着代金券说,你敢把你说过的这句话写在上面吗?
冷美人被激怒了,哪里还记得古来就有“请君入瓮”的故事,转身抓起柜台上的碳素笔,挥笔就写,“此券作废戴”,后面还签上了日期。
苏小眯执券在手,颔首微笑,好,很好,戴经理,你等着吧。
随你便!冷美人进了内室,房门摔得很重。
循着秦老师前一日走过的路,苏小眯再去消费者协会。那位林先生听了陈诉,说这个事我好像处理过了吧?苏小眯说,我老师为这事昨天确是来过,但我觉得那不应该是最后的结果,所以今天才代他又来了。林先生仍很和气,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管谁来,来几次,这张券也确是废了,我们消协也不好强人所难不是。林先生说完,又要把券往纸篓里扔,苏小眯再一次注意了他的这个动作,说我回去总要给老师一个交代,管它废不废的,还是交给我吧。
铺路搭桥的工作顺利完成,剩下的就是奇兵突袭,直捣黄龙。依苏小眯的意见,这个案子的诉告者自然是她,是不是还应该另请律师协作出击?狄炜说,芝麻大的一个小破案子,犯得上吗?你最好生旦净末丑,一个人单打独斗,说学逗唱,尽展当代大学生的风采。麻雀身上本来就没多少肉,何必再扯下两条腿让给别人吃?苏小眯说,哼,你只管在旁边袖手旁观唱嗨儿哟是不是?狄炜说,天机不可泄露,隐蔽战线的使命同样光荣而神圣。
诉状很快递送了区法院,苏小眯诉告某品牌店在代金卡上以签发日期冒充终止时限,故意误导消费者以侵吞暴利。法院迅速立案,并按程序将起诉状副本送到了品牌店经理的手上。
品牌店的冷美人戴经理立刻毛了,好比颈后突然炸了颗二踢脚。想想前些天的那个事情,又打听到原告苏小眯是北方大学法律专业大学应届毕业生,心里越发悬浮没着落,来者不善,有备而来,软件硬件都不缺,自己明显处于被动挨打的劣势,未待滚坡已有了当落水狗的感觉。她急给消协的林先生打电话,林先生也明显气短,小声说,我正忙,等下班后,找个地方见面商量吧。
两人见面,想到的自然是知己知彼那个词儿。戴经理说,这个苏小眯年纪轻轻,连个工作单位都没有,手上哪来的代金券?这种券都是逢年过节单位发给职工的,而且那个单位多少有点权力能揩油,另让别的单位或个人替他们买单。林先生说,苏小眯去我那儿时说过,是替老师投诉。我记得苏去的头一天,二高中的一位老师确曾去过,拿的就是这张券。那个老师高高的瘦瘦的,好像……姓秦吧?戴经理想了想问,是不是说话文绉绉,有点好转?林先生忙点头,对对对,他说是教语文的。戴经理说,就为一件衬衣,他们要干什么?林先生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还是个没工作收入的穷学生。戴经理说,提起二高中,我想起来了,去我那里开票的是市地税局的一个科长,一共开出一百张,说是去顶孩子的择校费,还逼着我给他打了三七折,可直到今儿,他也没给我一分钱,我打电话催,就说等年底一块儿算。什么意思嘛?林先生冷笑,年底在税金上给你往下刨呗,放心吧,既连着公家的账,肯定亏不着你。两人商量一番的结果,就是赶快去找秦老师,只要跨过这道坎,那个苏小眯答应撤诉,满天的云就散了。两人还商定了具体步骤,戴经理先出面,若遭遇挫折,林先生再前赴后继。
自从那次去过品牌店和消协,秦老师没把这事说给任何人,怕那样除了让人责怪你一声拖沓和窝囊,还能证明什么呢?有时学校的同事开玩笑,说领导赏的衬衫怎么不穿,还留着过年去看老丈人呀?秦老师也只是一笑,不作任何解释。尤其是不能回家跟老伴说,女人退休了,嘴巴变得愈发絮叨,没事还鸡蛋里挑骨头呢,让她把这事挂在嘴上,还不把人烦死?秦老师只是把女学生兑换给他的那三百多元现金如数交到老伴手上,说店里衬衣的规格不全,没有合身的,人家把钱退给了他。
万没想到,品牌店的经理会突然来到学校,昔日冷冰冰的一张粉脸堆上了如花的灿烂,手里还提着一个极精致的衬衣包装盒,虽是同一品牌,档次却明显大不同。当时,正赶上秦老师没课,坐在教研室里批改作业,戴经理推门进屋,当着好几位老师的面,先是给秦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说实在对不起,上次是我的态度不好,今天专程来表达歉意。秦老师发怔,说上次的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戴经理说,秦老师能说过去,我真是由衷感谢。我希望秦老师说服您的学生,也能让这件事情成为过去。我们友谊长存,我也一定会采取恰当的方式进一步表达对您和您的学生的真诚谢意。秦老师越发不解,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是指谁?戴经理将包装盒打开,精美的衬衣呈现在众人面前,上面标有价码,1680元,一件顶了好几件!戴经理说,我指的是苏小眯呀。这件衬衣您试试看,尺寸不合适,再换。正好上课铃响了,当着好几位老师的面,秦老师不想再跟她纠缠,便很淡漠地说,你知道错了就行了,时过券废,东西请带回,我还有课,恕不奉陪。戴经理讪讪的,只好走了,却把衬衣留在了秦老师的办公桌上。
隔一日,消协的那位林先生也来了,手里提着极品的西湖龙井茶,直接奔了校长室,校长是趁下课时把秦老师叫过去的。林先生的态度很诚恳,说上次秦老师去反映问题我处理得有失草率,特来接受批评,还说请秦老师下班后去富豪酒家一坐,我和你们校长是老朋友,他也去。此公不比女经理,上次就温和,此番更是春光洋溢,尤其还当着校长的面,秦老师不好绷着了,就说事情过去了,雨过天晴,都别再计较。我晚上还要带学生们上自习,谢了,多谢了。林先生看校长,校长说,晚自习我另作安排,老林既有这个美意,你就放松一晚。秦老师执拗地说,我已安排今晚比较两篇学生的作文,真的没时间。那天傍晚,校长将两盒茶叶送到秦老师手上,说咱这北口,终有多大?有些事,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秦老师被说得一头雾水,心里奇怪,冰寒乍暖,数九花开,这是怎么了?他们怎么会找到学校来?那个叫苏小眯的学生又是怎么回事?几日后,看了报纸上的一条消息,他才疑云顿释。消息详细介绍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称某大学毕业生为消费者讨公道,已将某品牌店告上法庭。法院择日开庭,公开审理。报纸也将辟出专栏,欢迎广大读者就此类事件广泛发表意见。
见了报纸,戴经理和林先生越发惊愕,这才意识到虽想防汛抗洪,却错叠了堤坝,奔泻而来的那股凶猛之水与二高中秦老师的关联并不很大。二人慌忙再拜各方神圣,讨得的主意竟都是最好争取庭外和解,大事化小,小事变无。
苏小眯见了报纸,也感惊异,急把狄炜叫来住处看,狄炜竟是一脸得意,说这回知道神龙为啥藏头缩尾不露首了吧?事要做大做强,不能缺了媒体,报社我藏有暗器,绝对的老同学铁哥们儿,我要挑头打官司,这个暗器还好使吗?两人正得意着,突听房门响,打开,门外竟站着戴经理和林先生,难为他们怎么摸到了这里来?来人的眼睛不住地瞄向狄炜,苏小眯说,你们有话就说,他是我男朋友,案子的事他都知道。事已至此,戴女士不好再绕,直奔主题说,我们希望庭外调解,你们有什么条件,尽管提,一件衬衣五万元钱够不够?苏小眯淡然一笑,说太小看人了吧?你以为我就是为了钱吗?戴女士又说,据我所知,您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忙着找工作,如果我们能交个朋友,这件事由我替您来办好不好?苏小眯心里重重地一撞,把目光投向了狄炜。狄炜眨眨眼,突然哈哈笑起来,说这话听来有趣,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江被逼上梁山替天行道,有朝一日被招安,就带着李逵阮小二众弟兄去征剿方腊替朝廷卖命。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能不能不跟那皇帝老儿学,玩出点新花样来?
这件事不知怎么那么快就被狄炜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主任知道了。第二天一早,狄炜刚上班,主任就对他说,你女朋友的那个案子,我听说人家已答应帮助安排工作,你们原来的目的不也是这个吗,我看行了,见好就收吧。狄炜说,我听说报社收到的读者来信都用麻袋装了,这种时候咱自己釜底抽薪鸣金收兵,太对不起广大观众了吧?主任摇头叹息,说月有圆缺,物极必反,曾国藩老先生一再告诫过家里人要学会刮平,你自己不刮别人也要刮。人生张弛,必须适度。这个道理你和你女朋友都好好想一想吧。
还用得着想吗?人过中年,难免圆滑,自己才多大,何至于早早就变成河卵石!半月后,法院公开审理此案,苏小眯据理陈述,侃侃而谈,不时引起人们的一阵阵掌声。品牌店虽也请了律师,但在苏小眯的充足证据和不温不火的雄辩面前,也是虚张声势节节败退。法庭当庭宣判,品牌店如额支付原告代金券损失,并支付原告误工损失、精神损失及诉讼费5000元整。苏小眯乘胜追击,当庭又提供出厚厚一沓众多消费者主动送到她手里的被宣称作废的代金券,并称还有消费者的类似代金券被品牌店或消费者协会无端没收,也有一些是因消费者当时愤恼自己撕毁,这些人也要求按券上金额予以赔偿。法庭答复,其他人的要求应当另案起诉,不与本案一同审理。当时就有人喊,苏小眯,你全权代理,继续告,我们信任你!
开庭前,秦老师接到了法院的传票,要求出庭作证。秦老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没去出庭,但提供了书面证词。那件高档衬衣和龙井茶叶早在学校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老师们见了报纸上公布的审判结果,似都大悟,纷纷议论,说到底是教语文的,一字一词,都知玄妙,秦老师真是赚大啦!只是做得有些小气,早见商机,为什么不把大家的代金卡收到一起,一并起诉呀?那些日子,秦老师突然变成了祥林嫂,见人就说,我没想到,真没想到……
喜获全胜的苏小眯却没接到北口市任何公检法机关和律师事务所伸过来的橄榄枝。倒是不断有消息传来说,那家品牌店撑不起了,再没人进去买东西;又说品牌店摘了牌子,关了大门,另去别处起了炉灶。直到年底,江南某市一家律师事务所突然给苏小眯打来电话,说在报纸和网络上看到了她无偿为消费者打官司的消息,很欣赏她的法律敏感、维权意识和专业水准,问她可愿意去那里共谋发展?苏小眯先是大喜,转而又生出几分忧伤,这一走,到底还是要和狄炜天各一方了。当晚,她去狄家征求意见,却见狄炜的老父老母都哭丧着脸,狄炜也抱着脑袋不说话,细问,才知是事务所精简人员,偏偏把他这个助理刷下来了。苏小眯问,总得有个理由吧?狄炜说,末位淘汰制,早做好的扣儿,还用理由吗?苏小眯说,你们主任不是跟你关系挺好吗?狄炜的老父在地心转了好一阵才说,咋好还有那姓戴的狐狸精跟正当权的副市长好得瓷实?早知道这一层,咱何苦非跟人家打那个官司呀?
作者简介: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下过乡,当过铁路工人、干部,曾任锦州市文联主席,现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中短篇小说集《路劫》《男儿情》《逐鹿松竹园》等。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