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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朔论

2009-01-21傅书华

文艺争鸣 2009年12期
关键词:散文文学精神

傅书华

本文之“杨朔现象”与“杨朔散文”既相互关联却不尽相一致。

杨朔散文及其模式雄居建国后“十七年”散文之首,而在1980年代中期之后,受到质疑与批判,遂风光不再且或成为受人嘲讽之对象。今为应对时下社会范式转型期精神之危机、价值之动荡,建国后“十七年”文学再度为学界所瞩目所研究,意在于其中汲取相应的积极性的精神资源、价值资源,然却多集中于其小说领域,对最足以作为一时代精神之表征的散文,则重视不够。孙犁老曾云:诗歌是少年人之文体,小说是中年人之文体,散文是老年人之文体。概其少年、中年、老年之谓,固有其生理之指认,但从文化生成角度理解或更接近其说本义。概言之,散文是一历史时代一民族其文化精神成熟之表征之体现。君不见,先秦诸子散文为中华民族文化精神之源头,唐宋散文为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成熟、灿烂之顶峰,“五四”时代的散文,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是“小品文的成功,在小说、诗歌之上”,然“五四”小品文承接明代小品乃是学界的共识。明代作为中华民族传统社会商品经济市民阶层兴盛之最,该是不会有大的歧义的吧。要之,五四时代小品文的成功,固由于西方文明刺激使之然,但却也是由于中华民族本土的文化精神达于成熟之极致后,趋于新变而与西方现代文明一拍即合之结果。由此视角观之,杨朔散文也是一时代文化精神达于极致臻于高潮之具体体现。

自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的现代化运动,其社会现代形态的建立,在1930年代达到了一个阶段性的完成,其标志是现代工商资本力量的壮大,现代教育、出版机制的相对成熟,各种形式的对专制集权的挑战等等,但与此同时,其现代化过程中的弊端也日益显露、尖锐,譬如贫富的悬殊、对立,权力的腐败,垄断资本的形成,民主政治的缺失等等。革命根据地及新中国的二十七年,正是作为对这一弊端的制衡、矫治力量而出现并获得成功的。始自1940年代终自1970年代中期的工农兵文学,则是革命根据地与新中国二十七年作为一种社会变革运动之精神、情感形态在文学领域里的体现。工农兵文学由三种文学资源、文学力量构成:最初是以赵树理为代表的站在现实生活中既定的农民日常生存利益的立场上的民间文学为代表,其标志是大家熟知的《小二黑结婚》及当时提出的“赵树理方向”,其后则是以丁玲、周立波为代表的“五四”文学,在经过延安整风运动的思想冲突与精神洗礼后的文学形态,其标志是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及其获斯大林文艺奖金,这一文学形态我们暂且将其名之为“后五四文学”,曾在根据地及建国初期名重一时的孙犁的小说也应属于这一文学形态。再之后则是在延安时期已经初步形成,但以1950年代后期出现的红色长篇小说创作高潮为其成熟形态、典型代表的文学形态,这一文学形态我们暂且将之名为“根据地文学”,并可以将其视之为工农兵文学的正宗、主潮。我们只要看看在建国后,赵树理的小说,丁玲、周立波、孙犁的小说,渐次被批判被边缘化的文学历程,看看红色长篇小说在1950年代后期占据统治地位的壮观,对此即可了然。这一以根据地文学为正宗为主潮的工农兵文学,这一历史时代的文化精神,因其臻于成熟从而得以在散文领域里有了其典型体现,这就是1961年的“散文年”的出现,而杨朔的散文,则是这一典型体现中的典型体现。正是在这一点上,本文将杨朔现象与杨朔散文区别开来,并因之将本文名之为杨朔现象再批判。

读杨朔的散文,会给你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其散文所写生活事实的虚构性。散文本来是一种写实的艺术,即大家读散文的一个公认的阅读前提是,散文中所写,一定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情,既如鲁迅所写的《藤野先生》,其中的藤野先生,一定是鲁迅留学日本时所真实遇到过的一位先生,其中所写的考试事件、幻灯片事件,也一定是实有其事的。既如曹靖华所写的《忆当年,穿著细事且莫等闲看》,其中关于鲁迅不讲穿著而被冷落的事情,一定是真实发生之事。如是,我们通过散文作者在散文中所叙之事,往往可以看到某一时代生活的具体事实,甚至是细节的真实。所以,我们得以依据《藤野先生》,判断鲁迅在日本仙台的生活际遇,我们得以依据《忆当年,穿著细事且莫等闲看》,知晓鲁迅先生当年的生活细节。但是,我们在杨朔的散文中,却是不能得到这样的一种真实的。不管是他的《香山红叶》《雪浪花》还是他的《茶花赋》《萧瑟秋风》,你都不能相信其中的老向导、老泰山或是其中的普之仁、青年军人、女孩子是实有其人,于是,你也就不能相信作者所记是如《藤野先生》那般的作者所亲身经历之事。

这看似是一个关于如何看待散文文体真实的问题,其实却并不仅仅如此。

杨朔散文的兴盛,时值三年国民经济的特困时期,但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对什么叫饥肠辘辘,什么叫食不果腹,恐怕还都有着深刻的印象。但在杨朔的散文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一幅衣食无忧、丰衣足食的天堂景观。中国的散文传统一向是文史不分,《史记》既为典型。郁达夫曾说:五四精神风貌在五四散文中有着最为真实的体现。如果说,历史是话语的历史,历史是由文字记录下来的,那么,如果仅仅依凭杨朔的散文,再过几十年,我们的后代,会对那个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印象呢?

如是,我们就不能将杨朔散文中对生活事实的虚构仅仅视为是如何看待散文文体真实的问题,那其中有着如何看取历史事实历史真实的大问题之所在。杨朔散文中对生活事实的虚构,只是这一大问题在散文艺术中的表征形式而已。

有人或许会以杨朔1956年后,长期从事外事工作,对国内真实的社会生活不够了解为由来为杨朔散文对生活严酷一面的回避辩护。我想说的则是,我不否认应该通过对杨朔生平的详细考证,来具体判定杨朔当时对国内社会生活真实状况的了解程度,但在这一点上,我更为看重的,则是逻辑的推断。这也是我在此文中,之所以不花篇幅来考证杨朔其时与国内交流状况以免文章横生枝蔓的原因之所在。在我看来,即使杨朔在其时时时亲历国内生活,目睹国内生活的真实状况,但也不会影响、改变他其时的散文写作情形,这有他同时代的相当出色的同行的写作作为其印证。譬如秦牧,譬如刘白羽,甚至冰心、曹靖华这样的五四时代的老作家也概莫能外。如果我们如前所述,将杨朔散文视为一时代文化精神的典型体现来看,那么,你就会对那一时代的小说家,之所以会在小说世界中,对其时社会生活中真实存在着的严酷的一面而集体失语有着更深一步的理解了,你也就会理解,为什么像郭小川那样在当时可以称为最优秀的诗人,在当时,也会写出《厦门风姿》那样繁华琦丽的诗篇不足为奇了。那都是同样的美学追求,同样的美学风貌呵。

或许,是因为我们曾经用崇高的理想战斗的精神成功地改变了恶劣的生存现实后,我们就一味地夸大了理想、精神的作用,以至于用想像替代了现实,以至于把想像当作了现实?但是,不要忘记这样的一个基本的事实:首先是因为恶劣的生存现实,激发了我们对理想的追求,产生了战斗的精神,从而才使我们得以成功地改变了恶劣的生存现实,就像马克思所说的:“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我们或许是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互相转换的某个环节上出了错?

或许,是本质、整体这些概念遮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从一个抽象的本质、整体的概念出发,去寻求、印证、推断、规范、删改于所有的个别?甚至于去虚构一个个个别?从而把这一个个虚构的个别视为真实的个别去真诚地相信?

或许,是那一时代整个世界范围的乌托邦的五彩迷惑了我们的双眼?于是,我们把乌托邦的五彩幻化成了现实生活中的五味,并且去给予了真诚的歌颂?

或许,我们将美好的主观愿望与不美好的生活真实一厢情愿地划了等号?杨朔不是说他将散文当作诗来写么?诗是可以让情感犹如天马行空般地任意驰骋的,但散文中的生活真实却不是可以由着情感而随意变幻的,这看似是两种文体的混淆,但却是一个时代我们将主客体关系任意错位在艺术文体上的反映。

不管怎样,我们总应该知道虚构的生活事实与实际的生活事实不能等同吧?我们总应该去寻找那把虚构的生活事实与实际的生活事实等同起来的原因吧。

但是,如果我们说杨朔有意在民生疾苦面前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杨朔缺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良知,或者,我们说杨朔是在有意的投合,是在作假,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杨朔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是一个品格非常高尚的人,在个人的品行上,甚至到了纯净如冰晶的程度。他的歌唱,是发自真心的,是发自肺腑的,是格外真诚的。这样的一种品格,也体现在他同时代的许许多多的同行与作家中。

这样的一种品格,这样的一种真诚,往往为我们所敬重,所钦佩,如柳青的扎根皇甫十四年等等;但这样的一种品格,这样的一种真诚,却又与他们笔下对生活的真实揭示程度,构成了一种尖锐的矛盾,于是,我们在敬重、钦佩之余,不得不一次次地对此去作深入的精神勘察,虽然这种勘察,时时让我们恍惚、矛盾、痛苦,但即使是一次次勘察的失败吧,也总比盲目之信要好得多吧。

让我们还是从杨朔的具体作品说起。

读杨朔的名作《荔枝蜜》《雪浪花》,你在理性上不能不佩服杨朔立意的深刻,让看似无意义无价值的平凡人的平凡琐碎的生活,具备了意义与价值,这不正是今天这个时代所要解决的避免日常生活庸常化的时代难题么?而且,杨朔的真诚,又是渗透在字里行间,让你不容丝毫怀疑的。但你还是感到那么地别扭。为什么呢?

就拿《荔枝蜜》来说吧。作者写他在尝到荔枝蜜的甜香后说:“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在生活中,有谁会在品尝了松软的平遥牛肉后,动了想去看看黄牛的念头呢?又有谁会在品尝了香腊肠后,会动了想去猪圈看看肥猪的念头呢?在看了蜜蜂之后,杨朔又因此想到了“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又因此想到了在水田中劳作的农民。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有谁会见到黄牛、肥猪而联想到如许之多呢?这倒让人想到了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所讥讽的,在吃西瓜时,因看到西瓜瓤的鲜红而想到了东三省人民在流血。但鲁迅因此说:“这样整天哭丧着脸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还抗什么敌”。

个体性的日常生活,是个体生命得以存在并实现自身的最重要的载体,把个体的日常生活完全集体化政治化,这是对个体日常生存权力最粗暴的剥夺,也是最不现实最不符合生活本身的,难免会引起我们的别扭、反感之情。

但这却是杨朔时代精神生态、精神特征最为生动最为传神的再现与写照。经历过那一时代的人,想必都还记得,在那一个时代,从个人的服饰到个人的发型以至于个人的体态,无不与阶级与政治紧密相连,在诗歌界中的名作《雷锋之歌》中,在话剧界的名剧《千万不要忘记》中,在小说界的名作《创业史》中,对此都有着鲜明、突出而又具体的体现。

当我们自觉地将自己能够切实体会、确认的个体的日常生活视为非真实、非价值的存在后,当我们用虚构的或者乌托邦化的集体化政治化内涵取代、置换了自己切实的个体的日常生活的真实存在后,杨朔在严酷的现实生活面前就只能是真诚地闭上自己的双眼,或者是在有色眼镜后面睁大自己真诚的双眼。如是,杨朔也就从“有个性的个人”转化为“偶然的个人”,其所依存的集体,也就由“真实的集体”转化为“虚构的集体”了。如是,杨朔的真诚之悲剧性就是十分耐人寻味发人深思的了。

个体性的日常生活被完全地集体化政治化,势必会体现在个体的生活语言上,所以,我们在杨朔的散文《雪浪花》中,会读到这样别扭的口头语言:不识字的“老泰山”在磨好剪子后,居然会说出这样富有诗意的话来:“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这样的语言,在真实的日常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当我们将散文视为对生活经验的真实表述时,我们才会对杨朔散文中这样的语言表述感到别扭;但当个体性的日常生活被完全地集体化政治化后,作者也才会真诚地认为,这样的语言,才是更具有本质性真实的语言,所以,杨朔才会在自己的散文中,将其作为诗意的表达。类似这样的语言,在杨朔的散文中,可谓是举不胜举。

于是,我们得以看到两种语言形态,一种是基于个体生命日常生活经验中的私语化的语言表述,一种是我们认为应该进入公众话语场、社会话语场中的个人语言。而且,在等级排列上,在价值认可中,我们是把后者看得高于前者的,我们是认为后者应该取代前者的。

于是,我们得以看到,在成人世界,每一个自认为成熟的成人,都会在私人性聚会、场合中,说一种话,但一到公众场合、社会场合,却又会纯熟地说另外一种话,二者越分离,越被视为对社会规则或潜规则的熟谙,越会被视为成熟的标志。于是,我们得以看到,在中小学的作文教学中,在立意正确、深刻的标尺下,我们的孩子,从小就被教育为,在对外表述时,要将自我遮蔽起来,用社会流行语言讲话。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就成为成熟的成人,这样的成熟的成人,又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二者相辅相成,互为作用,成为一种精神生态,而杨朔散文,则是这种精神生态的真实、形象、传神的写照。

杨朔散文结构的精致,在过去,曾经屡屡被称道,甚至成为写作教学的范本,其后,则在对杨朔散文的批评中,被否认。但这种被否认,仍然更多地是从散文文体角度作出的,而我们如果将这种散文结构的精致,将这种做作的精致,视为是一个历史阶段内,对个体生命自我真实形态的社会性遮蔽的精致形态,视为是“做人”的精致形态,我们也许会对杨朔散文所表征的一个民族在某个历史时段的精神生态,会有着更为深入的认识吧。即使在今天,当我们在电视镜头面前,看到各种各样在公众面前的“表演”“作秀”时,我们的耳边,是不是还会响起“老泰山”的话语呢?

我们民族做人的艺术要远远地高于做事的艺术。

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样自觉地精致地做人时,我们离开真实的个体,就会越来越远。

于是,我们约略地可以明白,是什么使杨朔“真诚”地放弃了自身,并在放弃自身时,也同时放弃了对生活的真实的判断。于是,我们似乎也约略地明白了,为什么杨朔的散文会以臆想中的生活事实代替了生活事实本身,并因此而背弃、远离了生活事实,而杨朔真诚的悲剧性则是让我们永远扼腕长叹的。这样的一种悲剧性,让我们重新思考红卫兵、知青的命运,甚至让我们重新思考那些以真诚的心态投身某种迷失自身的运动的人的命运,甚至让我们重新思考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让我们重新思考五四运动的启蒙尚是一个没有完成的历史性课题,都是极具启发意义的吧。

注释:

(1)参阅《佳作产于盛年》《孙犁文集·续编》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32页

(2)是丁玲、周立波的作品获奖而非赵树理的作品获奖,正说明丁、周所代表的文学形态对赵所代表的文学形态的取代。

(3)赵树理的创作高峰自《李家庄的变迁》之后,事实上即已停止,其创作高潮明显的结束是1955年的《三里湾》这之后,则一直处于被批评的状态。丁玲1957年被驱逐出文坛。孙犁1956年“大病”之后停止创作。周立波的作品,即使如《山乡巨变》,也是被排在《创业史》等作品之后的。

(4)参见《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5)参看丁宁:《幽燕诗魂》王大均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杨朔专集》1979年内部发行。

(6)鲁迅:《这也是生活》《鲁迅选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7)如《雷锋之歌》中对雷锋艰苦朴素的赞颂,《千万不要忘记》中对毛料衣服的批评,《创业史》中梁生宝不会选择女性味道十足,有着“白嫩的脸庞”“俊秀的小手”的改霞,而会选择“有着一双男人一样大手的”淑良等等。

(8) 在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中,马克思认为:“以对人的个性和独立性的是否认可和成全为价值标准,‘集体被相机判为‘真实的集体与‘虚构的集体,这两种‘集体分别配称于以之为存在对象的两种‘个人,即所谓‘有个性的个人与‘偶然的个人”。参见黄克剑《人韵——一种对马克思的读解》,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96页。

(9)如引用鲁迅所说:“散文大抵是可以随便写写的,有破绽也不妨”。如以新时期巴金散文结构上的“无法之法”来对杨朔散文结构精致的批评。

(作者单位: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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