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内心与爱的伟力
2009-01-21吴丽燕
吴丽燕
李兰妮的《旷野无人》,在形式上是一部“超文体”的文学作品,它的内容则是一次向死而生捍卫生命尊严的决绝宣言,是一部不堪回首的与死神自我决斗的“精神的战地日记”,是一个内心强大、大爱无疆的勇者与读者坦诚无碍的交流,是一次在精神悬崖上的英武凯旋。它的光荣堪比任何奖章式的荣誉,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比敢于走过捍卫生命尊严漫长而残酷的过程更值得感佩和尊重。我们难以想象抑郁症患者的生理与精神苦痛,但我们知道,《旷野无人》“往日重现”的叙述,不是回忆一场难忘的音乐会,不是回忆一场朋友久别重逢的感人场景,它是李兰妮再次重返精神黑洞,再次复述她曾无数次经历的生命暗夜的痛苦之旅,她知道这个想法漫长并敢于诉诸实践的勇气,就足以使我们对她举手加额并须仰视。作为一部作品,它文字的质朴、叙述的诚恳以及深怀惊恐并非澹定的诚实,是我们多年不曾见到的。因此我可以说,《旷野无人》无论对于忧郁症患者还是普通读者,都是一部开卷有益、值得阅读的有价值的好作品。
对抑郁症,我们所知甚少。但我们知道很多优秀的文学艺术家如凡·高、海明威、三毛等都是抑郁症患者并都死于自杀。就如同维吉尼亚·伍尔芙在《雅各的房间》一书中描述的那样——“她的内心浮出一种奇怪的哀伤,好像时光与永恒穿过她的裙子和背心,浮现出来,她看到人们悲惨地一步步走向毁灭。”在西方抑郁症被称为是“心的感冒”,是“21世纪的黑死病”。病症的成因非常复杂,即便我们不是专家,在李兰妮的叙述中我们也能大致了解一二。我们当然不是在讨论抑郁症患病的成因,我们更关注的是,在一个“超文体”的文学作品中,李兰妮是怎样将这一切叙述出来的,或者说,她为什么还要用讲述的方式再次经历这个苦痛。
事实上,抑郁症除了遗传原因之外,家庭、社会原因是重要的方面。专家指出,痛苦的童年比改变脑中化学状态还要影响深远。从社会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我们可以知道儿童是经由学习来了解自己和身处的世界。心理分析理论认为我们早年建立的一些信念会影响我们日后的人际关系。比如说,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建立如何信任别人的观念,而“信任”是我们日后人际关系的基石。我们同样的也在很小的时候建立自己是否有价值,自己是不是值得爱的观念。如果人们不知道如何爱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和别人建立爱的关系时,就很可能会形成抑郁症。当儿童被忽视,遗忘或被伤害的时候,就有可能形成了对己对人的负面想法,当人们要和别人建立关系时,这些负面想法就会跑出来破坏。让人孤立、孤独和自信心低落,这都是形成抑郁症的原因。我们发现,在《旷野无人》的“链接”部分,多次出现《十岁的一个瞬间》或《十二岁的小院》:
十岁那年,“文革”开始了。我是一家军事要塞子弟小学的住读生。放假那天,生活老师通知我:“你父母都要离开要塞了,你父亲的同乡贾主任来接你,你跟他走吧。”
我惊呆了。我爸爸妈妈上哪去了呢?一个家怎么一眨眼就没有了?贾伯伯肯收留我多久?现在我算不算孤儿呢?
妈妈要打人,我和弟弟从来没有逃开过。妈妈说:她想打人的时候,一定要让她打,打不到她会犯病气死。
……我不伤心,妈妈打我,我真的不伤心。
她从来没有对我说:“你是我的宝贝、心肝,我的心头肉。妈妈爱你。”他没有说过。
在一则补白里李兰妮说:
写家史让我很犯难。妈妈的家史不能碰,我一到小院就要帮妈妈隐瞒她识字的事,这让我神经紧张。十一岁的野孩子,无拘无束,口无遮拦。九岁以前,我以妈妈有文化、唱歌好听为荣;一年多不见,妈妈处处变得神经兮兮。家外面的世界变了,家里面的世界也变了。爸爸妈妈谁都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们会撇下我,一年没有音讯,没有只言片语。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们爱我。我很渴望父母爱我,但他们从不对我说:兰妮,爸爸妈妈都爱你。我猜测他们的行为,我信不过他们。
这是李兰妮挥之不去的忧伤的少年记忆。文革期间的军队大院神秘的光环下面,没有人知道少年李兰妮是怎样度过的。这里不止是在指控文革的罪恶,它更是在揭示少年心理经验对忧郁症构成的重大影响。同时,在这部精神档案中,李兰妮对中国家庭教育和习惯的检讨,对普遍缺乏仁爱之心的切肤之痛,对日常生活中浑然不知的父亲、母亲给孩子心理造成伤害的描绘以及我们习以为常的情感方式、行为方式的分析等,已接近一个精神病理学专家。当然,当李兰妮将这些公诸于世的时候,她“对父母的怨恨已经化解”。李兰妮关注这些细节的起始原因可能是源于个人的心理病痛,但当她一旦公诸于世,这里就隐含了李兰妮的一种社会担当和使命感。她讲述这一切,决不仅仅是个人倾述的需要,她是在用自己的经验警示或告知已经患病或还没有患病的读者。作品中不断提到《圣经》,我们是一个没有宗教感的民族,即便是信仰宗教的国度里,宗教也不是万能的,也不能医治抑郁症。但是希望有一颗“爱人之心”而不是怨恨或被怨恨所折磨,不仅是社会健康文明的表现,同时也能够缓解或解除我们患病的机会或可能。因此,与其说李兰妮在这里布道,毋宁说她在倡导人间的大爱。事实的确如此,即便身患重病的时候,她想到的还是歌手丛飞的人间大爱,是对母亲生日质朴真挚的记怀。特别是最后给母亲过生日的场景,她那颗感恩的心在充满抒情的书写中感人至深:
我对妈妈说:生日音乐会现在开始。
爸爸妈妈稍稍感到意外,但是一看我那报幕的模样便会意地微笑。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家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开家庭音乐会,我和弟弟报幕,爸爸妈妈唱歌。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这种场面了。
……这时候我又走神了,我飞快地想:这就是我的幸福时光。
……五岁的李兰妮光着脚丫,笑眯眯坐在海滩上,身边有长长稀疏的野草,她嘴里叼着一根草芯,她耳朵听着广播里的歌,眼睛专注看着月光下的海,盼望着海里真的冒出一团火,火里开着一大朵红色珊瑚花。她在耐心地等待,她不敢眨巴眼睛,她相信,碧海里真的会有美丽的花儿升起来。
李兰妮是著名的散文家,她补白或随笔部分的文字,是最具文学性的文字。这些文字在与抑郁症的描述和抗争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它是如此的优美和优雅。一个只有内心真正优美或优雅的人,才能在绝望的抗争中保持那份处乱不惊的从容和姿态。
新近出版的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系教授及情绪性疾病中心主任凯.雷德菲尔德.杰米森《天才向左 疯子向右》中指出,忧郁症患者没有平凡人生平静的兰色,他们的人生是纯粹的红与黑,“亢奋时如同烈火般闪耀刺眼,忧郁时却是无边的黑色死寂”。杰米森也是一个忧郁症患者,她在创作本书的时候,丈夫正在弥留之际,但她没有被抑郁和悲痛击倒,在她的文字中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对未来不可遏制的憧憬和追求,对探索生命奥秘不可压抑的渴望。《旷野无人》的出版,使中国有了一部向世人讲述忧郁症患者艰难生命的文学作品。
事实上,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空前的精神困境,我们内心的焦虑、彷徨或茫然,与一个没有命名的忧郁症患者已相差无几。不同的是,我们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我们不敢袒露真实的内心。面对很多茫然的事物我们还在津津乐道辞不达意,同时我们又没有正视的愿望和能力。这与患病早期的李兰妮已经非常相似。在“连接”部分,我看到李兰妮援引的《积极思考就是力量》的摘录,这个智慧洞明的美国人对个人有限性的认识,听来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因此,李兰妮的英武凯旋是源于内心或精神的强大和爱的力量,是生命尊严不能夺取的伟大的人格意志的力量。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