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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化对当代文学的启示

2009-01-21

文艺争鸣 2009年12期
关键词:民间文化民间文学

宋 洁

20世纪末以来,当代文坛的小说创作表现出一种浓厚的民间情怀。作家纷纷放弃启蒙立场、拒绝崇高,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民间。这一文化立场的选择与其说是出于作家们的自觉意识,还不如说是出于无奈。他们带着对文学的迷茫与困惑,回望“民间”,渴望着能依靠这块广袤的美学园地来拯救文学,也拯救自己。莫言的“红高粱系列”,刘震云的“故乡系列”、张炜的《家族》、《九月寓言》,李贯通的《天缺一角》,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高老庄》、《秦腔》等等,无不表现出一种浓郁的民间情结。那么,这种文学写作的意义何在?民间文化形态可以为当代文学提供哪些必要的价值资源?本文试图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一,民间文化可以极大拓展创作主体的想象力

艺术想象是文学的本质特征之一。离开了艺术想象,文学就犹如失去了飞翔的翅膀。黑格尔曾说:“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1)高尔基也指出:“想象是创造形象的文学技巧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2)而佛道文化中就充满着奇特的想象。可以说,民间文化尤其是佛道文化对于刺激和引发人们的想象力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它极大地改变了中国文学因儒家文化的压抑所导致的想象力极度缺乏的状况,中国古代文学的辉煌成就与道佛文化的贡献密不可分。在“五四”启蒙的时代,显现在作家笔下的道教文化现象则呈现出另外一种景观,作品竭力所要表达的不外乎道教文化的巫术性思维和趋福避祸行为所造成的惨剧。萧红的《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就是被驱鬼之法折磨致死;巴金的《家》中,正是因为迷信产妇会给死者带来血光之灾,才造成了瑞珏的死亡;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中,才会将入了“三教圣道会”的三仙姑和整天翻着老皇历的二诸葛予以丑化处理……。

同样,佛教文化对中国文学也产生了巨大影响。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便开始与中国文学结缘,并在此后对中国的笔记小说、玄言诗、山水诗等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佛教文化无论是从文学外在的人生观、道德观、时空观,还是中国叙事文学的内部结构上都在影响着中国文学。鲁迅对“幽冥”世界也始终怀有浓厚的兴趣。他曾多次谈及自己对“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的喜爱,甚而至于认为“要寻真实的朋友,倒还是他妥当。”(3)《五猖会》、《女吊》等无不表现出他对阴间世界的关注和思考。

那么,当代的作家们是如何表现佛道文化现象的呢?在这方面,贾平凹已做出了不少的尝试和努力。他的《太白山记》系列一经问世,便震动了文坛。其奇异诡谲的笔法令人耳目一新。在这些篇章中,作者完全打通了阴阳两界——《寡妇》中寡妇可以直接与死去多年的丈夫“做爱”,《公公》中公公死后,变成娃娃鱼与喜欢下水的儿媳嬉戏玩乐,终使儿媳生下一个个与公公有着相似生理缺陷的豁嘴婴儿……到了《白夜》、《高老庄》,贾平凹则干脆塑造了个“再生人”的形象,直接往来于人间与幽界。这种大胆的构笔之法无疑来自于民间文化对他的影响和启迪。当他第一次观看目连戏表演时,便为其全新的时空观而折服,“阴间阳间不分,历史现实不分,演员观众不分,场内场外不分。”他惊异于该剧种构思的大胆与巧妙,并由此而激发起了他的创作热情,以目连戏为主线完成了《白夜》。通观贾平凹90年代之后的作品,可以发现他的每部作品中都会出现一个或几个打通阴阳两界的怪异之人:《废都》中庄之蝶的丈母娘、《白夜》中的“再生人”与库老太太、《高老庄》中的“再生人”与残疾儿石头、《秦腔》中的中星爹……这些形象的塑造赋予贾平凹作品以更丰厚的内蕴。

二,民俗文化为文学注入活力

民间社会作为一个边缘化的、尚未完全开化的客观存在,长期以来被政治和学术精英们视为愚昧和落后之地。但也正因其少受现代文明的濡染和浸润,反而依旧保留了一种新鲜的、具有活力的生活方式。与都市人的孱弱与病态相比较,民众们身上更多体现出一种野性与活力。这一点也更为作家们所看重。沈从文努力构筑的“湘西世界”,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4)《边城》中他对自然人性的描摹与赞美、《八骏图》中他对“文化人”病态精神世界的刻画就体现出这一努力与尝试。

“自然科学把人分为两个部分,即生理的人和心理的人,而人的生理状态又是心理状态的基础”(5)。一个健康、自然的人应该是“生理”与“心理”和谐统一的人。张洁创作于1979年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给我们以同感,虽然作者在主观意图上是想赞美钟雨与“老干部”爱情的高尚,即两人能恪守道德习俗,始终保持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但事实上这种“无性之爱”又多少给人以病态的感觉。钟雨与“老干部”在感情上彼此占有,感情强烈而又持久,但碍于道义、法律和道德责任,他们却从来不曾握过一次手,为了家庭,为了维护自己的道德形象,他们相约互相忘记。显然,这也是将“生理”与“心理”割裂开来的异化了的文明人的表现形态。

与都市人的孱弱、“失血”状态相比较,民众们身上的野性与活力便闪烁出一种浑金璞玉般的光泽,这是健全而又本真的人性之光。“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的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于生活的爱与情,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教育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法律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自由自在是民间文化的基本的审美风格。”(6)

贾平凹在《高老庄》中就赋予蔡老黑这一人物形象以一种理想的人性。

蔡老黑精明强干、敢做敢为,体现出一个血性男儿的本色。他先是办了葡萄园,却不幸遭遇县酒厂亏损,他的葡萄园也废了。为了与苏红一争高下,他赌气贷了款,负着债,带领高老庄人把风脉的象征“白塔”修建了起来。地板厂对高老庄所造成的资源破坏、环境污染令他极度愤慨,他又煽动高老庄人去轰毁地板厂,以至于自己落了个遭受派出所拘捕的惨境。在男女情爱方面,他敢爱敢恨,体现出一种健全的、完善的人性之美。面对来自大都市的高子路的美丽新娘西夏,他没有丝毫的自卑心态,而是真诚地流露出自己的爱慕之情。

沈从文渴望着能把湘西雄强的血液注入都市病态者的精神之中,贾平凹也试图以乡民百姓身上的野性与活力来映衬文明人的畸形与孱弱。他们痛感于当代人在物质欲望的挤压下所表现出的道德退化与人格萎缩,而试图从民间文化中开掘出一种为当代人所缺乏的精神资源。事实上,这种努力和尝试早在“五四”运动时期就被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刘半农等实施过。民间文化鲜活的生命力无疑会为民族文化注入新鲜血液,并可以此为发展契机,促进新文学的健康发展,同时也可为构筑理想的人性模式提供可资借鉴的参照。理想的人性应该是融古典热忱与现代理性为一体的、坚韧朴实的人生。而在现代化的冲击下,都市人已成为现代理性的产物,纯然意义上的古典热忱在他们身上已丧失殆尽,在乡民百姓身上也越来越难以寻觅。人类的情感世界越来越处于一种分裂、冲突状态。怎样将“古典文明”与“现代文明”完美地予以结合,就成了作家们不得不思考却无法立即得到答案的难题,沈从文曾问:用甚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

三,民俗文化热是对新文学传统的延续

在这样一个科技理性统领一切,人们对“现代化”乌托邦充满渴望的时刻,作家们却将关注的目光重新投射到民间大地上。这一文学现象的意义就在于,它实际上是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自20世纪初以来就坚持探索、而又一直悬而未决的一个重要问题重新摆了出来:即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冲突及融合问题。也就是说,在中华民族重建中国形象的进程中,我们应当如何处理传统性与现代性二者之间的关系。

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史,我们可以看到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始终贯穿于现当代作家们的作品之中。

在新文化运动初期,现代知识分子们对民族和国家的未来充满了想象,对现代性充满了渴望。因此,当他们从启蒙的立场来看民间社会时,关注更多的便是民间的愚昧无知、麻木腐朽,偏远乡村社会中的鄙风陋俗成为他们批判传统文化落后性的切入点:台静农的《烛焰》、许杰的《出嫁的前夜》写到了乡村中的“冲喜”恶俗;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台静农的《蚯蚓们》、《负伤者》表现的是农村的“卖妻”、“典妻”恶俗;王鲁彦的《菊英的出嫁》写到了乡村的“冥婚”习俗;蹇先艾的《水葬》写到了残忍的“水葬”恶俗;许杰的《惨雾》写到了乡村间的原始性械斗……。鲁迅、周作人等对待民间的态度要复杂一些。一方面,他们也深刻感受到了民间文化形态中包含着愚昧落后、自欺欺人的东西,并由此而产生了《阿Q正传》、《祝福》等不朽杰作,另一方面,他们又对民间文化中纯朴坦诚、自由自在、反抗现实等积极健康成份存在着认同心理,《社戏》中就洋溢着浓郁的田园牧歌情调,给鲁迅疲惫的心灵以些许慰藉。在《门外文谈》中,他指出民间文化才是一切文艺真正的活水源头,“因未染旧文学的痼疾,所以它又刚健、清新”。民间大众对正义、公平的向往与追求使他也深受感染,给“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的“女吊”(《女吊》)以高度赞美。周作人则将民歌视为建设新文学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民歌的最强烈最有价值的特色是它的真挚与诚信,这是艺术品的共同的精灵。”(8)这种二元对立的矛盾心态始终交织在一起,赋予周氏兄弟的作品以丰厚的文化意蕴。

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在建设现代性民族国家的进程中,又一次注意到了民间社会的潜在价值。他们不仅突出强调了民间社会中潜在的社会革命力量,而且也注意到了民间形式对于现代文学创作的意义所在。但这一功利化、政治化的民间观并未能给现代文学带来更多的发展空间。在他们的笔下,“民间形式”仅仅是进行革命宣传的一种工具,其内蕴的审美因子及精神资源的丰富性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所幸的是,仍有一些处于潮流之外的作家,在执著地表现着民间世界——沈从文对凄美动人的湘西世界的描绘,沙汀对冷酷、阴暗的民间生存本相的揭示,艾芜对南疆地区异域情调的铺排,……无不以浓郁的民间情调赋予文本独特的艺术魅力。

抗战爆发以后,新文学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更为浓郁。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力控制下,民间文化中的原始精神几乎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经过过滤、扭曲、变形后的民间文化形态。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柳青的《创业史》、浩然的《艳阳天》等都是从"阶级性"的角度、以二元对立模式来观照乡村世界。只有到了80年代初,以汪曾祺为代表的文化风俗小说横空出世,才给当代文坛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受戒》、《大淖记事》以其特有的诗情与魅力,表现了民间社会中自由自在的生命形态。

80年代中期,在东西方文化大撞击的时代背景下,韩少功等发起了文学寻根运动,从而在大陆上再次掀起了一场走向民间的文学热潮。阿城的“三王”:《树王》、《棋王》、《孩子王》,郑义的《老井》、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虽充满了蛮荒色彩,但无疑有着巨大的文学史意义。表现出作家们试图从民间文化中汲取养料的尝试和努力。90年代以来,作家们的乡土小说又呈现出一种新的姿态,即尽可能呈现出民俗文化丰厚拙朴、藏污纳垢的特性。这是作家对民俗文化的认识趋向深刻的体现,也是其文化意识、民族意识觉醒的体现。

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史,民间文化始终在其中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虽然它的戏份时轻时重。不同时代的作家们对民间世界始终持有一种亲近姿态,从总是能从中挖掘出可供自己利用的民间资源。可以说,20世纪的中国作家们对民间文化资源的借鉴与利用经历了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

民间文化是民族文化之根。它既是一个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遗产,又是该民族时代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更为重要的是,它是确认一个民族文化特性的必要手段。可以说,在民间文化中潜隐了广大民众的人生哲学与处世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有着“元哲学”的价值,为我们探寻民众的文化性格、精神结构提供了难得的原始材料。另一方面,民间文化可以为当代文学及艺术的发展提供重要的精神资源。民间世界以其特有的自由自在、野性与活力为现代人的畸形化和片面化发展提供一种有效补偿。我国数千年的文学发展规律已经表明,每当文学面对困境时,总是从民间文化中汲取养料,才能摆脱困境,重新获得发展机遇。因为民间文化中蕴藏着丰富的创作活力,它可以为文学的发展充注新鲜血液。毫无疑问,民间文化形态是构成当代文学的重要的价值资源,它对于当代人精神的生成,对于真正意义上的具有现代性品格的文学作品的诞生,对于重构中国当代文学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与意义。

注释:

(1)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57页。

(2)高尔基:《论文学的技巧》,《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1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年版,第147页。

(3)鲁迅:《朝花夕拾·无常》,《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2页

(4)苏雪林:《沈从文论》,《文学》(第3卷),第3期,1934年9月。

(5)季红真:《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

(6)陈思和:《民间的浮沉》,《上海文学》,1994年第1期。

(7)周作人:《自己的园地》,载《歌谣》1923年4月16号第8版。

(作者单位:山西运城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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