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是傩祭的源头
2009-01-18胡健国
胡健国
公元前1027年,周武王灭殷建周。为了维护周王朝的统治,制定了《周官经》,也就是后人称为的《周礼》。其“夏官”中有一个“方相氏”: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柰而时难(傩),以索室欧疫。
这是第一次见诸于文字的“傩”。方相氏至少是距西周1000多年前父系社会黄帝时代的女巫。黄帝的元妃嫘祖死后,黄帝曾命次妃嫫母为方相氏,作为葬仪的开路神(唐·王瓘《轩辕本纪》)。在王氏的记述中,并没有发现与“傩”有任何联系的文字。奇怪的是,到了《周礼》中,方相氏却“不务正业”而进行驱“傩”了。是什么力量改变了方相氏的职能?《周礼》的“方相氏”条目,有两句非常重要的文字:“黄金四目”与“执戈扬盾”,为后人破解这千古之谜,提供了可靠的信息。
《周礼》是将夏、商、周三代乃至史前的礼仪进行规范,所谓礼秩百神,更定祀典。所以,傩祭在周以前即已存在。
傩祭中具有“黄金四目”、“执戈扬盾”的人或神是谁呢?据古文献披露,具备此特征的人,惟九黎族的首领蚩尤。
史学界认为上古有两个炎帝,一为神农氏;另者为蚩尤。神农氏“人身牛首,头上有角”。传蚩尤亦为炎帝后裔,也是“人身牛蹄”,但有“铜头铁额”、“四目六手”、“齿长二寸”,这应该说的是一种有四只眼睛并且獠牙外露的青铜面具。蚩尤曾因部落的利益,率领72(亦有说81)个部落,以炎帝之名与黄帝大战于冀州,史称“炎黄大战”。蚩尤能造戈矛等兵器和面具,尤善“征风召雨,吹烟喷雾”等巫术。黄帝亦命军士吹角作龙吟声,以巫音破敌。蚩尤与黄帝都实为大巫。这场鏖战三年之久的“古巫大战”,黄帝得助于西王母的神符,将蚩尤杀于涿鹿。但黄帝族与蚩尤族的战争还远未终结。
蚩尤被杀后,其九黎余族南逃江汉、洞庭。与以女娲为人祖的三苗族结成“九黎——三苗”集团,以蚩尤头(似牛头)为图腾,史称“三苗国”。三苗国经过长时间的生息繁衍后,其疆域已是“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史有“三苗在江淮荆州”之说。九黎三苗奉行巫教,祀女娲、伏羲、蚩尤、盘古,杂拜鬼神,人皆为巫。形成了一种苗、越、淮、庸、麋、巴等土著民族与东夷九黎遗族、华夏芈族部落复合结构的文化色彩,这就是以巫风为特征的三苗文化。
三苗诸族在洞庭湖推行“民神同位,夫人作享,家为巫史”,对中原文化的生存和发展构成了很大的威胁。于是,黄帝先后对三苗各族进行了55次大的军事围剿,并画上蚩尤的头像进行侮辱,所谓“黄帝遂画蚩尤形像以威天下” (《太平御览》872卷)。此风一直为三代诸朝承袭,贵族们在尊彝器皿上多铸上蚩尤像,以示“贪虐之戒”(《路史·蚩尤传》)。黄帝的军事、政治围剿,并没有使三苗诸族屈服,其反抗更加激烈。最后,黄帝派遣自己的孙子即大神颛顼坐镇南方对三苗进行治巫。民国元年《湖南民情风俗报告书》第七章“宗教”言:“自三苗国于洞庭始创巫教,颛顼正而不息”。 这一条史料表明,蚩尤遗族与颛顼之间肯定进行过长期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史学家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第一册中即言:“自颛顼到禹,传说中常见苗族、黎族与黄帝族的不断冲突”。颛顼是何许神圣?东汉学者蔡邕考证他是“疫神”(《独断》)。这个颛顼发现三苗九黎的巫术全靠一座能够神民交感的“天梯”才得灵验。“天梯”并无实物,乃是一种意念巫术。只有巫觋才能沿梯而上,与神灵沟通。于是颛顼“釜底抽薪”,命具有一定巫术手段的两个儿子黎和重将“天梯”拆毁,史书称这次行动为“绝地天通”。
“天梯”被拆毁后,三苗巫众对颛顼恨之入骨,便想办法报复他。颛顼虽然是黄帝手下的“疫神”,但自己三个儿子死后都变成了“疫鬼”,动辄到黎苗家作祟小孩和妇女老人。苗黎巫众便采用模拟巫术的手段,脸戴蚩尤相的金属面具(黄金四目),使自己具有了交感巫术神人合一的功能。拿着蚩尤发明的金属兵器(执戈扬盾),口里大叫“傩、傩”之声,在村寨中驱赶疫鬼——也就是颛顼的儿子,使颛顼感到终生耻辱。这样还不解恨。颛顼死后先附身于蛇体,后又附身鱼体变成鲋鱼。三苗巫之后裔便在有些傩面具的口中特别雕了一条小鱼,表示要将颛顼生吞活食(图1、图2、图3)。全国各地各族傩面具数以百计,讫今为止,除了口中横置一把短剑悬于门外以辟邪用的“吞口”面具外,还从未发现过傩面具口中含有可食物体,惟独在三湘傩坛中流行各种食鱼状的傩面具。
驱疫傩祭的现实意义和艺术形式,加上巫术和巫医,在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生态环境下,便成为当时非常重要而且是最隆重的祭礼,从黄帝时代一直延续到商周。
这段历史不仅通过《周礼》的“方相氏”反映出来,一些文献对此也有相关记载。汉代王充在其《论衡》的“解逐篇”中说:
解逐之法,缘古逐疫之礼也。昔颛顼有氏子三人,生而皆亡,一居江水为虐鬼,一居若水为魍魉,一居欧隅之间主疫病人。故岁终事毕,驱逐疫鬼,因以送陈、迎新、内(纳)吉也。
如果说,上述文字还没指出是“驱傩”行为的话,傩风鼎盛的鄂东蕲州(今蕲春县),在清光绪十年续修的《蕲州志》“神鬼”条中则讲得非常清楚了:
傩神,古称高阳氏第三子,殁而为傩。
高阳氏即颛顼。上述文字直接将颛顼之子与傩祭连接起来了。而傩祭与蚩尤的关系,则有更为可信的证据:
湖北武昌城东原有一座“傩神词”,建于明代成化年间。清光绪年的《武昌县志》中有一篇《重修傩神词祀》,在这篇文章中,明确说傩神是四目、三首、六肱,与蚩尤相类。意思是说蚩尤就是傩神。此与蚩尤被杀后其九黎遗族南逃江汉、洞庭的史实吻合。作为祠庙的宗主,是不能任意杜撰的。为蚩尤立祠,并明文尊其为傩神,便使“方相氏——疫鬼——傩——蚩尤”这四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表明了三苗巫用模拟巫术对颛顼进行报复的驱疫行为,即为傩祭的原型。所以,民国元年《湖南民情风俗报告书》第七章“宗教”便直接指出:“自三苗国于洞庭始创巫教……巫之别名曰傩教……”表明当时三苗巫的主要功能和职责就是驱傩,崛起于洞庭湖的三苗巫,是傩祭的创造者。
周公是黄帝中原文化的继承者,他在制定《周官经》时决不会允许南蛮反寇蚩尤占有一席之地的。他宁可叫方相氏从葬礼的开路神“降格”为索室驱疫的歌舞伎,也不会显露丝毫三苗巫文化的痕迹。只是他没有办法改变驱傩的形式,终使“黄金四目”、“执戈扬盾”等蚩尤色彩的东西得以传承。
以上大多只是文字上的表述,仅是神话和传说的层面。他们的可信性如何,尚需出土文物和考古研究成果予以印证。
傩祭的外表特征是脸戴蚩尤相的面具,手舞蚩尤发明的戈或剑。这些都需要铜金属才能浇铸。大量出土文物表明,在蚩尤“以金作兵”的新石器中晚期,山东、甘肃的龙山文化遗址中,都发现了黄铜器和青铜器。说明蚩尤用以制作面具和兵器的金属材料以及冶金术,均已具备。传说和古文献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蚩尤除了“黄金四目”的金属面具本身外,其面相非常奇特:头长角、阔嘴、獠牙。类此造型特征的面具,现在的湘、黔、川、滇、桂诸省农村里时有所见,是巫师作傩坛法事时的常规面具,已成为“傩”的标志了。此类面具在我国南方流行了几千年,在黄河中下游龙山文化后期出土的玉石器中,就有蚩尤面相的人兽面具,它与商周青铜面具(图4)、近代的傩戏面具一脉相承(图5)。
上述实例,表明黄帝时代出现蚩尤面具已是不争的事实了。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黄帝时代,蚩尤残部南逃洞庭,当时的洞庭湖是否有适合人类的生存环境。
缪凤林的《中国通史》云:“……南有黎苗,黎苗处南服。颛顼之前曰九黎,颛顼后曰三苗”。说明在蚩尤遗族南逃江汉后,傩祭才在洞庭湖产生的。这段时间,当是新石器时代晚期。远古洪荒,湖南全省均为一片汪洋。后地壳变化,形成左褶皱带,原始雪峰山脉形成,海相变成陆相,再经过一亿多年的地壳运动,雪峰山脉东段断裂陷落,成为原始洞庭湖盆地。到新石器时代,三苗诸族在这块旷野平原开始了游猎生活,蚩尤遗族南逃此地时,这里并不全是水泽,其生态环境很适合先民存活。
随着时代更迭,经济发展,人口增加,湘西、湘南逐渐被开发,三苗九黎各族的后裔便在三湘四水繁衍生息。但三苗巫傩祭的职能仍一代代沿袭不缀。直到今天,湖南各地各族傩祭中仍然可辨几千年前蚩尤崇拜的痕迹。如湘西苗族、土家族巫师在举行傩祭法事时,其装扮与《周礼》方相氏相仿:
身穿大红法衣(朱裳)、手执司刀(戈矛的变形体)、动辄吹牛角、跳傩舞或演傩戏时,常脸戴蚩尤面具。蚩尤头有角,故巫师认定牛角有征阴兵驱疫鬼之巫术。
再如湘南侗族是新石器时期就生活在沅水上游的支流两岸的土著民族,与越族有一定渊源。楚时属古荆州,与贵州毗邻,自古巫风鼎盛。他们叫巫师就是傩师。侗寨多庙宇,且多为傩祭场所,有“无傩不庙”、“无庙不傩”之民谚。侗民传蚩尤为上古英雄,牛头人身,濒死前嘱咐侗民用他的角做成号,可抵御一切妖魔鬼怪。故至今侗巫做傩祭法事,从不将牛肉做供品,怕有对蚩尤不敬之嫌。凡法事必吹牛角以示威严。
傩祭几千年,在南方、西南方广大地域的众多民族中流传。人们很少从那亘古不变的逐疫驱鬼、神灵崇拜和艺术表现形式中感悟到,竟是以洞庭湖为中心的三苗九黎先民,为这种神秘文化写下辉煌的第一篇章。
(责任编辑: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