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的戏剧与哲学
2009-01-18王强
王 强
在讨论戏剧的内涵或主题时,我们经常谈到一个剧本的哲学性或哲学价值,并以此确定其表达的深度、广度和张力。同时,我们也经常遇到一些剧本的作者,虽有非常深刻的哲学认识,写出来的剧本却索然无味,或者无法让我们看到其自己讲述的哲学内涵。在读完萨特的剧本后,我相信,通过对萨特戏剧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哲学与戏剧相结合的过程中的某些问题。
一、萨特的“情境剧”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小说家、戏剧家,被誉为“二十世纪人类的良心”,堪称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196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但拒绝领奖。1980年4月15日病逝。
萨特一生只写了九个剧本,但却成就了“情境剧”这一戏剧中的重要类型,并引领了“存在主义戏剧”这一重要流派,对后来的“荒诞派戏剧”的诞生和发展也起到了重大影响。(详见<英>马丁·艾思林 《戏剧剖析》,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由于萨特的特殊身份,我们面对他的剧本不可回避的便是其剧本中的哲学内涵。
在讨论萨特的“情境剧”时,我们看到大量的哲学家和戏剧家都将他的戏剧定位为一种“哲理剧”,认为他的剧本中蕴涵了大量的哲理,甚至某些哲学家和戏剧家还认为,萨特的戏剧几乎就是他的哲学的传声筒。
就我个人认为,如果说萨特的戏剧中蕴涵了大量的哲理,也许没有人会否定。但是,如果说他的戏剧仅仅是他的哲学的传声筒,也许就有些值得商榷的余地了。因为,我们在萨特的戏剧中可以看到大量鲜活的人物,动人的情节,精巧的悬念,激烈的冲突,感人的事件以及尖锐的情境。所有成功的戏剧必须具备的要素,在萨特的“情境剧”中无一缺乏。
那么,那些哲学家和戏剧家们为什么认为他的戏剧是其哲学的翻版呢?原因就在于,萨特戏剧中的人物经常用台词的方式说出了许多具有哲学意味的内容。但是,我们并不能因为剧中人物的某些哲学思考,就将其戏剧中富于戏剧性的部分给抹杀了,我们更应该看到萨特戏剧中的戏剧性因素。因为,在萨特戏剧当中所表现的大多都是具有极其深邃思想的人物,而且他们对于自己所处的情境有着深入的思考,并能客观地分析自己的境遇。这种性格的人物,偶尔说出一些具有哲理的台词,其实并没有违背戏剧塑造人物的根本目的。
在此,我们所遇到的问题,也是我们一直以来模糊不清的问题。我们经常强调在戏剧中应该蕴涵一些哲理,但是,很多时候这些富于哲理的内容又经常使得我们的戏剧变得生涩难懂,甚至有时成为了哲学的宣讲工具。如何将哲学的思考与戏剧更好地结合起来,是一个大家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我觉得,萨特在他实际的戏剧创作中其实已经给予了我们很好的回答。因为,他的戏剧不仅具有深邃的哲学内涵,而且能够让人感受到戏剧的魅力所在,感人至深。我们完全应该好好地分析一下他的戏剧创作,并从中发掘将戏剧性与哲理性更好地融合的方法。
二、“存在主义”戏剧与“存在主义”哲学
萨特曾经说过:“我们也无意生产哲学剧,如果哲学剧指的是在舞台上图解马克思哲学、圣托玛斯哲学或存在主义而特意编写的作品。”(《萨特文学论文集》第423-424页,李瑜青、凡人主编,施康强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在此,萨特提到的自己“无意生产哲学剧”,指的是那种图解哲学的戏剧。在这一点上,我们与萨特是相同的。
观众来到剧院,当然不是为了上一堂哲学课,而是来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因此,不论你的戏剧具有多么深邃的哲理,归根结底需要具有很强的戏剧性,才能吸引更多的观众安静地坐下来观看、欣赏演出。如果观众只是为了了解、接受哲学观念,那么我想,戏剧永远不可能比哲学课程更能发挥作用。
那么,戏剧与哲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一)以人为本
萨特曾经说:“我想,在当代,哲学本质上是戏剧的……哲学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人的身上——人既是动因又是行动者,人因其生活境况而处在种种矛盾之中,他创作和扮演着人的戏剧,这场戏不到他的个性被摧毁或他的冲突得到解放就不会收场……由此看来,哲学所关注的正是这样的人。因此,我们说戏剧含有哲学意味,哲学又带有戏剧性。”(《萨特自述》第168页,黄忠晶等译。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在这段谈话中,萨特将哲学与戏剧性放到了一个并不矛盾,反而互相结合的状态当中。他强调两者的互相渗透,而不是互相排斥。马丁·艾思林也曾经说:戏剧“是一种推究哲学的形式,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用今天的哲学术语,就可以说是存在主义的推究哲学的形式。像让—保罗·萨特这样一个重要的存在主义哲学家,都感到有必要不仅写长篇小说,而且要写剧本,这并非是偶然的。戏剧形式是他可以用来把他的抽象的哲学思想中某些具体含义表达出来的唯一方法。”(<英>马丁·艾思林 《戏剧剖析》第14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
我们先不去讨论哲学中的戏剧性,因为这应该是哲学家们所关心的事情。我们先来讨论一下戏剧中的哲学。
首先,萨特强调了哲学与戏剧一样,都把关注的目光放到了“人”这一终极目标上。在此基础上,我们看到,萨特强调了戏剧中的哲学意味。那么,在戏剧中我们又该如何表现其哲学的意味呢?
许多作家在将哲学渗透于戏剧的时候,经常担心观众不能明白,因此借助于人物宣讲自己对于哲学的理解,或一些哲学的观念,似乎这样自己的戏剧便具有了深邃的哲理。但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某些评论家也正是从这一角度来否定萨特的戏剧的。他们认为他的戏剧仅仅是在宣讲哲学,仅仅是哲学的传声筒。那么,让我们看看萨特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是怎么做的。
我们一般认为,《禁闭》是萨特所谓“哲学剧”的代表之一。其中的哲学内涵是这出戏最重要的价值所在。而萨特在谈到自己创作的《禁闭》时说:
“我写《禁闭》这个独幕剧,没有使用一个哲学术语,这时《存在与虚无》已经出版,或者至迟正在出版之中,我这个关于精神折磨的故事不是象征性的,就是说我并不打算换一种词语来‘重复《存在与虚无》。” (《萨特自述》第166页,黄忠晶等译。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在此,萨特否定了我们在戏剧中表现哲理时的一种常见的做法:将剧中的人物、事件或者道具等,通过“象征”的手法使其具有以一定的意义,再通过它们来构置戏剧中的哲理。萨特称这是在换一种词语“重复”哲学著作。
(二)否定“象征”
当然,萨特并不是否定“象征主义戏剧”,因为,“象征主义戏剧”并非简单地采用这样的做法(本文并不讨论“象征主义戏剧”,因此不再过多涉及)。他反对的是在戏剧中简单地运用所谓“象征”的手法,并以此表现戏剧中的哲理。我们见过很多剧作家在创作时,总说观众没有理解他的意图。事后在解释时,他们会说剧中某些东西是“象征”什么,某些东西又是“象征”什么,最终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但事实上观众根本就没有从他的作品里看到这些“象征”,当然也就不能明白最后由这些“象征”推导出来的哲学意图。
“象征”手法本身很容易被过度主观化,经常是作者主观意图的延伸。这种主观的意图当然在很多时候会与观众的理解相违背,以至于阻碍哲学思想或观念在作者与观众之间的传递。萨特在创作剧本时明确地感受到了剧本创作与一般小说或哲学著作等创作的不同。他说:“我在沙漠里呐喊。在戏剧里意图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出来的东西。公众与作者在同等程度上创作剧本。”(《萨特文学论文集》第439页,李瑜青、凡人主编,施康强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我们知道,哲学的意图是不容改变的。一经改变,理论将毫无科学性可言。而萨特明白,在戏剧中,作家不可能将自己的意图强加给观众。因为,观众在观看戏剧演出的同时也在创造,通过自己的理解来创造。他在自己的戏剧理论中不止一次地强调了观众的这种主观能动性。
这使我们在戏剧中加入哲学时,碰到了一个非常令人头痛的问题:观众不一定会按照作家的意思理解戏剧中通过“象征”手法来传递的哲理。因为,他们事先的确不知道这些“象征”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呢?前辈著名的戏剧家们是怎么做的呢?
像布莱希特这样注重戏剧中的哲学意味的作家就曾经碰到同样的问题。观众的“参与”使他非常头痛。因为,一旦观众参与到了戏剧的演出中,那种与人物之间感同身受的关系,便会导致他们运用自己的逻辑理解戏剧作品。于是,布莱希特否定观众的参与,希望用一种“陌生化”效果(或称“间离”效果)来将观众挡在剧情之外,以此减少观众“参与”戏剧所导致的,对于戏剧中哲理意味的误读。
而萨特则强调一种“传奇剧”。他说:“我们则主张我们的戏剧是一种传奇剧;我们想尽量向观众描绘死亡、流放、爱情的传奇。阿尔贝·加缪写的《误会》中,人物并不是象征性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长途旅行归来的儿子,他们悲剧性的经历本身说明了一切。” (《萨特文学论文集》第491页,李瑜青、凡人主编,施康强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在这种“传奇剧”中,我们看到,它们大多是涉及死亡、流放、爱情的传奇。之所以萨特要描述这样的传奇,是因为他希望给大家展现一些“极致情境”,也就是一般我们在生活当中也许很少遇见的,达到我们生活和认识“极致”的情境。这些情境带我们走入一种传奇,而这种传奇会帮助我们将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这些人所处的境遇拉开一段距离。因为我们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无法“参与”。这也就是萨特所强调的“极致情境”的意义。
在萨特戏剧中,他或多或少地运用了布莱希特的方法。但是,他并不是在戏剧还没有开演之前告诉观众要“间离”或“陌生化”,而是通过自己戏剧中情境的设置来做到这一点的。
正如他在描述布莱希特时所说的那样:“布莱希特戏剧的理想,是观众好比突然遇到一个野蛮部落的一批民族学家。他们走近这些野蛮人,大吃一惊,突然对自己说:野蛮人就是我们自己!正是在这一刻,观众变成作者的合作者:观众在一个古怪的状态中认出自身,似乎这是另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使自己作为客体面对自己而存在,他看到自己但不认同,于是便能理解自己。”(《萨特文学论文集》第445页,李瑜青、凡人主编,施康强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此时,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萨特在强调情境的普遍性的同时,却在自己的剧本中构置了大量观众很难经历的尖锐的情境。他只不过希望做到像布莱希特理想中的那样,减少观众的“参与”。萨特正是希望通过这些尖锐或达到极致的情境本身,将观众与剧中人物隔离开来。
(三)人类的普遍境遇
如果说萨特是借助“极致情境”来传递哲学内涵,那么他为什么又在其著作中多次强调情境的普遍性呢?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其实,之所以强调情境的普遍性,也是萨特在为自己的戏剧能够更加具有哲理意味铺平道路。这是他在戏剧中表现哲理的另一个方法。
让我们先来看看萨特是如何做的吧!
萨特在谈到《禁闭》的创作时说:“在酝酿和写作《存在与虚无》的同时,我只是通过想象、感觉和构思来虚设一个故事,我用一种特定的方式把这些想象、感觉和构思统一、结合和组织在一起。您也许以为,我是用非哲学的小故事形式来表述我那本关于哲学的大部头书。但这个剧的观众相信他们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是完全能够理解的,跟哲学观念不是一回事。”(《萨特自述》第166页,黄忠晶等译。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在此,我们看到,萨特并没有将自己的戏剧创作过程说得像撰写哲学著作一样,相反他强调了“想象”、“感觉”、“构思”、“虚设”等非常感性的概念,以及这种感性的创作过程。他在戏剧创作中,并没有把全部精力投入哲学的思考,并不希望用“小故事”的形式来传递哲学的观念。
既然像萨特这样的哲学家都没有在创作戏剧时过多运用哲学的思维方式,我想我们就更没有必要在戏剧创作中进行那种哲学的苦思了吧!当然更没有必要借助戏剧来解释我们本就并不十分成熟的“哲学观念”了。
我们也许要问,如果萨特并不希望在自己的戏剧中讲述哲学,那么萨特“情境剧”中深邃的哲学意味又是从那里来的呢?这又得回到我们讨论萨特戏剧理论时最关键的概念——“情境”。
我们知道,萨特一直在强调情境的“普遍性”。而在他的实际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情境,又绝对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是我们每人都曾经经历过的情境。似乎,此时他的理论与实际创作发生了巨大的矛盾。但是,当我们仔细分析他的理论与创作后,我们发现,其实他对于情境的普遍性的理解是与我们不同的。
他所理解的“情境的普遍性”,并不表现在每个观众都曾经经历了与剧中人物一样的具体境况。也就是说,你不可能背负着父亲被杀的血海深仇(如《苍蝇》);你不会一夜之间被民团逮捕并遭受严刑拷打(如《死无葬身之地》);你更不曾被抛入一个无法逃脱的“地狱”(如《禁闭》)……但是,你绝对也将或曾经面临各式各样的悔恨;你也将或曾经经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征服;你也将或曾经为他人而活着……
此时我们看到,剧中人物所面临的“极致情境”背后,同时也蕴含着这种情境对于观众的普遍性。也就是说,观众也许不会经历那样的“极致情境”。但是从情境的普遍性来看,观众可以推导出与这种极致情境所表现的,相同或相近的自身的“境遇”。观众正是通过这种方法,来思考和理解人物所面临的,也是自己即将或曾经面临的处境,并且通过这种方法来接受作者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哲学思考。
在这里,情境的普遍性也就意味着情境的普遍意义。就像他在分析加缪戏剧中的人物时所说的一样,“然而这些人物本身却是传奇式的,所谓传奇式的人物,指的是分离他们的误会可以用来代表所有的误会:人生的误会,人与世界的误会,人与其他人的误会。”(《萨特文学论文集》第491页,李瑜青、凡人主编,施康强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萨特在这里所说的“误会”已经不是剧中具体的误会,而是误会本身具有的普遍意义,即“人生的误会,人与世界的误会,人与其他人的误会”等等。由此我们看到,“情境剧”中,情境的普遍性意义便产生了。这也就是萨特为什么否定其他因素在戏剧中的重要地位,而一味地强调情境的普遍性在戏剧中的重要性的原因所在。因为,正是这些具有普遍意义的情境,使得他的戏剧具有了深邃的哲理。因为,萨特在自己的“情境剧”中所表现的这些情境,正是反映和表现着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处境。而他的戏剧中的哲学内容,或者说哲学意味,也是蕴涵其中的。
三、哲学在戏剧中的表现
通过对萨特情境剧理论和创作实践的分析,我们看到,戏剧中的哲学内涵或意味,起码可以通过这样一种(也许还有其他)方式来表现。那就是:通过戏剧中所设置的,表现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处境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极致情境,再现人类的生存状态,表现人类共同的无法摆脱的各种痛苦,并依此引导人们思考生命的价值。
也就是说,戏剧中的哲学意味,并不是表现在一些所谓“哲理性”的语言或台词,而是表现在戏剧中的具体情境所揭示的人类的生存状态。它不是一个完全理性的说教过程,而是通过作家深切地体会到人类自身命运所处的,那种许多人并没有体会到的特殊境遇,来表现作家对于生命和命运的深入思考和终极关怀。
它的终极目标是“人”。这与哲学所关注的主体相契合。但是,它与哲学所选择的方式、手段和道路是不同的。哲学通过理性的思辨来完成这一过程,而戏剧则通过感性的体验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戏剧为观众设置的尖锐、具体、生动的极致情境,是为了让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身处这种处境的危机。
我们永远要切记,戏剧不是哲学,戏剧不能堆砌哲学的概念,也不能以哲学的理性思维逻辑来思考,戏剧需要的是体会和感受。哲学用逻辑推导、分析人类的生存境遇,戏剧用感同身受来引导观众感受我们共同面临的境遇!
为了更生动地表达,似乎我们可以稍微改动一下黑格尔为“美”下定义时所用的那句名言,来描述哲理在戏剧中的面貌,那就是:戏剧中的哲理意味是“哲理在戏剧中的感性显现。”
也许这样讨论这一问题仍然过于抽象,不好理解。那么,让我们回到具体的剧本当中,通过萨特的实际创作来加深我们的理解。
我们还是用前面谈到的《禁闭》来分析。
我们知道,《禁闭》一剧的哲学内涵在于,它强调并表现了一种人类的普遍境遇:“他人即地狱”。我们完全可以借助萨特本人的话来解释这一剧目中的哲学内涵。
萨特将本剧的哲学意味总结为两个方面:
“我想说:地狱即他人。但是‘地狱即他人一直被人们所曲解。人们以为我想说我们跟他人的关系总是很坏的,始终关系恶劣。然而我想说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跟他人的关系起了疙瘩,变坏了,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为什么?因为人要有自知之明,实际上他人最为重要。当我们捉摸自己,当我们试图了解自己,所用的其实是他人对我们的认识,我们运用他人掌握的手段,运用他人判断我们的手段来判断自己。不管我对自己怎么想,反正他人的判断已经进入我的脑海,不管我感觉自己怎么样,反正他人对我的感觉已经在我身上扎根。这就是说,我跟他人的关系之所以不好,是因为我自己完全依附于他人,于是我当然犹如处在地狱里。世界上有大量的人处在地狱的境地,因为他们太依附他人的判断。但是这决不意味着我们不能跟他人有其他的关系,这只不过表明所有其他人对我们每个人说来是至关重要的。”
“我想说的第二层意思是,这些人跟我们是不相同的,你们在《禁闭》中听到的三个人跟我们没有相似之处,因为我们是活人,他们是死人。当然,这里‘死人有某种象征的意义。我想指出的是,确实有很多人囿于陈规陋习苦恼于他人对自己的定见,但是根本不想改变。这样的人如同死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不可能冲破框框,超越他们的忧虑、他们的定见和他们的习惯,因而他们常常是他人对自身定见的受害者。由此清楚地看出他们是懦夫或坏人。一旦他们当上了懦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这一事实,正因如此,他们是死人,或者说他们是活死人,这是一种说法,意思是指那些老是苦恼于他人的定见,受人摆布,而不想改变现状的人。我这是极而言之,因为我们是活人,我想通过荒诞的形式指明自由对我们的重要性,即以行动改变行动的重要性。不管我们处在怎么样的地狱圈内,我想我们有砸碎地狱圈的自由。如果有人不这么做,他们就是自愿呆在里面,归根到底,他们自愿入地狱。”
“综上所述,跟他人的关系,禁锢和自由,通向彼岸的自由,这就是该剧的三个题材。我希望当你们听到剧中人说:地狱即他人,你们能想起上述的论点。”(皆引自《萨特文学论文集》第453—454页,李瑜青、凡人主编,施康强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在此,我引用了大段萨特的原话来解释《禁闭》的哲学内涵,完全是为了保证这种解释的权威性。因为,最了解它的内涵的人就是作家本人,只有他有权说这不是在曲解作家的意图。
另外我还有一个意图是,希望大家明白,即使这样一个被大多数评论家和观众肯定了的作品,其深刻哲理的完全解释,也只不过需要以上这些文字。而如果更加精炼地总结,那就是:“他人即是地狱”!但是,在具体的作品中,萨特却借助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了一个半小时。由此我们应该可以感受到,戏剧中的哲理的表现与哲学的论述完全是两码事。
萨特在这个剧本中,将以上对于人类共同处境的思考,转换成了具体的感性的特定环境:地狱。而且,这个地狱只是一个普通的客厅,只是它没有出路而已。通过处在这样的环境中的三个具体人物之间的关系的发展,人性的丑恶、悲哀、痛苦、冲撞被直接、清晰、感性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正是通过这三个人物置身于这样一个独特的极致情境下的具体动作——而不是那句关键的台词“他人即地狱”——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了自己与人物非常相似的境遇,从而引发对自身处境的思考。我们开始感受到,自己所生活的处境,正像剧中人物所处的情境一样,我们都生活在这样的地狱当中。此时,所有的哲学意味得到了顺畅的传递。
我们看到,萨特将本来十分抽象的概念和理论,转换成了十分具体、生动的情境,于是形式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冲突、悬念、事件、情节等戏剧必需的因素都在剧本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此时,情境的设置就是这种理性、抽象的理论,转变成生动、具体的感性形式的契机。正是情境使得这种“感性的显现”成为了可能。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萨特的戏剧虽然具有十分深邃的哲理,同时还能保持形式的丰富性了。萨特正是遵循了戏剧本身的规律,将自己对于人类生命的哲学思考,通过情境这一契机,在戏剧中生动地表达了出来。我想,这是我们现在许多作家应该学习的经验之一。但愿将来我们的剧作家们能创作出更多深刻并且生动的,充满哲学意味的作品!
(作者单位: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本文为北京市教委青年人才资助项目)
责任编辑: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