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行板
2009-01-09聂鑫森
聂鑫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发表过各类作品约800万字,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共四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吴承恩文艺奖”及其它文学奖。
刁家父子
古城湘潭的这条小巷叫风云巷,又曲又长,巷口对着车水马龙的平政街,巷尾与柳暗花明的雨湖相依。
刁家父子住在巷尾的一个破旧小院里。几间小平房,瓦缝里生出瘦伶伶的小草;院子中央长着一棵老槐树,老得没有一点精气神;绕树而堆的是破纸烂布、死铜哑铁,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刁家没有女主人,早亡故了,就剩下这一对父子相依为命。父亲叫刁匀,没有正式的职业,靠拾破烂为生,在手头上稍稍宽裕时,也顺带收买破烂,然后再分门别类卖给公家的废品收购店。儿子名刁习,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年纪小,个子瘦,脸色白里透青,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刁习能干什么呢?子承父业,只能跟着父亲去拾破烂。刁匀挑两只脏乎乎的大破箩筐,儿子提一个变了形的竹篮子,成为小巷里一道再平常不过的风景。
巷子里的人都叹息:“这刁家父子,可怜!”
刁匀在人前没有看过报,没有拿过笔,确实像个胸无点墨的睁眼瞎。样子也长得丑,个子矮而粗,小眼睛,胡子拉碴的,穿着补巴很平整的旧衣服。他见人很客气,有节制地点头、打招呼,但腰绝不“哈”下来。
从年头到年尾,刁家是少有人去叩访的,那一份脏乱谁受得了?他们父子也决不轻易去别家走动,怕人嫌弃。
巷子里也不是没有明白人,比如中医温寒之,就对妻子说过这样的话:“这个刁匀应该出身于书香门第,只是许多年前家道中落,才沦入‘城市贫民的行列。他叫刁匀,儿子叫刁习,字形就很有意思,一般人家取不出这样的名字!”
温寒之出身于中医世家,供职于“杏林中医院”。在他眼里只有病人,没有什么穷人、富人、官员、百姓之分。
有一次,他在巷子里碰到刁匀,见其气喘吁吁,便知是肾虚之故。忙说:“老刁,你有病,我给你开个方子如何?保证诊费一分不收。”
刁匀叹了口气,点点头。
“我去家中取了墨盒、毛笔,就来!”
“……不必,我有拾到的旧砚、破笔哩。”
于是,温寒之第一次去了刁家。
到处是破烂的东西,气味呛人。
“温先生,屈尊了。”
“这有什么?我们下乡义诊,什么地方没去过?”
在小堂屋里的桌子上,一直放着砚池、墨和毛笔,还有几本旧书,是《三字经》、《幼学琼林》和《论语》,书的封面上原写的“刁匀藏书”几个字画去了,重写了“刁习拜读”几个篆字。
温寒之扫了一眼,就看出砚是端砚,笔是湖笔,绝对不是拾来的;这几个篆字,刁习绝对写不出,只可能出自刁匀的笔下。刁习虽辍学,但刁匀一定在悄然亲自课读儿子。
这让温寒之很感动,他什么也不问,磨墨、展纸后,为刁匀认真切脉,然后下笔写方子。字习宋人黄庭坚的行书体,顾盼生姿,很漂亮。
写完了,刁匀关切地问:“不知先生下了些什么药?”
温寒之把方子念了一遍,什么“人参、五味子、紫河车、玉竹、南沙参、冬虫草……”
刁匀尴尬地说:“我是没有公费医疗的,先生是否还有别的便宜方子?”
温寒之一愣,眼角有了泪水,把方子揉成一团,说:“这样吧。明天,我去买五对蛤蚧尾送给你,你用它泡上谷酒,每天喝一小盅,必有效。你的难处我知道,你就不必推辞了。”
“就这一味药?”
“对。我父亲曾告诉我,旧时代的轿夫,常把蛤蚧尾含在口中,以治肾虚气喘。我则用其泡酒,效果更好。”
刁匀毕恭毕敬地向温寒之鞠了一躬。
……
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到处是红旗、红袖章、红标语,“破四旧”,抄“地、富、反、坏、右”的家,揪斗“当权派”和“臭老九”,闹得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
刁家父子显得特别地忙,频繁地出门和回家。去时,箩筐、篮子是空的,回来时破烂装得又满又重。一到晚上,暮色四合了,他们关紧院门,在暗淡的灯光下,开始仔细地清理。从没用的破烂中,找那些砸碎和没砸碎的古旧铁器、铜器、石器,找那些撕成了多少片的名人字画,然后小心地藏到一间杂屋的破旧柜子里去。
刁习问:“爹,不卖掉?占地方哩。”
刁匀说:“记着!管好你的嘴巴,莫对外人说。将来,总会有用的。”
他们还节衣缩食,拼命地省下钱来,到一些偏僻小巷的老宅子去收购“废品”,以很便宜的价格,收到不少好东西。
家里也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刁匀便乘夜色去温家借钱。
温寒之总是客气地接待他,递烟、沏茶,只问他身体如何,别的事一个字也不提,然后慷慨地掏钱,并说不必着急还,我们每月都有工资发啊。
刁匀快走出院门时,总会转身停步,说:“温先生,你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不问,我谢谢你了。”
一个风雨之夜,温寒之急匆匆去了刁家。因刁匀说儿子受了风寒,浑身发烧发热。
温寒之带去一颗家藏多年的“安宫牛黄丸”,掰下一小坨,化解在一只粗瓷碗的温开水里,让刁习喝了下去。又把丸子留下来,告诫刁匀用刚才的法子,每四个小时让刁习喝一次,明早就无事了。
他们坐下来聊天。
温寒之见屋角摆着一只盛满了水的大脚盆,水中浸泡着一叠叠被浆糊粘在一起的字纸,便觉奇怪,问道:“那是什么?”
刁习抢着回答:“温伯伯,我和爹白天去了美术学院。这些废纸是别人从批判栏上换下来,丢进垃圾箱的。”
“水浸湿了,怎么卖钱?”
“温先生,你去看看就明白了。”刁匀有些兴奋地说。
温寒之走过去,用手把一张张字纸翻动,然后说:“都是一些名教授,同时又是名书画家的检讨书,行文好,字也漂亮。真是文人本色不改,文后不但落上时间、姓名,还钤了名章。老刁,你是要浸泡开来,然后留下收藏!”
“温先生,我不过想留下来看看而已!”
“我爹说,以后我们还要去!”
温寒之点点头,说:“应该去!应该去!这是历史的见证,无价之宝啊!”
流年似水。
似水流年。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百业复兴,人心思变了。
老百姓的光景日新月异了。
突然之间,刁家父子再不拾破烂了。他们变卖了一些“文革”中得到的陈年旧物,换了不少的钱,在一条老街上开起了古玩店。
一些砸烂的铜器、铁器,由名工匠将碎片拼齐粘牢,修复得天衣无缝;一些撕碎的古字画,在精心的装裱、修补后再现原貌。
巷尾那个破旧的刁家小院,拆了后重建,高高的院墙,一栋四层的青砖红瓦楼;老槐树也砍掉了,空地上栽满了名贵的花木。
刁习三十多岁才结婚,找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学历史的女大学生。金屋藏娇,让她当的是“全职太太”。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一个壮实的男孩子。刁匀很得意,给孙子取名为刁司。
温寒之的两个孩子也早在外地成家立业,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来团聚。他和老伴都相继退休,怡怡然地度着晚年。
自从刁家富起来后,温寒之就再也不去刁家那个小院子了。老伴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那时候去,表示我不看低他们,是一种尊重;如今不去,表示我不看高他们,同样是一种尊重。”
倒是刁匀父子间常到温家叩访,有时还会送上几本收购来的古旧线装医书,而且执意分文不取,以表示对当年之事的谢意。
刁匀还会将遣兴而作的诗词,抄写在八行笺上,呈请温寒之雅正。诗词写得还算工稳,合辙、押韵,内容多是记叙刁家祖上曾有过的辉煌,以及他如今鉴赏古玩的愉悦,而他们父子拾破烂的酸楚经历,则从不涉及。
“温先生,将来我准备自费出版一本书,竖行排版,宣纸套印,还得麻烦你作个序。”
温寒之连连摇头,说:“那是为难我了。我一个郎中,平生读的是‘汤头歌诀,诗词上从不敢胡言乱语。”
告辞时,刁家父子必盛情邀请温寒之得便时,去他们的古玩店走一走,那里面有不少好玩意儿值得一看。
到底拗不过刁家父子的邀请,出于礼貌,温寒之在一个初秋的午后,去了老街的“寻珍斋”。
白白胖胖,蓄着一小撮仁丹胡子的刁习,穿着一件红缎子绣着金龙的唐装,左手正转玩着两个羊脂玉健身球。
见温寒之来了,忙窜出柜台,大声说:“温伯伯,你终于来了。”
“好气派的店子,你爹呢?”
“一个朋友催他去看一件古玩,刚刚离开哩。”
“老东家主外,少东家主内,互为呼应,不发财才怪!”
刁习仰天大笑,然后,吩咐其中的一个店员:“还不沏茶去!”
他把温寒之领到厅堂正中央,让其在褐红色树根雕成的大茶桌边坐下来。
他们一边喝着“功夫茶”,一边聊着天。
刁习指着挂在墙上的一排书法作品,说:“温伯伯,还记得吗?那晚你到我家,我爹正在一个大木盆里浸泡一叠叠的废旧字纸,你还说都是名教授、名书画家的大手笔哩。”
“当然记得。”
“后来,我们还拾了不少,百分之百的真迹!而且是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中的产物,苦恼、忧愁、悲哀、愤懑,全在那些笔画之间。等到有了这个店子,我们请名裱匠一一装裱,挂在这里让人看和买。这古城有多少家古玩店?哪家也没有这些稀罕的东西!”
“有人问津吗?”
“有!当年的当事人,活着的,重新‘出山后,字画价高得吓人,这检讨书是他们的平生之痛,当然也是平生之耻,公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寒碜他吗,能不收买回去?我们怎么开价,他就怎么付款!而在那时冤死的,检讨书成了‘绝唱,很受收藏家的青睐,我们自然是待价而沽!”
温寒之的心,兀地有了隐隐的痛感。刁家父子出卖这种东西,与古玩生意就相去甚远了。
“小刁呀,文化大革命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场大劫难。但你们却从中发现了商机,赚了大钱。你们父子的心眼,比哪个都多!”
“温伯伯,你夸我们哩。生意人,不这样能行吗?”
温寒之觉得索然无味了,蓦地站起来,说:“我还有事要办,告辞!”
刁习追上来,问:“温伯伯,我说错什么话了?你别放到心里去!”
走出“寻珍斋”,太阳已经西斜了。
过了几天,温寒之派遣老伴,把刁家父子赠送的那些古旧医书,客气地送了回去。
以后呢,刁家父子打电话来,预约要登门拜访时,温寒之必斩钉截铁地说:“我年老多病,不想会客,请海涵!”
刁习问他父亲:“温伯伯怎么和我们生分了?”
刁匀淡淡地说:“他有他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捏不到一块儿。”
……
一个一个的日子,在古城每一条平平常常的小巷里,从从容容地走过去。
君子一诺
古城湘潭的近郊远乡,有不少的名埠大镇。或因得水陆交通之便,使得来往商贾云集;或因出产粮米、蔬果及其他特产,而声名远播;或因出过一些大名人,载入史册变得脍炙人口。花石镇虽然地处偏僻之地,四周山冈重叠,却出产一种带红紫花纹的石头,远销外地构筑楼台亭阁,故而享誉久久。花石镇住着几百户人家,种田之外,皆以采石为职业。这些年,到处修宾馆建大厦,石头变成了俏货,满山是锤凿声,家家都富得不得了。镇上有电影院,有舞厅,有歌厅,还有一个剧院。可惜,剧院常常空着,没有剧团来。听说,城里的剧团都无戏可演,闲猫着歇憩,因为城里人对看戏没有兴趣。但花石镇的人看戏有瘾,那一分热闹,那一番情境,不是看电视可以得到的。
也不知花石镇积了什么德,十二年后,省城的百花祁剧团突然开到了镇上,大红海报一贴,把偌大一个镇子都搅翻了,男女老少好像过年过节,头三天的票卖得一张不剩,还迫于舆论的压力,卖了不少站票!
后台的化妆室里,刚刚化好妆、穿好戏服的贺娟,细看镜中的自己,忽然泪眼盈盈,她终于守约而来了。负责催场的李大爷不停地进来报告好消息:“团长,人黑压压的,爆场啦,都是冲着你来的。”
贺娟说:“都是冲着王昭君来的。”
“那是的,那是的。”
李大爷乐颠颠地走了。
贺娟想:十二年后才来,真不容易。
在省城,几乎没有人问津祁剧了。祁剧团只发基本工资,都闲在家里。可她还记得花石镇有个人在等她,她不能丢了功夫,依旧早起晚睡,吊嗓子,练身段。一眨眼就四十岁了。她不能再等了,便邀约了一帮子人,自筹经费,自找地方排戏,然后便一头扎到花石镇来。她仿佛是初上舞台的新手,心子跳得烈烈的。她又一次看了看镜中的“昭君”,一切都宛如昨日,一刹时又返归了青春花季。
第一遍电铃声清脆地响了,离开演还有十分钟,沸沸扬扬的剧场顿时波平浪静。一剧场的人都伸长了颈根,眼睛鼓得大大的,死盯着丝绒大幕。第一出:《昭君出塞》,演昭君的是名旦贺娟,人家早些年进过京出过洋,唱到哪红到哪,谁不想一睹她的风采。何况,当年她来花石镇,唱的也是这一出,出台就是满堂彩!
李大爷急匆匆一挑门帘,笑呵呵地说:“哦,你该去候场了。你一出‘九龙口,准是一个‘碰头好。”
贺娟满头珠翠,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轻轻地一扬水袖,婷婷袅袅起了身。那股利索劲,酷似一妙龄少女。其实岁月催人,眨眼间便是不惑之年,只是因为幼功扎实,又训练不懈,虽身体有病,却仍能挑梁主演。
她轻声问:“大爷,您看见五排十号座位上,可坐着一个白发老人?”
李大爷摇摇头,说:“满场子人头晃,看不真切。”
贺娟点点头。
十多年了,她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位不知名姓的老人。她曾跟他约定,下一次到花石镇来,一定再唱《昭君出塞》,再请他老人家指正。他是不会失信的,他一定会来。
那次在花石镇演最后一场《昭君出塞》,镇里的头头脑脑在演出前设晚宴款待全团。
贺娟抵不住镇长的再三敬酒,只好抿了一小口。待到上场后,演到南马因到北关停步不前时,昭君有这样两句唱词:“漫说是人有思乡之念,就是这马,这马也有恋国之情。”这个“情”字必须把音拔上去,做到尖利凄切。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她感到喉咙特别难受,出于经验,忙顺势将音平滑出去。这是技巧,外行是听不出来的。
下场后,她难过得掉下了泪。她觉得对不住花石镇的观众,这一句唱腔是打了折扣的,尽管不是有意为之,但对于一个有身份的演员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耻辱。她想补偿过来,但这是最后一场,明天得回省城去了。
她怏怏地走出剧场的时候,从台阶边走过来一位白发老人,满脸都是笑,身板很硬朗。老人向她打了一个拱手,这使贺娟感到这礼节过于隆重,她一个姑娘家,真的消受不起。
“姑娘,难为你唱得这样好!”
“不……不好!”
“好就是好,乡下人不打诳语。不过,姑娘,你那个‘情字没拔上去,是不是?”
“是的。我正难过着哩。”
“别难过了,下次来时,一定能唱好。”
“谢谢。”
“下次你来演《昭君出塞》,我还坐我的老位子:五排十号。这回我可是连看了五场,场场坐在那个位子上。”
说完,朗朗一笑,走了。
前台的锣鼓响了起来,贺娟知道“四龙套”上场了,接着“王龙”也上场了,她便匆匆站到“火巷”边。
猛听得一声:“娘娘御驾到了,报爷知道!”贺娟运上丹田之气,随着音乐声,在幕后唱了一句“离别泪涟涟”,接着,心怀愁怨,眼皮下垂,端着玉带,慢步出场,水袖一甩,顺势光光彩彩地亮了个相。掌声便一阵爆响,满场“好”声迭起。到底是名角,出场硬是不同凡响。
此刻,她什么都不想了。她不是贺娟,而是昭君,将要去朔地和番,此情此景,怎不痛断肝肠。随着剧情的进展,观众与演员的情绪都升向高潮,剧场效果好极了。待到第一场演完,贺娟回到后台,已是汗透衣襟。
李大爷端着小茶壶递过来,竖起大拇指,说:“团长,你的昭君没有老!”
贺娟摇摇头,说:“可不敢大意,第二场还得小心,别砸了台!”
锣鼓又响起来了。
马夫上场,备马,试马;王龙将琵琶交与马夫,接着喊道:“有请娘娘。”
换过番装的昭君急步上场,然后上马,猛觉朔风阵阵扑来,带着深重的寒意。
王昭君(唱):玉门关,朔风吹透锦衣寒,
回首难忘旧家园,
(白):御弟,来此又是哪里?
王龙(白):来此已是分关。
王昭君:唉!(唱)
人到分关珠泪涟,
风沙卷地少人烟。
(马嘶。)
王昭君(白):御弟,这马为何不走?
王龙(白):加鞭。
王昭君(白):加鞭也不走。
王龙(白):啊!有道南马不过北关。
王昭君(唱):漫道是人有思乡之念,
就是这马,
马也有恋国之情。
……
贺娟运上一口气,把个“情”字拔了上去,如此凄婉,如此尖利,如此悲恸。如一颗滚跳的玉珠,晶莹净洁,挑不出半点瑕疵。满场子的人像疯了一样,一片叫“好”声。
贺娟的眼圈都湿了。四十岁的人了,要翻上这么一个高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她终于翻上去了!
打从那次返回省城,不久,祁剧团就蔫了,没戏演了。贺娟急得心里出血,有什么办法呢?排一出戏,演不了两场,卖的票钱还不够买化妆品。可她没有忘记祁剧,没有忘记观众,特别是那位与她有约的白发老人。晨起去公园吊嗓;白天在家练台步练身段,口里念着锣鼓点;在厨房拿着锅铲当马鞭。特别是《昭君出塞》第二场马到分关之处,更是反复演唱,细细地揣摩。十几年就这么“练”过去了。
她不知道那位白发老人今天来了没有?他若来了,一定会好好地品一品这出戏,是否比先前更好了,或者,还有哪些纰漏,下次演出时再想法子弥补。
在热烈的掌声中,胡笳悲鸣,大幕徐徐落下。
贺娟觉得很累很累,心脏突突地跳。她有心脏病,但今晚的演出她“顶”下来了,而且还是满堂彩。她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
前台的锣鼓敲得震天撼地,一出武打戏《长坂坡》开演了。
李大爷催完场,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团长,有人找。”
“是位老大爷?”贺娟精神一振。
“不,是个中年人。”
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个四十七八岁的中年汉子,腰圆膀乍,平头,大眼,一副很憨厚的模样。
贺娟忙招呼他坐下,心想: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中年汉子厚厚的嘴唇嗫嚅了几下,说:“贺团长,我爹十多年前看过您的戏,他说您约了他再来看戏,可惜……您来了,他却……来不了啦。”
贺娟眉头突突地跳,问:“为什么?”
“几年前的一天,爹上山采石头,一不小心跌了个重伤。还有口气的时候,他用一张红纸做了个‘彩封,说是您再来花石镇时,叫我买张五排十号的票,代替他来看《昭君出塞》,并将‘彩封送给您表示祝贺。这是我们这地方的古俗。他还对我细细地讲过这出戏,说那一句唱腔您一定能唱上去。今晚一听,果然唱上去了。他要在,不知道会有几多高兴。他总讲,为人在世,就是讲个信用。因此,一听您要来,我通宵守着买票,就为替爹守这个‘约!”
说完,他抖抖索索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纸“彩封”,递给贺娟。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了。
虽然“彩封”里空无一物,却分明装着一位老人的情义,沉得很哩。
贺娟泪水哗哗地淌。多好的老人啊,他懂戏,是真正的懂,城里人不能和他类比。可惜,他走了,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碰不着了。
她兀地站起来,去追那个中年汉子。她要问一问老人的坟头在哪里,明天抽个时间去那里走一遭,祭奠祭奠这位不知姓名的老人……
责任编辑鲍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