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衫
2009-01-09陈启文
陈启文 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大学毕业。曾供职于教育、文化、出版等部门。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一级作家。1982年开始创作,迄今已在《十月》、《花城》、《山花》、《大家》、《芙蓉》、《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人民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七十余部,主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河床》,小说集《石牌村女人》、《洗脚》,散文随笔精选集《季节深处》等,著述约五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散文随笔排行榜以及国内各重要年选,多次获国内图书奖和多种文学奖,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一
我在此凝望,凝望一个人的旧居。先生其实没有旧居。他的旧居是一所学校。在先生走了许多年后,我来到了这里,南充,人民南路。从前这里是一所学校,现在这里还是一所学校。这是他倾家荡产办的学校,私立南充建华中学。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追寻一个人,其实不必追究众多的事物,只须去一个地方看看,譬如说他的旧居,或他的墓地,一个是人生的出发点,一个是最终的归宿地。他或许会走得愈来愈远。他或许会走无数的弯路。而那个最本真的他,他的魂,一定会留在这里,或埋在这里。
更早时,这里还是三圣宫。阴影支撑的龙柏树下,一座清代四合院式的建筑,在潮湿的晨雾里沉浮,哪怕在雾气里也是如此清晰。前殿,后殿,左右厢房,永远的一成不变的古老格局。小青瓦屋面,悬山式屋顶,穿斗式结构,看上去并不巍峨,里面却海阔天空,这其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种建筑风格,给人一种紧贴着大地的感觉。在这样一个一切都在朝着天空疯长的时代,它又难免让人有些形单影只的落寞。
一个女人,百无聊赖地守着门口,打着毛衣,也打着哈欠。
走近了,不用抬头,就看见门额上悬挂一块非常质朴的生漆木匾——张澜纪念室,胡耀邦亲题,一笔一画都写得很有风骨,是耀邦的风格。或许,这地方太小了,胡耀邦就没把它写成纪念馆。听说,胡耀邦当时写下这几个字后,还意犹未尽,他说:“我感到这位先生有两条是很值得佩服的,第一条,他有很高尚的精神,这就是他的顽强的民主精神、民主思想;第二条,他有一个很优良的气质,就是他有强烈的正义感。”应该说,这是中共的一位比较清醒的领袖对一个民主党派领袖的评价,一种平心静气的却又清清楚楚的认同感,甚至是一种精神上的呼应。可惜,这个人走得太早了一点。
走进去,这样的院落总是显得很有深度。院子里空无一人,听见柳树上有知了知了的叫声。在这多雨雾的山城,岁月深处的生出一片片阴湿的苔藓正逐渐把这样的深度填平,而每次光顾这样一个老地方,我心中都有怅怅的失落感。
在南充,在四川,谁都知道张澜是个富甲一方的阔人,但他又是个最穷的阔人。
这是睿智的长者,都说他脾气很好。他是这城里一位长须飘拂的最有慈悲心肠的活菩萨,是穷人在绝境中最后梦见的一个人。而许多事情并非在梦境中发生的,有时候,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递给他一碗热饭;或者,一个快要冻死的人,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温暖,有人给他披上了一件棉袄。先生这辈子做了多少善事没人数得清,而每当家人看着他穿着一身单衣踏雪归来时,就知道他又把自己的棉衣脱给了穷人。然而这样的拯救永远是杯水车薪,如何才能让天下的穷人都能吃上一碗饱饭穿上一身暖衣?如何让每一个人都像人一样活着?
他一辈子都在为此奔波。院落里铺着的大大小小的石块也被多少人的足迹渐渐磨光。这足迹中或许也有先生的。这是一个早已习惯于一边行走一边思索的人,他一生走得艰难,一生仿佛都在自己的思路里行进,又像是在原地转圈。而每当临近睡眠的时刻,他才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瞅一眼窗外。夜深了。
二
张澜,字表方。年轻时人们都叫他老表,到老了,倒过来了,很多人都叫他表老。先生一八七二年出生于四川南充府西充县莲池乡,和清朝末年的诸多名士一样,在清末废科举之后,他以候补禀生的身份入成都尊经书院攻读经史,这也是当时四川省的最高学府,川省很多著名的人物都出自这里。随后,先生又因学业优异被选送日本东京宏文书院深造。也就在留学期间,这个看起来很温驯还患有严重口吃的四川青年,却干出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他竟敢跟慈禧太后公开叫板,在东京发动旅日学子勇敢地站出来,要那个已经老朽到了骨子里生霉却依然死死地控制着中国朝政的那拉氏退位。这是要砍脑袋的,但他豁出来了。要说这人还算命大,他虽然被清廷驻日公使押送回国,但那时大清王朝已经风雨飘摇,或是无暇顾及他这条小命,或是不敢再行太多的不义,总之,他这脑袋暂时是留在他脖子上了。
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站出来公开向体制挑战。我听说口吃的人多少有些自卑,然而他的口吃却没有让他沉默下来。在他温驯厚道的外表下,好像天生反骨。这个人还将干出一桩桩让你惊心动魄的事情。这就看什么时候需要他站出来,仿佛命定的,他就是一个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关键人物。
在这个时机暂时未到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干,而这其中最要紧的无疑是教育救国。这也是当时最早觉醒的那一批中国人最热衷的事业,当现实暂时无法改变,就把目光转向未来,为中国的未来造就一批新式的国民。那时的四川,如梦境中的荒野,绝大多数的老百姓都是浑浑噩噩地生,浑浑噩噩地死,而要造就一批新式的国民,必先造就新式的教育。为此,先生几至倾家荡产,先后在南充创办了小学、中学和女校,一系列完备的新式学校。他在南充办学时的学生,后来出了许多叱咤风云的人物,前有朱德,后有罗瑞卿。四十多年后,新中国开国大典前夕,朱德和罗瑞卿一同去颐和园看望老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一见到了昔日的老师,啪地一个标准的军礼,那一种敬意突然让这个老师感到当年办教育是多么值得,又多么自豪。停了,朱老总又把罗瑞卿推到先生面前,说:“瑞卿可是一位好同志,难得的是他早年也受到你的教育,你对他的影响很深,勉励很大。”罗瑞卿连连点头,鞠躬。有名师必有高足啊。
然而,令先生自豪的还不止是这些最杰出的学生,而是造就了大批的新式人才。这在他罄家办学的十年之后就见了成效,一九一一年,当他发起了他一生中的第二次反抗——四川保路运动,他突然发现他这十年工夫没有白费,他的学生像火种一样撒进了无数的民众中,燃烧成蔓延不绝的火焰,他吃惊地看到了这个奇迹,教育救国的奇迹。无数困守在群山背后阴暗地区的四川人,世世代代独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甚至根本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现在,他们突然知道了,他们发现这条通向外部世界的路有多么重要,而清廷却要出卖这条路,一场让整个中国都感到了震撼的保路运动开始了。它在中国现代史上的意义,是拉开序幕的意义,如果说武昌起义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而张澜先生引领的四川保路运动,则引燃了辛亥革命的导火线。
当时主持川政的是以凶残而被人称为赵屠户的总督赵尔丰,他在公堂上命兵卒用洋枪从前面抵着张澜的胸口,用钢刀从后面架在张澜的脖子上,但这样的威吓,先生没有发抖,他豁出来了,倒是那个不断威吓他的人在不断地发抖,他还从来没看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人,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威武不能屈。但你又不能不替先生感到庆幸,杀人,毕竟只是眼皮一眨的事,念头一闪的事,赵尔丰最终没杀他,说明这个人多少还有些理性,还顾虑张澜在社会上的威望和影响,他只绝望又无奈地骂了一声:“张澜,你好犟呀!”
清帝国被推翻后,先生被委以川北宣慰使的重任,还担任了国会众议院议员。然而,随着袁世凯复辟帝制,先生可能更加清醒地看到了,辛亥革命可以在一夜之间推翻一个王朝,中国五千年的漫长专制史却不是可以在一夜之间就结束的。他一生的路,还刚走出几步。在川省,又是先生最早站出来,率先联络川军北上以武力反抗袁世凯复辟帝制。共和恢复后,他先任四川嘉陵道道尹,主持川北庶政,又于一九一七年升任四川省省长。然而,像他这样没有任何军事背景的文人省长,注定只能是短命的。他可能是民国以来四川历史上干得时间最短的省长,但也是建树最多的省长。有人说,他一生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军队。但我想,如果他真的拉起了一支军队,他就不是省长而是军阀了。
下野后,先生不但继续投身于教育救国,还在五四运动时期任北京《晨报》执行董事,为民主、为科学而疾呼。那也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混乱的一个时代,自袁世凯起,十年间换了九届总统,三十二任总理,政治之混乱,时局之动荡,大小军阀为争夺地盘发生的战争,甚至让人民又开始怀念大清帝国时那种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种情绪是十分危险的,而民主启蒙的最重要一点,就是要让人民知道混乱并非民主之罪,而恰恰是无民主之罪。而当时,在谁都渴望有一个安宁的生存环境情势下,有些省份已经开始酝酿地方自治了,第一个实施地方自治的省份是湖南,他们制定了省宪法,声明不受外力干涉,不允许外省军队进入湘境,反对中央集权。这里插叙一下,当时年轻的毛泽东甚至提出过要建立湖南共和国,恐怕也是受这一情势的影响。
湖南人敢为天下先,四川人也不甘落后,他们是继湖南之后第二个宣布自治的省份。这其中就有张澜的推波助澜。他在写给熊克武的一封论四川自治书中说:“北京政府年来为亡清之浮滥官僚、洪宪余孽、复辟罪魁所盘踞,而二三武人相把持,藉其大权,违法乱政,民心尽失,而于威信扫地无遗。总统命令,非得督军同意,则其效力不得出于京门。总理组阁,非有数省督军拥护,无论贤否,皆不能登台,政府根基脆薄之极。而民治之说日张,群众亦多觉悟,人民自决、省区自治之潮流,勃不可遏。窃计不出三年,中国必将起政治之大变。”而后来的历史很快验证了先生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没过多久,北洋政府便退出了历史舞台,而自治运动蓬勃兴起。这种类似于美国联邦制式的自治,如果后来能坚持下来,对于未来的中国,未免不是一条路。可惜,这条路最终也没有在中国走通。
就在联省自治运动风起云涌时,先生因母亲逝世,由北京回家奔丧。之后,他在投身于教育救国的同时,也致力于实业救国,尤其是兴办地方实业。这就需要专业技术性人才,他的教育也开始逐渐转向培养职业技术性人才,他在南充中学里办了各种专业班,有农业班、蚕丝班、工业班、医学班、师范班。由于张澜在南充兴办实业和创办实业学校成绩斐然,有人甚至把张澜在南充兴办实业和职业教育与张謇在江苏南通所办的实业和职业教育相媲美。客观地说,南充还不如南通,但先生却无疑是中国最早的职业教育家之一。
当刘湘执掌了四川军政大权,开始为四川省的第一所大学——国立成都大学物色校长人选,而最合适的人选无疑是德高望重的张澜。这倒不是刘湘一个人的想法,是众望所归。先生刚接手时,只有一块校牌和三百多师生员工,当时还只能寄居成都高师篱下。先生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了争取办学经费却要在各种军阀财阀之间周旋,而且,他有言在先,你给了钱,但不能干涉学校办学的独立性。这几乎是天下最难办到的一件事。在冠盖云集的政要与阔佬之间,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衫,是那样干净,哪怕乞讨都是干净的,圣洁的。当年海瑞为了办学就到处乞讨过,有人也把先生比作现代海瑞。这却只让先生感到悲哀,古老的中国怎么就走不出海瑞的时代呢?这让先生有了更深的危机感,中国要打开国门,四川要打开夔门!从一开始,先生就没有把目光只盯着夔门之内,而是面向国内外以广揽人才,不论政治信仰如何,不管出自何校,来自何省何国,惟才是举。曾济实,日本东京大学化学系毕业的高才生,当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就被聘为教授并任系主任。但先生这样大胆的用人很快就引发了四川学界的一场所谓的“吴虞风潮”,吴虞,字又陵,在北大任教时,他是用双手打倒孔家店的急先锋,当张澜先生要聘他来成大任教授时,以当时的所谓“五老七贤”之一的徐子休为核心的旧派人物拼命反对,说他不忠不孝,怎能教书?这已经不是一个个案了,而是学界的新旧两派人物在围绕成大的办学方向角力。他们深知张澜这个人的性格,一旦认准了的事你怎么反对都是不可能让他改变的,他们就到省府去哭诉,去告状,这也是中国文人的德性,这种人骨子里最虚弱也最卑劣又最趋炎附势奴性十足的,他们早已习惯了把一些学界的事情捅上去,借助权力来打压有真才实学的人,有新思维新视野的人。他们这样哭哭闹闹地一告,还真惊动了省署出面干预。在骨子里,像刘湘这样的人,说到底还是一个靠枪杆子统驭一方的军阀,以其思想意识而言,他不但守旧,封建意识浓厚,还迷信几近于巫术的神道,而且取法号为玉宪,竟妄想用神权来统一四川。但坚持独立办校的张澜不买账,他把省署转来的公文扔进了字纸篓,依然坚决要聘用吴虞。这时候吴虞又不肯干了,他以老母需人侍奉为由婉拒。有才学的人大多有脾气。而对于这样的学人脾气,张澜又是谦卑的,为了请来吴虞,他屡屡致函,又亲自登门拜访,吴虞这才到校任教。这就是先生的人格,他知道在什么人跟前保持一身傲骨,也知道在什么人面前体现一种真诚的谦卑。
可惜,张澜就任成都大学校长和他当四川省长一样,时间很短,但他却是成大的奠基者,更重要的是,他为这所大学找到了绝对必须的,如一支既具备了真才实学又充满了蓬勃活力的教师队伍,造就了一批生龙活虎的学生,还有一整套完善的现代教育体系。这样一所偏处大西南角落里的大学,交通闭塞,在当时教育部立案的二十一所国立大学里,刚创办的成大却很快跃升为全国排名第七,这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如果说蔡元培把北京大学办成了中国民主与科学的堡垒,张澜则把一所地方大学办成了大西南地区“民主与科学的堡垒”,而他在坚守独立办学的同时,还能够与刘湘这种封建意识浓厚的军阀执政者合作,办成自己想要办成的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这样的智慧,对后世也该有很大的启迪。
我觉得,中国有两个最杰出的大学校长,一个是蔡元培,一个是张澜。
三
从这个人一生的经历来看,我们无疑可以给予他很多名副其实的尊称,他是中国现代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教育家、奠基性的实业家和革命先行者。但我以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价值,还是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如何以一个纯粹的在野党领袖,来扮演好他的角色。
抗战时期,张澜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一九四一年,他参与发起组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后改为中国民主同盟。同年十月,先生继黄炎培后任民盟中央主席。先生是个很有政治主见的人,当时组建的民主政团同盟,三党三派,一致公推先生出任主席,足可见先生当时在民主人士心中的崇高威望和公信力。而他们组成第三党的意图从一开始就是很明确的。中国已经有两大用枪杆子武装起来的党,这对一个名义上的民主政制是不可思议的,除了枪杆子,必须有另外一种力量的存在,不是在武力保护下的一种存在,而是要在民主体制下的一种存在,不仅是充当中间力量,它更重要的意义,是让国人知道什么才是纯粹的政党。这样一个人,一个党,一种理念,必然要与另外一个人,一个党,一种理念发生冲突。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先生和那个自诩为一时之枭雄的老蒋又面对面地干起来了。谁同人民作对,谁同民主作对,谁想把权力变成绝对的权力,就是人民的公敌,也就是他张澜的敌人。
那是一九四一年冬天,国民参政会在重庆开幕,当老蒋以战时体制为借口拒斥民主宪政时,先生与二十三位参政员联名提案,这一提案的核心意图非常清楚,战争不是拒斥民主的借口,灾难也不是拒斥民主的借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能会处于某个非常时期,但民主却是恒久的价值,如果不是这样,每一个独裁者都很容易为了拒斥民主、为了自己的独裁而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随时都可以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或紧急戒严令,这对于民主制度才是最危险的。要限制极端权力,先要限制执政党的权力,而提案的要点在于主张取消学校、军队中的国民党党部,早日实施宪政,尽快扩充参政会作为战时民意机关的职权。这些主张每一条都击中了蒋介石的要害,他以国民党主席的身份实施党内独裁,又依靠国民党的执政党地位实施对全中国人民的独裁,你这个提案,一下抓到了他的七寸上。更让老蒋心惊肉跳的是,这二十三位提案人几乎涵盖当时在野各党派代表和无党知名派人士,包括张澜、张君劢、左舜生、罗隆基、梁实秋等,副署人有沈钧儒、王造时、史良、陶行知、黄炎培、冰心、晏阳初等,还有共产党籍的参政员董必武、邓颖超。而一切的独裁者,无不假以人民的名义进行独裁,所以才有参政会,但他们又特别警觉参政会变成真正的民意机构、民主的舞台。张澜与蒋介石的博弈,说到底,就是围绕参政会的权力来进行的,这个前提是,老蒋也承认它的合法性,张澜也承认它的合法性,而双方都在这种合法性下,老蒋想要架空参政会,变成徒具象征性的民意机关,作为他独裁的画皮,张澜却努力让它成为一个拥有最高权力的民意机构,而且一切都是依照严格的法律程序在行使自己的权力。
老蒋当然也不敢赤裸裸地违法,但他又必须采取措施,下令不准将这个提案交给大会讨论,而在找不到合法的依据时,他却找到了一个荒谬的借口,他怀疑提案人之一的张君劢“与德国及敌伪有勾结”,所以这个提案不准提交。现在看来,这个借口的确荒谬而且愚蠢,而一个独裁者的愚蠢和破绽百出,无不是在民主的逼迫下暴露出来的。民主是个好东西,它一旦真正出手,就逼得独裁者现出原形。
蒋介石的的荒谬借口并不让张澜感到意外,他似乎早有准备,而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他豁出去了!这是最不对等的对抗,一个有数百万枪杆子作后盾,一个手无寸铁,一个是口若悬河极善于诡辩的党国首脑,一个是结结巴巴的在野党领袖,然而老蒋居然辩不过张澜,可见只要真理掌握在谁手里,你再巧舌如簧也是枉然。最后,蒋介石只得撕破了脸露出了他独裁者的本性,他恼羞成怒地指着张澜说:“你把我当成宣统了!”蒋自许为一时之枭雄,岂能与龙椅上撒尿的小宣统同日而语,宣统是儿皇帝,他想要做的是真皇帝。而民主的本质,虽不是要让领导人做儿皇帝,也不是让你做皇帝,而是要让你得到人民合法的授权,还得让人民对你的整个权力运作过程进行监督。而这和蒋介石本人的想法显然相距遥远,他可能从未觉得他权力的合法性需要人民的授权,从北伐战争开始,他浴血奋战,统一了中国,解放了人民,而日寇入侵后,他又以抗战的方式在保护人民,一个解放了人民又在保护人民、一切都为了人民着想的领袖难道还不合法,还要来监督他?这就是老蒋的逻辑,而以他手中的权力,他也完全可以提前拍死这个提案。
蒋介石有蒋介石的逻辑,张澜也有张澜的逻辑。你不准提交这提案,不想让大多数人看到这个提案,张澜便索性将这一提案自行油印散发。这一来,国民党方面被动了,最着急的是国民党内的宪法专家王世杰,他比蒋介石更懂得宪法在宪政上的意义,但他又是忠实地履行蒋介石的意图的,这也是中国社会的一个怪现象,那些最懂得宪法和民主的人,实际上都为着个人的动机在为专制者效力。中国民主进程推进艰难,不在于你懂不懂得民主,而在于你有没有献身于民主的理想。王世杰肯定比张澜更懂得民主,但王世杰绝对不会为了民主而放弃既得利益,他也就只能通过自己的法学知识来帮助蒋介石、国民党和他所在的那个利益集团解套。他可能知道张澜是不会妥协的,先约了张君劢、左舜生商谈,“力告以不可与国民党决裂”,当晚他又和张群一同去见蒋介石,建议由参政会主席团出面另外提出一个提案,明确在抗战结束之日,马上召开国民大会,实行制宪。蒋介石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也只得同意了,毕竟他还想继续披着中华民国这一共和体制的画皮,他不可能愚蠢到像袁世凯那样要当中华帝国的皇帝。最终,在双方的妥协下,王世杰参考张澜等二十三人的提案,采纳他们的部分主张,另外起草一个提案,内容包括:一、抗战终了之日召开国民大会制宪;二、扩充战时民意机关职权;三、用人不歧视党外之人;四、保障人民的合法自由,等等。这个提案比起张澜提出的那个提案当然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如果真的得以实施,对于中国的民主进程无疑是一次向前的推动,民主原本就是在执政党和在野党在以非暴力的方式进行的角力中相互力争又相互妥协的一种平衡,这也是权力制衡的本质之一,没有平衡,国家不可能稳定,人民不可能安定。我觉得这个例子对于中国的民主进程有不可忽视的意义,他给中国人上了一堂非常生动的民主启蒙课。我甚至觉得像王世杰这样哪怕站在体制内的法学家中国也非常需要,他至少化解了更为激烈的抗争,而这样的抗争在一个缺少民主的国家是极容易演变为血腥镇压的。
和王世杰的预见一样,像张澜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让步的,他一气之下,以两年之久拒绝出席参政会来表示他的抗议。而这种非暴力的抗议无疑也是需要的,民主的另一个意义就是代表民间的在野党一方始终应该对统治者保持一种必要的压力,如果一个在野党和一个执政党开始深情拥抱,这个在野党可能已经像后来张君劢的民主社会党那样已经被执政党用纳税人的钱养起来了,已经像花瓶一样成为了摆设。
过了五年,抗战胜利了,蒋介石必须兑现他开出的民主支票了。然而这时他已经觉得连强大的日本帝国主义都被他打败了,在全国人民心中,他已经拥有无与伦比的崇高威望,在中国的各种政治实力中,已没有任何力量来和他抗衡。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而这种具有绝对的优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抗衡的力量,对于民主政治,恰好是灾难性的。换言之,哪怕不是国民党、不是蒋介石具有这样的绝对力量,而是另一个什么党另一个什么人一旦具有这样的力量,对于民主也依然是灾难性的。中国的悲剧性历史很快就证明了,这不是一个假设。当蒋介石撕他和毛泽东亲笔签定的“双十协定”时,战争就开始了。而这个时候民盟并未站在哪一边,偏袒哪一方,而只是站在第三党的地位,居中调和、斡旋,寄望于双方以人民、 民族、国家的利益为重,重新回到谈判桌上。然而,对于具有绝对排他性的政党,和平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以非暴力的方式无法解决的权力争斗,战争只能是唯一的方式。中国民主同盟理性的和平呼吁,无论在全新的美式装备面前,还是小米加步枪面前,都只能扮演十分天真的角色,然而历史终将证明,他们就是掌握了真理的少数派,他们以天真的角色,让当时和未来的中国人都懂得了一个在野党存在的价值和民主的真谛。
当蒋介石在一九四六年单方面召开“国民代表大会”,事实上已经宣布由孙中山先生拉开序幕的中国式民主死亡了。这可怜的还处于一种萌芽状态的民主,在威权之下是何等的脆弱。这一个于“抗战终了之日召开国民大会制宪”的所谓“国民代表大会”,不是为了兑现蒋介石几年前的诺言,而是为了让一个独裁者粉墨登场成为名正言顺的总统,一个现代皇帝隆重的登基仪式。被拉来作为总统候选人的胡适博士和张君劢的民主社会党等几个参政党同时成了为“民主”而摆设的花瓶,这也是独裁者最后的遮羞布。而蒋介石总统和后来的萨达姆总统一样,几乎是全票当选。
我不知道宪法专家王世杰是否参加了这样的制度设计,在民主政制下,选举是一个领导人取得合法性的唯一方式。没有人否认这种民主选举,连萨达姆也没有否认。他也是通过“选举”上台的,在二十世纪,哪怕最歇斯底里的独裁者,也不敢公开否认选举是一种取得权力的最合法的最被公认的途径。但像王世杰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要看清是真选举还是假选举,很简单,只看票数。真正的民主选举,必定是全民性的普选,而且必定是赞成者与反对者势均力敌,在真正的民主选举中,当选者还很少有高过百分之七十的得票率,如果一旦高过了这个比率,要么这个当选者具有绝对崇高的威望,要么这个国家的民主制度已经处于极端的危机之中。如果像萨达姆那样百分之百当选只能是一个辛辣的黑色幽默,这非但证明不了这个当选人受拥戴的程度,证明不了民意,恰好证明了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任何不同的声音,或没有任何合法的渠道来表达不同的声音,而且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登峰造极的独裁政权,这个人是一个登峰造极的独裁者。他得票越高,独裁的程度越严重,人民被奴役的程度越深,选举的真实性就越低。
以张澜为主席的民盟坚决抵制了这场以神圣的名义演出的极滑稽的闹剧,他在同年十二月东下上海,主持召开民盟中常会,作出的第一个决议就是“有民主社会党党籍之盟员而参加‘国大者,应予退盟。”这是直接指向张君劢的,他是民盟作为民社党负责人提交该党参加伪国大代表名单,而民社党也是最初组成民主同盟的党团之一。所谓政党,也就是相同政见者和共同信仰者组成的同盟,清除张君劢是为了保持民盟的纯洁性,更是为了坚守民盟的政见与信仰。转年,张澜又主持召开民盟一届二中全会,他在会上指出,伪国大通过的伪宪法是“企图以法治之名,来保‘党治之实。”可见先生眼光之毒,一下就把“国民代表大会”的本质兜底揭穿了。
但自恃强大的蒋介石根本没把这个在野的民主党放在眼里,连共产党也没放在眼里,在发动大规模内战的同时,他先是强迫中共代表团从国统区撤走,彻底关闭了和谈大门,然后又宣称“民主同盟勾结共匪,参加叛乱”,通令 “按照处置共产党的办法处置民盟”了。“严加取缔,以遏乱萌”,随后便软禁民盟南京总部负责人罗隆基。而这个时候民盟对国民党还没彻底死心,黄炎培从上海去南京,代表民盟跟国民党代表陈立夫谈判,而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接受国民党的一个指令,陈立夫说,“民盟必须取缔,绝无回旋余地”,这是“蒋主席直接交办的”,并要求民盟自行宣布解散。黄炎培将了一军,提出要解散由政府下令。他这一军将得好,如果国民党政府下令取缔一个合法的在野党,必将陷自己于不义。而国民党也早有应对之策,陈立夫说:“如要政府下令解散,就要逮捕民盟全体中央委员,并勒令全国盟员登记自首。”这就是独裁者的本性!黄炎培彻底绝望了。为了保护全体盟员,他被迫同意民盟总部宣告解散,陈立夫要黄炎培起草解散公告,而一个政党的解散报告,居然还要呈递给另一个政党审查同意后,才能带回上海,由张澜以主席名义公布,而且,不准改动一个字。这不是对民盟的污辱,而是对民主的污辱。
一个执政党把一个在野党逼得无路可走了。
那时国民党还不知道,他们把自己也逼上了绝路。而且,很快了。
黄炎培心力交瘁,回到家中便病倒了。张澜内心也非常痛苦,在宣布民盟解散后,他对女儿说,民盟要转入地下了。当晚,先生在房中漫步很久,彻夜未眠。次日,他又对叶笃义说:“杀头我是不怕的,我之所以同意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全体盟员的安全,至于我个人的一切,早已置之度外了。”
许多民盟负责人避往香港后,张澜和罗隆基随即被软禁在上海。
国民党当局称张澜“勾结中共,投靠苏俄”,下令“不任其逃出国境”,先生此时年近八十,重病缠身,却把秘密参加民盟的西南实力派龙云、刘文辉捐来的大批经费全部转移。一个手握重金的政党领袖竟然穷得无钱医病,后来还是私立虹桥疗养院仰慕先生之名,免费收他入院治病。哪怕治病,哪怕这样的一个高龄老人,还有国民党男女特务化装为医护人员轮班去监视。你说这个政权到底是强大呢,还是虚弱呢?他们竟然如此害怕一个手无寸铁缠绵病榻的老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独裁者的报应很快来临。一九四九年元旦,在军事上已处于全线崩溃状态的蒋介石,以自取其辱的方式发表了名为《元旦文告》的求和声明。五天之后,张澜在上海虹桥疗养院接受了美国合众社中国分社主任高尔雅的专访,先生说出了他的又一个预言,共产党可能完全不理睬政府的建议,他们也会说不,但是他们决不会说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和平,但是我以为希望很渺茫。蒋介石提出的条件中,有两条特别不能接受,不要说共产党如此,一般人民也是这样。这两条即关于政府的接替和国民保持原状之要求。
这个预言很快就被验证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是毛泽东的性格,也是他的清醒。李宗仁代总统后,派邵力子到上海,请张澜再像过去一样出面“调解”。张澜说,从前国共两党之争,我们是第三者,但现在局势已完全改变,现在是革命与反革命之争,而我们站在革命一边,不能再作调解人。——这不是推脱,而是实话,所谓第三者,虽很难说是一种绝对中立的立场,但民盟最初确实是在两大以枪杆子武装起来的政党中,发挥着很关键的调和作用的,尽管面对蒋介石的强势政权和独裁本性,他们比较倾向于当时处于弱势的共产党一边,对毛泽东提出的“新民主主义”和“联合政府”,也颇为心动,但另一方面,他们对蒋介石也抱有幻想,这种幻想就是以为可以在现有体制之下依靠宪法和民意机关来限制他的专权,以非暴力的渐进的方式推进民主进程,哪怕异常艰难,也比暴力方式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中国,中国人,中华民族,在数百年来持续不断的战争中,实在经受不住折腾了。也正因为抱着这样一丝残存的幻想,从张澜、黄炎培、章伯钧到罗隆基,都不想也没有完全切断与国民党的联系。章伯钧与陈诚之间、罗隆基与宋子文之间一直都保持着私人情谊。而老蒋却没有给予他们这样一丝机会,硬是把个民盟推到“革命一边”。而以独裁者的本性,这样的人是不会改悔的,甚至是没有一点儿自省的,彻底的失败,只可能加速他彻底的疯狂,在覆灭的前夕,他可能要抓住更多的人去为他陪葬。
张澜肯定是一个。他预感到了。那些日子,一个老人时常彻夜难眠,当他临近睡眠的时刻,他又一次下意识地瞅了瞅窗外,夜色渐蓝,天快要亮了。但预想中的事情在某天早晨终于发生了。病室外,先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先生镇静地打开门,特务进门了。国民党当局命上海警备司令部派警察局长、军统特务头子毛森,要将张澜、罗隆基从疗养院押解到警备部看守所监禁起来,以备处置。他们先封锁了楼下各个通道,然后杀气腾腾地冲上楼去,将罗隆基推到张澜的病房里,用手枪抵着张澜的胸口,逼迫张澜跟着他们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八十多岁的老人对着那反射出幽蓝光泽的枪口说,你们可以用枪打死我,但我绝不离开这里!
那扳机最终没有扣下,或许枪手被一个威严的老人身上那一身旧布长衫所震慑住了。
后来,据当时在军统的知情者回忆,特务头子毛森就要杀害张澜、罗隆基时,蒋介石忽然又产生了另一个想法,也许他们加入联合政府后,会与共产党产生矛盾,于是下令先不要动手。——你不能不说,这倒又是蒋介石的聪明之处。这个人一生都很聪明,他最缺少的是智慧,大智慧。
事实上,蒋介石想到的事,民盟同仁也是有预见的,而且预先就保持了高度警觉,以避免民盟在一种虚假的“联合”与“平等”中丧失自主性。六十年前,中共中央向各民主党派发出了“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五一口号”,民盟中央在响应的同时,也向中共中央提出以下三项要求:一,实行协和外交,莫倒向苏联;二,民盟盟员和中共党员不要彼此交叉渗透;三,民盟要和中共订立协议。政纲不同的话,民盟随时可以退出联合政府,成为在野党。这三项是要求,也是声辩。而末尾的第三项是张澜一再表示坚持的:“民盟要保存批评权利。”罗隆基支持张澜,他对中央统战部专门负责党派工作的于刚说:“联合政府中,各党派是并立的!将来若以批评作为政治罪,则不接受。”那时的民盟是有风骨的,也是有样子的。
而以先生一生的政见与信念,或许还有他个人的性格、人格,也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一九四八年外国记者访问张澜时,他就说过:“中共与苏联共产党不同,希望毛泽东做铁托。”采访文章发表后,有人觉得张澜的话有些不妥,需要更正。罗隆基立即另写了一篇文章,找到张澜。
张澜瞥了一眼稿子,又是一副豁出去了的口气,“讲了就讲了,更正啥子!”
四
这就是张澜,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豁出去了,也只有一个能把自己完全豁出去的人,方才有无意于世俗功利与浮名的豁达,才会活得如此清心寡欲,他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天下而活着。无廉洁,则无廉耻,为谋一己之私利,有多少人卖身投靠权势者,说到底,无非是出卖了自己的人格去参与一种分赃。而廉则生威,它与权力无关,只意味着一种人格的高贵,一身的正气。
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九五七年罗稷南在一次座谈会上向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这让我也萌生了一个胆小的疑问,要是张澜也一直活到一九五七年,他可能会怎么样?
先生北上,抵京之后,第二天,毛泽东从西郊香山别墅进城来看望先生。行前要换衣服,卫士长李银桥取出一件来,为难地说,有一个补巴。毛泽东笑道:“可以,张老先生一生清廉,衣着俭朴,和我差不多,不同的只是他穿长袍,我穿短服。” 当毛泽东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土布印染衣服去拜访另一个穿一身旧布长衫的老先生时,世界上两个最穷的政党领袖历史性地握手了。一个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两人不由得回顾起四年前重庆谈判时,毛泽东三访先生的特园,两个人关起门来畅谈国内外大事。那情景,如在眼前。
第二天,毛泽东又邀请张澜去香山家宴,吃的是家常四菜一汤。
先生归后对家人盛赞一个政党领袖的清廉,他说,这正是一个党的伟大之处。
当中共领袖真诚邀请这位民盟前主席出任新生的共和国副主席时,老人却真诚地再三辞谢,他老了,他是真的老了啊。这时,毛泽东由衷地说了一句:“你有德嘛,无论如何也要请你出来。”
这一个“德”字,有着丰富的含义,先生默认了。
那又是怎样高度的一种默契啊。那是一个非凡的开国大典,新中国首任的六位副主席中,昂首挺胸地站着三位党外人士。那天,老先生仍穿着平时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长衫,很旧,但很干净。而作为共和国开国领袖的毛泽东已穿上了一身在王府井定做的一身新呢中山装,毕竟是新中国了,应该给世界一个崭新的形象。 “表老,你太俭朴了。”毛泽东笑着对老先生说。开国大典结束后,他又吩咐卫士给张澜送去一身崭新的呢制中山装和大衣。
这衣服,先生却一直放在箱子里,直到去世后,才由家人还给了国家。
先生已经走远,他什么也没带走。我还在此寻觅,寻觅他留下的一切,一切似乎都原封未动地保存在这里。屋里死寂般沉静,仿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中国有太多应该铭记的地方,都早已被遗忘或正在被淡忘。
我在一缕阳光的照射下移动脚步,先于前厅里看到了许多早已在岁月中发黄的老照片,一些仿佛沉溺于往事中的字画,还有一把写着先生诗歌的木制屏扇,就挂在前厅的后壁上。我听到身边有轻微的叹息声,才发现,又一个人进来了。
从前厅到后厅,两厅之间是一方天井。在中国古典建筑中,天井是我最喜欢的,它在全世界的建筑中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只属于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天井不大,但有水池,假山,还有一些只会在岁月中渐渐变老却永远长不大的树木,大约是有水养着,我看见了一些细细的嫩绿的柳芽儿。穿过这天井,就是后厅,大小三间,这里才是先生当时的居室,中间一间客厅,右边是书房,左边那间,就是先生的卧室。除客厅改成了展览室,其余的摆设,据说都是先生用过的原物,都是些平常的床、柜、几,每一样东西我都一一看过了,每一样东西都非常朴素,朴素到人生最干净的境界。这世上,有人以一时之枭雄而自诩,也有人一生只以清廉而洁身自爱。先生曾写下“四勉一戒”作为座右铭:“人不可以不自爱,不可以不自修,不可以不自尊,不可以不自强,而断不可以自欺。”风吹斜了阳光,一切仿佛都变得无以衬托了。岁月发黄的册页,随手翻过去。许多东西在时间中变得模糊虚幻,惟有,老先生的座右铭一笔一画却还是如此清晰。
我在此凝望,凝望一个人的旧居,和这旧居里的一个人,那一位长须飘拂的长者,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衫。他,何时归来?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