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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短小而不渺小的杰作

2009-01-08莫玉羚

山花 2009年10期
关键词:种族隔离库切耻辱

在两种异质文化(殖民地南非文化和英国文化)孕育熏陶中成长成熟的南非作家约翰·迈克威尔·库切(J.M.Coetzee,1940——)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文学大师的典范。他对现实主义、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小说形式和创作手法信手拈来,运用自如。正是由于吸收了这两种文化的精华和养分,其作品,尤其是小说,数量虽不多,但无一不是精心创作,也无一不成精品。库切两次获得享有盛誉的英国布克文学奖(BookerPrize),并是该奖项自1968年成立以来34年中第一位两次获得此殊荣的作家,迄今为止也只有两位作家曾两次获得此奖项。2003年,库切摘取诺儿尔文学奖桂冠,更使他的小说的“质”得到最高的世界性认同。

席切出生于英国前殖民地南非开普敦一个思想开明的白人家庭。他从小接受英语教育,因此一直将英语视为自己的母语。库切成长的时代恰逢南非种族隔离政策逐渐成形并开始猖獗的时期,这段经历如同一堂启蒙课,在库切幼小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深深的烙印。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及与之俱来的价值标准和操行举止,是库切创作的基本主题。由于黑人与白人之间巨大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差异等历史遗留问题的存在,任何社会矛盾问题都可能被引向敏感的种族问题。正是将自己的作品植根于本土历史文化,又融入殖民地文化的影响,库切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深刻的洞察力对历史变革中的人性、社会、历史进行了冷峻而又深邃的思考,在反思种族隔离制度、殖民主义等罪恶的同时,也深刻剖析了人生的不同侧面和后种族隔离时代背景下社会变革中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

1999年,库切凭借小说《耻》(Disgrace)第二次荣获“布克奖”,并于200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部略显短小的长篇小说(英文本不过200余页)在艺术上却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是库切最具影响力也颇多争议的近作。现代性的主题完成于传统的形式,这是库切艺术实践的一个成功。这一成功具有特别的启示和意义,即无论是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在艺术形式上它们都具有各自的合理性、各自的活力、各自不可取代的效能和意义。本文将从文本出发,结合必要的背景知识,运用不同的视角分析小说的现实主义特征,以此来赏析库切的这部篇幅虽然短小而艺术价值一点也不渺小的世界文学杰作。

库切生长在南非,而自小接受的是英国教育,这样独特的成长背景为其创作题材的多样性提供了丰富的源泉:殖民统治的罪恶、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专制特权、伦理与道德的社会困境、社会犯罪、生存环境的艰危、新南非的混乱与困惑、难以从历史中解脱的个人,等等。库切的创作题材不仅如此丰富多彩,其创作手法以及由之决定的创作风格也是多样性的:在《等待野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1980)中,库切描写了一个抽象时空中的寓占,其手法与风格因象征、隐喻、暗示而具有卡夫式的现代主义性质;在《仇敌》(Foe,1986)中,作者改写了笛福的名著《鲁滨逊漂流记》,叙述者不再是主人公鲁滨逊,而是与他及“星期五”同在荒岛上的一名女子,这种互文性质的改写使《仇敌》染上了后现代主义的色彩;在小说《耻》(Disgrace,1999)中,作者回到了现实主义:现实的生活、现实的困境、现实的主题、现实的人物以及与之相应的诸多手段和风格上的客观和冷静,构思精巧、对话含藩、分析透彻,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和难以想象的哲学深度。

小说故事情节本身就打上了现实主义的烙印。小说《耻》的故事背景是在新南非。大学教授大卫·卢里(DavidLurie)为追求精神满足,两次婚姻均以离婚而告终,后因卷入与学生的恋爱丑闻而又拒绝公开忏悔,最后被迫辞职。大卫来到女儿露西(Lucy)经营的农场后,试图与女儿沟通却未能成功。女儿遭到三个黑人轮奸,财产也被洗劫一空。父亲力劝女儿离开南非,重新开始新生活。露西拒绝了父亲的请求,并在怀孕后忍受耻辱嫁给了强暴她的黑人佩特鲁斯(Pet-rus)以求庇护,父女由此产生隔阂。父亲最终只得为照顾怀孕的女儿忍受耻辱留在农场,在不知生命的日的、不知可以终身于何地的状态中生存。作者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将现代性的主题溶入传统的形式,为读者讲述了一个悲凉而又让人深思的故事,深刻揭示了人与历史的关系以及个体在社会历史变革中的无奈与无助。

小说的情节始终围绕一个中心问题,即小人物的生存和抗争,以及对于生存的怀疑,对于生命意义的困惑。作为社会中的个体,大卫难以找到个人欲望与社会规范的平衡点,因此,他始终在痛苦中挣扎。面对社会历史变革,大卫也无法适应,进而无法理解和面对各类社会现象,甚至无法理解女儿露西的渴望,更无法理解女儿的人生选择,也无力改变女儿的困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遭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最后孤独地在动物收留所照看老狗、病狗向以求赎罪。在照看那些被遗弃的不幸的甚至死去时还要遭受凌辱的狗的时候,大卫深切地感受到弱小生命所遭受的无情践踏以及生存的艰辛,并对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不难看出,作者在这儿运用了隐喻手法,进一步烘托出了主人公一生背负的耻辱。

他为什么要干起这样的活……是为了那些狗?可狗已经死了;再说,狗哪里知道什么光荣和耻辱呢?那就是为他自己。

大卫之所以认真护理那些年老而又疾病缠身的狗,计他们在世间最后一站走得体面些、尊严些,是因为在那些连死也是屈辱的狗身上,大卫发现了自己,是自己与生命的悲剧宿命。自己只能这样孤寂地活着,直到屈辱地死去。相对于父亲,女儿露西更加孤独无助,背负着更加难以启齿的耻辱。她生活在黑人中,但却从未被平等地接纳,她真诚的努力得到的是可怕的伤害和令人发指的耻辱。她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财产,没有安全,没有尊严,只有像她样命运的几只“病狗”相依相伴。“病狗”最终死在暴力的枪口下,而她却成了殖民主义无辜的替罪羊。通过描写卢里父女的凄凉处境,作者揭示了白人和黑人之间的冲突对社会个体的影响,使这部小说同当今现实社会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无情地揭露并批判种族隔离制度的罪恶是小说《耻》的第一个现实主义特征。小说对种族隔离制度前后的南非进行了冷峻而深邃的思考,不过,作者关注的对象并非一时一地的南非。在他看来,种族隔离制度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根发芽。因此,小说中没有具体的时空指涉。关于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作者并没有从正面去进行回溯式的描述,但“历史”与“现实”却始终交织在一起:现实中的人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历史发生联系,往昔殖民者种族隔离、种族压迫、种族掠夺的罪恶都在现实的人与事中折射出来。在女儿遭到黑人的凌辱后,我们从大卫口里再一次感受到了那段“错误的历史”。

“他们的行为有历史原因,”他(大卫)终于开口了,“一段充满错误的历史。就这样去想吧,也许会有点帮助。这事看起来是私怨,可实际上并不是,那都是先辈传下来的。”

表面上是黑人佩特鲁斯想霸占露西的财产,看起来很像是私怨。然而,露西遭受到的一系列的耻辱都是与那段历史有着密切联系,也正是因为那段历史才发生。发生在露西身上的那些耻辱正是历史(白人掠夺了南非的土地,白人强暴了黑人女子)的讽刺性置换。到此,读者恍然大悟,父亲大卫经受的种种耻辱与露西因历史而遭受的耻辱相比,前者的耻辱和痛苦只是因个体的叛逆行为与社会道德、社会规范相悖而发生,而后者的耻辱和痛苦是因历史而非个体行为而发生。露西遭受的耻辱正是小说要表达的真正主题,这也是小说取名为《耻》的真正内涵所在。作者在字里行间透出智性的真切,鲜有虚假的慰藉,在反思种族隔离制度、殖民主义等罪恶的同时,也深刻地剖析了人生的不同侧面。

人物刻画的内在,特别是细致状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历史变革的冲突是小说的第三个现实主义特征。在整个英语文学宝库中,库切在小说《耻》中塑造的大卫这个人物有其独特的光辉。故事一开始就揭示了他有悖于伦理道德的生活方式:他放纵自己,放纵生活,为寻求精神的愉悦而不顾一切后果。虽然他的这些行为不失人性,以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如果一个人压抑自己生存的基本欲望,那么他的存在就是毫无意义的。”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与社会道德规范格格不入的,因违反了社会道德规范,大卫一次次地遭受痛苦和耻辱。作者塑造这样一个反叛人物,其痛苦源于人的本能(欲望)与理智(社会规范)的冲突,以此向读者传递这样一种思想:警醒读者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进行思考和认识。

库切笔下的大卫作为反叛人物代表,他悲惨的结局在小说一开始时就已注定了。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讲授“高级传播技巧”的大卫在人际交往及关系上都是那样的不协调,甚至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最终的结局是遭到所有人的抛弃,他感到无比的孤独,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他深爱的女儿露西对他的感情、他的爱心、他的“理性”建议、他的“价值观”全盘否定。作者对大卫的刻画意在为读者呈现一种生存状态,在人性越来越受压抑的现代社会中,大卫的声音无疑是微弱的,然而又是人们浑浑噩噩的生活状态的鲜明对照。对于这种生活状态的对照,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普遍的现实意义。

露西是小说中另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她经历了白人统治者和黑人之间关系发生变化的新一代白人,深刻体会到了日渐壮大的黑人力量,她清楚地认识到父辈种下的“仇恨”的种子将在她们这一代人身上生根发芽,父辈欠下的血债将由他们这一代白人来偿还。因此,面对现状,她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勇敢地留了下来。面对历史铸就的现实,露西清醒地认识到留下来就意味着对耻辱的承受。

他们(黑人)视我为有产阶级,而将自己视为债务征收员和税务征收员。我怎么可以不用交纳税款和欠款而就留下来呢?也许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在人和社会历史变革的冲突中,作者没有让露西选择逃走,而是最终理智地留了下来,这一处理是作品更是具有现实主义的价值,因为露西腹中孕育的生命是两个种族融合的象征。这也是作者内心两种文明的冲突:作为白人,库切自然倾向于西方文明:然而,在南非的成长经历又使他无法割舍与南非的血脉关系。

以上种种分析表明,库切小说《耻》以独特的视角切入社会历史的变革,真实地反映了生活的本来面目。正如著名文学评论家巴赫金所说:“小说可以包含其文艺形式的特征使其能够与当代社会现实紧密结合,使其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参与历史进程的发展进化。”库切正是对现实主义这一创作形式进行了才华性和创造性的“挖掘”和“发展”,从而获得了艺术实践的成功,这标志着库切的小说创作艺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也是小说《耻》受到世界文学界关注的关键所在。

参考文献:

[1]杜瑞清,张小玲,20世纪英国小说选读(增订版)[H],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06

【2】李维屏,莫美文学研究论丛(第五辑)【H】,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3]楼成宏,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简编【H],上海:百家出版社,2006

[4]黄铁池,杨晔,20世纪外国文学名著文本阐析【H】,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5】周宪,欧美文学研究导引[H】,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莫玉羚(1955—),女,讲师,从事英语教学和英语语言文学方面的研究工作单位:上海建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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