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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2009-01-08

山花 2009年10期
关键词:工棚草海雪人

1

那是冬天,寒风翻过贫瘠的山梁小跑着来到我所在的城市,雪花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纷纷扬扬,平日里令人烦躁不安的噪声也仿佛被寒冷裹住了手脚,不再令人厌恶。我像往常一样把垃圾袋随身带下楼,丢在垃圾桶里。被白雪覆盖了的垃圾桶立即被扣‘出一个黑洞,我丢进去的垃圾如同坠入深渊。同时,我还听见垃圾桶的表面发出一声冰块炸裂的声响,那种清脆的炸裂声,像子弹击中玻璃。我扭过头,迈开脚步,向大街走去,那玻璃般清脆的响声,一直尾随着我,就像什么东西在敲着我的后背,想通过一种方式钻进我的胸腔。

走了很远一截,我才明白过来,一大条街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留在积雪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几乎不像是我留下的。一条笔直的大街,两边不太整齐的建筑物把浑然一体的空气隔开,我走在建筑物的中间,与洁白的积雪形成相当的反差,我觉得我黑透了,黑得一点光也没有。我不敢发出声音,我生怕我的声音也是黑的。此时,我在问自己:要去哪里啊?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心之所指,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这是谁的回答呢?仿佛是雪花,空中的雪花,他们用洁白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我,向我问好。

往昔,这条街的街面全是錾子錾过的青石板路面,路的两边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树枝上常常会有些八哥、画眉、相思鸟、菜籽雀之类的鸟在笼中呜叫,那些玩鸟的人,坐在树下,抽烟,吹牛,打牌,下棋,掷骰子,仿佛一个自由的国度,让人不忍离去。而此刻,人不见了,鸟也不见了,那些空着的鸟笼,装着细碎的雪片。

天空明一阵,暗一阵,似乎还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降雪。

再往前走,街道两边的房屋消失了,一个偌大的白色世界出现在我的眼前,犹如梦中,一个雪的王国,洁白得让人心痛。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一个人朝一个方向不停地走下去,没有了街,没有了路,任何一步,都迈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的天呀,我终于看见了一群孩子,他们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堆雪人,一个高大的雪人,威风凛凛,怀中抱着一支梭镖——包谷秆做的。我估计,雪人的眼睛,是两坨亮炭,白中的黑,黑得纯粹,黑得真实。我离他们很远,我不敢靠近,我怕我——一个不速之客,会惊扰他们,扰乱了他们宁静的心。我看见他们从不远处的一大堆草垛里,拖来了一些苞谷草,打掉草上的雪,把草码了起来,一个小男孩说,雪人冷了,我们烧火给他烤。那个小男孩,约莫十一二岁,他肯定是孩子们的头儿。

火真的烧起来了,红红的火焰,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直直地往上升,孩子们伸着冻僵的手,借着火焰取暖,他们开始围着火堆跑起来,跑一阵,停了下来。有的孩子喊:雪人化了,他不冷了,赶紧熄火。有的孩子说:他还冷呢,不烤热乎儿,他不敢回家。有的孩子还在往火堆里丢草,有的孩子脱掉了裤子,他们直直地往火堆里撒尿,想把火淋熄。那个雪人,在猛火的炙烤下,慢慢地蹲了下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忧伤,两个黑黑的眼球,从头上坠落。雪继续下着,从山那边开过来的一列火车,像移动的黑色的生铁,开向贵州方向,要不是火车莅临,我根本无法辨认,哪边是云南,哪边是贵州。

要是火车能停下来,我将乘上去,去那个叫草海的地方。我可以让酸痛的脚,暂时离开大地,离开白雪,乘着火车,像在飞翔。在威宁草海,我将让沉重的火车停下。一生中穿山越岭的火车,它很可能和我一样没有见过在雪花中飞舞的黑颈鹤。我走下那个冰冷的山头,想接近那堆火,看看那群堆雪人的孩子,我想抚摩那个蹲下去的雪人,摸摸他身上是否还有一丝温度。我越往前走,那火堆、雪人、孩子的场景,越看不见,茫茫冰雪之中,想得到一点温暖,就那么不容易?

2

那列火车,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的身旁开过去,越开越远,车窗里那些疲倦的人群,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况且,天色已晚,列车车厢里已亮起了灯,凭经验也可知道,在灯光下的窗子里往外看,根本就看不清人影。无数双流动的眼睛,就这样把我错过了,我多么悲伤!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修铁路时遗留下来的工棚。我心里暗自庆幸,这么好的一个工棚,怎么会留下来呢?或许,那些修铁路的工人中的一个,早就为自己的不幸埋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伏笔,想借此工棚来了却余生。我静静地在后墙边站了一会儿,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同时也想尽量不弄出声音,以免受到意外的伤害。我向来是个有福的人,危险来临时,总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提醒我,让我注意安全。今天,我相信不会有什么东西会在这冰天雪地里出现,危及我的生命。

我绕着工棚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几捆包谷草遮得严严实实的门,我用脚蹬了蹬那覆盖着积雪的草,里面没有动静,我又蹬了蹬,还是没有动静。我开始把草提开,刚提开一捆,忽然一个巨大的声音传来:谁?我吓了一大跳,立即闪身让开,一把雪亮的刀从草里穿出,天呀,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跳上一个土坎,大腿上的肌肉抖了起来,我几乎站不稳了。

他自己把门打开了,伸出个头,用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我,质问道:我上无片瓦,下无根纱,找到这样一个过夜的地方,难道你还要占去?

天呀,这是天大的冤枉,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怎么就这样说我呢?

我裹紧了衣服,颤抖的脚重新恢复了力量。我说,唉,我们可不可以吹吹牛,我身上有火,我们可以生堆火暖暖身子。

不行,我习惯一个人过夜,我不需要火,也不习惯吹牛,你快点找你的地方去吧。他收起刀,把头缩了进去,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调过头,朝威宁草海的方向,迈开脚步,在火车的铁轨上走了起来。我僵直的脚步,与冰冷的铁轨撞击在一起,发出金属般的响动。

嗨!朋友,你回来!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而且脚步更加有力。他又喊了起来,其声音仿佛比他的那把刀更为锋利。我没有回头,只是稍稍把脚步放慢了些。在这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居然还有人把我当成朋友,并拉开嗓门这样喊叫,我是否真的应该回去,与他一起度过这个寒冷之夜。

回来,回来——他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唉,你当初装什么酷呢,何必在我的面前摆出如此不尽人意的造型?我一个急转身;像体育课上老师教的向后转。我力图让我利索的动作尽量展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看看寒冷之中的我,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僵硬。在离他还有十来米的距离时,我对他有了戒备之意。我说,你手中的那把刀,不会吃我的肉吧,我矜持的发问,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他说,那怎么会呢,再说了,我们能在此时此地此景相遇,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况且,锋利的夜晚来了,一个人与这恶劣的环境抗击,危险无处不在。

我听得很清楚,他用锋利来形容这个夜晚,一定不会是一个江湖混混,他一定很有涵养,至少可能有很多地方与我相似。尽管他语言流利且很有表现力,但我还是不放心一个突如其来的人,一个脸上阴暗无光的人。我对他说,你能把刀子丢过来,让我瞧

瞧它的真伪吗?他说,是真刀,一把我自己打制的刀。不过,我丢过来给你,我的安全谁来负责呢?他的问题我很爽快地回答了,我说,由我来负责。他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我的一个证件——作家协会会员证,天呀,我怎么会带着这个如此糟糕的证件招摇撞骗呢。为了消除他心中的顾忌,我也只能这样了。我丢了过去,一个红色的小本子,掉在了雪地上,红得像火焰,它仿佛在燃烧。他捡起来,仔细端详着,心中似乎发出了让人欣慰的惊喜。他抬起头来,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凭什么当作家呢?最后他还是相信了我,用铁的证据和性命的危险证明了他对我的信任。他把那把刀丢了过来,交在了我的手中,我将刀提起来,在刀离地的那一瞬间,它似乎还发出了令人打寒噤的钢声。我顺势在空中舞了几下,让他看看我也懂刀法。这不是炫耀,完全是出于自我保护。

他把挡住工棚门的包谷草全都扯开了,胡乱地丢在地上,我想,他肯定是为了让雪地里的光线尽可能把工棚内部照亮,让我看清楚工棚内部的各个部位都没有什么危险。天呀,一个空空荡荡的工棚,里面什么都没有。真的很安全,我弯着头进去了,他在他的包上坐了下去,我呢,什么也没带,潮湿的地面让我无法入座。我顺手把门外的包谷草拖进来一捆,拍去上面的积雪,坐了下去。

你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方来,他问我。我没有回答。我反问了他,那么,你呢?

我,我是逃犯!

逃犯?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生怕我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逃犯!你听清楚了吗?货真价实的逃犯。

我看见他从嘴里呼出来的热气,与冰冷的空气不停地交融。借着白雪施舍的微光,我清楚地看见他乱且长的胡须,还有结了冰的头发。

他把我的会员证递给了我,背轻轻地转向我,臀部离开了他的包,他拉开了包的拉链。这时候,他又突然对我警惕起来。问我,你不会是便衣吧?

我笑了,你看我,像吗?便衣此时肯定正在床上睡得香呢。

他又一次相信了我,他拉开了他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证件,递给我,也许他对我的信任,还来源于我的会员证。

借着雪光,我看清楚了,他——昭阳区马路小学老师。

这是真的,一点不假,上而的大红公章,比我的那个会员证更像一朵红色的火焰。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逃出来呢?他没有回答我,却用我的方式反过来问我,要是在平时,我会很讨厌,可是现在,我对他的反问也感到很有兴趣。

我也是逃出来的。我的回答可能让他感到有些鹦鹉学舌,不过,我难道不是逃出来的吗?要不,这冰天雪地里,我图个什么呢?

他对我的回答显然也感兴趣,于是兴致盎然地说,我先告诉你。

我放火烧了校长大人的宿舍。他停顿了·下,似乎想让我问他为什么,我没有问,我想让他流畅地说下去。

其实,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喜欢读书,但很少写,偶尔写写玩,给自己看看,看看就撕了。

你怎么不拿出来发表呢?我忍不住发问了。

不想发表,只想自己看看,看看就足够了。世界上有那么多大师的书可以读,何必拿出去浪费纸张呢?

我不再说话,他又继续说了起来,而且滔滔不绝。

她是个变态,他说。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校长。她让我为她写公文,你知道的,公文——很弱智、很套路化的东西,你骗我、我骗你的狗屁文章,我怎么会去写呢?那次我非常无奈,我只能写了,但我写了二十几个错别字,以免下次难逃魔掌。结果呢,我被罚了,开全校教职工大会的时候,我被她点名批评,说这哪是一个读世界文学大师的书的人?根本就不配,丢了大师的脸。写个总结,几十个错别字,这种人,做一个教师,都有损形象!

我当场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杯砸在地上,在场的老师都惊呆了。她那尖嘴猴腮的脸上,立刻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的那几个帮凶,立刻冲上来,要与我对整……

我注意到,他用了个“整”字。他有些激动,内心的激动好像要从头顶上冲出来一样。工棚里的空气,仿佛要沸腾了。我向他点头,并用十分怜惜的目光看着他。他把那把已用报纸包好的刀重新抽出来,让锋芒暴露在空气中。我感到那把刀的杀气立刻钻进我的身体,他一刀向工棚的铁皮上杀去,刀穿破了铁皮,刀叶子钻到了工棚外,他又把刀抽回来,用报纸包好,安静地坐了下来,重新开始叙述:

一天晚上,我正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我的校长大人,她带着一帮人在我的楼上打麻将,七八个人,两张桌子,麻将的响声让我非常不安,她们边打边跺楼板,楼板的响声,弄得我耳朵发麻,我站在窗前喊,领导们,请安静点,给别人一点安静的空间!他们边笑我,边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议论。我站在窗前,拉开嗓门大骂:我操你们全家!然后我上了楼,一口气将两张桌子踢翻在地,那花花绿绿的麻将,散落一地,她们见我怒气冲天,都不敢来惹。之后,我被校长大人调到了更偏远的学校,一个除了天地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学校。

我对他说,更远的学校,你为什么不找找关系,往城里调呢?

他说,少了万把块钱,你口都不要开。

他的叙述让我心惊肉跳,我和他一起激动起来。或者换个说法,他与我的经历,为什么如此一样呢?好在现在,此刻,我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能找到一个与我如此相像的人谈谈话,这在梦中都不太可能,况且还是在这白雪皑皑的大地上。

我问他,那么,你此刻想去哪里?他说,等天亮了,我要去威宁草海,听说,那里有秀丽的山峰,有宽阔的水面,有临空而舞的黑颈鹤,我想去那里看看,就是死,也死在那些让人灵魂洁净的地方。不过,死在那些地方,会污染环境的,这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我说,那还等什么呢,我也要去那里,在这满天飞雪的夜里结伴前行,不是更好吗?

他站了起来,背起他的那个牛仔包,提起刀,兴高采烈地冲出工棚,像个久盼着走亲戚的孩子。不过,我怕我会连累你。他谨慎地说。你在深夜和一个逃犯上路,要是警察抓到了我,你混身是嘴都诉不清。我说,我不需要说清,反正就这么回事,在一个洁白透明的世界,我遇上了你,与你同行,就这么简单。与一个人同行有罪,我还没有见过如此严酷的法律。不过你要记住,我们不是去犯罪,我们是去看草海以及飞舞的黑颈鹤,还有宁静的天空。

3

我们沿着铁轨一直往前走,我们谁也没有到过草海,一个跨省的小地方,听说就在铁路附近。在一个山洞里,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他问我,肚子饿了,难道你没有带点吃的东西?我对他说,我压根就没有打算到这儿来,我只是想沿着一条街一个人走走,谁想到我会走到这儿来。这也是挺简单的事儿,他从背上放下了他的牛仔包,让我抱住,他拉开拉链,取出一块火腿,将刀上的报纸拉开,顺手割下了一块。你尝尝,三年的老火腿了,我妈本来要我拿去孝敬校长大人的,我才不干呢,她与我何干,我

教我的书,她不让我教,不让我当好一个人民的好教师,我有什么办法。天呀,生火腿,怎么吃!我犹豫了片刻,索性丢进了嘴里,真的,出奇的香,我还没有这么奔放过,吃生食,本来是不卫生的,但是现在,如果你还玩文静,也许会饿死在这生冷的铁路上,说不定还得罪了这位陌生人。说来也是,要是校长大人把这火腿吃了,我俩,我和你,也许还走不到草海就和这个世界拜拜了,除了自己的爹妈妻儿,有谁会心疼我们呢。

他惊奇地望着我问,你有妻儿?

有啊,我说,我的妻子也是老师。

你有女朋友吗?

他开始说没有,接着他又说,开始有,后来因为工作调不到城里,她先行一步了,她嫁给了一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那你为什么不考公务员呢?

当公务员,我不喜欢,他说。

为什么,我不想在机关工作,要在机关工作,等长了尾巴像狗一样再说。

我们都笑了,笑声在火车的隧洞里显得特别可怕。我们像俩个彼此相连的幽灵,在这没有亮光没有尽头的路上走着。

终于走出了隧洞,远处大概是一个村庄,有几户人家的窗口还亮着灯。他说,那不会是海市蜃楼吧。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温暖的一丝渴望。

接着他又说,有灯光也不要停了,继续走吧,一直走到草海。

我对他说,等走到那个村子,我想去要点水喝,我的口真的很渴了。

他把包又放了下来,拿出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弯下腰去搂地面上的积雪,然后塞进瓶里,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满满地塞了一瓶雪,然后掀起衣服把瓶子塞进了自己的肚子。我说,你干什么,这样行嘛,走热了突然受冷,会出问题的。

他说,不会,只要不停下来,一直往前走,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没走多远,他把瓶子取出来,递给了我,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用他的体温把雪焐化,让我喝水解渴。

我接过水来,双眼差点止不住流出泪来。我说,就凭这瓶水,我就敢断定那个他妈的校长大人不是人,是个僵尸。我喝完了温热的水,重新用雪把瓶子塞满,焐进了我的肚子,天呀,简直就像把一块冰活活塞进了心脏,我被扎得跳了起来,真想把那个瓶子甩到远方的雪地里去。他却能一声不吭,一直把水焐热。

天越来越亮,亮得越来越让人睁不开眼睛。前面亮灯的村庄反而不见了。莫非,真实的东西都在不断地消失?

他说,你看那儿有个黑色的大石包,让我们去那儿躲躲光,等黑下来再走。我却执意往前走,我对他说,这鬼天气,要是不早点抵达目的地,我们一定会被冻死在这荒郊野外。

求你了,他说,我真的是个逃犯,要是警察抓到了我,我就永远看不到草海了,只要能到那儿,就是看上一眼,看那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黑颈鹤飞一回,就足够了。

我说没问题,只要你跟我走,警察来了我负责,这么大的雪,那些警察,对你这样一个小小的纵火犯,他们会沿着雪地追来?这种情况,只有在电视里才见得着。况且,我对他说,昭阳的警察有很多我很熟悉,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为你走后门,再说了,你的纵火,又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最多让你赔偿损失就足够了。

他惊恐地望着我,似乎不相信我有那么大的能耐。

但他还是相信了我,对着空旷的山野唱起歌来,那歌声,有点凄凉,在无边的雪里,两个无事生非的男人,看见了雪地上清瘦的影子,它们跟着我们,无声无息。

4

那么,你为什么要出来呢?

我仍然没有回答他的提问。我无可奈何地望着他笑,我们都用衣服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雪地上反射的阳光真是咄咄逼人。

我说,你对我说的话,不就是我问你的问题吗?他更觉得我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太阳又钻进云层里去了,我们又把蒙住眼睛的衣服解下来,白茫茫的雪仿佛刹那间全变成了五颜六色,犹如满山遍野都盛开了花朵。这人间的美景,天堂怕也只是如此。他说。

哪天,把你的那个校长大人也押来从昭阳走到草海,让她尝尝这种滋味。我调侃地说。

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你认为这是受罪吗?他问我。

我说,你认为这是享受?

这当然不是享受,这是洗礼,对一个作家,或者说喜爱文学的人的一次洗礼。从骨头到灵魂深处的一次洗礼。我是现在才明白的,他肯定地说。就是此刻。他点了点头。

此刻?

嗯!要是现在或者以后,我肯定不会再纵火。那火焰,没有烧着别人,却烧到了我。这样也好,它让我有了这种经历,或许,以后,我也要发表文章。

我看着他,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算了,还是不发表为好,读读那些大师的东西就够了。他又说。

此时,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心,他的整个身体犹如透明的一样,我看得到他的心跳。他走在我的前面,指着远方对我说,一切都在远方,包括草海。我看见他在离我远去,包括他的声音。

我发现自己在往回走,牵着我负疚的内心。他拍了我的肩一下,我吓了一跳。

小子,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为我的安危着想,其实这些完全是多余的。

他说得多么洒脱,他居然称我为“小子”,这种口气让我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前面就是草海了!他指着一个宽阔的地方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那里是草海?

我很久以前来过,和我的女朋友一起。你知道吗?她从深水区跳了下去。

我摇摇头,对他的谈话越来越糊涂。

这时候,天空出现了火红色的云霞,将这个无边的原野映照得特别迷人。雪地的冷气继续在空中漫延,我身后的昭阳大地,或许春天已经来临。

5

我的猜测并不代表我已经回到了春天,我依旧和他走在通往草海的铁轨上,心越走越空,身上越走越冷,铁轨依旧不知疲倦地伸向远方,那个名叫草海的地方,它是否存在?就连我自己,我也开始怀疑我是否存在?

他把他的那把刀丢在雪地里,那个牛仔包他也丢下了。陌生人奔跑起来,伸开双手,像是在飞翔。

我呼喊他,妄图让他停下,我好像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可惜陌生人非但没停下来,还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声音回到了我的内心。

我继续往前走,那个名叫草海的地方,它一定存在,而且,凌空起舞的黑颈鹤也一定还在。

此刻,我想起来了,我临走时丢的那个垃圾袋里,还有我撕碎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的女朋友的照片,它摄于贵州威宁草海,内昆铁路边沿的一个淡水湖。相片上一直飞舞着黑颈鹤,那飞舞的鹤,还从相片上传来凌空的鸣叫,那张被我撕碎的相片,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它的上面还存有她的体温,她从深水区跳了下去……

我继续往前走,世界的轮廓越来越明了,我自身的温度似乎把所有的积雪都融化了。草海真的就在前方,我听见了鹤的鸣叫,在冬天的最后喘息声中,它们选择了离开。

一只,两只,三只,它们排成了队,在浩如烟海的长空集体前行。我对我自己越来越陌生,一个始终做梦的人,为什么会在雪中,走到如此远的地方来,为一群来去自由的鹤作别?等待一个没有回音的迁徙?

草海的浪声从雪地里传来,这是草海在与鹤作别,或许,它并不知道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正沿着铁路向它走来,一个自己的陌生人,在用骨骼与铁轨作最后的搏击。从昆明开往成都的列车即将经过昭阳大地,我不知道那个从深水区跳下去的人,会不会搭上这列穿越雪国的列车,重新回到桃花开满天空的地方。

作者简介:

赵耘(1978—),云南人,曾在《滇池》等刊物上发表过小说、散文和诗歌。现供职于云南广电网络昭通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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