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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见见毛主席

2009-01-08方明贵

山花 2009年10期

连续几年同学聚会,吕达都没有到场。无疑的,引起了许多猜测。最多猜测,集中于他中年丧妻,至今还是单身这一点上。既然单身,那就更应该参加各种活动啊!白费,他这人不爱参加集体活动,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话又说回来,同学聚会那是怎样的场面?看着别人出双入对,岂不刺激了自己?所以,吕达不参加同学聚会,反倒显得合情合理。渐渐的,吕达不仅从人们视野里淡去,差不多从记忆里也要淡去。吕达相貌平平,一点都不出众,就是人间蒸发,也没人觉察。却出乎意料的,今年同学聚会,没谁通知他,他居然来了。原来,这主要归功于组织者的创意:他们准备重走一趟当年那条老路,再去见见毛主席。

读初中那年,赶上“文化大革命”,成千上万的学生涌向北京,以见到毛主席为一生最大幸福。起初,他们跟大家一样,去挤客运火车。客运火车里挤不下人,只好在车门外面挂着人。就连车盖上面,也挤坐着人。隔远望去,根本望不见车体,仿佛一条巨龙,龙身上沾满了人,从祖国四面八方,缓慢地向北京爬去。他们没有挤上火车,只好选择了徒步,使用两只脚,一脚一脚地,往北京走。拿今天的眼光看,当年徒步走,还是挺环保啊。

大致路线是,本溪,盘锦,建昌,和尚房子,然后入河北鹰手营子,宽城,再进京。上次走九天。计划走七天,中间因为遇到一场丧事,停下来,耽误两天,才走成九天的。总的来说,上次属于疾走,人人把脚磨出血泡子,才走完全程。此次不用着急了。毛主席永远等在那里,你随时去,他随时接见你。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尔咳呀,你何苦急走,去遭那份罪呢?上次进京全班十三个同学(并不等于全班只有十三个同学,而是这十三个同学没有挤上火车,才结伴而走的),今天,除一个同学因酷爱喝酒,四十四岁那年喝成胃穿孔,过早离世外,总计十二个同学。这让一个名叫林白丽的女同学连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他这一次算是永远掉队了。吕达听到她的叹息,禁不住瞅她一眼,忽想起来,她是全班长得最好看的。当年在出发前,大家就集体约定,届时接受毛主席接见,千万别忘了,让林白丽站在最前面。那时还没有名片这一说,更不懂名片效应,但现在吕达知道,当年大家之所以要把她安排最前面,其实就是暗合了名片效应这一集体心理诉求。时隔四十几年,重新上路,忽然队伍里有人举起红旗,细看了,正是当年的旗帜,上面还有几个黄灿灿大字。吕达心想,真有细心的人啊,居然把当年的红旗保存至今,就连颜色都没褪,这个人是谁呢?最初是有几分喜悦的。乘着被喜悦搅荡起来的情绪,都已经走在路上了,还互相交谈。毕竟,这帮同学聚会里,今年有两位属于新参加的,一个是吕达,而另一个则是林白丽。

林白丽问,同学聚会一共搞了几次?有人答,自从你参加那次之后,年年搞,一次也没断过,可惜你再也没参加。吕达听见这段交谈,满以为只他自己不参加同学聚会呢,却原来还有一位作陪的。但他不知道林白丽因何不参加同学聚会,就问走在身边的同学,她怎么也不参加呢?身边同学小声说,跟你一样,她中年丧夫啊。闻听至此,吕达一时地哑住。另一个同学大声问,班长!我们晚上是住店还是睡大炕?吕达知道,所谓班长是指当年临时替代的那名同学(正班长他们全上了火车,只好临时选出一个班长来)。不过这一句问,仿佛往水里扔石头,扔出一小片不平静。班长答,这可让你问着了,赶上什么情况,再定。另有几个嗓门高的,喊,咱们这次走,不是保持原状吗?班长说,我倒是想保持原状了,可现在的农村,还剩几家有大炕呢?有谁咂巴咂巴嘴,一连声地说,最好还是睡大炕啊!班长掏出一页纸,一边举着一边说,我保留着当年路线图,咱们尽量保持原状,就连睡觉时谁挨着谁睡,也保持原状!彼此交谈声,像羊群似的,呼呼隆隆在头顶响过。可是走一气,交谈声像羊屎,稀稀拉拉的,越来越少,断了溜。最后,只剩走路声,挺单调的。偶尔,吕达会看到路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支队伍。吕达在感觉上,更单调了。幸亏他心怀一个企图,不然的话,他会觉得索然无味,很难坚持走下去。依稀记得,当年唯一掉队的,就是吕达。那么,说白了,吕达几乎是奔着那个企图而走的。如果没有企图,他也不会参加这次活动。是个什么企图呢?吕达觉得难以说出口,倒也不是龌龊,也不等于见不得人。只是人人都举着那么一个神圣目的,自己那个企图一旦泄露在脸上,让谁察觉出来,怪难为情的。所以,一路上,吕达的面部表情,基本属于端庄的。正当大家走得越来越沉闷时,忽听班长向前喊,把旗帜先收起来吧。其实扛旗的人也早想收旗,他已经从路人脸上看懂,扛着这样一面旗行走,很不合时宜。正在担心别人误以为自己不正常,班长的喊话,等于送来台阶,他赶紧顺着台阶下,把旗帜收进怀里。吕达记得,前几年某村为搞活经济,整出一个点子,想吸引外地人来本村旅游,他们开了一个文革旅馆。何谓文革旅馆呢?即,房间墙壁上,贴满了那个时代的报纸甚至大字报。女服务员们一律身着红卫兵衣帽,当然了,最突出的标志就是,臂戴红卫兵袖标!开始倒是挺扎眼的,吸引了一些游客,可很快惹来非议,渐渐生意冷清,最后黄铺。但旅馆已经投资,花的都是农民钱,想下马,哪就那么容易呢?死逼无奈的,借着那个营业执照干下去,只换一个字,把原名红旅馆里面的红字,换成黄字,就妥。还别说,因为旅馆里增设了小姐服务项目,至今游客不断。由此可见,旅游对于有些男人,不仅对自然景观进行浏览,更要浏览小姐身体的人文景观。人嘛,最起码的,要为两个窟窿活着。何谓两个窟窿呢?这是典型的本地土话,即上边一个窟窿,下边一个窟窿。今非昔比,自然的,两个窟窿就要活得有质量。吕达对此却持保留意见。他总想,何谓质量?如果脱离了意义,身体则成为物资的非法雇用者,有意思吗?所以,吕达关心的路段是,牧牛,三家子,接文镇,高坨,沙岭。他大致记住以上这几个地名,原因简单,当年有一种叫包米粉子的吃食,其印象就像一把凿子,凿在他脑子里。听起来,似乎跟上边那个窟窿有关,而吕达有所企图的,恰好脱离了窟窿,努力捡寻那种吃食的技艺流程。吕达没有多少业余爱好。家里虽然装了台式电脑,却是装给别人看的。男人嘛,总得装装面子。不然的话,在周围人眼里,连电脑都装不起,也太掉价了。其实他依旧守着电视,尤其锁住中央第10套,集集不落的,专看留住手艺那个栏目。可全都看完了,竟然没看到跟包米粉子有关的手艺!难道是,包米粉子不上档次吗?然而照实说,当年的口感至今留在记忆深处,随着时间流逝,居然难以磨灭!会不会是记忆出了差错?吕达此行只想体验一下,是否还能找回当年的口感,以正谬误。基于此,他很难把这个说出口,就好像,自己在精神方面有问题似的,非得对一种不足挂齿的吃食耿耿于怀!吕达自问,难道,就仅仅为一吃食而来吗?吕达自己也朦胧起来,觉得这事简单,可以说得清;却转念的,又觉说不清。或者,介乎一种说甜清年和说不清之间。如今自己踏上旧途了,渐渐的,记起当年投

宿一农户,有个女子的命运引起他记挂。只是没记下她名字,好像吃过她做的包米粉子……她现在生活得怎样?他留意着旅途上的景致,生怕不经意地错过什么。途经牧牛,身后有谁叹息,十年前我来这出差,收购大茧,那时牧牛还有草房,现在可倒好,都他妈的楼房啦!发出这种声音,无疑的,引起多数人共鸣。但大家心明如镜,这话并小等于赞扬或者歌颂什么,而是地地道道的,表示失望。失望什么呢?那就是大炕!既然此次行走,尽量恢复原状,那么,想想当年男男女女,同挤一铺大炕,睡的那个实啊……每每想起来,都这么多年了,心还在跳荡!吕达也不例外,同样也升出小小暗盼,暗盼大家再睡一铺大炕,那多好啊。他似乎记得,每次睡大炕自己都是挨着林白丽睡的……并不是自己故意要挨着她睡,平时排座位,就这么排的。他和她,就像党的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似的,被老师有意安排在一个座位上。说老师有意,吕达当时并不觉得,只是发展到后来,他再笨,也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学三年级之前,念分校。念到四年级,进大校。吕达穿得不好。进大校那年,全班他穿得最差。班上有几个男生,没事总爱拿他开涮,一次他们喊,来,咱把吕达摁倒!不容分说的,摁倒吕达。吕达以为又要吃他们一顿胖揍,这次却想错了,几个男生摁倒他后,开始数他身上补丁。一共四十几块补丁。而林白丽,跟他正好两拧,没有补丁。但并不等于说,林白丽穿的就怎么好。那时她就是比别人穿得干净而已。尤其是,她衣服有破洞的地方,不像大家习惯的从外面补,有点逆向思维似的,居然从里面补!吕达后来知道,那不叫补,叫扎。是在衣洞下面衬了一块布,使用缝纫机,扎成的。林白丽总穿一套旧军装。一目了然的,是大人衣裤,她穿了不合身,松松搭搭,在吕达眼里,她总显得飘。特别当她跑步时,飘飘忽忽的,很灵动。由于经常洗,旧军装被洗得发白,吕达就猜测,她家里一定有个爱干净的妈妈,经常给她洗衣裤。那年头,穿军装是时尚。哪怕旧军装,在一般人眼里,也够派的。派,属于当地土语。经常用来形容谁谁有派,够派,什么的。翻译成现在用语,有点酷的意思。吕达没见过缝纫机。自从见过林白丽身上旧军装,见过被机针细细密密扎出的纹路,一趟一趟的,跟手指肚上的指纹相似,林白丽之于吕达,就更显神秘。最初安排座位时,吕达记得凳子上什么都没有,可第二天进教室,他发现凳子上被小刀刻画出一条白印,心就明白,那是界线了。那时好像兴这个。不光凳子上,就连桌面上,也常常遭小刀光顾。所幸的,两人之间的桌面,暂时还一片空白着。可吕达的心,却无法空白。此前,他真不知道什么叫埋汰,跟林白丽同桌了,一下的,自己变得十分拘谨起来。特别是,需要把手放在桌面上时,他脸都冒汗了,也难拿出自己的手。原来他发现,桌面上林白丽那双手,像她名字一样,又白又干净。吕达发誓,回家坚决洗手。不是他不洗手,而是他无论怎么洗,白费,手也没人家的白。加之自己的穿,更不及人,他整天的,恨不得有个地缝,一头钻进去,才好。那帮男生数完他身上补丁,立刻向老师报告,说,老师,咱们再开忆苦思甜会,让吕达把那件衣裳献出来,送给公社展览展览!老师说,他家成分不好,送他的东西展览,不等于给咱社会抹黑吗?闻听此番话,吕达也就明白,老师安排他和林白丽同桌,是故意让他尴尬的。很快的,学校又开忆苦思甜会。每次开会都有新内容。上次一位老贫农在台上哭天抹泪忆苦,台下群情激愤,高呼口号:打倒地主老财!忆完苦了,口号也喊完了,便集体去参观地主老财旧居。这回,忆完苦了,口号也喊完了,学校拿出高粱土,用大锅煮,煮熟了,每个学生发一碗,吃。何谓高粱土?即,粮库加工高粱时,散落地上的多余之物,隔几天打扫一遍,积少成多装进麻袋里,几乎没有高粱可言,完全彻底的土末末!喂猪,猪都嫌弃。平时只能拿它往石头墙上刷刷,抹抹,来贴个大字报什么的,还算凑合。如今让学生吃它,有几个敢?但还别说,被政治导演化的学生们,集体进入剧情,仿佛向往旧社会似的,一口一口吃起了忆苦饭!个别同学为了表现自己,在已经吃完的碗里,多余地用舌头一下一下把碗舔干净!就在大家进入角色时,有一个人还在剧情外面徘徊,迟迟疑疑着,下不了决心。这个人就是林白丽。因为吕达跟她同桌,所以近水楼台的,吕达优先掌握这情况。平时吕达不敢偷看林白丽——她长得那么好,而自己长得太一般了,哪好意思偷看人家呢?却不曾想,整天被林白丽弄得尴尬无比的吕达,意外看到林白丽脸憋得通红,甚至,被憋得就要流出眼泪来。吕达这才意识到,如果她不把忆苦饭吃下去,结局是糟糕的!凭良心,吕达也想帮助她。可拿什么帮助呢?但也是凭良心,吕达隐约觉得,自己反倒有些愿意看到林白丽尴尬的。于是就埋头吃忆苦饭,不再偷看林白丽。令吕达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快要吃结束时,忽一下的,林白丽把她那碗粥飞快地倒入他的碗里!等吕达反应过来,抬头看她,却看不见她脸,她大半个脸埋在碗里,从动作上看,正一下一下努力舔碗……在别人眼里,她林白丽完成了一次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而吕达的这次阶级教育任务,则任重道远啊。吕达本不想替她受罪,想吱声,可看她腮和脖子,红得像布,也就忍住了。

前而进入接文镇。接文镇过后是高坨和沙岭。途经这一带时,吕达留意街两边各类风味小吃,好像都没有包米粉子。过了这几个地方,暮色向晚,眼前是个不大的村镇,比不了接文镇,也没有高岭、沙坨大,可能是个行政村。估计应该有火炕。询问了几家旅馆,却都没有火炕。店老板一再吆喝:来吧来吧,便宜,住一个晚上才十元!便宜得很呐!大家心里都明镜,便宜哪有好货?指不定的,夜坐又有加褥子的。加褥子,属当地黑话,代指女色陪睡的意思。其中一位老板,看出他们实在想住火炕,就指着远处,说,穿过前面那片包米地,那家旅馆有火炕,去住吧。按照老板指引,大家往那个方向走。果不然的,路边道口处,立一个灯箱,上面除了旅馆名字外,下而一行小字,也很醒目,主要是用来提示的。小字属于贴字,一共七个字:前方旅馆有火坑。心细的,发现错别字,就惊呼出声,什么?炕字左边的火字贴错了,贴成了土,不成了火坑吗?大家的脑袋一起挤在灯箱下,仔细看那个字。忽然听谁说一句,也可能是同行偷着给改动了笔画,才这样的。这一句得到附和,有几人纷纷说,对对,这年头谁傻,敢说自己有火坑?对,咱们往前走吧。也有谁在一旁开玩笑,引起不小的笑声。林白丽可能被笑声感染了,或者她不跟着说点什么,显得不合群,也说,有火坑才好呢,我愿意往火坑里钻!一人说,那还站着干啥?快走吧。纷纷说,走吧,走吧,就都往一片包米地里走去。路是土路。按理应该够宽的,却因为两边包米生长的势头旺盛,高过人肩,一下把路挤瘦了,人也只好一个挨一个的,排队往里走。吕达走在队伍尾部。走在最前面的班长,隔一会了,向后喊,吕达,跟上了吗?隔一会了,向后喊,吕达,跟上了吗?这是防止

掉队的最好方法。那么,吕达就在后面答。也是每隔一会了,答,跟上了。每隔一会了,答,跟上了。望不见前面的班长。其实紧挨着吕达前面的人是谁,吕达也望不清楚。吕达倒不想具体望清楚什么。只是走在一片漆黑里,偶尔的,听见包米叶片划过肩畔,那种亲密无间的声音,让他很容易想到,走在包米深处,无边无际,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头,也不想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头,仿佛就这么永远走下去,就跟走在水底世界一样,叫人神往。

小学转眼牛业,刚上初中,就赶上了那次徒步进京。照实说,具体他跟谁挨着睡,由于困累,其详细内容,记不清了,只约略知道,自己好像跟林白丽紧挨着睡的。不紧挨着不行啊,就那么一铺炕,人多,互相挤挤,将就点,整个夜晚也就度过去了。本来的,重走当年那条路,大众目标,是不言而喻了,可谁又能保证,大众目标不变的前提下,各自怀着小目标呢?就像吕达,连自己都感觉有些自私,时刻惦记着那份包米粉子。然而今晚,吕达走在包米地里,有关包米粉子的记忆,淡了,却隐隐约约的,感觉紧靠他前面走的人,会不会是林白丽呢?渐渐的,包米粉子变得次要了。他反倒想起来,印象中的另一片大包米地。

进京回来两年,中学成立样板戏剧组,学演《红灯记》。选演员时,求的不是神似,而是貌似。说白了,要求在长相上,几乎达到克隆。当然,那时还没有克隆一词。因吕达长相酷似交通员,便选用他演红灯记里面的交通员。林白丽酷似李玉和家的邻居,便选用她演女邻居。他俩都是跑龙套的。跑龙套的都这么像,那些一号二号演员就更像了。时下正流行山寨版,如果追溯源头,其实山寨从那时就开玩了。林白丽有一段唱,是女邻居对着李铁梅唱的,吕达至今还会哼哼。唱词是:穷不帮穷谁照应,两棵苦瓜一根藤,帮助姑娘脱险境,逃出虎口奔前程!除了这四句唱词,还有几句对白,再没什么。吕达的戏,没有唱,对白更少。不过他有几个动作,是剧情规定的,他做起来,给人感觉挺拿手的。那是第一场,远处,火车从右侧向左侧驶来。当然了,不可能是真火车出现在舞台上。真火车出现在舞台上,那还了得!当火车驶过,突然传来啪啪两记枪响,一条黑影从车上跳下来,并负伤。吕达就是在两记枪响过后,从边幕(非演出区)的一个高处跳下,跳入演出区。给观众的错觉,是从火车上跳下。却不是普通的跳下,也不是生活常态中的跳下,而是舞台化的,腾空一个翻。行话叫抢背。这个动作很漂亮,从高处翻下来,一头扎向地面(像高台跳水运动员俯冲入水),眼看要扎近地面了,迅速收头,抱腿,使其后肩和背,先抢地。抢背完了,立刻挣扎着站起,为表示受伤并从坡上滚下来的意思,再连续两个滚,行话叫翻小毛。翻完两个小毛,做昏倒状,倒下。这些在别人眼里,够牛的。叫‘吕达并不觉得有什么得意。他最得意的,是那套演出服。那套演出服演员可以穿回家。因为每次演出结束,都过了后半夜,没必要返回学校穷折腾。再穷折腾一遍,天快亮了,影响第二天上学,何苦来哉?所以,学校这么决定,属于英明决策。结果最乐意接受这决策的,当属吕达。不过他没有喜形于色。他暗喜。何以暗喜呢?原因简单,那套衣服没有半块补丁。第一个夜晚,他穿着新衣服往家走,尽管只有他和林白丽两人,他也用一件大夹袄裹紧自己,生怕让人看破自己的喜欢。一旦让人看破,多掉价啊。林白丽家住矿区家属房。送她回家有两条道,一条土路,太绕远。一条简便道,节省时间。两人自然的,走简便道。简便道要穿过一片包米地。最初几个夜晚,包米还没有齐肩,但已经溜腰深了。两人可以一前一后走,也可以并排走。走在包米地里,时不时的,会伸出手来抚摸道旁包米叶片。如果林白丽走在前面,那么,走在后面的吕达,隐隐约约看见,有时林白丽平伸两只手,像飞机低掠,掠碰两边包米叶片。尽管看不见包米叶片被掠碰后的摇动,吕达却感觉到了包米叶片像波浪一样拍打他。他呢,也就节约自己手,任由那种拍打,详详细细的,在黑暗中永无休止向自己袭来。这就是吕达记起的另一片大包米地。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两人经过那个简便道,走出包米地时,迎面的,就是家属房。每次林白丽都会站一下,好像并不急于走进家属房。也许那时的少女,天生不善言辞,为答谢他的护送,只想陪他站一会儿。而吕达,居然每次脚底都像踩了火盆,连半秒都站不上,急匆匆磨回地里。何以匆匆离开呢?按家里规定,吕达念完分校,就不应该去大校念四年级。但他书比上面两个哥哥念得好,父亲也就放宽政策,答应他念。条件是,暑假期间必须回队充当半拉劳力,一来帮家挣工分,二来平衡两位哥哥心态。毕竟的,两位哥哥都只念了小学三年。暑假回队,队长给了他几样活,先试干,结果他不够半拉劳力标准。从废物利用这个角度考量,队长让他放牛。岂料,放牛必经的路线,恰是家属房!他在学校的尴尬,正是来自于林白丽,如今回队劳动,干的又是放牛(属老弱病残者流),该怎样面对她呢?幸亏放的是群牛。他走在那条土路上,估计家属房进入视线半径了,立刻摇动长鞭,追打尾牛。尾牛为逃避鞭打之苦,努力奔窜,而头牛听见鞭声,更是自奋蹄。顷刻间,土路上看不见牛群,只见尘土飞扬之上,一根鞭子蛇一样飞舞,呼呼隆隆,仿佛火车改道,几百辆火车紧贴家属房后面,狂奔而过!如此折腾数日,家属房都不敢开后窗了。问题是,那条土路晴天起烟,雨天烂泥塘。吕达就利川这一点,雨天,他浑身裹紧蓑衣(用榆树皮内层制作的防雨树皮衣),尤其是脸,跟半个蒙面人似的,被蒙住,然后夹在牛群里,继续摇鞭,打牛。那么,这回就不像火车了,简直就像数百辆坦克从此经过,无数泥浆四下飞溅!家属房为免遭其害,纷纷拿出油毡纸,把后窗封死。对于矿区,油毡纸是不缺的。那东两稀烂贱,公家的,随便拿。不拿白不拿。虽然后窗封得严实,有的还用木条压了四边,近乎于精致,而十路上的牛群,照样的,天天疯跑。只有疯跑才是硬道理啊!久了,不懂得农事的家属们,反以为这很正常。其实她们不晓得精致的生活之下,都有着龌龊粗糙般的质地。基于此,吕达陪林白丽走出包米地,哪敢多停留呢?后来包米叶片长得比人高,简便道更显其瘦。两人并排走,无疑会让吕达心惊肉跳。而且夏天的后半夜,多露,不如从前,随便伸手摸一下,包米叶片处处腻不留手。但包米们高过人头之后,它们离天更近一尺了,就像干部被提拔获得权力,叶片们便不失时机地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到众多露水,从下面经过的人,时时会碰到微凉。好在有一什大夹袄,林白丽说,别老穿你身上,拿来咱俩披着。他倒挺爽快给了她大夹袄。她披好了一半,另一半举着,等他进来。他却迟迟不敢了。她说,你进来呀!连说了几遍,他才小小心心的,进去。刚一进去,忽听她喊,握紧你那头!他就握紧了靠他的这一头。然后她又喊,咱俩把腰哈下来。好,咱俩再憋一口气,预备,跑啊——那个啊字,拖得老长老长。等一口气啊完了,正好也跑到地头。林白丽喘着气说,下回你也披啊,别只我一人啊。行不?听见吕达回

答一个行字时,他已经闪进包米地里。吕达这一个晚上,回家并未急于睡觉。他能睡着吗?事实上,他毫无睡意。家人都在梦乡里,这让他十分充裕地浪费着灯油。在灯下,吕达看着大夹袄,看着上面的露水,好久好久,才觉出自己的一条手臂发凉。低头去望,是左臂。整个衣服袖子,都湿了。望着望着,忽然他险些惊讶出声:我湿的是左臂,那么,林白丽她湿的是右臂!没有演出的日子,吕达也会自己跑进大包米地,在里面走走转转,偶尔的,他会伸出自己手,从左边包米叶片里,拉过来一条叶片,然后,再从右边包米叶片里,也拉过来一条叶片,像给两根绳子打结一样,将两条包米叶子结成结,形成一道拦障。他有时会结几个结,设几道拦障,目的简单,什么时候能拦住林白丽呢?

大夹袄,东北农村常见。是衣服,肯定的。但它既不属于棉衣,也不属于单衣。它介乎于棉衣和单衣之间,比较中庸。吕达最初拿它给剧组,主要是它具备实用价值。火车不是从舞台上跑过吗?为了让观众感觉逼真,怎么办呢?舞台深处是一溜布景路基,路基上,由远及近的,露出一根一根电线杆卜部。当乐队奏出火车呼叫以及快速的铁轨摩擦声时,一名同学怀抱一节炉筒子,炉筒子里面塞着草(禁止干草,必须半干半湿),从下面点着后,开始跑。这样的草不至于起火,而只冒烟,且白的。抱炉筒子也充满技术含量。一是必须蹲着跑。二是边跑边颠动炉筒子。何以蹲着跑?假如站起来跑,炉筒和脑袋就露出路基,让观众看见,穿帮了。受到颠动,炉筒子冒出的烟,一吐一吐,就跟火车吐出来一样!抱炉筒子怕烫,所以那名同学用大夹袄垫着,目的很简单:防烫。等同学跑至这边,负责效果的,整出啪啪两记枪响,吕达从高坡上又抢背又翻小毛的,翻下来,再慢镜头似的倒下……观众如临其境,信以为真!艺术,应该高于生活啊!大夹袄还有另外用途,第三场戏叫“粥棚脱险”,顾名思义,得有几名喝粥的群众。吕达演完交通员,剩下来就改头换面客串一下喝粥的。没有台词,只管默坐那里当食客,就行。林白丽也存那里客串,是个卖粥的。她头戴毛巾,身穿那件大夹袄,主光灯又非常吝啬往她这里照,那么,后戏她出场,只要脱掉大夹袄和毛巾,便客串成功。由此可见,大夹袄虽然不能叫它一举多得,但叫它一举多用,还算合适的。演戏演到后来,大夹袄还有一用,别人都难知晓,唯有吕达和林白丽两人,暗知这一用途。

头几场《红灯记》都在小范围内,试着演。毕竟是样板戏,先小试几把,试完了,感觉能够拿得出手,再由领导审查演出。简称审演。审演在公社礼堂举行。当然有公社领导参加了,没有他们到场,那等于跟哑巴唠嗑——白唠!演出结束,领导上台讲话,表示认可。然后同台上演员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剧主任赶紧过来,把吕达扯过边幕以外,告诫他,今后这样的场合你应该回避。按理这也没什么,握个手照个相,对吕达来说顶什么用?吕达没在乎这个。他该怎样演还怎样演,一般来说,上台了,他还是很入戏的。以后的演出,却没那么简单,几乎场场都有领导到场。说不简单,是因为演出结束,时间都在半夜上,领导跟谁握手跟谁照相,他不在乎,可这一套程序过后,则进入关键程序:吃饭。吃饭对于少年的肚子,是否关键呢?关键是,程序规定:关键程序就更应回避。吕达只好饿着肚子,一个人躲在外面,透过窗玻璃望向食堂内部,看领导和演员们吃饭。看,也可以顶饿的。而且吕达还很讲究风度,看他们快吃完了,自己赶紧躲一边,省得人家出来看见他,多尴尬!后来演出的几场“粥棚脱险”,观众越来越叫好,说其中一个喝粥的,演得太他妈的像啦!

忽然有一次,演完“粥棚脱险”那场戏,林白丽虽然脱了大夹袄,可并没有把大夹袄还给吕达。细想想这也没什么,早一点还晚一点还,一样的。可是那件衣裳,直到后半夜,两人单独在一起走了,居然也没给他。吕达琢磨,等到走进那片大包米地了,她才会给他。以前穿在自己身上,都是被动地让她张嘴,吱了一声,他才脱下来,然后共同举着跑。这回可倒好,她精兵简政的,一步到位拿在手里,届时再重复那个游戏,多省事啊。谁知这次却想错了,已经进大包米地了,大夹袄照旧搭在她胳膊处。吕达心里有点犯昏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这次没有披衣裳跑,自然而然的,走得格外慢。那么,走着走着,露水就湿了他头和脸。再走着走着,他两条胳膊也觉出了微凉。似乎被这种微凉提醒;其实不用什么来提醒,他时刻清醒着自己身份。平时,哪怕无关痛痒的微词,也让他警觉,一旦给谁带来什么不便,他会心有灵犀,自己早早的退避三舍。终于走到地头。林白丽站下,他也站下。林白丽给了他大夹袄,一句话都没说的,转身跑过那条土路,消失在家属房区。吕达也没有久留,拎着大夹袄,照原路返回。吕达越来越感觉手里拎的,比以前沉重些。距离自家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横一条壕沟,往日跨它,衣裳都会飘起来,而今晚跨它,衣裳没飘起来也就算了,居然有什么东西打了自己腿。会是什么呢?伸手摸摸,兜里好像装着东西。再摸摸,知道是一团干饭了。

以后再演出,面对大夹袄,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它戏剧以外的用途。而每次的后半夜,两人再走那条简便道,同举衣裳跑,没有了。有的,只是林白丽拎着衣裳,到地头给他,然后分手。一团干饭是有温度的。可吕达不敢奢想另一种温度了。而另一种温度,是多么让人温暖啊。偶尔的,会怀念一下两人举衣裳奔跑的情形,仿佛消失远去的童趣。尤其听着周围一片寂静里,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包米拔节的声响,感觉自己和植物一样,悄然生长。时令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漫长夏天进入尾声。中学即将毕业。演出也只剩最后一场。最后演出是白天。吕达暗中抱怨,怎么偏偏选择白天呢?学校是这么想的,明天学生就上山下乡,各奔东西了,今天召开誓师动员大会,会上演出符合气氛。那是个经常造气氛的年代。而吕达,并不需要气氛。他属于还乡。属于祖传下来的正宗农民。动员之类跟他不沾边,用不着动员,就得乖乖当农民。出乎吕达意料,另一种气氛萦绕了他。原来,以前都是晚间演出,多数观众拿他跟交通员对不上号,尤其低年级学生,看他出现在大白天里,居然这么有派,眼球免不了向他打转。同年级学生见着他,露出几分讶异,这就是穿四十几块补丁的吕达吗?吕达心明如镜,这都是服装引起的化学反应。照实说,面对化学反应,他保有一丝清醒(并不等于说他少年老成),那时到处学演样板戏,一如农业学大寨,都是全国人民齐上阵的。自己没能沾上大寨光,却沾得山寨光,纯属意外。当然了,也不排除他有一丝虚荣,但同时的,他尚有一丝歉意。他心想,等到了明天,不,就从今晚,他们再见到我,因为服装归公,自己恢复原状,会怎样?我是不是有点对不住人家?多么可怜的小小虚荣!吕达虽然不具备大量拥趸和粉丝,甚至相反,他在大众眼里,平庸,一般,有时连一般也赶不上。结果正是这些外部的非物质,或物质,使其一个人变得谦卑而胆小!誓师大会之后,压轴戏《红灯记》开演。

这应该属于告别演出。尤其对全体演员来说,演戏基本退居次席,主要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所以,多数演员走神,不入戏。演到第三场“粥棚脱险”时,吕达却忽然定神:两眼几乎定定的,被碗里的东西吸引,全神的往碗里看。以前都是空碗,吃饭动作,全靠演技完成。说白了,那是造假。但这一回,就不能造假了,碗里装了真东西。仔细辨认,是一块一块掰好的半碗馒头碎块!就算吕达再不入戏,他毕竟在演戏,惯性使然,也得照演不误下去。只是区别于从前喝粥的假吃,这回捞干的真吃!馒头,那是矿区才有的粮食,农民子弟只等过年了,才可享受一星半点的口福。却在这最后一场演出里,享受了半碗口福!可能过于全神贯注了,等演出结束,吕达才想起什么来。越想越显得焦急。想起什么来呢?他后悔在那场戏里,光顾着自己假戏真演了,忘记窥视一下左右,看看别人碗里,是不是空的。探明虚实,就好了。虚的,或实的,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从前没敢想如此精致的事情。虚与实这两个哲学玄物,乘他尚未成熟,突然造访了他,并构成悬念,他能不焦急吗?剧终人散,他走出学校大门口,经过三三两两的人群,看见林白丽聚在几名女生堆里,一望而知的,她们都是一帮要好的。斜阳西下,照见她们脸上无限泪光。吕达不忍看,想躲,可林白丽发现了他,并第一次、'众朝他这边喊,吕达啊!我从今以后就是爬地垄沟子的啦!喊完,泪水更加汹涌,淌满了她脸。那帮女生堆里,经她一句喊,整出许多哭声。爬地垄沟子,代指农民,含有强烈的贬低意思。而吕达暗中最强烈地反感这句话。本来想等林白丽一块走,犹豫着,自己走了。所谓的一块走,指晚上。那个年代的大白天,男女中学生谁敢一块走?可能还沉浸在半碗口福里,头脑稍微膨胀,才做了一个短梦而已。并且白天做的。那么走一气了,他头脑开始冷静,觉得自己走,是对的。并利用冷静去想,究竟还有谁,碗里装着碎馒头?曾经想过,不妨问问另外几个吃粥扮演者,自然得到答案。却只那么想想,到底没有胆量鼓励自己去问,也就作罢了。

两年后,吕达成为壮劳力,队长安排他挑大粪。这跟身份是匹配的。多数情况下,去镇上挑大粪。那里人口密集,粪多,自然成了挑粪者的最佳资源。可是凭良心,吕达最不愿意去镇上,粪多,人也多,碰见熟人了,他这爱面子的脸,往哪搁啊?但父亲常年挑大粪,你是儿子,DNA决定了继承,你不挑粪谁挑粪?结果应了一句老话,叫怕什么来什么,吕达越怕碰见熟人,偏偏就碰见熟人。那天他挑着满满一担粪,刚拐出胡同,迎面就碰见熟人走来。这熟人恰是林白丽。两人一下的,都站住。但林白丽远比吕达大方,她主动开口,询问了关于他的许多事。他呢,面对每一句问,只管答一句:Ⅱ阿。两人都站在街旁,一问一答的,有些时间了,依旧一问一答。林白丽鞋面上挂满尘土,臂弯上挎着布包,看样子刚从乡间回来。吕达的扁担始终压在肩上。多数人见过那种扁担,很长的。因为短了不行,两端挂着粪桶,粪桶里又装满粪水,途中保不齐外溅,溅身上了,哪行?所以扁担必须长。现在吕达站着听林白丽询问,不用担心外溅的。可站时间长了,应该很累。吕达这人也够呆的,肩膀压累了,把扁担放下来不就完事了吗?他可倒好,隔一会了,拧一下身,扁担平稳地,换到另一肩上。再隔一会了,拧一下身,扁担平稳地,回到原来肩上。就好像,在课本里学来的几何,以肩为圆心,以扁担为半径,需要换肩了,画弧。需要换肩了,画弧。来回换肩和画弧时,林白丽都要避让一下,免得给半径画着。这看起来挺诗意,什么画弧呀半径呀,其实,吕达内心深处,无比煎熬着。一方面珍惜这次意外相见。一方面又恨不得丢掉大粪扁担。却万般无奈的,来回换肩和画弧。而且换肩和画弧途中,吕达要不时地回答一句,啊。再回答一句,啊。一共啊啊了好多个啊,直到两人分手,才不啊。然而事后无论怎么想,他也想不起来,人家具体问他些什么,只记住自己回答了好多个啊。

后来,本村有个姑娘,虽然只有小学文凭,却用发展眼光看吕达,越看越觉得合适,准备把他拿下。也就是说,姑娘属于主动进攻型的。搞对象这东西,谁主动无所谓,关键就两字:拿下。拿下了,无所谓掉价。拿下才是硬道理!一次挑粪回来途中,姑娘拦住他说,你晚上出来一下,有人送给你个礼物。吕达完全以为林白丽托姑娘送他礼物,晚上如约去了会见地点,只见姑娘自己,并无第二人。但姑娘礼物确实拿在手,递给他,才实话实说,是我送你的!说完就跑没影了。吕达拿到亮光处看,却怎么也没看明白,一块木板上,画了三个“口”。或写了三个“口”。但也可能就一个字:品。什么叫“品”呢?或者什么叫三个“口”呢?这让他挺费脑的。后来把脑仁快想破,也没想明白。当他准备放弃动脑时,姑娘再次拦住他,告诉他谜底,两个口,是你姓吕的吕。剩下一个口,你看口下面是什么?吕达说,口下面什么也没有啊!姑娘说,口下面不是木板吗?口字下面加上那块木板的木,不正好一个呆字吗?所以,你应该叫吕呆!一下的,就像兜头泼来一盆冷水,吕达确实有些呆了。难道不是吗?回想自己跟林白丽整个过程,自己好些个地方好些个细节,不呆吗?仿佛被眼前姑娘点亮一盏灯,他突然决定,去找一趟林白丽!虽然没想好找她说什么,只管去找好了。找到她,见她一面,就妥。几乎连夜的,他往童家堡走。林白丽下乡的村子叫童家堡。他对童家堡没什么印象,只约略知道它的大致方位。毕竟的,隶属于一个公社管辖,好找。很容易找到村子,接着找青年点,不好找了。已经后半夜,都说路远,吕达也不便求谁领路,却有热心人指点,先顺河套走,遇见小木桥了,往外拐,别往里拐,穿过一片大包米地,就见到青年点了。外拐,就是往右,里拐,就是往左。这种农村人对付牲口用语,吕达非常懂。可是过了小桥之后,包米地太大了。太大也没什么,问题是,里面出现了好几个岔道。吕达没带手电什么的。手电在那时,属于奢侈电器,依他家条件,哪有那种电器啊?就只能摸着黑,在岔路上来回找。包米已经高过人头,无数叶片湿了他脸,也湿了他衣服,他整个人,像走在水底世界,仿佛一张嘴,就会被淹死。开始的时候,他还在岔路上作个记号,防止迷失。可是走了好长好长时间,最初的记号和后来的记号,记混了。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完全彻底走在迷宫里!就是照原路返回,也难做到。焦急和急速行走,使得自己浑身滚烫!恨不得张开大嘴,让所有的水灌进嘴里,宁肯淹死也比干死好。果真的,就张开了嘴,令他没想到的,从嘴里滚出唱词:穷不帮穷谁照应,两棵苦瓜一根藤,帮助姑娘脱险境,逃出虎口奔前程!还别说,这意外的聪明终于让他聪明一把,唱毕,他静下来,仔细听。听一气了,没有听到什么,他又开唱。连唱了好几遍,忽然得到回应,是好几个年轻人的喊骂,谁在那里穷号?五更半夜的穷号,你精神病啊?他赶紧向外喊着说,我叫吕达,我迷路啦!外面停止喊骂,就听一个人喊,你在里而别动啊,我去接你出来。呼呼啦啦的,一个人拨

动包米的声音,向他这里响来。很快就望见一条黑影,晃至眼前。吕达问,你是谁?那黑影先不说话,咣的一拳砸在他身上,然后说,我你不认识?吕达正要凑前了瞅,那人直告诉他,还瞅什么,粥棚里咱俩一块喝粥的,忘啦?吕达隐约记起粥棚里有他。毕竟同是喝粥人,彼此热乎不少。要说吕达这人呆,也是够呆的,居然问,你没照路走,怎么一进来就能找到我?那人说,照路走还不得跟你一样!我在外面看这里冒出一股白气,喊你别动,对准方向哪会错?这回,吕达砸了他一拳。喝粥人觉得吕达大老远走来,第一要解决的,坐下来歇歇。便引领他从包米地出来,拣块空地,拢起火,让吕达先烤衣服。喝粥人去了包米地,再回时,腋下夹了几棒青棒子。吕达衣服约莫烤得半干,喝粥人已经把青棒子扒净皮,火光映照那几棒圆乎乎水嫩包米,别说吃,就是眼睛看,也让人馋掉大牙。喝粥人没停止忙活,用棍子往包米棒子的后屁股里使劲插,一口气把所有包米棒子插完,然后吩咐吕达,你也拿两个,咱一块烤。他们每人手上就拿着几个带包米棒子的棍子,伸火炭上,一边翻动一边烤。这跟好多年后,人们街边吃烧烤,如出一辙!然而版权却不归他俩所有。很快飘…馋人的味道,估计熟了,就让棍子离开火炭,还没等凉透,继续举着棍子,往嘴里送包米。说吃,用词不准的。恰如其分的,叫啃。所谓啃包米棒子,是也。两人都饿了,那一顿啃,几乎是急啃,有时会烫嘴,而又舍不得停下来,便发出咝咝哈哈声。造进肚里几棒后,有了底,两人转为边啃边唠嗑。唠几句闲嗑,喝粥人突然冒出一句,你来找林白丽吧?她回家办返城手续,你不知道吗?一下的,夜晚里到处都是静。在那个年代,返城是个什么概念?那叫从地狱一步回到天堂!这无疑的,掐灭了一簇暗恋的小火苗。而且火苗本来就忽明忽暗不够亮,现在,彻底黑了。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吕达非娶本村姑娘为妻不可。大约半年时光,吕达感觉自己空荡荡,来一股小风,都能把自己吹走。好像拿点什么填补伞荡荡,才叫生活。便在那段日子里,他和本村姑娘开始交往,并发生了关系。在农村,发生关系多指肉体。而吕达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表现得小算呆。每次发生关系,他都使用了套。那东西是避免怀孕的。存他内心里,此姑娘没什么可挑的。但此姑娘不是彼姑娘。于是总想再等等。等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消。给人的感觉,他不急于去领结婚证。可他没想到,此姑娘很有心计。心计二字过于文雅,农村人平时绝少听到文雅词汇,他们土里巴几惯了,管心计不叫心计,叫心眼。此姑娘心眼多,就把心眼用在套上,乘吕达不备,拿根针,偷偷在套上扎了个眼儿。余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宣告怀孕后,顺理成章领了证。此姑娘真有心眼啊。婚后的日子还算舒心。一天,闲来无事,吕达翻东西翻出一块木板,挺破的,想塞进灶坑,当柴火烧了。老婆却一把抢过来说,这哪能烧?咱俩初恋的见证!吕达没想起来是怎么回事。老婆就取个粉笔头,一点一点重新描,木板上渐渐出现二个口字。老婆开讲,这个口呢,代表我。这个口呢,代表你。这个口呢,代表还没出生的孩子。吕达纠正道,你当初可不这么讲的。老婆说,当初?当初那是什么时候!别看我现在这么讲跟从前不一样了,你等将来,我再讲一个跟现在更不一样的!吕达问,将来是多少年?老婆答,可能十年,也可能三十年吧。吕达被她这一套理论整得有点蒙。虽然老婆早逝,没等到三十年发表宏论,但吕达后来有幸接触电视,看到古人一部书,被两个名嘴演绎出八个版本,居然还有收视率!渐渐的,老婆那套理论被忘掉。

眼前大包米地里,无数叶片划掠肩畔。看不清叶片模样。但知道叶片是什么模样。尤其被叶片们抚摩肩畔之后,众多详详细细声音,无边无际响彻夜晚。间或的,前面问一声,跟上了吗?后面答一声,跟上了。已经望见一粒幌子,挂在高杆上,像半块月亮,召唤着他们前行。吕达越来越辨别清楚,紧靠自己眼前走的女影,应该就是林白丽。当完全肯定时,大家终于走出地头。林白丽回头小声说,就咱俩衣服是干的。吕达没吱声。林白丽呢,也再没吱声。两个人用不着再吱声。那句话本身,就隐含内容的。两人对衣服怎么会湿,怎么会干,是心领神会的。老板可能从电话里得到信息,知道来一批生意,早早迎候门前。班长冲老板大手一挥,说,你点点人数。老板没急着点人数,他先急着对大家频频点头,像去过日本留学似的,点头点得很勤奋。并不住地说,放心,房间指定够用。班长觉出不对劲,什么?你说房间?老板说,是呀,我还能让客人住露天地?说话间,大家已经走进旅馆。老板一边引路一边说,我知道你们想要的是什么。他打开了几扇房门,说,看看,都有火炕。你们伸手摸摸,热乎的。大家一下明白,确实有炕,可部是两人间。班长回头对大家表示歉意,这没办法,想睡一铺大炕今晚又白费了,只能将就住吧。接下来大家也不废话,依照潜规则,单号住男双号住女,找到各自房间。跟吕达同屋的那人,曾在包米地里砸过他一拳。就是那个喝粥的。接连几宿,都是两人同屋。可能喝粥的关系,两人不谋而合睡在了一起。已经累乏,简单洗漱完毕,赶紧睡觉。睡一气,吕达被排污管道憋醒,跑到外面排污。轻松之后,慢慢往回走。隐约听见谁唠嗑。好像两个女的,一边在包米地里溜达,一边唠嗑。一个问,还剩几个晚上了?一个答,估计已经过半程,但我想终究会遇见一铺大炕的。想再听听到底是谁,两人溜达远了,难以判断清楚。况且院里亮着灯,吕达只好回屋。回到屋里,发现喝粥人醒着。吕达问,是不是我给你弄醒了?喝粥人说,不是,是别人唠嗑把我弄醒了。吕达想起外面两个女的唠嗑,为表白自己没听,就假装问,谁唠嗑?喝粥人说,你听。吕达也仿喝粥人的样子,侧歪着耳朵听。一下听出来,另外的屋子里,有人唠嗑。声音如蚊蝇,属于小声唠的。显然,怕影响别屋睡觉,才这样。可到底还是影响了别屋。于是,唠嗑就像感冒,传染开来,别屋也开始小声唠嗑。渐渐的,其他屋也都唠嗑。既然多数唠嗑,那么,唠嗑不再顾忌,反正这一旅馆的人,都算一伙的。就全唠开了嗑。突然有谁猛喊一声:喂,咱就都别装啦,不困还装啥睡觉?起来,到外边溜达溜达,散散心去!各个房间一阵起炕声,还有穿鞋声,接着,呼呼隆隆的,向外走。吕达行动迟缓,等他出屋,外边这一堆那一堆的,被谁拢起了几堆火。每堆火旁都坐了人,吕达拣个空,坐进去。有谁嫌火不够旺,拿根棍子往里捅捅,火一下旺起来,弄得守坐火旁的人,纷纷往后让,这么一让,人圈就大了些。但也因为火旺,就分辨不清火光以外的事物。尤其那片大包米地,黑乎乎,变得神秘莫测。吕达听见,身后那片黑乎乎里,咔嚓一下,咔嚓一下,传来掰包米的声音。很快,老板从那里出现,他拎着筐,里面装满青棒子。他逐个火堆的去给分送青棒子。边分送边说,管够吃啊,我一分钱不要。有谁说,那你不赔钱吗?老板说,啥钱不钱的,我诚心送你们,是因为你们感动了我,知道不?告诉你们,今晚住店钱也免啦!看大家怔怔地望着他,明显

不相信,他才解释说,真的,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能想着毛主席,去看看他,我挺感动的。人吧,很容易感谢给咱从井里舀水并送给咱杯子的人,可最容易忘记的,正是挖井人呐。老板说完,忙别的去了。刚才‘还有人一边往火里煨包米一边唠嗑,现在静悄悄的,都不说话。一片静里,响着火苗的声音。一堆堆火苗,升出无数舌头,红的,努力舔食夜晚,把一些夜晚舔红了。后来舌头越来越短,仿佛舔累了,缩回去,便剩下红火炭。不久香味冒出来。好像最馋的不是人,而是棍子,那么,就见一根一根棍子,伸火炭里扒拉,把包米棒子扒拉出来。这时的棒子还带着皮。有嘴急的人,双手捧起棒子,一边拿嘴吹一边两手倒腾,几番忙活,就可以剥皮,吃了。吕达想,以前也吃过棒子,怎么没有这次好呢?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包米粉子的迷恋,可能属于个案。而这次不然,全体吃得好,并获得跟粮食无关的鼓舞,忽听班长喊,走,咱连夜走!纷纷起来,拍屁股。老板说过免费,但他们也不是管钱叫爹的主,临走把钱塞进柜台。从出发至今,都是昼行夜宿。属于半旅游性质。突然夜行军,打破常态,渐渐的,有些吃不消。好在不属于急行军,权当夜晚也溜达了,步履放缓许多。天亮时分,有人问,咱下一站到哪儿?班长拿出那张破地图,看了看说,照目前速度,到天黑顶多走到五趟沟。很多人已经忘记五趟沟是哪儿,连问一句也懒得问,心想知道地名有用吗?反正往前走,啥时见到毛主席啥时算。有人却想起重要的什么来,哎呀!你们还记得不?咱上次经过五趟沟之后,才住的店!听者见他一惊一乍,被弄烦了,顶那人一句,是,是住店,到现在我们不也是还住店?他这一句顶撞,得到众多支持他的,七嘴八舌讨伐那人。那人争辩着说,店和店能一样吗?那是大车店!忽一下的,几乎人人心里画了魂:大车店?啊!想起来啦,那大炕,一挨排的能睡六十几人!那才叫大炕啊!这回脚下的步子,没谁督促,都匆匆忙忙起来。有谁走得过于急,还踩了前边的脚,前边那人也不生气,权当高速上行车,被迫尾了,责任在自己,抓紧快走就是。班长呢,并没忘记隔一会了,向后望。隔一会了,向后望。他所以节约了嘴,没有向后喊,原因简单,这回殿后的吕达,有人跟他唠嗑,陪他并排走。班长就不用担心他掉队。陪吕达走的,是喝粥人。从喝粥人嘴里断断续续得知,那年林白丽办回城手续,没办成。后来她就嫁给了本村人。吕达掐算一下年份,想,那时我已结婚了,林白丽既然能嫁给农民,按理我是第一人选啊!是否得知我已婚,她才另有人选?尽管这种猜测存在瑕疵,属于一厢情愿。甚至假想。但吕达宁愿活在这么一种假想里,也不愿苟活其他。难怪恢复高考那年,没见到林白丽。吕达大学毕业后安排在县机关,很少回乡下,关于林白丽的一个桃色事件,由于乡政府处理时棘手,才传到上边。吕达限于自己身份,只能通过其他管道,零星收集到事件始末。原来,林白丽依靠个人活动,进了乡广播站。毕竟,她嗓音条件在那儿。当时她算以农代干,不属于国家正式工。而且已婚者不享受回城指标,想改变农民身份,就指望在乡机关里转正了。据喝粥人讲,林白丽长得好,就好比一朵花,谁看了谁不动心呢?她虽然已婚,却一点都不像少妇,比当姑娘时更见丰韵。在乡下,人们审美标准一直没有跟世界接轨,他们固执地认为,苗条是给城里人看的,乡下人讲实用(或叫使用),身上有肉,才最主要。而林白丽,除了苗条之外,恰好浑身上下的,处处有肉(符合城乡两级审美标准)。喝粥人说,林白丽在学校一直穿肥松衣裤,遮住了她的优点,进机关后,穿上牛仔裤,哇噻,你从后面看她两条腿,溜直的不说,上下几乎一般粗!特别大腿根部,哪像有些女人故意那么夹紧,人家天生就紧成!随着一步一步走,还能听见大腿根部牛仔裤来回摩擦声!由于有肉,一走路,两条腿颤巍巍!你想啊,这么弹性的两条腿,走路最颤的部位是哪?当然是后“球”(指臀部)!而且她的后“球”属于上翘型,在机关里来回走,了得!咱讲话得凭良心,当干部犯错误也都有原因,换成你跟她一个机关的,你保证不犯错误?当然了,以上是我的猜测,既然犯错误大有人在,林白丽为利益考虑,自然选择跟有权的犯!有说她主动的,有说她迫不得已的,反正两人的事,没法弄清。组织上也不想把此事扩大,采取息事宁人,各打五十大板,都给了处分。后来事情闹开,传到县上,全怪一张办公桌。当时乡条件差,机关像样一点的办公桌,仅有两张。其余都很破。那两张桌一张属于有权的,一张属于说话硬气的。问题出在有权的那位。你跟林白丽搞破鞋(乡下没有婚外恋一说,但凡男女事,统称搞破鞋),在哪间屋搞不成?怎么就在硬气的那屋搞呢?在那屋搞也就搞了,你用破一点的桌,影响你什么?怎么非得在一张好桌上搞呢?那好桌正是硬气的桌!硬气的哪能服你这个气。提出来,坚决不要这个桌。有权的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下指示给乡办主任,调换办公桌。出乎有权的意料,没调成。机关里谁都拒绝使用那张办公桌。为什么?依照习俗你也晓得,搞破鞋用过的物件,晦气!你说,谁愿意用那桌?那叫天天办公啊!有权的一看没招了,只得将自己的桌让出来,给硬气的。硬气的不要他的桌。硬气的说,我要你的就好像我存心夺你权似的,坚决不要!一张办公桌安排不了了,这才传到县上。喝粥人最后说出他的疑惑(也是全乡人的疑惑),起初,那张办公桌锁进仓库里,前几年乡镇合并,双方进行物资清点,什么东西没少,单单少了那张办公桌!问谁准不知道,至今查不出名堂。喂,你说怪不怪?喝粥人没发现,他说这话时,吕达脸红了。听喝粥人问自己,自己不回答点什么,显得不好,就回答,可能有谁喜欢收藏那桌吧!

限于脚力,大家只能在五趟沟前面投宿,次日起程,经过五趟沟之后,隔挺远的,就望见大车店。之所以能够确认是它,简单,一来那房子高,二来房子周围几里地没人烟。最早是座厂房(全国炼钢铁时期的产物),下马了,弃置可惜,隧改成大车店。当时还算实用。大车店随处可见,因而那个时期,被民间称为大车店时期。随着大家走近,看见有个老人蹲在破门口,怀抱一块牌子,上面好像写了字。写的年头久远,字迹模糊。不过等近了看,还能辨认出来,写的是,等待一群羊。大家就明白,他丢羊了。蹲在这里可能寻找他的一群羊。跟老人搭话,发现沟通上存在障碍。问他一些事情,回答得不着边际,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但问他羊,也只回答得极简单。问,你丢多少只羊?答,丢一只羊。问,那你为啥要等一群羊呢?答,丢的是一只女羊。再问别的,就不理睬问话人了。大家也不跟他废话,朝里走。眼前是双扇门。门是虚掩的。不过新新旧旧的蛛网告诉来者,很少有谁来此造访。果然的,一推开门,掉下灰尘来,就确认这里是人迹少到了。跟大家一块拥进来的,还有身后强烈阳光。幸好有阳光帮助,眼睛得到适应,逐步望清大车店内部细节。最先让大家望见的,是一个人的背影。那人背对着大家,一动不动地站那里……这人站那里干什

么呢?呼唤他一声,不语。再呼唤他一声,依旧不语。有谁觉得他过于失礼,索性想绕他前面,看看他因何不理睬我们。却听咕咚一声响,想绕前的人撞在墙壁上!大家一下的,才终于清醒,眼前居然是画在墙壁上的人。清醒之后,再四下走走看看,大炕,最想看到的一铺大炕,早已拆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剩下空旷四壁,被画笔涂满油画。尽管只一个画种,但从画风上看,属于一群画家所为。那么一望而知的,大车店退役后,这里曾是画工厂。都是哪里来的画家,在这里作画呢?画的细节抓住了眼球,引他们观看。比如旧时代一把太师椅,其木质纹理,如手掌纹路一样清晰可辨。尤其椅子脚上,还有一粒虫眼,仿佛再等一会就能爬出虫子似的。忽听林白丽那边惊讶出声,哎呀,太绝啦!都围过去看,有个穿牛仔裤少妇,亭亭玉立。但画的表达意不在少妇,而在牛仔裤上。牛仔裤,蓝的,一望就知,裤子还没下过一回水。而画的标题叫洗牛仔裤的四步骤。一、少妇穿牛仔裤站立水池旁边。二、用洗涤类和刷子往裤腿上洗刷。三、站在通风处阴干。四、把牛仔裤脱掉,挂起来。林白丽指着画作下面说,你们看日期吧。就看日期,一九八零年。大家觉得日期说明什么呢?林白丽兴奋道,今年才刚刚兴起这个洗牛仔裤方法!多数人对洗裤子没兴趣,反倒对挂起来的空牛仔裤,兴趣浓厚。别看它空的,却跟没脱下来一样,该饱满处,饱满。该有肉处,有肉。观者完全以为,那里不是空裤子,是两条美腿!吕达被另一幅画吸引,站画前观瞧着。一个人手握斧凿,正在凿一块木板。木板上画三个方块,让吕达油然想起老婆写的三个口字。眼前的人,已经凿好两眼方形窟窿,那么,接下来还会凿第三眼窟窿吗?望着那块木板,吕达脑中画魂,这两眼窟窿怎么像古时木手枷呢?如果凿开第三眼窟窿呢?似乎有些理解,凿子为什么停留在那里了。凿子停留而人的思索却不停留!问题的关键是,自己老婆那套粗俗说辞,怎会跟艺术画作不谋而合呢?多数人没看懂什么,可那些真实细节让他们如临其境,感官和思维、情感和想象,给牵引向了某个领地。从大车店出来,经过大门口,感觉守在那里的老人,以及老人怀抱的牌子,其行为,还能简单看成他在寻羊吗?是否归类于店内艺术的外延呢?上路走一气了,忽听吕达说,下一站,保准有大炕!大家都没吱声。没吱声基本表示信任。道理简单,一个从不断言什么的人,忽然发出断言,通常是可靠的。反过来理解,可参照天气预报为例,因为它天天播时时播,遇到一回半回的不准,很容易在大众心里失信。而吕达依据的,是经验。前面属于辽西——城市进程相对缓慢——却有保留更多大炕的可能。走着走着,大家不约而同站下,望向十几步远的地方,在那里,孤独地生长着一棵芦苇。仿佛生长着一棵隐喻。芦苇比房子高。望见芦苇已经稀奇了(毕竟不是盘锦地带),怎么会这么高呢?吕达跑过去,跑到芦苇下面,仰脖朝上望。早露遗留在上半部。他就伸手握住芦苇细细腰身,摇几下,摇落一些冰凉,才松开自己手,离开。又是几里无人烟,爬过一处山坡,遇见一位老人。他静立在那里,不知他望什么。顺着他大致的望,知道他前面是遗弃的旧房身。隐约可见的,还有半盘石磨。但他是抬头望的。大家也抬头,便望见一棵老梨树上,结满无数果实。有谁问他,这里是你过去的家吗?老人点头,泪就流下来了。向他询问,再往前走,谁家有大炕?他朝一个方向指着说,有一家粉房,姓宋,你们去吧。吕达问一句,有没有姓章的,他家里会做包米粉子?老人说,你说的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吕达说,立早章。老人说,早就没有这个姓了。

大家寻找到宋家粉房,已近傍晚。宋家粉房专做包米粉子。正好,这对上了吕达心思。院子里,一水的是女人。这很出乎大家意料。有位老女人,似乎能让吕达忆起一些什么,他便望着老女人。老女人手举长竿向一口口大缸里探,一探一探的,在搅动。估计被搅动的,应该是粉子了。吕达问其他干活人,她姓宋吗?都摇头,表示她不姓宋。对大家而言,做什么粉子不上心,上心的是,终于见到一铺大炕。而且心都明镜,走过辽西,一旦进入河北,再也没有能容纳下十几人同睡的大炕了。那么,今晚是唯一也是最后能睡到大炕的一个夜晚了。好几天就盼着这么一铺大炕,可是随着天色越来越黑,男男女女的,忽然都变得话少起来。老同学之间,本已经厮混得很熟,甚至都讲过三级黄段子,却一下的,互相拘谨得要命。按照常规应该早睡觉,以备次日赶路,可过了睡觉时间,大家还一律东磨磨西蹭蹭不睡。其实都在装。假如谁在这时喊一声睡觉啦,相信人人听从命令,乖乖去睡觉。却没谁挑这个头。也没有谁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吕达乘了这个空儿,拐进耳房,看那里正在制作包米粉子。相比他最初上路,还遮遮掩掩自己企图,现在一看大家都挺能装的,他反倒不装了。是的,依照他目前身份(正县级),去专心致志研究包米粉子,会让人匪夷所思的。但他没办法,这时再装下去,可能丧失最后寻找自己内心的机会了。他这几天走来,一步一步摸清,自己为什么对包米粉子惦记多年了。院子里亮起一盏灯。女人干活的身影,使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女子来。当年投宿那户农家,姓章。章姓男人年近四十,在砖厂干活,因病不治,躺在家里等死。他们在这里投宿时,章姓男人已放在门板上,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守在他旁边的是他老婆以及他的一帮儿女。这个小山村一共八九户人家。吕达他们当年进章家时,见此情形觉得不便留宿,出黑先生挽留时对他们说,这里正好没人手,帮个忙吧,起码出殡那天,得有人帮忙往外抬啊。他们便留下来。孩子们都小,最大的才九岁,却一水的,光着腚,没有裤子穿。最小的两个还在炕上爬。山黑先生来看过两次,说他拖不过今晚,今晚他指定走。让女人准备后事吧。所谓准备,即死前一定把装老衣穿上。当然是新做的。依照习俗,人再穷,离开这个世界了,也不能穿旧的走。躺两天没睁眼的章姓男人,听见出黑先生说今晚走,居然慢慢睁开眼,开始四下里望。他望什么呢?最后他指了指自己脚,嘴张了好几张,欲言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两眼瞪得溜圆,光看嘴动,听不见声音。大家急凑过去,有人听清他在寻找他老婆。赶快的,把他老婆找到他跟前,他嘴还在急张着,老婆就凑上前,听。听一气,抬头说,他要换一双旧鞋。他脚穿布鞋,新的。属于正宗装老鞋。这双鞋是老婆千锥百衲熬数十个通宵做成的。可丈夫的意思,要穿另一双旧鞋。旧鞋叫翻毛皮鞋。那是他穿脚上十余年,始终没有换下来的一双鞋。鞋上面还掌过几块掌。如此糟糕的旧鞋,何以要穿上它离开人世呢?丈夫始终瞪着眼,等待老婆什么。当老婆去屋里取出一双旧翻毛皮鞋,答应说,你放心走吧,我一定给你穿上它!说着,就动手换鞋,鞋刚一换完,章姓男人眼睛一闭,才咽气。原来,丈夫头几天对老婆再三交代,他最大愿望就是,走的那天,必须穿那双旧鞋走,才放心。可老婆不忍心,哪能让他穿旧鞋呢?背地里抓紧做成一双新布鞋。出黑先生看他咽气了,就叫过女子,对她说,现在你丈夫听不见了,我

为不小心,碰到禁区,知道对方是女的!但还是不知道,她具体是谁。接着往下搓洗,该躲的地方他必须躲。上面没躲开,确属无意。而下面,地球人都知道的地方,一旦未获批准而闯入,是任何借口都无法遮掩的!可是,当他躲过去之后,却意外听到对方也小声说,今晚睡大炕,你可以大有作为的。终于从声音上得到答案,她是林白丽!一下的,他搓洗的手发抖。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手,打算让手表现得平淡些。白费,自己的手反而出卖了自己,那手(是两只手),居然详详细细的,搓洗两条女腿!经过搓洗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的女腿啊!肉乎乎的,却又处处腻不留手!吕达还想多贪污一点时间,恰听班长喊,结束吧,女生先上岸穿衣裤,咱男生在下面等着。等一气了,吕达对班长说,好像有什么声音在悄悄响。班长说,在哪?我怎么没听着?吕达就出水,摸向几步之遥的沙滩。他脸几乎贴在沙面上,认真谛听。班长也出水,但他没有过来,而是起了带头作用,带领其余男生,上岸穿衣裤。不过穿完衣裤之后,班长却拿着手电筒,寻到吕达这里。班长这人也够精的,他提前没打手电,摸到吕达皮肤了,再顺着皮肤摸,一直摸到吕达后背,才照亮。当然是往吕达前边照的。不的话,几步远的男男女女们,还不看见了赤条条的吕达?班长问,你到底听见了什么?吕达牵引着班长那只手电,让手电照住一个地方,你看,那是什么?班长说,除了一片沙子,什么都没有啊。吕达说,你再仔细看看,能看到的。班长终丁二说,是两棵不起眼的破蒿草吧?可我也没听见什么声音呀?吕达说,我听见了。班长说,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吕达说,它们俩是一对天然夫妻,常年在地平线以下,在我们看不到的黑暗中,互相手挽手的,挖沙。班长用手摸摸吕达头,说,走吧,穿衣裳去。

洗澡结束,再进入大包米地里,没走几步远,大家隐约听见什么声音。什么声音呢?好像乱哄哄的,还夹杂着打斗声。大家就顺其声,踩住一条窄道,往那里奔。等大家走出包米地了,发现声音不存这里。原来,两侧山崖的回声,误导了他们。就改从谷地走,穿过几块坡地和几块平地(也都一律是包米地),很远的就看见,老式场院上,那里正在放电影。谁家办事情,当然是喜事,图高兴,花钱雇来县城放映队,通宵放电影。隔远望了,知道那是武打片。既然这样,也都懒得去看,毕竟心里都记挂着回去睡大炕,这回不用谁号召,集体磨回头,抄原路返回。说是原路,但沟沟岔岔的,遍布包米地,而每一块包米地里,部有蛛网般小道,谁敢保证走的是原路呢?结果大家走得七零八落,各自找不到北,散花了。最初采用土办法,你喊一嗓子,我喊一嗓子,岩壁总能发出回声,声音彼此克隆,更乱。便采用现代手段,打手机。倒是互相联系上了,却只停留在手机上联系,而人与人之间,竟然无法走到一起!索性的,什么方法都不用,继续在包米地里走,哪怕瞎走,瞎转悠,相信早晚会聚拢在一起的。吕达惦记着林白丽,跟谁走散都可以,唯独跟她不能走散!结果呢,半夜时分,手机响,班长发来短信,全体一个都没少,只筹他和林白丽两人,没归队。短信最后说,我们先睡,给你俩留出挺大位置,够你俩睡的!见完短信,吕达这个急啊,急得竟然唱出那段京剧:穷不帮穷谁照应,两棵苦瓜一根藤……也听见了林白丽回唱:帮助姑娘脱险境,逃出虎口奔前程……却白费,两人还是没能聚拢到一块。再唱,依旧枉然。吕达忽然记起什么,发短信过去,吩咐林白丽每走过一岔道口,为防止走冤枉路,将两边包米叶片扯到一起,打个结,就妥。他提醒林白丽的同时,自己也如法炮制,走过一个岔道了,打个结。走过一个岔道了,打个结。就这样停停走走的,吕达看到那户人家院里依然亮着那盏灯。进了院子,看见那些竿子还斜插在缸内。房门没有关。甚至窗户也虚开着。这应该是季节决定的。可是,吕达摸进屋了里,却听不见声音。哪怕一星半点的鼾声,也没有。这就更让他控制住自己呼吸,免得弄出什么声响。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光,他看见了,整个一铺大炕,空的。先小声喊喊,无声。再四处喊喊,没人应。等他大声喊喊,倒是把邻居喊了来。他问邻居,人呢?我们的人和这家的主人呢?邻居说,根本没看见你们的人。然后告诉他,走失多年的老头子回来了,他身后跟着羊,大约有十来只的样子,老两口抱头痛哭之后,他们就直接领着这十来只羊,走了。走了?能上哪去呢?他赶紧给班长打手机,却空号!怎么会呢?刚刚还都保持联系呢,忽然之间就成空号!为什么?他满怀疑窦,再给林白丽打手机,以期得到证实,证实自己是否走进了荒诞!幸好,手机通了,证明自己身处一个真实环境里。可隐隐约约觉得,仿佛一种巨大虚无,真实存在着。或者,自己始终生存在虚无里?手机响,听见林白丽问,你在哪?他没敢说出实情,说还在包米地里。然后反问林白丽,你在哪?回答依旧在包米地里。吕达急忙的,又磨回大包米地。彼此保持着联系,却始终不能见面。按理,手机安装GPS了,怎会互相找不着呢?吕达忽然建议她,除了不要说包米,你随便说一下别的什么,看看咱俩距离有多远?那边停一会儿,告诉说,除了包米那就剩下两边大山啦!吕达再问,能不能听见电影声音?回答,能,能啊。吕达说,那好,我们就都往电影那儿奔吧。费了好长时间,吕达终于望见那个场院。再问林白丽,回答说,听声音还很远呀。两人约定在电影这儿会合,吕达不敢再挪窝,哪怕半步,也不再离开。他决定死守电影旁边,等待林白丽到来。原先的武打片,早演完了。现在正演的,属于老电影,黑白片。岁数小的人不爱看,开始说话,瞎溜达。更有一些孩童,开始耍闹。挂电影幕布的,是两根临时立起的竿子,孩童玩耍时,一律把手兜住竿子底部,有点像推磨,转圈圈跑。一下的,两根竿子被转歪,幕布落地,全场发出一片乱,但很快的,观众又一片静。原来,没有幕布的电影,放到了夜空里!人的脸,几乎大到没边。光是眼睛,也比足球场还大!可电影的对白、音乐、效果,还在继续,那么,观众就等于看一部巨片。而放映员,好像也得到启发,镜头并不固定一个方向,一会往左摇一下,它一会往右摇一下。于是吕达看到,电影一会演在岩壁上,一会演在山坡上。当电影演在一片大包米地上时,吕达听到林白丽的电话,她说,我看到电影了。吕达心一下就变沉了,心想,林白丽再也找不到他这里了。吕达去望那片包米地,被照白的无数包米群里,惊飞出几粒鸟,它们在电影故事里盘旋几圈,忽然飞出故事,不见了。电话里又说,我还看到几只白鸟,你呐?吕达回答,是的,我看到了,它们的羽毛是湿的。

作者简介:

方明贵(1954-),满族,主要作品有《旧窑地》、《一手诗》等。《挂职老平坨》、《炕琴》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和地方报纸连载;《雪村》、《锯木场》等人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木鱼之声》等获辽宁文学奖,《高原意象》等获省级刊物年度奖;十集电视剧故事《干朵莲花山之恋》获辽宁电视艺术家协会优秀故事奖。2008年1月被“世界华人艺术家协会”、“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等共同授予中华知名艺术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