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贞节
2009-01-08金伟信
金伟信
李德荣临走的时候,转身对秋花说:“老妹子,这个月的房钱就算结了。”
秋花盯着丑陋得像一头老驴似的房东,嘴里如穿了只苍蝇般,起了一阵恶心。
秋花是在极端被动的情况下,才败给李德荣的。李德荣在一个阴暗的上午,到底跟秋花做成了事情。在这之前,他是费了一番苦心的,甚至当着秋花的面,绝了自己的老祖宗。
秋花一边洗身,一边昏沉沉地想事情的起初。李德荣逼债似的向她催房钱,屁股在炕沿上蹭来蹭去,一对蛤蟆眼,直朝秋花的领口深处刺盯。
秋花那时正蹲在地上,择一捆烂韭菜。孩子们在当院玩耍。秋花时不时拢拢耷拉下来的头发,朝窗外看,以此来躲闪房东催问房钱言语里夹杂的那些有意味的话。李德荣几次想把肚里那张污纸点破,都给秋花及时地把话头岔过去了。秋花知道他要说啥,要干啥。
“房钱短不了你,过两天凑齐了,就给你送去。”秋花低着头说,“孩子他爸在外面拉洋车,你知道,那种生意是好做的吗?”
“生意是好做的,看你愿不愿意。”李德荣钻空子攻击,“人啊,就这么想不开。两好轧一好,日子就好过。你出身子,我免房钱,这跟窑子不是一码事。”
“东家,我是妇人,你说话要干净些。”秋花瞅着那张驴脸,有些生气了。“人再穷也是人呐,怎么跟牲口似的没个规矩。”
李德荣笑了,露出一颗槽牙,金的。说:“人要是想不开就得活受罪。男女间那点事,有甚了不得。”他蹲下身,帮秋花择韭菜。“老妹子,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损,我可没长我爹那一肚子狗下水。我是看着你熬这苦日子心疼啊。福成在外面拉洋车,一天也挣不了一顿饭钱。孩子们吃穿不上,我怎么忍心跟你逼要房钱。可你知道,你欠了我大半年的了。”
嘎一声,门开了。三个男崽挤进来。大的说:“妈——我们饿了。”
李德荣从怀抱里掏钱,掏出一张十元纸币,秋花没拦住,孩子们拿过钱一窝蜂跑出去了。地上有一张老绵羊票,是李德荣刚才往外掏钱的时候掉出来的。他蹲下身把钱捡起来,揣进对襟单袄的口袋里。孩子们跑到街上,在店铺买到蜜饯吃的时候,李德荣也尝到了甜头。
那一捆烂韭菜给人脚蹬得满地皆是,一条条软塌塌的,像人腿。
事情来得迅猛,又是极其简单。秋花几乎是在特别的防范中被摧垮的。完事后李德荣说,要么免房钱,要么就到警察署告去。秋花没吭声,咬着仇恨,眼睛盯着菜墩。菜墩上,躺着把生锈的老菜刀。往后的日子里,她觉得再像以往那样对待房东已经毫无意义了。因此,从春天开始,秋花已经相当地熟悉李德荣的身体和这头老驴身上臭哄哄的气味了。
现在她很仔细地清洗身体,只要她觉得闻不到来自自己身体上那股臭哄哄的气味,就多少可以安定下来,甚至可以说她已经将刚刚做完的事情忘掉,忘得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她忽儿变成一个想得开的人了。
李德荣很富。据说,他祖上是大清朝廷的三品命官。他开着绸缎庄,果酱铺,还有粮店,城里和乡下都有着买卖。他在新京是有些势力的。新京是哪儿?新京是伪满洲国国都,就是现今的长春。李德荣女人不少,偏看上秋花。他觉得,秋花才是他想要的。秋花的体味儿像稻花一样,纯香鲜美,沉入里面,能把人弄晕。他把福成嫉妒得要死,却不敢明惹这个黑黑的矮脚车轴汉车夫。偷一回便是有十成的把握,何况还免了房钱。偷一回,免一回。人足钱做的,女人就更是。钱比水值钱。李德荣想。
福成拖着疲惫不堪的洋车和身子,进了院,秋花格外地迎出门去,为丈夫拍打身上的尘土,端来一盆清水放在当院的木凳上,让丈夫洗。福成看到媳妇脸上挂着红润潮湿的光泽,就问:“今个遇着什么喜事儿啦?”
“没有哇。”
秋花看见洋车里放着半口袋苞米面,接着说:“你没回来我就知道今儿个有了生意了。这还不让人高兴吗?孩子们已经三天没吃到苞米饼子了。”
福成阴沉着脸说:“这够几顿吃的。操这穷日子,真不跟当兵去打仗,怎么也混个饱肚子,死了也值。”
一盆黄灿灿的苞米饼,一盘黑绿绿的韭菜,摆在桌上,孩子们竟不争着吃。福成说,狗崽子们,吃啊。
“我们吃蜜饯。”
秋花脸色惨白,吼道:“哪来的蜜饯,这是苞米饼子!”说着每人手里塞一个,将孩子们哄到当院,边玩边吃。并警告大的说:“今后再不许提吃蜜饯了。”
晚上,一家人躺在污黄的炕席上,乌黑一片。秋花给丈夫福成捶脊梁骨。福成感到身上骚痒。秋花捻亮灯,发现福成的背上有几块红斑,秋花下地沏了盆盐水,将羊肚手巾濡湿给丈夫敷。杀得福成嗷嗷嚎叫。秋花说:
“像是癞疮呢。”
福成心里一惊。说:“死不了人的。过几日就下去了。”
月光凄惶,木格子窗上的马粪纸照得透亮。秋花整夜辗转未眠,耳边疲倦滞重的鼾声,搅得她心里焦躁不安。直到她实在忍受不住那种心情的折磨,才披衣下地,来到户外,大口呼吸当院里贫贱而清新的空气。她看见凄惶的月光下停着那辆凄惶的洋车,心里涌起一阵哀伤。她走过去,伸手摸摸冰凉油亮的车把,眼泪扑漱漱掉下,即时俯在车身上,无声地恸哭起来。
这是一辆旧洋车,一个死掉老婆的老洋车夫给女儿留下的唯一遗产。秋花把它作了嫁妆,和洋车一块儿嫁给了一位矮脚健壮的流浪汉。结婚那天,福成抱着秋花,把她放进洋车包厢,拉着秋花跑了半个城市。他们一路风光,秋花在洋车厢里笑成了一朵秋天的菊花。那一夜,福成搂着秋花在死去的老洋车夫租赁的旧青砖瓦房里折腾了一宿。第二天,男人就成了牛马行市一幢破洋水楼前那辆旧洋车的新主人,而加入那些穿着号坎的人当中了。
秋花笃爱男人和洋车。这两样东西和她膝下的孩子们一样,成了她生活和生命的全部内容。福成每晚出车回来,不管生意好坏,她都想方设法让丈夫感到这个家虽然清贫,但并不缺少温馨。通常她让福成先和孩子们吃饭,自己则拿了块抹布,到当院里擦拭那辆洋车。洋车给她一擦,漆板光可照人,连钢轮条都一根根地发亮。她像爱护孩子似的爱护这辆洋车,洋车在她心里就具有孩子般的意义了。平时心情好,她乐意揉玩孩子们的小耳朵,擦车擦到兴头上,她会抬手拨响车把上的黄铜铃当,屋里屋外,竞弄得一片生机。
按说,秋花喜欢有苍蝇的日子。那些快活的苍蝇在阳光下飞旋的时节,车夫们的活计才好起来,她就可触摸到日子的温暖了。她看见一只疲惫的苍蝇停在木窗格子上歇脚儿,心里一丁儿点没有想把它打死的念头。那只苍蝇羽翼灰暗,憔悴得没有一点光泽。它没精打采地在屋内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木箱上,一会儿落在饭桌一下。因为找不到可口的吃食,显现出沮丧的神情。
即使是东北的天气好转,洋车夫们的生意也很难做。只是觉着不挨冻,好像活计就好做些。其实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倚着洋车,蜷缩在李公馆侧旁和水楼门前晒太阳。抽着劣质的旱烟,眼睛瞟着斜对过春香楼送嫖客的妓女们的娇颜媚态,存一些花边
联想。
有时候,他们的生意也会好起来,这也没有什么原因可言,就是有些时候有了点生意。福成有一次一天拉了十几个客,挣的钱给秋花扯了件布衫,还买回了一袋苞米面和一小包芝麻。孩子们是第一次吃到芝麻,屋内一片幸福的咀嚼声,像小鸟唼喋。秋花沉浸在这样一种踩镲儿似的节奏声中,满腹欣慰,宛如男人的洋车轱辘碾着沙土路发出的微弱快乐的声响。
秋花独自在院子里的时候,福成已经醒来。他是给难耐的骚痒弄醒的。他的前胸和大腿两侧也都生了些红斑,他为这些“癞疮”感到焦躁懊恼。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子里缺了一个人。他坐起身,撩开窗帘朝外看。他看见凄惶的月光正照着他的媳妇和那辆作为嫁妆的洋车。他猜想她是怕给癞疮传染上才躲到外面去的,因为秋花从没有夜里到外面解手儿的习惯。
这使他更加焦躁懊恼不堪。他将孩子们向里推了推,自己躲到炕梢与他们隔离。他原本是想带给孩子们幸福的,谁知这幸福竟伴随来这般难耐的代价。
福成没打算唤媳妇进屋,当秋花从外面进来时,他又打起熟睡的鼾声。
早晨,秋花准备煮一锅包米面糊给孩子们吃,再蒸几个窝头给福成带上。丈夫在屋里喊她,告诉她箱子里有米。秋花掀开箱盖,从里面拿出小半袋精米。她惊喜地问福成:“你几时拿回的精米,多大的胆?在外面挣了大钱啦?”
福成说:“一下子哪儿挣买米的钱。这是几个月攒下的,过几天就是端午节啦。”
秋花不知道丈夫何时拿回的米。在她的记忆中,她与丈夫在所有的端午节里从没有吃过精米,只是能吃到些粽子。孩子们在端午节前夕吃精米粥,她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听着一片唏溜唏溜的声音,心中绽开一片花朵。
福成草草地扒几口粥,朝怀里揣两个窝头,拉起洋车出门了。秋花站在院子里,怀着一种负疚的心情,看着丈夫和那辆颠簸的洋车消失在狭长的胡同口。
往后的生活里,秋花一直无法摆脱那种负疚而复杂的心情。同时,为了那窝雏崽儿有饭吃有衣穿,她又无力恪守妇道。她与房东之间的“合同”,总是在一种默许中履行着。有一天,李德荣的屁股又在秋花家的炕沿边上蹭来蹭去。秋花撵他不走,就佯装着忙这忙那,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务。李德荣急猴子似的上前抱住她,喘着粗气亲秋花的脸和唇。秋花用力挣脱开,拢拢散乱的头发,生硬地说:“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呢,大的都十五岁了,让他们瞧见,我这当妈的可咋个活啊!”李德荣怔了一会,一声不响地到外屋闩上房门。他将秋花拥进里屋,嘴里喃喃着亲妹子老妹子好妹子,就将秋花按到了小炕上。
秋花起初疯狂地反抗,用手推李德荣的脸,用拳头打李德荣的脑袋,用脚踹李德荣的肚子。后来踹着踹着就不踹了,就呜呜地哭了。
福成拉着洋车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平静多时了。今天他不知怎么比往常回来的早。进屋时,他看见李德荣坐在炕沿边上,脸上一副冷漠的神色。福成跟他打声招呼,李德荣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福成知道房东是为房租钱来的,还未等开口解释,李德荣说话了:“福成呵,你说你家里紧巴,可是能吃上精米粥,却交不上房钱,你这不是成心拖我吗?你知道你们欠了我多少房钱,半年多了。”李德荣朝地上吐口唾沫,接着说:“咱可丑话说在头里,要是再这样拖欠,我可要撵你们走人。”
秋花站在一旁一声不吱。福成笑了笑,说:
“老哥你急啥呀,我又没说不给。”
“啥时给?”李德荣追问道。
“就给。”
福成脱下褂子,在口袋里真就摸出几张钱票,还蹦出几枚钢销儿,都是带高粱花儿的铜钱。他把钱递给李德荣说:“这些你先收着,余下的过几天给成不?”
李德荣点了点钱,缓了口气说:“嗯,还欠两个月的,抓点紧呵。”
秋花送李德荣出去。在外屋地,李德荣把钱塞给了秋花。
秋花将钱塞进鞋窠里。回屋瞅着福成问道:“今儿个咋回来这么早?”
“碰到个好心的阔老爷,赏我大钱,~高兴我就回来了。操他祖宗的。”福成说。
吃过晚饭,秋花感到心烦意乩,就催孩子们早早睡了。福成浑身骚痒起来,秋花给他沏了盆盐水洗身。丈夫身上的癣疮不见消减,连手背上也生了红斑。每到晚上,奇痒难耐,秋花就埋怨丈夫挣了钱该到药铺讨些药剂治疗。福成说:“甚药也不如盐水。”秋花觉得丈夫是心疼钱,盐总比药便宜啊。
洗过盐水,福成感到身上舒服了,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秋花不介意丈夫身上的癣疮,要与他同床共枕。福成担心传染给秋花,坚持独自在里屋睡。夜里,秋花被小炕上疲倦滞重的鼾声弄得辗转反侧,心乱如麻。她想福成在外面跑断了腿,熬尽了精力,可自己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啊!她觉得整个身心都给罪孽包裹着,头脑里盛着一潭混沌的泥浆,她的精神陷在泥潭里,恍惚中,不知这日子该咋过了。
窗格子上的马粪纸,亮了。马粪纸厚实,麻棱棱的,阳光上去不打滑。阳光沾在上面,纸就亮了。秋花的心境,慢慢地也亮了。
吃过早饭,福成出车走了。秋花将孩子们从贪睡中哄起来。小家伙们洗脸吃饭,然后就到院子里玩耍,让温暖的阳光融融地照在身上。他们自己也觉得在一天天地长大了。
秋花取出鞋窠里那些别有意味的钞票,她要到药铺去给福成讨些治癣疮的膏药。走在街上,她的心怀开阔多了,一时竟忘了纠缠她的那头老驴。临街的店铺放出音乐,有日本歌,还有满洲电影插曲。“奴是二八,满洲姑娘——”这歌她很熟,是李香兰的《满洲姑娘》。
一路听着,秋花想到了自己。也是十六岁那年,娘死以后,爹把她接到了新京。一晃,爹也不在世了。路过李公馆门前,她远远地看到了那些汉子,他们抽着旱烟,在水楼子底下东瞅西望。她在洋车夫们当中没有找到自己的丈夫。问他们,那些鬼模蛤眼的男人,只是嘻嘻地笑,并不告诉她福成到哪儿去了。
后来一个叫老三的车夫,将秋花拽进胡同里,说:“嫂予,福成的事,你还蒙在鼓里呐?他早就不跟我们在这拉零座啦。”老三告诉秋花,日本人在南边开了爿商行,小老板娘是宪兵队古田队长的二女儿。因为生了一身癣疮,至今找不到女婿。偶尔坐了福成的车,就黑上了,说什么也不让福成离开她。福成就给她拉包月车,整天泡在商行里不出来。
秋花说:“老三,你讲的是真话?”老三说:“有半句假,你到宪兵队告我去。”老三抽抽鼻涕,“除了你家,咱老百姓谁敢吃精米?让日本人知道,要杀头的。嫂子你别糊弄自个,福成那身癣疮哪来的?还不是那老板娘给传染上的。”
秋花不打算去药铺了,她踅身朝家走。洋车夫们在后面哄笑,拿难听的话刺她:“你那爷们儿行啊,尝到了洋荤!还吃着倒贴,甭说染上洋疮,死也值哟……”
秋花回到家里,一头栽到炕上恸哭不止。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这个疯狂的母亲,掀开箱盖,将白花花的精米扬得遍地都是……
这时院子里有人嚷:“买旗嘞,买旗嘞。”
秋花知道,是町上又差人卖旗来了。町是什么
意思呢?町就是街道办事处的意思。秋花家住在晋隆町。卖什么旗?红蓝白黑满地黄,伪满洲国旗。东洋人的“万寿节”,伪满洲国的“建国节”,家家都挂旗,不挂不行。十几块钱,买不起旗,可以赊旗,不买是不行的。秋花就赊了旗,扔了两块钱,打发差人走了。
天色将暗的时候,秋花坐在屋里发愣。她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转过身,看见两个日本宪兵陪着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颠颠地走进屋来了。
这位小老板娘长得奇丑无比,头上没有多少头发,生着一堆堆褐色的疮块。她笑嘻嘻地对秋花说:“你是福成的太太吧。我来告诉你,今晚他不能回来了,他住在我那里。往后你和孩子们缺衣少吃,就到我那里取好了。古田队长是我的家父,我是古田商行的老板。如果有谁欺负你,你尽管找我好了,我叫秀子。”
关于秀子,秋花多少听到些传闻。秀子的家乡是札幌一个叫浦草田的村庄,父亲把她从札幌接到新京,主要是漂洋过海治癞疮来了。一时治不好,倒喜欢起新京这个地方。她跟父亲古田撒娇,不想再回浦草田,便留在了新京,并且还爱上了一个穷车夫。她把心里话说给了穷车夫的老婆秋花,秋花脸上毫无表情,沉默不语。面对这位中国妇女的沉默,秀子认为她默许了。秋花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秀子和她身边两个持枪戴屁垫儿帽的日本兵。她想起那位老洋车夫就是宪兵队的摩托车撞死的,两颗炙热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到地上。被洇湿的土地,也沉默着。
那些人走了,秋花跟到院子里。她看见福成像只老鼠似的,一探头,从院墙外面,窜到胡同里去了。
孩子们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秋花进屋时,她看见他们直愣着眼睛望她。她觉得他们长高了,而且意识到——那是她的三个儿子!这一宿,秋花没睡。秋花想,以前福成夜里还回来。现在,他们竞跟她摊牌了,这把牌,他不敢摊,她敢。她是东洋人,她爸是古田队长。她根本没把她秋花放在眼里。她侵占了自己的男人,男人成了和服裙下的俘虏。她不会让这个男人再踏进她的家门。秋花想了一夜,哭了一夜。那哭声,是她的心听到的。
这一天,我说的这一天是指1941年初夏的一个大清早,新京城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李公馆的窗玻璃给刮碎一扇。人们仨一帮,俩一伙,都往西边跑。在西边,日本人的洋行门口,出事了:人们发现了一具中国男尸,尸体边,散落着被砸烂的洋车骨架。这让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挺奇怪。更奇怪的是,男尸衣服被剥得精光,裆那儿血糊糊的,生殖器都给割下了。
李德荣也在人群当中。他认出尸体是秋花的丈夫福成,心里“咯噔”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男人死了,东西也丢了。老三说,福成半夜起来到院子里撒尿,秀子那时睡着了,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清早起来,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把血淋淋的老菜刀。
新京的百姓,都知道了发生在一个大清早的事情。都说,这样没骨头的男人,阳物长在他身上,都给糟践了,还留着它干啥?
从此,那个叫秋花的中国娘们儿,还有她的三个儿子,在新京城,就再没人见着他们的踪影。见着的,是那个旧青砖瓦房,房顶长了青苔,屋内挂满了灰嘟噜。